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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大江健三郎)

_5 大江健三郎(日)
  “今夜要开个盛大宴会啦!”犀吉在我耳垂上吐了口热气,喃喃细语。”要直喝到明天清晨,我跟金泰打赌,他赢了十万日元哩。
  “可不知你怎么搞到这笔赌金的呢?”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在大力车呵,把它作十万日元的抵押品。当然,十万日元的价值是有的嘛!不是刚花了五十万日元买来的!”
  “但是……”
  “是啊!即使金泰输掉了,也没打算让掉那大力车。我计划着坐上大力车逃跑。当然,你也一起走,因为,坐上大力车去国内旅行,不原是我们的计划吗?”
  我无法作答,只茫然凝视着斋木犀吉,不过他对我的想法,毫没留意,只一味瞅着金泰。他也和卑弥子那样,心中非常兴奋,如在梦中似地恍恍惚惚。不久,金泰露出温和的微笑。客气而干脆地拒绝了新闻记者们的叮问,像吹口哨那样洋洋得意撅起嘴唇,重新回到我们友人的行列。7
  在金泰恒赫的大胜之后,我打算马上出发作汽车旅行,旅行时应带的轻便电唱机和唱片(我那时已买入卡拉扬指挥柏林音乐爱好者管弦乐团演奏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八张一套的立体声,直接从德国进口的廉价版。那犹如草花般纤细的贝多芬)替换衣服、衬衫、袜子等等已堆积在椅子上,作准备,可斋木犀吉却没来我处联系。于是,我向他的公寓挂了电话。管理人叫来了卑弥子,她说她一直认为犀吉和我每天一起外出的。自己老在看家。那是离金泰比赛快一周后的事。犀吉对卑弥子撒了谎,不是跟我,而是跟另一第三者,在一个星期间,每天外出。接电话时,我有些惊讶,而卑弥子,犹如老式战斗机,向着不测的谷底,滴溜溜盘旋着急剧下降。我想到卑弥子曾竭力想瞄着犀吉怀个孩子。然而,犀吉和卑弥子结婚不过十个星期。若说犀吉竟已开始新的恋爱,也太不近人情了。像我这样的局外人,只能干着急,究竟于事无补吧。我后悔自己多事,给她挂了电话,这样,我只得赶忙和卑弥子扯些季节一类的闲话。而后说声再会。
  此后第三天的清早,当时,我正在读快递寄来的信。这封信是由小城市某进步活动家夫妇寄来的,里面有痛骂我不敢和恐吓者们战斗的文章。这是夫妇俩经过几天讨论之后,由妻子执笔写来的信,但实际还不如写进一些我想刺你一下之类激烈的内容;它比任何一种恐吓信对我的忧郁症更能发挥恶劣的效果。我读完了信,如同煮熟的螃蟹,独自红着脸。这时只听得大门外的砂砾轧得飞溅,像是有摩托车横冲直撞开了进来。从书房门缝朝下看,只见骑在摩托车上穿黑衣服的雉子彦,抓住刚下车踏上沙砾的卑弥子肩膀,犹如要证实刚到手之物的所有权似的,拥着她狂吻。而后,卑弥子坚决地一抖肩膀,才从雉子彦手臂中把自己娇小的身躯解脱。雉子彦没坚持,一点点踢开沙砾,把摩托车往后退,发出猛烈的爆发声,疾驶而去。我从窗帘缝隙把头缩回时,大门的铃声响了。我正在纳闷儿,心中有些乱,跑下楼去开门,这次是我所看到的最难看的脸色发青的卑弥子,她喘着大气在等着,没说早晨的问候语,只说:
  “又戴上眼镜啦!我们有一星期没照看你,马上又成这副样子?”像是无端地严厉呵责似的。
  我与其说怕她,莫如说感到卑弥子强硬的态度有些可怜。我心头深感狼狈,从自己的鼻尖摘下眼镜,为了不损害傲慢的卑弥子的自尊心,把她让进屋去。卑弥子在我上门锁之际,迅速地上了楼。我小跑着追赶登上狭窄、暗黑之急陡的楼梯时,鼻子里闻到了刚性交完的性器中冒出的一股臭味。我带着难堪的羞耻心情,嗅到了这种味道。联想到她和那也不跟我招呼一声,径自掉头骑车而去的雉子彦接吻的事,现在这个斋木犀吉的新婚妻子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十分显然了吗?那简直露骨地明显得有些滑稽。我心情不快而且冷淡起来,进入卑弥子已闷闷不乐地摊坐在椅子上的书斋。卑弥子敏感地觉察到我的不快心情,用刺眼的目光仰望着我。不得已我在卑弥子对面的椅子上落坐,心里懊悔这天清晨为什么不早点外出。若是我这早晨外出而不在场,当然就不会见到这样的尴尬场面了,不过后悔也无用,到现在,犀吉夫妇和雉子彦之间发生的事,也可说都已一笔勾销……
  我和卑弥子相对无言。可忿懑、悲哀的心却再次高涨起来。挑不出什么没棱角无挑剔的话题,对于我,在这时,除了撅起嘴吧生闷气,再无别法。结果是,卑弥子脸色苍白地先开了口,用自我嘲弄的口气说。
  “跟犀吉已有五十个小时没见着面了呀,前二十五个小时我一直闷在家里干等着,后二十五个小时,连我也跑出了房,联系不上啦。”
  “去金泰的训练馆,怎么样?”我在自己耳边响起了怨恨声,心情沉闷地说。
  “比赛已经终了。你认为比赛的兴奋情绪还能继续到几时?还是认为在撒满纸屑的拳赛台边,金泰和犀吉俩还在淌高兴的泪水吗?”
  我闭口不答。卑弥子通过反驳我的的话,心情略有好转,显示出自我满足的。而后,突然间,攻击性地说出了如下一番话。
  “犀吉君找到个女的经济后台,就住在附近旅馆哩。我在哪天不是说过的吗?犀吉对奢侈豪华生活的诱惑意志最薄弱,那新的情人为抓住犀吉撒下的诱饵正好就是这个呵!”
  我越来越生气,伤心极了,真想躲到厕所里,像猪仔那样呜呜地放声大哭一场,能够让像荒唐的电视剧似的这个家庭悲剧,把卑弥子这样娇小的,但却具有英雄形象出色的姑娘一下子迫疯吗?热衷于奢侈豪华生活的犀吉,忍心干出这样的事?
  “我跟犀吉去说说看。”我说。与其说是谈出了自己的新想法,莫如说是为了让卑弥子保持沉默,以用尽底气的浪曲师那样呻吟喊叫般难听的声音,一味来怜悯卷入这场卑鄙的纠纷中去的自己。
  “说什么?”卑弥子冷不防反驳一句。
  “但是……”我愤慨而且狼狈,接不上词儿了。
  “没什么要说的哇,因为我和犀吉要照常继续这结婚生活的。而且作为我个人,在等待着怀孕的确切日期呐。”
  “但是……。”我反复说。而后,像发高烧说胡话的孩子那样,不留神漏出了他自己最不想说的话。“你跟雉子彦度过了那后二十五小时吧?”
  “还是让你看出来了呐!我原想那窗帘肯定动过了。你不是色鬼吗!”卑弥子喊叫起来,“是雉子彦一个劲儿引诱我的,可不是我的主动!”
  “荒唐,你们这对夫妻!我真的伤心到了极点,像开明派的妇女运动家那样喊叫。”
  “不对哇,说不上荒唐呐!”卑弥子说。“你没结过婚,关于通奸,能说点儿什么?小说家是万能的吗?说起小说家,萨特不也像你那样,是个小说家?可他却更有人情味地去观察事物呵,在萨特的短篇小说里,就有这样的文章。我认为那是结婚男女的人生知慧。萨特说,世上唯有不贞的妻子才是最最温柔的女子。因为她们单顾着隐藏自己的不端行为,就忙不过来,还能像贤德夫人们那样,有闲工夫去挑剔别人的不端行为吗?这一点你知道吗?”
  “那个么,萨特也是写过了的吧,不过,在好些中世纪以来的寓言之类里面……”
  “你打算给我上法国文学史课程吗?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哩。”卑弥子恨恨地说。
  这一回我可动了真气,闭口无言了。我决心再不让自己卷进卑弥子自以为是的饶舌中间去。其间,卑弥子也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把我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想在我身上找点儿什么毛病似的。接着,像是干脆死了这条心。“烦死了。该回我的窝里去啦!”说完,站起身来,脸上竟也现出带笑的孩子般的笑容。我无言地站立起来,抢先一步下了楼,在大门锁孔里发出锵锵的响声,塞进了我的钥匙。我的租房条件,是每次出入大门,必须严密上锁。我搬进这家之后,每逢这时,便感到最烦人的就是这条件。打开了大门,我一时气愤,对像脱逃的老鼠倏地跳出来的卑弥子,这样说。“怎么?一大早,为什么,上我这儿来?”
  卑弥子没回答,走了二三步,像根本没所见我的语声似的。接着,万不想与其说她沾满泪水哭丧着脸,莫如说她以稚嫩、肮脏的脸回看着我,口里像含着酸涩的维他命C片剂似地歪起嘴唇说:
  “你,不是朋友!”
  我精疲力尽,无言以对。低着头、关上大门,回到卧室。而后,喝了啤酒,躺在床上看杜布的漫画。这位名叫杜布的法国人实际是位滑稽的漫画家,我在看的这幅画是题为《春》的大幅漫画,画的主题是在春日的原野上浮现出有无数人出场的行乐图。在所有人的袜子上,都打上一个个杂乱的补钉,在所有人的鞋子上都开着洞。建筑物上的所有烟囱,有的半腰折断,有的弯曲变形。而且,在一幅图里,画进这么多人物,也可能从没先例吧。那也是一幅描绘法国前一时代小市民个性的风情画。我犹如古代的潜水艇,头脑中塞着无数的木栓,进入杜布奇怪的,幽默的水中,像衰老的鳄鱼似地慢慢往下沉。
  不过自从我接触杜布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不久发现,自己不可能溶入或流进他那漫画之中。我像中空的合成树脂娃娃那样,眼看要潜入水中了,可却又浮出了水面,吸入了日常的酸味空气。我断了念,让漫画书滑进床铺和墙壁间的隙缝,接着只是闷喝啤酒。时过晌午,我起了床,打电话给食品店,托店里送威士忌来。确实,我是卑弥子的朋友。现在也该为卑弥子做点什么才好,可却是毫没头绪,我感到自身犹如外壳被击碎裸身在地上爬行的蜗牛,既无力又可怜。而且,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但愿能找个安全的藏身处,亦即在犀吉和卑弥子两夫妻这场可悲的互相揭短的战斗中,找个连泥浆也溅不到的去处,那便谢天谢地了。而且也保留着一些自愧和悲愤的感觉,正如卑弥子所说,还没结婚的我,对于通奸以及此后的夫妻生活这类问题,令人感到如在梦中所见全是角刺的水螅那样,引起恐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知何时,一想起卑弥子对我本人的批评:“你兴许仍是在这间屋里,围着书架,对着书桌,过生活比较合适也未可知呐。你大概不是在日常生活中想去冒险的人物呵”这一类话,也就如针扎般刺痛了我的良心。
  我现在仅仅作为观众之一,参加了犀吉和卑弥子加上雉子彦的反夫妇秩序的走钢丝游戏,已搞得眼花缭乱,还能再去追随他们搞冒险吗?我这样窝囊地叫起苦来……
  最终,我决心暂时呆在犀吉夫妇乘坐的满是荆棘的旋转木马接触不到的处所,在那晚则是把威士忌酒醉作为托命之所,沉沉睡去,那次日清晨,粗暴地拉响门铃,从床上把带着宿醉的我弄醒的,是斋木犀吉本人。我的后撤作战防线这一下便很快崩溃。
  “怎么回事?你是以夫妇伦理的守护人,不贞的谴责者的眼神来看待我的吗?看来是想要把我和卑弥子一口咬死哩,关于通奸,你是站在旧法律的立场上面的吧?”犀吉说。
  “我倒没想要咬死卑弥子,不过……”我眼光低垂,谨慎地说。
  “不,你也知道的么。我昨天晚间,问过了喝醉的雉子彦的。”
  我在那瞬间,总算还能自持,抑制了怒气。我没越过那最后一道愤激的横杆,揍一下犀吉,其唯一的理由,大约是因为我注意到自己刚出口的谎话,感觉到自身的弱点吧。我沉默不语,睨视着犀吉,犹如从水池中刚爬上岸的落水狗,混身在颤抖。金泰在极度恐怖时感到的那种歇斯底里性质的视神经异常,也悄然潜入我的眼球。
  映入我眼中的犀吉,很快退到遥远处,看上去极为细小。而且仍在迅速后退,继续变小。我和卑弥子并不想破坏我们的结婚生活啊,不过是相互通奸一类事。你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那才是杞人忧天呵!”那远处的侏儒犀吉说。
  “你,就准备这么样度过这现实生活吗?照那样做法搞下去,你以为就能永远不感到耻辱吗?”我仅以怜惜的打颤的语声,徒劳地责备了他。8
  这天,我和犀吉的龃龉,并没发展到争吵互殴的地步。但在其后的两个月,犀吉就没再在我面前出现。当然,卑弥子、雉子彦、金泰这些在斋木犀吉强烈光束照射下的一伙人,一个也没来访过。我的忧郁症很快又复发,而且越来越严重。每日里,我骑着自行车,在陌生的街头巷尾,兜游四小时,(这是个多雨的冬末,我经常身沾泥水,愁眉苦脸,穿行在泥泞的道路上。)回到家中,则锻炼腹肌,做减掉腰部脂肪的乏味体操,到深夜,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我竟像娼妇那样,无止境地发起胖来。有天傍晚,我正在道路上,有群小孩,看到我滚圆肥胖的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暗灰色,叫他们发怵,大伙儿发声喊四散逃跑,还时时回头来顺手拿起石头向我砸来。致使我右眼下的眼袋受了伤,影响视力。或许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体验了。过不久,那烦人的,污浊的狂风劲吹的春天终于到来。
  我开始疑心斋木犀吉莫非要从我的小世界中进行第三次的失踪吗?把我扔在忧郁症和无所作为的泥淖里,犀吉莫非要欢欣雀跃地出发去哪个充满惊人的冒险之光的遥远地方去啦?兴许还带了他新的情人吧。于是,我常常一再回味自己批评犀吉那种伦理家的话语,感到有些自我厌恶。伦理家式的话语经常是双刃的剑,是向天吐去的唾沫。不受伦理家话语的毒害的也只有那引进从不想把伦理家的话语放上自己嘴巴的无赖汉或低能儿。“你就准备这么样度过这现实生活吗?照那样的做法搞下去,你以为就能永远不感到耻辱吗?”我对犀吉讲了这样盛气凌人的话。(尽管作为可怜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荡。)但在孤独的梦境中,重新出现的这种话语,不啻对于肝脏因饮酒过量从而痛楚的我的自身,加上一击。这时的我,在睡眠中,常常放声哭泣。奥顿说“任是钢铁英雄汉,夜半也有伤心时。”又说“每到无人处,落泪易,高兴难。”我不想去考虑,自己忧郁症的新症状,直接来源于与斋木犀吉的别离。不过,说来难以否定,我的忧郁症,跟和犀吉在一起的快乐相比,现在更加严重而且危险了。我自患忧郁症以来,已不读书不写文章了,然而,现在由于对越来越加深的忧郁症的恐怖心理,反而再次考虑开始工作的事,从事小说以外的文艺类工作。不过,在实际上,什么工作也没有着手进行。在这段时间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倒有二十个小时醒着,一味专心搞体操,丰盛的饭食当心着一天要吃八餐。我像肥胖型的力士模样,胖脸的宽度增大了一倍。不管怎样专心搞体操,我的腰部仍然堆着脂肪,走路像狗熊似地一步一步往前蹭。根据有名的美国叛逆作家开出的一览表,认为像狗熊那样一步步蹭着行走的人是顺应主义者……
  在此情况下,一天,突然间,斋木犀吉来了电话,虽已隔了二月之久,他还像二小时前刚分手那样,谈话方式十分轻快。给人以亲密无间和幼稚天真的印象。那也是犀吉与众不同的一种特殊技能吧。如今想来,对我来说,他胸中有颗像猪一样怯懦的心,可在表面上,仍能若无其事地施展诈术呢?还是因为是他生来的性格使然呢?(倘若真有所谓与生俱来的性格,至今还是一个谜。
  犀吉谈得高兴,用激动的语声,说要邀我去吃晚饭。他和卑弥子、金泰、雉子彦、加上他新结识的女友,一起去参加新桥一家四川料理餐厅的晚餐,就在一小时之后。我窝囊得马上手足瘫软,丧失掉反抗心。这瞬间,我感到倘若自己今晚上有什么想纳入胃里的料理,就非得跑遍全世界去找四川料理不可。我尽管稍稍对那样的自己感到羞愧,嘶哑了语声,可仍然欣欣然接受邀请,并预感到在剃去长了几周的两颊和下颚处胡须时的硬度和皮肤的痛楚之类。犀吉这时十分从容。当我一允诺,犀吉更加若无其事像唱歌般轻松地说:“说来也可能又要受到你的挖苦,我大致却也如过去对你的回答那样,新的女友也有了,卑弥子和我的夫妻生活也进行得顺利。如,三个人都能非常和谐地相处。但是,和你预言相反,一旦我和卑弥子离了婚,和女友结了婚之后,这一新的组合,当然也包括卑弥子、又会和谐地相处下去的啊。因此,想请你当个证人。说实话我是喜欢这一种的形式主义的。”
  “一切都说定啦?谁都满意了吗?”
  “啊,那当然罗,尤其因为卑弥子就是这一计划最初的发起人么,可不知你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为什么要选我当证人?而且,所谓证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晚上,在我们友人中,可以说是订婚式的晚会,因此需要个证人,除你之外,没人为我们作证人啦!”犀吉就有这样的明显特性,他能突然发挥令人依恋的温和性格,像撒娇的孩子那样厚起脸皮说:“而且,我的新朋友非常想见见你,卑弥子也邀你来。总之,我非把新的老婆给你介绍不可呵。你不是也仅仅知道她的名字吗?她叫×××鹰子。”
  “啊,知道,知道。”我感到像是无意间上了犀吉的圈套,没奈何随声附和着。
  确实,我早知道其人之名。在周刊杂志的照相凹版上就曾见过她的玉照。她是弱电气机械大制造厂经理之女。三十五岁,十分美貌,是从幼年时起一直在国外受教育的戏剧爱好者。以上这些事,首先一一浮现在我的脑际。
  “那么,快来啊,别让我们等着。你不会讨厌四川菜吧?
  辛的菜肴可喜欢?”犀吉一说完,随手挂断了电话。
  接着,我匆匆地剃须、着装,一看,在原先约好的时间内,肯定赶不及了。因为从我所住的街镇到市中心,需要一小时,可我光剃须一项就花了三十分钟,尽管这样,从两颊到喉咙,全都剃出了血。卑弥子对犀吉的新情人,曾形容过她是有钱的女靠山,可×××鹰子确实也当之无愧。同时,她又是值得犀吉迷恋的那种类型的女性。对此我再次感到有些吃惊。不过,这也是我仅仅根据周刊杂志上的报道所得的,不负责任的空想而已。
  那天,正是这年里一个郁闷的初春日子,天气还算过得去。到傍晚,从阴霾的天空,吹来一股带雨(并不特别不快)的暖风。我尽管稍有嫌恶和羞愧,但显然十分喜悦、像喝醉了酒似地看着不整洁的发红的耳朵,勒紧了领带,出发去新桥。好些日子没外出了,这时,车辆疲沓,加以病后虚弱,更觉得两眼昏花。
  结果,迟了一小时,才赶到新桥的餐馆(那家四川料理店前,有沾满尘埃叫我们思念的大力车和另一辆擦得锃亮威风十足的紫葡萄色的大型奔驰车并列在一起。我心想,那辆奔驰车,该是犀吉的新情人为他买的车子吧。)犀吉他们的宴会已进行到热闹阶段。除了犀吉的新情人,我的熟人,全都对我过于发福的身段发出了叹息声。我越来越脸红了。犀吉给我介绍他的新情人。×××鹰子比在周刊杂志照相凹版上看到的肥胖得多,浓妆的皮肤显得老气,比照片格外威严,但因没有令人不快之感显得美貌动人。鹰子的特征,实际上,放在眼前看,头、脸、装束打扮,即便是整个身体,真的可说是异常高大,丰满,鹰子肉体上的所有细部,与卑弥子相比约为其二倍半。乳房之类给人以柔软松弛之感,可宽广的胸部,高高隆起,像从两腋下扩展到背部,腹部和臀部竟从中国式样的木椅边缘露了出来。尤其显著的是她的鼻子特别大。还有一点,对于这三十岁的富家之女,说来并不显得意外,她虽有些自傲自大,却给人以多少有些忧伤娴静的印象。这些都令人产生好感。据说鹰子对酒精饮料,一滴不沾,可她比犀吉等这些酒徒们任何一个血色都好,显示出毛细血管及红润的皮肤。我们相互间红着脸,互换了初见面的寒暄语。“你最近一直保持沉默哩。而且,比起你最初出版的小说集扉页上的照片,胖得很多呵。”鹰子说,是带些威严的粗嗓音,坦白说,很有魅力。犀吉真有物色好嗓音女子的才能。“胖一点好哩,瘦小了带上眼镜照个相什么的,不是像海马那样一副滑稽相啦?卑弥子以让人一听就知道已经喝醉了那样的腔调向我伸出了援手。我感到又反感又依恋,这才正面对卑弥子瞧了一眼,她看来已经精疲力尽。酒醉和疲劳把她娇小的头部缩小成像个斑鸫头。而且,她那目光灼灼、引人注目的眼睛,如今显得浑沌模糊,没有生气。我胸部像被勒紧了似的。看上去唯有她,形容憔悴。雉子彦、金泰以及犀吉本人,似乎都比二月前健壮得多。他们一齐穿了做工讲究的新制春装,看来阔绰得很。他们究竟怎样去依赖鹰子的,明人不必细说。独有卑弥子仍穿着跟我们一起去看金泰比赛时的脏兮兮的服装。我向着卑弥子传去友好的微笑,却不料她报以愤慨似的愁苦脸色。我感到狼狈不堪,自己的脸直红到耳边。我知道,卑弥子认为我肥胖得有些过分,丑陋得叫人不忍瞧看。卑弥子时时在极其基本的部分上着实地伤害过我。她像本能地具备刺痛别人毒针的,小赤魟那样对待我。但是我早已过了因自己外貌丑陋受到指摘,从而,一蹶不振那样的,浪漫蒂克的年龄,而且我的肥胖也早有自知之明了。为此,我并不过于计较,便起首把刚端上桌的菜肴挟进小碟吃了起来。那是油煎的米粉薄饼,先盛在船型的大盆里,再浇上用虾做的粘糊糊的热汤汁的一道菜。侍者以夸张的手法一浇上汤计,干巴巴的饼上随即发出吱吱的响声,吸收进红红的汤汁,马上就变软,下沉到汤汁的海洋之中了。我颇欣赏中国菜美名,可因在这次小宴上过于拘礼的缘故吧,连有些印象的菜肴名称也没记得清。当我在吃这道料理时,犀吉忙活着把在我到达前已经上桌的菜,从冷盘起,每一样都为我拨些到小碟里。他还像二年前在银座德国餐厅时那样,热情地介绍菜肴,又为我挑选适合我状态(是指我头脑中的状态呢?还是指过胖的肉体状态呢?却就不甚分明了)的开胃酒,并没十分考虑,就给我要了冰冷的曼哈顿鸡尾酒。我发现犀吉的热情用到与在我请客时的情况,简直无法相比,令我沮丧。
  “那么,先干一杯。再谈我们正事吧!在电话里已经大致说过了,可鹰自己特别要跟你谈谈哩。”经过一个段落,犀吉这样说。
  所谓鹰大约是斋木犀吉和他一伙人对鹰子的称呼吧。我喝了一杯。在鸡尾酒杯薄而坚硬的边缘上,有霜一样的冰黏附着,杜松香味像海边的臭氧漂着清香味,那是我的生涯中最上等的一杯曼哈顿。
  我又像陷在犀吉诈骗术的蜘蛛网里的蛟蜻蛤从漏斗状的洞穴中飞出的瞬间,又丧失掉战斗力,变得软弱起来,重新被擒了。可孤独的我,还是充分具备蚁狮蛟蜻蛤幼虫那样的多疑性制裁的。我喝光了鸡尾酒,侍者随即送来威士忌味浓的姜汁酒,还说尽管含量不多,却是苏格兰头等的威士忌。只有鹰一个人喝白开水,其余都喝这姜汁酒,犀吉、金泰和雉子彦,兴致高唱醉了酒。卑弥子越来越绝望地喝得大醉,一个人闷看头,头颈摇得像钟摆运动,可仍在痛饮。
  “那么,鹰,说吧!”犀吉对着在他边上单喝开水的、大鼻子情人高兴地说。宣布开球。
  “我想发起个新的戏剧运动。像在巴黎年轻的尼吉拉、巴达约搞的那样。您知道尼古拉、巴达约吗?”
  “不知道。“是让约纳斯柯①最先全面承认的一个天才。约纳斯柯,不用说,您知道的吧?”
   ①法国剧作家。  “若说这又不知道,那是在说谎。”犀吉先发制人。“啊,读过《秃发女歌手》的剧本,”我吃着鲍鱼,边以抱怨的心情作答。对于患忧郁症的我,这样的文学性会话,就足以引起我胃部的郁闷感觉。倘若再问我莎士比亚可知道。则我会像鲸鱼那样猛地吐出芥末色的汤来的吧。
  “《秃发女歌手》和《学习》是巴达约在巴黎由希欧特剧场,多年来久演不衰的剧目。我计划在东京造一座像由希欧特那样的小剧场。这是我从十四岁那年起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呵!”
  我自然在空想着那野心勃勃欲壑难填的大鼻子少女。卑弥子仍在晃动着脑袋,冷冷发出短笑;显示出她和我同样在注意着。犀吉并没责难卑弥子,只浮现出羞涩的微笑,吃着冷盆里的剩菜。金泰和雉子彦到此已对我们的会话不感兴趣,天真地品味着四川省风味的粥。
  “若是你也去一趟巴黎,就自然明白那由希欧特剧场之类,是极其狭小破旧肮脏的剧场。只是,尼古拉·巴达约的才能,在那里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发挥呐。要是我,也能在东京买下个这样的剧场就好了。说实话,在新宿有这么个目标,就是新闻电影剧场哩。之后,只须再发掘出像尼古拉·巴达约那样的人才啦!而且,我已发现了斋木狮子吉的儿子了。”
  鹰子大胆地劈口说了出来。
  卑弥子又像受惊的小鸟般嘿嘿一笑。我看看犀吉。他咽喉处直到脸部全都通红。(不单因为酒醉),此时正在微笑着。而后,突然之间,他从我的目光中看出嘲笑的根芽,决心立即把它掐掉。
  “因为我本来是演员么!你不是说也看过我邀恋人去乘直升飞机的场景吗。在那部臭气冲天的电影里。另外,鹰要在我们剧场公演的剧目,除翻译约纳期科的剧本,其余全都想以你的原作来填补。所以,你也总不能光看着我在那儿冷笑吧。”他像在威胁我似地说。
  这回轮到我吃惊地定睛注视那鹰子啦。可鹰子却满不在乎。
  “我要带犀吉去欧洲,让他看看约希欧特剧场。您也有去欧洲旅行的计划吗?要是三个人一起去看看约欧特剧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在那瞬间,把对鹰子像富豪之女那样的强迫命令引起的反感且搁过一边去,脑中鲜明地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几星期前一清早挂来的电话。是巴尔干半岛上某个小小社会主义国家的公使馆员的电话。说他的国家正想邀请一位日本年轻作家前去访问,你是否有意接受这一邀请?是这样不很明确的探询。我也只有含糊作答。就这样,搁过一边。我心想,也许欧洲之行能成为我从根深蒂固的忧郁症中脱身的一条地下隧道吧?在此之前,关于欧洲之行,我却从未具体地考虑过。
  “即使你不为犀吉和我特意写什么剧本,也望你一起去看看约希欧特剧场之类,好对我们的剧场给提些建议,不好吗?”
  鹰子对没吭声的我,狡猾地说。
  “不,不,鹰不是那样仔细的女子呀!”犀吉在我和鹰子之间插上话来。“不过,你有了忧郁症,暂时怕不想写小说了吧?另外,恐怕也不宜写了吧?去海外旅行,先写写戏曲,摆脱掉忧郁症,这样的计划,不也很好吗?”非常准确地握住我内心的摇摆心理,犀吉继续说。
  “啊,等我静下心来再好好考虑一下这样的计划吧。这次你不是说要当你新结婚的证人,才把我叫来的吗?要办的话,先把这件事儿解决了再说。”我不得不以顶撞的语气,对鹰子和犀吉这样说。如若不然,我感到自己对于犀吉的诈骗术未免过于软弱,事后唯有徒然地愤慨了吧。
  “这件事,确实要紧的!而且,那事和这事两者间也有联系啊。你看呢?鹰。”犀吉说。很不像他平素的为人,而对那比他年长的女人似乎过分依赖了。为此,我感到不安,心想犀吉已经醉了,他们新的结婚计划(兴许是平庸的)的说明,可能会让我感到棘手哩。若果如此,他现在马上会突然像个孤独的睡眠病患者,坐在那里,就会入睡的吧。到那时,给甩在一边的我们,定然会围着这桌子上的残羹冷菜,度过这次小宴的最后时刻,不知道会有多么乏味沉闷哩。从喝醉酒,独自眠的犀吉身上,就会发出像带馊味的瘴气、渗进他周围的一切的吧……
  “我急着要和犀吉君结婚,就是为了那剧场的缘故吧!”没醉的鹰子强调说。”只有结完婚,我才有条件自由支配那引进股票和空期存款。用了它,我才能带犀吉君去法国,买剧场,供养剧团人员等等啦。不知你对此,如何顾虑的?犀吉君希望得到你的赞同呢。”
  我远望着喝醉了酒越来越颓丧丑陋的卑弥子,希望她抖擞精神来。可她处之泰然,回看了我一眼说:
  “赞同?请别那样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因为我自己,就是由那弱电机的股票资助的剧团里的演员啊!”
  “你也是?”我吃了一惊,反问一句。可随后,马上就后悔了。在那新宿的亚由希欧特剧场,卑弥子即使不属于主角一类,也确实是位有魅力的个性演员吧。
  “我也是!”卑弥子并没特别生气似地坦白说,于是,“我也是罗!”
  “我也是么!”
  雉子彦和金泰两个高声地回答我。
  “真的,没想到从头到脚闪耀着如此卓越才华标志的年轻人,结成一个团体,出现在我的面前。”并不特别昂奋,清醒的×××鹰子说。
  “她为了激发起我内部的所谓细胞中的演戏遗传基因,特意制作了我父亲的铜像,放在我的屋里罗!当然,用粘土制作模型,这是我雕刻方面的才能。”犀吉说。他对我亲口提到他父亲斋木狮子吉,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么,没有反对抗我的理由罗。”
  “当然,没什么反对你的理由啦”
  “若没有反对的理由,”鹰子以在醉汉中唯一不沾酒的常人的清醒口吻,满怀热情地(×××鹰子从大鼻子的少女时代起,就把她的梦想寄托在和斋木狮子吉,这个戏剧界前辈有才干的儿子一起进行新剧运动上面,因而特别是露出她的热情。)对我说。
  “就请你担任我们今晚上合同的见证人吧。”
  “什么合同”,卑弥子打了个嗝,有气无力地嘲弄了一下。“还有,在我们的结婚仪式上,想请你以犀吉一方的护从身份出席,还想请你为我们的剧场出力相助呐。我想那个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是吗?”
  “啊,没有反对的理由。”犀吉说。
  “还想邀你同我们一起去欧洲旅行,由我们招待,因为我很想请你看一看希欧特剧场和尼古拉、巴达约呢?”
  “不,那就不必了。倘若去欧洲,由我自己负担费用好了,”
  我忙不迭打断了她的话头。
  “就是说,只有你才不想吃别人家的肉哩。”卑弥子依旧在打着嗝儿,奚落我说。
  “想在我们的剧场,以犀吉为主角,上演你最初的戏曲呐。”鹰子毫不理会卑弥子的醉态,更加冷静地,犹如做梦般地说。
  酣醉程度不亚于卑弥子的我,竟完全同意了鹰子的建议。一转念,自己也不得不惊诧感到惭愧。原因是鹰子连一毫升的酒也没喝,而我,则毫不客气地把那请客酒苏格兰威士忌干了不少杯,从而直接导致了这样的后果。在我那酒酣耳热时昏沉的脑海中,频频出现一篇小说中的一节内容。那是英国的小说呢?还是法国的小说,却也不甚分明。其中有个词是Sober或是Sober,总之,不是英语就是法语,意为“清醒”(即没喝醉时的样子)的形容同。有位年轻母亲,她老头儿爱喝酒,故她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今后要用Sober的眼光看待人生道路上的事物。总之,以Sober的感觉处理人生的人,有时的确容易击败酗酒的醉汉的。就像现在,鹰子不是把我们大伙儿就这样轻轻易易任意摆布了吗!这样,在我酒醉昏愦的脑袋中,自怨自艾地发起了牢骚。
  斋木犀吉几乎要沉睡了。卑弥子唤来高个子侍者,像是有什么不便转达的事,却硬要他去转达似的。金泰和雉子彦兴致越来越高,脸红得像西红柿,在欢快地交谈。交谈内容像是围绕金泰新的比赛似的。对于金泰,已全无那次在比赛场休息室里跟恐怖作斗争的惊人的紧张之感了。有时看来只像个是肌肉发达的白痴。至于雉子彦,由于饭饱酒醉,每一微笑,白色的眼尿样的泪水便流满血红的脸颊。越来越精神涣散。想来我也醉得不像样子了吧。唯有鹰子没喝酒,威风十足,大高鼻子翘得像海军大将的帽檐……
  这使我想起法国表现派画家以战争为主题的大幅丑陋的绘画来。在战场上,一些猛禽把遍地横卧的尸体踩得乱七八糟,傲然屹立,睥睨四周。醉饱之后的我们,就如那些尸体,而鹰子则如践踏着我们的猛禽。我反复思考这样毫不沾边的事儿,一面仍然喝着刚送上桌的酒。
  一会儿,突然间,卑弥子大声喊叫起来。
  “我想对亨利·米勒①……”
   ①亨利·米勒美国作家HenryMiller。  “亨利·米勒我在纽约机场曾经见到过他哩。”鹰子给人以像有的鸟那种印象,冷冷地说。“那不是什么稀罕事。”卑弥子依旧有气无力地在抗争。“那不是什么稀罕事。”正要入睡的犀吉在睡眠深处的边缘上拼命挣扎着保持平衡,说了这一句。这大约是他这一晚唯一一句支持卑弥子的话。
  “当然,不稀罕。不过,有时说说寻常事也无妨,特别在此刻。”鹰子说。
  “只有要紧的事,才值得经常说!”卑弥子在说教了。
  ×××鹰子沉默了数秒,击退了那娇小的女醉鬼。接着高声说:
  “那么,散了吧,今晚上,谢谢大家啦。”
  这一声压倒全场的客套话,使犀吉等一伙人立刻恢复了原气。
  四川菜肴的帐单,只须鹰子签个字就完事。瞅着鹰子签名之手的犀吉,因酒醉披上了厚厚的大衣,他的脸上,一刹那,艳羡之情,犹如点燃了一盏远方的灯。对我来说,再次意识到犀吉对豪华生活的渴慕,这种癖好似乎是他天生的性格。对此,我感到说不出的耻辱,我的目光从鹰子和犀吉那里移开。
  出了餐厅,我们只得分手,过去,在还没鹰子出场那会儿,我和犀吉的宴会,经常是没完没了地继续,一直闹得大醉发疯不可开交而后已。那深葡萄酒色的奔驰车现在还是鹰子所有。理所当然,犀吉和鹰子并着肩走向奔驰车。卑弥子则独自走向我们的大力车。三个人在各自的车前,停下脚步,相互对看了一眼。犀吉、鹰子和卑弥子还在远望着在餐厅仿中国式的拱廊下,由红、蓝两色的灯泡,把头发和脸颊像妖精般染成多层到处转悠的我、雉子彦和金泰。在此场合,总能不失常态的金泰,极其谨慎地显露出得胜后的拳击家的风姿。
  “这样吧,明天一早,我要参加训练的,再见了!”他带着几分过分快活的语调喊叫着。而后,再次挥动着相互紧握的两腕,向地铁车站方向走去。
  最可怜的是雉子彦。他向犀吉他们的奔驰移动了二三步。但是,犀吉和鹰子都对他表示出十分冷淡的神情。雉子彦对此非常敏感,多少带点女性性格的自卑心理。于是雉子彦慢慢把转向卑弥子,带着面首似的庸俗媚态小心翼翼地低声说。
  “卑弥子,一起走好吗?”
  “不行啊。我今晚打算跟患忧郁症的作家谈论亨利·米勒呢。”卑弥子十分冷淡地说。
  “啊,好吧,好吧,我是个孤单的人呵。”雉子彦以可怜的声调说,我真怀疑他是否在啜泣。
  “说那样的话,就是你的性格不好啦。雉子彦,你的摩托车不是放在店里吗?带你搭趁到那边去吧。”鹰子说。
  我受到极难受的打击。雉子彦确已置身于鹰子的势力范围之内。看来鹰子定然具备在自己的身边形成一个沙龙式的磁场的能力。而如今的沙龙女王,跟犀吉结了婚,似乎打算使他的前妻及友人们一概(包括我自身!)心甘情愿也置身于她自己的巨大的翅膀下面。我无意间以责备的目光,凝视着犀吉。他早已坐在驾驶席鹰子的侧边。并为雉子彦打开了后座车门。接着,他忽而微笑着回看了我一眼,踌躇满志地摇了摇头。奔驰一启动,我和卑弥子两个人,现已被甩在寒碜的大力车旁。我就犀吉摇头的用意思考起来。答案无须明说,他此刻作为卑弥子伤心剧的见证人,巧妙的利用了我,因而得到满足,当然可以心情畅快地进入他和鹰子的新的领域中去。
  “喂,别发呆,上车怎么样?爱闻那奔驰的废气吗!”卑弥子急躁地喊呼。
  “我无暇生她的气,只能精疲力尽慢条斯理地在卑弥子身旁落坐。卑弥子根本不顾什么交通规则,极其莽撞地拐了个U字弯,在奔驰的相反方向上驾驶着大力车,绝尘而去。我虽没抱什么特别的希望,可仍然留着心回头看一下后车座,找一找是否有啤酒罐之类滚落在座位下。
  “若是威士忌,倒有一瓶苏格兰,装在我的衣袋里呐。”卑弥子像是喝醉酒似地很快了解到我的意图,这么说,“反正是那位女财主付的帐,我让那侍者送了一瓶来的嘛!”
  我以伤感的心情想到无论谁现都已受到了鹰子沙龙教育的感化了,甚至卑弥子也不例外。即使如此,我仍然弯腰屈身在卑弥子的裙子旁从像狗似地蹲着的大手提皮包里掏出一个黑白两色的瓶子,打开用铁丝缚紧的瓶塞,就着瓶子喝了一口。卑弥子伸出一只手,也照样喝了一口。这就是落漠淘气的我们两个人的喝酒方式。这一晚,卑弥子要说是驾驶,则显然醉过了头。但她仍在继续喝酒。我乘在她驾驶的汽车上,却没去阻止她从瓶里直接喝威士忌,这仅是因为自己喝酒醉麻痹了,因而毫无危险感觉呢?还是我和卑弥子已都陷入了粗野的破罐子破摔的感情之中去了呢?即便如此,那时面团团的我,不论被哪样酒鬼的运动赛车邀上车去,看来都不会拒绝的吧。由于此,我和卑弥子以犹如乘坐旋转木马的孩子似的安谧神情,听任那大力车在深夜的道路上狂奔疾驰。
  “那么,你们正式结婚过吗?”我问了这么句傻话。“正式?你不常见到我们这样正正式式的夫妻吧?”卑弥子愤愤然喊叫一声,可仍然颓然无力。
  “哦,明白了,是合法的夫妻呐。这回又合法地正式离婚啦?我想犀吉要是挂上了重婚罪!可就糟了。”我越说越愚蠢了。
  “重婚罪?什么?在这二十世纪的后半期?”
  “这个,还是有的吧。”
  “别说傻话吧。”卑弥子说。
  我怃然地喝了口威士忌。那已像水一样对我的喉咙没一点刺激。我只在默祷上苍,别让那卑弥子怀了孕。
  “亨利·米勒呢,在手提包里,还给你吧。”车子开了一会儿,卑弥子这样说。
  我再次把头伸到卑弥子的膝盖边,收回那本被化妆水以及其他来历不明的东西沾污得像沟鼠似的亨利·米勒。在取回借给女友的书的一瞬间,我激怒得几乎要引发羊痫疯。在这时,恨不得汪、汪地吠叫着,把卑弥子用力踏在加速器上的脚,咬上一口。
  可卑弥子对我那时心中的动向,全然不在乎。
  “记得亨利·米勒读到的《性交之国》吗?我么,就认为跟犀吉住过这性交之国呐。犀吉被斋木狮子吉演戏天才的亡灵指引着,在没遇见那女财主之前,就是那样的呵。当我也在幸福的时候,并没读过亨利·米勒,不过,昨天读了这本书,啊,这才明白了。那时,犀吉常对我说,这一类话。《而且,现在我又在这里了,划着小小的独木舟,顺流而下。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奉献给你——免费。这里是性交之国。》这样我通过亨利·米勒,说出了对犀吉的思念,原因就在这儿唷。”
  她以像跟犀吉离婚了百年之久,述说多年前往事的口吻,这样地回忆前情。我像愚蠢的孩子样,轻易地忍下了书被弄脏的怨气。
  “可亨利·米勒还说过其他不少事儿。我仿佛感到就在描写我自己哩,不知在哪一页?待会儿你查一下原话,大约是这么说的呐,“这女子是为享受交合而生的女子之一,对人生既没目标,也没野心,不嫉妒,不发牢骚,性格开朗,因而智力出众。”不是吗?你不认为就是在说我吗?你看到过我和犀吉在黎明时非常高明地享受交合乐趣的情景吧?我有自信,曾在犀吉的性交王国里呆过的呵!”
  说完话,卑弥子忽而啜泣起来,两手离开方向盘,用双拳去试泪水,可一面仍用脚踏住加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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