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日常生活的冒险(大江健三郎)

_3 大江健三郎(日)
  “是大众汽车哩,今天这车。犀吉君。”车上青年高声说。听来语声十分稚嫩,这使我想起了曾和他会过一面。恰在此时,斋木犀吉向我问:
  “你认识雉子彦不?”
  “嗯,他不是特意用红色大提琴装饰门面的提琴店里的少年吗?”
  “是的哩。可那把红色大提琴确是十分名贵,相当于十台钢琴的价钱。”斋木犀吉对这把红色大提琴过于认真的揄扬起来。他有时对某种物质过分地偏爱。
  “雉子彦他不在提琴店了,去了进口洋货店工作啦。骑着摩托车到处讨欠帐,可越是买得起奢侈舶来品的人,越不肯爽爽气气付清欠款哩!”
  我想起了两年前那青年在乐器店里阴暗的柜台对面像将死的瘟鸡又哭又笑的腔调儿,可如今,从这个顶着红头盔,着一身黑色皮革装,架着黑眼镜,由于皮肤直接接触空气,沾上了尘埃污迹的摩托车青年身上,已全然看不出那种少女似的肉感印象了。
  再一想,除了新加入我们一伙的卑弥子不谈,犀吉也好,我也好,都和两年前的我们大不相同。而在这时,我们四个都认为面对着这新的变化,就要把自己献身于那种纯真朴素的共同激情。也就是说,都想要溜之大吉,张皇逃窜。2
  斋木犀吉和卑弥子和我,坐着那倒运的电影演员的大众车,雉子彦骑着洋货品的摩托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驶向东京市中心。令人神往的冬日薄暮,逐渐升起了像粉末样的雾气,如除尘器那样把天空、树木、建筑物、来往行人微沾污迹的印象清洗得一干二净。可随着雾气的加深,天空、树木再次受到沾污,一瞬之间,竟全然不见踪影,地面上则仅有如拖船上的人群牵挽着行而行。卑弥子和雉子彦不约而同地开亮了车灯。我们的车只在令人觉得特别阴暗闭塞的背街上奔驰,从此时起,雉子彦的摩托车和我们的汽车并行驾驶也有些危险了。
  “那么,我们怎么办。犀吉君?”骑在摩托车上的人把他那像墨黑的虫子脑袋那样的脸转向我们,大声地问。犀吉没直接回答他。
  “我们倒像有钱人家的孩子,兜里只装着几个硬币哩。我真想招待你吃顿晚饭呵!”他试探地担着心注视我,这么说。“由我来作东吧。可我总想上你的住处看看啊,是否买些食物、酒类上你那儿去?”我说时带着几分狼狈相。原因是在我的想象中,这些睡眠不足,满身尘土的家伙和我自己(我也一样,因为喝了隔夜酒,这天连胡子也没刮。卑弥子哪个口袋里都没带化妆品,因而变成黑色小鲤鱼那样的脸相。唯有髭须不多的犀吉,却显得格外的神气十足,这才有气力提着那白色皮箱轻轻巧巧到处转悠,还能去盗窃汽车。)眼睛净瞄着哪家豪华型料理店的餐桌。只须我开口邀他上餐馆,犀吉立刻会响应,不是去德国大餐馆,定然是帝国大饭店吧。由此看来,我的疑虑也是不为无故的吧。只是我自己头脑中如此这般的思想活动,若是让犀吉一眼看穿,怕的是又要嘲弄我是什么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啦,或是来自自我欺骗的一种心理状态啦等等了。
  “那好,就这么办。”犀吉略一沉吟,便欣然同意。我感到自己脸颊血往上涌。“去新宿,买鸡,买鱼,还得买酒哩。”
  接着,犀吉朝着摩托车上的青年再一次大声喊叫。
  “就在我家开个宴会。雉子彦你也要来的吧??”
  “要去客户家兜上一圈哩。这就是工作,实在不好办呵!”雉子彦高声叫嚷,随即加快速度,(时速定有八十公里)像一头长毛狮子狗疾驰而去,身后刮阵黑色的旋风。我们若无其事地叹息着,直驶新宿,采办食品。
  记得那些一味厌恶斋木犀吉为人的人,总在责难他,说他是自我中心,独善其身,像个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对自己以外的事物全然不关心。实际上,也有这样的情况比如,他自己一周前刚结了婚,却蛮不讲理地硬要制止我结婚。若把这说成是自我中心,独善其身,恐怕也未尝不可吧。可犀吉自有犀吉的逻辑。若是一味指责他全不管别人的事,无疑是不妥的。而且,他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即像个孤单寂寞的小孩那样,他唯恐怕我结了婚,会筑起一个把他和卑弥子排斥在外的窝,从而执著地反对我结婚。这一类的自我中心性格也有时可以称之为亲切或者坦白。
  一旦进入了新宿百货店的食品部,那晚上聚餐的筹备工作确实成了斋木犀吉独擅胜场的机会。我嘛,根本不在话下,就连卑弥子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我只能抱起购物袋,跟在犀吉屁股后头转,卑弥子则顺手偷了柠檬几个、巧克力若干、大蒜一把之后,自顾自跑回大众车,打着瞌睡等我们。是否要以说她有小偷小摸的小毛病呢?确实,你看他,为了挽救犀吉的盗车,自己也去偷窃水果和点心啦,而且,这好像是她生来的日常习惯似的,又干净又利索,如人饮水,毫没冒什么偷盗的危险,由于此,看来我们就不必为她辩护了吧。只是,以上云云,是根据作者的感觉和当时的气氛所说的话,面对卑弥子而言,怎么样也安不上什么盗癖之类的言词……
  斋木犀吉采办起食品来真是入了迷。他一下到地下室食品部的这瞬间,就像禁欲者误入了回教国的闺阁,为食品(裸露的肌肤上涂上油脂晶晶发光的美女们)的热气搞得晕头转向,眼花缭乱,差一些立脚不牢。而后,等到犀吉好容易站稳了脚跟,他随即露出像老鹰似的可怕的眼神,大步在食品的货架间穿引,信手拿来随便采买,数量既多,价钱也选最高的。搞得食品部的主任把斋木犀吉误认为是珠穆琅玛峰登山队的粮秣补给员一类人物。总之是,我紧跟在他的身后整条沉甸甸的里脊肉、烧鸡(光这就是五只!)、莴苣、蘑菇罐头、半熏制大马哈鱼、各式干酪,外加葡萄酒、威士忌,不一而足,还有许多想不起记不清的食品都让我抱着挟着。我在自动记录器前付出的金额,除酒类饮料另行计算外,超过了一万日元,由于我看出斋木犀吉现正处于慢性饥饿的残余影响之中,对他在食品上如此的浪费也便宽容大度了。他谈情说爱的旅馆费、筹备结婚的开支,早已把自己的积蓄花得精光,这样,他那原来的美食家的真面目只得在某个阴暗旮旯里藏身了。这一想,我再重新端祥那犀吉,他不再有二重下巴了,我当然感到,在食品货柜里发出诱人味道的空气中,犀吉稍有过分的坦率,在他和我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我把这些食品堆上大众车,而后,当犀吉把瓶装酒小心翼翼地稳稳当当放进车座的一角时,我又折回店里,特意为犀吉买了一罐全菲力克烟。我当然也该坦率地对他表示一下友情的。等到卑弥子从假寐中醒来,就像回归山寨的山贼,向我们炫耀满口袋的偷来之物,得意非凡。她特别起劲地自诩要为我们买回的鸡,做一种世间无双的沙司,这样,她方才偷得的柠檬和大蒜可就大派用场了。就是这么一种局面。说到卑弥子的辞令,若和犀吉的饶舌相比,倒也毫不逊色。“我读过一本写斯大林事儿的书。这书的英国人作者把斯大林写成了一个有偏执狂的杀人者,他在本书的注解里特别写到斯大林曾说,没有比加上鲁吉亚沙司的鸡子更美味的鸡子了。看来是因为那种沙司是由大蒜、柠檬再加上苏联格鲁吉亚特产的某种原料调制而成!所谓某种原料也许是俄国风味的荷兰芹叶子哇,今晚上,你们可以尝到用最近似于那种格鲁吉亚风味的沙司作调料的鸡子罗。这儿是东京,如若你考虑到这儿并非格鲁吉亚地方的话,那么,今晚上的鸡子当然是东京最最上等的美味了啊。”
  我发觉卑弥子长期以来也在过着一种半饥俄的生活。从而,借着浇上格鲁吉亚式沙司的鸡子的话,曲折地表示对食物的渴望,虽比不得犀吉那样显山露水,可我想毕竟她是年轻姑娘,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我对于她,也和犀吉一样,自然优于宽容了。原来我,自开始写小说以来,心理上的管道像易于上锈积垢的自来水管,愈来愈变窄变小,从而在这次竟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斗筲小人,心里便觉得十分宽慰。再则那犀吉和卑弥子的狂势,又刺激起我的食欲。原来我自从患了多疑症,似乎有些胃扩张,只须稍稍感到空腹,也便惶惶不安,因此当我一点点接近那斋木犀吉公寓里的晚餐,便越来越觉得奋发昂扬。至少是,在我一天天无法排遣的孤独感的蜈蚣触手难以企及的高处,如今竟能和两个兴高采烈的友人,一起坐着舒适的德国制甲虫型汽车奔向晚会场所。而且,虽说是寻常闲谈,可当我一想象到柠檬、大蒜调制的格鲁吉亚沙司,不由得像幼小时那样天真地满口生津。
  由卑弥子驾车,我们终于到达斋木犀吉的公寓。正好那公寓座落在本乡的大学校后面,而且也是我大学里一位友人所住的公寓。我正想把这点告诉卑弥子和犀吉,不想卑弥子已抢先叫了起来:
  “犀吉君报考后考上了你毕业的那所大学的哟。随后租定了这套公寓,谁知一年级生规定要去涩谷那边就读,他懒得去,也就退了学。一定有个人原来落榜没取后来递补入学的,犀吉君这次算干了一件像人样的好事哩。”
  我用责难的眼光凝视着犀吉,犀吉讲了如下的讨厌事。“在那段时间里,学生中间钻进了像间谍那样的人哩。我讨厌和这伙人搞在一起。而且,我对权威主义毫没有兴趣啊。”
  我和犀吉拿起皮箱、酒和食品,在公寓前下了车。挨了饿的小狗含恨地睨视着我们。可却没狂吠,只像芭蕾舞演员那样,蹦蹦蹦或远或近地不断弹跳。卑弥子这一回又自告奋勇去抛大众车。于是,决定由我和犀吉先进入公寓,准备饭菜。关于他的公寓,据犀吉介绍:
  “每当我回到这公寓自己的房间里,我的心情有如一下钻进梦中巨大的母亲子宫内,既忐忑不安,又感到温暖。想来你不曾住过这种阴暗、古怪、不稳当、易摇晃、又潮湿、又有来历不明的酸臭味的老式公寓吧?这时,你定然会心里发怵,打起了退堂鼓的呵。嗯,谅来你没有遇上这一类的倒运事儿吧?”
  犀吉的这番话,对这幢公寓的性格真可说言而有中。登上公寓的一段楼梯,沿廊下走去,说也奇怪,不觉之间,在二楼和三楼的结合处,非欧氏几何学的连接点上,歪歪斜斜的屋子,竟是犀吉的住处。看来他以这样的住房为耻吧,一面带路,一面一个劲儿向我介绍有关那公寓的各种警句和玩笑话,他说,我可不知道老早一部叫做加里卡里博士的电影,仅仅通过了小林秀雄的一篇随笔中的介绍,才略有所知。像加里卡里博士那样的疯子,不是就生活在我这样的一间屋子里的吗?犀吉这样问我,说起加里卡里博士,倒使我想起了那以老鼠学者为主人公的漫画……
  一踏进斋木犀吉的居室,便引起了我的好奇之心。一看,便感到这与我学生时代自己住过的房间没什么两样。五铺席大小的一间屋,墙角边堆着书(其中就有引人注目的好书两册,即舒伯茨博士的《巴赫》),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复制品,除此之外,可说是家徒四壁。别无长物了。不过,在壁橱中可能塞进了一些什物也未可知。我在门外脱了鞋,进入室内,捧着食品袋和瓶装酒,咯吱咯吱踏着翘曲不平的地板,跑上前去看墙上的复制品。这是一幅郭霍画的扁桃。这时在地板上弯着腰正想解开白皮箱的金属卡子的犀吉,抬起头来,看定正在看画的我,而后,唯恐我要否定郭霍似地,忙不迭先发制人这样讲:
  “知道不?这是一幅叫做《花树》的画。是阿莱尔早春时刚开放的扁桃花哩。看来地面上残雪未消吧?郭霍和他表姐夫叫做姆阿的俗物意见不合,可在他死后,郭霍仍为他写了诗文作纪念,这幅精心绘制的画则是送给他表组的。当然,表姐也好,姆阿也好,对郭霍的画的妙处是全然不解的。郭霍当时沉浸于悲痛之中,并写了悼念姆阿的几句诗寄给他弟弟。”
  而后,犀吉把那首我在此后一直怀想的诗句念给我听。他在此一瞬间,突然变得坦率和温柔起来。可这也是发生在卑弥子未曾返回时的事。总之是,他的坦率性格,往往会打动我心中的柔弱部分。对于我,在这种温柔状态下的他是一种演技呢,抑或只是坦然卸去心上铠甲之后的结果呢,这就无从究诘了,至于不满意这种表现的人们,不妨把这理解成具有兽类或儿童那样神秘的神秘性质为好。
  犀吉以他独有的尖锐而常带口吃的语调,可对于我却能带来美的感受的读法,把那首诗念了两遍: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死者其犹生,
  死者甚犹生。
  而后犀吉像深于友情无限眷恋似地说:“我这两年中好几次险遭不测哩,好吓人哪,我差点儿要遭毒手,因为从银座一带的地痞流氓起,恨透我的人可不在少数呵!而在那种可怕的时候,心想万一自己死了,能记住我的生者,怕唯有长老和你两人吧。那个雉子彦,说实在的,只要一天见不着我,就能把我忘个精光,他是无忧无虑的新一代啊。可长老不久也会死的吧,到那时,对于我,所谓生者,只有你一个啦,只要有了你,我便是生者,我便是生者,我是这样唱着我独特的进行曲,我是这样和死的恐怖抗争的哩。你大约也知道我是害怕恐怖的死亡的吧?就是现在,一到晚上,临到睡眠时,就像有鬼咬我肛门那样的可怕。”
  我有感于郭霍的扁桃画和犀吉过分天真的话语,变得伤感起来。我慌忙开动起脑筋要对他说几句温和话作为回报。对我而言,实际上也有一些伤感之处。即使我到了祖父那样的年纪,恐怕也克服不了这样的弱点吧。用十九世纪的话来说,大概这便是所谓“性格啦”。结果,我对他这样说:
  “可你已经结了婚,再也不恐惧了吧?夜里也不愁孤单了。
  她和你本人非常相像,也算是天作之合呢。”
  “确实,她是和我相像的。我有时,以和亲妹妹性交那样的激动心情达到了性高潮。万一我要想让生个孩子,最合适的女的非她莫属。我今后也可能和她离婚,并再和其他女子一个个结婚,可关于孩子总感到像命中注定唯有她才有这种机遇呢!”
  “你不是说过要每个月给那个砒霜狂的姑娘钱用,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吗?”
  “啊,那是我的不对啦。我原认为那只是她的自我欺骗计划,结果,那是为把我推入我的自我欺骗坑里去所设的圈套啊。我从结婚以来,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哩。”斋木犀吉悠悠然微笑着订正了以前的想法。
  且说,照这样过于直爽地表达相互间友情的男青年有时会闲得无聊。接下来能做的事,便是两个人在方便时,会发现藏有性倒错的性癖,抽签决定谁是男型,谁是女型,除了沉湎于相互手淫或鸡奸之外再无别法。当然,我们并不会做这一类的事。这时我细细去检查那幅小小复制品上的印刷疵病。犀吉从皮箱中取出小提琴匣子,随手带出大量的霉粉,向外飞舞,像是惊起了一只吓人的小鸟似的。看样子他象是打算去拉那把小提琴,可我怀疑抛荒了两年之久的乐器还能发出什么音。接着,我把食品袋、瓶酒全卸在地板上,犀吉在调整小提琴的弦线,一面连脸也不朝我看,只说“:
  “喝威士忌吧。在我那堆书和墙壁之间放了不少纸杯哩,你给找一下好吗?”
  我找出了纸杯,同时只发现了好几个用过的阴茎套。这使我感到有些意外。在这间像仓库一样煞风景的房间里,酷似兄妹的犀吉和卑弥子,总能发现哪个抓得着的处所,将就着像兽类那样从背后的立位进行性交,这光景定然和那幅扁桃花的画一样的动人哩,特别是还用上这一种滑稽的胶制品!
  这且不言,我为他和我自己在纸杯里斟上了威士忌。犀吉一口气把酒干了,发出一阵特别孤凄的咳嗽声,而后把小提琴塞在他下巴茧皮残余的下面,演奏起巴赫的无伴奏变奏曲一开头的和音。他在恐怖的地下生活期间,也可能时时在练习小提琴吧?总之,若把他的演奏录在音带,并使之快速旋转,那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声,使人感到是种快板调。
  “这会儿发出的音是这把小提琴生涯中最坏的声音哩。真可怜!可我毕竟也快脱离了那外行人的境界了吧?”斋木犀吉仍然把小提琴夹在下巴和肩膀间,腾出左手,拿着威士忌的纸杯,像木偶演员出声让木偶叫喊那样的声调说。
  就这样,一次次用威士忌鼓着劲,犀吉的巴赫演奏速度逐渐加快,多少有点像个乐曲时,我已开始醉了,而卑弥子也终于返回了。她从公寓管理人那里借来了各种盘子。卑弥子答应,我们吃剩的鸡骨头,拿去给管理人的狗吃。当然不能说卑弥子全没有作为家庭主妇的才干,她毕竟是个日本的妇女啊。
  在卑弥子走进屋子后,在廊下似乎还有别人在。于是我站起身子,探头向外看,在薄暗云中,发出像狼狗在水泥道上奔跑时发出的脚爪音强烈的嗖嗖之声,是一位小个子男人在练习那没对手的拳击。因为他脚上没穿拳击鞋,而代之以用橡胶板切成脚掌大小的麻里草鞋,从而那脚下的步法就有些拘谨,可横击出拳还比较矫捷。而在他的脚边,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炭炉子在猛烈地迸散火星,原来是他刚跟在卑弥子身后搬来了这只炭炉。
  当然我们也邀请他一起参加这晚的大聚餐。他是轻量级的职业拳击手。当时十八岁,级别九段。犀吉在四国战男孩时,跟他交手,被他击倒之后便成了朋友,不过,那时金泰年仅十四,只是拳击馆里的跑腿,因而这次比赛是秘密进行的。斋木犀吉被击倒后,完全心服了。他发现这个小个儿子少年的天才,和他交了朋友。据我所知,犀吉除自己以外承认是天才的,唯以金泰一人。犀吉真的为金泰尽心尽力。犀吉不久忽而成了大富翁,最先干的一件事便是资助金泰的生活。在赛前金泰减肥期间,自己也节食,进土耳其浴室,陪着他瘦了好几公斤。
  这一天,金泰脸色青苍,苍白的脸上,老没刮胡子,足有三毫米长,眼神平静温良,给人以武士画中瘦弱但却善良的步卒似的印象。确实,他予人以镰仓时代年轻的下级武士的印象。他是个左撇子,具有凌厉的回击力。可他的下巴是脆弱的,而且是脆弱得像玻璃一样的下巴。从而他是个极易击倒对方,也极易意外地被对方击倒的拳击手。我们最初会面的那天,正好他因肌肉问题刚去了医院。医生和他的对话当时也在我们面前复述过。由于这非常感人,因而至念仍然记得清楚。
  “医生检查了我的身体,显出像看毛毛虫似的厌恶的神色。他一看连接在我纤细的骨骼上像怪物似的筋肉,考虑到我幼小时的粮食供应啦,现在的职业拳击的训练情况啦等等,就说当个日本人真是可悲。还说这样的体格没在拳击赛中丧命,简直不可思议呢。又说我当了个职业拳击手,足证我是低能儿!”金泰用了羔羊说人话那样无限温顺的语调说。
  原来金泰为了要从一贫如洗的东京港周边的朝鲜人家庭的父亲的控制下脱身,才当了拳击手。从成为职业拳击手那天起,对他们的比赛酬金颇有不满,从而成为训练场及体育报刊的恶语中伤少年。但他仍能坦然地和这类非议对抗。他也和犀吉一样是个伦理学家,哲学人物。对一切现实问题(从拳击赛的收益分配率到拳击手证级的内幕,日本人拳击手的发展前景)都有个人独特的看法。他是以双拳进行战斗的少年哲学者。就是在这次晚餐会上,金泰也加入了犀吉主张的行列,和我谈了一些有关自我欺骗的个人意见。我认为我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话虽如此,在这晚餐会上有关自我欺骗的种种议论自然也不特别的明确。莫如说,对于为什么把我当时的生活和行动方法叫做自我欺骗这一类,犀吉本人,说到哪儿,总也说不清楚。犀吉也好,卑弥子也好,金泰也好,还有其后加入的雉子彦,大家都是年轻人,不管怎么受惠于哲学的,伦理学的素质,要这些年轻人,抓住一个概念的总体,把它彻底,完整地表达出来并非易事。他们无法从这一概念或意义领域的各个侧面进行包围。只能就极其局部的方面展开尖锐激烈的攻击。
  不过,即便如此,若从一个方面的攻击打中意义的核心时,也仍能取得效果的。我从他们那儿,获得了一生有关自我欺骗的局部零星的启迪,确实由此受到触动,最终受到影响。
  我们随意围坐在金泰搬来的炭炉旁,用手抓着品尝那卑弥子为我们做的浇上格鲁吉亚风味沙司的鸡子,(一会儿我们全都浑身散发出刺耳的大蒜味,不过谁也不介意。)吃厌了鸡,有人就把里脊肉和几张莴苣叶迭在一起吃,有人则把半熏制的大马哈鱼夹在面包里就着蘑菇一起吃。而且一直在喝葡萄酒和威士忌。不过,若有人酒醉得舌头转动不灵,则剥夺掉喝葡萄酒的资格,由卑弥子严加看管,原因是葡萄酒是从法国进口的舶来品,在我们买来的食品,酒类当中,价钱也是最高的。即便在这一时期极度贫困的生活情况下,按照犀吉的性格,他仍然宁可买一瓶白局雷,而不愿用同样价格去买五瓶日本产葡萄酒。
  我们全都猛吃猛喝。我特别对金泰无节制的食欲(因为据我所知,拳击手应是常为减轻体重苦得要命的一种职业)感到担心,即使怕多少会伤害了他的感情,可仍然向他问起了这一点。对此,他的答复是:
  “我每隔三十分钟就要呕吐一次的。在这期间消化掉的食物,一定是为把我的筋肉附着在我瘦小的骨骼上所不可缺少的啊。”
  “金泰能把禁欲和享乐两者交叉上演的节目安排得井然有序哩。你认为你自己吃得少有些不服气吗?这才叫贪心不足。你自己不也吃了不少吗?”卑弥子代替金泰向我反驳。在用餐过程中,斋木犀吉始终热中于阐明我的自我欺骗。
  比如他曾这样说:
  “我们人类否定或超越了A瞬间的自我,变成了B瞬间的自我,而后再跃向C瞬间的自我,人类不是以这样的类型而存在的吗?这是萨特巧妙阐明的道理,我虽没有读过《存在与乌有》之类的书,可想来定然是如此的吧。可你,那样的年轻,已经对这种类型的生活方式心存恐惧,夹尾认输了。你总想模仿日本小小传媒为你构制的你自身的亡灵,全不想向上跳跃,也不设想另一立场上的自我。但是人类本来只应以刚才所说的类型而存在的,所以,你实际上在违反着自我的存在而生活下去的哩。这一点我称之为自我欺骗!”而后,金泰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我还记得有一位次最轻级拳击手的事儿呵。他在某日的比赛中,确信他已在第一回合赢得极为有利的得点。因此,从第二回合起,便不再向前迈出一步。只是采取守势。他打算把自己在第一回合取得的优势保持到底。因此,这便成了在此后的几个回合中连一次也没出现过出击的极为滑稽的比赛了。这样,当这一胶着状态的比赛告终之时,他被判了输,而且,所有观众也都对他大为失望。他一直保持的第一回合的得点,实际上等于零。这样的误解,反成了威协啦!”
  我并没特意作什么反驳,只默默然微笑着吃鸡子和莴苣,喝威士忌。我当然没想跟在自己的亡灵后面亦步亦趋,不认为自己是个只把第一回合的有效攻击像阴毛似地珍藏在裤衩内,然后在其余的一切回合里到处躲避消耗精力这样愚蠢可怜的拳击手。不过,也有这样的瞬间,超越了我自身,我心中产生共鸣的微弱呼声直接飞向犀吉和金泰。确实,我要从A瞬间的自我,在B瞬间获得完全自由的自我,在同一次战斗中,要在毕生所有的回合全都采取攻势。实际上,也可能,当我赢得了小说家的名号之后,自己的生活中已无自由的感觉,反而常有束缚之感。这一点,可能已通过这一次我的多疑症,得到了表面也未可知。
  “对了,总之,我不是要和斋木犀吉一直交往下去吗?现在的我,闷坐在书斋里毕竟也一事无成的吧!”我在这一晚聚餐会上想到的竟达到这样的程度。若是我是个更坦率、天真、开放、性格内向的感情家,可能接下来会大喊大叫,流着眼泪朝犀吉、卑弥子、雉子彦、金泰等人的脸上接吻的吧。”是的,确实,自从我当上小说家,似乎一天天都在过着自我欺骗的日子!我有时想自尽,有时想出走。若喝了酒,又像疯子样烂醉吵架,老是烦躁不安。恐怕这便是自我欺骗在我身上作祟哩。在哪儿一开头就不对劲了!啊!怎么来救助我;用你们的自由,把我带进真实的冒险世界去!”
  不一会,所有人酒醉饭饱,自我欺骗的议论,就如鸡子的最美味部分,迅速消失在我们的胃中。接着便是一场大乱。没有摩托车的摩托车骑手雉子彦耍开了摩托车的车技,在室内打转,而后,又跟只使软弱右手的金泰进行拳击赛。正好十秒钟,就被打倒在地。卑弥子又想起了什么新的人世悲哀的根源来,独个儿抽抽噎噎地啜泣着睡下了。不知不觉间金泰已踪影全无。雉子彦也把自己的胸膛和大腿压着卑弥子的背部和臀部睡着了。犀吉看着他们俩,只在一边微笑。由此,我想到也许雉子彦和犀吉间存在着同性恋关系也未可知。我不是同性恋者,(如有人把你的睾丸弄得痒痒,而当你也感到有些快感时,那家伙便说睾丸乃是小阴唇的变型,从而指称你在性欲上属于女性类型,断定你是未来的性倒错者。即便如此,你也切不可贸然断定自己是个同性恋者,可照此说来,不是谁都不是同性恋者了吗?)但看了别人的动作,马上就能由此找到同性恋的影子。从而我武断地认为,同性恋者也许觉得让自己的妻和自己的同性恋者通奸是件愉快的事儿吧。
  猛然间,犀吉向我打听时间,其时已是凌晨一时了。我一说,犀吉慌忙站起身来,从壁橱里取出一个包袱。而且当着有些吃惊的我的面,不大工夫,换穿上像军人又像消防员威风十足还有一些与此相应的饰物的制服,这样说:
  “从此刻起,我要当巡夜警察了,一块儿去吧!”3
  我和斋木犀吉二人乘上了出租车,我打算着把他送到工作场地、自己径直回公寓。可结果,我在犀吉打零工作夜警的大厦前和他一起下了车,就在警卫室里度过了一夜。原因是一坐上出租车,斋木犀吉马上不同于方才在晚餐会上的高兴劲头,一头潜入极度抑郁情绪的泥淖之中。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市中心这所大厦的警卫室里受一夜的煎熬。
  我也曾考虑到犀吉的抑郁,是否由于没赶上夜警时间所致。他原来必须在正十二时去换班,可我们到达大厦时已是凌晨两点半钟了。不过,斋木犀吉仍然跟他前班的老夜警极其友好地进行了交接。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犀吉和老人之间能有如此出色的爽快大方的理解关系。我总感到老人一般是不同于自己的特殊的另一种人。我认为理解老人,被老人理解,非得自己也到了老年,此外再无别法,在此意义上,我是个经验主义者。老人不是孩子。隐藏在孩子玫瑰色脸颊里的东西,和在老人尽是皱纹那边瞟上一眼窥得的东西是不同的。对待老人,也能和对待孩子采取同样态度的人,我认为哪儿总有些特殊的地方吧。总之是,斋木犀吉跟加班两小时半的老人谈了不多几句话,仅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吃剩下的鸡腿,作为赠礼,也就解决了一切问题。这是个眼带牧羊犬那样的怨恨神色的小老头儿,可他一走,忧郁的情绪又回到犀吉身上,而我也受到了感染。
  心情不快的我们一直待在大厦一楼的警卫室,直至清晨。其间,每隔一小时,便由电梯或楼梯,去屋顶,或在走廊上巡视,勤快地做巡夜工作。倘若在这一晚有强盗团伙或从动物园里逃来的花鬣狗群侵入这大厦,而我们把这一些一个不剩地逮住,在次日的早报上肯定会有配上照片的新闻大肆张扬的。我认为斋木犀吉确实是夜警工作的合适人选。他喜好独个儿在深夜起床。加之他好奇心特强,因此,一有什么可疑的声响,他会立刻奔到地下三层的配电间去。
  斋木犀吉在他值夜期间,一直闷闷不乐,大脸庞上布满了皱纹。可这决不是他的本性,他是决不会甘心沉默不语的。面带幽灵似的悲戚相的他,或在电梯内,走廊里,或在警卫室,在深夜的大厦中有如暴露在野风中冬日山间的帐篷那样的屋顶上,不断地在我的身边说些微尖而略带口吃的唠叨话。这是有关各类伦理问题的唠叨话。还有这二年来有关他地下生活的冒险经历,儿童时代极其复杂的家庭情况等全无虚假的心里话。
  我虽也沉默不了,可饶舌之王仍然是犀吉,和他两人在一起时,我几乎从来不会破坏掉习惯于把自己的注意力一心一意集中于自己的耳朵这样的状态。从这晚深夜到次日黎明的几个小时,通过我受寒皲裂的嘴唇的话语,大致仅仅相当于犀吉的百分之一。我和犀吉那样,愁闷地摇着头听他的唠叨话。
  斋木犀吉这么说。“我常说,我一想到死,马上就会感到恐惧,不知你可有这感觉?对于死毫不恐惧或者并不特别感到恐怖的人究不知是否存在?一般的成年人虽则从外表看来确实如此,但这也不过是欺骗的结果罢了。怎么样?你自身怎么样?你想到死,想到虚无的永恒,有没有害怕得要命?”他像孩子般天真地说。我默不作答,只暧昧地摇摇头。在这种场合,他并不等待我回答。他的头脑总在考虑他自身,特别是在如此饶舌时的他,只需要别人带着耳朵听,即便是对方没安上发音器官也无妨,犀吉是和鱼儿也能起劲地聊天的吧。
  “不过,我认为人类之死中最最可怕的死,是世界最末次战争之日,所有城镇中所有人统统死去的这种死哩。因为在这时,谁也不能再唱‘但有生者在,虽死其犹生’这样的歌啦!我在苏伊士战争时,患上了热病。在香港痊愈时,就不再认为战争这一主题对于我,有什么特别的魅力了。不过,一旦发生全人类的核战争,那才是我现在冥想的最重要的课题。在我们第四期冰川期不知道有多少人类在灭亡?大约无法计数哩。可我们,作为世界最后的人群中之一员,也许要遭到最恐怖的死亡未可知,我真的讨厌,死亡啊。”
  “我想我们也能和先我们死去的以天文数字计数的人类一样,单独一人地死去,在我们活着时也许不会有世界的最终战争了吧。”
  “不,认为并非如此的人也不在少数哪。”犀吉满怀激情地说,令人产生那确实是他自身对这问题长期来冥想所得的一个伦理结论的印象。”倘若美国和苏联,或者美国、中国之间一旦发生核战争,那确将成为世界所有人类的最终战争呐。因为如果一国知道自身在核战争中落后于敌国,(也不过落后了几十秒种,二十世纪再加几十秒便是这地球上人类的可悲的文明生命的寿命了。)那国的领导人,不论是赫鲁晓夫、或者肯尼迪,马上会按动第二个按钮。所谓第二按钮是由铬线连接到收藏足够破坏地球全表面分量的核爆炸物的仓库。一个国家,在和敌国交战时,特别是进行核武器杀灭战争时,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和国民遭到灭绝,但一定要灭掉敌国和其国民。在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和共产主义国家之间的关系,在心理上,是最残酷的神学的神之国和恶魔之国的关系,因此就成为这样的局面了。比如,和共产主义征服世界的形象相比,认为还是世界灭亡的形象比较幸福的美国人、正如罗斯福夫人在英国广播电台的对谈中,答复白发苍苍形如螳螂的罗素爵士时所说,竟占绝对多数!”
  我无话可说。在犀吉声调的气势中,有一种超越议论的是非强使我沉默的力量在。可对我而言,却也有此余裕,可以考虑到这一瞬间在他的公寓里,雉子彦和卑弥子正在贴体而眠这一类的事。结果,大约是因为我毕竟比犀吉大了几岁吧,我又对自己的新婚妻子可能正和人通奸之时还在起劲地高谈阔论有关世界灭亡的恐怖言论的犀吉,忽而感到了焦躁。我甚至回忆起他屋内有用过的阴茎套的事,无端地茫茫然似欲流泪似地生起气来。
  “从今后你究竟打算干些什么?假若明天地球还没灭亡,那么在明天傍晚前,你对你的家人该仍然有责任的吧?你打算就这样当个夜警和那个人生活下去!”我质问似地叫喊。“你已不再是孩子啦,现在结了婚,也算二十二岁的人了吧?就这样耽于冥想,幻想着唯恐世界的末日将至,另外则干些夜警之类的事,行吗?”
  “啊,我在二十二岁上干夜警。在这儿上班到今晚是第六十天啦,而且又结了婚。”斋木犀吉从容不迫地回答。他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心情激动的我说:“二十二岁,我知道这是怎么样的年纪呵。你可曾读过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他是自杀而死的,可他完全不想自杀呵,只看他写了这样的诗:
    人生于世  求死不难
    若要求生  难于登天
  马雅可夫斯基二十二岁时,写过一首《着下装的云》的诗呐。其中提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龄的意义。这你知道吗?
    我的精神上找不到一丝白发,
    也没有老年人的慈祥!
    用那声的力击碎这世界,
    我在奋进,堂堂一男子,
    二十二岁。
  他写了这样的诗哩。着下装的云是马雅可夫斯塞二十二岁时的自我写照,而我真想说写的是我自身哩!我没写过马雅可夫斯基那样的诗,可我确信自己是着下装的云。我预感到我哪天定然会好好儿干出些崭新的事业来哩。这样的我一面在干夜警,一面在等待“我自身的时机,有什么不好?再说我也不偷懒。经常就自己的伦理进行冥想,而后制卡片、记笔记,不就是这样吗?我不久要作杰出的冒险啦!只须在那之前,这世界还没灭亡!”
  我定睛注视着斋木犀吉,这样那样地思忖,这青年到底会成为哪种人,干哪类工作的《着下装的云》呢?考虑结果,对我而言,只认为他可能成为一个杰出的人物吧。由于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夜警的体会,使得我变得更加单纯了吧,我为犀吉介绍的马雅可夫斯基以及犀吉的存在本身所感动,我高兴地暗下决心,从明日起,暂时之间,将和他共同生活。天一亮,我将去银行,把存款悉数取出,充作和斋木犀吉一起冒险旅行的费用,结婚资金啦什么啦算得了什么!我确实爱我的未婚妻,我大学同学之妹,可在这一瞬间,我忽而发现结婚乃是尘世间为我安排的最大圈套,跟斋木犀吉在一起,我常被即使那时丢弃自己赢得的一切,也要朝他前进的方向奔去这样一种全生命的心愿攫住了。那是犀吉的魔法力量使然呢?还是来自我本身内部欲望不得满足时的潜在能源的缘由呢?
  这时,正好是我和犀吉第若干次的巡逻,我们乘电梯,登上了屋顶。那是黎明降临全东京的一瞬间。从银座高档屋顶,俯瞰黎明时的东京景色,确实离奇。我忽发奇想,初次感到,我为发行数三百万份的大报写过随笔的清晨,竟把我和全东京其他人一下子联系了起来。但是,一让我饱览四周黎明时的东京,这都市看似像个不让我甜蜜之梦企及的大怪物。所谓超越人与人之间的个人的联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这样的大都市里,这样的事儿,是否可能?
  “据说美国的青年小说家,常有逐步争取当上总统候选人的雄心,不过,我想自己直到死,必定连当个都知事候选人的勇气也没有呵。特别是现在,在环视了这庞大的陌生人聚居的都会之后!”我坦率地向犀吉说出我的感想。
  “要是我,如果日本也有总统制,是最先要去候选的呵。”
  黎明的东京市中心,景色确实离奇。至少说,它是反人类的。我在北京,在莫斯科、巴黎、罗马、伦敦、柏林,都曾从大厦屋顶,观察过各式各样大都市的黎明,可不论哪儿,也没有获得像这一黎明,跟穿着夜警服的犀吉一起看到的东京黎明那样离奇的黎明印象。东京黎明有一种像榨油器对人们榨魂摄魄那样的东西。那时候,我震慑于种种离奇的预感,同时又觉得鲁莽的冒险精神油然而生。在过于天真疑似孩子们蜡笔画的青色那样蓝色黎明天空下的大都市,是因为在此越过的喷气气流或是像冬天北海道原野半冻的河川那样的颜色,沉积在好向条流动着的雾气深处,看来如钢铁工厂里阴沉沉的内部。这一想,在包容着把屋顶上的我们全身卷入漩涡的雾中的风里,有一股铁粉和重油气味。而且,在哪条道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这是如斋木犀吉所说的世界末日的黎明。我把手抚按我上火的两颊,粘在长长的胡须上的水滴随即濡湿了我的手指,就好比我孩童时奔跑在清晨草原之后短裤下膝盖那样的情况。我和犀吉两个人一起慢条斯理地打起了呵欠。
  “噢,我们今天好好儿找个乐子吧!这会儿干些什么?”犀吉有力地说。“喂,干点儿什么吧!”
  我开颜一笑。想起了一位青年诗人的诗句。“喂,去吧!上哪儿去?”我疑心难道是那位青年诗人,用和犀吉方才强有力的言词,同样的语声、同样的抑扬朗诵他自己的一行诗。
  这是青春之初热情的雅歌。
  “先剃胡须,后洗澡,好吗?然后,再干别的去!”我像个比犀吉年长的人从容不迫又有生活情趣地回答。
  “啊,要是那么样,我倒知道有个最好的去处哩。那是除中午经常开放的土耳其浴室,就去那儿吧。”斋木犀吉说。
  这天清晨,我们的夜警勤务,到七时为止。而后,我和仍穿着夜警服的犀吉出了大厦,朝东京湾方向走去。也和从犀吉跟地痞厮打那天起,他和我一起步行的所有日子一样,他悠然自在,而我却总是用了前倾的急步在行走。途中,我们碰上了一辆搜捕野狗的汽车。在那一带,行人还极寥落。上载十几条狗的车子停在一边,再向前大约一百米的亮处,不像有行人的马路上,看到两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忽地像老鹰那样向前追逐野狗,可忽而又向后退回。令人想起多角形带穗币灯笼上的少女画。
  当时,我突然沉浸在战时一件苦痛的回忆之中。从我患了多疑症突然发胖之后,我第一次以矫捷的动作,下奔到车道上,解开野狗搜捕车背后铁丝岗上的门钩,在这一瞬间,既有以惊人的速度向外脱逃的狗,也有不管我的诱导,仍然战战兢兢留在原处,始终不逃的狗。我正想把其中一匹矮小的长毛狮子狗往外拉曳,可手掌被狠狠咬了一口,从手指根淌出肮脏的血,混着那狗嘴里的唾液,冒出了一个泡。我对那些死也不肯逃跑的狗产生了厌恶之情,我对我自己说,决不能像那些狗那样地生活下去。不用说,我受到了犀吉那种伦理趣味的影响了。
  “喂,快跑啊。我们也将代替狗给逮去的罗!”犀吉叫嚷。而后我们几乎以踏死此时正在乱奔中的野狗的劲头,拼命向前跑。
  不久,我和犀吉,在这间从毛玻璃的天窗微微射入晨曦的土耳其浴室,两个人并排赤身坐着,让同样几乎全裸的两位姑娘为我们洗净身体。姑娘们刚上班,劳动劲头十足,相互间又充满竞争意识,为我和犀吉服务,我们获得了充分的满足。在这样的清晨,裸体的姑娘们把我们领进蒸气浴室,擦洗、剃须,直至修剪指甲,而且,只须我们有此意图,还可以给予少许性的欢愉,她们像小鸟似的目光灼灼,半裸着奉命唯谨,这样的奇迹在东京这样古怪的大都市里,据说是稀松平常的事。这一点我从犀吉那儿也总算长了学问。
  而且,我也毫不怀疑犀吉会把我引向更加难以置信的体验之中去。姑娘们被好清洁的热情所驱使,坚持着为我和犀吉洗净阴茎里侧。我也好,犀吉也好,无不猛然勃起。两个人相对放声大笑。半裸的姑娘们也都满身肥皂沫,弯起腰大笑不已。
  “你为何那样冒失地去救助野狗?”犀吉发着笑问我。使得我在这件小事上变得得意,舒展,兴奋起来。
  “这事儿慢慢再给你说。那是与幼年时的我在战争年代的体验有关的事!”我如此说。接着,我托服侍我的姑娘,领我到打电话的场所去。上半身赤裸着,腰上仍系条浴巾。
  我挂了长途电话到关西的未婚妻家里,提出把婚礼无限期推迟。
  我每天都受到威协,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也因此,我的建议对方欣然同意,不表异议,我的多疑症,其幼芽之一,到此如凤仙花种籽,绽开之后便消失。为什么在那天清晨,我会断然下了决心,推迟婚礼呢?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甚了然,很可能,是由于犀吉婚后对自由的看法,反倒使我增强了对结婚后束缚的印象,感到沉重的压力。也或者,简直是因为那天早晨,自己感到极度的自由,从而希望将此状态长保勿失的原故吧。
  总之是,我和斋木犀吉在一起,大约经过四十小时时间,自己便轻轻易易成了他日常生活冒险的魔法的俘虏了。
  我重新返回浴室,一看,斋木犀吉正热情地诱使为他按摩后背的姑娘和站在一旁注视着的为我服务的姑娘,是否有意四个人协作性交。我满心希望睡上一觉直至午后,因此,对犀吉的精力确实相形见绌。所幸,姑娘们只像是听天真的玩笑话似地一笑了事。4
  跟殷勤的半裸姑娘们作别,再次踏上清晨的街路,犀吉对我说:
  “此刻是帝国饭店早饭的时间啦。将就着来份儿白脱牛奶鸡蛋和咖啡充充饥吧。要不,还是去近处刚开张的饭店吧。那儿的早餐桌上,能喝上啤酒哩。”在他那神采奕奕玫瑰色的脸颊上,洋溢着自我满足的微笑。
  我们的身子,角角落落,全被彻底清洗,连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像婴儿那样,手指甲也彻底修剪好。我们现在的卫生状况,即使去东京最上等的早餐桌上就座也无可挑剔。不过,我心中生疑,姑不谈人民共和国的饭店,有哪个豪华饭店的经理能对这种穿夜警制服的青年人殷勤接待?犀吉敏感地看出我疑虑的眼神,他当即从像消防员,又像军人的制服内口袋中,以装模作样滑稽的姿态,角松旭斋天胜那样,徐徐抽出一条白丝绸围巾,绕在脖子上。一瞬之间,这个穿夜警制服打工的青年,顿时给人以一个欣赏职业比赛的温莎公爵①在远东的庶生子那样的印象。突然间,我为斋木犀吉作为电影演员遭到失败觉得有欠公允,我一下受了感动,佩服他的化妆才能,不过,斋木犀吉却也有些忸怩。
   ①原英王爱德华八世  “你可知道在污水中?最能照常生存的淡水鱼是哪种?是那种圆圆小小的鲫鱼哩。这种鲫鱼,处于濒死状态,常有数百尾一起在暗沟里浮游。这是多年前的事儿啦,总之是,还在我的幼年时代,我在儿童报刊上见到的。喂,瞧,在沟壑中,为了求生的数百尾鲫鱼挣扎着恶战苦斗,不是要催人泪下吗?银座的无耻之徒,就喜吃这一类的鱼,可连这种鱼的骨髓也都带着沟泥气味,无论如何吃不得的。你可曾想到,居然有这样的生物,尽管沟泥气味渗透到身体内部,也能忍受,在泥沟中求生?这总有点辛酸味吧!实在恶心哩。连鲫鱼自身也如此!”他这样说。我们这次,岂止是鲫鱼,是一直沿着即使全副武装的潜水员潜水一秒钟也不得不放上十个带着沟泥气味的屁那样的臭水浜,步行到东京市中心的。
  且说,我们没受到这家饭店的任何挑剔就进了大门。可若说是在早餐桌上能喝上啤酒,却是犀吉的记忆有误,要喝些酒类,进些点心,至少要在九时以前,去帐台前的大休息厅一侧的酒吧横木(长凳子)上落坐。照犀吉说,他来时总在饭店开市时的忙乱时节。他和卑弥子两人在此同住了一周之久,每次早餐,有白脱牛奶鸡蛋和咖啡,再喝些啤酒,帐单照开,还能拿些纪念品陶器牧羊犬之类,堂而皇之出大门。斋木犀吉这样信口地一一坦白。
  总之,我和犀吉,背朝着帐房经理、侍者、休息厅里的客人们坐在酒吧间的横木上,从早到的招待员手里,受到德国啤酒和煎鸡蛋的款待。上餐一完,犀吉又若无其事地要了威士忌,招待员看了看我,也同样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安置了大酒杯,给我们俩斟满苏格兰威士忌。时间是午前九时。一想,这时饭店刚开市,还着实有阵子忙活里。
  于是我向犀吉讲过了自己为什么要冒险去援救关在野犬搜捕车内可怜的狗。犀吉无所顾忌地大声再要了一杯威士忌,一边听我讲过去的往事。他自然对我方才援救的突然行动有了兴趣。
  “如刚才所说,那是我孩提时体验到的战争时代的事。那年夏天,一位戴眼镜、清瘦的男子骑自行车来到我们山沟的村里。那辆有大载重架的自行车,活像鱼贩黎明向鱼市场骑去进货的自行车。那男子把我村的居民小组长召集起来,说从现在起,要把整个山沟里的狗杀光剥皮,命令大家把各自饲养的狗牵来。据说,那皮毛在军队中可供可怜的士兵使用。你没看到我村庚申山麓的洼地吧。就在小河旁,至今那里仍是杂草丛生的空地呵。在牛市上,一头头牛拖到空地集中在河滩边,牛贩子和农民们竟出高价。这屠狗者在那空地上摆开阵势,开始,只是干等着。因为我天真又幼小,潜入到聚集在俯瞰那洼地高台的孩子和大人们中去,观看那孤独的屠犬者,一边感到那是多么滑稽的家伙呀,可是,其间,整个山沟的人,拼命把自己饲养的狗带进那洼地。我真地吓坏了,犬不断地被牵来。屠狗者用藏在屁股后的棍棒,打狗致死,而后用刀剥皮。不一会,狗血的气味弥漫在我村的山沟之间。我在当时,非常兴奋地转来转去,不过,因年小什么也干不了呵。尽管那样,我还抱着一丝可怜的希望,认为不久,山沟的大人们,会开始发怒,揍那屠狗者男子的,但是大人们却找遍整个山沟,想把村里的犬牵到洼地去,直至最后一条。其间,屠狗者疲乏极了,尽管踉踉跄跄,仍在用棍棒打狗致死继续剥皮。一旦开始,也就不可收拾了。原来,屠狗者想至多杀死十条左右的狗剥好皮再去邻村的,可是,我这山沟里的人们过于协作,尽管全身被狗血染得通红,仍继续挥舞棍棒直至傍晚。其证据,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在我村的下游,头天晚上屠狗者放在载重架运回去的狗皮,大半被丢弃在水里。总之我的山沟,从此后,再也听不到狗的吠声了。是这样彻底的大杀戮。也从那时起,我对山沟的大人们和孩子们改变了看法。就是这么回事。”
  “你曾说过你曾被送到那地方都市的感化院,是在这次事件之后吗?
  “哦,是从那时起,有二年光景。”我说。
  “那么,你不是给了那些狗以足够的补偿了吗?”斋木犀吉说“或者,你发誓一生中只要看见有人抓狗,你就要马上去援救吗?已援救了千匹之多吗?”
  “不,今早晨,我才初次解救了一些狗。这是因为我突然想起幼年时的事儿啦。可不知究竟为了什么?”
  “你现在有点从自我欺骗的生活中开始觉醒了吧。”日常生活的伦理追求家,斋木犀吉会意地说。“总之,战争期间也好,此后也好,我再也没有特地忆起过在那洼地上,发生的大虐杀事件。”
  “但是,你不是写过屠犬者的纪实小说吗?你一直被那洼地的恶梦魇住哩。”犀吉说,我稍稍尝到了犹如摄取营养过剩的美国人躺在精神分析医生的长椅子上时,一定会威感到的那种自我放松的安谧和愤懑。是的,如你所说,我不是写了屠狗者的故事吗?作为自己最初的短篇小说,全是我无意识的天真。怎么样!我托招待员把威士忌的酒杯,换成船员喝的那一种。于是,我一口干了,等待着激动心情平息下来。
  “总之,你知道战争,我连自己国家的战争什么的全都不知道呵,真是文雅的、和平的孩子!”犀吉像老头儿似地打着哈欠,有点悲哀地说。
  “但是,这可不能说了解了战争……”我像要为自己辩解似地说,突然觉察到犀吉已不在倾听我的话。他已把脑门搁在柜台上睡起觉来了。照样坐在横木上,像小鸟在树枝上睡眠似的,犀吉以一种轻松的安稳感睡着,多么舒坦。
  我感到为难,环视一下四周。尽管犀吉具有能在横木上巧妙地睡觉的本领,也不能让他靠着柜台那样危险地睡着吧。我把手掌搁在犀吉肩上想摇醒他而不致从横木上坠落,安全地睁开眼。可是,犀吉绝没有睁开眼睛。这是我在此后常常体验到的。犀吉有他自身特别的睡眠法。睡醒过来之后,玩乐、读书、或沉湎于性的快乐,其间,犀吉可以如此样持续几十小时,完全不想睡。可是一会儿,在某一瞬间,犀吉会突然落入陷阱似的睡眠的深坑之中。那是一种引起友人家看电影时胶片突然中止时那样感觉的睡眠,犀吉让以往自身的活动一侧停止,深深地睡着了。接着,直到充实的睡眠的一个周期终了,犀吉完全像岩石似地彻底地睡得死死的。究竟需要发出多少次闹钟的铃声才能把在不满足的睡眠状态中的他吵醒呢?斋木犀吉常说,我像兽类的冬眠,是完全遵循自然法则的睡眠。不过,这天清晨,犀吉在酒吧的横木上坐着入睡时,我对他的睡眠模式,还不理解,因而,得知犀吉决不会睁开眼睛时,我狼狈极了,而且有些生气。
  但是,斋木犀吉有他奇妙的机遇,不论碰到怎么样的凶险,总有善意的第三者出现来援救他。在此场合,从一清晨开始给我们送威士忌的招待员是难以想象的圣女贞德。他绕到柜台边,来到我和犀吉处,帮着忙抱起犀吉,送到休息厅的沙发上。结果,我本人也被这位善解人意的第三者拯救了。于是,我向招待员结清早餐和酒类的费用,给了小费,他担心犀吉,询问是否打了通宵麻将?我回答,不是,是彻夜干大厦的巡夜工作,所以这样做,因为这是他的临时职业,招待员像是听了没听过的笑话似地高兴地笑了一下,随即返回自己的岗位。
  靠在沙发上熟睡的斋木犀吉身旁的我,心情十分不安和孤独。自己跟这位有放浪癖的青年二人,清早起痛饮了威士忌,静坐在陌生的旅馆休息厅,这样做究竟如何?像有反省癖的黄鼠狼那样抬起脑袋从我的内心深处问我自己。但是,另一方面,我真的有了一种获得自由解放的心境。
  亏得斋木犀吉在此熟睡,我才得以仔细地观察他;然而自身也逐渐困了起来。犀吉睡得深沉,呈现出预感到醒来时各种各样的观乐,从而全身发热专心致志的游手好闲者的脸色。我自身可以说是用禁欲主义的习性培育起来的,成人后,从未倾注热情,沉湎于一种放荡之中,而且对过于倾注热情于放荡,因而精疲力尽,呈现出像疟疾患者般眼色的同伴,有种不妨碍友情的怜悯心情,那时,对斋木犀吉来说,我拥有的情感与此近似。我想,斋木犀吉一醒来,就引他去玩更兴奋的游戏。在此之前,指导我们二人行动的是犀吉,我足可居在他驾驶的日常生活冒险愉快的船舱之内;但是现在,既然船长像小猫似地睡着了,完全放弃了职责,这一回我感到不得不想点什么办法了。仿照“来,去吧,去哪里?”这诗句,改成“来,玩吧,玩什么?”想到这点的,这一回是我一个人。我这么想,但对于我并没有轻易涌出日常生活的冒险的宏伟计划。不过,这时,我想起暂时不须花钱结婚,因此,想要为犀吉和卑弥子买辆汽车。是的,我对自己说。大伙儿坐上那辆车,兜遍全日本,如何?这样的冒险旅行至少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我,或者犀吉,或者那个滑稽的空想家卑弥子,不是可以制订出新的冒险计划了吗?我陶醉于这一想法,自己也学起了犀吉,悠悠然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睡起觉来,带着三位幼儿的年轻的印度夫妇,占领我们沙发前的几只扶手椅,等着旅馆的空房间;那对夫妇不住口地申斥那三个幼儿。如果我有听懂印度语的耳朵,兴许会听到这样的话:“孩子们哦,把你们带到日本来,为的是要你们向勤劳的日本人学习的,不是要你们去看一清早喝醉酒、躺在旅馆休息厅这些懒惰的青年人的。孩子们哦,不要用羡慕的眼神,去看着这些叫人讨厌的流浪汉。那样的孩子可不是我们的乖孩子,可不是上等阶层出色的孩子呵!”
  确实,斋木犀吉和受他影响的我,可以说,从那天清晨,把流浪者的生活态度作为自己的规范,度过白天的时间。我们在旅馆的沙发上,睁开眼,已是午后二点了。而且,我和犀吉几乎在同时一边微笑,一边睁开了眼睛,相互间从眼睛深处,看到充分平静的睡眠后,得到完全满足的自己的脸在温和地微笑着,因此,我一醒来,马上不胜感慨地叹息了一声。
  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从患上了忧郁症,我始终感到受了旁人的注目,有一种不舒服的强迫观念在作祟,在晚上,也总是提心吊胆没法安睡,而在这天,虽不过在众人环视下的明亮休息厅内假寐了一会,但犹如闭锁在防核弹防空壕内醉眠的工人,睡了个十足的安稳觉。
  不久,我和斋木犀吉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穿过宽敞的大厅,去盥洗室解手。我们当然要充分利用这家新开的国际旅馆,倘若盥洗室入口有征询意见之类的纸张,那末,我也好,犀吉也好,一定会满怀喜悦之情,为这家旅馆写上充满感激之情的几行文字的。我们的征询答复,一定会使旅馆的经理和股东代表欢喜雀跃吧,我和犀吉并排着边解手,边向犀吉建议,想用自己准备结婚的费用,五十万日元购置一辆为我们大伙享用的汽车。犀吉立刻同意了我的计划,尽管他此时只把他膀胱内的尿液排出了三分之一,可已对撒尿丧失掉兴趣,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臂,恰如就要向银行跑去似的。我真有些不好意思,说出了这句像泼冷水似的话:但是你不是每天可以自由选择乘坐各种各样的轿车,岂不是更好?这一来斋木犀吉便说:
  “不,偷别人的汽车可不好。”犀吉说。一瞬之间,我吓得目瞪口呆。不过,他到底像年轻的姑娘一样,使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他有些沉着地说:
  “偷来的东西跟自己应得之物,两者之间,惊险程度不同的呀?盗窃来的东西有惊险的感觉。这是任何小偷都明白的惊险感觉吧!但是,自己所有之物惊险感觉同样丰富,这两者的惊险感觉方向完全相反,就汽车而言,我一直想去尝试一下正当占有的惊险。另外,我们把那车子坐得破破烂烂之后。对它厌倦了,不是去海滨,浇上汽油。一烧了之吗?而烧毁偷来的车子,却并没什么刺激,而烧毁自己正当占有的、宝贵的车子,就完全是另一种的刺激啦!”
  “那么,你知道出售半新旧汽车的地方吗?”
  “给雉子彦挂个电话,那位新世代的摩托车骑手对有关一切半新旧货物买卖的信息经常留心的呐,那家伙时常干汽车、游艇的中间商赚钱哩,他想成为掮客,这是那家伙毕生的希望吧?”犀吉说。
  我和犀吉一回到休息厅。堂堂正正地借打大堂电话(这时旅馆服务员目光灼灼注视我们,相当严峻),向雉子彦的银座洋货店打听雉子彦在不在班上。接电话的正是雉子彦,不到三分钟,听了犀吉的说明,他马上想起有以五十万日元待售的(掮客口气的雉子彦如是说)仅开几十英里,先仿佛像雏鸡摇摇晃晃,可仍然能平稳开行,极好的大力车。那车曾是法国中年男子电影导演或服装设计家和国际结婚的日本女演员所有之车,雉子彦认识那位女演员就因为她是洋品店里的上等顾客。电话尚未挂断,我和犀吉都成了那闻所未闻的名牌汽车的美丽幻影的俘虏了。我们那时,即使出现以五十万日元出售新型路易斯的汽车商,也一定对他不屑一顾。我们竟然会如此受到雉子彦出色宣传的盅惑,啊!这是国际结婚的女演中乘坐过的大力车!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