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摩天楼的怪人

_14 岛田庄司(日)
  那里还散乱地摆着杂志和破旧的书籍,肮脏的帆布像床单似的揉成一团,被丢弃在角落里。但是,那里并没有任何人影。
  洁把手枪和手电筒放在一起,用双手握着它们。
  他并没有打开手电筒的灯光。只见他握着枪和手电筒的双手左右摆动,嘴唇做出“打开”的唇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朝他的枪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一扇简陋的木门。门是关闭着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之后,便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门。一走进屋檐下,身体马上脱离了雨水的侵袭,感觉到无法形容的舒畅。
  天空又出现一道闪电,我脚下的垃圾和发黑的墙壁,在电光中一清二楚地映入我的视线里。我的身体也本能地对这道光产生反应。完全没有意识的,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应该马上就会有雷鸣的声音吧!
  洁又激烈地挥动手枪,好像正在给我什么指示。莫非是要我在雷声响起的时候打开门?刚才他对着街灯开枪时,就是用这一招。那样的话,就不会被敌人发现到吧!
  知道了。我摆好姿势,慢慢地将手伸出去握住门把,等待雷鸣来临。
  我在雷声响起的时候推开门。同一时间,洁打开手电筒的开关,以肩膀撞门,用最快的速度进入门内,然后迅速以手电筒的光扫视室内的各个角落。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简陋而肮脏的床,发黑的床单上是肮脏的毛毯和被子,像衣服的布块也被随意地摆着,但那些布块全是破的。这里好像是以地下道为家的流浪汉居所。
  不过,这里也有不像流浪汉的居所之处。墙壁上并排着三座书架,中间那一座塞满了书。书架的下面堆放着几个像是工具箱的木箱子,地上有大概是忘了收进箱子里的凿子和铁鎚。
  左手的角落有一张非常小的、像写字桌一样的桌子,旁边是附属于这张桌子的椅子,桌子上有一盏旧式的台灯。房间里没有灯光。
  这个像独立的囚房般的房间实在太小了,放了床和桌子之后,这个空间就客满了,几乎没有可以走动的空间。
  洁一边避开地上的东西,一边继续往里面走。我跟着他的脚步前进。他伸出头,探看门内的情形,拿着枪和手电筒的手往前伸出,眼睛注视着天花板,左右扫视。
  没有人,哪里也没有人。
  可是,情绪稍微放松的洁突然又紧张起来了,因为左手边的墙壁上有一扇门。
  他拿好枪,关掉手电筒的灯光,靠着墙壁移动,然后嘴巴靠在我的耳朵旁边,压低声音说:“打开!马上打开。”
  于是我便冷不防地打开门,而洁也在那一瞬间打开手电筒的灯光,摆好开枪的姿势,踏入门内。
  可是,这里也一样没有人。
  墙角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地上有几个金属制的大桶子,桶子的前面有一台手推车。
  洁再度探头查看正前方的门后。他终于放心了,也放下拿着手枪的手。
  “没有人……”他说。
  我听他说话的语气,觉得他好像有点失望的样子。不过,我倒是真的放心了。我们的武器不够,因此我一点也不想发生枪战之类的事情。
  “啊!”他突然说:“不可以离开门口,万一门被堵住就麻烦了。”洁边说边走到门的附近。
  “这房间好脏,而且又黑。”我指着墙壁说:“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煤炭的储藏室。”洁说。
  “煤炭?”我说:“可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煤炭呀!”
  “用完了吧!你看那边,那里不是还有一点点吗?”洁用手电筒指着地上的一个角落说。那里确实有几个像黑色石头的东西。
  “这是什么?”
  我一边摸着墙边的家具,一边问。
  “是门。你打开看看吧!”洁说。
  于是我打开往两旁开殷的门。门里面吊着几件像晚礼服般的男性西服,但是衣服很旧了,设计的款式也很陈旧,看起来好像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
  “这是幽灵的西服。”洁说。
  “他的华服吗?这里也有晚宴的活动?不过,这些衣服的款式都已经过时了。”
  “衣橱也很老旧不是吗?因为全部都是一九一六年以前的制品。”他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一九一六年以后,就没有办法运这么大的东西来这里了。”
  “这是什么瓶子?”
  我拿起放在衣橱旁的木箱子上的小瓶子,木箱子上共有三个瓶子。
  “我闻到味道了。”我说:“还不坏。是吃的东西吗?”
  “是调味酱。”
  “调味酱?”我非常讶异地说。
  “你太大声了,杰米。对,那是吃沙拉用的调味酱。”洁小声地说。
  “一九一六年制的吗?”我说。
  洁闻言忍不住笑了,并说:“是六九年制的。”
  “这附近哪里有卖沙拉调味酱?是从哪里拿来的?”
  “从沙利纳斯家的厨房拿来的。旁边的瓶子或管子里装的应该是药吧!”
  “药……”
  “擦伤口的药或感冒药,因为这个箱子是急救箱。”
  我愣住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调味酱、感冒药、煤炭?”
  “杰米,你记得吗?这栋大楼的运货电梯的电梯厢前面,有一条非常窄的沟,对吧?”
  我记得,所以点了点头。
  “那是为了放板子用的沟。把数张板子叠上去,然后把煤炭运到这里来。”洁说。
  “运煤炭?”
  “对,用那个手推车。”
  “为什么要运煤炭上来?”
  “为什么?”洁笑了,说:“你想想看,这栋大楼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吧!是一九一〇年唷,那时是非常需要煤炭的时代。”
  我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问:“那些煤炭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那个年代做什么都需要煤炭。”
  “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煤炭了吗?”
  “至少这里的煤炭时代已经结束了。”
  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是空气流动还是什么原因,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臭味,并觉得那股臭味愈来愈强烈,臭得让人待不下去。
  虽然我喜欢没有雨的空间,也很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淋到雨,可是那个臭味实在让人太难忍受了。于是我退到后面,打开两扇窗的窗口,雨丝便乘势飞了进来。
  “这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我问。
  “这里原本是钟楼的管理员室。”洁边说边走到外面。
  “原本?”我追问着说。
  “而且也是楼顶的出入口。这里原本设在室内的一侧,是负责时钟的管理或维修,以及检查马达、上油、调整时间的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但是为了堵住出入口,所以就做了那座墙壁,管理员室就和煤炭室并在一起。”
  “煤炭室和衣橱……”
  “对,衣橱、桌子、椅子是一起的。”
  “为什么会这样?”
  “这大概是幽灵的意思。电梯的马达部分设在室内的那一侧,所以这里就没有用途了。”
  “现在有人住在这里吗?看得出来这里有人生活。”
  “没错,是有人住在这里。”洁说。
  “谁?”
  洁看了雨势一眼,然后说:“鲁宾逊·克鲁索吧!”
  接着,他绕着蒸汽机往左前进。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你说的是谁?”我追问。
  洁走到钟楼的后面,站在那一座高大的墙前面。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矗立在我面前的墙壁异常高大。正因为异常高大,所以站在它的前面时,看不到上空的烟雨,而墙壁上也没有窗户。
  我忍不住屏息赞叹,并不是因为它的高大,而是因为在洁的手电筒灯光下、浮现在墙上光辉灿烂的东西。
  我明白这座墙没有窗户的原因了,是为了不破坏墙壁上的艺术。那是由白色的墙壁和辉煌的金色光泽所构成的艺术。
  金色的光泽是浮雕,看起来好像是用金箔贴在木板或金属板上的浮雕,是巨大的人物像。墙壁不是平的,而是有许多雄伟的凹凸物。
  左右两边向眼前这边突出,墙壁中央是两个手捧在胸前的年轻女性,面对面地摆出祈祷的姿势。雕像的部分连细微的地方都做得很仔细,裙子的皱褶更是栩栩如生。
  不只两位年轻女性的雕像有金色的装饰,墙壁上的各个地方也有金色的装饰。
  四枚巨大的圆盘高高地贴在墙壁上,中央则黏着许多金色的齿轮。齿轮的上面有椰子树般的装饰图案,齿轮的下面则是金色的链条。
  浮雕上有好几条链条,链条的下摆左右摇晃,让人觉得这是女性们优雅的长裙。
  这些浮雕的上方是往左右两方延伸的黄金腰带,腰带的上面有动物图案的装饰,都是精细的雕刻。
  但是,以女性像为首的这个浮雕实在太巨大了,所以想要全览整个浮雕,必须离开墙壁一点距离才行。不过那样的话,就必须踏进水池里了。
  洁的手电筒灯光照着浮雕,从上往下,慢慢地移动,嘴里还喃喃地说:“很美丽的作品。”
  这个浮雕壁画其实才刚完成不久,和充满恶臭的房间非常格格不入。
  “那些齿轮是从钟楼拿来的吧!街灯是为了在夜间欣赏这幅壁画而设置的,这种壁画是不怕风吹雨打的。”洁说。
  “啊!”我出声叫道。
  因为我看到乔蒂·沙利纳斯站在前面凸出的白墙壁阴影下。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屋檐,所以那里没有雨。她穿着敞胸的长礼服,清瘦的身躯完全看不到皱纹的肌肤,美得令人叹息,就连妆容也是完美无瑕。
  “沙利纳斯小姐……”
  我这样喃喃低语的时候,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响。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好像是和雨一起从天上降下来的一样,我便抬头看天空,可是天空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经过太多思考,我的身体在黑暗中转身,一看,一艘小船在水池上慢慢朝我们前进。
  船上的人影慢慢站起来,那是一个非常瘦的人。
  闪电又起,瞬间的白光笼罩着那个人的全身。
  是个男人,他的身上缠绕着破布,颜面上只有一半有肌肉,另一半是骨头,黑暗洞穴般的眼窝深处,是颗像玻璃珠一样的眼球。
  现在,他的眼球动也不动地盯着我们看。
终章 最后一场表演
  洁往逐渐接近的小船走去。
  可怕的怪人说:“退下,我不需要帮忙。”
  可能是雷雨的关系吧!怪人大声说着。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敌意。
  怪人搭乘的小船靠到石岸边了。他不慌不忙地弯着腰,从不稳定的小船上移动到石子地面。
  因为洁开枪打坏了街灯,周围十分昏暗,因此怪人的装扮和容貌到底如何,我们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闪电一来,怪人的面貌就会在那一瞬间完全暴露出来。
  全身湿透的他,除了用怪物两个字来称呼之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字眼了。
  他的右半边脸是覆着一层粉红色皮肤的头骨,头顶上的头发也没有了一大半,剩下的稀疏头发长到垂肩。
  他身上的衣服也很诡异,因为从上到下都是细长破布条的组合,再加上全身湿淋淋的,说他的样子像人,还不如说他是一株奇形怪状的大型植物。
  医学界有“生物反应”这个词。我突然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因为从这个怪物的样子看来,他不仅外表古怪,而且从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种“生物反应”,也就是说,我无法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人类或动物的气息。或许幽灵就是像这样,是没有能量或体温的灵体。
  他在轰隆的雷声中慢慢走下船,来到石子地面。
  等轰然的雷声结束后,他才开口说:“不需要以枪迎接。不如我们握个手吧!”
  洁听了他的话后,默默地点了头。
  怪人的声音相当嘶哑,但是他讲话的速度很慢,所以并不难听清楚。
  “不过,我也不是非常欢迎你们来这里。”
  “谢谢你,幽灵先生。”洁说:“我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助理教授,我叫御手洗洁。这边这位是杰米·连登,是一位剧作家。”
  “我没有名字。”怪人说。
  “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奥森·达尔马吉先生。”
  洁的这番话,让我目瞪口呆。
  “达尔马吉先生?……这是达尔马吉先生?”我喃喃地说:“他还活着吗?”
  “我不是鬼。”怪人说。
  看来他也是一个幽默的人。
  “那么,一九二一年从高楼摔下来的建筑家是?……”
  我没有把话说完就陷入沉默之中。
  洁说话了:“我也不知道那是谁。达尔马吉先生,那个人是谁呢?”
  “只要知道我是达尔马吉就够了吧!”
  “那可不行。因为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之一。请告诉我们那个人的名字。因为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助理教授?”
  “很遗憾。”
  “那你还能来到这里?”
  洁慢慢地点了头,然后同意地说:“你说对了。”
  “你到底知道了多少真相?”
  “我想我应该已经知道大半的内情了。”
  于是怪人吃惊地说:“你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呀!但是,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只是因为单纯的好奇心吗?”
  洁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是为了我们的共同朋友的遗愿。”
  “我们的共同朋友?包括我吗?”
  “当然包括你,达尔马吉先生。”
  “你说的共同朋友是谁?”
  “乔蒂·沙利纳斯小姐。”
  “乔蒂,乔蒂吗……”
  怪人低声念着。
  短暂的沉默后,才又开口说:“乔蒂说了什么吗?”
  “我和她打赌了。”洁说。
  “打赌?”
  “沙利纳斯小姐当然没有那么说,但意思就是那样。她问我能不能解开谜底。她说,从一九一六年以来,这栋中央公园高塔发生了数次像谜一样的奇怪事件。你能解开这些谜吗?”
  “嗯。”
  “当时我的回答是,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谜。于是她便要求我挑战她所说的谜。”
  幽灵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他问:“乔蒂本身有答案吗?”
  洁摇摇头,说:“没有。”
  “她想得到答案吗?”
  洁还是摇头,然后说:“没有,她说她只要知道这是幽灵做的就好了,她并不想要别的答案。”
  怪人又沉默了,但他内心里的思潮好像正处于汹涌澎湃之中。
  “她说当她蒙主宠召的时候,幽灵一定会来迎接她,带她一起走上黄泉之路。”
  “那么,为什么你对她所说的答案不满意?”幽灵好像责问似的说。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洁说。
  “因为你是科学家吗?”
  “这也是原因。但是,沙利纳斯小姐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呢?”
  怪人不说话了。
  “她虽然说她不要答案,可是,你不觉得她其实是想在黄泉的国度质问你吗?”
  怪人还是沉默着。
  “没有人能够满足谜永远是谜这种事。人类因为有探索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所以才会造出摩天楼。你也是这样,才建造了这栋大楼。不是吗?”
  但是怪人没有回答这个疑问。
  他说:“好了,现在你已经来到这里了,接下来你想做什么事?”
  “我想确认自己所想的事情到底正确不正确。”
  “你是说你已经解开谜团了,来这里是为了确认自己所想的是否正确?”
  “是的,我的确是为此而来,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目的。”
  “你想从我这里确认?”
  “因为这是我和沙利纳斯小姐的约定。”
  “向我确认答案?”怪人又说了一次。
  他好像深思一样地低下头,闭起一只眼睛。
  已经完全骨头化的另外半边脸的眼睛,其实只是一颗玻璃珠。我是慢慢才看清楚这种情形的。
  “因为只有你知道全部的事情。”洁说。
  “你想成为英雄吗?”怪人问:“想开记者会吗?”
  洁不以为然地笑了,说:“那么报纸的标题大概会是:摩天楼的鲁宾逊·克鲁索!在被封闭的大楼生活了五十年!”
  “那一定会是今年最大的新闻吧!”
  可是洁摇摇头,说:“但是我拒绝与媒体打交道。”
  洁的话让我感到吃惊,因为前刑警塞米尔·穆勒也说过相同的话。
  “我不会召开记者会,也不会接受任何采访。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推理。向你求证之后,我会把真相一直放在心里。我想他也是一样的。”洁摸着我的肩膀说。
  “永远吗?你会把你求证到的事实带进坟墓里吗?”
  “你希望这样吗?”
  “不……”幽灵摇摇头说。
  摇过头后,幽灵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到这个世纪末就可以了。我最多只能想像这个世纪结束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吧!对我来说,二十一世纪是太过遥远的未来,像是我无法想像的别的行星的世界。不过,你们大概可以活到那个时候吧!当新的世纪来临时,你们想怎么样就随你们的自由了。”
  “我答应你。”洁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新世纪召开记者会,但是,在这个世纪里,我一定会针对你的事情保持沉默。”
  “到了未来的世纪,人们应该已经忘了我,也对我的事毫无记忆,不会有讨厌的记者追问我的事情。关于我的事情,人们只会当听故事一样听过就算了,会当作事实上不存在的幽灵故事,或……”
  怪人又沉默了。
  “或……?”洁说。
  怪人似乎已不想再说下去了,但在洁的促使下,他说:“或是献给乔蒂·沙利纳斯的一生的可怜笑话。”
  “大楼发生爆炸事件时,从楼上摔下去的人是谁?”
  洁非常直接地提出他刚才问过的问题。
  “你不是已经解开所有的谜了吗?”怪人慢慢说道。
  “推理没有办法推理出人的姓名。”
  “他是我当时的助理,米夏尔·波拿姆·布里欧洛弗。”怪人以建筑师的口气说。
  “米夏尔·波拿姆·布里欧洛弗……他是哪里人?”
  “他是德国与俄国的混血儿。我在西班牙认识他之后,他就和我一起来美国。”
  “他和你是同一所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吗?”
  “他是我的学弟,学的是机械工程,也是能力非常好的制图家,一直住在我的家里,靠自己的努力学习,是非常用功的人。他也是我工作上的伙伴,我很依赖他,所以让他住在我三十四楼的房子里,我自己也在楼顶上埋首设计。”
  “你让他用了你的名字吗?”
  “我的脸变成这样,根本无法出现在人前,所以对别人而言,他就是奥森·达尔马吉。”
  “你的伤是第一次大战造成的吗?”
  怪人慢慢地点了头。
  “是可怕的壕沟战造成的。那是考验人体忍耐程度的可怕地狱,就像整人的体力测验一样,必须在壕沟里待上几个月。躲在壕沟里时,不仅整天与粪尿为伍,天气又冷得让人直打颤,遇到每天下雨的日子,腰部以下几乎完全泡在雨水中,脚也就冻伤了。
  “还有,一旦开战,炮弹会连日轰炸壕沟的四周,想躲也躲不了。像玩俄罗斯轮盘的游戏一样,在壕沟里的士兵不管是移动的,还是静止不动的,都有可能被炸到,只是不知道谁会先被炸到而已。不过,被炸到是早晚的问题,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同袍一样,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壕沟里祈祷战争能在自己被炸死以前结束。”
  此时又是一道雷电打下,光芒像敌军的炮弹一样落在怪人的脸上,四周随即轰隆作响。闪电的光芒和轰隆的雷声之间的距离变短了。
  “在那种情况下,人类简直就要发疯了。有人鼓膜受伤了,有人失明了,有人因为过度害怕而整天发抖,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弹吓症。有一天,终于我也遇到炮弹在我面前炸开的意外。当我醒来时,我躺在野战医院的帐篷下。”
  “你得救了。”
  “虽然我九死一生般地获救了,可是我的右半边脸部的肌肉,也全不见了。”
  雨势开始转强了。
  “不只脸上的肌肉,我的眼睛也不见了,还失去了嗅觉,颈椎也受伤了,只有味觉还在。幸好味觉还在,才让我免于误食腐败食物的危险,也因此活了下来。”
  “有骨折吗?”
  “全身到处都有骨折。我的身体甚至裂开,可以看到内脏。但是,随着治疗的时间,那些伤最后都治愈了。外伤是容易好的,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也能走路了。”
  洁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听着。
  “可是,我还有无法治愈的伤,这才是真正的痛苦。战争结束后的巴黎,有许多专门为因为战争而颜面受伤的人制作皮革面具的工坊,颜面受伤的人会在那里制作面具。我也一样。回到美国后,我就来到纽约。”
  “实在是惨痛的胜利呀!”
  “外面的马路上,因为庆祝战胜而热闹喧腾,但我却悄悄地在黑暗中回到家里。我根本无心庆祝战胜。”
  “沙利纳斯小姐说她第二次在这个水池旁边见到幽灵的时候,幽灵戴着和以前不一样的面具,就是这个缘故吗?”
  “是的。第一次戴面具是想隐藏自己的真面目,第二次是为了隐藏脸上的伤痕。可是,这是怎么隐藏也隐藏不了的伤……”
  怪人低下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我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说我变坚强了,也可以说我变软弱了。没有在壕沟内经历过炮弹连续轰炸的人,是无法了解这种感觉的,谁也不能理解。于是在我的内心里,乔蒂·沙利纳斯变成唯一的存在,除了她,其他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我对别的事情失去感觉,也不去想别的事情。乔蒂·沙利纳斯变成唯一存在我心中的事物,我只有她了。”
  怪人抬起头,雨水不停打在他已经没有肌肉的脸上。
  “我不懊恼、后悔,也不会祈求原谅,更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归罪到战争头上,我只是要说出来而已。总之,我变成只会出现在米夏尔的面前、不会让其他人看到的人。原本我就不喜欢社交活动,所以不仅纽约人不知道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的真面目,世界上也没有人知道。”
  “所以纽约建筑师协会的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
  “我对那种东西原本就没有兴趣。”
  “因为已经有米夏尔先生帮你应付外面世界的事了,所以你就可以下定决心让自己孤立在这个世界里吗?”洁说。
  怪人轻轻点了头,说:“是,可以说是的。”
  “你把自己孤立在这个世界了。”
  “不是,而是在那个世界的我已经死了。我在这个世界感到无上的喜悦,是高兴到可以跳起来般的喜悦。我不需要再面对任何人了,也不必为了愚蠢的问题而烦恼,因为没有人记得我。我已经从人类的世界消失,变成游魂了。这是值得让我感到喜悦的事情!”
  “我可以理解。”洁说。
  “因此,我也决定要为守护乔蒂·沙利纳斯而活。虽然那里是被我唾弃的世界,可是我要让她在那个世界里成为巨星。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继续活在这个地方的意义。我是死人,所以不管我杀死多少人,都不会被判罪。”
  “为了清除乔蒂·沙利纳斯的障碍而杀人……”
  “是的。”
  “你觉得你找到杀人的价值了吗?”洁毫不客气地问。
  这是非常直接的问题。
  “因为乔蒂是值得我那么做的女演员。她是五十年难得一见的演员。”
  洁不说话了。
  他的沉默是否意味着他难以认同呢?
  “她确实是了不起的演员。但是,你应该还有别的工作吧?按照中央公园高塔当初的设计图,完成这栋大楼的工作。”
  “我所决定的事情用不着你的同意。况且,我也没有轻忽你所说的工作。为了乔蒂而燃烧我的生命,比在那个愚蠢的欧洲战争浪费生命有价值得多。”
  洁沉默片刻后,好像死心了似的,提出另外的问题。
  “你不想回到另外一个世界吗?”
  “不想。”怪人嗤之以鼻地说。
  “生病了也不想?”
  “不想。”
  “但如果有人污蔑了乔蒂·沙利纳斯的尊严呢?”
  于是怪人不说话了,他的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布利欧洛弗先生应该为你留了一条发生紧急状况时,可以回到另一个世界的路。毕竟生活在外面世界的建筑师助手,胆识并没有建筑师那么大。”
  “慢着慢着,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我连忙插嘴问。
  我就好像高中生突然跑到大学去听课一样,他们所说的话,我有一半以上都听不懂。
  “杰米,你记得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命案吧?钟楼命案。”洁问。
  我当然记得那个命案。
  “那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发生的命案。我当然记得。”我说。
  “发生那个命案之后,大时钟便被拆掉了,钟楼上就没有时钟了。这个也记得吧?”
  “当然记得。”
  “大时钟的钟面原本是从中央公园高塔的内部通往楼顶的唯一通路,因为时钟被拆除,这条通路等于被封死了。”
  “没错。所以呢?”
  “时钟被拆除的时候,达尔马吉先生正好在这个楼顶上工作。”
  “噢……”我感到震惊,但也明白了。
  “因为那个工作,达尔马吉先生被留在这个世界,真正的孤立了。不,对达尔马吉先生来说或许不算孤立,但他确实因此失去了回到人类世界的方法。他在人类世界的外围,过着有风、有雨、有天空也有太阳,却永远也不会有访客的生活。这个空间可以说是被封印起来的空间。除非他变成了鸟,否则他已经没有回到人类社会的方法了。”
  “是吗……”
  “可是,我却因此感到无比的欢喜。”
  怪人再度开口。
  “一直以来,我就非常厌恶人类社会,我完全嫌弃那个社会。生活在世俗的日子,让我非常痛苦。这边的世界有舒适的散步道,也可以轻易地看到俗人的世界。生活在这里一点困难也没有,所以我完全不想回去那个世界。”
  “啊,像鲁宾逊·克鲁索吗……”我叹了口气,喃喃说着。
  “对,他是被漂流到这个孤岛上了。这里是人类最新的科学发明,是远离地面、接近天空尽头的奇妙小岛。但是最开始的时候,达尔马吉先生是有保障的,因为这个小岛有中继站,那个中继站就是位于狮子大道途中、米夏尔·布里欧洛弗住的地方。他不仅替达尔马吉先生处理留在人类社会的事情,应该也为达尔马吉先生张罗食物和饮用水。玻璃窗的空隙虽然只有七英寸,但已经足够传送面包、肉类、纸张、书籍、墨水等生活用品了。”
  “嗯,没错。利用窗户的空隙。”我说。
  “所以,即使住在孤岛上,达尔马吉先生的生活也不成问题。对经历过愚蠢战争的人而言,那样的孤岛生活应该是舒适的。达尔马吉先生,你在淋雨,要不要稍微靠墙一点?”
  我们慢慢地移动身体时,闪电与雷鸣又从天而降。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奥森·达尔马吉靠着墙壁,低声说着。
  “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是吗?”洁开玩笑似的说。
  可是达尔马吉没有回答。
  “世界大战、壕沟战、炮弹、摩天楼上的孤岛……这些全部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是最新的科学产物。”我说。
  “说得不错。杰米,你完全没有说错。”洁无限感慨似的说:“达尔马吉先生因为新的科学产物而受伤,同时也因为新的科学产物得到让自己安居的环境。可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的事情。”
  “意外的事情?什么事?”
  “大楼发生爆炸的事情,布里欧洛弗先生在这次的爆炸之中丧生了。”
  “对呀!”
  我想起来了。
  “那果然是一桩意外吧?布里欧洛弗的死,并不是达尔马吉先生造成的。”
  “不是他造成的。”洁摇头说。
  “但是,达尔马吉先生却因为这个事件,真正孤立了吧?他没办法获得食物了,怎么办呢?还有,那个爆炸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想不通。”
  “那个爆炸事件吗……”洁反覆我说的话。
  我继续说。
  “那不是恐怖份子制造的爆炸事件。当时大楼里没有任何火药,或会引起爆炸的物品,每一间房内也没有任何燃烧过的痕迹,或烧焦的遗迹。总之,就是没有燃烧过的迹象,不是吗?还有,屋子里的摆设柜内的人偶或玻璃物品,也没有裂痕或损坏的痕迹。既然如此,为什么大楼绝大多数的玻璃都破碎了?只有爆炸事件才会发生这种现象吧?当时只有一、二楼的少数窗户没有破损。”
  “这是个大难题。”洁说:“这是建筑学上的巨大谜题,这个谜非常值得被解开。你不觉得吗,达尔马吉先生?”
  然而建筑师依旧沉默不语。
  洁便说:“发生那样的爆炸事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那个奇怪的爆炸事件发生的时间是潘特罗·桑多利奇死亡的五天后。”
  我点头,说:“没错。桑多利奇在钟楼被杀的日子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然后呢?”
  “另一个要件就是飓风。发生爆炸事件的那个晚上,强大的飓风登陆曼哈顿岛,那个飓风是纽约气象史上最大的一个。就是这两个要素,关系着那个爆炸事件。”洁说。
  然后建筑师也终于开口了。
  “这栋大楼有可以承受时速两百英里飓风的安全设计,包括窗户在内,都可以承受这种风力。那次的飓风的确很可怕,最大风速曾飙到每小时一百五十英里,但还是不足以撼动这栋大楼。”
  “可是我认为摩天楼这种东西,在人类的历史中是很新的产品,所以隐藏着很多我们还无法了解的危险。”洁说。
  建筑师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先轻轻点了头,才说:“你因此得到解答了吗?”
  “我得到了一个假设的答案。”洁说:“一九五一年好像有一篇报导,说飓风把佛罗里达州的山丘上一间房子的屋顶吹跑了。那间房子虽然有点老了,但是那个屋顶非常的大,没想到竟然还会被吹跑,所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那间房子的窗户是开着的吗?”怪人问。
  洁摇了头,说:“不管是窗户还是门,都是完全紧闭的状态。只是,那个屋顶的安装方式是从上而下钉住的。”
  “那种安装方式没有柱子做保护,牢固度不是很够。你说那里的窗户是完全紧闭的?”
  “是紧闭的。不过,在房子前面的马路上,有一盏老旧的街灯,当时街灯也被强风吹断了。”
  “嗯。”
  “被吹断的街灯可能撞到了那间房子的玻璃窗。”
  “原来如此,所以玻璃破了吗?”
  “没错。风就从破掉的玻璃窗侵入室内。”
  怪人默默地点了头。
  “虽然这是很难让人相信的事情,但是,你们可以把一九二一年发生的大楼玻璃窗碎裂的事件,想成是老屋的屋顶被吹跑的事件的扩大版。遇到强烈的飓风来袭时,迎风面的房子通常都会紧闭门窗,那样风才不会夹带雨水侵入室内。这栋大楼的窗户就算完全打开,也只能打开七英寸宽的缝隙,所以基本上是不会有问题的。但是那天晚上很不巧的,这栋大楼的某一面墙壁上有一个敞开的大洞。那是一个直径四英尺、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可以关闭的大洞。这个敞开的大洞正好位于迎风面,所以风便从那里侵入大楼。”
  “四英尺的大洞?在迎风面上?这栋大楼有那样的地方吗?”我问。
  “当然有呀!杰米,你忘了吗?那就是拆掉大时钟时所形成的大洞呀!钟面中央贯穿时钟长针和短针的芯棒被拆除掉后,芯棒的洞并没有立刻堵起来,所以变成一个敞开的大洞。”
  我想了想后,才说:“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所以呢?”
  “一九二一年的那个年代,人们还不是很了解这种事情的危险性,而且这栋大楼一向又有很高的私密性。一栋完全密闭的大楼,突然在迎风面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大量的空气一旦从那里侵入大楼,整栋大楼就会变成巨大的气球。
  “这栋大楼里,每一间面对走廊的门下缝隙都相当大,风会迅速地灌进每间公寓里。在这种情况下,建筑物的内部会产生约一·六倍风速的压力,再加上风通过洞穴时,建筑物本身会因为平衡发生变化,而剧烈地振动起来,就像长笛的送风孔那样。当震动变大、变强时,包围着大楼的表面玻璃,就会进入容易破裂的状态。”
  我没话说了,而雨声好像也沉寂了。
  刚才突然变大的雨势,终于平静下来了。
  “这么说的话,窗玻璃破裂的原因,是因此而引起的吗?”我说:“那是一种自然的现象?”
  “确实很难相信吧,杰米?摩天楼原本就是一种异常的建筑物,当然会发生异常之事。那个洞如果是在底层的一楼,因为前面有各种障碍物,吹进建筑物内的风压就会比较弱。可是,当时敞开的大洞位于三十八楼,而一九二一年时,这栋摩天楼的周围还没有和它差不多高度的障碍物可以为它挡风,因此钟楼上的大洞因为庞大的风压,灌进了大量的空气。
  “如同我刚才说的那样,洞穴变成巨大的笛子,注入孔变成震源,产生了强烈的震动。这个震动会传达到已经变成大气球的建筑物整体,当震幅达到最大的那一瞬间,强风还不断持续注入建筑物,建筑物的表面玻璃就会在那一刹那‘砰’!”
  因为实在太惊讶了,我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好保持沉默。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
  “这时,布里欧洛弗先生正巧靠在窗边,所以不幸摔死了。”
  我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呀!所以说,飓风来的时候,千万不可以开窗户。”
  “绝对不要开。话说回来,私密性高的大楼建筑,最好不要设计可以大开的窗户。”
  “不过,反过来的话,如果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那会怎么样?”我问。
  于是洁笑着点头回答:“那就没有问题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吧?”
  “一般的民宅也会那样吗?”
  “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只是发生那种爆炸的机率低很多。以日本来说,台风来的时候,就会把玻璃窗外的另一扇专用窗关起来,那种做法也不错。但,美国这个国家没有那种习惯。”
  “旋转门也……”
  “对,旋转门也是一种安全上的设计。一楼的旋转门不会让门处于完全敞开的状况,所以是安全的。”
  “原来如此,我知道窗玻璃大量破裂的原因了,但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布里欧洛弗死了,不能再供应食物给达尔马吉先生,达尔马吉先生也失去回到人类社会的方法了。助手死了,就不能再送食物给他了,不是吗?”
  “是。”
  洁点头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达尔马吉先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没有食物就会饿死。”洁说。
  “不管是不是普通人,都会饿死吧?不是吗?”
  “不是。”洁说:“住在这里的话,就能活下去。”
  “为什么?”
  “先说饮用水的部分。因为这里是摩天楼,水管的水上不了高的楼层,所以通常会用抽水机把水打到最上面的水塔,然后再往下输送到各个楼层的各个住户。这是你知道的事情吧?”
  “嗯,这个我知道。”
  “所以,只要用钻孔器,在摩天楼上面的水塔上打一个小洞,就可以解决饮用水的问题。”
  我了解了。
  “没错,只要布里欧洛弗曾经给他钻孔器,就可以解决饮用水的问题。”洁接着说:“至于电,他可以用盗电的方式取得电力,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因为下面住着太多住户了,不会被发现的。”
  “是吗?好吧,那么用电的问题算是也解决了。但,最重要的是食物的问题吧?只有水和电是无法活下去的。食物的问题怎么解决?就算有再多的水,没有吃的东西的话,还是活不下去的。”
  “到处都有食物。”
  “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个楼顶上。”洁用右手画了一圈,指着水池的四周说。
  “这里?”
  “这里可以说是一个农场。中央公园里有的植物,这里也都有。”
  “有那些植物又怎么样?草能吃吗?”
  “杰米,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中央公园里自然生长的野草,大多是可食性的。美国人吃的食物对身体其实并不是很好,像汉堡、热狗、可口可乐、呛辣红椒等等都是。相较之下,这里能吃的食物健康多了。”
  “这里有什么是能吃的?”我很讶异地问。
  “多得是。有各种的菇菌类和山莓、黑莓等野莓类,泡茶用的香草也不缺,还有酢浆草等。虽然我没有吃过酢浆草,但是听说这种草像柠檬一样酸甜。”
  怪人开口了,“还有鸵鸟草、金漆树、大叶玉簪、香葱、红叶伞、款冬花茎、牛蒡等等;也有金钱薄荷、水芹、西洋菜和许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
  “没错。”洁一边点头,一边开心地说:“中央公园里的植物,这里大多也有,而其中有一部分是可以食用的。只要拌上调味酱,就可以每天都吃到最好、最天然的沙拉。”
  “啊!那个调味酱……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说。
  “你终于懂了吗?”
  “原来如此!如果这里也有鱼的话,那他的确过着和鲁宾逊·克鲁索一样的生活。”我理解地说:“不过,飞机或直升机竟然没有发现这里。”
  “他们为什么会发现?大楼的楼顶有水池或树木,并不是稀奇的事情呀!”
  或许是吧!我也只好点头了。
  只要没有看到有人生活在其中,或许就不会觉得异常了。还有,就算发现有人生活在其中,只要看不到那个人的脸的话,大概也同样不会觉得奇怪。
  我开始觉得,只要是有太阳的地方,人类就可以活下去。
  “我真的很吃惊,人类好像只要有阳光,不管吃什么都可以活。”
  洁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他摇摇头说:“不,杰米,就算没有阳光,人类也活得下去。这里是巨大的蚂蚁窝,从这个蚁窝顶到我们脚底下的深处,就是蚂蚁们生活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潮湿的。曼哈顿就像一具设备过多的巨大维生机器,每天生产营养的食物,供给住在这个岩石岛上的民众使用。
  “但是我调查过了,所以我知道仰赖这个大机器生产出来的养分的人,并非只有合法的居民。因为维生机器生产过剩,所以也能养活合法居民以外的人。有些人因为无法在地面上生活,只好把自己藏在地底下,但他们的生活里也有电、有暖气,而且还都是免费的。他们盗用地面世界过剩的资源,不被地面世界的人发现。我们的脑子所想像不到的地方,住着各式各样的人。”
  “噢!”
  洁说的话虽然让我感到震惊,但也能理解他所说的事情。
  因为这里有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岛中心还有以人工创造的原始大自然,并聚集了全世界的财富,无数游民光靠着股票买卖,就能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
  然而,这里是被原始欲望吞噬的罪恶之城索多玛和蛾摩拉⒅?还是终于完成的巴别塔⒆?这里是既美好、又无视道德地沉溺于欲望的先进都市。
  译注⒅:这两座位于巴勒斯坦旁边的古代城市,据《圣经》创世纪记载,该城因居民邪恶、堕落、罪恶深重而被愤怒的神毁灭。
  译注⒆:据《圣经》创世纪记载,是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
  “像索多玛城一样的犯罪行为,也隐藏在这个巨大的维生装置背后吗?”
  “没错,例如杀人的行为。就像凶恶的犯罪行为必定会隐藏在和平宁静的村子里一样,该被谴责的恶行也躲在生产过剩的维生装置的阴影下。”
  “你是在说我吧?”
  怪人第一次以带着敌意的语气说话。
  “不,我说的是驱使你行动的恶德。”洁说。
  “你在说客套话吗?”怪人说。
  “为什么?难道你对自己的正义感没有信心吗?”
  “我不需要正义感。乔蒂·沙利纳斯拥有让我为她奉献一生的天赋,而且她是个美丽的女性,这样就够了。”怪人说。
  “这座墙壁上的浮雕真的是杰作。”
  洁突然转变话题。
  “你把你漫长的孤独时间,都用在楼顶的这幅浮雕上了吗?”
  “是的。”怪人点头说。
  “齿轮是从钟楼拿来的吗?”
  “对。”
  “你这么辛苦,就是为了按照当初的设计图,完成这栋大楼。现在,你终于漂亮地完成了,而且是凭你一人之力完成的。你的这个工作足以和维也纳的建筑师奥图·华格纳(Otto Wagner)匹敌了。”
  “你知道华格纳?”怪人讶异地说。
  “我当然知道,而且去过维也纳欣赏他的建筑之美。位于维也纳河畔左岸林客·维纳查雷(Linke Wienzeile )路的租赁公寓、邮政储金银行、卡路斯普拉兹(Karlsplatz )车站……”
  “嗯。”
  “你的这个作品让我想到他的亚姆·休泰荷夫(Kirche am Steinhof)教堂,那是一座位于郊外的精神病院里的教堂,也是他晚年的作品。”
  “你还真了解他呢。我也去过维也纳,拜访每个华格纳设计的现存作品,每一个作品都是杰作。有人认为我是高迪的崇拜者,其实不然。喜欢高迪的人是米夏尔,不是我。能够震撼我的灵魂的人,除了维也纳的奥图·华格纳之外,没有别人了。”
  “华格纳早期的作品和高迪一样,都受到新艺术风的影响,但是亚姆·休泰荷夫教堂的绘画就和以前的不一样了,作品在他的崇拜者中非常有名。他的许多崇拜者每年都会去维也纳看他的作品。
  “你的这个作品也非常棒。如果只考虑高楼层建筑物的话,你的这个作品或许已经凌驾在他之上了。如果一直被封闭在这里,那就谁也看不到了。”
  “我不是舞台演员,不需要观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