我就是看准了多半没人会做确认实验啊。
十连败之后 《小说现代》一九九九年八月号
一月十四日 白天,NTT视讯(NTT VISUAL COMMUNICATION)的加田五千雄社长带我前往一家知名鳗鱼店。加田先生是我就读的大学的杰出校友。二月即将在明治纪念馆举行东京同学会,我受邀演讲,所以这次是开会兼吃饭。当然,我穿西装赴会,还打上领带。我提到今晚有直木奖的评选会,加田先生便应道:“这可是大事,你一定很紧张吧。”我虽然附和,但心里想的是:坦白讲,我现在更紧张。
之后,我先回家一趟,傍晚再度前往赤坂的小饭馆,当然衣服也换过了。文艺春秋的单行本责编H田小姐和杂志连载责编B小姐,及漫画杂志的K先生已在店里等候。我们吃着美味的料理,喝着可口的酒,一面等电话,席间谈话满热络的。其实是每个人都刻意想炒热气氛,我也不例外。连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大伙都硬逼自己笑。不久,电话响起,一听是指名H田小姐接,我就明白落选了。H田小姐回座时,谁都看得出她很沮丧。当然,每个人都很沮丧,但脸上仍挂着窘笑。在这种局面下的窘笑十分有人味,我挺喜欢的。
得奖者一如预期,是宫部小姐。要是在酒馆不巧遇见,对方反倒要费心照顾我的情绪,我们请B小姐设法避免这种情形。“今晚去‘月之雫’应该很安全。”B小姐说。于是,我们搭计程车前往那家店。在车上,H田小姐和B小姐老实承认:“其实,我俩同席等发表结果的战绩,已累积到十连败以上。”现下才告诉我又能如何?不过,自出道以来,我也是文学奖落选九连败。三人相加就三十连败。天哪!难怪会把幸运女神吓跑。
※※※
三月五日 我在四谷一家小馆子等候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的结果。老实说,这是我第五次入围这个奖。除H田小姐,讲谈社的O田编辑和K村编辑也同席。我正想着他们好可怜,得陪我开落选散心会,果不其然,又收到落选通知。我说:“噢,这下就十连败了,我还真行。”O田编辑和K村编辑照例露出窘笑。H田小姐也是一笑,但笑得有气无力。
文艺春秋的S部长和B小姐、O村编辑也来会合,大伙在新大谷饭店的酒吧小酌。以前打橄榄球、长相威武的S部长也垂头丧气。
之后,和直木奖那时一样,又到“月之雫”去。这里的妈妈桑叫留美,和我同乡。我们算是同一个町出身,最奇的是竟然还同一天在东京落脚。我向留美致歉:“不好意思,每次都是以落选作家的身分来。”留美鼓励我:“甚么话,不是还有下次嘛。”
虽然没和得奖的山本文绪小姐碰个正着,倒是遇见评选委员北方先生。“我可是推举你的喔!”看他眼神很认真,姑且就相信他吧。
文艺春秋的O村编辑不知是否太过劳心,在店里呼呼大睡。
※※※
五月二十一日 等候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结果。地点是皇家花园饭店的咖啡厅,依旧和H田小姐一块,总觉得对她不起。其他还有O村编辑、讲谈社的O田编辑、K村编辑和I田编辑。《小说现代》的K田编辑也到场,但大伙都喝咖啡,只有他灌了啤酒又吃三明治,且没等结果发表就先离开。
说起来,每次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我灵机一动,干脆把等候文学奖发表的情形写成小说好了。一提出这点子,众编辑异口同声地表示“感觉不错”,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决定付诸实行,到时看到别吃惊。
下午五点左右,日本推理作家协会来电,话筒里传出一句“恭喜得奖”。噢,多美妙啊,这句话我可是等了十四年!我和众编辑猛拍纪念照,其他客人都瞪大眼,不晓得发生甚么事。
记者会后,我们前往银座的酒吧“ELLE”,与其他得奖者拍纪念照。中途先离开与责编们去吃寿司,再回到 ELLE。拿我当踏板、发展得愈来愈好的真保裕一先生也赶来。我们紧紧握手,场面感人。我不得不把“要是没这个人,当时某某奖早就属于我”的心情好好藏起。
身为美人,却嫁给折原一(恕我直呼其名)的新津清美小姐也现身。仔细想想,她也是这次短篇部门的入围者。虽然落选,仍来向我道贺,人真好。不但长得美,心也很美。只不过她有个一喝酒就乱说话的坏毛病,还是折原一的老婆。
酒友赤濑川隼先生【注:赤濑川隼(一九三一─),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为《白球残映》。】随后也登场,不过这是巧合。我们明明都只是偶尔光顾,却经常在此碰面,实在不可思议。
藤原伊织先生也来了。好一阵子没沾酒的他,挑着评选委员北上次郎先生【注:北上次郎(一九四六─),本名目黑考二,日本评论家。】的毛病,大喝特喝。
之后,我们移师到“月之雫”,终于能让留美瞧瞧我扬眉吐气的模样。相交多年的编辑们纷纷到场,感慨万分地说着:“太好了,真的。”原来我让大家等了这么久啊。
当晚,藤原伊织先生醉得乱七八糟。
※※※
六月二十五日 在东京第一饭店举行颁奖典礼。我带着恋人和爱人,穿着为当天买的西装赴会。花三天三夜背起来的长篇演讲顺利结束,感到心满意足。
读者与作家的规则 《小说新潮》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号
由于拙作改编成电影又推出新版,因此今年夏天到秋天,受访的机会很多,也有好几回是一天中接连被采访数次。这样的邀约我都尽全力配合。我是靠卖书吃饭的,而作家这个职业毕竟也是一门生意。我的想法是,既然是作生意,宣传就不能马虎。以前一年还不见得遇上一次杂志专访,怀想当年,心中真是充满感激。
当然,访谈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好比“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心情如何”、“最新作品想描写甚么主题”等。一直回答相同的问题不烦吗?一点也不会。就对方而言,这是他们首度提出的问题,我也因腹中已有答案轻松许多,不必当场苦苦思索。
访谈明显准备不足而离题的情形亦不少,还有好几个人连角色名称都弄错,仍继续访问。即使如此,我也不觉得有甚么不愉快。在对方眼中,我不过是为数众多的访问之一,一点点小失误,当没看见就算了。
但是,并非完全没有令人不愉快的事。我最讨厌有人利用采访之便,破坏读者与作家间的规则,诸如:
“这是我私下想问的,小说的结局真要让XX是○○吗?”
“那该怎么解释这两人的关系?”
听到此类问题,我都答“这就要由你自己去想了”。当然要自己想。绝大多数的读者都没有直接请教作者的机会,大家都是靠自己想的。依书中字句了解内容不是阅读的规则吗?我也是秉持这样的信念执笔的。
自然,若作品因此遭读者误解,我也毫无怨言。我认为,会招致误解,不是自己的写法不好,就是和那位读者合不来。不时有作家表示“是解读的方式不对”、“不希望被这么解读”,也算另一种违规吧。
吃到撑死! 《小说 SUBARU》二○○○年十一月号
X月X日,我和集英社的猴奇奇小姐,即H编辑,约在横滨车站会合。H编辑的神情有点紧张。
“身体状况如何?”我问。
“嗯,我调整过了。”
“有没有吃东西?”
“有的,中午吃了一个面包。”
“是嘛,三点时我也吃了一个小热狗。”
“甚么都不吃反而不好喔。”
“对啊。”
我们走进百货公司的咖啡厅。看过菜单,略加思索后,我点了啤酒。和编辑开会却喝酒,这种事我平常是绝对不会做的。
“我想活化一下胃袋。”我说明理由。原来如此,H编辑点头表示理解。
稍后我们要前往的地方,是横滨元町一家名为“梅林”的餐厅。那可不是普通的餐厅,是一人份的套餐会出三十道菜的超级餐厅。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梅林”,以前去过两次。头一回的下场很惨,我以为即使号称三十道,一定是一道只有一口,根本没当一回事地大喝啤酒,岂料吃不到一半就阵亡。有了前一回的教训,二度造访便尽量不喝啤酒,可是后半出的菜还是几乎吃不下。剩下的餐厅会让我们打包带走,我记得回家时简直像喝完喜酒一样,两手提满纸袋。
老实讲,我早已决定不要再踏进那家店,饿肚子虽不好受,但过度的饱胀感也是种痛苦。之所以会有第三次,都要怪两个铁齿的人。这两人分别是以《亡国之盾》得一大堆奖的阿褔──褔井晴敏先生,和一九九九年以《八月的马克斯》获乱步奖的游民作家新野刚志先生。
一切的开端,发生在庆祝福井晴敏先生得到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续摊上。当时我聊起“梅林”,但两人一点都不相信“梅林”的厉害。
“哪可能出菜出到让每个人都吃不完啊!我倒觉得,只要分配得宜,应该没问题。”阿褔嘴里大嚼特嚼地说。
“我常常饿着肚子流浪,有多少食物就吃多少,剩下饭菜未免太浪费。”游民新野嗤笑道。
“真的没那么简单,反正就是很夸张。那个量不可能有人吃得完。”我大力坚持。恰巧第二次陪我去“梅林”的E编辑在场,我们描述了当时的情状,但自卫队迷褔井和小胡子新野仍半信半疑。
“好,那下次一起去。靠你们自己的眼睛和肚子体验,应该就知道我没说谎。”焦躁的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于是在后悔莫及中决定成行。
“梅林”位于外国人墓地旁,在横滨很有名,计程车司机光听店名就晓得在哪里。
用餐得预约,分为晚上五点与七点半两轮,采完全轮替制,也就是所有客人一齐开动的制度。当然,绝不能迟到。我们预约的是七点半。
由于早到了些,我们在店门口等,凑巧撞见五点那一轮的客人陆续出来。女客意外地多,每个人都提着纸袋。不用说,里面装的想必是吃不完的种种料理。
七点半一到,总算可以入内。福井和新野两位也准时抵达。
“我从今天早上就甚么都没吃。”阿福的神色不免有些紧张。
游民新野碰巧在电视上看到“梅林”的菜单,那个节目把三十道菜全摆在餐桌上。
“感想如何?”我问。
“哎,量的确很惊人……”他有点怕了。哼哼,事到如今后悔已太迟。
顺带一提,这家店是不允许两人以上同吃一份套餐的,原则是有多少人就出多少人份的菜。
店员来点饮料时,我们先要了啤酒,但我今晚实在没心情享用啤酒,因为如何有效率地使用胃容量,正是胜负的关键。
1 醋拌车麸【注:像面筋的食材。】白瓜
2 蒟蒻丝炒虾米
3 蕨菩蒻佐黑芝麻酱
4 白带鱼、鲔鱼寿司
头几道菜和啤酒一起上桌,我们在异样的气氛中举杯。阿褔和游民新野一开始就猛灌啤酒,我只啜一小口。
料理依旧美味无比,大伙都相当满意。尤其是白带鱼、鲔鱼寿司上菜时,阿褔十分高兴。
“到目前为止,真是幸福。”他还眯起眼睛这么说。
怕酸的游民新野与他形成对比,劈头就遭醋料理攻击,挫了锐气。
5 综合拼盘
6 螃蟹
7 生鱼片
接着轮到有饱足感的食物上场,还有麻烦的毛蟹袭击。冷场是螃蟹料理的宿命。
见大盘装生鱼片出场,室内欢呼与悲鸣交织。游民新野和阿福商量后,加点了啤酒。真是愚蠢。
我冷眼看着他们喝啤酒,将大块的比目鱼、厚实的鲔鱼生鱼片一一送进胃里。发觉他俩下箸的动作变慢,我不禁在心底暗笑。
8 年糕天妇罗
9 凉拌茄子
10 素面南瓜卷
11 绿芦笋佐特制美奶滋
生鱼片没吃掉多少,料理又陆续上桌,芦笋尤其突兀。生鱼片加烫芦笋是甚么组合?真是不懂。虽然不懂,但此种天马行空的组合,也是“梅林”的特色。芦笋直径约两公分、长约二十公分,这根绿棒子,直到最后都折磨着阿福。趁吃生鱼片的空档,我一口气解决“绿棒子”芦笋,但阿福和游民新野则放到一旁,似乎准备最后才吃,不知这战略管不管用?
此际,老板娘突然出现。乍看之下,她给人乡下婆婆的感觉,身形非常娇小,双手扶榻榻米行礼时,好像一座摆饰。她以低得异常的姿态,极其谦恭地开口:
“欢迎光临,感谢您今天的惠顾,感谢您。料理方面还满意吗?最后会有和各位的脸一样大的饭团,请像切蛋糕般切开,一面期待隐藏其中的口味,一面享用。感谢您今天的惠顾,感谢您。我们只晓得自顾自地做菜,以这种方式问候,实在有失礼数。感谢您,打扰了。”
过于卑微的姿态反倒引起众人好奇,甚至猜度起她是不是有甚么企图。
“哎,真是个令人浑身不自在的老太太。”老板娘离开后,阿褔出声。“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氛围,像是在说,你们猜不到我的心思的。彷佛盘算着要把猎物喂得饱饱、胖胖的,再拿来做菜。”
听他这么说,大伙哄然一笑,但笑得有点不自然,肯定是都感觉到那股不自在了吧。一种不知将会发生啥事的压迫感朝我们袭来。
不过,“和各位的脸一样大的饭团”是甚么?我想这话不免有些夸大,但绝对非比寻常。
此时,厨师忽然登场,说生鱼片盛盘时漏掉明虾,询问要直接上明虾生鱼片,或者烫过的也很好吃。我们回答,那就烫一烫吧。
“还有人会忘记盛盘喔?”阿褔纳闷。
“一定是他们设计的桥段啦。”游民新野断然下结论。
12 卤甜薯
13 迷你黄秋葵佐蕃茄青椒酱
14 松茸土瓶蒸
15 小鱼萝卜沙拉
我瞥卤甜薯一眼,就决定稍后再解决。甜食会刺激饱足中枢,是吃大餐时的大敌。
只见塞进一大口的阿福,立刻出现不中用的表情。
“哎,幸福好像已离我远去。”
爱喝酒的阿褔不爱吃甜食。
一行人都对松茸土瓶蒸露出笑容,这是自掏腰包吃饭时绝对不会点的菜。松茸大块,其他的料很多,汤也可口。但由于摄取了水分,肚子饱胀起来。这是危险信号,我偷偷松开裤头的皮带。
进食至此,所有的人表情都出现变化。后续不知究竟会出甚么菜的恐惧,以及还要吃多少才能结束的不安,全浮现在脸上。数一数,尚余一半。
16 杏仁豆腐
17 奶油焗面
18 水果番茄
19 生蓴菜
20 鳗鱼竹叶卷
21 荔枝佐优格酱
这一轮是清爽甜点类与浓郁菜式的交互攻击。更经典的是荔枝送来时,看到一起端出的东西,我们都大惊失色。那是刚才预告过的烫明虾。优格酱和明虾,又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组合。吃下明虾瞬间幸福洋溢的阿褔,随即被优格的甜味击败,哭丧着脸。
“褔井先生和新野先生为甚么不吃芦笋呢?”H编辑指着晾在两人面前的“绿棒子”问。他俩一阵尴尬。
“哎,这个啊,不知怎地就自动漏掉。”游民新野黯然地说。“生鱼片配芦笋,这种组合根本就很怪。”
我暗暗偷笑,此时再讲这种话已太迟。
“虽然想吃,但看到这个份量就没胃口。”阿褔以指尖揉弄着芦笋。“软绵绵的东西倒还好,可是里面也都扎扎实实的。”
阿福的芦笋旁边尚有吃剩的卤甜薯,他连看都不看。
这家店的罪过,就是料理样样美味,让顾客觉得硬撑也要吃下去。可是,我真的很想慢慢品尝,不想皱着眉头边构思战略。
大伙的话明显变少。此时,隔壁房间却传来愉快的笑声。
“隔壁好热闹啊。”阿福说。
“这种状况下,他们怎能那么开心?”游民新野双手交抱胸前,陷入沉思。
22 奶油香煎牛舌鱼
23 酥炸白带鱼
奶油煎的牛舌鱼鱼身较薄,相对容易解决。我啜饮一小口啤酒,连鳍边都啃干净。但是,看到接下来出的菜,不由得有些气馁。酥炸白带鱼,而且又厚又大。奶油煎完换酥炸,这种类似的料理轮番上阵,究竟是甚么意思?
“一定是进太多白带鱼,绝对没错。”游民新野恨恨地说。“一开始也端出白带鱼寿司,一定是做寿司剩的。”
这番说词挺有说服力,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24 炭烤牛肉
25 糠腌小黄瓜
26 清汤
来了一块牛排,大小活像巨人马场的草鞋。店家建议我们切成三等份,我好歹算是前辈,就利用这个身分先拿走比较不肥的部份。要是再吃下一肚子动物脂肪,我就不知道这一年多来是为甚么减肥了。
游民新野食毕油脂丰富的牛排,发生感慨:“真美味。若是在肚子饿的时候享用,一定很高兴吧。”
怪异组合的法则也运用在这里,搭配牛排的不知为何竟是小黄瓜。我趁吃牛排的空档一点一点啃掉。
“褔井先生,你最好赶快解决小黄瓜……”H编辑建议,“不然,绿棒子会变成两根。”
“说的也是。”
阿褔望着巨大芦笋与巨大小黄瓜,下定决心般向小黄瓜伸手。一面喀滋喀滋啃着,一面看着芦笋,喃喃低语:“这么大的芦笋,是怎么种出来的啊?”
我们就这么聊着,菜单总算接近尾声。店员来询问吃不吃得下炸虾。若是吃不下,便让我们打包带走。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再怎样都要全部吃掉,我豁出去说“我要吃”,游民新野也跟进。阿福一脸委屈,微微举手出声:“那我也吃……”
27 炸虾
28 饭团
29 哈密瓜
30 煎茶
这炸虾又巨大到令人不禁好奇虾子是怎么养大的,头尾都突出盘子了。阿褔咬一口就叹气。
“连边缘也是满满的虾肉……”
我沾沾特制酱汁,一鼓作气吃掉。好吃,不过好难受,连坐着都难受。我虽然不是游民新野,但也想在饿肚子的时候吃。而那位游民新野,则藉着吃掉炸虾乘胜追击,将绿棒子芦笋塞进嘴里。
正当我们以为即将攻克所有菜式之际,巨大饭团出现在眼前。好大,大得未免太离谱。这家店究竟在想甚么?真的就像老板娘预告的,足足有一张脸那么大。所有人都放弃进食,看得目瞪口呆。
“这到底是怎么做的?”
“手工的吧。”
“莫非是借用镜饼【注:日本过新年时,用以祭祀神明的一种米饭做的糕饼(或说是一种麻糬)。一般而言,是大小两个圆盘状的饼相叠而成。】的作法?”
大伙完全化身为解说员。在吃哈密瓜、喝煎茶时,也紧盯着那巨大无比的饭团。
“我实在不晓得今天到底是幸还是不幸。”阿褔有感而发。喝着煎茶的他,面前还留着绿棒子与卤甜薯。
以理科下酒 《银座百点》二○○○年十一月号
喝酒时的话题相当难选。谈工作会让场面太沉重,聊兴趣嘛,又不可能在场所有人都对同一件事着迷。职棒话题更是禁忌,因为不晓得对方支持哪一个球团,就算知道了,万一不巧是自己讨厌的球团,难免冷场。
扯上天气尽管无伤大雅,但多半是“好热噢”、“是啊”几句结束,无法期待话题延续,于是转而说起食物或时尚服饰,但若没有特殊的梗,要炒热气氛也不易,顶多只能当谈话的引言。
最近我常端出来聊的,是理科相关话题。理科出身的我原本就对此较拿手,但不曾想到在喝酒时提起。我总以为,世上怕数理的人比喜欢的人多,搬出这种话题只会惹人厌。
其实不尽然,这是我最近的心得。
好比前几天,我和某出版社的人吃饭时,对方的董事提起夏天忘记把啤酒放进冰箱,想喝却没得喝之类的事情。他的对策是将啤酒倒进盛装冰块的玻璃杯里,趁冰块还没溶化赶紧喝掉。
“遇到这种情形,有个好办法。”我说。“把罐装啤酒直接埋进冷冻库的冰块,转动几十秒,很快就会冰透。我试过好几次,十分有效。假如想快些,可以在冰里加盐。”
大伙都露出一副“满有道理”的表情。看样子,是单纯认为接触冰冷的东西,自然会变凉。
于是,董事又开口:
“对了,大家小时候都做过冰棒吧,那也是在冰里加盐。之前我都不知道盐具有吸热的特性。”
听到此处,我有点吃惊。
“盐没有这种特性。任何能很快溶于水的物质都可以,不一定要盐,砂糖也没关系。”
这回换董事惊讶了。“咦,砂糖也行吗?”
“没错,只要能让凝固点降低的都可以。”
“凝固点降低?”
“若有东西溶解于液体,则需要更低的温度才能让液体变成固体。具体来说,水原本是在零度时结冰,但盐水或糖水结冰的温度会比零度还低。”
“哦,原来如此。可是,这样要怎么解释加盐会让冰的温度下降?”董事歪着头感到不解。
“水是在零度结冰,不过并非一到零度马上结冰,而是要再冷一点,才会结成零度的冰。这您晓得吗?”
“嗯。”
“所以,最重要的是在此一临界状态下的水。假设用冰来冰罐装啤酒,接触罐子的冰温度会上升,不久便由零度的冰变成水。此时加盐进去,水就变成盐水。这些盐水的温度又会因旁边尚未溶化的冰而降低。只不过,盐水的凝固点较纯水低,即使降到零度以下也不会结冰,持续以液体的状态存在。”
我试着慢慢讲解,出乎意料地,在场众人异口同声表示:
“我今天才知道。”
“嗯,学校的老师都没教。”
是的,重要的事学校老师都不会教。我认为,原因在于“老师本身并未真正理解”。
最近,我经常像这样,在喝酒时谈起传真的原理、钟表的石英是甚么物质之类的话题,且颇受欢迎。起初还以为大伙只是附和我这个喜欢理科的人,但似乎并不尽然,因为甚至有听众点播:“上次你提到石英,能不能再讲一次?”
无论是传真或石英,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每个人都用得理所当然,但明白其中原理的极少。许多人经过提醒,才想起“对喔,我都不知道”,而一旦发觉,便不禁心生好奇。
不仅是物理、化学,我还会准备生物的话题,诸如“鲨鱼和魟鱼为甚么没有鱼鳞”、“为甚么海里没有青蛙”等,更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认识的女性中,也有人表示:“我一直以为自己偏好文科,但既然会对科学的话题如此感兴趣,说不定是理科的料呢。”她当然是开玩笑的,不过我相信她乐谈理科的话题是事实。如今孩子们对理科不感兴趣成为问题,我不禁思忖,让孩子们讨厌理科的,不就是学校吗?
喝酒时选择话题的重点,是找出一般人认为“我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或东西,却从未认真思索过”的主题,愈贴近生活愈好。
只不过,有一点得注意,就是说话的时间绝对不能太长。我总是先下一句前言:
“那么,我来解释传真的原理。只要三分钟,三分钟之后,你就能完全弄懂。”
重要的不是让对方真的懂,而是让他相信自己懂了。
在书上盖书店章──出自防止犯罪的观点 《文艺春秋》二○○一年六月号
Bookoff 所代表的大型旧书店出现已久。店中经营的商品,应称之为“新旧书”而非旧书。因为新刊图书推出不到一个月,就出现在架上,价格又相对便宜,难怪消费者会大步靠拢。
关于着作二度贩卖一事,身为作者,我难以苟同。关于这方面,日后我也希望能找机会深入讨论,但现下我想谈的并非此事。
实际上,由于大型旧书店的出现,某种犯罪逐渐增加。正确地讲,是据传正在增加。这种犯罪便是“偷窃”,想必读者很快就能了解其中的架构。犯人从新刊书店窃取书籍,再带到 Bookoff 等店换钱。新刊书店与 Bookoff 比邻而居时,偷窃犯只要带着大包包移动几公尺,现金便轻松入袋。
为预防偷窃而寻求 Bookoff 等店的协助是没有意义的。收购的一方不需考虑书籍是透过何种管道取得,他们重视的是书籍状况良好与否。偷窃犯带来的书籍想必轻易就符合此一条件。以结果而言,偷窃犯与 Bookoff 是利害关系一致的共同体,但在这件事上,Bookoff 无可非议。
因 Bookoff 产生的犯罪,除偷窃外还有不当退书。所谓的退书,自然是退还书店卖不出去的书。退书后,书店可取回书款。新书中都会夹着售货单、补充订货单,当客人在柜台结帐时,店员会将这些单据抽下。换句话说,卖不出去的书里,一定夹有这些单据。
假设有一个缺德的书店老板,带着几张已售出的书本单据,到 Bookoff 买齐与单据一致的书,再将单据夹入各相应的书里,厚颜无耻地将书退还。最后,书款与他在 Bookoff 购书的费用之间的差额,便是他的赚头。
是否真有其事,我们无从确认。但是,对于可能发生的状况,我们真能置之不理吗?于是,我构思了一个解决办法,想在此提出。
一般书籍上会明确标示作者名与出版社名,目的是标明“是谁写的”与“是谁制作的”,这样才是一本完整的书,亦是所有人长久以来的认知。我认为,应该加上“是谁卖的”,换句话说,就是附上书店名。不过,不能采用印刷的方式。如同先前所提,卖不出去的书必须是可退的,因此在书卖出前,不能加上书店名。那么,在书上加入书店名的合适时间点只有一个──柜台结帐之际,在书的显眼处盖上书店章如何?印章愈大愈好,有特殊风格的更佳。
盖书店章有甚么效果?列举如下:
?优点① 防范偷窃
透过正当管道购买的书必定盖有书店章,这样的情况对想偷书卖给 Bookoff 的人非常不便。他们的书自然没有盖书店章,若带到 Bookoff,等于向世人宣告“我是以不正当的手段得到这本书的”。即使买方故意视而不见,但势必会造成卖方的压力。另外还有一个效用,便是当场逮到偷窃犯时,“在别家店买的”类似藉口便不成立了。
?优点② 防范不当退书
透过正当管道购买的书上必定盖有书店章,这就意味着迟早有一天,Bookoff 架上的所有书籍都会盖有书店章。那么,上述缺德书店老板的恶行显然就无法得逞。
?优点③ 区别旧书店与新书店
对消费者而言,Bookoff 之类的旧书店与新书店的差别在哪里?顶多就是新书出现的时间略有不同罢了。这么一来,新书店的存在价值几乎等于零。我认为,应该要让新书店的特征更加明确。这个特征是甚么?不用说,当然就是贩售“新书”。然而,现下大家认为 Bookoff 也卖新书,问题便出在此。Bookoff 卖的始终都是旧书,为凸显这一点,就必须要有书店章。如前所述,只要将盖书店章制度化,Bookoff 架上的所有书都会盖有书店章。换句话说,没有盖书店章的、干干净净的书,唯有在新书店才找得到。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优点④ 促使新书店自尊自重
在书籍中盖上自家店的印章,当然必须自重,并负起相对的责任。我相信,这必定会连带促进书店提升对消费者的服务,同时亦有宣传效果。在这一方面,Bookoff 也担任重要的角色。
以上说明了几个主要的优点,但也有问题需要克服,紧接着就提出讨论:
?可预见的问题① 因脚步不一而造成的混乱
书店章的实施必须全国上下同时进行,且必须义务化。制度若不统一,便谈不上任何好处。难免会有客人不愿意书本被弄脏、排斥盖章,但不能允许例外。凡透过正规管道买的书,一律要盖章,这是此一办法的命脉所在。基于同样的理由,也不能有店家不愿意盖章。
?可预见的问题② 作者与设计师的反弹
听说要加条码时,最主要的反对意见来自设计师。若要盖书店章,也许他们会有所反弹。但是,必须让他们明了,这是拯救整个业界的办法。
?可预见的问题③ 书店的负担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