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客厅,就会发现室内的日用品、家具的格调非常统一,全都是埃及式的,颜色不是金色、银色,就是黑色,非常抢眼。架子里和桌子上,摆满了古代埃及或希腊的神殿模型,墙壁上则满是加了象形文字的埃及风格图画,简直就像进了法老的办公室,也像是上了美琪戏院的舞台一样。
因为是边间的房子,所以视野很好,不只可以看到中央公园的一侧,还可以看到南边的中城及雀儿喜地区。可是压在这些地方上面的,却是灰色的云层,听说明天飓风就要来袭了。
“这里的视野真好。”虽然已经相当习惯这里的风景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窗户并不是那么必要的东西。”建筑师一边坐在扶手上有动物头的雕像,像法老王般的宝座上,一边像年轻的王在颁布命令般,非常严肃地说道。
“窗户不是那么必要?”我反问,“你的意思是,在构造力学上是不必要的,是吗?”我一边说一边想。
我对建筑学的了解非常贫乏,如果想要和建筑师认真讨论建筑上的问题,那么得从头开始好好学习建筑学才行。
“啊,不,不应该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高楼层的建筑物的话,就力学上来说,必须减少窗户的数量是吗?也就是说,如果窗户太多的话,会影响建筑物本身。是这样吗?”
我的问题应该是相当粗浅的吧?但是,奥森好像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我似的,沉默不答。
他的表情严肃,感觉有点古怪。他的皮肤看起来还很年轻,虽然脸颊上有很多雀斑,不过皱纹很少。不过他脸色苍白,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接近银色的金色短发,远看之下很像白头发。还有,他的金色眉毛非常稀疏,就好像没有眉毛似的,而且只要一张开嘴巴,就可以看到两颗颜色黄浊的门牙间有极大的牙缝。至于他到底几岁了?看起来好像不到三十岁,又好像已经五十几了。总之,很难从他的外貌去判断他的年纪。
“这个嘛……”
他很为难似的开口了。可是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不太清楚。他的体型单薄,可以用瘦来形容,并且老是驼着背,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但他对待我们的姿态又摆得很高,很喜欢摆架子。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并没有他这一型的人物。这样的人,大概不是女性喜欢的类型吧!
“你应该可以了解吧?上面的钟楼来了那么多人,让我的情绪有点不稳定。”建筑师说。
“我当然可以了解。”我说。
“其实不是你说的那样。在构造力学上来说,这里可以不要窗户,也可以不要墙壁。”奥森说。
“也可以不要墙壁?”我很讶异地反问。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所以,这边的墙壁也可以全部都做成窗户。”他指着中央公园的方向说。
“这么高的大楼也可以没有墙壁?安全吗?”
于是,建筑师非常正经地说:“安全。现今的大楼外墙完全没有重量的负荷,所以即使全部都做成窗户,也没有问题。”
“那么,是什么东西在支持那么高的大楼?”
“框架,钢筋的框架。这个骨架支撑了整座大楼。只要计算好,有这个骨架就够了。”
“原来是铁做成的框架啊。”
“不,锻铁是不行的,因为不够‘柔软’。一直到钢铁被开发出来之后,才能建这么高的大楼。以前使用锻铁的时代,能盖到十层楼的高度就很了不起了,再高的话就有危险,所以不能盖现在这样的大楼。”
“嗯,原来不用石头补强,也可以盖出高楼大厦。我现在才知道。”我说。
“其实刚好相反。”奥森说。
“石头是不能补强的,石头只会加速建筑本身的振幅,因为那样会让建筑物的上面变重。”
“振幅?”
“地震的时候,就会有振幅。”
“这座石头岛有地震?”
“有,只是一般人感觉不到。地震的摇动方式有很多,长周期的地震波动会因为振幅的时间关系,而只有上方摇动。例如这栋大楼,位于这一层楼的摇动幅度,大约是七英尺。”
“长周期?”
“就是以五秒或十秒为一个周期的摆动,是相当和缓的地震。”
“七英尺?这里以七英尺的幅度在摇摆?”我非常震惊。
建筑师点头回答:“还没有人感觉到这个问题,不过,迟早会有人发现的。任何构造物都有它原本就有的振动周期,在某种时机巧合的情况下,如果相互作用,摇摆的幅度就会变大。对大型构造物来说,零星的振动比较强,但是摇摆的幅度并不强。可是因为容易有共振,所以摇摆的时间会变长。不管是桌子还是椅子,都会猛烈地在地板上滑动,但是大楼下的地面却一点事情也没有。”
“这里也会有那样的现象吗?”
“岩盘地形不容易有那样的情形,可是加州就危险了。不过尽管如此,住在这里的我们还是不能大意。”
“嗯。”
“虽然说现在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人还非常少,但我们一定要尽快研究这个问题才行。楼面以七英尺宽的幅度摇摆的时候,周围如果都是沉重的石块,会演变成什么样的情景呢?所以说如果用石块补强,反而会造成危险。堆积石块补强的方式,只能用在十层楼以下的建筑。大楼愈高,愈要避免厚重的石墙。”
“唔,这样的说法很难让人立刻相信。”我说。
于是建筑师又说:“那么,我们用船做比喻吧!建筑的历史和船一样。你知道传统的木造船为什么减少了吗?”
“木造船吗?”
“是的。为什么木头做的船被铁做的船取代了?”
“我认为是森林被大量的采伐,树木愈来愈少的关系……”
“不是那样,是因为‘铁比木头轻’的关系。除了这个理由外,没有别的理由了。木头会浮在水面上,但是铁会下沉。面积小的木头或铁片,确实是那样没错。可是,如果要造一艘巨型的船,铁制的船的总重量,却比木头做的船的总重量轻得多。而且铁片比较薄,可以扭转、弯曲的可塑性也比较强。当船在大海中受到暴风雨或强烈的海流冲击时,由沉重的木材所打造的船,本身就是一个难以控制的个体了,在暴风雨的冲击下,很容易就被击溃。”
“原来如此。”
“如果想建造巨大的东西,就必须改变想法才行,只是延伸做小东西的想法,那是不行的。所以说锻铁很快就被钢铁取代了,舍弃不够进步的东西才会变得更好。想完成一座又高又细的建筑物,重量轻又有可塑性的建材,应该是比较有利,而且能使建筑物更坚固。现在的我们正在发想那样的建筑物,研究如何去完成它。如果成功了,那么或许不久之后,曼哈顿的摩天楼就会朝这个方向变化。”
“所以窗户……”我把话题拉回来。
“对,如果是那样的建筑物,理论上所有的墙壁可以全部被窗户取代。”
“可是,那样的建筑真的坚固吗?”约翰插嘴说:“虽然理论上是那样,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吧?”
建筑师沉思了片刻,才点头回答:“嗯,大概吧!不,至少我个人希望不会变成那样。窗户这种东西,会让设计师沉沦。古代的建筑物,例如欧洲十八、九世纪时建筑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窗户都小小的,所以诞生了许多绚烂的文化。又例如这间房子,如果没有这么多窗户的话,就可以凝聚出许多的趣味,创造出种种的可能性。古代埃及的艺术也是……”
“这些画都很漂亮呀!”我指着挂满墙壁上的画说。
“是莎草纸【注】,这些全是莎草纸画。”
【莎草纸】:莎草纸是为古埃及人广泛采用的书写介质,它用当时盛产于尼罗河三角洲的纸莎草的茎制成。——学堂注
“这个像画一样的文字呢?”
“是象形文字。埃及的艺术经常表现在宫殿墙壁和陵墓墙壁上,它的文字本身就是艺术。他们的艺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展呢?因为‘没有窗户’。最能展现埃及艺术的地方是地底下,地面下的世界是黄泉之国,唯有那样的地方,才找得到艺术的真髓。这间屋子也是,因为有这么多窗户,所以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眼里只有窗户的建筑师,是做不出什么好作品的,因为一切的考量都以窗户为重点。”
“嗯,所以你想设计出更少窗户的房子?”
“你说得没错。外观也一样,如果墙壁上满满都是窗户,那么每一栋大楼的外观就会变得一模一样,建筑师能够发挥美感的地方,便大大受到限制。高迪设计的大饭店最后虽然没有完成,但是如果落成的话,就是一栋窗户非常少的大楼。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棒的设计。”
“噢!”
“窗户使建筑师堕落,让建筑师做偷工减料的事情。墙壁才能孕育生命或文化。当某栋建筑物的墙壁完成变成窗户,就已经不是房子了,而是机械的一部分。只有机能性而没有温暖,是没有发展性的建筑。”
“达尔马吉先生,”我说:“有件事情我早就有疑问,是不是可以趁着今天这个机会问你呢?”
“什么事情?”
“建筑师为什么要在谁也看不到的高楼墙壁上,装饰一些图案或雕刻呢?如果是从地面可以看到的装饰,或许还可以在当代留名。可是,如果在距离地面三十层楼高的地方放了维纳斯的微笑,也没有人看得到吧?为什么要做那种徒劳无功的事呢?”
“因为附近很快就会盖起别的摩天楼吧!”建筑师说。
“盖摩天楼的建筑师们,会事先认定‘附近也会盖同样高的大楼’,因此在自己盖的大楼上做装饰吗?”
奥森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应该不会吧!因为每个建筑师都不希望自己盖的大楼比别人的矮,都想盖出高人一等的大楼。”
“就是说啊!那么那些装饰到底是要给谁看的呢?”
“那只是现阶段看不到而已,未来的公共汽车或计程车,都会变成小型的飞行船。飞行船在空中飞,很快就可以抵达目的地。空中交通不会阻塞,乘客还可以欣赏窗外的风景当作娱乐。就像现在东河的观光游览船一样,观光客可以坐在船上欣赏对岸的建筑或风景。”
我有点难以置信地说:“建筑师真的都在想那样的事情吗?”
“那是建筑师个人的乐园。美国建筑师是梦想家,也是诗人,是做梦的少年。爱利夏·葛瑞夫·欧提司(Elisha Graves Otis)设计的电梯,在纽约的世界博览会亮相时,你知道建筑师们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吗?”
“不是摩天楼吗?”
“不是,而是像多层地板层层叠起,一直叠到天际的‘自然田园’。搭乘着电梯,不管到哪一层楼,一出电梯,就是宽阔的草原,草原上有放牧的牲畜,天空是用油漆漆出来的蔚蓝天空,天空里还有朵朵的白云。每一层楼的各个草原上散布着一间间房子,有些房子涂着白色的漆,有些房子是红色的砖瓦房,每间房子都有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我和约翰无言地听着这个梦想。
“另外,每间房子外面的院子都拴着一艘小型的飞行船,那是自家用的私人飞行船。就像加州那样,每户人家都可以使用自家的飞机,遨游在一整年都很晴朗的天空下。还有,大楼的墙壁上有专门让飞行船通过的门,打开那扇门就可以飞到外面的天空。外面的天空是真正的天空,有时和画出来的天空一样蔚蓝,有时是下着倾盆大雨的天空。驾驶着那样的飞行船,可以去纽泽西的朋友家,也可以去康尼岛玩。虽然这个梦想最后没有被实现,但当时大家是很认真在思考这个可能性的。因为有这个梦,才成就了今天的曼哈顿。”
我点头表示了解,思考了一下后,又问:“你对现在正在进行拆除大时钟的工程,有什么想法?”
于是建筑师摇摇头,叹气说:“愚蠢的傻事!愚蠢至极。想拆大时钟的人,和用时钟的指针来杀人的笨蛋一样愚蠢。那座大时钟,是这栋大楼的特征,拆掉时钟的话,这栋大楼就是一栋到处可见的普通大楼。未来,曼哈顿的大楼会愈来愈多,这栋大楼就愈发平凡,完全被四周的大楼埋没。如果那个时候这栋大楼还有大时钟的话,大时钟将是这栋大楼存在的价值。因为有大时钟,整个设计才能平衡,这是建筑师早就想到的问题。所有的设计,都以大时钟为中心,连走廊的照明设计,都与大时钟有关。所以我说没有比拆大时钟更愚蠢的行为了。这是对建筑的亵渎,让人感到悲哀。”
“大楼的机能会因此而出问题吗?”
“不会马上出现问题,但是,拆除时钟绝对不是正确的事情。这栋大楼正在被逐次改建,这也是无视原设计者的行为。很久以前,先是堵死了从三十七楼到楼顶的出口,理由是那个出口会造成住户的危险。至于为什么会有危险呢?因为大时钟很稀奇,所以有人会想到楼顶去看时钟,不小心就会造成意外,另外也担心有人会跑到楼顶跳楼自杀。现在,轮到要拆除大时钟了。总之,这栋大楼将会愈来愈没有特色。可是,请别忘了一件事,现在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去楼顶了,今后想去楼顶的话,大概非用气球不可了。”
“关于潘特罗命案的凶手,你有什么看法?”
我这么问时,奥森说:“我当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不过,如今这条街上最痛恨凶手的人就是我。”
“达尔马吉先生,为了谨慎起见,我必须问你一些问题。”会面的最后,我问:“五号那一天,你做了什么事情?”
“五号?”
“就是潘特罗·桑多利奇遇害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三点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因为那天管理这栋公寓大楼的公司派人来找我。”达尔马吉说。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我有必要拿出记事本。
“狄亚哥·狄·尚·朱利阿诺和贝提·亚雷。你在进行不在场证明的调查吗?”
我拿出记事本,继续问道:“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待到几点?”
“他们一直待在这里。”建筑师说。
“一直?”我抬起头问。
于是达尔马吉摊开双手,说:“因为我们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情。我们讨论到八点左右,因为肚子饿了,便三个人一起出去吃饭。”
“几点回到这里?”
“和他们分手时已经超过十点了,所以我马上就回到这里。不过,我完全不知道桑多利奇命案的事情。当时我虽然回到家里,可是外面在下雨,我又在听音乐。只要关上窗户,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我可以去问朱利阿诺先生和亚雷先生吗?”
“请你一定要去问他们。我和桑多利奇先生没有任何恩怨,不希望无端被人怀疑。”他说。
“齐格飞先生说了,他说他三点的时候和桑多利奇先生通过电话,当时桑多利奇没有任何异状,可是七个小时后的十点十五分,桑多利奇先生却被杀害了。”
“是吗?我不知道他的话可不可信。”建筑师的回答让我很讶异。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齐格飞是个骗子。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计划在皇后区盖一座周围有四栋摩天楼的大型复合式表演会场,还请我为那个计划做设计,可是后来却只字不提。不只如此,他还一脸正经地说,以纽约目前的戏剧表演情况,自己不可能会说那样的话。比起那个男人,我更相信预言纽约的巴士和计程车可以在空中飞的建筑师。”
我点头,表示听到奥森说的这句话了。
和奥森见面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聊。这或许是我个人的偏见,我觉得藉着这次见面,我好像多少触摸到设计出曼哈顿摩天楼景观的人类的精神了。
这个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得正是时候。就在潘特罗·桑多利奇的断头事件让全纽约吓破了胆,也让一般人认为大概只有世界大战或火星人来袭的新闻,可以盖过这个命案的新闻性时,竟然又发生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件事情比潘特罗命案更引人注意。
第二天,也就是九号这天,飓风如天气预报般登陆曼哈顿。纽约开始飘雨,到了半夜时,风也转强了,十号黎明时,纽约已经笼罩在暴风雨之中,一整天都是风狂雨骤。
十号晚上八点左右,中央公园高塔在发出巨大声响的同时,出现了原因不明的诡异事件,大楼的玻璃窗几乎在同一瞬间粉碎。被认为是曼哈顿最华丽的摩天公寓,在大雨滂沱中变成有着无数洞穴的废墟。可是这个事件并没有造成火灾,除了一个人之外,大楼里的住户无人罹难。
我们立刻赶往现场,在曾经散落着潘特罗头骨的大楼马路上,看到仿佛堆积着厚厚一层雪的玻璃碎片。大楼四周的玻璃碎片化为白色的山,高度几乎可达二层楼。风很大,把我身上的外套吹得随风飘扬,我用手按着头上的帽子,以免被风吹走。
不管是我们还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茫然地站在现场。我抬头看,发现有些低楼层的窗户是完整的,但是三楼以上的窗户大部分都变成了四方形的洞,暴露在雨中。没有看到任何火光,而室内的灯光则仍然是亮着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吉米在如山般的玻璃碎片堆中,找到了一具尸体,接着把那具尸体拉出来。这具尸体好像是被爆炸的威力弹出,摔到地面上的。
我和约翰看到脚下的尸体时,不禁面面相觎,因为这个不幸人物,正是八号才和我说过话的设计师——奥森·达尔马吉。他的头盖骨破裂,部分脑浆喷出,全身都是血,不过他的脸还很完整,所以一眼就可以认出是谁。不幸中的大幸就是只有一位牺牲者,而这位牺牲者的裤子口袋里,有一张写满了意思不明的埃及象形文字的奇怪纸张,这好像是一张便条纸。
第三章 狮子大道
1
洁住在西村被称为同性恋街的克里斯多福街。他住在砖造的旧公寓二楼,而同一栋楼里,有一半以上的住户是同居中的男同性恋者,但是他对这种状况丝毫不以为意,仍然住得很愉快,而且好像有不少同性恋者的朋友。
他从这里搭地下铁,通车到北边的哥伦比亚大学上课,但纽约大学离他住的地方不远,所以他也常去纽约大学的图书馆。因为纽约大学的图书馆里有很丰富的表演艺术相关资料,所以我常去那里寻找资料,因此好几次在西村附近遇到他。
因为这个关系,我和他渐渐热络起来,好几次私下见面聊天。洁的生活非常简单,想要见他、找他,都不是困难的事情,他如果不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就是在住处的房间里,要不然就是在纽约大学的图书馆,或是在麦克道格街的人气咖啡馆里。
这家叫做马樱丹的咖啡馆也有地下室,在这一带相当有名。它的一楼有暖炉,往一楼的里面走去,有一张可以从窗户一眼看尽后院的桌位,那里是洁的固定座位,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度过漫长的时间,有时看书,有时沉思。秋天的时候,坐在那个位子上可以看到后院的树木落叶冷冷地飘落,也可以看到几栋旧大楼的后墙。欧·亨利的名著《最后一片叶子》里,那位卧病在床的少女所看到的景物,大概也是如此吧!
有一天,洁打电话给我,约我在马樱丹咖啡馆见面,他说想和我谈谈关于命案的事情。我急急忙忙地到达马樱丹时,洁已经坐在可以看到后院的那个位置上。
一看到我,洁便远远地叫“嗨,杰米!”我快步走到桌子旁,坐在他的前面。洁平常就是笑嘻嘻的表情里,更增添了几分兴奋的神情。
“终于破解了。”他兴奋地说。
“破解?破解了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他有点焦急似的咋舌说道:“就是象形文字呀,杰米!象形文字,你忘了吗?不是在沙利纳斯小姐家的柜子里找到一张写着很多埃及图文字的纸吗?这两、三天我一直在研究埃及的图文字。”
“啊!那个呀!”这么回答的同时,我也兴奋了起来。
“先点吃的吧!杰米。”洁说。
于是我回头对站在后面的服务生点了一杯拿铁【注】,再加一块起司蛋糕【注】。
【注】拿铁:“拿铁”是意大利文“Latte”的译音。 是意大利浓缩咖啡与牛奶的经典混合。——棒槌注
【注】起司蛋糕:(Cheesecake) 起司蛋糕,或吉士蛋糕、芝士蛋糕,是西方甜点的一种。——学堂注
“这几天你都待在图书馆里吗?”
“我不只待在图书馆里,还去请教专攻埃及学的教授。埃及学实在太有趣了,我乘机也了解了一些别的东西。不过,光是埃及的文字,就是一门大学问,比我想像的更复杂。因为无法用罗马字母一一比照象形文字,所以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但我还是做了一些对照。你看,这是我做的对照表。”洁说着,打开笔记给我看。
“嘿,很了不起嘛!”我很佩服地说。
“这是我最近研究埃及学的成果。”
“洁,真有你的!”
“谢谢夸奖。就像我这张对照表上列出来的,它无法与罗马字母完全对照出来。可以和‘A’对照的象形文字有两个。例如‘at’或‘bat’,发[ae]的‘A’的对照文字是鸟;但是‘able’或‘make’,发[e]的‘A’的对照是像弯曲的手臂。”
“唔,‘C’有三个对照文字吗?”我问。
“像‘candy’或‘camel’,发[k]的‘C’,对照的是像提篮,或侧看像山丘一样的文字。而‘nice’或‘cent’,发[s]的‘C’,对照的是像耶诞节的拐杖糖一样的文字。”
“好像很复杂耶!”我有感而发。
但是他却摇摇头,说:“不,一点也不复杂,因为这只是表‘音’文字,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就可以做出对照表。如果是表‘意’文字的话,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表音文字?”
“本身没有意思,只是单纯代表声音记号的文字,就是表音文字;罗马字母就是一种表音文字。两种作用相同的文字,应该可以相互对照。语言的构造当然与文字不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的本身并没有意义。”
“也有不是这样的文字吗?”
“当然有。如我们所知道的,象形文字是一种图文字,原本应该是不折不扣的表意文字。但如果这张纸上的文字是表意文字的话,那我就必须举双手投降了,可能要花更多更多的时间,才能破解这些图文字的意思。”
“表意文字又是什么?”
“例如这个鸟的图形。毫无疑问的,以前这个图文字代表的意思不是‘鸟’,而是‘秃鹰’。另外,‘A’对照出来的另一个图文字,意思当然就是‘手臂’;而‘D’对照的图文字的意思是‘手’,‘B’是脚。”
【插图5】
“拐杖糖就是‘手杖’吗?”
洁用力点了头,说:“没错,除了表示手杖外,应该还有‘权威’的意思。可是,从历史上的某一个时间点开始,这些图文字所代表的原本意思消失了,变成只是声音的符号,也就是说,图文字从表意文字转换成表音文字。”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改变呢?”
“为了减少文字的数量。”洁说。
“哦,是吗?”我点头说。
“山岳、河流、天空、鸟。空气、海洋。人类的手、脚、肚子、脖子、头,还有眼睛、鼻子、眉毛、嘴巴、牙齿、舌头等等。我们生活在被无数事物包围的世界里,如果每一个事物都要创一个文字来表示,那么文字的数量一定非常庞大,整个世界大概会被文字淹没吧!人类的记忆力根本无法负荷数量那么庞大的文字。为了记忆文字,纸和笔就成了必要的工具,因此中国人很早就发明了纸张。”
“埃及的话有莎草纸。”
“对,所以埃及复杂的图文字才会留传下来。但是,这个文明基于文字数量太过庞大,最后还是选择一条合理的道路,放弃利用文字来表意,而将原有的图文字表音化。仍然具有表意作用的文字,是中国的汉字和马雅的图文字。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一定还有我们尚未解读的表意文字。这是一门还没有被开发的学问,马雅文字也还没有被解读。”
“唔,是吗?”
“总之,眼前先解决这张手写的纪录便条纸吧!”洁身体往前倾地说。
“嗯。这是乔蒂·沙利纳斯装框保存起来的东西。”我说。
“这张纸原本在从楼上摔下来的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的裤子口袋里。”
“那个事件也很不可思议。”
“确实不可思议。”洁表示同意地说。
“在中央公园高塔的窗玻璃瞬间破裂的同时,建筑师自杀了。是建筑师为了自杀,而制造出那样的事件吗?……可是,要怎么制造出那样的情形呢?到底用了什么东西,制造了那样的爆炸呢?当时现场完全没有火药的痕迹。洁,你能解开这个谜吗?”
洁好像不厌烦似的摇摇手,说:“杰米,让我们一件一件来。首先要解决的是图文字之谜。”
他说着,把好像用钢笔写的那张便条纸摊开在桌子上,把纸上的皱摺抹平,然后再把自己做的对照表,摆在便条纸的旁边。
“杰米,你看这个,便条纸上开头的第一个字是圆顶形的图形。参考对照表,就可以知道这个像面包的图文字,是‘T’;也就是说面包可以转换成‘T’。接下来是像鸟羽毛的图,这个图可以越换成‘I’,猫头鹰是‘M’,老鹰是‘E’。这几个图文字转换出来的罗马字母是‘TIME’,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文字。
“接着是两支拐杖。看,对照表上没有这样的图,所以一定是这样……一个拐杖对照一个字母,对照出来的字母如果不是C,就是S。而‘TIMES’这个字比‘TIMEC’有意思,所以应该是‘TIMES’吧!这张便条纸不是埃及人留下来的,而是崇拜埃及文明的美国人写的,所以从图文字对照出来的罗马字母,应该是英文。
“另一支拐杖对照出来的字母应该也是‘S’。对使用英语的人来说,不会把连接在一起的两个同样图形,想成是两个不同的字母。再看下一个图形,这是提篮和小鸟一上一下所组合而成的图形,我们可以从对照表找到与这个图形对照的字母是‘Q’。接着的图文字是一只小鸟,这个是……”
洁的手指很流利地在对照表上滑动。
“是‘U’。下一个是弯曲的手臂在上,张开嘴巴在下的双层图文字,对照表上没有可以对照这个图文字的字母。不过象形文字的排列法,和一般的字母的排列不大一样,有时也可以上下排列。可能是那样比较漂亮吧!象形文字的字母排列,并没有非横排不可的规则,要怎么排列,全看写的人的感觉。”
“哦?是这样的吗?”
“嗯。弯曲的手是‘A’,张开的嘴巴是‘R’,紧接在后的是两支羽毛虽然好像叶子,但是要让这几个字母组织起来有意义的话,对照出来的字母应该是‘E’。”
“第一行对照出来了?”
“没错。把对照出来的字母排列之后,就是‘TIMES SQUARE’。”
“时代广场?”我说。
“对,这行象形文字说的就是时代广场。”
“时代广场?那个时代广场吗?在中城那个热闹商业区里的时代广场?”
“就在四十六街与第七大道那里。可是,又好像不是。”
“为什么?”
“因为第二行。解读这一行得到的是‘Cleopatra's Needle Boulevard’。”
“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大道?”我有点惊讶地说,因为这实在太突兀了。
“两个连续的‘E’常常只以一个图文字来对照。”
“是吗?”
“嗯,这种情形也出现在以下的对照里。至于第三行,是‘Bethesda Terrace’。”
“毕士达露台(Bethesda Terrace)?嗯,接着呢?”
【插图6】
“第四行是‘Schiller’。”
“席勒?是诗人席勒⑧吗?”
“第五行是‘Beethoven’。”
“贝多芬?到底在玩什么猜谜呀?”我忍不住笑了。
“还没有发现吗?杰米。第六行是‘Fitz Greene Halleck’。”
“费兹·格林·哈莱克⑨……啊!我想到了,是中央公园里的那些铜像吗?”
“答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洁说。
“确实还有一座被称为克丽奥佩特拉之针的埃及方尖碑。不过,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并不在公园内,而是在大道上。”
“中央公园内的南北方向的马路之中,东侧的路不是被称为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大道吗?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就是被安置在沿着那条路的路上。”
“嗯。那么格林·哈莱克之后呢?”
“‘Sir Walter Scott’。”
“噢,果然来了,是沃尔特·史考特爵士⑩的铜像吗?”
“再来是‘Shakespeare’。”
“了解了解,都是有名的人物。”
译注⑧:德国伟大的戏剧家、诗人和文学理论家。
译注⑨:美国诗人,以讽刺和浪漫主义的诗歌著称。
译注⑩:苏格兰小说家、诗人、史学家和传记作家,为历史小说的创始人之一。
“接着是‘Gapstow Bridge’。”
“嗯,是那座有名的桥。”
“然后是‘Lion Boulevard’。”
“狮子大道?唔?这是什么?狮子大道在哪里?听都没有听过那样的地方。”
“最后是‘Geekfleed’。”
“Geekfleed?齐—格—飞?是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吗?被沙利纳斯小姐枪杀的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吗?”
洁沉默不语,只是一边点头,一边看着窗外庭院内的枯树。
“是那样吗,洁?真的吗?真的是指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吗?已经死掉的齐格飞演艺公司的老板?”
洁的视线缓缓地回到室内,说:“杰米,我也正在想这件事情,所以没有办法给你答案。你呢?你觉得呢?”他看着我说。
于是我再三思考之后,回答:“这是那个大事件发生时所留下来的纸条,所以一定是吧!”
洁点头,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你认为这张纸条的用途是什么?”
“这张纸条吗?”
“对,以象形文字写的这张纸条。”
我再度陷入思考中,但是完全想不出好的答案。
“中央公园的观光简介吗?”因为想不出好的回答,我开玩笑地说。
可是,洁笑了。他说:“很不错嘛!杰米,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用我们所熟悉的文字,说明这里是席勒的铜像,那里是贝多芬的铜像,不就可以了吗?用不着特地用一般人根本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呀!”
我沉默片刻,认真地想了想之后,才说:“确实。如果只是观光简介那种平凡的内容,的确用不着……”
“没错。因为是有危险性的东西,必须隐藏内容,所以要用一般人看不懂的文字。如果内容是杀人计划,就必须隐藏起来。”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张秘密的计划书?是像暗号般的东西?”
“我是这么想的,这是我推理出来的想法。”
“嗯,是吗?这么说的话,这张纸条般的东西或许是……为了犯罪而做的前进路线?”
“有这种可能性,这种想法很能说服我。”
“可是……到底是怎么样的路线呢?”
“最后一行所表示的,当然是一个地点。我认为这张纸是在指示要如何到达那个地点。”
“齐格飞?”
“对。”
“齐格飞的什么?”
“当然是齐格飞的家吧!”
“等一下,等一下。”我说。
“怎么了?”
“齐格飞不住在中央公园内呀!”
“他没有住在公园内,他住在公园外。”
“没错,他应该是住在第五街。对吧?他的高级公寓应该面对着第五街。”
“嗯。”
我又想了一下,才说:“这些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完全看不懂嘛!是表示要从时代广场走到克丽奥佩特拉之针的意思吗?”
“嗯,好像是吧!也只能这么想了,因为上面还有小小的箭头记号。”洁表示同意地说。
“接下来是通过毕士达露台,前往席拉的铜像,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
“然后是经过贝多芬的铜像旁边,来到费兹·格林·哈莱克的铜像前;接着是通过沃尔特·史考特爵士的铜像附近,再经过莎士比亚铜像的旁边,走过盖普史托桥,然后通过狮子大道,就是齐格飞的家吗?顺着这个路线指示,就可以到齐格飞的家?”
“我想是吧!”
“可是,这样的指示哪里有危险?为什么要隐藏呢?根本就像一张买晚餐食材的便条纸。警察会凭这样的便条纸,就跑去抓人吗?”
“一般的警察应该不会吧!”
“这样的便条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思考这个问题,就是推理呀,杰米!”
“首先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是这里。为什么是从时代广场开始的?时代广场应该在最后面才对吧?照这张纸的指示的话,起码应该比盖普史托桥更后面才对。如果目的地是齐格飞家,为什么第一站是时代广场?看这张纪录,好像是从这里开始的,从时代广场到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到底要怎么走呢?”
“是呀!这是你的疑问之一,还有吗?”
“什么是‘狮子大道’?指的是哪一条路?”
“这是你的疑问之二吧?”
“还有,根本无法从这张奇怪的路线图上,看出齐格飞家的位置。曼哈顿的街道按照着东西南北的座标规划,要指示一个地点时,并不需要这样拐弯抹角,只要直接说街道名,就很清楚了,例如说第五大道及二十九街的交叉点,人们就马上知道是什么地方了。为什么不直接说路名就好了?”
洁双手抱胸,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不久,他抬头,说:“没错,杰米,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的意见完全正确。除了这些之外,你还有觉得什么奇怪之处吗?”
“当然有。”我说。我带着焦躁的心情,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想法,然后说:“你不觉得这张纪录根本就本末倒置吗?”
“哦?怎么说呢?”
“有必要把犯罪时要走的路线,写在纸上吗?是做为给自己看的纪录吗?不是吧?这种事情应该记在自己的脑子里就很足够了。”
“唔。”
“应该是为了给他人指示,才会写在纸上的。不是吗?”
“不错,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那么,是谁写给谁的呢?懂这种埃及文字的人,大概是像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这样的人吧!如果是他写的,那么,他要写给谁看?”
“唔。”
“可是,这张纸条还在他的口袋里时,他就死了,这表示他还没有给任何指示。”
“还没有吧!”
“另外,奥森·达尔马吉有杀害齐格飞的动机吗?”
“唔。”
“还有,最大的重点是,杀死齐格飞的人是沙利纳斯小姐吧?”
“是吧。”
“人死之前的忏悔之言,不会是谎言。”
“我相信是这样没错。”
“因此,这张纸条是为了什么而写的呢?是要给沙利纳斯小姐的指示吗?不是,她不是会接受别人指示的人,她也没有穿过中央公园。她说她去一楼的齐格飞的办公室,射杀了齐格飞,完全没有提到什么席勒,什么盖普史托桥。”
“嗯。”
“如果那张纪录是一种指示,这个指示却没有派上用场。要杀死齐格飞的话,用不着标明中央公园内的路线,只要把齐格飞家的住址写出来就好了。”
“没错。”
“只要有住址,中央公园里的路要怎么走,根本就不重要,因为问题是最后的目的地。难道说不走中央公园,就到不了齐格飞的家吗?不,要去齐格飞家,并不需要经过中央公园。所以说,这张纸条到底有什么意义?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不是吗?”
“这张纸条或许确实毫无意义,而只是一张练习象形文字的纸张。”
“可不是吗?好像只是用中央公园里的纪念碑之类的东西,来练习象形文字的写法一样。而且什么是‘狮子大道’?曼哈顿没有这个名字的马路。”
“杰米!”洁突然叫我。
“什么?”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上当。”
“因为‘狮子大道’吗?”
“是的。”
“嗯,我也上当了。根本就是乱写的嘛……”
“杰米,不是那样的,事实正好相反。别的或许都没有意义,但是‘狮子大道’却是有意义的,只有这个是‘真的’。”
“真的?这个?”
“是的,就是因为‘狮子大道’,所以我无法忽视这张纸条。这张纸条不是随便的涂鸦,而是确实标出齐格飞家的所在,在第五大道。”
“怎么说?”
“我现在就告诉你吧!”洁说。
就在这个时候,服务生送来我们先前点的拿铁咖啡与起司蛋糕。我几乎忘了自己点了食物。我重新坐好,喝了一口咖啡。
2
“这也是一九一〇年代的事情。”洁开始说了。
“有一个技巧高超的赌徒来到纽约,他的名字是盖利·贝兹。这个人的下巴的中央有一个窝,是个相貌英俊的男子。他好像迷惑了无数的女性,但是,让人津津乐道的,则是他出神入化的赌技。尽管外型温文,但是在赌桌上却睥睨群雄,让许多对手脱光了衣服。”
“你是说输光了所有的财产吗?”
“对。不过,把全部的财产都拿来赌博,本身就是不对的行为。因为他太厉害了,所以被绝大多数的同行视为仇敌,这是不争的事实。他的身影只要一出现在赌场里,所有半职业性的赌徒便闻风夹着尾巴逃走。总之,他的恶名传递了整个美国,大家都很怕他。这位在全美四处流窜的赌徒,有一天终于现身纽约。”
“这个人是赌博的天才吧!”
“对。可以说他拥有天才般的敏锐感觉。盖利有一天走在百老汇的街上时,被一位年长的女性叫住。他回头看那位女人,女人把一张铺着桌巾的小桌摆在路旁,小桌上还放置着一颗水晶球。”
“是占卜师吗?”
“是的。她的相貌与白人不太一样,是阿拉伯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盖利,并对他说,你已面露死相。”
“嗯,算命的常这么说。”
“很像你的朋友写的剧本中的一景吧?”
“没错。”
“不过,这不是戏,而是现实。盖利虽然听到女人那么说,却大笑出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健康。现在的他一点病痛也没有,硬要说有问题的话,那就是会喝一点酒。既没有肚子痛,也没有感冒的人,怎么会死呢?他便问那个女人自己会怎么死?是明年会死吗?”
“嗯。”
“那位女占卜师摇摇头说,不是明年,而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就会死,时间是午夜零时。然而,精神饱满的盖利仍然不把女占卜师的话当作一回事,还要占卜师告诉他是怎么死的。不过,他也声明自己不会付钱。”
“当然了,谁会为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付钱呢?”
“女占卜师说,我有解救你的方法,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教你方法。但盖利只想听,不想付钱。女占卜师说,如果想知道得救的方法,就必须付钱。盖利便嘲笑她说,这就是你赚钱的手段吧!最后还劝她不如去赌博、掷骰子赚钱。”
“占卜师没有说盖利是怎么死的吗?”我说。
“你也想知道吗?盖利当然要求占卜师说出来。于是占卜师便对盖利说,你是古代的罗马皇帝尼禄转世,所以四周跟着许许多多的怨念。”
“尼禄?是随便说说的吧。”
“不,不是随便说说的。她说,今天午夜零时的时候,你会被狮子杀死,这是你的宿命。”
听到洁这么说,我忍不住放声笑了。
“被狮子杀死?”
洁连连点头,说:“盖利也笑了,并说,原来自己是被狮子杀死的呀!那只狮子一定发疯了。但这里不是非洲,而是曼哈顿的中心,哪来的狮子呢?”
我一边听,一边大力点头。
“没错。要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问。被狮子咬死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纽约市的正中央呢?胡说八道也要有个分寸!”
“‘我劝你还是改做别的生意吧。’盖利撇下这样的忠告后,就离开女占卜师的面前,前往赌场。那天晚上他也在赌场大获全胜。”
“他赢了?”
“他赢了,而且完全忘记从女占卜师那里听来的预言。可是,他走进了纽约市立图书馆对面大楼二楼的小酒馆,当四周都安静下来后,他突然想起占卜师的话,抬头看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如果占卜师所说的预言是可信的,那么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为了赶走这种感觉,他开始喝酒。这里是纽约的正中央,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出现狮子这种猛兽,那位占卜师的预言不过是为了骗取金钱罢了。他这么想着。”
“同感。无赖的手段是无法让客人掏钱给占卜师的。”
“可是,盖利的心里还是有一点在意。他是义大利裔的移民,可以说是罗马皇帝的后裔,那样的预言未必是无的放矢。”
“义大利裔的移民有好几万。”
“那个酒吧里有一个大型的收音机。当时的收音机算是很高级的机器,很多客人到酒吧不只为了喝啤酒或鸡尾酒,也为了听收音机。当盖利喝得有几分醉意时,收音机里的播报员开始念一条临时新闻,那是一则带有冲击性的新闻。”
“是什么新闻?”
“中央公园动物园里的狮子逃出动物园了。”
这则新闻让我太讶异了。
“什么?”
“中央公园当时刚刚新成立了一座动物园。那则新闻报导的主要内容是说,狮子从动物园里失踪了,目前可能在中央公园内,但是也可能跑到公园外面的马路上,所以请全体市民小心警戒,在狮子被捕捉回去的消息没有发布以前,要待在家中,不要外出。”
【插图7】
“有动物园呀……”
“盖利听到这则新闻便发抖了。他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却完全没有想到会真的发生这种事。在那一瞬间,他相信占卜师的语言会实现,午夜零时——也就是自己死亡的时间——正在逐步接近自己。于是,他的屁股立刻滑下吧台前的凳子。他想马上赶到百老汇去找那位女占卜师,只要她能教自己逃过死亡的方法,全部的钱都给她也无所谓。”
“嗯。”
“可是,他又想,那可不行!那么做的话,不是正好踏入陷阱之中吗?或许就在自己冲到马路上时,躲在暗处的狮子就会跳出来咬死自己。他好像可以看到自己全身是血地躺在狮子脚下的模样了。”
“没错,那样做确实很危险。”
“于是他重新坐好,为了镇定自己的心情,又开始喝起酒来。因为发现这里的确存在着可怕的可能性,他还查看了入口处,并且请酒吧的经理在门上上锁。可是经理拒绝锁门,因为那样不符合规定。盖利绝望之余,便想搭计程车回旅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可是,站在马路上等计程车也有很大的危险性,就算是用电话叫车,只要人一走到门外,任何一瞬间都是有危险的。想到这些,他只好乖乖地继续坐在吧台前的位置上。”
“这样才聪明。”
“酒吧里的其他客人也都继续留在酒吧里,没有任何人在这个时候离开酒吧。因为一旦有人离席说要回家,经理便马上过去劝阻,请客人稍待一会儿,因为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有捉到狮子的消息了;而且现在只要离开室内,就会有危险。因此,大家都乖乖地留在酒吧里。
“可是,盖利的恐惧比其他人更加严重。他的心脏就像连续敲打的钟一样跳动,紧张和恐惧的心理更让他直冒冷汗,全身也不停地发抖。墙壁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前进着,再一分钟就是午夜零时了。就在这个时候,酒吧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那一瞬间,盖利大声惨叫,觉得此命休矣。他相信狮子就要扑到他的身上了,许许多多罗马人的怨灵,正冲进这家酒吧里!自己将在此被狮子无情地吞噬!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却没有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抱着头在吧台前发抖的盖利身上,他的手终于战战兢兢地离开头部,并且很害怕地回头看着入口的地方。一个有点胖、穿着制服的警察,正以一副奇怪的表情,注视着强烈害怕的盖利。然后,警察大声宣布,已经捉到狮子,大家可以放心,也可以回家了。此时,收音机也开始播放临时新闻,通知大家已经在百老汇捕捉到狮子了。播音员说,危险已经过去,大家可以放心了;温暖的被窝正在等待主人回去,请早点回去睡觉吧!
“盖利这才放心了,全身的力量一旦放松,整个人便瘫软地坐到地板上。因为想赶走恐惧,他喝了太多的酒,早就醉了。在地板上坐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慢慢地站起来。在赌场里的时候,他被认为是非常霸气、桀骛不驯的人物,可是私底下的他还是有比别人更加胆小的一面。”
“可以理解。”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付了酒钱。那时经理对他说,你的脸色很不好,今天晚上好好的睡一觉吧!盖利答应了,然后蹒跚地步出酒吧。当他要走下楼梯时:心中涌现强大的喜悦。他想,真的是白担心了!那个女人果然是一派胡言。不管是医生还是占卜师,或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死的。这么一想之后,他的精神大振。他大声欢呼地跑下楼梯,到了最后几格的时候,还一个箭步地跃下楼梯,冲到马路上。他高举双手,欢呼地越过马路。不,应该说是想越过马路。
“他喝醉了,并且高举着双手,大声欢呼地突然冲到车道上,一辆南来的汽车闪避不及,撞上了他。轮胎刺耳的打滑声与撞击的声音响起,盖利整个人先是飞到半空中,然后重重地掉落到地面。汽车的打滑声与撞击声吸引来许多围观者,其中一位围观者就是刚才的酒吧经理。酒吧经理马上返回酒吧,呼叫救护车。浑身是血躺在马路上的盖利,临终之前短暂地恢复意识,他痛苦地呼吸,眼睛看着天空,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动着嘴唇,他伸出的手指指着一个方向。大家沿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是纽约市立图书馆前面的石狮子雕像。”
“啊……”
“他就这样死在狮子的脚下。”
这样的发展让我深受刺激,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说:“原来如此,是狮子雕像呀……但是,他被撞倒的那条大马路是哪一条路?”
“第五大道,就是市立图书馆的狮子雕像前面的马路。”
“啊,是第五大道吗?”
“以市立图书馆的狮子雕像为中心,这条马路的南北四个街区,也就是从三十八街到四十四街之间,被附近的居民称为‘狮子大道’。”
“哦?这就是狮子大道吗?”我说。
“是的。而弗来迪利克·齐格飞住家的公寓沿着狮子大道,就在纽约市立图书馆的南边。”
“原来如此!”我懂了。
第四章 地下王国
1
我坐在水边的草地上,看着摩天楼无数窗户的灯光和倒映在“池塘”⑾的月亮。突然听到有人踩着草皮靠近的脚步声。是警察吗?我想着。我一点想警戒的心情也没有,反正我已经失去一切,变得一无所有了。除了剩下的这条命外,我没有什么可以被偷的东西了。不过,如果有人要取走这条命,我也乐意奉送。
译注⑾:The Pond,中央公园内的水池名。
“嗨,兄弟。”
这个声音从上而下,听声音好像是个黑人。我的心里虽然觉得这个家伙打扰别人很没礼貌,可是却没有生气的力气,所以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
“介意黑人坐在你旁边吗?”他说。
我摇摇头,“我在欧洲和黑人并肩作战,有时还一起睡在狭小的战壕里,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听到我这么说,黑人便坐在我的旁边。
“月亮很美呀!”他说。
我没有点头,只说:“是的。但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
于是他也沉默了。不过没有多久,他就压着嗓门笑了,然后说:“请原谅我的失礼。”
黑人的语气变得很恭敬。
“不是因为瞧不起你,才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有些黑人对你们白人有潜在性的敬意,我就是这样的黑人。”
我回头看他,他的眼睛很大,看起来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过,从他说话的方式听来,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凉爽的晚风从水面上吹过来。
“我不在意这种事。”我说。“也没有兴趣了解。”
“是吗?那就好。这个地方黑人愈来愈多了。”他说。
“我知道。因为战争的关系,这里严重缺乏劳动力。你也是从南方来的吗?”我问。
“嗯。”他点头回答。
“住在这个公园的北边吗?”
“不是。”他说。
可是,除了公园的北边之外,这个城市并没有别的黑人居住的地方了。我觉得奇怪,却因为觉得麻烦,所以不想多问。
“你参战了吗?”黑人反过来问我。
“嗯。”我说。
“在欧洲吗?”
“在德国。”
“很辛苦吧?”
“嗯,语言无法形容的辛苦,非常非常惨。连续好几个月住在战壕里不说,冬天时只有踩在泥泞里脚才会觉得温暖,其他时候都好像是结冻的冰柱,因为都睡在冰上。”
“真的非常辛苦。”
“那是人间地狱。白天的时候要对付敌人的子弹,耳边经常听到同伴中弹的声音,也常被炸弹的爆风弹得飞起来,几乎每天都过着那样的日子,也每天在担心自己的脑袋会不会被炸掉,总是生活在恐惧之中。虽然听得到炸弹掉下来的声音,却不知道炸弹会掉落在哪里。”
“那样的日子的确很像生活在地狱里。”
“那样的日子有好几个月呀!不少人因此变成了废人,整天都缩着身体,不断地痉挛,也无法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那是炮弹休克症。我的耳朵有一边听不见了,是大炮和寒冷造成的。但那不是战争,只是无聊的劳力考验……不,不能说是考验,而是在试验胆量,与男人的勇气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现在是夏天了。兄弟。”
“嗯,是夏天了。和那边比起来,这里就是天堂。美好的月亮、凉爽的风,摩天楼的灯火也很美丽。这里是天堂。”
“今天晚上你想睡这里吗?兄弟。”
“参战以后,我从来没有在屋檐下睡过觉。屋外最好了。”
“你有家吗?”
“我没有那种东西。”
“食物呢?”
“食物?明天会去找一个可以让流浪汉用餐的救济所填肚子。”
“钱呢?”
我笑了,“你很啰嗦。这和你无关吧?”我说。
于是黑人耸耸肩,说:“确实,我太失礼了。”
时代改变了,这个时代让黑人也会担心钱包内的事情。
“我没有那种东西。”我说。
黑人缓缓地转头看着我,然后说:“不需要吗?”
我摇摇头。
“你不要钱吗?”他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