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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是水年华[1]

_21 马塞尔·普鲁斯特(法)
病人过分倾向于把某些情感领域里发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这些偶发事故一停止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离痊愈更近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关于淋浴场和洗衣女的来信引起的痛苦——带来的“并发症”——就属于这种情况。不过如果某个心病医生前来给我看病他准会发现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伤本身已经好转了。由于我是男人,属于同时沉缅于过去又热衷于当今现实的双重性类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会始终存在着明知阿尔贝蒂娜已死却又保留着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过这个矛盾如今可以说又和它的过去背道而驰了。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厉的气势冲击我认为她还活着的想法,使我不得不象儿童逃避浪涛一样去躲避这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又不断向我发起冲锋,最后终于夺得了适才还被她活着的想法占据的位置。我也弄不清为什么,如今是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而不再是对她活着时的回忆——占压倒优势地构成了我无意识的遐想的基调,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断这些遐想而将我自己考虑一番,使我吃惊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认为在我心里如此生气勃勃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离开人世,怎么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认为已经不在人世,已经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在我心里还如此生气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里冥想的时间太长所以再也不对它加以提防,如今这黑色隧道已被一个紧接一个的回忆堵塞,而渗进来的一缕阳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断了,于是远远地隐约映出一个笑盈盈的蓝色天地,而阿尔贝蒂娜在那里也只是一抹充满魅力的淡淡的回忆。我问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长期包围我的黑暗中漂泊时视为唯一现实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还是个活着只为了永远等待阿尔贝蒂娜回来道晚安回来热吻的人;我个人的某种分身现象使我显得象这样一个人物,他似乎是我个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剥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象一朵半开的花似的领略到了剥落过程的使人焕发青春的清新。而且这短暂的感悟也许只会使我进一步意识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正如一切特别确切的想法必须在对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样。比如,在1870年的战争时期生活过的人说战争意识之所以终于使他们觉得似乎合情合理,并不是因为他们考虑战争还不够,而是因为他们老想着战争。为了使他们明了战争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须有什么东西使这些人摆脱始终困扰着他们的念头,从而使他们暂时忘记正在进行的战争,使他们又回到和平时期的样子,直到这残酷的现实骤然间又从那短暂的空白里清晰地突现出来,而过去他们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看不到别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视它了。
必须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各种回忆不是逐步而是同时在我心上消退时,必须在我对她的背叛的回忆同对她的柔情的回忆一古脑儿从我的记忆里同时全线撤退时,遗忘也许才能给我带来宁静。而情况却并非如此。好比我身在海滩而海水的退潮又极不正常,当我突然受到某种猜疑的袭击和伤害时,她的柔美形象已经退得太远无法前来补救了。
我对她的背叛是痛心疾首的,因为无论它们发生在怎样遥远的年代,对我来说它们都并非过去;它们果真成为过去时,即是说当我不那么激动地追忆它们时,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因为与逝去的日子实际的距离相比,一件事情的远近更容易同视觉记忆的强度相适应,正如人们在回忆昨日的梦境时,由于梦想什么都模糊不清,梦景便显得比几年前发生的事更为遥远。不过,尽管对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想法在我心里已有了进展,认为她还活着的感觉却仍然会回潮,这种回潮即使不阻挡那些进展,也会抵制它而且妨碍它成为有规律的进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个时期(无疑因为忘记了她被禁闭在我家的时日,这些时日消除了我为她的过失而感到的痛苦,因为我知道她没有犯这些错误,所以这些错误便似乎与我不大相干了,于是这些时日就变成了她清白无辜的证据),我老受到一个新想法的折磨,这想法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时我思想的出发点都是她还活着)同样新奇,我原以为我恐怕同样不可能接受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觉间这想法倒逐渐构成了我意识的基本内容,从而代替了认为阿尔贝蒂娜清白无辜的考虑,这新的想法便是:阿尔贝蒂娜有过失。我自以为我在怀疑她时,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样我想象我在对她的罪过抱怀疑态度时,我其它思想的出发点全都是相信她有罪,这种信念和与之相反的思想一样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时间我无疑是非常苦恼的,不过我现在已明白事情原本应该如此。只有充分体验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当时禁止阿尔贝蒂娜接触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无辜,和我后来又以她还活看作为推理的基础,这一切都只能延缓解除痛苦的时间,因为我这是在推迟早就应该忍受的必要而漫长的痛苦时日。然而习惯会起作用的,它会根据已经在我生活过程中受到过检验的规律让我适应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正如德·盖尔芒特的姓氏已经不再意味道旁睡莲盛开的公路和魔鬼希尔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尔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蓝色大海的魅力,斯万的姓氏,拉球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许多事情对我来说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魅力,这种意义和魅力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既简单而又被它们认为大到足以独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个人到来是为了鼓动仆人干活,等仆人知道这点之后过几个礼拜他又抽身走了;与上述情况相同,习惯也会把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从我心里驱除出去。而且从现在到那时,好比从两翼同时进行的打击,在“习惯”的行动过程中两支同盟军一定会互相支持。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会变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习惯,因此也会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为它可能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对她有过失的信念提出的异议就可能一个接一个她被推倒,这些异议在我思想里产生也是受了我不过多受痛苦的愿望的启发;一个行动加速另一个行动,我相当迅速地从相信阿尔贝蒂娜无辜过渡到了相信她有过失。我只有在生活里接受阿尔贝蒂娜已死,阿尔贝蒂都有过失的概念,这些概念才可能成为习以为常的事,即是说我才可能忘记这些概念而且最终忘记阿尔贝蒂娜本人。
我还没有达到这一步。有时我的记忆受到心智活动的刺激变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阅读时——从而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有些时候反而又是我的伤感受到担心暴风雨天气这类心态的引发,使我爱情史里的某些往事变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对死去的阿尔贝蒂娜的爱也可能在某段时间的间隙之后重新恢复,在这段间隙时间里我由于注意力的它属而变得对她漠不关心,比如在巴尔贝克她拒绝亲吻之后就有过这样一段空隙,在这段时间我更关心的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不过在我重又经常看见她时我对她的爱便恢复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对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导致分离——这次是同一个死人分离——在这样分离时她变得与我更加无关痛痒了。发生这一切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当作活人。即使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不那么爱她了,这一点仍旧是我的一个愿望,这类愿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厌倦,但抛开它一段时间之后它们又会重新找上门来。我追逐一个有生命的女人,接着是另一个,这之后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边了。我在失去了对阿尔贝蒂娜明确的概念之后,某个姓名经常会不期然地闯进我内心里最模糊的区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应,我原来还以为这种反应不可能出现了呢,这就象你往一个头脑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进一根针去时他的某个肢体还会痉挛一样。长期以来,这种刺激是那么吝于光顾我以至在我无意中竟主动去寻找机会使自己悲伤,使自己妒性发作,借此重新和往昔发生联系以便更清晰地追忆她。原因是,对一个女人的相思其实就是复苏了的爱情,而这种复苏的爱情又同样受到爱情法则的制约,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强的原因也就和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对她的爱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辙了,而忌妒和苦恼又列在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经常发生的是这些情况——因为一种疾病或一场战争延续的时间可能比最聪明最有远见的人估算的要长得多——总在我不知不觉间产生而且它们对我的冲击如此之剧烈使我只能考虑如何保护自己不致过分悲痛反倒无暇顾及从中讨得某件可以回忆的往事了。
此外一个字甚至不必象“朔蒙”这个字一样和某种猜测①发生联系就能引起猜测,就会成为口令,成为打开通向往昔的大门的神奇“芝麻”,由于看够了这个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虑它,因此严格说来你也就不再占有它了;你个人已去除了往昔这个部分,由于这种切除你以为你个人的人格也改变了原样,正如一个图形,失去了一角就等于失去了一边;比如有些句子里出现了某条街某条公路的名字而阿尔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这些句子就足以体现一种潜在的但并不存在的猜疑心,让它去寻觅实体,寻觅处所,寻觅某种具体的固定办法某种特定的实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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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甚至两个不同名词共有的相同音节就足以使我的记忆——就象电工只需要最少的优质导体一样——重新建立阿尔贝蒂娜和我的内心之间的联系。)——作者注
有时这种“重新恢复”,这种梦景的“重新演奏”干脆趁我睡觉时到记忆这本书里一举翻过许多页,于是一页一页的日历将我带到,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远的印象里去,这些早就让位给别种印象的印象又变得历历在目了。这印象通常总是和一切笨拙而激动人心的演出同时出现,这演出给我以假象,使我耳闻目睹从此以这一夜为起点的一切。而且在爱情史里,在爱情与遗忘作斗争的历程里,梦所占的位置比醒着更为重要,梦从不考虑时间上的极细微的划分,它取消所有的过渡状态,使巨大的反差变成对立,它在刹那间打乱我们在白天缓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里安排我们和那一不见面就可能忘怀的人儿幽会,不是吗?因为,无论怎么说,我们在梦里总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从我们白天的感受里找出的原因才能说明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这种感受在做梦时又是我们看不到的。因此这种不可能的生活在我们眼里似乎就成了真实的。但有时由于使演出归于失败的内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台的回忆便使我产生了真实生活的幻觉,我真以为我曾经约过阿尔贝蒂娜幽会,以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觉到不可能向她走过去,不能出声地把我准备向她说的话说出来,也不能为看清她而重新点燃那已经熄灭的小火把:这种不可能性在我的梦里无非是睡眠者的动弹不得,说不出话,看不见物,就象你猛然看见幻灯里出现了大片的阴影把舞台人物抹去,这阴影本来是应该被遮住的,这片阴影就是幻灯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员的影子。有时,阿尔贝蒂娜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又想离开我,这次她的决心却没有能触动我的心。原因是一缕令人警觉的光可能已从我的记忆里透进了黑暗的睡梦里,这种光一经停留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来的行动,使她宣布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这光就是她已经死了的概念。然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记忆往往在更清晰的情况下甚至也会和她还活着的感觉相结合而并不推翻这种感觉。我同她谈话,在我谈话时外祖母在房间紧里头走来走去。她的下颏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俨如一尊已经毁损的雕像,而我却丝毫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异常之处。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有问题要问她,是关于巴尔贝克淋浴场和土兰的某个洗衣女的事,不过我把这事放在以后再谈,因为我们有的是时间,没有必要着急。她保证说她没有干坏事,只不过昨天吻过凡德伊小姐的嘴唇。“怎么?她在这里?”“是的,而且这会儿我就该离开您了,因为我一会儿就得去看她。”阿尔贝蒂娜死后我一直没有象她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那样把她禁闭在我家里,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担心。我又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担心。她告诉我她只不过吻过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许又在撒谎,就象她过去对一切都矢口否认一样。过一会她恐怕就不会只满足于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当然,按照某种观点我如此烦恼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据说死人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能做。大家尽管这么说,我的外祖母死后却还是继续生活了好几年,而且此刻还正在房里走来走去。当然,我一旦醒来,这死人继续活着的想法会变得让我既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然而我这种想法在做梦的荒唐的短暂时刻却出现了那么多次,我终于和它熟悉了!如果梦境反复出现,对梦境的记忆就可能变得持久。我想,一个疯人今天即使已经痊愈而且恢复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别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个已过去的时期想说的话,他当时想对参观精神病院的人解释说,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个人并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状态和每个精神病人的疯狂的异想天开加以对比,结论说:“因此,瞧这人的神气和大家一样,你们一定以为他不是疯子,好!他就是疯子,他以为自己是耶稣基督,这不可能,因为我才是耶稣基督!”我的梦结束很久以后,我还在为阿尔贝蒂娜谈到的给凡德伊小姐的吻而苦恼,她的话仿佛还在我的耳际回响。这些话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际回响过,因为这些话是从我自己口里说出来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尔贝蒂娜交谈,我询问她,谅解她,我向她谈那些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对她说的事以弥补我对这些事情的遗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忆中提到过的人,我与之说了那一席话的人再也没有任何现实感了,那张面孔的各个不同的部分都毁灭了,原来也只是不断迸发的生的意志使这个面孔和人的脸孔相一致,如今这生的意志已经无影无踪了。
还有几次,我并没有做梦,一醒来我就感觉到我心中的风转向了,刮个不停的冷风是从另一个方向,从往昔的深处吹来的,它向我传来了遥远时刻的钟声,传来了我不常听见的启程的汽笛声。我试着抓起一本书。我再翻开我特别喜爱的贝戈特的小说。我觉得书里的人物挺讨人喜欢,我很快就入迷了,我开始象企盼自己的乐事似的盼望书中那个坏女人受到惩罚;当那一对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时我的眼睛都湿了。“那么,”我绝望地大声说道,“我那么重视阿尔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却不能从中得出结论说她个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实存在,说我总有一天会在天上再看到与她在世时一样的她,而我却带着那么多的祝愿呼唤,那样急切地等待,而且带着眼泪欢迎一个只在贝戈特的想象里存在的人的成功,一个我并没有见过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说里也还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书,有寂静无人的供人幽会的花园小径,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说人是可以秘密谈情说爱的,于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唤醒了,就好象阿尔贝蒂娜还可能去幽径散步似的。书中还描写了一个男人在50年后重见了他在青年时代爱过的女人,他认不出她了,他在她身边感到厌倦。这又提醒我爱情是不可能天长地久的,这使我感到震惊,仿佛我命中注定必须和阿尔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见她时又必然会冷漠无情似的。倘若我瞥见一幅法国地图,我惊恐的眼睛一定会设法避开土兰以免生出忌妒心,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会躲开起码有巴尔贝克和东锡埃尔标志的诺曼第,我和阿尔贝蒂娜相偕走过好多次的道路就在这两地之间。其它的法国城市名称无非是可以看见可以听见的一些地名,在这些地名当中,比如说,图尔这个名字的构成似乎就和别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质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质构成的,而这些物质又直接对我的心脏起着作用,加快它的跳动并且使这种跳动十分痛苦。如果说这种作用力可以扩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这些名字因而变得与别的名字有所不同,那么在我进一步考虑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于考虑阿尔贝蒂娜本人时,这作用于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产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梦境、欲念、习惯、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欢乐的必然干扰之后又互相接触互相揉合的结果,对这一点我怎能感到吃惊呢?这一切继续处于死亡状态,因为光记忆就足够支撑实际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尔贝蒂娜从火车车厢下来时曾说她想去圣马丁,这之前我还看见她把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脸颊;我又有了获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这种可能性冲过去,嘴里说:“我们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贝莱,直走到阿方桥。”没有一个靠近巴尔贝克的车站不让我重新看见她,因此这片土地就好象保存下来的神话之乡,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动人而且被我后来的爱情消除得最彻底的神话变得又生动又令我感到痛楚。啊!如果将来某一天我还得睡到巴尔贝克的那张床上,那该是怎样难受的事,我的生活就象围绕一根不动的支轴,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样围绕着铜床架转动、演变,接连不断地给这张床嵌上诸如和外祖母欢快的交谈,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尔贝蒂娜柔情似水的抚爱,对她恶癖的发现等情节,如今又嵌上了一种新的生活,看见书柜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尔贝蒂娜永远也不会走进这新的生活里来了。巴尔贝克的公馆不是很象省剧院独特的住宅布景吗?多年来在这布景里演出过各种截然不同的戏剧,这布景曾为喜剧所用,为第一出悲剧所用,为第二出悲剧,为纯诗剧所用,巴尔贝克的这座公馆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已有相当长的历史了,我生命中一个一个的新时期又总是在它的墙壁之间更迭着。墙壁、书柜、镜子这些仅存的部分还保持着原样,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总的说来,是这些东西以外的,是我自己发生了变化,这一点使我得出一种印象,而那些自以为悲观的乐观主义的儿女们是不会有这种印象的:生活,爱情,死亡的秘密很谨慎,这些秘密并不去参与生活,爱情和死亡,人们会既骄傲而又苦痛地发现,年复一年他们本身已和他们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了。
我试着拿起报纸。
我憎恶读报,而且读报也并不是不伤人的。事实上,从我们的每一个念头都会象从林中的岔道口一样生出许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当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我都会面临新的回忆。福雷的乐曲名《秘密》使我忆起布洛伊亲王的《国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耶稣受难日几个字使我想到“各各他”,从“各各他”①又想到这个字的词源,这个词似乎和“卡尔维蒙”同义,法文就是朔蒙。不过无论经过哪条路到达朔蒙,此时此刻我受到的打击仍旧是那么难以忍受,所以此后我想得更多的是避开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这次打击之后不久,我的心智活动象雷声一样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复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②,邦当夫人曾对我说,安德烈经常偕阿尔贝蒂娜去到那里,而阿尔贝蒂娜却说她从未见过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龄往事就在记忆里互相扰作一团,你想的事,你读的书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到处插手,一切都硕果累累,一切又都险象环生,你可以在肥皂广告里象在帕斯卡尔的《名言录》③里一样发现许多珍贵的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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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译,卡尔维蒙是各各他的意译即“髑髅地”。此地位于耶路撒冷西北不远的一座小山上,传说耶稣被钉十字架死于此地。——译者注。
②朔蒙,地名,位于法国上马恩省,在马恩河和绥策河之间。布特朔蒙是巴黎一个公园和风景区的名称。
③布莱斯·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著名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家。大气压力的学说,水压力学说,液体平衡学说,概率论等都是他的发明。他还发表过一些闸述宗教的作品,成为冉森派教徒后,他逝世前曾写过为基督教辩护的文章,但没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断被人搜集发表,书名《名言录》。
象布特朔蒙这样的事我在当时自然认为无关宏旨,这事实本身对阿尔贝蒂娜不利但与淋浴场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却远没有那么严重,那样关键。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来光顾我们时会在我们身上发现一种完整无缺的强大想象力,即是说在心情难受的情况下我们自己尽管有意开动脑筋回忆往事,我们却只是部分地运用了我们的强大想象力。再说这后一部分往事(淋浴场女侍和洗衣女)尽管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消逝,好比走廊里的家具,尽管周围光线昏暗人们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却总是避免碰到这些家具,我对这部分往事的回忆早已习以为常了。与此相反,长期以来我从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诸如巴尔贝克娱乐场里那面镜子照出的阿尔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盖尔芒特家晚会后的夜里我那样久等她而她迟到了却不作解释的事,我现在倒愿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这些游离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们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来,在我心里与我真正占有过的心上人阿尔贝蒂娜留下的更为甜蜜的往事结合在一起。这些回忆撩开习惯的沉重面纱的一角(那使人遇钝的习惯在我们生活的全过程中几乎对我们掩盖了整个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里挂着亘古不变的标签,用一种不产生任何乐趣的不疼不痒的东西去替换生活中最危险或最使人沉醉的毒药)象最初那样带着季节转换时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带着改变当今陋规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回到我的脑海,这些回忆在我们领略乐趣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们在初春的艳阳天里坐上汽车或者在旭日东升时走出家门,这些回忆会使我们兴奋而清醒地注意我们自己那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行动,这样的兴奋和清醒会使这激越的一瞬远远胜过这之前的全部日子。我现在又处在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会出来的那一刻了,我等待着阿尔贝蒂娜的到来。往昔的日子逐渐掩盖了它们之前的日子而这些日子本身又被后来的日子淹没。然而每个过去的日子都会在我们身上积淀起来,就象储存在一个无比宽敞的图书馆里一样,在图书馆最古老的藏书里,总有一本是永远无人问津的。然而这过去的一天穿过后来的半透明的各个时代又会浮到表面而且在我们身上伸展开去并覆盖我们全身,于是,一时间,姓氏恢复了原有的意义,人恢复了原有的面孔,我们也找到了我们当时的心灵,于是我们便带着隐约的但已变得可以忍受的悲哀,带着不可能持久的悲哀去感受长期未能解决而当时又使我们那么忧虑的问题。我们这个“我”是由我们一个接一个的状态迭合而成的。然而这种迭合又不象山的层叠一样永恒不变。无休无止的上升运动会使古老的地层露出表面。我又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晚会出来等待阿尔贝蒂娜了。那一夜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她欺骗了我吗?同谁?即使我接受了埃梅揭露的情况,这也丝毫减少不了我对这个未能逆料的问题的忧憾掺半的兴趣,就仿佛每个不同的阿尔贝蒂娜,每个新的回忆都会提出一个由特殊的忌妒心引起的问题似的,解决其它问题的办法都不适合解决这些问题。
不过我希望了解的不仅是她和什么女人度过了这一夜,而且是她体会到那其中有什么样的特殊乐趣,那一刻她心里有什么样的感受。在巴尔贝克时,弗朗索瓦丝有时去寻找她,回来时她对我说她发现阿尔贝蒂娜靠在窗前,看上去忧心忡忡,东张西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就算我已得知被等的人是安德烈,那么阿尔贝蒂娜等待她时的思想情况,隐藏在她那忧心忡忡东张西望的眼神背后的思想情况又如何呢?对阿尔贝蒂娜来说这嗜好有什么样的重要性,这嗜好在她操心的事里究竟占据什么样的位置呢?唉!我想起了我自己每次见到一个讨我喜欢的姑娘时感到的激动,有时只听见有人说起她而并没有看见她我就操心如何打扮得漂亮些,如何突出我的优点而且冷汗淋漓了,因此我只需想象阿尔贝蒂娜也和我一样领略过充满快感的激动不安就够我苦恼不已了,这样做就好比借助仪器的神力,我的莱奥妮姨妈在医生来看了她的病而且对这种病是否存在表示怀疑时就曾希望发明这样一个仪器使医生亲自体会病人全部的病痛以便更了解病人的痛苦。而这么一想我已经受到了相当大的折磨,我想,比起这些来,我和她之间关于斯汤达和维克多·雨果的严肃谈话对她来说恐怕倒是一文不值的,我感到她的心已被别人吸引了,已经脱离了我的心归附到别处去了。然而她对这种欲念的重视和围绕这种欲念所作的谨慎的安排都未能使我明了这欲念究竟属于什么性质,进一步说,她自己在考虑这欲念时又认为它是什么性质。在身体的病痛方面我们起码不必去选择自己的痛苦。疾病先决定这种痛苦然后才强加给我们。然而在忌妒方面我们却必须首先以某种方式去尝试各种各样的大小不等的痛苦,然后才能选择可能对我们合适的痛苦。轮到这后一种痛苦时,我们感觉到我们所爱的人同我们之外的人相处更快活,这些人给她的感受是我们不可能给她的,或者起码这些人的轮廓、形象、举止向她展现了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东西,我们这时的尴尬处境变得何等严峻!啊!阿尔贝蒂娜怎么没有爱圣卢,真爱了,我恐怕还不至于这么苦恼呢!
我们当然并不清楚每个人的特殊感觉,但出于习惯我们甚至不明白我们不清楚,因为别人的这种特殊感觉与我们毫不相干。至于阿尔贝蒂娜,她的这种感觉如何却能决定我是不幸或是幸福;我清楚知道她这种感觉是我所不熟悉的事,而这不熟悉本身就已经使我苦恼了。阿尔贝蒂娜感受的这种我所不熟悉的欲念和乐趣,我有一次产生幻觉以为看见它们了,在另一次幻觉里又以为听见它们了。阿尔贝蒂娜死后那段时间安德烈来过我家,我当时就看见了这些欲念和乐趣。她第一次来我家时我觉得她似乎挺美,我想她那一头几乎是天生的短短的卷发,她那双带黑眼圈的忧郁的眼睛,这无疑是阿尔贝蒂娜心爱的东西,是她情思昏昏时瞩目的东西在我面前的显形,是她那么急切地想从巴尔贝克赶回来那天她用自己充满欲念的带预感的眼睛看见的东西的显形。我好象看见了一朵不知名的黑色的花,一朵从某个人的坟墓那边给我送来的花,而我在那边是发现不了这朵花的,我象看见意想不到地挖掘出来的珍贵圣物似的看见了由安德烈来我面前为我体现出来的阿尔贝蒂娜的“欲念”,就象维纳斯体现朱庇特的欲念一样。安德烈悼念阿尔贝蒂娜,但我立即感到她并不想念她的亡友。死神迫使她离开了女友,她似乎很轻松地拿定主意和女友彻底分手了,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可不敢向她提出这种彻底分手的要求,因为我害怕安德烈会不同意。她现在似乎反倒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放弃女友的要求,而这种放弃恰恰又是在对我没有什么好处的时候作出的。安德烈为我抛弃了阿尔贝蒂娜,可惜是亡故的,对我来说她不仅失去了生命而且事后回想起来她还失去了她过去存在的某些真实性,因为我看清了她于安德烈并不是不可或缺的,独一无二的,安德烈可以让别的人代替她。
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可不敢要求安德烈对我披露隐情谈她和阿尔贝蒂娜之间以及她们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之间友谊的性质,因为我不敢肯定到头来安德烈是否会把我的话告诉阿尔贝蒂娜。如今这样的询问即使毫无结果,起码也不会有危险了。我向安德烈谈到,不是以询问的口气而是以我似乎向来就知道,也许是通过阿尔贝蒂娜而知道的口气谈到安德烈自己对女色的嗜好以及她同凡德伊小姐的个人关系。她毫无难色地承认了一切,而且笑盈盈的。从她的承认里我可以得出令我苦恼的结论;首先,安德烈在巴尔贝克对不少姑娘那么亲切那么卖弄风情可能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而她自己却毫不否认她有那些习惯,以此类推,我在重新认识这个安德烈的同时也满可以想到阿尔贝蒂娜同样可能轻而易举地向我之外的任何人,任何她感到正在忌妒的人坦白承认她自己的那些习惯。另一方面,安德烈曾经是阿尔贝蒂娜最好的朋友,而且也许正是为了她阿尔贝蒂娜才特意从巴尔贝克赶回来,既然现在安德烈已经承认了她的嗜好,我思想上必然得出结论认为安德烈和阿尔贝蒂娜总是同时在一起发生这类关系的。当然,就象在外人面前人们总是不敢看这个人为他带来的礼物是什么,他得在馈赠者走了之后才去揭开盖子,因此只要安德烈还在这里,我就不会在自省中去审视她带给我的痛苦,我明显感到这种痛苦已经在我的神经和心脏这些服务器官里引起了严重的纷乱,只是因为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才能装作没有发现这些混乱,反倒和这个少女最亲切不过地聊天,我把她当作客人,所以没有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我内心的意外变化上去。听见安德烈谈到阿尔贝蒂娜时说出的这句话我感到格外难受:“噢,是的,她喜欢我们一道去舍夫勒斯山谷散步。”我仿佛觉得是安德烈事后在她和阿尔贝蒂娜散过步的那模糊而且似乎不存在的天地恶狠狠地造出一个令人诅咒的山谷加进了上帝的创造里。我感到安德烈即将向我和盘托出她和阿尔贝蒂娜的所做所为,而出于礼貌,出于狡猾,出于自尊,也许出于感激,我又竭力使自己显得越来越亲切,与此同时我能给阿尔贝蒂娜无辜这个概念让出的空间却越来越缩小了,我似乎发现我无论作出多大的努力,我仍旧显出了即将被抓获的动物特有的那种发呆的状态,而在这只动物的周围,令它慑服的鸟已缓缓地缩小了它回旋飞翔的圈子,它从容不迫是因为它有把握在必要时追上它的牺牲品而且这牺牲品再也不可能逃出它的爪子了。不过我仍旧注视着安德烈,而且带着残存的诙谐,自然和信心十足的神气,这种神气正是那些想装出不怕别人盯着他们使他们入迷的人特有的,我插进这么一席话:“我怕惹您生气所以从没有对您说过这些,不过现在我们既然轻松地谈到了她,我也就可以对您说我早知道了您和阿尔贝蒂娜这种性质的关系,再说尽管您已经知道,告诉您这事仍旧会使您高兴:阿尔贝蒂娜非常爱慕您。”我告诉安德烈如果她愿意让我看看她(哪怕只看看她们怎样抚爱,在我面前做这个动作恐怕不会使她太为难)同阿尔贝蒂娜那些有此嗜好的女友们如何动作,那一定颇富奇趣,我点了罗斯蒙德,贝特以及所有阿尔贝蒂娜的女友的名,以便从中弄个明白。“我不但绝不在您面前做您说的那种事,”安德烈回答我说,“而且我也不相信您说的那些姑娘有这种嗜好。”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吸引我的魔鬼,回答说:“怎么!您总不至于想让我相信在你们那一伙里您只和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干过这事吧!”“可我同阿尔贝蒂娜也从没有干过。”“瞧您,小安德烈,干吗否认我起码在三年前就已经知道的事呢?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坏处,恰恰相反。对了,那天晚上她那么想第二天和您一道去维尔迪兰夫人家,您也许还记得……”我还没有把话说完便看见安德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忧虑,忧虑使这双眼睛棱角毕露,俨如珠宝工人也难于利用的满是棱角的宝石,这就好比那些享有特权的人在演出开始之前撩开一角帷幕随即闪身躲开以免被人瞅见。这忧虑的目光一消失,一切又复归正常,然而此刻我已经意识到我再看见的一切都只可能是对我假装出来的了。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我自己;我吃惊地发现我和安德烈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如果我不是早就停止刮胡须了,如果我只留下一丁点胡茬,这种相似真算得上是毫无二致了。在巴尔贝克时,阿尔贝蒂娜也许正是看见了我刚长出来的胡子才突然急不可耐地渴望回到巴黎的。“可是总不能只因为您不认为这有什么坏处我就承认并不存在的事吧。我向您起誓我和阿尔贝蒂娜什么也没有干过而且我相信她厌恶这种事。告诉您这件事的人是在骗您,也许是为了什么私利。”她带着询问和不信任的神气说。“那好吧,既然您不想对我说,”我答道,宁可作出不想提供任何证据的样子,再说我也并没有掌握什么证据。不过为了碰碰运气我还是含糊地说出了布特朔蒙这个地名。“我可能和阿尔贝蒂娜去过布特朔蒙,难道那是一个特别糟糕的去处不成?”我问她能不能和希塞尔谈谈这事,因为此人有一段时间和阿尔贝蒂娜特别熟。然而安德烈宣称希塞尔刚刚对她做了一件极无耻的事,去求此人帮忙是她永远不会为我效劳的唯一的事。“您如见到她,”她补充说,“别把我对她的议论告诉她,没有必要树敌。她很清楚我对她的看法,但我还是宁愿避免和她闹得太僵,闹僵了倒反而只能和解了。而且她是会伤人的。您会明白,只要看了我一周前收到的那封信,看她在信里怎样背信弃义地撒谎,世上无论什么东西,连最漂亮的行为也抹不掉这件事留下的记忆。”总之,如果说安德烈的这种嗜好强烈到不加掩饰的程度,而阿尔贝蒂娜对她又怀着那么热切的爱,她也的确怀着那样的爱,尽管如此,安德烈却并没有和阿尔贝蒂娜发生过肉体关系而且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有这类嗜好,那准是因为阿尔贝蒂娜根本没有这种嗜好,也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这种关系,她即使想和女人发生关系,她也一定宁愿和安德烈而不愿和别的女人。因此安德烈一走,我就发现她那斩钉截铁的断言已经使我平静了下来。可是她这样做也许是受责任感的驱使,因为她还没有忘记阿尔贝蒂娜,她认为不让别人相信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无疑曾要求她否认的事是她对死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在凝视安德烈时曾一度相信自己看见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变着法儿臆造出来的阿尔贝蒂娜的那种乐趣,还有一次我竟以为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耳朵听见了她在寻乐。在一家妓院我命人叫来两个洗衣女,她们都住在阿尔贝蒂娜经常光顾的那个街区。她们一个抚摸着另一个,另一个突然发出一种我乍一听根本分不清是什么样的声音,因为我们永远不会确切理解出自我们从没有体验过的某种感受的奇特而又极富表现力的声音的涵义。如果你在隔壁听见一种声音而又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可能会把给病人施行无麻醉手术时病人疼极而发出的声音当成狂笑;如果告诉一位母亲说她的孩子刚死了,她发出的声音也会被不知底细的人认为象禽兽或竖琴发出的声音一样很难用人类的语言加以说明。需要一段时间才可能理解,从我们自己的性质不同的体会加以类推,这两种声音所表达的东西我们都称作痛苦,我同样也需要时间才可能理解,同样从我个人截然不同的亲身体会加以类推,我可以管前述那姑娘发出的声音叫快乐;而这种快乐一定得非常非常强烈才可能使领略这种快乐的人激动到如此程度,才可能引出别人不懂的那种语言,那种语言仿佛在指明和评论那年轻女人经历的趣味无穷的事情的每个阶段,不过一幅永远拉下的帷幕在我眼前已把这趣味无穷的事全部遮住了,除她以外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每个轻佻女人神秘的内心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而且这两个小姑娘什么也谈不出来,她们根本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谁。
小说家们经常在小说前言里声称他们在某个国家旅行时遇到了某个人,此人向他们讲述了某个人的一生。于是他们让这位邂逅相遇的朋友出来说话,这个人向他们讲的故事正好就是他们的小说。比如法布利斯·代·唐戈的生平是巴杜的一个司铎对斯汤达讲述的。写我们堕入情网时,即是说当另一个人的生活让我们感到神秘莫测时,我们多么希望能找到这样一个熟知内情的讲述人啊!而且肯定有这样的人。我们自己不也常常不痛不痒地向朋友或向外人讲述某个女人的生平而听讲的人尽管对这女人的爱情一无所知不也听得津津有味吗?我对布洛克讲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讲斯万夫人时,我是作为男人讲的,能够对我讲阿尔贝蒂娜的男人也有,这样的人永远存在……然而我却始终见不到他。我觉得如果我能找到认识她的女人,我也许能打听到我不知道的一切。不过,局外人似乎会以为谁也不可能象我那样了解她的一生。我不是连她最好的朋友安德烈都很熟悉吗?因此,人们以为部长的朋友一定会知道某些事件的真相或者他一定不会被牵连到某个案子里去。而这个朋友也只是在把部长磨得精疲力竭时才终于明白,每次他和部长谈论政治时部长都只泛泛地议论一番,最多说一些报纸上的东西,有时,这朋友遇到了麻烦,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部长的门路,而每次得到的回答也只是“这不是我权限以内的事”,朋友自己对此也无能为力。我想:“我要是认识某些见证人多好!”如果我真认识这些人,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情况也不会比安德烈提供的多,她本人才是秘密的知情人呢,只不过她不愿意披露罢了。在这方面我又和斯万有所不同,他一旦停止忌妒,便对奥黛特同福什维尔的所做所为毫无兴趣了,而我甚至在我的忌妒心已经湮灭时还认为世上最具魅力的事仍旧是认识阿尔贝蒂娜的洗衣女和她所在街区的其他姑娘,仍旧是去她们那里重新恢复她的生活情景和与她们之间的暧昧关系。由于欲求总是来源于先期的幻觉,而我对希尔贝特,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欲求也是如此,因此在阿尔贝蒂娜曾经生活过的街区,我要寻找的仍旧是和她的身分相同的人,我希望插手此事的人只可能是她们。即使她们并不能向我提供任何情况,我觉得正在吸引我的这些女人反正是阿尔贝蒂娜认识的或可能认识的,是和她同等身分的人或她喜欢的圈子里的人,总之是让我产生幻觉认为与阿尔贝蒂娜相似或阿尔贝蒂娜可能喜欢的那类女人。在她可能喜欢的那一类女人中首推平民阶层的姑娘,原因是她们的生活与我熟悉的生活是那样大异其趣。人们无疑只有通过思维活动才能占有一些东西,并不能说一幅画因为挂在你的饭厅,即使你并不理解它你也占有了它,也不能说因为你住在一个地方,你即使没有看过它一眼它也属于你。不过我从前倒真有过幻觉,以为既然阿尔贝蒂娜来巴黎看望我而且我也把她抱在了怀里,我就重新获得了巴尔贝克;同样,我拥抱了一个女工我就以为我和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取得了联系,尽管是有限的偷偷摸摸的联系,就以为我接触了作坊的气氛,听见了柜台前的闲聊,了解了又脏又乱的房间的生命力之所在。安德烈,还有其他那些女人,她们比之于阿尔贝蒂娜——有如阿尔贝蒂娜本人和巴尔贝克相比——都是互相代替而且不断减弱的乐趣的代用品,它可以使我们放弃再也得不到的乐趣,如去巴尔贝克旅行或阿尔贝蒂娜的爱,也可以使我们放弃另一些乐趣(如去卢孚宫欣赏提香①的肖像以安慰去不成威尼斯的遗憾),这些乐趣又分成极细微的不同层次,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象是一系列的区域,这些有向心力的,互相毗连,互相协调又逐渐失去光彩的区域的中心有一个最初的欲念,这欲念定下了色调,排除了与它不相融合的东西,表现了主色(我也有过这种经历,比如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希尔贝特)。安德烈也好,这些女人也好,对我明知不能实现的愿望,即身边有阿尔贝蒂娜的愿望来说,就好比有一天晚上——那时我只见到阿尔贝蒂娜面熟但还不认识她——,我认为永远不可能实现让一串葡萄上起伏而凉美的阳光移到我身边的愿望一样。因此无论我追忆的是阿尔贝蒂娜本人或者是她无疑十分偏爱的那类人,这些女人都会引起我一种难以忍受的忌妒或懊恼之情,这以后,当我悲伤的心情平静下来时,这种感情就变成了不无魅力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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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提香(1417—1576),意大利画家,初期受其师乔治的影响,最后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大师。他曾为教皇,为弗朗索瓦一世、查理五世、菲利普二世工作。晚年,他的艺术有如浪漫抒情诗,技巧臻于完美。
过去阿尔贝蒂娜的体貌和社会地位方面的特点并没有妨碍我去爱她,如今她的这些独特之处和我的爱情回忆联系在一起,反而把我的欲念引向它以前最不可能自发选择的姑娘,即出身小资产阶层的褐发女郎。诚然,有一种东西又在我心中开始部分复苏,那是一种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没能得到满足的强烈渴求,一种想了解生活的强烈渴求,这种渴求,以前不管是在巴尔贝克的公路上,还是在巴黎的街道上,我都感受到过,而且当我猜想阿尔贝蒂娜心中也怀有同样的渴求,因而千方百计要让她无法和别人只能和我一起去满足时,它曾经使我那么痛苦。现在我已经能够忍受阿尔贝蒂娜也有欲念这一想法了,而且我自己每生欲念这个想法便随之而来,两人的欲念互相吻合,于是我想我们俩要是能一道寻欢作乐该多好。有时我对自己说:“这个姑娘也许会招她喜欢”,思路这么猛然一转我便想到她,想到她的死,顿时悲从中来,再也无心继续考虑我的欲念了。过去我对乡村的喜爱是基于我对梅塞格里丝一带和盖尔芒特一带风光的欣赏,倘若一个地方没有古老的教堂,没有矢车菊和毛莨花,我便不会觉得它有什么特别迷人之处;同样,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所以会引导我专门寻求某种类型的女人,正是因为这爱情在我心中把她们和一种富有魅力的过去联系在一起;我重又象爱上阿尔贝蒂娜之前那样,需要她的“谐音”来代替我回忆中的她,这种回忆的排他性已逐渐弱化了。现在我大概不会喜欢与一位高傲的金发公爵夫人为伴,因为这类女人不可能在我身上引发阿尔贝蒂娜能激起的那种心灵的悸动,也不能引发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欲望,对她另有所爱的妒忌,以及对她的死所感到的悲哀。我们的感觉要想强烈就必须激发某种与其相异的东西,一种情操,这种情愫不以肉体的欢愉为满足,却又使肉欲增长、膨胀,达到与肉体的欢愉难分难解的程度。阿尔贝蒂娜对某些女人可能有过的恋情渐渐不再令我痛苦,同时逐渐成为这些女人和我的过去之间的纽带,赋予她们某种更真实的东西,正如对贡布雷的回忆使毛莨花、山楂花比其它后来看到的花儿在我心目中更具真实感。甚至对待安德烈也是如此,我不再恨恨地想:“阿尔贝蒂娜爱过她!”相反,为了替自己的情欲辩解,我还充满柔情地想:“阿尔贝蒂娜不也爱她吗?”现在我才理解那些鳏夫,人们以为他们娶上小姨子便得到了安慰,其实他们恰恰以此证明他们的心是无法慰藉的。
我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既然正在结束,我似乎可以另求新欢了。而阿尔贝蒂娜则替我的新欢增颜添色,一如蓬帕杜尔夫人为路易十五的新宠梳妆打扮,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她们原先凭着自身的力量长时期受到钟爱,后来感到情人对她们的兴趣渐渐淡薄,便满足于充当中间人的角色,以此来保持自己的影响。早先,我的时间分成若干阶段,在这一阶段喜欢这个女人,在另一阶段又喜欢另一个女人。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的强烈快乐平息后,我便想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得到一种如水的纯情,待到需要更为老练的爱抚时我又重新渴望第一个女人。如今,这种交替往复已经结束,至少其中的一个阶段正在无限期延长。现在我所期望的是,新的女友能住在我家,每天晚上离开我之前给我一个姐妹式的吻。若不是我已体验过另一个女人呆在我身边是多么令人难受,我会以为自己留恋的是一个亲吻而不是某种嘴唇,是肉体的快乐而不是爱情,是一种习惯而不是某一个女人。我还期望新的女友能象阿尔贝蒂娜一样为我弹奏凡德伊的曲子,象她一样和我谈论埃尔斯蒂尔。然而这都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我想,她们的爱都抵不上阿尔贝蒂娜的爱;也许是因为,当一种爱情附带许多插曲,诸如一道参观博物馆,一道听音乐会,总之当它构成全部错综复杂的生活,为通信和谈话提供了内容,当两人的关系以调情为开端,后来又发展成为庄重的友谊,这种爱情自然比那种只会奉献身体的女人的爱情丰富得多,正如一支乐队的表现力要比一架钢琴的表现力丰富得多;更深一层的原因也许是,我需要阿尔贝蒂娜给予我的那种温情,也就是一个既有相当文化素养又象妹妹一样的姑娘给予的温情——正如我需要与阿尔贝蒂娜有着相同的社会出身的姑娘一样——只不过是我对阿尔贝蒂娜本人以及对我俩爱情的缅怀。于是我再一次感到,首先,回忆是没有创造力的,它所向往的不可能比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更多,甚至也不可能更好;其次,回忆是一种精神活动,现实不可能为它提供它所寻求的状态;最后,当回忆源于某个死去的人时,它是死者在我们心中复活的体现,人们以为它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爱,其实它更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那离我们而去的人。因此,甚至我所选择的女人与阿尔贝蒂娜之间的相似,她对我的温情与阿尔贝蒂娜的温情之间的相似,(如果有可能相似的话)也只会使我更深切地感到,我不自觉地寻觅过的东西,我的幸福的再次降临所不可或缺的东西,也就是说阿尔贝蒂娜本人,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我一直不自觉地寻找着的过去,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
是的,在晴朗的日子里巴黎街上那数不清的少女使城市看上去如花团锦簇,她们并不是我想要的姑娘,但她们与阿尔贝蒂娜的难以了解的欲望和她远离我而度过的那些夜晚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她们中间有阿尔贝蒂娜早先对我还不存戒心时提到过的某一位:“真迷人,这个小姑娘,她的头发多漂亮!”过去我和阿尔贝蒂娜还只是面熟时对她的生活就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自己对生活也怀有种种欲望,现在,这二者合成唯一的好奇心,那就是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如何感受快乐的,想看见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也许因为这样,等那些女人一走,她身边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便成了她最后的情人同时也是她的主宰。看到她犹豫不定不知是否值得和这个或那个女人共度夜晚,看到她在那个女人走后的餍足或是失望,也许我能更好地理解我对她的忌妒,并能把这种感情控制在适当的分寸以内,因为我既已看到她如何感受快乐,便能估量出她快乐的程度,也能发现她快乐的限度。
我常想,由于阿尔贝蒂娜始终矢口否认自己的趣味,她使我们失去了多少快乐和多么美妙的生活啊!我又一次寻思她如此固执的原因,突然忆起了一天在巴尔贝克她给我一支铅笔时我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责怪她没让我吻她,并说我认为我吻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正如我认为两个女人之间产生爱情关系是最下流不过的事。唉,也许她记住这句话了。
我把一些过去我最不可能喜欢的姑娘带回家来,我摸平那象圣母一样向两边分梳的头发,欣赏那线条优美的小鼻子,或西班牙女人似的苍白肤色。是的,我早就感到,即使对巴尔贝克公路上或者巴黎街道上我仅仅偶然瞥见的女人,我的欲望也是极富个性的,如果希图以另一个对象来满足这种欲望,那就是对它的歪曲。但是生活又让我逐步发现我们对爱的需要是不会终止的,从而告诉我失掉了所爱的人就只得以另一个人填补,我以为我希望从阿尔贝蒂娜那儿得到的东西,也许另一个女人,比如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也能给我。然而阿尔贝蒂娜毕竟是阿尔贝蒂娜;我对温情的需要的满足和她的肉体的特点之间已织成了错综复杂的回忆之网,再也无法理清,以至每当我需要温情时,对阿尔贝蒂娜肉体的回忆便如附丽之物相随而至,难以分开。只有她才能给我这种幸福。认为她是独一无二的看法和过去我对过路女人的看法不一样,它不是从阿尔贝蒂娜的个人特点得出的形而上学的先验之谈,而是一种经验之谈,是由那些偶然地却又不可分离地交织在一起的回忆构成的。我不能不在渴望爱抚时也渴望她,并因失去了她而难过。所以,连我选择的女人以及我想得到的温情与我体验过的幸福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前者总缺少点什么,故而我的幸福是不可失而复得的了。自阿尔贝蒂娜走后我一直因人去楼空而怅然,也曾以为怀里拥着其他女人就能填补这种空虚,然而我在她们身上得到的还是空虚。她们从不跟我谈凡德伊的音乐,也不谈圣西门的回忆录,她们来看我时身上没洒那种香味过分浓郁的香水,她们也不拿自己的睫毛和我的睫毛相厮摩来取乐,而这些都是重要的事,因为它们似乎能激发与性行为本身有关的遐想,从而产生爱的幻觉,实际上因为它们是我对阿尔贝蒂娜回忆的一部分,因为我希望找到的是她。阿尔贝蒂娜具有的东西这些女人也有,这只能使我更痛切地感到阿尔贝蒂娜具有而这些女人所缺乏的东西,也就是说一切的一切,而这一切的一切将永远不复存在,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把我引向这些女人,随后又使我对她们失掉兴趣,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怀恋,我那经久不减的妒忌心,这些感情持续的时间之长已超过了原先最悲观的估计,但是如果它们的存在脱离了我生活的其它部分,仅仅受我那些回忆的支配,受这种适用于静止状态的心理学所谓的作用与反作用的影响,而没有被牵进一个更广阔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心灵可以在时间的长河里活动,犹如物体可以在空间运动一样,那么,这两种感情大约永远不会如此变幻无穷。
正如空间有几何学,时间也有心理学,把平面心理学的计算用于时间心理学,计算就可能不准确,因为不会考虑时间这一因素,也不会考虑时间的表现形式之一:遗忘;我开始感到遗忘的力量,它是我们适应现实的一种强有力的手段,因为它慢慢摧毁尚活在我们心中并经常与现实相冲突的过去。其实我早该料到,总有一天我会不再爱阿尔贝蒂娜。她本人以及她的行为对于我是举足轻重,而对于别人并非如此,从这两者的差别中我悟出了一点:我的爱情与其说是对她的爱,不如说是我心中固有的一种感情,我本可以从我的爱情的这种主观性推断出种种后果;我应当知道,这种爱既是一种精神状态,当然可以在被爱的人死后很久仍然存在,但是,我也应当知道,爱情由于和被爱的人不再有任何真正的联系,由于在自身以外没有任何支柱,它也和任何精神状态甚至和最持久的精神状态一样,总有一天会成为无用之物,会被“替代”,到那时,把我和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那么甜蜜、那么牢固地维系在一起的一切对我来说就不复存在了。人们在我们头脑里只是一套套极易磨损的版画,这是人们的一大不幸。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他们抱有很多打算,其炽烈的程度不亚于思念的炽烈。然而思念会疲乏,回忆会消亡,于是总有一天,我会心甘或其他礼物送给了阿尔贝蒂娜而丝毫未感到伤心一样。
这并不是说我不爱阿尔贝蒂娜了,不过已不是后期的那种爱法;而是早期的那种爱法,早期,一切与她有关的,不论是地点还是人物,都使我好奇,这种好奇包含的魅力大于痛苦。确实,我现在深深感到,要完全忘掉她,要回到原先我与她毫不相干时的状况,象旅行者由原路回到出发点那样,我就得先经过达到热恋之前所经历过的各个感情阶段,只是运动方向与原来相反。然而这些阶段,这些过去的时刻并不是凝固不动的,它们保留了人们对未来尚一无所知因而充满希望时的幸福之感,以及希望所蕴含的了不起的力量,这希望在当时奔向未来的某一时刻,如今这时刻已成过去,可是回顾往事时,幻觉会使我们在一瞬间把它当成未来。比如我读一封阿尔贝蒂娜的信,信中说她晚上来看我,于是我刹那间感到了有所期待的快乐。人们由原路从一个今后不会再去的地方返回时,往往对去时经过的每一站的站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可能发生下面这种情况:我们在某一站停下,突然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重又朝着去时的方向出发了。虽然错觉倏忽即逝,但在那一瞬间,我们感到自己被重新带回那个地方,这就是回忆的残酷之处。
然而,如果说人们在回复到起初的漠然状态之前,免不了要以终点为起点逆向走完爱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线却不一定与去时完全一样。两条路线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不是直线,因为爱情与遗忘的进展都无一定之规。但它们不一定取同样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终点时分四个阶段,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因为在这几个阶段我发现了一些游离于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外的东西,或者,至少可以说,如果这些东西和我的爱情之间有某种关系,那只是因为在一次难忘的爱情诞生之前,我们心灵里已存在着某种东西,它们与爱情发生联系,或者滋养爱情,或是抗拒爱情,或者在我们惯于思考的理性看来它们是爱情的反衬或写照。
第一个阶段开始于初冬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诸圣瞻礼节,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树林,一面忧伤地重温阿尔贝蒂娜回到巴黎后从特罗卡特罗来找我的情景,因为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是这天阿尔贝蒂娜已不在我身边。我的回忆是忧伤的,但也并非没有乐趣,因为我好似在用凄凉的小调重新奏出逝去的时日的主题曲,没有弗朗索瓦丝的电话,没有阿尔贝蒂娜前来陪伴,连这也不是什么不利的事,只不过我必须把回忆中的有关内容从现实中抽掉,结果反而给这一天涂上了某种伤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为那不复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压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纹。我轻轻哼着凡德伊奏鸣曲中的几个乐句,而且想到阿尔贝蒂娜曾多次为我弹奏过这个曲子时也不太悲伤,因为所有我对她的回忆几乎都已进入第二化学状态,不再给心灵造成令人忧虑的压迫感,而是带来一丝温馨。有些乐段是她弹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弹奏到这里总要发些我当时认为挺有意思的感叹,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着这些乐段时便会想:“可怜的孩子。”但并无伤感之情,只是给这些乐段增添了一种价值,可以说是历史价值和收藏价值,就象范·狄克①所作的查理一世画像,画儿本身已经很美,后来杜·巴里夫人②想让国王吃惊,下令把这幅画列为国家收藏品,于是它的价值就更高了。那个小小的乐句在完全消失之前分散为一个个不同的小节,飘飘袅袅,过了一会儿才余音散尽,这时对我来说,消失的并不是阿尔贝蒂娜的使者,但对于斯万,意义就不一样。小乐句在我心中和在斯万心中所唤起的联想不尽相同。使我更为动心的是乐句的构思、尝试、反复开始,总之是一个乐句在整个奏鸣曲中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一如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是在我的一生中形成的。现在我已明白我的爱情的组成部分在怎样一天天消失,先是忌妒心方面,接着是另外某一方面,最后化成模糊的记忆,回到最初那不牢固的开端,因此,听着小乐句渐渐飘散,就好象看到我的爱情在眼前逐步瓦解。
我沿着被灌木丛融开的一条条小径漫步,铺满小径的薄纱般的小草已日渐稀疏,我忆起有一回乘车兜风,阿尔贝蒂娜坐在我身旁,之后又和我一道回家,我感到她如同氛围笼罩着我的整个生活,对那次散步的回忆此刻仿佛在我四周飘荡,融在树枝间似有若无的雾霭里,落日的余晖透过这些颜色变深的树枝,把宛若横悬在半空中的疏疏落落的金色树叶照得灿亮③,我不满足于用记忆的眼睛看这些小径,它们使我发生兴趣,使我感动,就象那些纯粹的景物描写章节,艺术家在其中穿插了一个虚构的情节,甚至一整个离奇的故事,为的是使描写更完美;于是这自然景物便独具一种震撼我的心腑的忧伤之美。当时我以为,这景色之所以对我有这样的魅力是因为我始终深深地爱着阿尔贝蒂娜,其实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我正在进一步把她忘掉,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已经不再令我痛苦,也就是说,回忆的性质已经起了变化;然而有时我们虽然弄清了自己的感觉,比如那天我以为看清了自己忧伤的原因,但要追根寻源找到这种感觉更深远的含意却无能为力:正如医生听着病人向他诉说自己的不适,并且根据这些症候顺藤摸瓜,找出内在的、病人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同样,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想法也只能起征兆的作用。我的忌妒心被美的感受和淡淡的哀愁排斥在一边,于是肉欲便苏醒了。对女性的爱又一次在我身上抬头,就象当初我停止和希尔贝特会面后的情况一样;这种爱欲并不和某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有任何单一的联系,而是象从毁灭后的物质中释放出来的元素那样飘飘荡荡,在春天的空气中浮游,只等和另一个造物结合。任何地方都不如墓地萌发的花儿多,哪怕是“毋忘我”也是在墓地最繁茂。我观赏着繁花似锦的少女们,晴朗的日子在她们的装点下显得更明媚,过去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车里,或者,也是一个星期天,和阿尔贝蒂娜一起乘车散步时,我从车内大概也这么观赏过姑娘们。我投在她们之中某一位身上的目光立即与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向她们偷偷投去的好奇、迅速、大胆、反映出捉摸不透的思想的目光结合在一起,那目光如同神秘的、迅捷的蓝灰色翅膀,与我的目光成双配对,于是那原本意趣天然的小径上便掠过一种陌生的欲念的微波,而我自己的欲念如果孤立存在是不足以使这些小径如此变样的,因为对我自己的欲念我是很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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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画家。
②杜·巴里夫人,路易十五的宠幸和情妇。
③而且我时不时地浑身一颤,就象所有那些为某个女人魂绕梦牵的男子,他们看到站在一条小径拐角处的任何女人都觉得她象自己思念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她。“也许是她!”他们不断回头张望,但车子继续往前开,并不返回来。——作者注。
有时一本令人伤感的小说会突然把我带回到过去,确实,某些小说就象重大而短暂的悲痛,能一扫习惯的障碍,把我们重新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不过时间不长,只有几个小时,跟一场恶梦一样,因为习惯的力量很大,它产生忘却,带回欢乐,而头脑无力与它抗争,也无力恢复真实,习惯的力量远远超过一本好书的近乎催眠术的暗示力量,后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样,只有短期效果。
再说,当初在巴尔贝克我第一次想结识阿尔贝蒂娜时,不正是因为在我看来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为之驻足的少女们,并能概括所有这些少女的生活吗?过去她们凝聚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里,如今这颗正在陨落的爱情之星重又化为散开的粉末般的星云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觉得这些姑娘全都是阿尔贝蒂娜,我心中印着她的形象,于是处处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条甬道的转弯处,一位正在上汽车的姑娘是那么象她,身材和她一样的丰腴,一时间我竟至于自问,我适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们向我讲述她的死时是否在骗我。就这样,在甬道拐弯处,或者在巴尔贝克,阿尔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现,上车的方式和过去一样,那时她对生活是多么充满信心啊。刚才这位姑娘上车的动作,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经常出现的一种表面现象那样,不,对我来说,它成了一种持久性的动作,通过适才赋予它的这一层意义,它似乎还延伸到过去,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忧伤。
然而姑娘已经不见了。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三个姑娘走在一起,年龄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许是少妇,她们那优雅而有力的步态与我第一次瞥见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时为之着迷的那种风度有极大的相同之处,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后面,她们叫了一辆车,我也不顾一切地四下找车,后来找到一辆,但已经太晚了。姑娘们早没影儿了。过了几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远远望见我在树林尾随过的三个姑娘,她们正从我们公寓的拱门下走出来。完全是那种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头发的那两个,只是年龄大了些,过去我从窗口看见这样的姑娘,或是在街上与她们交臂而过,脑袋里便会打千百个主意,她们使我热爱生活,可是我没能认识她们。金色头发的那一位看样子更娇弱些,几乎是病恹恹的,我不太喜欢。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们一眼就满足,我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视,无法让它转移,它象在解一道数学题时那么专注,好象意识到必须透过所看的事物探寻出更深远的意义。我本来也许会让她们就这么从我视线中消失,象对很多其他姑娘一样,可是她们打我面前经过时,金发姑娘——也许是因为我过分注意地凝视她们了?——偷偷向我投来一瞥,接着,在走过去之后,她回过头来又瞟了我一眼,这一眼可把我的心点燃起来了。不过,见她不再管我只顾和她的女友们又谈起话来,我的热情可能最终会跌落下去,可是下面这件事却使它百倍高涨。我去问门房那三位姑娘是谁,门房说:“她们想见公爵夫人。我想她们三人中只有一位认识公爵夫人,其他两位只是陪她到门口。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写对了。”只见写的是德博什维尔小姐,我很快把它复原为德·埃博什维尔,也就是说,据我的记忆所及,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个出身极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盖尔芒特家族沾点什么亲,罗贝尔曾经对我说起过她,因为他在一家妓院遇见过她,还和她有过一段私情。现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为什么背着伙伴们回头看我。我曾经多少次想到她,并根据罗贝尔告诉我的名字想象过她的容貌啊!而我刚刚看见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们毫无不同之处,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这目光把我秘密带进了她生活中某些显然连她的女友们也不知道的阶段,我因而觉得她比较容易接近——几乎已一半属于我了——也比一般的贵族女子更温和。在她的思想上,我们之间早就存在着共有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可能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当然,如果她可以随便跟我约会的话。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对我表达的吗?然而那丰富的表情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着,要问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究竟长得怎样,我也许不能准确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发女郎的侧面轮廓,然而我已经疯狂地爱上她了。突然我发觉,我这样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维尔准是三人中那个回过头来并看了我两眼的金发姑娘似的。而门房并没有这样说呀。于是我又回到门口,再一次盘问门房,他说对这一点他无可奉告,因为那几位姑娘是第一次来,而且他当时又不在场。不过他这就去问他妻子,她见过她们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扫后楼梯。谁一生中没有体验过和上述情况多少有点相似,而且是耐人寻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将您在舞会上见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写了一番,这位好心的朋友据此得出结论说,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并且他向您和她一齐发出邀请。但是在那么多女子中间,而且仅仅根据一番口头描绘就断定是谁,不会弄错吗?您即将与之相见的姑娘会不会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将微笑着向您伸出手来的姑娘会不会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后一种可能性是相当常见的,这得归功于某种直觉,有时幸运之风也促成好事,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总能用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来解释。于是当您见到她时,您会在心里说:“正是她。”我记得,我曾经在海边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谁叫阿尔贝蒂娜·西蒙内。这段回忆引起我内心一阵尖锐的痛苦,但为时并不长,在门房去找他妻子的当儿,我考虑的主要是——因为我想着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而在这种等待的时刻,你原先没来由地安在一张面孔上的一个名字,或一种情况,便会处于游离状态,在好几张脸之间飘荡,如果它附着到一张新的面孔上,那么为您提供过有关情况的原先那张面孔就随即变得和先前一样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门房也许会告诉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不是那位金发姑娘,而是两位褐发姑娘中的一位。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姑娘,那个金发的、诡秘的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经爱上她,并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会消失,门房的决定命运的回答将把她分离成两个互不相关的成份,而我曾经凭着主观臆断把这两个成份结合在一起,有如小说家把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各种素材溶于一炉,然后塑造出一个假想的人物,而每一个素材孤立起来看——那时姓名不再能证实目光的意图——便失掉任何意义。在那种情况下,我的论据将不攻自破,可是事实相反,门房回来说,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正是那位金发姑娘,顿时,我的论据就变得坚不可摧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相信什么同音字。如果三个姑娘中有一个叫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回过头来用那种神态甚至几乎是微笑着看我的又正好是她(我的假设初步得到局部验证),而她却不是去妓院的那个德·埃博什维尔,那么,这种偶然性也未免太离奇了。
于是极度忙乱的一天开始了。两天后我将去拜望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她家里,我将见到一位容易接近的姑娘,并和她约会(我能想到办法和她在客厅的一角单独交谈),为了在那天给人一个更好的印象,我必须外出购买所有我认为适合的东西把自己打扮一番,在这以前,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先去给罗贝尔发了个电报,询问姑娘的确切姓名和长相,希望在两天内得到回音,门房说过,姑娘两天后会来看望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要在同一个时间去拜访公爵夫人(此刻我没有一秒钟想其他事;连阿尔贝蒂娜也不想),不管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哪怕我病了,必须让人用轿子把我抬下去。我打电报给圣卢,并不是因为我对姑娘的身份还有什么怀疑,也不是因为我以为我见到的那个姑娘和他跟我谈过的那个姑娘是不同的两个人。我根本不怀疑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在我不耐烦地等待两天后的那个日子时,能收到一封有关她的详细情况的电报,这在我是一件美妙的事,就好象我已经对她拥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权力。在电报局,我一面因满怀希望而情绪兴奋,劲头十足地拟着电文,一面注意到,我现在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已远非童年时对希尔贝特那样束手无策了。我只费心拟了电文,这以后邮局工作人员就只需把电文拿去,极其迅速的电讯网就只需负责传送,于是法国大陆和地中海,以及致力于查清我前不久遇到的姑娘姓名的罗贝尔那整个花天酒地的过去,这一切都将为我刚刚开始的浪漫史效力,我甚至无需再费脑筋想它,上述那些人会负责在24小时内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可是从前呢,我被弗朗索瓦丝从香榭丽舍大街带回来,只能独个儿在家酝酿自己无力实现的欲望,不能运用当代文明提供的种种便利,我恋爱的方式象未开化的野人,甚至只能说是象花儿,因为我没有行动的自由。电报发出以后,我便在焦躁不安中捱着时光;父亲偏又要我和他一起离开巴黎两天,这样,去公爵夫人家拜访的事可能给误掉,我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以致母亲不得不出面干预,最后父亲同意我留在巴黎。可是在那几个钟头里,我怒气无法平息,与此同时我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的渴念却因为有人在我们之间设置了障碍,因为我一度害怕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拜访不能成行而高涨了百倍,而我无时无刻不预先为这次拜访感到满心欢喜,就象想到一件必将属于我、谁也无法从我手中夺走的财宝。有些哲学家认为,外部世界并不存在,我们生活的进程是在我们自身完成的。不管怎样,爱情,即便在它微不足道的开端,就是一个有力的例证,它说明外界现实的作用对我们是微乎其微的。若是要我凭记忆画一幅德·埃博什维尔的肖像,要我描写她的体貌特征,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要我在路上认出她也是不可能的。我只从侧面瞥见过她,她正在走动,她给我的感觉是好看、朴实无华、身材颀长、一头金发,关于她,我说不出更多的情况了。然而欲望、焦虑、怕被父亲带走而见不到她时精神上所受的致命打击,凡此种种都作用于心灵,再加上姑娘在我脑海中的一幅形象,这形象,说到底我并不熟悉,但我知道它赏心悦目就够了,以上这一切便已构成爱情。我高兴得一夜未能成眠,到了第二天早晨,终于收到圣卢的回电:“德·奥士维尔,‘德’贵族姓氏前之介词,‘奥士’如裸麦,禾本科植物,‘维尔’同城市①,小巧、褐发、丰满,现在瑞士。”原来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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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奥士维尔的原文是DeOrgeville,前部分“orge”与法文“裸麦”(orge)相同,后部分“ville”与城市(ville)相同。
过了一会儿,母亲拿着信件走进我的房间,漫不经心地将信件放在我床上,脸上摆出在想其他事的神情,她随即又走开了,好让我一个人呆着。而我呢,我熟悉亲爱的妈妈的心计,并且知道任何人都能准确无误地从她脸上猜出她的心思,只要掌握一把钥匙,那就是懂得她总想让别人高兴,于是我微微一笑,心想:“信件里面一定有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事,妈妈装出这副若无其事、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为了给我一个完全的意想不到,而不象有些人,他们先就把事情告诉了你,使你兴味大减。她没待在我这里是因为怕我出于自尊心掩盖自己的高兴,从而不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乐趣。”母亲走到门口正要出去时,迎面碰到正走进我房间的弗朗索瓦丝,母亲便硬让她退回去,并把她拽到房外,弄得弗朗索瓦丝莫名其妙,大为不快,因为她认为她的差事包含一项特权,那就是她可以随时走进我的房间,并且,如果她乐意的话,可以呆在这里。但是,转眼间她脸上惊讶、气愤的表情已被一个阴郁而粘糊糊的微笑所掩盖,这微笑带着超越一切的怜悯和哲理的嘲讽,是受伤的自尊心分泌出来医冶自己伤口的粘液。为了不感到自己被瞧不起,她便反过来瞧不起我们。因为她知道,我们是主子,主子都是任性的人,他们引人注目不是靠聪明才智,他们的乐趣在于依仗别人对他们的畏惧,硬要聪明人和仆人去做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以充分显示他们的主子地位,比如在传染病流行期间命人把水煮沸,规定打扫房间要用湿抹布,人家想进房间的时候偏要他出去。我母亲匆忙中带走了蜡烛。我发现她把邮件放在紧靠我的地方,为的是引起我注意。不过我感觉出那都是报纸。也许报上有某个我喜爱的作家写的文章,由于他现在很少写作,这文章对我来说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走向窗口,拉开厚厚的窗帘。在灰白的雾蒙蒙的日光之上是粉红色的天空,红得象厨房里在这种时刻点燃的炉灶,它使我充满希望,又使我心中漾起一个欲念:去我在那儿遇见过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卖牛奶姑娘的山区小站过夜,并在那儿醒来。
我翻开《费加罗》报。多么无聊!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和我寄到报社而没被刊登的文章标题正好一字不差。而且不仅标题相同,下面几个词句也完全一样。这,这太不象话了。我要寄一份抗议书去①。咦,不只是几个词句相同,而且是整篇文章,还有我的署名……原来我那篇文章终于发表了!可是,也许在那个时期我的思想已经开始有点老化,有点疲乏了,它仍继续按原来的路子思考,好象还没明白这就是我那篇文章,如同老人必定要做完已经开始的动作,哪怕这动作已没有必要了,哪怕前面出现一个未曾料到的障碍,必须退却,否则就有危险。接着我便端详这精神食粮——报纸,由于刚从印刷机里出来,又带着晨雾,这报纸还是热乎乎潮润润的,它在晨曦微露时就被分送到女佣们手中,女佣们把它和加牛奶的咖啡一起拿给她们的主人,它在同一个时间进入千家万户,既多得数不清而每人拿到的又是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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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时我听到弗朗索瓦丝在嘟嘟哝哝,她一向认为自己可以大摇大摆进我的房间,这次被赶出来很是愤愤不平,“你说这让不让人难受,他是我眼看着生下来的孩子。当然,他妈妈生他时我没看到,不过,说得实在点,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还不满5岁哩!”——作者注。
我手中拿着的不是某一份报,而是一万份报中的任意一份;这文章不只是我写的文章,它是我写的而且被所有人阅读的文章。为了正确估计此刻在别人家里发生的现象,我必须不以作者的身份而以报纸的一个读者的身份来读这篇文章,这不仅是我写的东西,在众多人的思想里,这是作者的代表和象征。因此,我必须暂时不作为作者而作为报纸的任意一位读者来读它。然而首先就遇到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不知道报上有这篇文章的读者会读到它吗?我漫不经心地展开报纸,仿佛自己就是这样一位读者,脸上甚至做出一副不知道今天报上有些什么,并急于要看看社会新闻或政治消息的神情。我的目光故意避开那篇文章(为了做得逼真,也为了不偏袒自己,就象有的人在等待时数数故意数得特别慢),可是文章特别长,我的目光扫过时免不了挂住一段。不过,看到头版文章的人,乃至阅读它的人,很多并不看署名。我自己就很可能说不出昨天报上头版的文章是谁写的。此时我便下决心,今后凡是头版的文章都要读,还要看一看作者的名字;然而正象妒忌的情人不欺骗情妇是为了相信情妇对他也是忠实的,我伤心地想,今后我对别人的文章的关心并不一定能,事实上也没有能强使别人对我的文章回报以关心。再说还有外出打猎的人,以及一大早就离开了家的人,话说回来,总还有几个人会读它。于是我学着这些人的样子,开始阅读了。尽管我知道很多读这篇文章的人都会认为它令人厌烦,但是我却觉得,我阅读时在每个字里看到的东西都跃然纸上,我不能相信,别人睁开眼不会直接看到我所看到的形象,因为我以为作者的思想能直接被读者领会,其实,后者头脑里形成的是另一种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和那些以为他们讲的话将一毫不差地沿着电话线传过去的人们一样天真;就在我想作为任意一个读者时,我的思想却按作者的方式重复着我的文章的读者们将要做的工作。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先生不理解布洛克喜欢的某个句子,他却可能玩味被布洛克轻忽的某一感想。同样,前一个读者弃而不读的部分可能会有另一个读者去拜读,这样,整篇文章就会被一大群人捧上天,使我不得不对自己产生怀疑,而且也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文章辩护了。实际上,不管多么出色的文章,其价值就象议会报告中的某些词句一样,部长说的“我们走着瞧”这几个字不过是下面这句话的一部分,也许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这句话应该是:参议院主席,内务和宗教部长说:“我们走着瞧吧。”(极左派热烈欢呼。中间派和左派席位上有几个人喊“很好!很好!”句子的结尾比句子中间部分美,与开头亦很相称)。新闻文学的美一部分在于它对读者所产生的影响,这是这类文学的先天性缺陷,名气很大的《星期一》周刊也未能幸免。文章好比集体创造的一尊维纳斯雕像,如果你囿于作者的思想,你就等于只看到一只残缺的胳臂,因为文章的完整思想是在读者头脑中实现和完成的。但由于人群,不管多么优秀的人群,不可能是艺术家,所以他们给文章打上的最后印记总有点平庸的意味。比如每星期一,圣伯夫可能想象德·布瓦尼夫人躺在她那带有高大圆柱的床上读他发表在《立宪报》上的文章,并且很赏识某个漂亮句子,这个句子他自己也为之得意了很久,但若不是他认为要扩大他的专栏文章的影响就必须往文章里塞进很多这样的句子,那么也许这句话永远也写不出来。荣誉勋位管理会总管大概也在看这篇文章,而且稍后去拜访他的挚友时会跟她谈起。身着灰色长裤的德·诺阿耶公爵晚上用车来接他时会告诉他社交界对此文的看法,除非在这以前他已从德·阿布维尔夫人的短简中了解到这些看法。既然我对自己的怀疑建立在一万个人对我的赞同和支持上,因此,此刻我阅读那篇文章时便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在才华方面的希望,其程度与我仅为自己阅读而写这篇文章时对自己的不信任相同。我似乎看到,此时此刻对很多人来说,我的思想——或者,对那些不能懂得我的思想的人们来说,甚至不是我的思想,而仅仅是我的名字的一再出现,以及对我这个人的联想,并且是美化了的联想——在他们头上闪耀,把他们的思想染成了曙色,这曙色比此刻在各家窗户上同时升起的粉红曙光更使我浑身充满力量和得胜的喜悦①。因此,这令人鼓舞的阅读一结束,原来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手稿重看一遍的我,竟想立即把文章再读一遍,但并不象人们对自己过去写的一篇文章,认为“既然看了一遍,就可以看第二遍。”我决定叫弗朗索瓦丝再去买若干份,就说是为了送给朋友们,其实是为了亲手触摸一下我的思想千百倍增生这一神奇现象,同时可以假设自己是某一位先生,他刚打开《费加罗》,这样我就可以在另一份报纸上读到同样的句子。正好我已有很久没去看望德·盖尔芒特夫妇了,我将去拜访他们,借此机会通过他们了解人们对我的文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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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就在我尽量作为任意一名读者的时候,我看到布洛克、德·盖尔芒特夫妇、勒格朗丹、安德烈、还有某某先生从每句话里找出它们包含的形象,于是我又以作者的眼光读这篇文章。但是为了使我竭力扮演的那个不可能存在的人兼有一切对我最为有利的对立面,我虽然以作者的身份读它,却以读者的身份来评判自己,因而我没有任何作者在把自己想表达的完美境界与实际文章相对照时会有的那些苟求。在我写那些文章时,它们和我的思想相比是那么苍白,和我对事物和谐而明晰的看法相比显得那么复杂和晦涩,而且充满我不知如何填补的空白,因此,当时读这些文字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痛苦,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可救药地缺乏才华。但是现在,由于我竭力把自己作为读者,就把评判自己这一痛苦责任推卸给了别人,至少在读我写下的东西时,能够将我原来想表达的东西一笔勾销。我一面读,一面尽量使自己相信这是另外一个人写的。于是文章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感想、所有的形容词——只看其本身,不去想它们与我原来想写的相比是一个失败——都以它们的光彩、它们的新颖、它们的深邃使我陶醉。当我感觉到某处是明显的败笔时,我就躲避到对文章赞叹不已的任意读者这一身份后面,并对自己说:“算了!一个读者怎么能觉察这个欠缺呢?不错,这儿可能缺了点什么,可是,要是他们不满意那真叫见鬼了!就现在这样,妙语连珠之处已经够多的了,比他们通常读到的要多。”——作者注。
我想到某位女读者,我是那么希望进入她的闺房,报纸即便不会给她带去我的思想(因为她不能理解它),至少也能带去我的名字,如同人们在她面前对我的一声赞扬。然而你不爱的东西受到赞扬不能牵动你的心,正如你不理解的思想不能吸引你的思想。而我其余的朋友呢?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健康状况继续恶化,如果我不能去看他们,那么不妨继续写作,通过我的文章去接近他们,在字里行间与他们交谈,让他们按我的意向思考,让他们喜欢我,并接受我进入他们的心灵,这对我将是一件愉快的事。我这么想是因为社交关系迄今为止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占据一席位置,缺少这种关系的未来日子使我害怕;还因为在我身体恢复到能重新去看望朋友们之前,写作这一权宜之计能使我得到他们的关注,也许还能激起他们的赞赏,这对我是一个慰藉;我虽这么想,但我却感觉到这是不现实的,不错,我喜欢把朋友们的关心想象成我的乐趣之所在,然而这是一种内在的、精神的、主动的乐趣,这种乐趣不是他们所能给我的,也不是我跟他们交谈时所能得到的,而恰恰是在远离他们写作时我才能得到;如果开始写作是为了间接与他们见面,为了让他们对我有一个更好的看法,为了替自己在社交界取得一个更好的地位作准备,那么,日后也许写作会使我不再想见他们,而文学为我在社交界取得的地位,我也许不再想去享用它,因为那时我的乐趣就不是在社交活动中而是在文学创作之中了。
因此,午饭后我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家时,主要不是为了见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圣卢的一封电报已经使她这个人失去了最精彩的东西,而是为了在公爵夫人身上看到我的文章的女读者之一,从而想象公众,也就是《费加罗》的订户和买主们,对我那篇文章可能持有的看法。况且,我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家也并非没有乐趣。尽管我对自己说,对于我,这个沙龙与其他沙龙的差别在于它在我想象中已存在了很久,我虽明白这一差别的原因,却不能取消这一差别。而且在我心目中存在着好几个盖尔芒特姓氏。印在我记忆中的那个盖尔芒特,就象印在通讯地址录上的一样不能引起任何诗意的联想,但追溯到更早时期,即我不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那个时期的几个盖尔芒特是能够在我心中恢复其诗意形象的,尤其当我好久没见她,当姓氏的神秘之光没有被凡夫俗子之身的刺目光亮遮没的时候。于是我就象遐想某种超脱于现实之外的东西一样又思念起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府邸来,正如我重又思念起早先我梦中的雾蒙蒙的巴尔贝克,好象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似的,或是重又想起1点50分的那次列车,仿佛我没乘过这趟车似的。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一时把这一点给忘了,正如有时我们想念一个亲爱的人,却一时忘了他(她)已经不在人间。后来,我走进公爵夫人的前厅时才恢复了对现实的概念。不过我安慰自己说,不管如何,她对于我是现实和梦幻之间的千真万确的交点。
一进客厅我便看见了那位金发姑娘,我曾在24小时中把她误当成圣卢和我谈起过的那位。她主动要公爵夫人把我重新介绍给她。的确,从走进客厅那一刻起,我也有一种和她早已熟识的感觉,但一听到公爵夫人说:“啊!您和德·福什维尔小姐见过面?”这感觉当即烟消云散了。其实,我敢肯定自己从未被介绍给任何一位叫这名字的姑娘,否则,一定会留有深刻的印象,因为我听过关于奥黛特的爱情及斯万的妒忌心的史话,自那以后,德·福什维尔这名字在我记忆中简直太熟悉了。我两次弄错姓氏,一次是把“德·奥什维尔”误忆为“德·埃博什维尔”,一次是把“福什维尔”的误写纠正为“埃博什维尔”,这双重谬误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错就错在向别人介绍事物是按照它们本来的面目,介绍姓名是按它们原来的写法,介绍某人则按相片和心理学所给的一成不变的概念,而实际上我们感知到的通常远非如此。我们七颠八倒地看世界、听世界、设想世界。我们按自己听到的去重复一个名字,直到经验纠正我们的谬误,而且谬误并不总能得到纠正。在贡布雷,大家跟弗朗索瓦丝谈到萨士拉夫人有25年之久,而弗朗索瓦丝继续说“萨士兰”夫人,她这样做并非出于骄傲,有意坚持错误,虽然这是她的老脾气,而且往往因我们唱反调而变本加厉,这是她对1789年平等原则照耀下的法国圣—安德雷—德乡①地区所作的全部贡献(她只要求一项公民权利,那就是不跟我们一样发音,并且坚持认为heGte,été,air是阴性名词)②,而是因为事实上她听到的始终是“萨士兰”。这种永存的谬误恰恰就是“生活”,其千变万化的形式不仅表现在听觉世界和视觉世界,还表现在社交世界、感情世界和历史世界等等。在第一主席夫人的眼里,卢森堡公主只不过是个轻佻女人,这倒没什么严重后果;斯万认为,奥黛特是个不易相处的女人,那后果就比较严重了,因为他依据这一看法,构想了整个爱情故事,而后来他明白自己的错误时,只能更增加他的痛苦;在德国人看来,法国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报复,这事的后果就更严重了。我们对万物只有一个未定形的、片面的看法,而后用一些主观的联想去补充,就是这些联想造成危险的暗示。因此,听到福什维尔这个姓,我本没什么可惊讶的(而且我已经在思忖,她是不是我以前常听人谈论的那个福什维尔的亲戚),可是金发姑娘大概想巧妙地防止别人提出一些可能是不愉快的问题,便先发制人地对我说:“您过去和您的朋友希尔贝特来我家时常看到我,您不记得了。我看出您认不出我了。我可是一下子就认出了您。”(她说这话好象她是在客厅里一下子认出我的,事实是她在街上就认出了我,还跟我打了招呼,而且德·盖尔芒特夫人后来对我说,德·福什维尔小姐曾当作一件很滑稽、很不寻常的事向她叙述,我曾经如何把她当成轻佻女人尾随她,从她身旁擦过。)她走后我才知道为什么她叫德·福什维尔小姐,原来,斯万去世后,奥黛特(她表现出那么深沉、持久、真心的悲痛,令所有的人惊讶不已)顿时成了一位十分富有的寡妇。福什维尔娶了她,当然,在这以前他花了很长时间到各个庄园转了一趟,确信他家族的人会接待他的妻子。(这个家族起先刁难了一番,后来考虑到一个穷亲戚就要由近乎贫困的处境转为富足,今后用不着他们再接济了,就作了让步。)不久以后,斯万的一位叔父去世了,这位叔父生前从陆续仙逝的好几位亲戚那里得到一大笔遗产,现在全部财产留给了希尔贝特,这样希尔贝特便成了法国最有钱的女继承人之一。然而这时在德雷福斯事件的影响下,一个反犹太人的运动应运而生,与此同时,却有更多的犹太人进入上流社会。政治家们认为司法错误的披露将给反犹太主义一个打击,他们的估计是正确的。但社交界的反犹太思潮却有增无减,日趋激化,至少暂时如此。福什维尔象任何稍有点身份的贵族子弟一样,从家族成员的谈话中得到一个信念,那就是他的姓氏比拉罗什富科这个姓氏还要古老,因此他认为,娶一个犹太人的遗孀为妻是做了一件善事,无异于一位百万富翁收留一个流落街头的妓女,把她从贫困和泥淖中拯救出来。他甚至准备把善心扩大到希尔贝特身上,这姑娘的百万家产虽然有助于她嫁个好人家,但斯万这个荒唐的姓氏却是个妨碍。于是他宣称收她为养女。众所周知,斯万结婚后,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拒不接待他的妻子和女儿,这使她周围的人大为惊讶——再说她也有引起别人惊讶的爱好和习惯。表面看来这种态度对斯万来说尤其残酷,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奥黛特结婚的前景对于他恰恰意味着能把女儿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夫人。他这样一个阅历很广的人也许本该知道,由于种种原因,人们为自己设想的图景是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可是这种种原因之中,有一个原因使他对未能介绍女儿感到遗憾。这个原因可以这样来解释:人们构想出各种生活画面,小至在日落中品尝鲈鱼,为此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会决心乘一趟火车,大至渴望某个晚上乘坐一辆豪华马车停在一个高傲的女出纳面前让她大吃一惊,为此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会谋财害命,或者巴不得亲人死掉好独吞遗产,这要看他是胆大包天还是懒惰成性,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还是停留在酝酿计划的第一步,总之,不管构想什么样的画面,为了实现这一画面所采取的行动——旅行、结婚、犯罪等等,会使我们起深刻的变化,以至我们对自己成为旅客、丈夫、罪犯、孤独者(后者为获得荣誉而开始工作,但工作又使他对荣誉的渴望变得淡泊)之前构想的画面不再重现,也许连想也不去想了。再说,纵然我们下定决心不肯徒劳无益,也有可能日落景象未达到预想的效果,或者到那时我们因感到寒冷宁愿在火炉边喝汤而不想在露天品鲈鱼,也可能我们的马车丝毫未打动女出纳的心,她出于别种原因本来对我们十分敬重,而我们陡然摆阔反倒引起了她的猜疑。简而言之,我们发现婚后的斯万特别重视妻子和女儿与邦当夫人之间的关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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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朗索瓦丝是圣-安德雷-德乡人。
②heGtel(旅馆),été(夏天),air(空气)均为阳性名词。
公爵夫人拒不让人向她引见斯万夫人和小姐有多种缘由,都出自于她对社交生活的盖尔芒特式的理解,在这些理由之外还可补充一点,那就是未堕入情网的人们常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冷眼旁观恋人们身上被他们认为荒唐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可以用爱情来解释。“哦,我才不去管这闲事呢;如果可怜的斯万有这份兴致来干蠢事,毁掉自己的一生,那是他的事,可是要把我拉进去那可不行,这事不会有好结果,我瞧他们怎么办。”当斯万早已不再钟情于奥黛特,也不再留恋维尔迪兰的小帮派时,他自己也劝我对维尔迪兰夫妇采取幸灾乐祸的态度。第三者对自己未被卷入的激情和这些激情造成的难以理解的行为之所以能做到旁观者清,原因全在于此。
德·盖尔芒特夫人排斥斯万夫人和小姐时那种坚持不懈的精神令人颇为吃惊。当莫莱夫人和德·马桑特夫人已经开始和斯万夫人交往,并把很多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带到她家时,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仅依然毫不妥协,而且还设法破釜沉舟,要她的堂妹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也效法她。一天,那是在鲁维埃内阁时期,是德法两国危机最深重的时候,人们以为德法之间就要爆发一场战争了,我一个人和德·布雷奥代先生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吃晚饭,我觉得公爵夫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由于她是个喜欢过问政治的人,我还以为她的神情表明她担心爆发战争,就象有一天,她来吃饭时也是愁容满面,勉强用单音节的字回答别人的问话,有人怯生生地问她为什么事发愁,她神情严肃地说:“中国让我不安。”然而,过了一会儿,德·盖尔芒特夫人主动解释她为何心事重重(我曾把它归之于担心德法两国宣战),她对德·布雷奥代先生说:“据说玛丽-埃那尔想给斯万一家一席地位,我明天上午无论如何得去拜访玛丽—希尔贝,要她帮我阻止这件事,否则,还成什么社会。德雷福斯事件是很有意思,可这一来,街拐角的杂货铺老板娘只需自称是民族主义者就可以要我们接待她了。”这一席话与我期待的回答相比是那么无聊,因此我的惊奇不亚于一个读者在《费加罗》的习惯版面上寻找有关日俄战争的最新消息时,不料却看到给德·莫特马尔小姐赠送结婚礼物者的名单,贵族婚礼竟重要到把一场两国间的海陆之战挤到了报尾的程度。公爵夫人终于在她那过了分寸的坚持不懈的立场中满足了自己的孤傲,而且不放过任何表露这种心情的机会。“拔拔尔①认为,”她说,“我们俩是巴黎最风雅的人,因为只有我和他不理斯万太太和斯万小姐。他断言风雅就是不认识斯万太太。”说着公爵夫人纵情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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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布雷奥代先生。
然而,斯万一去世,德·盖尔芒特夫人便再也不能从拒绝接待他女儿的决定中得到她本来可以得到的傲气、独立自主和迫害欲方面的满足了。斯万在世时,她美滋滋地感到自己能抵制他,而他却不能叫她收回成命,现在斯万不在了,她的心满意足之感也就此告终。于是公爵夫人开始发布新决定,这些决定在活着的人身上实施,能使她感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公爵夫人并不是想着斯万小姐,只是当别人向她谈起这位姑娘时,一种好奇心油然而生,好象人们谈的是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而且她不再因为必须抵制斯万的奢望而对自己掩盖这种好奇心,另外,一种感情里往往混有很多别的感情,所以也说不清她对斯万姑娘的兴趣里是否含有某种对斯万的情意。也许——因为在社会的各个层次,无聊的名利场的生活麻痹了人们的同情心,使人们失去了让死者在自己心中复活的能力——公爵夫人属于那种女人,她们需要某人的存在(而作为名符其实的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她最善于延长这种存在)才能真正爱他或恨他(后一种情况比较罕见)。因此她对人们怀有的善良感情往往在他们活着时由于他们的某些行为触怒了她而被中断,一俟他们去世,这些美好的感情便重新恢复。在这种情况下,她几乎产生一种弥补过去的愿望,因为这时他们在她的想象中,当然是极为模糊的想象,就只有优点,而没有他们活着时令她生气的那些小小的满足、小小的奢望。因而她的为人虽然浅薄,但有时她的行为却有某种高贵之处——其中也不乏卑劣的成份。确实,绝大部分人都只奉承活人而毫不考虑死者,她却往往在那些活着时被她亏待的人去世以后做一些他们生前希望的事。
至于希尔贝特,所有爱她并且稍稍维护她的自尊心的人恐怕都不会因为公爵夫人改变了对她的态度而高兴,除非他们以为希尔贝特如果轻蔑地拒绝公爵夫人的主动接近,就能一洗25年来所受的侮辱。可惜,心理的反应与情理的想象并不总是一致的。比如某人不恰当地辱骂了一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人,便以为在他身旁实现雄心的希望从此成为泡影,不料恰恰相反,这一骂反而使他的雄心得以实现。希尔贝特对善待她的人相当冷淡,对傲慢无礼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却一直怀着崇拜之情,还琢磨为什么她如此傲慢无礼;有一次她甚至想写信给公爵夫人,问问她和一个从未冒犯过她的姑娘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她要是真这样做会叫所有对她有点好感的人为她羞死。盖尔芒特家族在她眼里具有其贵族身份也不可能赋予他们的宏大气势。她不仅把他们置于整个贵族阶层之上,而且把他们看得比所有的皇亲国戚还高。
斯万的生前女友们很关心希尔贝特。贵族阶层得知她不久前又得到一笔遗产,人们于是开始注意到她是多么有教养,她将会成为一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女人。有人声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位表妹,德·尼埃弗公主有意让儿子娶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把德·尼埃弗尔夫人恨得牙痒痒的。她到处扬言,这样的联姻将是一桩丑闻。德·尼埃弗尔夫人吓坏了,忙保证说她从未想过此事。一天午饭后,天气晴朗,德·盖尔芒特先生要和太太外出,德·盖尔芒特夫人对着穿衣镜整理头上的帽子,一双蓝眼睛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和那依然金灿灿的头发,贴身女仆手里拿着各色遮阳的小伞让女主人从中挑选一把。阳光从窗户大量照进来,于是夫妇俩决定趁这好天气去圣克鲁游览参观。德·盖尔芒特先生已穿戴停当,手上是珠灰色手套,头上是一顶大礼帽,他心想:“奥丽阿娜确实仍然很出众,我觉得她迷人极了。”这时他见妻子心情很好,便说:“对了,德·维尔莱夫人托我跟您讲件事。她希望您星期一去歌剧院。但是因为她带着斯万小姐,所以不敢跟您说,就请我试探试探。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向您转达而已。说真的,我觉得我们似乎可以……”他又闪烁其辞地补充了一句,因为他们俩对某个人的看法总是共同的,在各自的头脑里产生时就是一致的,他心里明白妻子对斯万小姐的敌意已经平息,而且很想认识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整理完面纱,挑了一把阳伞,说:“您看着办吧,我无所谓。我看认识一下这个姑娘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您很清楚,我从来没和她有什么过不去,只不过以前我不愿意让人觉得我们接待朋友中间的姘居男女。如此而已。”“您做得完全对,”公爵回答说,“您是明智的化身,夫人,而且,您戴着这顶帽子很漂亮。”“您太好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丈夫微笑着说,一面向门口走去。但是在上车之前,她觉得有必要再向他解释几句:“眼下有不少人去看望她母亲,母亲也聪明,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生病在家。据说姑娘很讨人喜欢。大家都知道,斯万在世时我们对他很好,所以会觉得这件事顺理成章的。”随后他们就出发一起去圣克鲁了。
一个月以后,斯万姑娘(她当时还不叫福什维尔小姐)来盖尔芒特家吃午饭。大家谈天说地;席终,希尔贝特怯生生地说:“我想你们以前跟我父亲很熟。”“可不是吗,”德·盖尔芒特夫人用伤感的语气说,表明她很理解斯万女儿的悲伤,但那语气有意过分夸张,使人觉得她想掩饰她其实已记不太清楚斯万其人了。“我们跟他很熟,我完全记得他。”(她的确能记起他,25年里他几乎每天来看她)“我很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就跟您说说,”她又说,好象她要跟女儿解释父亲是何许人,要向女儿提供一些有关父亲的情况似的,“他是我婆母的好朋友,和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德斯交情也很深。”
“他也到这儿来,甚至常在这儿吃午饭,”德·盖尔芒特先生补充道,为了炫耀自己是多么谦虚,多么注重事实的准确性。
“您记得的,奥丽阿娜。噢,您父亲是个多好的人哪!大家完全能感觉到他多半出生于一个正派人家!而且过去我见过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和他的父母都是多么好的人啊!”
人们会觉得,倘若斯万和他的双亲还在人世,德·盖尔芒特公爵会毫不犹豫地举荐他们当一名花匠,圣日尔曼郊区便是如此对任何资产者谈论其他资产者的,也许是为了让对方高兴,因为在交谈的当儿,他(她)被看作一个例外;也许,更确切地说,是为了羞辱对方,或者两种意图兼而有之。比如一个反犹太分子在非常和蔼可亲地对待某个犹太人的同时,却对他大讲犹太人的坏话,不过用的是泛指的方式,这样既可伤害对方又不显得粗暴无礼。
德·盖尔芒特夫人是瞬时的主宰,在某个时刻,她确实能做到对您好得无以复加,简直下不了决心让您离去;然而她又是瞬时的奴隶。过去在谈兴正酣时,斯万曾有几次使公爵夫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对他有点好感,现在他再也不能做到这一点了。“他很讨人喜欢,”公爵夫人带着忧郁的微笑说,同时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希尔贝特,如果碰巧姑娘很敏感,那么这目光便是向她表示得到了理解,还表示倘若她们俩是单独在一起,倘若当时的情况许可,德·盖尔芒特夫人真想向她袒露她那无限深厚的同情心。而德·盖尔芒特先生呢,也许他觉得客观情况正好不允许如此流露感情,也许他认为所有感情的夸张都是女人的事,男人无须过问,正如无须过问女人的其他权限,除了烹调和美酒(他把这两项权限划归自己,因为在这两方面他比公爵夫人更有学问),因此他虽然参加谈话,却认为最好不要为谈话添薪加柴,他是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情绪听这场谈话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在一阵同情心发作过后,便以社交界的无聊对希尔贝特说:“喏,我来告诉您,他是我的小叔夏吕斯的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很熟悉富瓦丝农(德·盖尔芒特亲王的庄园)。”她说这话就好象对斯万来说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和亲王是一件偶然的事,好象公爵夫人的小叔和堂兄弟是斯万在某种情况下偶然结交的两个人,其实斯万跟这一阶层所有的人都有来往,又仿佛她想让希尔贝特明白她父亲大体上是何许人,并通过某一特征替她父亲确定位置,正象人们为了解释怎么会跟一个本来不一定会认识的人有了来往,或者为了突出自己的叙述,便援引某个人给予的特殊保护。至于希尔贝特,她正好一直在设法改变话题,因此,见谈话终于结束心里特别高兴,她继承了父亲那种细腻的识时务知分寸的直觉,又聪明可爱,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看出了这一点,并且大为赏识,他们请希尔贝特不久以后再去。此外,他们象所有缺乏生活目标的人一样对细枝末节观察入微,有时在与他们交往的人身上发现一些其实是极普通的优点,他们会大呼小叫赞叹不已,那份天真就象城里人在乡下发现了一根小草;有时他们又用显微镜看别人的细微缺点,将其无限扩大,深恶痛绝,评论个没完,而且常常是对同一个人这样时褒时贬。在希尔贝特身上,闲得无聊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那洞察秋毫的眼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可爱之处。“您注意到她吐某些字的方式没有,”公爵夫人在希尔贝特走后问丈夫说,“完全是斯万的风格,我简直以为是他在讲话呢。”“我正要发表同样的看法,奥丽阿娜。”“她很风趣,完全是她父亲的气质。”“我甚至觉得她胜过她父亲。您记得她讲海水浴的事讲得多精彩吗?她有一种斯万所没有的生动活泼。”“噢!他也是很幽默的。”“我不是说他不幽默,我是说他缺乏生动活泼。”德·盖尔芒特先生用呻吟般的声调说,因为痛风病使他心烦,当他不能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烦躁时,总是冲着公爵夫人发脾气。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于是就做出一副不被人理解的样子。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对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时也会对她说一声“您去世的父亲”,不过这已无济于事了,因为大约在同一时期,福什维尔先生已收她为养女。她称福什维尔“我的父亲”,她的彬彬有礼、高雅脱俗的言谈举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们的欢心,大家一致公认,福什维尔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图报。也许因为她希望显得洒脱自如,有时也确能做到洒脱自如,她对我讲了她是谁,并且在我面前谈起她的亲生父亲。但这只是一次例外,平时人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万的名字。
刚才走进客厅时,我碰巧注意到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过去这两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阁,放在楼上一间书房里,我也是偶然见过。如今埃尔斯蒂尔时兴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把这位画家的那么多作品给了她的堂妹,现在心里懊恼不已,倒不是因为这些画时兴了,而是因为她现在欣赏它们了。其实所谓时髦乃是一群人的热衷造成的,而德·盖尔芒特夫妇则是这类人的代表人物。但她无意再买几幅这位画家的其它作品,因为那些画的价格上升得惊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厅里总得摆点什么埃尔斯蒂尔的东西,于是命人把这两幅素描从楼上搬下来,并且宣称她“喜欣他的素描甚于他的油画。”希尔贝特认出了画家的笔法。“好象是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她说。“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这正是您的……这是几位朋友建议我们买的。真是妙极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画更高一筹。”我呢,没听见她们之间的这段对话,只顾走过去观赏素描,“咦,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这时我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啊,对了,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我在楼上常常欣赏的。挂在这儿比挂在楼道里更合适。说到埃尔斯蒂尔,昨天我在《费加罗》写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看过那篇文章了吗?”“您在《费加罗》报上写了文章?”德·盖尔芒特先生惊呼道,其惊奇程度就仿佛他在喊:“咦,这不是我的表妹吗!”“是的,昨天。”“在《费加罗》报,您肯定?这不太可能,因为我们俩各人都订有一份《费加罗》,即使一个人没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个人也会看到的。是不是,奥丽阿娜?报上根本没有。”公爵命人拿《费加罗》来,见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错自己在什么报上写文章的了。“什么?我不明白,这么说您在《费加罗》上写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对我说,看来要谈一件她不感兴趣的事很费力气。“好了,巴赞,您以后再读吧。”“让他读吧,公爵的大胡子垂在报纸上的样子很有派头。”希尔贝特说,“我回家后立即看这篇文章。”“是啊,现在大家都把胡子剃了,他反倒留起胡子来了,”公爵夫人说,“他从来不跟任何人雷同,我们结婚以后,他不仅剃掉了胡须,连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认识他的农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国人。那时他的称号是德·洛姆亲王。”“现在还有德·洛姆亲王吗?”希尔贝特问,一切与那些很长时期里不愿和她打招呼的人们有关的事都使她感兴趣。“不,没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带着忧郁和抚爱的神情。“那么好听的封号!法国最雅的封号之一!”希尔贝特说,因为有时有些聪明人也会说出某一类的平庸之辞,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时钟到点就要鸣响一样。
“可不是吗,我也惋惜。巴赞希望由他妹妹的儿子恢复封号,不过这就不是一码事了;说到底也可以是一码事,因为不一定非得长子继承封号,可以由长子转给次子。刚才我讲到巴赞当时把胡须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圣的日子,您记得吗?我的小伙子,”她对丈夫说,“是去帕赖—勒—莫尼亚勒①朝圣,我的小叔夏吕斯颇喜欢和农民聊天,他不时问问这个,又问问那个:‘你是哪儿人,你?’而且他很慷慨,总要赏给他们点什么,还带他们去喝酒。没有一个人能象梅梅②那样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于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礼,因为觉得她不配当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个管猎狗的仆人好得无以复加。于是,我对巴赞说:‘瞧,巴赞,您也跟他们聊聊嘛。’我丈夫并不总是富有创新精神的……”“承蒙嘉许,奥丽阿娜,”公爵说,并继续专心致志地阅读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见一个农民,便一字不差地重复他兄弟的问话:‘你呢,你是哪儿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么我是你的亲王。’农民看看巴赞刮得发青的脸,回答说:‘不可能。您,您是个英国人。’就这样,在公爵夫人的简短叙述里,常会突然冒出象德·洛姆亲王这样高贵而杰出的封号,他们恢复了应有的位置、原来的状况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祷书里,人们能在当时的一大片尖塔中认出布尔日教堂的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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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勒—勒—莫尼亚勒:在法国索恩—卢瓦尔省,当地有一座建于11世纪的教堂,甚为有名。
②梅梅,夏吕斯男爵的昵称。
有人把听差刚放下的名片拿了过来。“我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我并不认识她。这得感谢您,巴赞。可是结交这一类关系并不是您之所长,我可怜的朋友,”随后她又转过身对希尔贝特说,“我甚至无法向您解释她是谁,您肯定不认识她,她叫鲁弗斯·伊斯拉埃尔夫人。”希尔贝特的脸顿时绯红:“我不认识她,”她说(这是撒谎,因为伊斯拉埃尔夫人在斯万去世前两年与他重归于好,并且对希尔贝特始终直呼其名),“不过我从别人那里知道您说的这个人是谁。”
我听说有位姑娘不知是出于恶意还是出于笨拙,问她的父亲——不是养父而是亲生父亲——姓什么,她因心情纷乱,同时也是有意让说出来的话走样,竟然把父亲的姓发成斯凡而不是斯万,后来她意识到这一音变产生了贬义,因为把原来英国人的姓变成了德国人的姓。她甚至还补充说:“关于我的出生众说不一,我呢,还是一概不予理会为好。”她说这话象在贬低自己,实为抬高自己的身价。在想到父母时(因为斯万太太在女儿心目中是个好母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希尔贝特尽管有时也会为自己对待生活的这种态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应该承认,她的生活观中的某些成份无疑来自她的父母,须知,我们本身不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母亲身上的利己主义与父亲家族固有的另一种利己主义加在了一起,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简单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简单地互为倍数,而是构成一种新的利己主义,它比前两种要强大、可怕无数倍。自有世界以来,自家族间联姻以来,一个家族的某一缺点与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点也互相结合,从而在孩子身上形成这一缺点的登峰造极、可憎之至的变种,这样聚积起来的利己主义(这里仅以利己主义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毁整个人类,幸亏从祸害本身产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将其控制在适当的范围之内,就象纤毛虫的天敌阻止它无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纤毛虫毁灭,单性受粉使植物免于灭绝等等。有时,一种好品德与利己主义组成一种新的、无私的力量。这真可谓精神化学,它通过化合作用把变得过分危险的成份固定下来,并使其成为无害成份。化合形式是无穷的,它们可以使家族史丰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说,与积聚的利己主义(希尔贝特身上大约就有)同时存在的还有从父母那儿继承来的这种或那种讨人喜欢的品德;这种品德会单独来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诚意地扮演一会儿动人的角色。希尔贝特有时向别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许她并不总做得这样出格;但她一般都掩盖自己的出身。或许她只是觉得承认自己的出身太难堪了,宁愿人们从别人嘴里知道。或许她真以为能瞒得住,这是一种没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于怀疑,它为我们的企望保留了一点实现的可能性,缪塞所说的对上帝的希望就是这类信念的一个例子。
“我本人不认识她,”希尔贝特又说。她让别人称呼她德·福什维尔小姐时,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万的女儿?也许这是对某些人而言,不过她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某些人扩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于这些人目前前数目有多少,她对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兴许也知道不少人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这是斯万的女儿。”然而她知道这一点犹如我们知道就在我们赴舞会的时候有人因穷困而自尽,也就是说那是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认识,而且我们并不用从直接印象中得来的明确认识来代替它。正象事物离我们越远就显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险性也减弱,希尔贝特希望,当有些人发现她生下来姓斯万时,她最好不在这些人旁边①。我们往往觉得自己想象得出的人就离我们近,而我们能想象人们在读他们的报纸,于是希尔贝特希望报纸上最好称她德·福什维尔小姐。诚然,在她必需承担责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签名是G·S·福什维尔,以便有一段时间的过渡。在这个签名里,“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这正是虚伪之所在,因为,通过把无辜的名字缩减为G,德·福什维尔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们暗示,她砍掉Swann的后面几个字母也是出于缩写的动机,她甚至给S一种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长长的,象一条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过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个尾巴也是过渡性的,注定要消失的,正象猴子还有长长的尾巴,人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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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尔贝特属于——或者至少在那几年属于——那种最常见的人类中的鸵鸟,他们把头埋在希望之中,并不是希望不被看见,因为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见自己被人看见;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其余的事,那就靠碰运气了。——作者注。
尽管如此,希尔贝特的附庸风雅里包含一点斯万的聪慧的好奇心。我记得那天下午她问德·盖尔芒特夫人可认识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说迪洛先生身体不好,常年足不出户,希尔贝特又问他是怎样一个人,因为她常听到人们谈起他,她补充这句话时脸微微一红。(的确,迪洛侯爵在斯万结婚前曾是斯万的一位知交,希尔贝特甚至可能看见过他,不过那时她对这个圈子里的人还不感兴趣。)“他是不是类似德·布雷奥代先生或者德·阿格里让特亲王那种人?”她问。“噢,一点不象,”德·盖尔芒特夫人大声说,她对外省之间的差异极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哑的嗓音,简单几句话就色彩鲜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这种时候她那双紫色的眼睛总闪出柔和的光。“不,一点不象。迪洛是贝里戈尔的乡绅,很可爱,他那个省份的文雅举止和不拘小节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兰王驾临盖尔芒特庄园时每次打猎回来后都要用午茶;这时迪洛总喜欢脱掉半统靴,换上粗笨的毛线鞋。嘿,他并不因为爱德华陛下和那么多大公在场而感到丝毫的拘束,照旧穿着毛线鞋来到楼下大客厅。他认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无需为英格兰王约束自己。他和那个可爱的加西莫多·德·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人。而且他们也是……(她差点说‘您父亲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里-格里和布雷奥代都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他是地地道道的贝里戈尔大乡绅。梅梅引用过圣西门描写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脱脱一个迪洛。”我于是引了那段文字的头几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贝里戈尔贵族中的出众人物,不仅由于他出身高贵,也由于他有大才大德,贝里戈尔所有的人都把他视为全体的仲裁人,每个人有事都求助于他,因为他廉正、能干、待人温和,他们还把他视为外省的公鸡……”“是的,是有那么点味儿,”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尤其是他的脸总是红得象公鸡。”“是的,我记得听到过这段描绘,”希尔贝特说,并不进一步明确是听到她父亲引用过,她父亲生前确实对圣西门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也喜欢谈谈德·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德·布雷奥代先生,但那是出于另一种原因。德·阿格里让特亲王的封号是从阿拉贡家族①继承得来的,但他们的领地在普瓦图省②,至于他的庄园,至少是当时他居住的庄园,那并不是他家的产业,而属于他母亲的前夫家,这个庄园坐落在马丹维尔和盖尔芒特之间,与两地的距离几乎相等。所以希尔贝特谈到他和德·布雷奥代先生就象谈乡下邻居,他们使她想起从前在那儿生活过的外省。实际上她的话里有一部分与事实不符,因为她是在巴黎通过莫莱伯爵夫人才认识布雷奥代先生的,虽然这位先生是她父亲的老友。至于谈论当松维尔近郊时给她的乐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对某些人来说,赶时髦好比美味饮料再加上点有益于健康的物质。比如希尔贝特对某位高雅的夫人感兴趣,因为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书和纳基埃③的画,而我这位旧时女友是不会到国立图书馆和卢浮宫去看这些画的。我想象得出,在希尔贝特眼里,当松维尔对德·阿格里让特先生产生的吸引力比对萨士拉夫人或古比尔夫人产生的吸引力更大,尽管这两位夫人离当松维尔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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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拉贡家族:阿拉贡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省,公元10世纪成为一个独立王国。
②普瓦图:法国西部旧省名。
③纳基埃(1685—1766),法国画家。
“啊!可怜的拔拔尔,可怜的格里—格里,”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他们俩的健康状况比迪洛还要糟得多,只怕两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德·盖尔芒特先生读完我的文章后,把我恭维了一番,不过恭维中带有保留。他说文章的美中不足之处是文笔稍嫌陈旧刻板,“用了些夸张和隐喻,颇象夏多布里昂的过了时的散文”,但他对我能“找点事干干”倍加称赞:“我主张人们都用自己的双手干点什么。我不喜欢无用之人,他们都是自高自大之辈,或是烦躁症患者。愚蠢的败类!”
希尔贝特对上流社会的一套言谈举止学得极快,她宣称能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将感到多么自豪。“您想,我怎么能不说我很高兴有幸认识了您呢。”
“您明天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喜歌剧院吗?”公爵夫人问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楼下包厢里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时我觉得那个包厢就象湟瑞依德斯①的海底王国一样不可企及。然而我用忧伤的声音回答说:“不,我不去看戏,我挚爱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说这话时我眼里几乎含着泪水,而心里却又体味到某种快意,说到她的死时有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自那以后,我开始写信告诉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伤的事,而同时却开始不再感到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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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湟瑞依德斯:希腊神话中海神湟瑞的女儿。
希尔贝特走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您没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万。”见我连连抱歉,她又说:“不过我完全谅解您;我自己也差点说出他的名字,刚刚来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吊胆,幸亏我及时打住了,您知道,巴赞,这叫人很不自在。”她对丈夫说,想以此来减轻一点我的过失,似乎认为我是受了一种人所共有而又难以抗拒的天生癖好的影响才失口的。“我有什么办法?”公爵说,“既然这几张素描让您想起斯万,您吩咐人把它放回楼上去不就得了。如果您不想到斯万,您就不会提起他。”
次日,我收到两封贺信,使我大为惊讶,一封是古比尔夫人写来的,这位住在贡布雷的夫人,我已有多年没见了,而且即便在贡布雷时,我和她说话也不到三次。原来,某个阅览室给她寄了《费加罗》报。事情往往是这样,当我们生活中发生了某件能引起一点反响的事,我们就会得到一些人的消息,这些人与我们的关系极为疏远,给我们留下的回忆也已经很陈旧,因此他们距离我们似乎十分遥远,尤其是从感情的深度来讲。一位被您遗忘的中学同窗(虽然他有很多机会在您脑海中出现)突然给您音信,当然并不是不图报偿的。布洛克没有给我写信,我本来很希望知道他对我的文章的看法。他其实是读过这篇文章的,而且后来向我承认他读过,不过是由于一种反作用效应。事情是这样的:几年以后他自己也在《费加罗》上写了文章,并立即想向我通报这件大事。过去被他视为特权的事现在降临到他自己头上,原先驱使他佯装不知道我发表了文章的忌妒心随之烟消云散,仿佛压在心头的重物被掀去了,于是他跟我谈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会希望听到我用同样的方式谈他的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写过一篇文章,”他说,“不过当时我认为还是不和你提起为好,深怕引起你不快,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和朋友谈他们遇到的丢面子的事,而在一种被称为刺刀和圣水刷,fiveo’clock①以及圣水缸的报纸上写文章当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的性格没变,文章倒不象以前那般矫揉造作了,正如有些作家,由写象征派的诗转为写连载小说后便脱离了浮华矫饰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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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刺刀和圣水刷指军队和教会,fiv队和教会服务,及提供茶余饭后谈资的反动无聊的报纸。
为了排遣布洛克的沉默给我带来的惆怅,我又读了一遍古比尔夫人的信;信很平淡。虽说贵族们的信函少不了某些应酬客套但是在开头的“先生”和结尾的“致以崇高的敬意”这类套语之间,还能迸发出几声欢叫,几声赞叹,犹如几束花儿逾过栅栏送出浓郁的香气。而资产阶级的习俗使书信连正文也想不出“您理应取得的成功”或至多是“您光辉的成就”之类的套子。那些忠实遵循所受教导的姑嫂们,一本正经地束在她们的胸衣里,一个个矜持而含蓄,要是在您不幸或高兴的时刻给您写了句“我最深切的思念”,她们便认为自己已披肝沥胆了。“代母亲致意”是最高级的问候用语,你很少能得到这种厚爱。除了古比尔夫人的信我还收到一封,署名萨尼隆,这名字于我是陌生的。字迹大众化,语言颇有情趣。我无法弄清是谁写来的,心里很感遗憾。
第三天早晨我心里充满喜悦,因为贝戈特十分赞赏我的文章,他读这篇文章时不无羡慕之意。然而不一会儿我的喜悦便化为乌有。事实上贝戈特根本没给我写片言只语,我只是问过自己,他会不会喜欢我的文章,心里怕他不喜欢。我给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德·福什维尔太太作了回答,她说贝戈特对我的文章无比欣赏,认为它堪称名家手笔。但她说这话时我正在睡觉:原来是一场梦。我们给自己提出的问题,人们总是用复杂的话来回答,而且安排好几个人物在场,但这些回答是没有结果的。
至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里难过。什么?她是斯万的女儿?斯万生前多么希望看到她在盖尔芒特家里,然而他们拒绝接待她,后来他们又主动找她,因为时间的流逝使一切在我们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据别人对他们的谈论,往我们长久没见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这期间我们自己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我们的喜好已与往日大不相同。斯万有时把女儿搂在胸前,一面亲她一面对她说:“亲爱的孩子,有你这么个女儿真福气;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还有人提到你可怜的爸爸,那一定只是跟你提起,而且只是因为你的缘故。”斯万怯生生地,忧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虽死犹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想错了,好比一个年迈的银行家,这位银行家为他供养的一个年轻而举止端方的舞蹈演员立一份遗嘱时心想:他只是她的一个好朋友但她会一直记着他。她举止端方,可是却和老银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里调情,当然都是背着人干,表面上无可指责,那个善良的老人死后她会为他戴孝,心里却觉得摆脱了他一身轻松,她不仅花他的现钱,还享用他的产业,以及他留给她的汽车,她会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从所有地方抹掉,因为这名字让她感到一丝羞愧。在享用遗赠的时候她从不连带怀念馈赠者。父爱的幻想也许并不比那位银行家的幻想稍稍实际些;很多女儿仅仅把父亲看成能留给她们产业的老人。希尔贝特在一个沙龙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们再谈谈她父亲,反而使人们失去谈他的机会,而这种机会本来就愈来愈少了。甚至在谈到他说过的字句,他赠送的礼品时,人们也渐渐习惯于不提他的名字,这样,那个本该使他死后的形象恢复年轻甚至永世长存的姑娘,不料却加速并完成了死亡和遗忘的业绩。
希尔贝特一天天完成着遗忘的业绩,这不仅就斯万而言:她也加快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忘却。在我误把她当成另一位姑娘的那几个钟头里,她激起了我的情欲,从而也激起了我对幸福的渴望,而在情欲的作用下,一些不久之前还萦绕在我脑际的悲伤和痛苦的思绪便从我脑中逃遁而去,并带走了一连串关于阿尔贝蒂娜的回忆,这些回忆可能本来早已支离破碎、朝不保夕了。如果说,不少与她相关联的回忆使我一直痛惜她的死,那么这种痛惜又反过来稳固了我对她的回忆。我的心态的变化大概是由忘却的不断瓦解作用在暗中一天天酝酿起来的,但其完成却是陡然的、整体的,因此这一变化给我一种感觉,我记得那天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即感到空虚,感到我心中一整片联想变成了空白,一个脑动脉早已劳损、一天突然破裂以至部分记忆力丧失或瘫痪的人就会有这种感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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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已不再爱阿尔贝蒂娜。至多在某些日子,当外面的天气改变或唤醒我们的感觉,重新沟通了我们和现实世界的联系时,我会联想到她而无限伤感。我在为一种不复存在的爱情而痛苦,正如截去肢体的人遇到天气变化会感到截去的腿在疼痛。——作者注。
我的痛苦以及伴随它的一切其他感情消失以后,我整个人似乎缩小了,就象在我们生活中原本占很大位置的疾病突然痊愈后我们常有的感觉。爱情之所以不可能永恒,大约正因为回忆不可能始终真实,因为生命就是细胞的不断更新。不过对于回忆来说,这种更新被我们的注意力所推迟,注意力在一段时间里把应该变化的事物截住、固定住了。忧伤就象对女人的欲望,愈去想它愈会把它夸大,而忙个不停和清心寡欲能使忘却变得容易些。
时间的流逝逐渐导致忘却(虽然在我身上是注意力的分散——指我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的相思——使忘却突然变得真实而明显),而由于反作用的缘故,忘却也不会不使我们的时间概念发生深刻的变化。空间上存在视觉误差,时间上也存在视觉误差。比如我心中久已有一个愿望,想工作,想弥补失去的时间,想改变生活,或者更确切地说想开始生活,这个微弱的愿望在我心中一直存在,以致使我产生一个错觉,以为自己始终还那么年轻;但另一方面,回忆阿尔贝蒂娜逝去前的几个月我生活中陆续发生的事情——以及我心灵中陆续发生的事情,因为当一个人起了很大变化便会以为自己度过了很长时间——曾经使我觉得这几个月比一年还要长得多,而现在那么多东西被遗忘,仿佛若干空白把我和新近发生的事隔开,以至这些事就象是很久以前发生的,既然我已有人们称为的“时间”去忘记它们。我的记忆中插入了片断的、不规则的遗忘——犹如海洋上笼罩的浓雾隐没了周围事物的标识——它搅乱、破坏了我对时间距离的感觉,有些地方缩短了,有些地方又拉长了,使我与事物之间的时间距离在感觉上要比实际上时而近得多,时而远得多。由于在我尚未经历、尚未认识的未来时间里将不再会有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痕迹,正如在我刚刚度过的、业已逝去的时间里,看不到我对外祖母的爱的痕迹,这就形成一个个连续的阶段,相隔一定的时间以后,前一阶段赖以存在的东西在后一阶段竟荡然无存,因此,我觉得我的生活是一种空洞的东西,它是那么缺少一个能作为支柱的统一而连续的自我,它的过去是那么漫长,它的未来是那么多余,死亡可以在此时或彼时将它了结而不对它作结论,犹如修辞班的法国历史课,可以随便在某一阶段结束,可以到1830年革命为止,也可到1848年革命或第二帝国灭亡为止,全根据教学大纲或教授的心血来潮而定。
也许,当时我感到疲倦和忧伤并不完全因为我徒然爱过我已在忘却的人,而是因为我开始乐于和新交、和十足的社交界人士以及和盖尔芒特家的一般朋友厮混,而这些人本身是那么乏味。我发现曾几何时我热爱过的姑娘已仅仅成为一个苍白的回忆,我还发现自己重又泡在无谓的社交活动中虚度时光,让一群生命力顽强的寄生虫占据了我的生活,这些人死后也会化为乌有,他们现在就已经与我们的经历和体验毫不相干,而我们由于衰老期的唠叨、忧郁和好献殷情却竭力去取悦于他们,相比之下也许前一个发现倒更能使我聊以自慰。那个能并不费难地过一种没有阿尔贝蒂娜的生活的新人已在我身上出现,既然我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谈到她时言辞悲切而内心深处并不十分痛苦。这些新我应该和前一个我有不同的姓名,它们对我之所爱无动于衷,因此我一直害怕它们的到来:从前在谈到希尔贝特时害怕过,那时她父亲说如果我去大洋洲我会不愿再回来;最近又害怕过,那是在读了一部回忆录以后,我感到揪心地难过,作者其实很平庸,他写自己年轻时热恋过一个女人,但生活把他们分开了,待到他老了又与这个女人邂逅时,竟未感到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再见她的欲望。然而这个新人在带给我忘却的同时,反而消除了我几乎全部的痛苦,使我有可能得到安乐,这位如此可怕又如此乐善好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命运为我们准备供替换用的许多个“我”中的一个,命运象一位英明而果断的医生——唯其英明才更果断——它不听我们的恳求,不顾我们的反对,将伤得实在太厉害的“我”通过手术适时地换下来,换上一个新“我”。这一替换工作,命运之神每隔一段时间进行一次,好象将用旧的织物翻新,只不过我们不注意,除非旧“我”原有一颗痛苦的心,一个陌生而且粗暴的躯体,一天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旧“我”已经不存在,我们还惊喜地发现自己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这个人眼里,其前身的痛苦就象是别人的痛苦,可以怀着怜悯之情来谈论,因为自己感受不到。甚至我们过去的苦难历程也显得无关紧要了,因为我们只依稀记得受过那些苦。同样,我们夜里做的恶梦可能极其恐怖,但早晨醒来时我们是另一个人,我们几乎不再理会前一夜的我们曾在刺客面前吓得狂奔。
新我无疑和旧我还保持着某种联系,犹如一个丧妻者的朋友,他对这一不幸并不感到悲痛,可是和在场的人谈论这一不幸时还是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悲哀,并且不时回到托他代为接待亲朋的鳏夫房间里,后者继续在那里呜咽抽泣。当我自己暂时又变成阿尔贝蒂娜的生前好友时,我还这么哭过。不过我正逐渐地整个儿进入一个新的角色。我们对别人的感情逐渐淡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死了,而是因为我们自己在逐渐死亡。阿尔贝蒂娜对她的朋友没什么可责怪的。窃取了她朋友的名字的人只不过是她朋友的继承人。人们只能对自己记得的人保持忠实,而人们又只能对自己了解的人保留着回忆。新我在旧我的荫庇下逐渐成长时,常常听到旧我谈起阿尔贝蒂娜;通过旧我,通过从他那儿搜集到的叙述,新我自以为了解了阿尔贝蒂娜,对她有了好感,爱上了她;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间接的温情。
那个时期关于阿尔贝蒂娜,忘却还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许更迅速地进行着它的工作,而且,由于连锁反应,也使我不久后意识到忘却的作用在我身上有了新的进展(这就是我回忆中的第二阶段,亦即最终忘却前的那个阶段),这个人便是安德烈。在我转述过的她和我的那次谈话后约摸半年,我们俩有过另一次谈话,确实我不能不把对阿尔贝蒂娜的忘却看作这次谈话的原因,即便不是唯一的或主要的原因,至少也是决定性的、必要的原因,这次谈话中她对我说的话与第一次迥然不同。记得那是在我房间里,那时我喜欢和她发生半肉体关系,因为我对这群少女的爱情开始曾带有集体性,这时又恢复了这种特性,在很长时间里她们一直共享我的爱,只在很短时间,就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前和死后的几个月里,它才仅仅和阿尔贝蒂娜一个人结合在一起。
我们在我房间里谈话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另一个原因使我能极其准确地确定这次谈话的时间。这原因就是除了我的房间我不可能呆在公寓的其他地方,因为那天是妈妈的会客日。妈妈先是对去不去萨士拉夫人家有些犹豫不决。不过,由于这位夫人惯会在邀请您的同时还邀请一些索然无味的客人,即使在贡布雷也不例外,妈妈肯定自己在那儿不会玩得痛快,所以她盘算可以早点回家而不会错过任何有趣的事。她果然准时回来了,而且毫不后悔,她在萨士拉夫人家遇到的尽是些讨厌得要命的人,加上萨士拉夫人的声音本已令她拘束发怵,这位夫人每有客人便用这种特别的声音讲话,妈妈称之为“星期三之声”。除此之外,妈妈倒挺喜欢她,并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她的不幸是她那被某公爵夫人弄得倾家荡产的父亲一系列荒唐行径造成的,家境衰败迫使她几乎长年蛰居贡布雷,有时去巴黎她表妹处住几个星期,每10年才作一次“娱乐性旅行”。
我记得前一天母亲去拜访帕尔马公主了,一则禁不住我几个月来的一再请求,再则公主一直要她去,公主她是从不访亲走友的,通常是人家预约去拜访她。既然碍于社交礼仪她尊驾不便光临舍下,她便执意要我母亲去看她。母亲回家后满脸不高兴。“我依了你的话真是失策,”她对我说,“帕尔马公主只勉强跟我打了个招呼,随即又继续和那些夫人聊天去了,全然不理会我,过了10分钟,我见她不和我说话便起身走了,她竟没和我握手。我心里很不痛快;不过我出来时在门口倒遇见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很和蔼可亲,对我谈了你很久。你怎么想得出在她面前说起阿尔贝蒂娜呢!她告诉我,你对她说这姑娘的死叫你悲痛欲绝(我确实对公爵夫人说过这话,不过简直不记得了,而且我说此话时并未十分在意。然而最漫不经心的人往往特别留心我们无意中说出的话,这些话于我们很自然,却激起他们极大的好奇)。我可再也不去帕尔马公主家了,你叫我干了件蠢事。”
第二天,也就是妈妈的会客日,安德烈来看我。她时间不多,因为还要去约希塞尔,她很想跟希塞尔一道吃晚饭。
“我知道她有不少缺点,不过她毕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她对我说。她甚至好象有点惶惶不安,唯恐我提出要跟她们俩共进晚餐。她总是贪婪地想把朋友占为已有,象我这样一个过分了解她的第三者在场会妨碍她推心置腹,从而妨碍她体味与朋友在一起时的完美乐趣。
她来时我确实不在房间里;她等着我,我正要穿过小客厅去会她,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便知道还有别的来客。我因急于去见我房间里的安德烈,又不知道另一位来访者是谁(此人显然不认识安德烈,因为仆人把他安排在另一间屋子),便在小客厅门外听了一会儿;我的客人在说话,他不是单独一个人;他在对一个女人讲话:“呵!我亲爱的,那是在我心田里!”他低吟道,引的是阿尔芒·西尔费斯特的诗句。“是的,你永远是我的亲爱的,尽管你曾那样对待我:
如同死者在大地的怀抱中安眠,
熄灭的感情该深深埋葬在心田,
心儿珍藏的纪念也有它的骨灰,
别用手去触摸那些神圣的遗骸。
这有点老一套,可是写得多好!还有下面这首,本来第一天见到你就该念给你听的:
你会让他们哭泣,美丽可爱的孩子……
怎么,你没读过这首诗?
……所有的顽皮小伙子,未来的堂堂男子汉,
已将自己青春的幻想,
挂在你那明眸娇媚的睫毛上。
啊,我一度曾经以为可以这样说:
他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
我将傲气抛到九霄云外,
我对他说:‘你会爱我,
爱我直到地久天长。’
在他怀抱里我才睡得香。”
我十分好奇,想知道这滔滔不绝的诗句是奉献给哪位女子的,于是顾不得与安德烈的紧急会面可能给推迟片刻,我推开了门。原来是德·夏吕斯先生在向一位军人朗诵这些诗句,我一眼便认出那位军人是莫雷尔,他正要去接受服役前的13天训练。其时他与德·夏吕斯先生已不似过去那样打得火热,但间或还因有事相求来看看他。德·夏吕斯先生在爱情上一向表现得颇富阳刚气概,可也有缠缠绵绵的时候。况且早在童年时,为了真正理解和体味诗人的作品,他必须假想那些诗句不是写给一个朝三暮四的美人而是写给一个青年男子的。我尽快走开了,虽然我感觉到对德·夏吕斯来说与莫雷尔相会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因为这能暂时给他再度结婚的错觉。而且在他身上皇后们的附庸风雅与下人们的赶时髦兼而有之。
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已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它再也不会引起我伤感,只能成为我过渡到新的欲念的桥梁,如同为乐章的变换作准备的一声和弦。而且因为我仍然忠实于阿尔贝蒂娜,一切逢场作戏的肉欲之念已被排除在外,因为我甚至认为即使奇迹降临,阿尔贝蒂娜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也不会象现在与安德烈在一起这么幸福。安德烈能对我讲很多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事,比过去她本人对我讲的还要多,我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对阿尔贝蒂娜的温情虽已消逝,她这个人在我脑中却仍然是个谜。想了解她的一生与想要她呆在身旁这两个愿望相比,现在是前者比后者强烈。因为前者从未有过稍减。另一方面,她可能曾和一个女人有过爱情关系这一想法现在只能使我也想和那个女人发生关系。我一面抚摸着安德烈,一面把这种心情告诉了她。她似笑非笑地说:“哦!是吗?但您是男人,所以我们两人在一起不可能做我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此时她一点也没考虑如何把这番话和她几个月之前说的话一致起来。接着,也许她是想刺激我的情欲(以前,为了套出她的心里话我曾对她说过,我很想和一个与阿尔贝蒂娜有过关系的女人发生关系)或增加我的悲伤,也许是以为这样能打消我在她面前的优越感,她可能以为我有这种优越感,因为我自认为是唯一和阿尔贝蒂娜有这种关系的人,她又说:“啊!我们俩在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刻,她是那么温存,又那么富于激情。再说她也不是只喜欢跟我一个人取乐。她曾在维尔迪兰家遇到一个名叫莫雷尔的漂亮小伙子,两个人立即互相心领神会。他负责——当然,在她的允许下,他自己也可从中取乐,他专喜欢找那种不通世事的年轻姑娘,而且一旦把她们引入歧途,就丢下她们不管了——他负责勾引远处海滩上的渔家姑娘,还有年轻的洗衣女工,因为这些姑娘可以迷上一个小伙子,却不会答应一个姑娘主动亲近她们。等上钩的姑娘完全受他控制后,他就把她带到一个非常稳妥的地方,交给阿尔贝蒂娜。因为怕失去莫雷尔,再说莫雷尔也参与好事,姑娘总是听凭摆布,不过她终究还是失掉他,因为他一则害怕事情引起的后果,二则觉得玩一两次就够了,往往留下个假地址就溜之大吉。我相信,住在您家的那段时期她抑制了这种情欲,把这类寻欢作乐的事一天天往后推。再说她对您一往情深,不能不有所顾忌。毫无疑问,一旦离开了您,她会故态复萌。不过我想她离开您以后虽然重又恢复了这种疯狂的情欲,事后却百倍地悔恨。她指望您拯救她、娶她。其实她也感到这是一身罪恶的疯狂行为,我常常想,她是不是因为她的行为导致了一个家庭的一起自杀事件,自己才寻死的。应当坦白告诉您。她刚住到您家时,并没有完全放弃和我的玩乐。有些日子这简直成了她的一种需要,这种需要是那么强烈,有一次,就在您家里,她竟然要我先在她身边睡一会儿然后才肯和我分手。那次我们的运气不佳,差点被逮住。她趁弗朗索瓦丝下楼买东西,而您也不在家的机会。她把所有的灯全灭了,这样您回来用钥匙开门时要费点时间才能找到电灯按钮,她没关自己的房门。我们听见您上楼来着,我刚来得及理好衣服下楼。其实完全不用着急,因为想不到事有凑巧,您忘了带钥匙,不得不按门铃。不过我们仍然吓昏了头。为了掩饰窘态,两人不约而同地装着害怕山梅花的气味,其实正相反,我们非常喜欢这种花的香味。您当时带回长长的一枝山梅,我乘机扭过头去,不让您看到我的慌乱,可我还是笨拙而又荒唐地对您说,弗朗索瓦丝可能已经回楼上去了,她本可以给您开门,而一秒种前我还谎称我们刚刚散步回来,并说我们到家时弗朗索瓦丝还没下楼(这倒是真的)。倒霉的是我们熄了灯——我们原以为您有钥匙——又怕您上楼时看见我们开灯,至少,我们迟疑得太久了。为这事阿尔贝蒂娜三夜没能合眼,时时刻刻怕您起疑心,怕您问弗朗索瓦丝为什么走前不开灯。应当承认,阿尔贝蒂娜非常惧怕您,有时她认为您狡猾,凶狠,骨子里恨她。三天后她见您始终很平静,知道您并没问弗朗索瓦丝任何话,这才睡得着觉。但从此她再也没跟我发生过关系,也许是出于害怕,也许是出于悔恨,因为她自认为深深地爱着您,要不就是她爱着别的什么人。不管怎样,自那以后只要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山梅花她就会面红耳赤,并且用手摸摸脸,设法不让人看到她脸红。”
有些不幸也和某些幸福一样降临得太晚,因而在我们心中失去了它们原来可能有的重要性。安德烈吐露的可怕实情给我带来的不幸就属于此类情况。即使坏消息本来会使我们伤心,但在有问有答的谈话消遣中,这些消息会在我们面前一掠而过毫不停留,而我们自己也来不及接受它们,因为我们一心忙于应答,或是因为我们想取悦于在场的人而改变了原来的自我,成了另一个人,或是在新的循环中我们短时间内不受温情和痛苦的折磨,然而这短暂的魔力一旦被打破,我们为进入这一新循环而摆脱掉的爱情和痛苦又会卷土重来。如果这些情感的力量压倒了一切,那么我们只能是心不在焉地进入那个长久不了的新天地,而且在那里也不会变成另一个人,因为我们太忠实于自己的痛苦;于是谈话会立即与我们并未置身事外的心灵相沟通。不过,近来牵涉到阿尔贝蒂娜的话语就象挥发了的毒药,不再具有毒性了。我与她的距离已经太遥远;如同一个散步者午后看见天空挂着一弯朦胧的月牙时对自己说,其大无比的月亮就是这样的吗?我也对自己说:“怎么!我如此孜孜以求而又如此害怕知晓的事情真相,就是在一次谈话中说出来的这么几句话吗!我甚至无法加以全面思考,因为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再说,我对此实在没有精神准备,我和安德烈在一起已身心交瘁。说实在的,这样一个事实真相,我本希望有更充沛的精力去面对它;现在它对于我仍然是外在的,因为我还没为它在我心中找到一个位置。人们总希望真相通过新的信号披露在我们面前,而不是通过一句话,一句类似我们对自己重复过无数遍的话。思维习惯有时会妨碍我们体验现实,使我们对现实产生“免疫力”,使这现实显得仍然是思想。没有一种想法不包含着对自身的驳斥,没有一个词不包含着自身的反义词。
不管怎样,如果安德烈说的是实话,那么这就是有关我的情妇的全部毫无用处的真相,她已不在人世,此刻却从神秘莫测的冥冥中浮升起来,在我们不再需要真相的时候却真相大白。于是(兴许想到自己现在爱着的人,想到在她身上也会发生同样的事,因为那个已被忘却的人,我们是不会再把她放在心上的),我们感到悲凉。我们对自己说:“但愿活着的这一位能理解这一切。但愿她能明白,一旦她死了我会弄清楚所有她瞒着我的事!”然而这不是成了循环论证吗!如果我能让阿尔贝蒂娜死而复生,那么同时我就是让安德烈什么也不对我透露。这与那句千古不变的话“当我不再爱您的时候您会明白的!”几乎是同一回事,这句话是那么中肯又那么荒谬,因为确实,当人们不再爱的时候就能得到很多,不过那时得到多少对我们已无关紧要了。这两者甚至完全是一回事。当您与一个您已不爱的女人重逢时,如果她把一切都告诉您,那是因为她其实已不是原来的她,或者您已不是往日的您:恋爱着的人已不复存在。在这方面死亡也留下了痕迹,它使一切变得容易,使一切变得多余。我的这番思考是以下面的假设为出发点的,即假设安德烈是诚实的——这并非不可能——而且,她对我以诚相见是因为她现在和我保持着关系(即阿尔贝蒂娜早期和我在圣安德烈教堂有过的那种关系)。她对我说真话还由于她现在不用惧怕阿尔贝蒂娜了,因为对于我们,人死后不久其真实性也随之消逝,几年后,他们就象被废黜的宗教的神灵,人们可以毫无畏惧地触犯这些神灵,因为大家不再相信它们的存在。然而安德烈不再相信阿尔贝蒂娜的真实性也可能产生另一种后果,那就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编造谎言污蔑自己过去的所谓同谋(一如她毫无顾忌地泄露她曾答应保守秘密的事实真相)。倘若由于某种原因,她以为我现在生活得心满意足,趾高气扬,便有心让我难受,那么这种畏惧的消失究竟是促使她向我说出实情呢还是促使她对我撒谎呢?或许她对我心怀恼怒(这种恼怒在她看到我遭到不幸、得不到安慰时曾暂时消除),因为我和阿尔贝蒂娜有过关系,因为她可能羡妒我——以为我以此而自诩比她得宠——享有一种她未曾得到、甚至未敢企望的优待。出于同样的忌妒心,她对气色很好并且自知气色好的人总是感到恼怒,我常见她对这些人说他们看上去象得了重病,并且为了气他们,她还说自己身体很好,即使在她病得极其厉害时也始终这样宣称,直到临死前她变得超然物外,才不再因幸福的人们身体好自己却不久于人世而心烦了。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也许她是莫名其妙地恼我,就象从前她恨过一位年轻人,此人在体育方面无事不懂,对其他事则一窍不通,我们是在巴尔贝克遇到他的,后来他和拉谢尔同居,安德烈对他竭尽造谣中伤之能事,甚至巴不得自己被指控犯了诬告罪,那样她就可以在众人面前一口咬定他父亲于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而他却无法证明这是捏造。也许她对我的恼恨在她看到我那么忧伤时曾一度平息,现在只是重新抬头罢了。的确,即使是她恨之入骨的人——她两眼喷着怒火发誓要让他们名誉扫地,要杀死他们,要让他们下大狱,哪怕提供假证词也在所不顾——只要她得知这些人心情悲伤,受到侮辱,她就不再对他们存丝毫恶意,反而准备为他们排忧解难。因为她本质上并不坏,如果说她深一层的而不是表面的性格与人们起初根据她的体贴入微而作的判断相反,并不是殷勤和善,而是忌妒、骄傲,那么她的第三重也是更深一层的性格则倾向于善良和对他人的爱,这是她真正的本性,不过没有得到充分的体现而已。人们处于某一种状况时都渴望改善这种状况,但由于新的状况还只是一种意愿,他们不明白首要的条件是与前一种状况决裂——就象神经衰弱症患者或嗜吗啡者很想治好病,却又不愿除掉嗜好或戒掉吗啡;又象那些留恋社交生活的笃信宗教者或酷爱艺术的人,他们希望清静,却又以为清静并不意味着完全放弃他们先前的生活——同样,安德烈愿意爱所有的人,但条件是先要能做到不把人们想象成得意扬扬的样子,为此她就必须先轻侮他们。她不懂得,即使对自高自大的人也应该去爱,要用仁爱之心去克服他们的傲气,而不是用更厉害的傲气。这是因为她象有些病人,这些人想用来治好疾病的办法其实正是拖长疾病的办法。他们喜欢这些办法,但一旦抛弃了这些办法,便立即不再喜欢了。人就是这样,想学游泳,却又想留一只脚在岸上。
关于我在巴尔贝克两度小住时遇到的那个喜爱体育的年轻人,维尔迪兰夫妇的侄子,这里必须提前附带谈一谈。在安德烈来访后不久(过一会儿我还要谈到这次来访),发生了几件给人印象颇深的事。首先是这位年轻人与安德烈订了婚并娶了她(也许是出于对阿尔贝蒂娜的怀念,我当时不知道他曾经爱过阿尔贝蒂娜),拉谢尔为此悲痛欲绝,他却毫不理会。其时(亦即在我前面谈到的那次造访后几个月)安德烈已不再说他是一个无耻之徒了,后来我发觉她以前之所以称他无耻之徒正是因为她发疯似地爱上了他,但又以为他不愿意要她。还有一件事更令人震惊。这位青年推出了几个独幕喜剧,布景和服装都是他设计的,这些短剧在当代艺术领域里引起的一场革命至少可以与俄罗斯芭蕾完成的革命相提并论。简而言之,最有权威的评论家都认为他的作品了不起,堪称天才之作,我现在也这么认为,这就证实了拉谢尔从前对他的看法,着实令我吃惊。在巴尔贝克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只注意与他交往的人衣服剪裁是否高雅,以为他把全部时间都用来玩纸牌、看赛马、打高尔夫球或马球,他们还知道他在班上一直是个又懒又笨的学生,甚至读中学时还被校方开除过(为了给父母找麻烦,他去一家大妓院住了两个月,就是德·夏吕斯先生以为在那儿见到过莫雷尔的那家妓院),他们想他的作品也许出自安德烈之手,是安德烈出于对他的爱把荣誉让给了他,或者更大的可能是他出钱让某个有才华而又贫困潦倒的职业作家替他写作,反正他腰缠万贯,以往的大肆挥霍只是九牛拔一毛而已(这群阔人——他们并未因为和贵族交往而变得文雅些,对何谓艺术家毫无概念,在他们眼里艺术家就是在小姐的订婚仪式上被叫来背几段独白,演完后立即在隔壁客厅里悄悄得几个赏钱的那种演员,或是一名画师,他们把刚结婚还没生孩子的女儿带到这种画师家里摆姿势,让他画像,因为这时她还显得很好看——往往以为上流社会那些写书、作曲或绘画的人都花钱让别人为他们代劳,为的是得一个作者的名声,就象有些人花钱为自己谋一个议员的席位)。但是所有这些估计都错了;那个年轻人确实是这些令人赞叹的剧作的作者。我得知此事后,不得不在各种猜想之间犹豫不定。要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确实象看上去那样是个迟笨的粗鲁之人,尔后某个生理上的突变唤醒了他身上处于混沌状态的天才,就象林中的睡美人突然苏醒了一样;要么当他还在修辞班捣蛋闹事,当他中学会考屡屡受挫,当他在巴尔贝克赌博损失惨重,当他害怕和维尔迪兰姑妈那个小圈子的忠实成员一道上“有轨”因为他们的衣著太难看时,他已经是个天资不凡的人,只不过他漫不经心把天才消耗在沸腾的青春激情里,或者甚至也可能那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才能,而他之所以是班上最后一名,是因为当老师重复着关于西塞罗的陈词滥调时,他却在读兰波或歌德的作品。诚然,我在巴尔贝克遇见他时,没有任何迹象能让人想到后一种假设,当时在我看来他唯一关心的是套车的马是否象样,以及鸡尾酒会准备得如何。但这一不同看法并不是不可驳斥的。他可能很爱虚荣,这与天才并非不能相容,他力图用他知道在他生活的那个社会最能令人倾倒的方式来显示他的才智,而这最好的方式决不是向人们证明他对《亲和力》①有精辟的了解,而恰恰是会驾驭四匹马套的车。再说我不能肯定,即使在他成了那些独树一帜的艺术精品的作者以后,他会很愿意在他扬名的剧院以外的场所与那些未着无尾常礼服的人,比如早先小圈子的忠实成员们打招呼,这并不说明他愚蠢,而是说明他有虚荣心,甚至有一定的务实头脑,一定的洞察力,善于使自己的虚荣心适应蠢人的思想方法,因为他需要得到这些人的敬重,而在这些人眼里,一套常礼服要比一个思想家的目光更有光彩。谁知道,从外表看,一个有才华的人,或者一个并无才华却喜爱精神产品的人,比如我,给某个在里夫贝尔,在巴尔贝克旅馆,或是在巴尔贝克海堤上碰到他的人留下的印象会不会也象个十足的狂妄自大的笨蛋呢?何况对奥克达夫来说,艺术大概是某种内在的、存在于他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因此他大概根本没想到和别人谈论它,不象圣卢,艺术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相当于套车的马在奥克达夫心目中的地位。奥克达夫是有可能热衷于赌博,而且据说一直保留着这个嗜好。不过,尽管对凡德伊那部不知名的作品的崇拜——这种崇拜使这部作品得以再生——来自蒙舒凡一个十分暧昧的阶层,但想到那些可能是我们时代最超凡脱俗的作品不是出自中学优等生会考的参加者之手,也不是出自受过典范的、经院式的、布洛依②家族式的教育的人之手,而是一个出入赛马骑师过磅处和大酒吧的人所著,我仍然感到震惊。不管怎样,那时在巴尔贝克,驱使我想认识那个年轻人的原因和驱使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阻止我结识他的原因都与这个年轻人本人的价值无关,这原因只能揭示“知识界人士”(以我为代表)与社交界人物(以那群少女为代表)之间在对一个交际场人物(那个年轻的高尔夫球手)的评价问题上永存的误解。我丝毫未预感到他有才华,他在我眼里的地位——类似过去布拉当夫人所具有的地位——在于他是我的女友们的朋友,不管她们嘴上怎么说,而且他比我更属于他们那一伙。另一方面,从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身上可以看出社交界没有能力对精神产品作出正确的评价,她们在这方面素来喜欢注重假象,因此她们俩不仅有可能认为我愚蠢,竟对这么个笨蛋感兴趣,而且尤其会惊奇地想,高尔夫球手就高尔夫球手吧,我怎么偏偏选中这个最最不可取的人。要是我愿意结交希尔贝,德·贝勒弗尔倒也情有可原,这个小伙子除了会打高尔夫球还很健谈,而且得过一张中学优等生会考奖状,诗也写得不坏(其实他比谁都蠢)。如果我的目的是为“写一本书”而“练习人物描写”,那么居伊·索穆瓦(此人完全是个疯子,曾诱拐两名少女)至少是个古怪的人,可以引起我的“兴趣”。这两位,人家可能“允许”我与之交朋友,可那一位,在他身上我能找到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是“粗鲁之辈”、“愚笨之辈”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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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亲和力》,歌德的长篇小说。
②布洛依,法国一古老的名门望族。
再回到安德烈的那次来访。她向我披露了她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后又说,阿尔贝蒂娜离开我的主要原因是顾忌她那一伙女友们以及别的姑娘看见她住在一个未和她结婚的青年男子家里会怎么想:“我很清楚她是住在您母亲家里。不过这也一样。您不了解姑娘们的天地里是怎么回事,她们互相隐瞒些什么,她们多么害怕别人的议论。有些姑娘和青年男子在一起时不苟言笑,就因为这些男人认识她们的女友,她们深怕有些事情被传出去,可就是这些姑娘,我在偶然的机会发现她们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当然她们很不情愿人家看到这一点。”安德烈对这伙姑娘们的一言一行的动机似乎了如指掌,若是在几个月前她的这套学问对于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她的话也许足以说明为什么阿尔贝蒂娜后来在巴黎委身于我,而在巴尔贝克却执意不从,就因为在巴尔贝克我常见到她的女友们,当时我还荒唐地以为这是我和她亲近的有利条件。也许她见我对安德烈有过某些信任的表示,或是我失之鲁莽,把阿尔贝蒂娜去大旅社过夜的事告诉了安德烈,使得一小时之前还准备让我求欢,并把我的求欢看得再自然不过的阿尔贝蒂娜一下子改变了态度,扬言要拉铃喊人来。然而她跟别的很多人大概很随便。这个想法又燃起了我的妒火,于是我对安德烈说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她。“你们是在您祖母那幢不住人的房子里干这种事的吗?”“噢!不是,从来没有,在那儿我们会被打扰的。”“是吗,可我还以为,似乎……”“再说,阿尔贝蒂娜特别喜欢在野外干这种事。”“在哪里?”“早先,她没时间去很远的地方时,我们常去朔蒙高地,她知道那儿有一座小屋,有时在树底下,反正没人;有时在小特里亚农①的石洞里。”“您瞧,叫人怎么相信您呢?不到一年以前,您对我发誓说在朔蒙高地什么也没干。”“那时我怕您难过。”我在前面说过,我认为(不过是很久以后),倒是第二次,也就是她对我坦白的那天,安德烈才是有心让我难受。假如我还象从前那么爱阿尔贝蒂娜,那么在安德烈讲这番话的时候,我就该立刻想到这一点,因为我会有这种需要。然而当时安德烈的话引起我痛苦的程度还不足以使我感到必须立刻把这些话看成是谎言。说到底,如果安德烈说的是真话(起先我对此也不怀疑),那么在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阿尔贝蒂娜的表象以后,我所发现的真正的阿尔贝蒂娜与第一天出现在巴尔贝克海堤上的阿尔贝蒂娜并没有多大区别,当时我就看出她是个喜欢吃喝玩乐的姑娘,后来她让我陆续看到了她的多种侧面,正如当我们逐渐走近一座城市时,它的建筑物的布局在我们眼前不断变化,以至后来在远处唯一能看到的宏伟的主建筑反显得矮小、逊色了,待到我们熟悉这座城市并能正确评价它时,就会发现,它的真正比例正是我们第一眼看到的远景所呈现的比例,至于我们走过的其余部分,只不过是一切存在物为抵御我们的视觉而建造的一道又一道的防线,我们必须忍着极大的痛苦,越过这一道道防线才能到达核心。再说,如果我不需要绝对相信阿尔贝蒂娜的清白是因为我的痛苦已经减弱,那么反之亦然,我不为安德烈透露的真情过分痛苦,是因为近来,我原先苦心树立起来的认为阿尔贝蒂娜白璧无瑕的信念已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被一直存在于我头脑中的、认为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信念所代替。我不再相信阿尔贝蒂娜纯洁清白,是因为我不再有这个需要,也不再有强烈的愿望去相信。然而正是愿望产生信念,我们通常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大部分产生信念的愿望都与我们自身共存,只有到我们生命终止时才结束,——但促使我相信阿尔贝蒂娜清白无瑕的愿望要作别论。那么多证据证实了我的最初看法,我却不信,宁愿傻里傻气地相信阿尔贝蒂娜的几句话。为什么相信她了呢?因为谎言是人类必不可少的东西,在人的生活中它起的作用与人类对享乐的追求所起的作用也许同等重要,而且前者受后者支配。人们说谎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享乐,或自己的荣誉,如果享乐被张扬出去会损害荣誉的话。人们一辈子都在撒谎,甚至对爱自己的人,尤其对爱自己的人,也许仅仅对爱自己的人撒谎。因为唯有这些人让我们为自己的享乐担惊受怕,而且我们也只希望得到这些人的敬重。我起先认为阿尔贝蒂娜有罪过,后来只因我的愿望调动了我的智力去怀疑这一信念,才把我引入了歧途。我们生活在电和地震的征象中间,也许必须竭诚尽力加以解释才能了解那些符号的真实意义。毋用讳言,不管安德烈的话多么使我悲伤,我仍然觉得,现实最终与我的本能最初的感觉相吻合,要比现实与后来因我的怯懦而在我身上占上风的盲目乐观相吻合更好些。我宁愿生活跟上我的直觉。何况,我在海滩上的第一天就凭直觉认为那群少女是狂乱的肉欲和道德败坏的化身,还有,当我看到阿尔贝蒂娜的女教师把这个狂热的姑娘带回小别墅,如同人们把一头野兽推进笼子,而这头野兽,不管表面现象如何,日后将谁也不能驯服,那天晚上看到这一幕时我也有一些直觉,我的这些直觉与布洛克向我指出大地上欲望普遍存在(这使大地在我眼前显得无比绚丽,使我在每次散步、每次邂逅时都禁不住心灵震颤)时所说的话不正相一致吗?这些最初的直觉,我现在才再度与它们相逢,并发现它们已得到证实,不管如何,这样也许对我更为有利,而在我爱恋着阿尔贝蒂娜的时候,它们却会引起我过分的凄楚。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直觉只留存下一点痕迹,那就是我对一些我看不见但却不断在我身边发生的事情的恒久揣测,也许还留下了另一种痕迹,它先于前一种,也比前一种更博大,那就是我的爱情本身。事实上,我不顾理智的否定,选择了阿尔贝蒂娜,爱她,难道这不意味着了解她,连同她的所有丑恶之处吗?而且即便在猜疑心偃旗息鼓的时刻,难道爱情不是猜疑的持续和它的一种转换形式吗?既然欲望总是把我们引向与我们最为对立的东西,迫使我们去爱那给我们带来痛苦的东西,那么爱情难道不是恋人的洞察力的一种证明,连恋人自己也难以理解的一种证明吗?一个人的魅力里,他(她)的眼睛、嘴巴、身段里必然含有令我们感到陌生、并能使我们极其不幸的一些成份,当我们感到被这个人吸引并开始爱他(她)时,就意味着不管我们把他(她)说得如何纯洁无邪,我们已经看出他(她)身上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的背信弃义和种种过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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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里亚农,造在凡尔赛公园内的两座花园,大特里亚农建于1670年,小特里亚农建于1762—1768年。
就这样,为了吸引我,某个人身上有害的、危险的、置人于死地的成份体现为魅力,也许,这魅力与隐秘的毒素之间的因果关系比毒花的繁茂诱人与它的毒性汁液之间存在的因果关系更为直接?我常对自己说,也许正是阿尔贝蒂娜的同性恋行为——我日后痛苦的根源——使她具有那种和善而直率的举止,这举止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和她可以象和男人一样保持忠实而无拘无束的同伴关系,同样,类似的毛病使德·夏吕斯先生变得象女性那样敏感和聪颖。恋人在最盲目的时候仍有洞察力,其表现形式正是偏爱和柔情,所以在爱情上无所谓选择不当,因为一旦进行了选择,选择总是不当的。“您到我家来约她的那个时期,你们去朔蒙高地散步吗?”我问安德烈。“噢!不,自打她跟您从巴尔贝克回来以后,除了我告诉您的那一回,她再没和我干过任何那种事。她甚至不准我再对她谈起这种事。”“可是,我的小农德烈,干吗还要撒谎呢?我通过一次十分偶然的机会(因为我从不想去打听什么),知道而且极其详细地知道阿尔贝蒂娜又干过这类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是在河边,跟一个洗衣女工,就在她出事之前几天。”“哦!也许是在离开您以后,这我就不清楚了。她感到自己没有能、也永远不可能重新得到您的信任。”最后这句话使我心情沉重。接着我重又想到山梅花那晚的事,我记得大约半个月后,由于我妒忌的对象不断改变,我曾问阿尔贝蒂娜她和安德烈是否发生过关系,她回答说:“噢!从来没有,不错,我很喜欢安德烈;我对她怀着深厚的感情,但是就象对自己的姐姐一样,而且即使我有您怀疑的那种癖好,我可能找任何人也不会想到找她。我可以指任何东西向您发誓,指我姨妈,指我去世的母亲的坟墓向您发誓。”我相信了她。她过去吞吞吐吐对我供认过一些事,后来见我对这些事并非无所谓便又矢口否认,然而即使这种前后矛盾没有引起我的疑心,那么我也该记得斯万曾坚信德·夏吕斯先生的友情是柏拉图式的,而且就在我看到男爵和裁缝在院子里的那一幕的那天晚上,他还对我肯定这一点;我本该想到人间有两个世界,一个在前面,另一个则隐藏在后面,前面那个世界由最正派、最诚实的人们所说的话构成,藏在它后面的那个世界则由这些人所做的事构成,因此,当您听到一个有夫之妇在谈到一个年轻男子时对您说:“哦!我和他很要好,这事千真万确,不过我们的友情是很清白、很纯洁的,我可以拿我死去的双亲发誓。”您应该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肯定说,这位太太很可能刚从盥洗间出来,她每次和那个年轻人幽会后便匆忙跑进去冲洗,以免怀上孩子。山梅花的事使我伤心得要命,而且正如阿尔贝蒂娜所认为、所说的那样,我变得阴险了,开始恨她了;尤其是她那些出人意料的、令我思想上无法接受的谎言。一天她告诉我说她去过一个航空兵营,她是飞行员的朋友(大概是为了转移我对女人的怀疑,她以为我对男人会妒忌得轻些),她还说那位飞行员以及他对她表现的那份毕恭毕敬使安德烈如此心驰神往,以至安德烈希望飞行员带她乘飞机兜兜风,当时的情景真有趣。然而这完全是七拼八凑编出来的故事,安德烈从来没去过那个航空兵营。这类谎话,不胜枚举。
安德烈走后,已是晚饭时分。“你无论如何猜不到谁在这里呆了至少三小时,”母亲向我说,“我估计三小时,其实也许更长些,她和第一位客人戈达尔太太差不多同时到,她看着我的客人——今天有30多位——一个个来了又走了,她却安坐不动,直到一刻钟前才告辞。要不是你的朋友安德烈在这儿,我就会让人叫你了。”“到底是谁来了?”“一个从来不访亲拜友的人。”“帕尔马公主?”“没说的,我的儿子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叫你猜人名真没意思,你一猜就准。”“她没为昨天怠慢了你向你表示歉意吗?”“没有,那样做就愚蠢了,她的来访本身就是道歉;你去世的外婆会认为这样做很得体。据说帕尔马公主大约在两点钟时派了一名跟班的来打听我有没有接待日,下人回答说就是今天,她就上楼来了。”我的第一个想法没敢告诉母亲,我想前一天帕尔马公主周围准是一群很出色的人,她和他们交情很深,喜欢跟他们谈天说地,见我母亲去了她感到有点不快,而且并不想掩饰她的不快。这种目无下尘的傲慢态度,她以为能用细心周到的殷勤来补偿,这完全是德国贵妇人的作风,盖尔芒特家族大概在很大程度上也吸取了这种作风。可是母亲却认为(我后来也这么认为)原因很简单,是帕尔马公主没认出她来,因而没想到应该对她表示关注,待到母亲走后帕尔马公主才得知她是谁,也许是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儿知道的,因为公爵夫人在楼下遇见我母亲了,也许是从来拜访的夫人小姐的名单上看到的,门房在她们进府前都要询问姓名,以便登记入册。她觉得由别人或者她本人对我母亲说“我没认出您”这不太客气,而且认为作一次拜访——这在公主殿下是一次破例,尤其是一次长达几小时的拜访——无异于间接而又同样有说服力地对我母亲作了解释,她果然这样做了,其实这种做法也和我的第一种解释一样,是符合德国朝廷的礼节与盖尔芒特家族的家风的。
但我并没有长时间呆在那儿让母亲对我讲帕尔马公主来访的经过,因为我适才想起好几件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事,本想问安德烈,却忘了问她。再说,阿尔贝蒂娜的身世我现在知道得多么少啊!将来也不会知道得更多!然而这是唯一使我特别感兴趣的故事,至少在某些时候它又开始使我感兴趣了。人是一种没有固定年龄的生物,他具有在几秒钟内突然年轻好多岁的功能,他被围在他经历过的时间所筑成的四壁之内,并在其间漂浮,如同漂浮在一只水池里,池里的水位会不断变化,一会儿把他托到这个时代,一会儿又把他托到另一个时代。我写信请安德烈再来。她过了一星期才又来访。我几乎是一见她就问:“既然您声称阿尔贝蒂娜住在我这里的时候没干那种事,那么,按您的意思,她是为了自由自在地干那种事才离开我的?她去找哪个女朋友了呢?”“当然不是,她绝不是为这事离开您的。”“那么是因为我太让她讨厌罗?”
“不,我想不是。我想是她姨妈逼着她离开您的,她姨妈替她物色了那个坏蛋,您知道的,就是您称之为‘我的情况很糟先生’的那个年轻人,他爱阿尔贝蒂娜,向她求过婚。她姨父母见您不准备娶阿尔贝蒂娜,担心她要是继续在您家里住下去而引起大家的反感,那个年轻人会不肯娶她。而且年轻人不断让人对邦当夫人施加影响,因此邦当夫人就把阿尔贝蒂娜叫回去了。事实上阿尔贝蒂娜也需要她的姨父母,当他们要她作出抉择时,她就离开了您。”我被妒忌心所苦,过去从来没想到阿尔贝蒂娜离开我还有这层理由,我只想到她对女人的欲念以及我对她的监视,却忘记了还有邦当太太,对我母亲一开始就看不惯的事她不久以后可能也觉得有点离经叛道了。至少她担心这会得罪那位有可能成为阿尔贝蒂娜的未婚夫的年轻人,她留着这人好在我不娶阿尔贝蒂娜的情况下给她作后路。确实,与安德烈的母亲过去的想法相反,阿尔贝蒂娜总算找到一个出身资产阶级的好对象。当她想去看维尔迪兰太太,当她和她秘密谈话,当她因我事先不通知她便去赴维尔迪兰家的晚会而对我大发脾气时,那时她和维尔迪兰太太之间策划的内容并非是安排她会见凡德伊小姐,而是会见维尔迪兰太太的侄子,此人爱阿尔贝蒂娜,而维尔迪兰太太对这门亲事也很满意,她并不十分希望他能结一门阔亲。某些家庭决定的某些婚姻确实令人诧异,我们无法完全深入了解他们的心理状况。可我后来就再没想过这位侄子了,他可能当了阿尔贝蒂娜的开导者,多亏他我才得到阿尔贝蒂娜的第一个吻。这样看来,我过去对阿尔贝蒂娜的心事的整套设想应该为另一套设想所代替,或与它重合。因为后者不一定排斥前者,因为喜欢女人这一癖好并不妨碍她结婚。这桩婚事真是阿尔贝蒂娜离去的原因吗?而她是出于自尊心,不愿让人以为她依赖她姨妈,或者以为她要迫使我娶她,所以没有肯把这事说出来吗?我开始懂得,一个单一行为的多种原因只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看这个行为时它所呈现的各个方面的一种人为的、主观的体现,阿尔贝蒂娜在和女友的交往中就是搞这一套手法的行家,她有本领让她们每一个人都以为她是为她而来。阿尔贝蒂娜在我家的暧昧处境会使她姨妈不快,我以前竟从未想到这点,我为此感到吃惊和某种羞愧,这种吃惊,我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决体会到。有多少次我绞尽脑汁想弄明白某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产生的危机,却突然听到第三者按自己的观点跟我谈起他俩的事,原来这第三者与他俩中的一个有着更密切的关系,而就(她)的观点可能就是引起这一危机的根源!既然人的行为是如此靠不住,那么人本身怎能靠得住呢?有些人说阿尔贝蒂娜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她设法叫某人娶她,听到这些话就不难推测说此话的人会如何评判她在我家的生活。然而我却认为她是个牺牲品,一个可能不太纯洁的牺牲品,即使如此,她也是由于其它原因而有过错,是由于道德败坏,而人们对此却只字不提。
但下面这一点我们应该特别考虑:一方面,撒谎往往是个性格问题;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并非天性爱撒谎的女人,谎言是一种本能的防卫手段,起先是应急的办法,后来编排得越来越严密,用来抵御那突然降临的、可能毁掉她们一生的危险:爱情。另外,有知识而又生性敏感的人总是把自己交给冷漠的下等女人,而且哪怕事实已经证明他们并不为她所爱,也丝毫不能打消他们为把那个女人留在身边而牺牲一切的念头,他们仍然舍不得离开她,这种情况并非出于偶然。我说上述这些人有一种受苦的需要,这话道出了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说此话时排除了作为先决条件的其他事实,因为它们使这种受苦的需要——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不自觉的——成了这些事实的完全可以理解的结果。再说,十全十美的性格是不多见的,大凡十分有知识而又十分敏感的人都缺乏意志力,容易被习惯力量和对即将来临的痛苦的恐惧所控制,而这种恐惧使你注定要终身受苦,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肯放弃那个不爱他的女人。人们会奇怪,他怎么满足于如此微不足道的爱,其实最好想象一下爱情给他带来的痛苦。不过我们不必过分为这种痛苦怜悯他,因为爱情的挫折、情人的出走或去世在我们精神上引起的可怕震动亦如瘫痪病的突然发作,一开始把我们击垮,但是渐渐地我们的肌肉又会恢复弹性和生命力。何况,这种痛苦并非没有补偿。有知识而敏感的人一般生性不大爱撒谎。谎言使他们措手不及,尤其因为他们即使很聪明也是生活在由可能性构成的世界里,他们很少反抗,应该说他们总是生活在某个女人刚刚给他造成的痛苦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对这个女人想要什么,她在做什么,她爱什么的清醒认识之中,这种认识是那些意志坚强的人所特有的,他们需要这种认识,为的是防备将来而不是哀叹过去。所以敏感的知识分子感到自己受了骗,却又不太清楚怎么受的骗。由此而论,一个平庸的女人(人们奇怪他们竟会爱上这种女人)远比一个聪颖的女人更能丰富他们的世界。在她的每句话后面,他们觉察到一个谎言;在她自称去过的每幢房子后面,他们看到另一幢房子;在她的每个行为,她结交的每个人后面,他们看到另一个行为,另一个人。他们可能说不清楚在后面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没有精力,甚至也许没有可能去查个水落石出。一个爱说谎的女人只需要弄一个极其简单的伎俩,而且用不着费心加以变换,便能蒙骗众多的人,甚至更可悲的是蒙骗同一个人,而此人本应将它识破。这一切在敏感的知识分子面前创造了一个深邃幽秘的世界,她的妒忌心想去探测这个世界,他的智慧也不得不对它发生兴趣。我虽然不一定就是这类敏感的知识分子,但是,阿尔贝蒂娜既已去世,我大概即将弄清她生活的秘密了。然而只在一个人的尘世生活告终后才发生的泄露其隐私的行为,归根结底不是证明谁也不相信有所谓来世吗?否则,如果泄露的情况属实,那么泄露者会害怕被揭露者的怨恨,不仅在她活着的时候害怕,因为那时人们自认为应该替她保守秘密,而且为有朝一日将在天国与她见面而害怕。如果泄露的情况纯属捏造和虚构,以为她反正已不在人世不能加以澄清,那么泄露者该会加倍害怕死者的愤怒,如果他相信真有在天之灵的话。
然而谁也不信。
这样看来阿尔贝蒂娜的心里在去还是留的问题上可能进行过一段长时间的痛苦斗争,而最终离开我大概是由于她的姨妈或那个青年,而不是由于某些女人,她也许从未想到过这些女人。对于我,最严重的事是安德烈(关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作风她再没有什么可对我隐瞒的了)向我发誓说阿尔贝蒂娜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之间没发生过任何这一类的事(阿尔贝蒂娜在认识她们俩的时候她本人还不清楚自己有这种趣味,而这两位害怕弄错别人的意向,不料害怕与欲念能导致同样多的错误,这就使她们把她看成是反对干这种事的人。很可能后来她们得知她和她俩有着同样的趣味,然而那时她们已经太了解阿尔贝蒂娜,阿尔贝蒂娜也太了解她们,所以双方连想也不会去想在一起干这种勾当了)。
总之我始终没有能进一步弄清阿尔贝蒂娜为什么离开我。如果说女人的面孔对于不能适应这一活动着的平面的眼睛、对于嘴唇、尤其对于记忆是难以捕捉的,如果说女人的社会地位和人们置身的高度如同一层云雾,它的变幻改变着女人的面孔,那么我们所看到的女人的行动和她的动机之间又隔着一层比云雾更要厚多少的帷幕啊!动机藏在我们看不到的更深的层面上,它还产生着我们了解的行为以外的其它行为,而且两者往往绝对地互相矛盾。哪个时代没有这样一种社会活动家,他们被朋友们奉若圣人,尔后又被揭露伪造过文书,盗窃过国家资财,出卖过祖国?一个领主每年有多少次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管事骗取钱财,而他还发誓说总管是个正派人,也许后者确实也是个正派人!而遮住他人行为动机的那层帷幕,当这个“他人”是我们所爱的人时,这层帷幕又会变得多么厚不可透啊!因为爱情不仅模糊了我们的判断,还遮掩了我们所爱者的行为,她因深知自己被爱,便突然不再珍视那原先对她可能是有价值的东西,譬如财产。也许爱情也多少促使她佯装藐视财产,以图通过使对方痛苦而得到更多。这种讨价还价的行径也可能掺杂在其它事情里;甚至掺杂在她生活中无庸置疑的事实里,比如她与某人的爱情关系,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唯恐人家透露给我们,其实尽管如此,很多人仍然可能知晓,只要他们有和我们同样强烈的了解那件事的愿望,而他们却保留着更多的任思想驰骋的余地,他们能避免引起当事人太大的怀疑,那桩爱情关系,某些人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我们不认识这些人,而且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当一个人对我们采取一种难以解释的态度时,在种种原因里我们应当考虑到性格上的古怪,诸如对自身利益的忽视,仇恨,对自由的酷爱,一时愤怒的冲动,对某些人说三道四的恐惧,凡此种种都能促使他做出与我们的估计相悖的事。此外还有社会环境、所受教育等差异,人们不愿相信这些差异的存在,因为两人在交谈时,它们消失在言语中,可是当我们独处时,它们重又出现,并从截然相反的出发点引导每个人的行为,以至心灵的真正会合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的小安德烈,您还在撒谎。您记得吗(您自己也承认,前一天我给您打过电话,您记得吗)?阿尔贝蒂娜那么想去凡德伊小姐也会去的维尔迪兰家的午后聚会,可是又瞒着我,好象这是件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是的,可是阿尔贝蒂娜绝对不知道凡德伊小姐会去。”“什么?您自己跟我说过,她几天前和维尔迪兰太太会过面。再说,安德烈,我们不必再互相欺骗了。一天早晨,在阿尔贝蒂娜的卧室里,我发现一张纸,是维尔迪兰太太给她的一个字条,力劝她去赴午后聚会。”说着我把那字条拿出来给她看,事实是阿尔贝蒂娜走的前几天,弗朗索瓦丝设法把这张字条放在阿尔贝蒂娜的衣物上面好让我一眼便看到,而且我担心,是她故意丢在那儿,让阿尔贝蒂娜误以为我翻过她的东西,总之让她知道我看见字条了。此后我常思忖:弗朗索瓦丝耍的这一诡计是否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阿尔贝蒂娜的出走,因为她明白她再也无法对我隐瞒任何事了,她感到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我给安德烈看字条,上面写的是:我毫不愧疚,因为我已得到亲人般感情的谅解……“您很清楚,安德烈,阿尔贝蒂娜总说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对她确实有如母亲、姐妹。”“但您把这张字条理解错了。维尔迪兰太太要让她在自己家会见的人根本不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而是那个未婚夫,那位‘我的情况很糟’先生,亲人的感情是指维尔迪兰太太对这个无耻之徒的感情,他是她的侄子。不过我想阿尔贝蒂娜后来是知道凡德伊小姐会来的,维尔迪兰太太可能顺便告诉过她。毫无疑问,她想到又将看到自己的朋友心里当然高兴,这使她回忆起过去的一段愉快时光,假如您要去一个地方,并知道埃尔斯蒂尔正在那儿,仅此一点,甚至无需这么完美,您也会很高兴的。阿尔贝蒂娜不愿对您说她为什么想去维尔迪兰太太家,是因为那里举行了一场排练,维尔迪兰太太只召集了很少几个人参加,其中有她的侄子,您在巴尔贝克遇到过他,邦当太太想叫阿尔贝蒂娜嫁给他,那天阿尔贝蒂娜想跟他谈谈。这个坏小子长得挺俊……再说也用不着找这么多理由,”安德烈补充道,“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阿尔贝蒂娜,她是个多好的姑娘,可是特别在她得过伤寒以后(在您认识我们这一伙的前一年得的病),她成了个十足的头脑发热、顾前不顾后的人。她会突然对自己手头的事感到厌恶,于是就得变换,而且刻不容缓,她自己大概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您记得您来巴尔贝克的第一年,就是认识我们的那一年吗?一天她突然让人给她发了份电报,叫她回巴黎,我们几乎来不及给她收拾行装。而她没有任何理由走。所有的借口都不能成立,那个季节巴黎会叫她受不了。我们大家都还在巴尔贝克,高尔夫球场还没关闭,甚至锦标赛还没结束,而她是那么想得冠军!而且冠军确实也非她莫属。离比赛结束只剩一周了,可她倒快马加鞭地走了。后来我还常跟她提这事。她说她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走的,说是犯了思乡病(家乡,是指巴黎,您想这怎么可能),说她不喜欢呆在巴尔贝克,还说她觉得那儿有人嘲笑她。”安德烈的话里有一点是真的:如果说人们精神上的差异能说明为什么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人身上会产生不同的印象,如果说感情上的差异能说明为什么您不能说服一个不爱您的人,那么同样,人们的性格也存在着差异,这就是性格特点,这些性格特点也是行为的动机。但我随后便不再考虑这一解释,我对自己说,要了解生活中的真情委实太难了!
我早就注意到阿尔贝蒂娜想去维尔迪兰太太家但又掩饰这种愿望,我没看错。然而这么一来,当我们如此这般地掌握了一桩事实,我们只了解其表面现象的其它事实却逃过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只看见闪过一些平面侧影便对自己说:是这个,是那个;是因为她,或因为另一个女人。凡德伊小姐也将赴午后聚会的事被揭穿后,我以为一切都已昭然,何况阿尔贝蒂娜为了先发制人自己也曾对我说起过。后来她不是无论如何不肯向我发誓说凡德伊小姐在场丝毫不使她感到高兴吗?提起那个年轻人,我倒想起一件被忘掉的事。不久前,那时阿尔贝蒂娜还住在我这里,我遇见过他,他一反在巴尔贝克时的态度,对我十分客气,甚至很亲热,恳求我让他常来看我,由于多种原因我拒绝了他的要求。现在我明白了,很简单,他知道阿尔贝蒂娜住在我家,就想跟我套近乎,以便于和阿尔贝蒂娜相会,并从我这儿把她夺走,我因此断定他是个卑鄙小人。然而事隔不久,这个年轻人的头几部剧作上演了,当然我仍旧认为他是为了阿尔贝蒂娜才那么想来我家的,我一方面觉得他这样做很不道德,可同时我也不禁回想起从前我去东锡埃尔看望圣卢,其实是因为我爱上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固然情况不完全相同:圣卢不爱德·盖尔芒特夫人,因此我的感情虽然也许有点表里不一,却无半点背信弃义之嫌。尔后我又想,我们对拥有我们所希冀的财宝的人怀有温情,但如果我们喜欢这个财宝的拥有者本人,我们也会怀有同样的温情的。当然那时就必须抵御那种必然会直接导致背信弃义行为的友谊。我想我始终是这样做的。但有些人没有力量抵御它,我们不能说他们对财宝拥有者的友情纯粹是一种手段,不,他们的友情是真诚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友情表现得特别热烈,以至一旦铸成背叛行为,那个受骗的丈夫或情人就有理由气得目瞪口呆地说:“您要是听见这个无耻之徒曾经多少次对我作友谊的保证就好了!一个人偷别人的财宝,我尚能理解。可是在偷之前还狠毒地必定要先向他表示友谊,卑鄙、奸诈至于此真令人难以想象。”然而,非也,这不是以奸诈为乐事,甚至也不是完全有意识的欺骗。
阿尔贝蒂娜的假未婚夫那天对我表示的这类情谊远不只是他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衍生物,它还有另一个更复杂的理由。原来他只是近来才知道,才承认,并愿意宣称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世上除了体育和吃喝玩乐还存在其它有价值的事。由于我得到埃尔斯蒂尔和贝戈特的敬重,由于阿尔贝蒂娜可能跟他谈起过我如何评论作家,以及她想象我本人如何写作,于是我在他(终于发现了自我的新的他)心目中陡然成了一个有趣的人,一个他乐意与之交往的人,他愿意和他倾谈自己的计划,也许还要请他把自己介绍给贝戈特,因此他提出要来我家并对我表示好感是出自真心,他对我的好感中既有理智的原因也有阿尔贝蒂娜的影响,故而有真挚的成份。当然他并不是为此才那么想来我家,也不为此而放弃其它一切。这最后一个理由只不过加强了前两个理由,使它们达到某种狂热的顶峰,而且也许并未被他本人所认识,而其它两个理由则确实存在,正如阿尔贝蒂娜想去维尔迪兰家看下午的排练时,她预想的乐趣也可能是确实存在的,那是十分光明正大的乐趣,因为她将与童年的女友重逢,她们在她眼里亦如她在她们眼里都不是伤风败俗的人,她将与她们畅谈,并以自己出现在维尔迪兰家这一事实向她们表明,她们往昔认识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一个显要沙龙的座上客,此外她可能还将体味到听凡德伊乐曲的乐趣。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在我提到凡德伊小姐时她脸上泛起红晕是因为我是在谈起那次午后的聚会时提到凡德伊小姐的,而她正想对我隐瞒那次午后聚会因为我不便知道那个婚姻计划。阿尔贝蒂娜拒绝向我发誓说她对在聚会上能与凡德伊小姐重逢不感到任何乐趣,这在当时增添了我的苦恼,加重了我的疑心,然而事后回想起来,这说明阿尔贝蒂娜一心要对我以诚相见,哪怕在无可指责的事情上,也许正因为这是件无可指责的事,可是还剩下安德烈所讲的有关她和阿尔贝蒂娜之间的关系问题。也许虽然我不一定要心宽到认为这完全是安德烈为了不让我称心如意,为了打消我的优越感而编造出来的谎言,但我不是可以揣猜她有点夸大了她和阿尔贝蒂娜干的事,而阿尔贝蒂娜出于思想上的保留则缩小了她和安德烈之间的事,她狡狯地利用了我在这方面所下的某些愚蠢的定义,认为她和安德烈的关系不属于应向我交待的范围,因此她可以否认而不担欺骗之名。然而为什么偏偏认为是她在撒谎而不是安德烈在撒谎呢?事实和生活真是太艰深了,说到底我对它们还不了解,但在它们留给我的印象里厌倦也许仍然超过忧伤。
我记得我第三次意识到自己对阿尔贝蒂娜已接近彻底的冷漠(这一次我甚至感到自己已完全达到了冷漠),那是在安德烈最近一次来访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在威尼斯。
母亲带我去威尼斯过了几星期。由于稀世珍宝和平凡之物都各有其美妙之处,我在威尼斯得到的印象与我过去在贡布雷常有的感受颇为相似,不过如以乐曲相比,前者是后者在完全不同的调式上的搬移,同时也比后者更为丰富。当早晨10点钟侍者为我打开窗户遮板时,在我眼前熠熠发光的不是圣依莱尔的亮得象黑大理石似的石板瓦,而是圣马可教堂钟楼上的金色天使。它在太阳照耀下流光溢彩使人无法定睛注视,它张开的双臂仿佛在向我许诺,半小时后我在小广场上将领略到无上快乐,这一许诺比它从前向虔诚的人们所作的许诺更为切实可靠。我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有这尊天使,然而世界不过是一面硕大无朋的日晷盘,我们能从盘上的一个日射刻度来测定时间,同样,在威尼斯的第一个早晨便使我想起贡布雷教堂前面广场的店铺,每个礼拜天我去望弥撒时这些店铺已在准备打烊,而集市的稻草在热烘烘的太阳下正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但是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便想到的事,那催我起床的事(因为在我的记忆和愿望中,它已代替了我对贡布雷的回忆),则是我在威尼斯的第一次出游留给我的印象,这里的日常生活对于我就象贡布雷一样看得见摸得着:象在贡布雷一样星期天早晨人们喜欢走到节日般热闹的街市上,不过这里的街是蓝宝石似的水道,阵阵和风吹来,河水分外清凉,水色蓝湛湛的,蓝得仿佛具有了一定的强度,我可以将目光倚于其上以放松我疲倦的双眼而不必担心水面会弯曲。象贡布雷鸟儿街的人们一样。我刚到的这座城市的居民也从一间紧挨一间排列整齐的房子里来到大街上;不过在墙根处投下一抹阴影的房子在这里被一座座用碧玉岩和花斑岩建成的宫殿所代替,宫殿物的拱门上方都雕有一尊美髯天神的头像(稍稍超出建筑物的边线,和贡布雷房屋大门上的门环一样),头像不是在地上投下影子使地面变成深棕色,而是在水中反射出倒影使水的湛蓝色更加幽深。在贡布雷的教堂广场上,时新服饰用品店的布篷和理发店的招牌会展开它们放大的影子,而在圣马可广场上,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物正面的浮雕在沐浴着阳光的空旷的石板地上撒下蓝色碎花图形,这并不是说烈日当空时在威尼斯和在贡布雷都不必放下篷帘,即使水道边也不例外。不过篷帘都撑在哥特式窗户的四叶形饰物和涡形饰物之间。我们下榻的旅馆的窗户也是如此,母亲就站在窗户的栏杆前,她一面凝望着水道,一面耐心等着我,过去在贡布雷她也许不会表现出这份耐心,那时,她在我身上寄托了种种希望,后来都未实现,所以她不愿让我看出她是多么疼爱我。现在她深深感到故作冷漠已无济于事,便对我不再吝惜她的慈爱,好似人们对被确认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开禁,准许他们吃原来被禁止的食物。诚然,使得莱奥妮姨妈那幢坐落在鸟儿街的房子的窗户与众不同的那些细微特点,诸如与左右两扇邻窗的距离不等而产生的不对称感,过分高的木窗台,便于开百叶窗板的弯曲形栏杆,用束带分系于两边的蓝色轧光缎子窗帘,这一切也都能在威尼斯这家旅馆看到,在这里我听到那种十分独特、十分动人的话语,根据这话语我们远远便能认出那就是我们要回到那里用午餐的住所,而且日后它们将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好象一种见证,证明在某一段时间这儿曾是我们的住所;不过在贡布雷,正象在差不多所有其它地方,向我们说这些话语的是最平常、乃至最丑陋的东西,而在威尼斯这一任务却由旅馆半阿拉伯式的尖形拱肋来承担,这尖拱被作为中世纪家用住房建筑艺术的一大杰作陈列在所有的造型博物馆里,印在所有带插图的艺术书刊上;我从老远的地方,甚至刚过圣乔治大教堂便能看到早先见过我的尖拱,它象一个表示欢迎的微笑,而那一条条高耸的尖拱折线却象高傲的、近乎孤芳自赏的目光,给它增添了一种尊贵气派。妈妈坐在彩色斑斓的大理石栏杆后边,一面看书一面等我,她的整个脸庞笼在白色绢网的短面纱里,面纱的白色和她头发的白色都同样使我心碎,因为我深知母亲暗自留着眼泪在草帽上加上了这副白纱,并不是为了在旅馆的侍者们面前显得“穿着讲究”,而是为了让我觉得她不是那么身戴重孝,也不是那么悲哀,她心头的创伤几乎已经平复;母亲没有立即认出我,所以一听到我从轻舟上唤她,便向我送来发自心底的爱,这份爱不需要任何物质来载托,只由母亲那富于情感的目光载着它,母亲将它的目光尽量与我靠近,并微微撮起嘴唇,把她的目光升华为一个仿佛在亲吻我的微笑,母亲就坐在那尖拱形窗框下,沐浴着正午的阳光的尖拱宛若一个更为含蓄的微笑,成了上面这幅画面的背景——正因为这样,这扇窗户在我的记忆里便具有某些事物的温馨,这些事物与我们同时而且就在我们近旁在某个时刻中占据一席位置,这个时刻既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因此不管这扇窗有多少多彩多姿的中挺,不管它多么闻名遐迩,对我来说它却象某位和我同在一个度假胜地呆过一个月并跟我结下一段友情的天才人物那么知己,而自那以后,每当我在博物馆看到这扇窗的铸型就不得不强忍住泪水,原因就在于它在对我说一句最能打动我心弦的话:“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您母亲呢。”
我去找已经不在窗下的母亲,一离开户外的炎热,便立即感到一阵清凉,这是过去在贡布雷我回楼上自己的房间时感到的那种清凉;不过在威尼斯这股凉气是由海风吹表面每时每刻都迸射出一线海蓝色阳光,台阶的建筑艺术既吸收夏尔丹①的有益教导,又揉进了维罗内塞②的风格特点。在威尼斯给我们留下生活的亲切印象的是艺术作品,是那些华美的东西,因此,借口威尼斯城举世闻名的部分在某些画家笔下只有一种冷漠的美(马克西母·德托马斯的精美习作除外),便反其道而行之一味表现威尼斯的贫困面貌,即表现见不到它的辉煌壮美的那些地方,或者借口要使威尼斯显得更亲切、更真实,便把它画得有点象奥贝维里埃③,这样做实在是抹煞了这座城市的特点。不少名画家,出于对蹩脚画师笔下那个人工造就的威尼斯的一种自然的逆反心理,专门致力于描绘威尼斯平凡的郊野和被废弃的小水道,认为这才是现实生活中的威尼斯,他们真是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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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和静物画,注重构图的和谐,及对象的色调和质感。风格朴实简练。
②维罗内塞(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其装饰风格与明朗的银色调子为意大利18世纪装饰壁画所取法。
③奥贝维里埃:巴黎北边的一座小城。
下午倘若我不和母亲外出,我也常去探索这个威尼斯,因为在这里更容易见到下层社会的女人,比如做火柴的,穿珍珠的,制作玻璃器皿或编织花边的女人,还有围着带流苏的黑色大披肩的年轻女工,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去爱她们,因为我已基本上忘掉了阿尔贝蒂娜,同时她们又比别的女人更能激起我的情欲,因为我对阿尔贝蒂娜还留有一点回忆。况且谁说得清,在我对威尼斯姑娘如饥似渴的追求中,她们本人占多少成份,阿尔贝蒂娜占多少成份,我对昔日威尼斯之行的留恋又占多少成份呢?他们的任何欲念虽然象一个和弦似的单一,但却包含了构成我们生活的基本的音符,有时假如我们取消其中的一个音符。虽然我们听不到,意识不到,而且它与我们追求的对象没有任何关联,然而我们会发现我们对这个对象的欲念也随之化为乌有。我在追逐威尼斯姑娘时感到的兴奋与激动,这种心态里包含的许多东西我并没试图去剖析。
我乘坐的轻舟顺着小运河行驶;仿佛有一只神秘的精灵之手指引着我在这座东方城市的曲曲弯弯的水道中前行。随着小船向前行驶,水道好象为我在城区中心开出一条路,城区被这些水道分割成若干小块,一座座带着摩尔式窗户的高大房屋之间有一条任意开凿出来的细小水路把它们隔开;船儿所经之处,前方水面上总闪耀着一线阳光,顺着河道为它开的路向前移动,好象是那位神奇的向导手执一支蜡烛在为我照明。可以想象,那些被小水道隔开的贫寒房舍本来可能连成密集的一片,房屋之间没有留下任何空余的地方。这样,教堂的钟楼或花园的葡萄架便垂直地突出在河上,宛如被水淹没后的城市景象。但是由于小运河起着和大运河一样的替带作用,所以不管是对教堂还是对花园来说,海水都极为合适地负担了大街小巷等各种交通线的职能,小运河两岸一座座教堂耸立于水上,水面成了人口稠密的贫困老城区,就象那些微贱而热闹的教区,身上带着贫穷和与众多下层人接触留下的印记;水道穿过的花园里,树叶或裂开的果实一直拖到水中,在房屋突起的边缘上(这些边缘上的沙岩劈得很粗糙,至少依然凸凹不平,象是刚才被匆忙锯下来似的),坐着一群神情惊讶的野孩子,他们让双腿笔直下垂,稳稳地保持着平衡,如同端坐在活动甲板上的水手,甲板刚刚分成两半,好让海水从中间通过。有时一座颇为精美的古迹映入眼帘,它出现在这里令人感到意外,好象我们在刚打开的盒子里发现的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比如一座带考林辛式柱子,正面饰有寓意雕像的小象牙寺庙,它象散落在日常用品中的一件艺术精品,显得有点迷惘落寞的样子,因为尽管人们给它留出了一席之地,它那露在水面外的列柱廊还是有点象为菜农建造的登岸码头。我有一种感觉,而我的欲念则加强了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屋外,而是在渐渐深入到某个秘密的处所,我每时每刻都在我的左边或右边发现一点新东西,一座小型纪念性建筑物啦,或是一座意想不到的广场啦,它们都带着人们第一次见到的美丽事物的新奇意味,但它们存在的目的和用途尚不为人所知。我穿街走巷步行回旅馆,有时拦住一些平民女子,阿尔贝蒂娜可能也这样做过,我真希望此刻她能和我在一起。然而她们不可能是当时的那些姑娘;阿尔贝蒂娜在威尼斯的时候,她们可能还是些孩子。然而既然我追求的是相似的对象,而不是同一个对象,因为我不指望能重新找到它,那么从根本意义上说,我出于懦弱过去已经背弃了我的每一个被视为独一无二的愿望,现在我则执拗地专门寻找阿尔贝蒂娜不曾认识她们本人的那些女人,我甚至不再追求我从前渴望得到的女人。不错,我常常会怀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欲念想起梅塞格里丝或巴黎的某位小姑娘,想起在第一次去巴尔贝克的旅途中,一个清晨,我在一个小山丘脚下看到的那个卖牛奶的姑娘,然而可叹的是,我回记中的她们是当时的模样,也就是说她们现在必定不再是的那个模样。因而如果说从前当我找一个相似的女寄宿生来代替一个我再也见不着的女寄宿生时,我已被迫在欲念的唯一性上作了让步,那么现在,为了重新找到曾经扰乱过我或阿尔贝蒂娜少年时期的那些姑娘们,我就必须进而违背欲念的个体性原则:我应该寻找的不是当时才16岁的姑娘,而是现在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因为既然个人身上最特别的东西已寻觅不到,它已经从我身边消失,那么现在我所爱的应该是青春。我知道从前认识的那些姑娘们的青春如今只留在我火热的回忆里,我也知道不管她们在我的记忆里再现时我是多么想得到她们,但如果我真想收获当年的青春和鲜花,我应该采摘的就不是她们。
我去小广场找母亲时太阳还高悬在天上。我们叫了一只小船。“您那过世的外祖母会多么喜欢这如此朴实的雄伟气派呵!”母亲指着公爵府说,公爵府怀着建筑师寄托给它的思想注视着大海,它忠实地守着这种思想默默地等待着逝去的总督们。“她甚至会喜欢这柔和的粉红色,因为这颜色不做作。唉,你外祖母会多么喜欢威尼斯呵!她会觉得所有这些美好的建筑是多么亲切,亲切得可以和大自然的风光媲美,而它们的内涵又那么丰富,以至不需作任何布置,只需以它们的本色出现,这圆锥形的公爵府,这些圆柱,你说是希律王府的圆柱,就这么随便竖在小广场的中间,还有圣约翰-达克尔教堂的柱石,更是没有刻意安排的痕迹,好象没有其它地方可搁才造在那儿似的,还有圣马可教堂楼厅的群马雕塑。你外祖母会带着观看山上日落的那份兴致来欣赏总督府的日落的。”母亲的话确实有点道理,当小船沿着大运河逆流而上把我们载回住所时,我们的小船在排列成行的宫殿之间穿行,只见这些宫殿的粉红色侧壁反射出日光和时光,并随着光线的变化和时光的推移而呈现出不同的景观,但并不象私人府邸或著名的古迹,倒象吸引人们傍晚荡着轻舟去它脚下观看日落的连绵起伏的大理石峭壁。这样,航道两边的屋宇使人想起大自然的景点,不过这个大自然以人类的想象力创造了它的作品。但与此同时(因为威尼斯仍然给人一座都市的印象,尽管它几乎就建造在海上,建造在波涛上,我们可以感觉到波涛每日两度涨落,涨潮时那些宫殿的华美的露天楼梯被淹没,退潮时又显露出来),正象在巴黎的马路上,在香榭丽舍的大街上,在布洛涅树林里,或在任何时髦的林荫大道上可能发生的那样,我们在照出浮尘的落日余辉中与一些雍荣华贵的夫人小姐交臂而过,她们几乎都是外国人,慵懒地倚在“漂浮的马车”靠垫上,她们的船排成一队,有时在一座住着她们要拜访的女友的宫殿前面停下来,她们派人打听女友是否在家,然后一面等回音一面准备万一女友不在家时要留的名片,就好象她们是在盖尔芒特府门前似的,同时她们还在自己的导游指南上查找这座宫殿建于哪个时代,属于何种风格,这时晶莹的海水被夹挤在跳荡的小船和发出巨响的宫殿大理石之间,象受惊的马儿一个劲往上窜,她们的小船被漩流激烈地颠摇着,仿佛被抛在蓝色波浪的浪尖上。这样,在威尼斯的外出散步,哪怕只是为了访亲会友和递交名片,也是独具一格的,它有三重意义,既是一般的社交往来,又具有参观一座博物馆和在海上溜达的形式和情趣。
大运河两岸的宫殿有好几座改成了旅馆,不知是因为我们喜欢变换口味还是为了对萨士拉夫人表示热情——人们每次出外旅行都可能遇见预想不到的、来得不合时宜的熟人,我们与萨士拉夫人不期而遇,母亲邀请了她——一天晚上,我们想尝试一下不在我们自己的旅馆而到另一家旅馆吃晚饭的滋味,据称那家的饭菜做得更好些。在母亲付钱给船夫尔后和萨士拉夫人走进她预订的小餐室的当儿,我想看一看旅馆的大餐厅,这个餐厅有着漂亮的大理石柱子,过去四面墙上绘有大幅壁画,至今这些壁画还未好好修复。两名侍者在用意大利语交谈,我翻译如下:
“老头老太是不是在他们房间里吃饭?他们从来不通知一声。真伤脑筋,monsosebesognaconservalorolatavola①。管他呢,要是他们下楼来发现桌子被人占了那就算他们倒霉!我不明白这么气派的旅馆怎么接待这种外地人,他们根本不配做我们这地方的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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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文,即:我从来不知道是不是要为他们保留餐桌。
尽管侍者对这种人不屑一顾,他还是需要知道有关餐桌的事怎么决定,他正要让人差电梯司机去楼上询问,但还没来得及,答案却已摆在他面前:他看见老妇正走进餐厅。我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位头戴无边软帽,身穿一件W裁缝制作的、但在不识货者眼里与老看门女人的衣服毫无二致的黑色上衣的老太太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虽然在岁月的重压下她显得又忧郁又疲乏,虽然她脸上布满了象湿疹或麻风似的红色斑点。事有凑巧,我站在那儿审视一幅壁画残迹的地方,恰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刚刚就座的那张桌子后面,靠着漂亮的大理石墙壁。
“看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很快就会下楼来了。他们住在这儿一个月了,只有一次不在一起吃饭。”侍者说。
我正在思忖,跟她一起旅行,被侍者称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的人究竟是她的哪位亲戚呢?不一会儿只见她的老相好德·诺布瓦先生朝她的桌子走来,并在她身旁坐下。
他年事已高,声音已不及以前洪亮,但过去他言谈十分含蓄,现在却锋芒毕露。究其原因也许是他感到满怀抱负已没有时间去实现,故而把全部激越的火热之情都倾注在言辞中;也许他急于重返政治舞台却被排斥在政事之外,因此他天真地想通过对政敌进行辛辣的批评逼他们下台,以便自己取而代之。我们常听到一些政客断言他们不在其中任职的内阁维持不了三天。不过,倘若以为德·诺布瓦先生已完全丢掉了他惯用的一套外交辞令那也未免失之夸张。只要一谈起“重大事件”,他便重新成为我们了解的那个德·诺布瓦,这一点大家以后会看到,而在其余时候他则以老年人的狂暴不是对这个人就是对那个人发泄怒气,某些八旬老人便是以这种狂暴扑向女人,但他们对女人已不可能有多大的伤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当衰老和疲惫使一个老妇人难以从往昔的回忆里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时就会有这种沉默。随后他们谈起那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到他们至今继续相爱的痕迹。
“您去过萨菲阿蒂家了吗?”
“去过了。”
“他们明天寄出吗?”
“我亲自把杯子带回来了。晚饭后我拿给您看。我们看看菜单吧。”
“您把我的苏伊士运河证券委托书拿出来没有?”
“没有,目前交易所的注意力放在石油证券上。但是不用着急,股票市场形势很好。菜单来了。头道菜有鲂濛。我们要一点好吗?”
“我要一点,可您,医生不让您吃的。还是要点意大利煨饭吧。不过他们做不好。”
“没关系。喂,伙计,先给夫人来点鲂濛,再给我来一份煨饭。”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瞧,我给您拿来几份报纸,corrieredellasera①,laGazzettadelpopolo②,等等。您知道吗,现在报上正在大谈特谈一场外交活动,首当其冲的替罪羊可能是巴莱奥洛格,他在塞尔维亚不称职是众所周知的。洛塞可能替代他,那么君士坦丁堡的空缺职位就得派人去顶。不过,”德·诺布瓦先生忙又尖刻地说,“这可是个重要的使馆,很明显在那里任何情况下都是英国人在谈判桌上占首席位置,因此为谨慎起见,最好是找有经验、有办法的人去任职,才能对付得了我们英国盟友的敌人设下的圈套,而不能派一些初出茅庐的外交人员,他们会一下子就上当受骗的。”最后这几句话,德·诺布瓦先生说得又快又急,怒气冲冲,因为各报纸没有按他的嘱托提他的大名,而把一位年轻的全权公使提出来作为“一号种子选手”。“天晓得,如今老年人都被人通过不知什么拐弯抹角的阴谋撇在了一边,不让他们代替那些程度不同的无能新手!我见过不少凭经验办事的所谓外交家,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试探性气球上,但气球往往很快就被我戳穿。如果政府不明智地把国家的领导权交到一些毛毛糙糙的人手里,毫无疑问,只要一声召唤,每个应征入伍的人都会回答:到。不过谁知道(然而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很知道他指的是谁),倘若派一个学识渊博、机智灵活的老将,情况是否也会一样?依我之见(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君士坦丁堡的职位只有在我们和德国之间悬而未决的纠纷解决后才能接受。我们不欠谁什么,不能容许人家每半年就用欺诈手段要我们违背自己的意愿交出莫名其妙的什么清帐单,而且总是由御用的新闻界提出来。这种情况应当结束了,当然一个有本领、经受过考验的人,一个,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个能让皇上听得进他的话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威了结这一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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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文,意即:晚邮报。
②意大利文,意即:民众报。
一位正要吃完晚饭的先生向德·诺布瓦先生打招呼。
“噢!这不是福格希亲王吗?”侯爵说。
“噢!我可不太清楚您指的是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叹息说。
“可不是他吗。是奥东亲王,是您的表姐杜多维尔公爵夫人的亲妹夫。您还记得我跟他一起在博内塔布尔打过猎吗?”
“哦!奥东,就是以前绘画的那个?”
“不,不是,是娶了N大公爵的妹妹的那个……”
德·诺布瓦先生说这些话时语气颇为不快,好象一个不满意自己的学生的老师,而且他那双蓝眼睛死死盯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一俟亲王喝完咖啡离开餐桌,德·诺布瓦先生便站起身,殷勤地向他走去,然后以庄严的动作自己站到一边,侧转身体,把亲王介绍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亲王站在他们旁边的那几分钟里,德·诺布瓦先生用他的蓝眼珠始终紧盯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刻也不离开,这是出于老情人的讨好或严厉,尤其是因为担心她运用那种他曾经很欣赏而眼下却害怕的不正规的语言,每当她对亲王说了什么不准确的话,他立刻加以纠正,并且盯住疲惫而温顺的侯爵夫人的眼睛,他那种持续的高度紧张的样子很象一个正在施行动物磁疗法的催眠师。
一名侍者过来对我说我母亲在等我,我回到母亲那儿,向萨士拉夫人表示了歉意,并说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了,很有意思。听到这个名字,萨士拉夫人顿时脸色发白,似乎快要晕倒了。她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一面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德·布永小姐?”
“是的。”
“我能不能远远望她一眼?这是我一生的梦想。”
“那就别太耽误时间了,夫人,她就要吃完晚饭了。可是她怎么会引起您这么大的兴趣呢?”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第一次结婚后成了德·阿芙雷伯爵夫人,她美得象天使,坏得象魔鬼,她使我父亲为她发疯,弄得他倾家荡产,随后又抛弃了他。是啊,虽然她的行为象一个最最为人不齿的窑姐儿,虽然是她害得我和我的亲人们在贡布雷过着拮据的生活,可是现在父亲既已去世,使我感到安慰的是他爱过当时最美丽的女人,而我却从未见过她,不管怎样,我会好受些,如果……”
我把激动得直打颤的萨士拉夫人一直领到餐厅,并且指给她看谁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但萨士拉夫人就象那些盲人,总不把眼睛转向应该看的地方,她的视线不是停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用餐的那张桌子上,而是往餐厅的另一个地方搜寻:
“她大概已经走了,在您说的地方我看不到她。”
她一直在搜寻、追捕着她既憎恨又爱慕而且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占据着她的想象的那个幻影。
“怎么不在,在第二张桌子。”
“可能我们不是从同一张桌子数起的。按我的数法,第二张桌子那里,在一位老先生旁边,只坐着一个矮个儿驼背女人,脸红红的,丑得吓人。”
“正是她!”
与此同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让德·诺布瓦先生请福格希亲王坐下后,三人之间开始了一场愉快的谈话,他们谈论政治,亲王宣称他对内阁的命运问题并不关心,并说他在威尼斯还要待一个多星期。他希望等他回去时内阁危机已经避免。福格希亲王起初以为德·诺布瓦先生对这些政治问题不感兴趣,因为这位在此之前曾如此激烈地表明自己的政见的先生,突然沉默得几乎象天使,倘若他重新发出声音,那沉默似乎只可能化为门德尔松①或塞扎尔·弗朗克②的纯洁而忧伤的乐曲。亲王还以为这种沉默是出于一个法国人不愿在意大利人面前谈论意大利的事的审慎态度。亲王的猜想完全错了。在德·诺布瓦先生身上,沉默和冷漠的神情不是审慎的标志而通常是他对重大事件进行干预的前奏。我们已经看到,侯爵觊觎的正是君士坦丁堡的职位,条件是德国问题必须先行解决,为此他打算对罗马内阁施加压力。侯爵认为,只有一个出自于他的具有国际影响的行动才不愧为他的外交生涯的圆满结束,甚至可能是新的荣誉和他从不想放弃的艰难职务的开始。因为衰老首先从我们身上夺走的是行动的能力而不是欲望。只是到了第三阶段,那些活到很老的人才不得不象放弃了行动一样放弃了欲望。他们甚至不再参加无聊的竞选,比如竞选共和国总统,而早先他们却曾不止一次地力图取胜。如今他们只满足于外出、吃饭、看报,他们人还活着,但原来的自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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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作曲家。
②塞扎尔·弗朗克(1822—1890),法国作曲家和管风琴演奏家。
为了让侯爵不感到拘束,并表明自己把他视为同胞,亲王跟他谈起现时内阁会议主席的几个可能的接班人,这些接班人的任务将是艰巨的。福格希亲王举了20多个在他看来可以当部长的人名,而那位往日的大使则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皮半耷拉在蓝色的眼珠上,最后他突然打破沉默说出一句话,这句话将成为20年里所有大使馆的谈资,乃至后来当人们已经把它忘了的时候,还被某个署名为“一个知情人”或“见证人”或“马基雅维里”①的人物在某个报纸上旧事重提,而且正因为原来已被遗忘,才有重新引起轰动的效果。话说福格希亲王刚刚在这位象聋子一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大使面前提了20多个名字,突然德·诺布瓦先生微微抬起头,用他以往那些最有影响的外交谈话的形式,只是这次更大胆,也不象以往那么简短,他狡黠地问:“难道没有一个人提乔利蒂②的名吗?”一听这话福格希亲王顿时明白自己原来的判断错了;他听见了来自天堂的低语。随后德·诺布瓦先生便天南海北地谈起来,也不怕吵了别人,正象当巴赫的一首美妙绝伦的咏叹调最后一个音符一奏完,听众就开始毫无顾忌地高声说话,或去存衣间取出自己的衣服。使他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更为突出的是,他还请求亲王如有机会谒见国王和王后陛下,一定要代他恭致敬意,这是人们动身前说的一句话,相当于一场音乐会结束时有人大声喊“贝卢瓦路的马车夫奥古斯特”。我们不清楚福格希亲王当时的确切感想是什么。他听到“乔利蒂呢,没有一个人提他的名吗?”这句名言后一定无比高兴。因为德·诺布瓦先生身上最闪光的优点虽然因年迈而变得黯淡和紊乱,但他的“大无畏气概”却随着年龄而日臻完美,一如某些老年音乐家,其他方面都走下坡路,但到生命结束时却在室内音乐的演奏技巧上达到前所未有的炉火纯青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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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马基雅维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后泛指一切为达到政治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
②乔利蒂(1842—1928),意大利政治家,1908—1914年曾连续担任内阁会议主席。
总之,本来打算在威尼斯呆半个月的福格希亲王当天就回了罗马,并且几天后为产业的事受到国王的接见,我想前面已经说过,就是亲王在西西里拥有的产业。内阁苟延的时间比人们想象的要长些。内阁倒台后,皇上就为给新内阁物色一个合适的首脑多方征求了国务活动家们的意见。然后他召来乔利蒂先生,后者同意出任内阁总理。三个月后,一家报纸记叙了福格希亲王和德·诺布瓦先生的会晤。报上转述的两人之间的谈话与我们转述的一样,不同之处在于报上写的是“他带着人们熟悉的那种狡黠而优雅的微笑说”,而不是“德·诺布瓦先生狡黠地问”。德·诺布瓦先生认为对一个外交家来说“狡黠地”这个词已经够有爆炸力的了,而这种添油加醋的做法起码是不合时宜。他曾请求法国外交部予以正式否认,然而外交部也穷于应付。因为自从那次会晤被披露报端以后,巴雷尔先生每小时向巴黎打好几次电报,抱怨在奎里纳莱①有一个非官方的法国大使,并报告此事在整个欧洲引起的不满。这种不满情绪其实并不存在,但各国大使出于礼貌不便在巴雷尔先生声称大家对此事反感时否定他的说法。一向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巴雷尔先生把这种礼节性的缄默当成了同意。于是他立即打电报给巴黎:“本人与维斯孔蒂一韦诺斯塔晤谈了一小时,云云。”他的秘书们忙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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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奎里纳莱:最早是罗马教皇夏天的居所,1870年开始成为意大利国王的王宫。
不过德·诺布瓦先生有一家历史悠久的法国报纸为他效忠,早在,1870年,当他在某个德语国家任法国公使时,这家报纸就曾为他帮过大忙。该报的文章(尤其是头版头篇不署名的文章)写得非常精彩。可是当这头版头篇文章(在遥远的过去被称为“巴黎开篇”,现在不知为什么称为“社论”)写得拙劣了,老是没完没了重复同一些字眼时,人们对它的兴趣反倒比以前增强了百倍。当时每个人都激动地感到那篇文章是“受启发”而写的,也许是受德·诺布瓦先生的启发,也许是另一位当代伟人。为了使读者对意大利发生的事件预先有个概念,让我们看看德·诺布瓦先生在1870年是如何利用这家报纸来为他服务的吧,大家也许会觉得他此举徒劳无益,因为战争终究还是爆发了;德·诺布瓦先生自己却认为此举卓有成效,因为他认为万事首先要作好舆论准备乃是一条公理。他那些字斟句酌的文章颇象对一个病人的乐观的估计,而紧接着病人却一命呜呼了。举例说吧,1870年宣战前夕,当战争总动员已接近完成时,德·诺布瓦先生(自然是躲在暗处)认为有必要给那家有名的报纸寄去下面这篇社论:
“在权威人士中间,占上风的意见似乎认为,自昨天下午三四点钟以来,局势可以被看作是严重的,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危急的,当然,还未到令人惊慌的程度。德·诺布瓦侯爵先生可能已与普鲁士公使进行了多次晤谈,以便本着坚定而和解的精神,极其具体地研究现存摩擦——倘若可以这么讲——的种种原因。遗憾的是在本文付印时,我们尚未得到两位公使就寻求一个可作为外交文本基础的形式达成协议的消息。”
最新消息:“消息灵通人士满意地获悉,普法关系似乎稍有缓和,德·诺布瓦先生可能在‘菩提树下’①会见了英国公使,并与之晤谈了20分钟左右,人们对此事会予以特别重视,并认为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消息。”(在“令人满意的”一词后面加了个括号,括号中是相应的德语词:befriedigend。)然而次日社论写道:“尽管德·诺布瓦先生行事灵活,而且公众一致赞誉他善于巧妙而有力地维护法国不受时效约束的权利,但两国关系的破裂可以说已不能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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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东柏林市区的一条林荫大道。
在这样一篇社论后面报纸不能不附几则评论,不用说,这些评论也是德·诺布瓦先生寄去的。大家可能已经从前面几页里注意到,“条件式”①是这位大使在外交文字里特别喜欢使用的语法形式。(不写“据说人们特别重视”而写“人们可能特别重视”。)但他也同样喜欢用直陈式现在时,但不是用这一语法形式通常的意义,而是用它在古法语中的祈愿式意义。社论下面的评论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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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动词的一种语式,表达不肯定或婉转语气。
“公众从未表现出如此令人感佩的镇静。(德·诺布瓦先生很希望这是真的,但又怕事实正好与此相反。)公众厌倦了徒劳无益的骚动,而且满意地得知皇上的政府将根据可能发生的多种情况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公众别无他求(祈愿式)。这种崇高的镇静本身已经是一种胜利的征象。除此以外,我们还想补充一条消息,它可以,如果有此必要的话,进一步安定人心。此间肯定,由于健康原因早已准备回巴黎接受一次短期治疗的德·诺布瓦先生可能已离开柏林,他认为自己留在那里已失去意义。
最新消息,“皇帝陛下今晨离开贡比涅回巴黎,以便与德·诺布瓦侯爵、国防部长以及深得公众信任的巴泽纳元帅共商国家大事,皇帝陛下取消了为款待其嫂德·阿尔贝公爵夫人而准备举行的晚宴。这一措施一经为公众获悉立即普遍产生极为良好的反响。皇上检阅了部队,部队热情之高笔墨难以形容。皇上到巴黎后即发出动员令,有几支部队接到动负令后准备一有情况便向莱茵河方向开拔。”有几次黄昏时分在返回旅馆的路上,我感到过去的阿尔贝蒂娜,虽然我自己看不见,却给关在我心灵的深处,就象关在威尼斯内城的“污水槽”里,有时一件小事使水槽的变得牢固的盖子滑开,给我打开一个通向过去的洞口。
比如一天晚上,我的场外证券经纪人的一封来信在一瞬间重新为我打开了关着阿尔贝蒂娜的牢笼的大门,在我心中的这个牢笼里她是活生生的,然而离我又是那么远,那么深,因此还是无法接近。早先为了能有更多的钱花在她身上我曾经做过金融投机,她死后我就不再管那些事了。然而时代变了;上几个世纪的一些至理名言被这个世纪否定了,梯也尔先生就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曾说铁路永远不会成功;德·诺布瓦先生谈到公债时曾对我们说:“公债的收益也许不很高,但至少本金永远不会贬值。”但这些公债往往正是跌价跌得最惨的。这样,仅仅在英国长期公债和塞依①制糖厂这两项上,我就必须付给场外证券经纪人几笔数目极为可观的差额,同时还要付利息和延期交割贴费,以至我一气之下决定把这些债券全卖了,这一来我从外祖母那儿继承来的财产顿时就只剩下不到1F5,而阿尔贝蒂娜活看时这笔遗产还全数在我手中呢。我们家留在贡布雷的亲戚朋友知道了这件事,由于他们还知道我和圣卢侯爵及盖尔芒特一家交往甚密,于是就有人说:“这就是想干一番大事的结果。”如果贡布雷的人们得知我搞投机是为阿尔贝蒂娜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姑娘,一个可以说是受我外祖母以往的钢琴教师保护的姑娘,他们一定会惊奇得非同小可。在贡布雷,人们按他们了解的各个人的收入情况把他永远地归入一个等级,就象归入一个印度的种姓一样,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人们无法想象盖尔芒特们的天地里的充分自由,这里,人们对财产毫不重视,人们可能也认为贫穷是一种不愉快的处境,但却认为它并不能降低一个人的人格,不能影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正象胃病不能影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一样。贡布雷的人兴许反而以为圣卢和德·盖尔芒特先生是些破落贵族,他们的庄园被抵押,是我借了钱给他们,其实,如果我真的破产了,他们会是首先主动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不过我不会接受罢了。至于我的相对破产,这事确实使我烦恼,因为我对威尼斯女人的兴趣近来集中在一个年轻的卖玻璃制品的姑娘身上,这姑娘花朵般鲜艳娇嫩的皮肤透出由浅入深韵致万千的橙色,令人看了心往神迷,我每天都想再见到她,但我知道母亲和我不久即将离开威尼斯,因此我下决心设法在巴黎为她谋个事儿,好让我们俩不分离。她妙龄17的青春美色是那么高雅脱俗,光彩照人,不啻是一幅提香的真迹,我在走之前无论如何要弄到手。然而,我仅存的那点财产对她是否有足够的吸引力,能让她离乡背井为我一个人来巴黎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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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依(1774—1840),法国经济学家,在南特领导一家制糖厂,著有《各国财富研究》等。
我正要读完场外债券经纪人的信,信中有句话:“我将照管您的延期交割贴费”突然使我忆起另一句同样虚伪的职业性套语,就是巴尔贝克的海滨浴场女侍对埃梅谈起阿尔贝蒂娜时用的那句话:“当时是我照管她的,”她说。以前从未在我脑海中再现的这几个字此时有如“芝麻开门”,突然令囚室的门开启了。但不一会儿牢门重又在被囚禁者面前关上——我不想去和她团聚,这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我再也看不见她,再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而对我们来说,人们是通过我们对他们的看法才存在的——但她的被遗弃一时却使我觉得她分外楚楚动人,只是她自己却不知道她已被遗弃:我在一闪念之间竟羡慕起那段已经很遥远的时光来,那时我日日夜夜被对她的回忆所萦绕而痛苦。还有一次,那是在斯基亚沃尼的圣乔治教堂,12使徒之一的旁边有一只用单线勾勒的鹰,使我蓦地想起了那两只戒指,并且几乎重新勾起了它们给我带来的痛苦,弗朗索瓦丝曾发现这两只戒指一模一样,而我一直没弄清这两只戒指是谁送给阿尔贝蒂娜的。
然而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它似乎本应该使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死灰复燃。当我们的游船在旅馆门前的石级下停住时,看门人交给我一封电报,为了这封电报,电报局职员已经来过三回了,因为收报人的姓名写得不准确(我还是能从意大利报务员译走了样的名字上认出是我的名字),要我给一个收据,证明这份电报确是拍给我的。一回到房间,我立即拆开电报,扫了一眼电文,电文有很多传送错误,不过我还是能读出如下的话:“我的朋友,您以为我死了,请原谅我,我好端端地活着,我想见您,跟您谈结婚的事,您何时返回?温柔地爱着您。阿尔贝蒂娜。”于是发生了与外祖母相同的情况,只是过程相反:我得知外祖母去世时,起初未感到丝毫的悲伤。只是在对她的不自觉的回忆使她变得栩栩如生后我才真正为她的死而难过。现在阿尔贝蒂娜在我思想中已经死去。因此她还活着的消息并没给我带来预想的快乐。对于我,阿尔贝蒂娜只是一束思念,只要这些思念还活在我心中,她便能肉体虽死精神犹生;但是现在这些思念已经消逝,因而她不能随着肉体的复活而在我心中复活。当我发现,她还活着这个消息并不使我快乐,当我发现我已不再爱她,我本应为此感到震惊,而且震惊的程度应该甚过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外出旅行几个月或病了几个月以后,照照镜子,发现自己有了不少白头发,和一副成年人或老年人的陌生面容。这确实使人震惊,因为这意味着:过去的“我”,那个金发青年已不存在,“我”变成了另一个人。然而与白发下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代替了原来的脸孔相比,我的变化不是同样深刻,旧我不是消逝得同样无影无踪,同样彻底地被新我替代了吗?但是人们既不因自己随着时光的流逝、按照日月更替的次序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苦恼,也不因自己在同一时期竟会是每天性格互相矛盾的人——今天凶狠明天心软,今天体贴明天粗野,今天公正无私明天野心勃勃——而苦恼。不苦恼的原因是相同的,那就是旧我已经消隐——在后一种情况下是暂时的、性格方面的消隐,在前一种情况下是永久的、情欲方面的消隐——不可能悲叹另一个我,而这另一个我在当时当刻,或从此以后,则是整个儿我;粗野者为其粗野而得意因为他是粗野者,健忘者不为其缺乏记忆力而伤心正因为他已经遗忘。
我是没有能力使阿尔贝蒂娜复活的,因为我没有能力复活我自己,复活当年的我。生活的规律就是这样,它通过极其细微而又从不间断的工程改变着世界的面貌,按照这一规律,生活并没有在阿尔贝蒂娜死去的第二天对我说:“变成另一个人吧。”然而,通过无数微小得使我难以觉察的变化,生活几乎把我整个儿更新了,因此当我的思想发现它的主人变了时,它已经适应这个新主人——我的新“我”;它依附的是这个新主人。大家已经看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温情,我的妒忌,来自于某些甜蜜的或痛苦的核心印象通过联想向四面八方的辐射,来自于对蒙舒凡的凡德伊小姐的回忆,来自于阿尔贝蒂娜晚间在我颈脖上印下的温柔的吻。但是随着这些印象的逐渐淡化,被它们染上令人忧虑的或令人愉快的色调的广阔印象场便恢复了中性色彩。一旦遗忘占领了痛苦或欢乐的几个主要据点,我的爱情的抗争便被击败了,我便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我试图想起她。早在她出走后两天,我就曾经为自己居然能离开她生活48小时而惊恐万分,那时我就有个预感,看来这个预感是正确的。正象从前我给希尔贝特的信中所说以及我对自己所说的:如果这种局面持续两年,我就不再爱她了。当斯万要我再去看希尔贝特时,我觉得这就象要我接待一个死去的人一样不合适。死亡——或者我以为的死亡——在阿尔贝蒂娜身上所做的工作与长期的关系破裂在希尔贝特身上所做的工作是相同的。死亡只不过起了分离的作用罢了。我的爱情一想到它的出现便不寒而栗的那个恶魔——遗忘,终于真如我所料把我的爱情吞食了。阿尔贝蒂娜还活着的消息不仅没有唤起我的爱情,不仅使我看到我返回到漠然状态的旅程已即将走完,而且还在一瞬间促使这种返回加快速度,加快得如此之猛以至我事后不禁自问,过去那个相反的消息,即阿尔贝蒂娜死亡的消息,是否在完成她的出走所做的工作的同时,反过来激励了我的爱情,推迟了爱情的衰退。是的,现在知道她还活着,知道我可以和她重新聚首,反倒顿然使她在我心中失去了价值,我因此不禁自问是否是弗朗索瓦丝的暗示,是阿尔贝蒂娜的出走本身,乃至她的死(假想的,却信以为真)延长了我的爱情,因为当第三者甚至命运力图把我们和一个女人分开时,他们的阻挠只能使我们更依恋那个女人。眼下发生的事恰恰相反。我试着回想阿尔贝蒂娜的音容笑貌,然而也许因为我只需对她作出表示便能得到她,在我回忆中出现的是一个已经相当肥胖、有点男性化的姑娘,她那张憔悴的脸上,如同种子就要破土发芽一样,已经凸现出邦当太太的侧影。她与安德烈或其他姑娘可能干的事已不再使我感兴趣。我在很长时期里以为无法治愈的苦恼已不再使我痛苦,而这一切说到底我本来应该能预见到。诚然,对情妇的怀恋,尚未熄灭的炉火也和结核或白血病一样是肉体的疾病。不过,在肉体的痛苦中间,有必要区别由纯粹肉体上的因素引起的痛苦和以心智为媒介作用于肉体的痛苦。尤其当作为传送纽带的这一部分心智是记忆的时候——也就是说如果引起痛苦的原因已经被消除或者已经很遥远——,那么不管痛苦有多么残酷,不管给机体带来的混乱有多么深广,由于思想有一种自我更新的能力,或者更确切地说,它缺乏机体组织具有的自我保存的能力,因而预后不好的情况是极少的。一个患癌症的病人过一段时间以后可能会死,而一个遭到无法慰藉的不幸的鳏夫或父亲,经过同样长的时间以后,却很少有心灵的创伤得不到愈合的。我的创伤也已愈合。此刻我在想象中看到的阿尔贝蒂娜是那么虚胖,她必定象她爱过的那些姑娘一样已经人老珠黄,难道为了她我必须放弃那个明丽照人的威尼斯少女,我昨日的回忆,明日的希望吗(如果我娶阿尔贝蒂娜,我将再也不可能给那位姑娘以及其他任何姑娘一文钱了)?难道为了她我必须放弃这位“新的阿尔贝蒂娜”,“不是那个到过乌七八糟的地方的阿尔贝蒂娜,而是忠贞的、高傲的、甚至有点野性的阿尔贝蒂娜?”现在这位威尼斯少女就是从前的阿尔贝蒂娜: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不过是我崇慕青春的一种短暂的形式。我们以为自己爱一个姑娘,其实,唉,我们爱的是曙光,因为她们的脸庞昙花一现地映出曙光的绯色。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我把那份电报还给看门人,说是搞错了,电报不是发给我的。看门人说电报已经拆开,他很难处理,还是由我保存为好;我把电报放回口袋但决定不去管它就象没收到过似的。我已经彻底地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因此这段爱情在远远背离了我以与希尔贝特的爱情史为依据对它所作的预测以后,在让我绕了一个又长又痛苦的大圈子以后,最终(虽然一度曾是例外)也象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一样,归入了被遗忘这一普遍规律。
于是我想:过去我依恋阿尔贝蒂娜甚于依恋我自己;我现在不再依恋她是因为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里我已没有看到她。我不想让死亡把我和自己分开,我希望死后能复生,这一愿望和我想与阿尔贝蒂娜永不分离的愿望不一样,它还在延续。这是因为我把自己看得比她更珍贵吗?是因为我在爱着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更深地爱着自己吗?不是,而是因为我看不见她了也就不再爱她了,而我一直还爱着自己因为我与自己的日常联系没有中断过,我与阿尔贝蒂娜的联系却已经断了。那么如果我和我的躯体,和我自己的联系也断了呢?情况肯定是同样的。我们对生命的眷恋只不过象一种年深日久的摆脱不掉的爱情关系。它的力量在于它的持续不断。一旦死亡来割断这种关系,我们想长生不死的愿望也将消除。
午饭后,倘若我不独自在威尼斯城里游荡,我便准备和母亲一道外出,为了做点我正在进行的有关拉斯金①的研究札记,我到楼上房间去拿本子。墙壁突兀的拐弯使房间的墙角凹进去,从这里我感到海给威尼斯带来的限制和人们在土地利用方面的精打细算。我下楼和等着我的母亲会合时,正是在贡布雷人们关上百叶窗在幽暗中惬意地享受身边的阳光的时刻,而在这里,从大理石楼梯走下来时(这楼梯就象在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画里一样,你看不出它是建在一座宫殿里还是建在一条双桨战船上),人们可以领略到同样的清凉和户外的灿烂阳光,这得归功于那些顶篷,它们在永远开着的窗户前面晃动着,通过这些窗户,暖烘烘的阴影和蓝绿色的阳光随着源源不断的气流流动,就象流动在一个飘浮的平面上,使人联想到邻近动荡不息的波涛和那闪烁着变幻不定的色彩的粼粼波光。我最经常去的地方是圣马可教堂,而且每次都兴趣盎然,因为要去那儿先得乘游艇,因为对我来说这座教堂不只是一处古迹,而且是在春天的海上所作的一段旅程的终点,教堂与海水在我眼里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生气勃勃的整体。母亲和我走进圣洗堂,我们脚下是大理石和彩色玻璃镶嵌的拼花地面,眼前是宽大的拱廊,拱廊的喇叭口形的粉红色壁面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弯倾,这样,在没有因年代悠久而失去其鲜艳色泽的地方,教堂看上去象是用类似巨大蜂房里的蜂蜡那样一种柔软而有韧性的物质造成的;相反,在岁月的侵蚀使材料发硬的地方,以及被艺术家雕空或用金色烘托的地方,教堂就象用科尔都②出产的皮革制作的精装本封面,而威尼斯则象一本其大无比的圣经。母亲见我要在几幅表现耶稣浸礼的镶嵌画前呆很久,而且她感到了圣洗堂沁人肌肤的凉气,便将一条披肩搭在我肩上。我和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时,她对我谈到如果能和我一道观赏某幅画会有怎样的乐趣——在我看来她想象的这种乐趣毫无根据——当时我认为她的话揭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不少思想混乱的人头脑里往往装满了这类幻想。今天我至少可以肯定,和某人一起观赏或至少一起看过一件美丽的东西的乐趣是确实存在的。我有过这样的时刻,即当我回想起圣洗堂,回想起我面对着圣约翰将耶稣浸入其中的约旦河的波涛,而游艇正在小广场前等候我们,这时我便不能不动情地想到,在凉爽的半明半暗中,在我身旁,有一位身着孝服的妇人,她脸上带着卡帕契奥的《圣于絮尔》中那位老妇人的毕恭毕敬而又热情洋溢的虔诚表情,而这位脸颊红润、眼神忧伤、罩着黑面网的妇人就是我的母亲,对我来说,从此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和圣马可教堂那光线柔和的殿堂分开,我确信总能在殿堂里再找到她,因为她在那儿就象在一幅拼花图案中一样占有一个专门的、固定不变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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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斯金(1839—1900),英国艺术评论家和社会学家。著有六卷全集阐述其美学观点,认为艺术与人类在其他领域的活动是互相依存的,普鲁斯特深受其思想影响。
②科尔都,西班牙西南部城市,以出产皮革著称。
我刚刚提到卡帕契奥,在我不去圣马可教堂进行我的研究时,他便是我们最喜欢“拜访”的画家,有一天他几乎重新燃起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慈悲族长为中魔者驱邪》那幅画。我欣赏着那美妙的肉红色和淡紫色天空,天幕上衬托出高高的镶嵌式烟囱,烟囱的喇叭口形状和它的红色象朵朵盛开的都金香,使人想到惠斯勒①笔下千姿百态的威尼斯。接着我的目光从古老的里亚托木桥移向15世纪的维契奥桥,移向那一座座装饰着镀金柱头的大理石宫殿,随后又回到大运河,在河上划船的是一些身穿粉红色上衣,头戴饰有羽毛的窄边软帽的少年,他们酷似塞尔、凯斯勒和斯特劳斯那幅光彩夺目的《约瑟夫的传说》中那个使人想起卡帕契奥的人。最后,在离开那幅画之前,我的目光又回到河岸,这里密密麻麻地呈现出当时威尼斯的生活场景。我看到理发师在擦拭剃须刀,黑人扛着木桶,伊斯兰教徒在聊天,还有身穿锦缎和花缎宽大长袍,头戴樱桃红丝绒窄边软帽的威尼斯贵族老爷。突然我的心好象被蜇了一下。我认出,一个编织行会会员(这可以从他们的领口和袖口上用珍珠和金线绣成的他们所属的这个快乐行会的会徽识别出来,)身上披的斗篷就是阿尔贝蒂娜和我乘敞篷车去凡尔赛那天穿的那种斗篷,那天晚上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仅仅15个小时以后阿尔贝蒂娜将离开我家。那个凄凉的日子,她在最后一封信里把它称为“格外晦暗的日子,因为当时已暮色苍茫,而我们又即将离别”,当我叫她出发时,随时准备应付各种情况的她,披上了一件福迪尼设计的斗篷,第二天就带着这件斗篷走了,自那以后我在回忆中再也没看到过这件斗篷。然而福迪尼,威尼斯的天才儿子,正是从卡帕契奥的这幅画里吸取了斗篷的式样,把它从编织行会会员的肩上取下来披到了众多巴黎女子的肩上,当然她们象我在此以前一样不知道这种斗篷的式样古已有之,人们能在威尼斯艺术学院的一间大厅里,在那幅题为《慈悲族长》的画上,在处于画的近景的一群贵族老爷们身上看到它的原型。我认出了所有这一切,而且那件被忘却的斗篷为了让我更好地审视它,把那晚和阿尔贝蒂娜出发去凡尔赛的人的眼睛和心灵还给了我,于是在片刻间,我感到一种无法表述的欲望和忧伤涌上心头,但很快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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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
还有些日子我和母亲不满足于参观威尼斯博物馆和教堂,于是趁有一次天气特别晴朗,我们一直推进到帕多瓦①,为的是再一次欣赏那几幅《善》《恶》图,斯万先生曾送给我这些画的复制品,至今可能仍挂在贡布雷老宅的自修室里;我在骄阳下穿过阿雷娜花园,走进由乔托的画装饰的小教堂,只见教堂的整个拱弯以及巨幅壁画的底色一片碧蓝,仿佛灿烂的白日也同游客一起跨进了门槛,把它那万里无云的蓝天带到荫凉处小憩,纯净的蓝天卸去了金灿灿的阳光的服饰,那蓝色只稍微加深了一点,就象最晴朗的天也会有短暂的间断,这时天空并无一丝云,但太阳似乎把它的明眸转向别处一小会儿,于是天空的湛蓝就变暗了一些,但也更加柔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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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多瓦:意大利北部城市,有名的圣安东尼方形大教堂内有圣安东尼之墓,市内阿雷娜广场上的小教堂饰有13世纪意大利画家乔托绘的巨幅壁画。
现在蓝幽幽的青石壁象移进来的蓝天,天空飞着几个小天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小天使,因为斯万先生送我的仅是《善》《恶》图的复制品,而不是描绘圣母和圣子的故事的整幅壁画。天使的飞翔动作与《慈悲》或《贪欲》的动作一样都给我一种维妙维肖栩栩如生的感觉。天使们把小手合拢,显出对天国的万分虔诚,或者至少是孩子的认真和乖巧,阿雷娜壁画上的这些小天使让人觉得世界上真存在过这类特别的有翅膀的生物,圣经和福音时代的博物学大概会提到它们。圣徒们散步时少不了会有这些小人儿在他们前面飞来飞去;也总会有几个降临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由于这是些真正存在而且确实会飞的造物,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向上升腾时画出各种弧线,极其轻松自如地在空中“翻筋斗”,或是头朝下向地面俯冲,一面还起劲地扑腾翅膀,以便使自己保持从重力法则来看是完全不可能的姿态,它们更象某种业已绝迹的鸟类,或者象在练习滑翔的加罗①的青年学生,而不象文艺复兴时期以及后来的各个时期的绘画艺术中表现的那些天使,那些天使的翅膀只不过是天使的标志,它们的姿态通常和不长翅膀的天国人物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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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罗(1888—1918),法国飞行员,是第一个飞越地中海的人。
回到旅馆时我看见一群年轻女子,她们大部分是从奥地利来威尼斯享受这明媚的、花儿尚未开放的早春时光的。她们中间有一位使我产生了好感,她的五官虽然不象阿尔贝蒂娜,但却有着同样娇艳的脸色,同样笑盈盈的轻佻目光。不久我便觉察到我已开始对她说一些我在初期对阿尔贝蒂娜讲过的话,当她告诉我第二天我将见不到她因为她要去维罗纳①时,我对她掩饰同样的痛苦,并且立刻也想去维罗纳。然而好景不长,她就要回奥地利,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但是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到妒忌,就象刚堕入情网的人那样,我望着她可爱的谜一般的脸庞不禁自问她是否也喜欢女人,她和阿尔贝蒂娜的相同之处,那鲜亮的脸色和明亮的目光,那令所有人倾倒的和蔼而坦率的神情,(她有这付神情主要是由于她不想去了解与她无关的人们的所作所为,而不是由于她能向别人公开自己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她用幼稚可笑的谎言来掩盖自己的行为),这一切是否正是喜欢女人的女人固有的体貌特征。我自问,但理性上又弄不明白,是否正是她身上的这一点对我具有吸引力,是否正是这一点在引起我的不安(这也许是我容易被叫人痛苦的东西所吸引的更深刻的原因),而且当我看见她时,是否正是这一点给我带来那么大的快乐和忧伤,就象那些磁性物质,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它们存在于某个地区的空气中时便能使我们感到种种不适。可惜这个问题我永远也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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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罗纳,意大利东北部城市,其风光仅次于威尼斯。
有时我试图从她脸上了解她的内心世界,我真想对她说:“您应当告诉我,我对这事感兴趣,它也许能帮助我认识人类博物学的一条规律。”然而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我;她声称对这一类恶习深恶痛绝,而且她和女友们保持一种冷漠的关系。也许这恰恰证明她有不可告人的事要隐瞒,也许她正是为这种事在被人笑话和羞辱,也许她为避免别人以为她有这类恶习才装出这种表情,就象动物对打过它的人保持一种不言自明的疏远。至于要打听她的生活,那是办不到的事;即使对阿尔贝蒂娜,我也是花了多少时间才了解到她一星半点的情况呵!她的行动是那么小心谨慎,和这位年轻女人一个样,以至等她死后人们才敢谈起她!何况,即使是关于阿尔贝蒂娜,难道我能肯定我了解什么情况吗?此外,正如我们所爱的某个女人会使我们不自觉地追求某种生活条件,因为有了这种物质条件我们就能生活在她身边,就能最大限度地取得她的欢心,而一旦我们不再爱这个女人,我们原先梦寐以求的生活条件对于我们就变得无所谓了,精神上的某些兴趣也一样。我想知道在那花瓣似的粉颊下面,在那双宛如日出前的晨曦似的淡灰色明眸里,在那些从未讲给人听过的时日里,究竟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欲望,我赋予我的好奇心一种科学意义,然而当我一点也不爱阿尔贝蒂娜了,或者当我一点也不爱这位年轻女人了,这种科学意义大概也会消失。
傍晚我独个儿步出旅馆,在这座迷人的城市里徜徉,有时置身于一些我未到过的街区,好象《一千零一夜》中的某个人物。在我信步漫游的路上,常常会发现一个我不知其名的宽阔广场,没有一个游客也没有一本旅游指南向我提到过它。我进入纵横交错的小街织成的网络。高高的喇叭口形的烟突被夕阳抹上了无比鲜艳的玫瑰色和明亮夺目的红色,于是屋顶上成了一个百花盛开的花园,花的颜色是那么富于层次,你会以为是代尔夫特或哈勒姆①的某个郁金香花迷的花园搬到了威尼斯城的上空。此外,这里的房屋挨得十分近,因而每个窗口都好象一个画框,框中是一个厨娘在胡思乱想,眼睛从窗口向外望着,或是一个少女坐着,正让一个老妇梳理头发,老妇的脸隐在暗处,但可以依稀辨出那是一张巫婆的脸,——一座座简陋而静寂的房舍在狭窄的街道旁紧挨着,一眼望去如同一百幅荷兰油画并排陈列在那儿展览。那些街道一条挤一条,象齿槽似地将环礁湖与运河之间的那块威尼斯横七竖八切成无数块,仿佛这块城区已在这些数不清的纤细而精微的模子里凝结了。突然,在一条小街的尽头,凝固的物质里有一处仿佛发生了膨胀。原来是一个宽阔华美的广场伸展在我面前,广场四周耸立着赏心悦目的宫殿,月光在广场上撒下一片苍白的清辉,我真没想到在这样稠密的街道网里,还能有地方摆下那么大一个广场。这是一个建筑群,若是在别的城市,各条街道往往都通向这样的建筑群,好把人们引向那里,或向人们指明它的所在。但是在威尼斯,它好象故意藏在小街纵横交织的网里,犹如东方童话里的宫殿,某个人物夜里被人领到宫殿里,天亮前又被送回来,他后来再也找不到这个神奇的处所,最后还以为这不过是他梦中去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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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代尔夫特和哈勒姆,荷兰的两个城市,荷兰是郁金香之国。
第二天我去寻找我夜间发现的美丽广场,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它们都很相似,但没有一条能给我提供一点有关那个广场的情况,只有使我更加晕头转向。有几次我以为认出了一个什么标记,便估计那个美丽而偏远的广场,那个被幽禁的、孤寂的广场很快就会出现在我眼前。这时某个鬼精灵变成的一条我从未走过的小街,引得我身不由己地往回走。不久我突然发现自己重新被带回到了大运河。而由于对现实的回忆与对梦境的回忆之间没有多大的区别,到后来我不禁自问,是否在我的睡梦中,在一块幽暗的威尼斯的凝固体里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浮动面,它给久久沉思的月光奉献上一个宽阔的、被迷人的宫殿所环绕的广场。
但是在威尼斯,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女人比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广场更能使我的心情始终处于骚动不安的状态,到了我母亲决定离开威尼斯的那天傍晚,那时我们的行装已经由小船运往车站,我突然在旅馆准备接待的外国旅客登记簿上看到:“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及其随从”,这时我的骚动不安达到了狂躁的程度。一想到我和母亲这一走我将错过多少享受肉体欢愉的佳辰良宵,我体内处于慢性病状态的欲望立即上升为一种情感,欲望被一种忧郁和迷惘的心情所淹没;我向母亲提出推迟几天再走;母亲好象一分钟也不愿意考虑我的请求,甚至根本不把它当回事,我的神经已被威尼斯的春天刺激得很兴奋,因而母亲的神情一下子唤醒了在我神经里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抵制我臆想中父母策划来对付我的阴谋,他们总以为我最终不得不服从,过去正是这种抗争的决心驱使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强加给我最爱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们让步以后我仍旧按他们的意愿行事。于是我对母亲说我不走了,而她呢,以为做出不把我的话当真的样子是巧妙的办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我说她马上就会看到这是不是真的。这时看门人拿来三封信,两封是母亲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进皮夹,和其它信混在一起,连信封都没看一眼。待到母亲动身去车站,后面跟着我所有的物件时,我则命人拿了一杯饮料到平台上去,我在平台上坐定,面对着运河,看着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馆对面的一条船上一位乐师正弹唱着“Solemio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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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文:“我的太阳”。
太阳继续落下去。母亲现在离车站大概不会很远了。她很快就会不在这儿了,而我将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为惹得母亲伤心而难过,却没有她在身旁抚慰我。开车的时刻越来越近,我的无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将来临,我甚至觉得我已经开始尝味这彻底的孤寂了。确实我感到孤独,周围的事物变得陌生了,我已没有足够的平静去摆脱心脏的猛烈跳动,去给周围的事物注入一点安定。我面前的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的特点,它的名字对于我如同骗人的虚构,我再没有勇气把这些虚构刻印在石头上了。宫殿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个建筑物和一大堆与其它石头没有什么不同的大理石,水也只不过是氮氢化合物①,一种永恒的、没有灵性的物质,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总督和透纳②为何人。然而这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象这样一种地方,你刚到那儿,它还不认识你,你走了它也已经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托自己的任何思想与情愫,它使我收缩成一团,我现在只不过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是一种正忧虑地关注着“Solemio”如何展开的注意力。我徒然拼命把我的思想放在里亚托桥那独特的优美曲线上,然而在我眼里它仍是如此明显地平庸,不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与我从前对它的评价毫无关系,就象一个演员,虽然戴着金色假发,穿着黑色衣服,但我们知道他实质上不是哈姆雷特。与宫殿的情况一样,大运河,里亚托桥一旦剥去了构成它们个性特征的那层思想外衣,就化为一堆普通的物质材料。但同时这极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并不那么遥远。比如在军舰修造厂的锚地,由于纬度这一科学因素,事物就有一种特别之处,它们即使表面上与我们国家的东西一模一样,但总让人觉得陌生,终归是流落在异域的东西;那水天相接之处离我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时船就能到达,但我感到这段地平线的弧度与法国的完全不一样,它本来很遥远,只是通过旅行的妙法才突然离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体会到我是远在他乡;因而看着那既微不足道又遥远的军舰修造厂锚地,我心中充满了一种厌恶而又惊恐的复杂感情,我第一次体验这种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一天我陪妈妈去德里尼温泉浴场,这是个怪诞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见天空和阳光,四周是一个个小房间,在这儿你感到自己与看不见的挤满人体的深水相通,我曾纳闷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不让人从街上看到的深水处是否就是由此处开始的并把极地包括在内的冰洋的入口,这狭窄的空间是否是极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显得寥寂,不真实、冷漠,我对它已没有好感,这儿即将剩下我孤单一人,“Solemio”的歌声悠悠升起,仿佛在哀叹我原先认识的威尼斯,又仿佛在以我的不幸证明那个威尼斯已不存在。毫无疑问,如果我还想赶上母亲,和她一起乘火车,我就应该停止听下去;我就应该立即下决心动身,一秒钟也不再耽搁。然而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旧一动不动地呆着,不仅站不起身来,而且连下决心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为了避免考虑下这个决心,我的思想整个儿在关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开,并且跟着歌者默唱,预料下一句即将高昂起来,并跟着它高上去,再跟着它低下来。毫无疑问,我对这支听过上百遍的无关紧要的歌根本不感兴趣。我这样认真地象完成一项义务似地把它从头听到尾并不使任何人高兴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兴。再说,我预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词里,没有一句能给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个决定;不仅如此,每个歌句,在轮到唱它的时候,还成了我有效地作出这一决定的障碍,或者更确切地说,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决定,亦即留下不走的决定,因为它使我让时间分分秒秒地溜过去,因此我此时听唱Solemio这件事本身不仅毫无乐趣可言,而且还包含着一种深沉的甚至是绝望的悲伤。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我呆在那儿不动,实际上我作出的决定是留下不走;对自己说“我不走了”这种直截了当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一种形式:“我再听一句Solemio”却是可能的,然而这另一种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为这一转义语的实际意义我并非不知道,我在对自己说“归根到底我不过是再多听一句罢了”的同时,我知道这就意味着:“我将一个人留在威尼斯。”也许正是这种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样的悲伤构成了这支歌的魅力,那种绝望而又慑服人的魅力。歌者的声音用几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掷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对我的当胸一击。当一个句子在低音处唱完,乐曲似乎已经结束时,唱歌的人还不满足,又由高音处重新开始,好象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独和绝望。而我出于关注他的歌这一愚蠢的礼貌,对自己说:“我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先要把高音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这个歌句却在扩大我的孤独,它在我的孤独中落下并使我的孤独随着分分秒秒的过去而愈来愈完整,不久将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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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应该是氢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笔误。
②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和木刻家。
母亲离车站大概已经不远。很快她就不在这儿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经是我孤零零留在那里没有母亲相伴的威尼斯。这座城市不仅已不再包含我母亲,而且由于我再没有足够的宁静让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这些景物实际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们已不再是威尼斯;就仿佛是我一个人给宫殿的石头和运河的水注入了灵魂似的。
我就这样木然呆坐着,意志涣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从;其实这时我们的决心无疑业已下定:我们的朋友往往能预料到这个决定。但我们自己看不到,否则我们可以免受多少痛苦呵。
终于,从比人们预言彗星升起的地方还更难以捉摸的神秘深处,——幸亏根深蒂固的习惯有一种想象不到的自卫力量,幸亏人体内蕴藏着储备的能量,在突然冲动下习惯会在最后时刻把它们投入激战,——突然涌出了我的行动:我拔腿飞跑,到达车站时火车门都已关闭,不过我还来得及找到母亲,她正急得满脸通红,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她以为我不会来了。“你知道,”她说,“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说:‘真奇怪,这孩子,没有比他更让人受不了也没有比他更讨喜的人了。’”在火车行进的路线上,我们看到帕多瓦然后是维罗内迎着火车扑过来,几乎是一己的山丘,因为它们不走,它们将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母亲并不急着看那两封仅仅拆开的信,并且尽力让我也不马上抽出皮夹,从里面拿门房交给我的那封信。她总怕我觉得旅途太长、太累人,所以尽量晚一点打开装着煮鸡蛋的盒子,尽量晚一点递给我报纸和拆开她没告诉我她买了的那包书,好让我在旅途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有事可干。我先看看母亲,她正带着惊奇的表情读那封信,尔后她抬起头,目光象是轮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而她无法使它们接近。与此同时,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认出了希尔贝特的笔迹,我拆开信。希尔贝特向我宣布她将和罗贝尔·德·圣卢结婚。她说有关此事她曾往威尼斯给我发了个电报,但没收到回电。我记起有人对我说过威尼斯电报局的服务如何之差。我从未收到过她的电报。她也许会不相信。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忆的形式存放在我头脑里的一件事实离开了它的位置,并让另一件事实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为是阿尔贝蒂娜发来的电报,原来是希尔贝特发来的。希尔贝特的笔迹有一个相当做作的特点,就是当她写一行字时,喜欢把字母t的一横写到上一行去,好象给上一行的字画上加重线,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点写到上一行去,好象把上一行的句子断开,同时又把上一行字母的下伸笔划和曲线插到下一行字中间,因此电报局职员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弯加在Gilberte的末尾读成ine是很自然是事。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点升到上一行成了省略号。至于G则象哥特字体的A。除此以外再有两三个字没看清,一些字搅在另一些字里(我也曾觉得某些字费解),这就足够说明我的谬误的细节了,甚至无需这么多因素。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个先入为主的人,在认定一封信是某个人写来的以后能读一个词里的几个字母,一个句子里的几个词呢?他一面读一面猜,外加创造;一切都始于最初的错误,其后的错误(不仅在读信和电报时,不仅在作任何阅读时)不管在持不同出发点的人看来显得多么荒诞不经,其实都是合乎情理的。我们固执而诚心诚意相信的事,乃至最终的结论,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开始就把前提弄错了。
“噢!真是闻所未闻,”母亲对我说,“您瞧,人到我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可惊讶的了,可是我还是要向你肯定,没有什么比这封信向我宣布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你听好,”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要说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么令人吃惊,也及不上这封信告诉我的消息。这是件婚事。罗贝尔·德·圣卢娶希尔贝特·斯万。”——“哦!”母亲说,“那么另一封信,我还没拆开的那一封要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件事,我认出你朋友的笔迹了。”于是母亲略带激动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丧母以后,不管是多么细小的事,只要关系到也有痛苦、也有回忆、也失去过亲人的人,对她来说都具有一点使人激动的意味。因此母亲对我微笑并柔声说话,好似深怕轻描淡写地谈论这件婚事就会看不出它在斯万的女儿和遗孀心里,在准备与儿子分开生活的罗贝尔的母亲心里所能引起的忧伤感觉,而且由于这些人待我好,母亲还出于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那份感触加在这忧伤里。“我说对了吧,你不会遇到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了。”我说。——“嗯,不对!”她轻声回答说,“我手里的消息才是最离奇的,我不说是最伟大的、最渺小的,因为塞维尼夫人的这句话被所有只知道她这句话的人引用过,让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象‘美哉,花的凋零’一样。我们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滥的这句话呢。这封信告诉我小康布尔梅结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说,“跟谁?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经使这桩婚事无任何轰动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为轰动事件。”——“未婚妻是谁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诉你就没价值了,来,猜猜看,”母亲说,她见我们还没到都灵,便想留点事给我做做,象俗话所说,留个梨到口渴时吃。“我怎么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个门第显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满意,那准保是门体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满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人说康布尔梅夫人满心欢喜。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把这称为体面的婚姻。我呢,我觉得这有点象国王娶牧羊女那个时代的事,何况这个牧羊女还够不上牧羊女,话说回来,人倒是挺可爱的。要是你外祖母还活着,这桩婚事会叫她大吃一惊,但不会使她不高兴。”——“未婚妻到底是谁呢?”——“是德·奥洛龙小姐。”——“依我看,够气派的,一点不是什么牧羊女,不过我不明白是哪个奥洛龙,奥洛龙是盖尔芒特家族过去的一个封号。”——“正是,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在收养絮比安的侄女时把这个封号给了她。就是她嫁给小康布尔梅。”——“絮比安的侄女!这不可能!”——“这是对好品德的报偿,是乔治·桑夫人的小说结局式的婚姻。”母亲说。而我却想:“这是对道德败坏的惩罚,是巴尔扎克小说结局式的婚姻。”“说到底,”我对母亲说,“仔细想想,这是挺自然的事。从此康布尔梅一家就在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里扎根了,以前他们可不敢奢望能挤进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说,姑娘被德·夏吕斯先生收为养女后就会有很多钱,这对已经倾家荡产的康布尔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终究是一个被他们视为王亲的人的养女,而且据康布尔梅家的人说,她很可能是他的亲生女儿,也就是说,私生女。和一个可以说是王室的私生子结婚,这在法国和外国的贵族眼里一直是一种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离我们很远的吕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记得吗,罗贝尔的朋友和那个姑娘结婚的事,这门亲事唯一的社会原因就是人们猜测,不知有根据没根据,那姑娘是某位国君的私生女。”我的母亲尽管保持着贡布雷社会等级观念,按照这种观念,外祖母本应对这门亲事感到气愤,但由于她特别想显示她母亲了不起的判断力,所以她补充说:“何况姑娘人品极好,你亲爱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也不会批评小康布尔梅所作的选择。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进裁缝铺让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缝一下,后来她是如何盛赞这位姑娘高雅脱俗的吗?当时这位姑娘还是个孩子。现在她虽然大大超过了结婚年龄,是个老姑娘,但她长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时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早就认为裁缝的侄子比德·盖尔芒特公爵更‘贵族’。”但称颂外祖母还不够,我母亲还必须感到,为外祖母着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这样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后的痛苦似的,而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无上的目标。“不过,你想,”我母亲对我说,“毕竟斯万老先生——你没见过他,这倒是真的——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孙或曾外孙女的血管里,那个把‘您好,先生’说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妈的血和德·吉斯公爵的血会流在一起呢!”——“可是,妈妈,这事远比你说的更令人吃惊。斯万老先生一家是很体面的人,凭他们的儿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儿希尔贝特本来可以结一门很好的亲事。可是现在一切得从头开始,因为他娶了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噢,名声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可能太狠了点,我始终没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当然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点……家庭情况。”母亲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说:“一个你父亲绝对不允许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儿,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结婚!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你父亲开始也不允许我去看她,因为觉得她所属的阶层对于我来说太显赫。”接着又说:“勒格朗丹过去那么怕把我们引荐给康布尔梅夫人,因为他觉得我们不够气派,而现在这位夫人的儿子要娶一个只敢从后楼梯进我们家门的人的侄女!……毕竟你外祖母是对的,你记得吗,她在世时常说豪门贵族做的事有的会让小市民看不惯,还说玛丽—阿梅丽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给破坏了,因为王后主动接近孔代亲王的情妇,为的是让她叫亲王立一份有利于奥马尔公爵的遗嘱。再有,几百年来,格拉蒙家族的小姐们,这些真正的圣女,为了纪念一位先祖与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里桑德这个姓,你外祖母对此也很反感,你记得吗?这类事情在资产阶级家庭也可能发生,不过他们隐病得更严密。你以为你去世的外祖母会觉得这事有趣吗!”母亲忧郁地说,因为,外祖母被令人遗憾地排除在外再也体验不到的那些快乐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乐,诸如一则消息、一出戏,甚至哪怕是一种“模仿”,都会使她觉得津津有味。“你以为她会为此大吃一惊吗!我敢肯定这类婚事会使她反感,会使她不好受,我认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亲又说。因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爱这么想:外祖母对此会有完全独特的感受,这种感受来自她那美好而又与众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遇到任何过去预料不到的伤心事,比如我们家的世交中有谁倒霉或破产,或是发生了什么公共灾难、流行病、战争、革命,母亲便对自己说外祖母没看到这些事也许倒好些,否则她会太难过,也许会受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谈到的这类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坏心眼的人会喜孜孜地猜想,他们不喜欢的人所受的个中之苦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深,而我母亲的心理活动却与这些人相反,她出于对外祖母的亲情,不能容许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临到她头上。她把外祖母想象成不受任何不该发生的坏事伤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归根结蒂也许是件好事,免得这个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现代社会的丑恶现象。乐观主义是往昔的哲学。在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里,我们只了解已经发生的事,因而我们把这些事造成的恶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们不得不同时带来的微小好处归功于这些事件,以为没有这些事件也就不会有这些好处。与此同时母亲还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这些消息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而同时又认为我们这些不如外祖母有头脑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你想!”母亲先对我说,“你外祖母要是还活着会多么吃惊!”我感觉到母亲为不能把这事告诉她而伤心,为外祖母不能知道这件事而遗憾,此外,她觉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给当今带来了一些外祖母想象不到的事情,结果回过头来看,外祖母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对人和对社会的认识成了错误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结婚的事,其性质足以改变外祖母所有的总体观念,还有,人们已能解决航空和无线电问题——要是我母亲能让外祖母知道这事就好了——而这问题过去外祖母认为是解决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将看到,要让外祖母分享当今科学带给人类的好处这一愿望不久在我母亲看来还显得太自私了。①他们俩的订婚在社会各界引起了热烈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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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得悉的是——我当时在威尼斯没有能目睹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维尔小姐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罗公爵和德·锡利斯特拉亲王,而圣卢则千方百计想娶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由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有一亿财产,德·马桑特夫人便认为这对她的儿子倒是门理想的亲事。然而她不该说姑娘讨人喜欢,说她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穷还是富,还说即便姑娘没有嫁妆,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轻男子要是能娶上这样一个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运。对一个仅仅觊觎这一财产而闭眼不看其它东西的女人来说,讲这种话是很冒险的。人们立刻明白她在为她儿子考虑这门亲事了。于是德·锡利斯特拉王妃四处张扬表示反对,大谈圣卢的高贵,并大呼如果圣卢娶奥黛特和一个犹太人生的女儿,圣日耳曼区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了。这一来,不管德·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只能在德·锡利斯特拉王妃的呼声前打退堂鼓,德·锡利斯特拉王妃随即让人替她自己的儿子提亲。原来她大喊大叫只是为了把希尔贝特留给自己的儿子,德·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败,立刻把目标转向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这位小姐只有2000万财产,当然不那么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说圣卢这样的人不能娶斯万小姐这样的姑娘(甚至连德·福什维尔这个姓也不提了)。过不多久,不知什么人冒冒失失说德·夏特勒罗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于是比谁都讲究等级的德·马桑特夫人摆出高姿态,改弦易辙,回过来请人替圣卢向希尔贝特求婚,订婚仪式很快就举行了。——作者注。
母亲的好几位女友曾在我们家见到过圣卢,她们在母亲的“接待日”纷纷来打听未婚夫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关于另一桩婚事,有些人竟至于认为不是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家的事。这消息来源可靠,因为出身于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两家发布订婚消息的前一天还否认这门亲事。我却纳闷为什么德·夏吕斯先生和圣卢两人对我都只字不提订婚的事,他们不久前都曾有机会给我写过信,还如此亲切地谈到一起旅游的计划,而实现旅游计划就不可能举行订婚仪式。我因此得出结论,我与他们的朋友关系并不如我以为的那么亲密,这一点就圣卢而言尤其使我伤心,我没想一想人们对这类事总是保密到底的。其实既然我早已注意到贵族阶级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过是做戏,那么,我又何必为自己被排除在此事之外而大惊小怪呢?在德·夏吕斯先生撞见莫雷尔的那家妓院里——这儿越来越多地提供男人——女监管,一个《高卢人》报的热心读者和社交新闻的评论家,在和一位胖先生(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轻人来这儿没完没了地喝香槟酒,因为已经大腹便便的他想变得更肥胖臃肿,这样万一发生战争他就肯定不会被“抓”走)聊天时宣称:“据说小圣卢是‘那号人’,小康布尔梅也是。他们的妻子真可怜!不管怎样,如果你认识这两位未婚夫,一定要让他们到我们这儿来,在这儿他们要的应有尽有,我还能从他们身上捞很多钱。”胖先生自己虽然也是“那号人”,听了这话却愤愤然,这位颇爱赶时髦的人反驳说,他在阿尔东维叶的表兄弟处常遇到康布尔梅和圣卢,他们是女人的热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号人”。“是这样!”女监管最后说,声音里透着怀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证据,何况她也深信当今世上飞短流长恶言中伤的荒唐程度不下于道德的腐败程度。某些我并未谋面的人给我来信,问我对这两桩婚事“有何见解”,完全象在对剧场里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对心理小说开展调查。我可没有勇气回复这些信件。对这两门婚姻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两大部分原先系在你身边,你也许渐渐在它们身上懒懒的寄托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希望,当这两部分生活,象两艘战舰,带着火苗的欢快劈啪声,向着陌生的目的地永远离你而去,你就会感到这种悲哀。至于当事者本人,他们对自己的婚姻大事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因为这是他们的事而不是别人的事。为了这两门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缺陷上的“伟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热讽他们也在所不顾。就连出身于那么古老的贵族世家而要求并不高的康布尔梅一家,本来也会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仅仅记住奥洛龙门庭的闻所未闻的荣耀,只是这一家出了个例外,就是那个本应为这门亲事额首称庆的人,康布尔梅—勒格朗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恶毒,竟把侮辱亲人的乐趣看得比为这门亲事自豪的乐趣还重要。她不爱自己的儿子,对未来的儿媳自然也一看就厌恶,因此她说康布尔梅家的人娶一个不知到底是谁生的而且牙齿长得如此参差不齐的姑娘真是家门之不幸。至于小康布尔梅,他向来喜欢和贝戈特乃至布洛克这样的文人来往,人们认为这门给他添光增彩的亲事并没有使他变得更附庸风雅,不过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是奥洛龙爵位,报上称为“王侯”的继承人,他对自己的高贵地位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和任何人交往。在不去奉承那些亲王殿下的时日,他便丢下小贵族去找聪明的资产阶级。报上这些评语,尤其是有关圣卢的评语,以及对他的王室祖先的一一列举,给我的朋友增添了另一种气派,然后这种气派只能使我伤心,仿佛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成了大力士罗贝尔的后裔,而不是从前为了让我在车子后排坐得更舒服自己便极少坐折叠座席的那位朋友;我预先没料到他会和希尔贝特结婚,他们结婚的消息那么突然地出现在给我的信里,与我前一天对他们俩的看法又如此大相径庭,就象化学沉淀一样出人意外,因而使我感到痛苦,其实我应该想到他当时有很多事要办,再说上流社会的婚姻常常是突如其来,以便代替另一种没有成功的组合。由于这两桩婚事定得突然,而且偏巧又撞在一起,它们给我带来的悲哀,那种象迁居一样沮丧,象妒忌一样苦涩的悲哀是极其深沉的,以至后来人们在和我旧事重提时,竟荒唐地认为这是一种我可以引以为荣的感情,其实那完全不是我当时体验的那种感情,也就是说一种双重的,甚至三重或四重的预感。
社交界过去对希尔贝特不屑一顾的人士此时纷纷做出煞有介事的关心神情对我说:“啊!原来是她嫁给圣卢侯爵。”并向她投去关注的目光,那些不仅贪婪地收罗巴黎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而且千方百计四处打听,并相信自己的目光很深邃的好事者常用这种目光看人。另一方面原先只认识希尔贝特的人则以极大的注意力打量圣卢,他们(往往是和我不太熟识的人)要我把他们介绍给未婚夫,介绍过后他们脸上挂着过节似的快活表情回来对我说:“他真是一表人材。”希尔贝特深信德·圣卢侯爵的姓氏比奥尔良公爵的姓氏还要高贵千百倍,然而她毕竟首先属于有才情的一代,她不愿意在幽默感方面显得比别人逊色,因此津津乐道matersemita①,而且为了显得非常之风趣她还补充说:“对我来说是我的pater”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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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母亲的门路。
②拉丁文:父亲。
“听说小康布尔梅的婚姻是帕尔马公主促成的。”妈妈对我说。这倒不假。帕尔马公主早就通过勒格朗丹的作品认识了他,并认为他是一个高雅的人,另一方面她也认识德·康布尔梅夫人,这位夫人,当公主问她是不是勒格朗丹的妹妹时就改换话题。公主知道德·康布尔梅夫人遗憾自己始终未能跨进上层贵族社会的大门,因为上层贵族社会里谁也不接待她。有一次,自告奋勇为德·奥洛龙小姐物色对象的帕尔马公主问德·夏吕斯是否知道一个和蔼可亲而又很有见识,名叫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丝的人是谁(现在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勒格朗丹的),男爵先回答不知道,接着猛然想起一天夜里他在车厢里认识的一位旅客,这位旅客曾给他留下自己的名片。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心想:“也许是同一个人。”当他得知说的是勒格朗丹妹妹的儿子时,他说:“咦,这真奇了!”如果他象舅父,那倒没什么可叫我害怕的,我一直说他们是最理想的丈夫。“他们是谁?”帕尔马公主问。“呵!夫人,如果我们见面的次数更多些我一定给您解释。跟您是有话可谈的。公主殿下那么聪明。”夏吕斯说,他突然感到一种推心置腹的需要,但那一次并未谈得很深。他对康布尔梅这个姓颇有好感,虽然他不喜欢这家的二老,但他知道他们拥有布列塔尼的四大男爵领地之一,也是他能为他的养女找到的最好归宿;康布尔梅是个古老的、受人尊敬的家族,在布列塔尼省有牢固的联姻关系网。为养女找一个亲王是不可能的,而且也并不令人向往。小康布尔梅再合适不过。随后公主请来勒格朗丹。近来勒格朗丹在外貌上起了相当大的对他颇为有利的变化。正象妇女们为了保持身材的轻盈苗条宁可咬咬牙牺牲面容,并且为此长年不肯离开玛里亚①温泉市,勒格朗丹变得象骑兵军官那样潇洒。就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体日渐笨重,举止日渐迟缓的时候,他却比以前颀长和灵敏。这是同一个原因产生的相反效果。他的轻捷还有心理上的缘故。他习惯去某些不光彩的地方却又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出入于那种场所,因此总是一阵风似地冲进去。帕尔马公主和他谈起盖尔芒特们,谈起圣卢,他声称早就认识他们,他把听说过盖尔芒特庄园主的名字与在我姨妈家会见过斯万,未来的德·圣卢夫人的父亲本人混为一谈了,就是这位斯万,想当初在贡布雷,勒倍朗丹既不愿和他的妻子也不愿和他的女儿来往。
“不久前我甚至还和德·盖尔芒特公爵的兄弟,德·夏吕斯先生一道旅行过哩。他主动和我攀谈,这总是好兆头,说明他即不是愚蠢的假正经一类的人,也不是妄自尊大之辈。嗯,我知道人家都说他些什么。可我从来不相信有这等事。再说别人的私生活与我无关。他给我的印象是富有感情,很有才智。”于是帕尔马公主讲到德·奥洛龙小姐。盖尔芒特圈子里的人都被德·夏吕斯的高尚心地所感动,他一向心眼好,现在正为一个贫寒但很可爱的姑娘谋幸福,为弟弟名声不好而难堪的德·盖尔芒特公爵暗示,这事不管做得多漂亮,却是极自然的。“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说清楚没有,这件事里一切都是顺乎自然的。”他说,殊不知反而弄巧成拙。但他的目的在于表明姑娘是他兄弟的孩子,而且也得到他的承认。这一来连带开脱了絮比安。帕尔马公主引入这番解释是为了向勒格朗丹指出,归根结蒂小康布尔梅将娶一位类似德·南特小姐那样的姑娘,德·南特小姐是路易14的几个私生女之一,这些私生女既未被奥尔良公爵鄙弃,也未被孔蒂亲王鄙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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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里亚温泉市在捷克-斯洛伐克。
我和母亲在回巴黎的火车上谈论的这两件婚姻,对到目前为止在这个故事里出现的人物中的某些人产生了引人注目的影响。首先是对勒格朗丹;不用说他象飓风一样冲进德·夏吕斯先生的府邸,好象他是走进一个声名狼藉的、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这样做既为了表现他的大胆也为了遮盖他的年龄,——我们的习惯总是伴随着我们,即使在我们不再需要它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德·夏吕斯先生在向他问好时露出一个难以觉察更难以理解其含意的微笑;这个微笑表面上象——实质上完全相反——两个经常在上流社会见面的男人一天偶然在一个藏污纳垢的场所相遇时交换的那种微笑(譬如弗罗贝维尔将军过去常在爱丽舍遇到斯万,当他瞥见斯万时就投去心照不宣的嘲弄目光,就象洛姆公主家的两位常客又在格雷维先生家沆瀣一气时一样)。但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本质上确实变好了。很久以来(从我很小的时候去贡布雷度假开始),勒格朗丹便在暗暗培养他与贵族人士之间的交情,不过以前这种交情充其量只能使他得到一次去某个度假胜地的单独邀请,没有其他收获。现在他外甥的婚姻突然把这一段段相隔甚远的关系连接起来了。勒格朗丹在社交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他和从前只与他私下里亲密来往的那些人的老关系又回过来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他在社交界的地位。当某人自以为在把勒格朗丹介绍给一些贵妇人时,这些夫人却说20年来他不时去她们的乡下别墅住半个月,还说家里小客厅的那只精致的晴雨表就是他送的。他也曾偶然被安排在有几位公爵成员的“组”里,现在这些公爵竟和他成了亲戚。然而他一旦在上流社会站住脚以后,倒反而不再利用这种地位了。这不仅是因为他被上流社会接纳既已人所共知,因而受到邀请对他已无多大乐趣,还因为长期来争相占据他的身心的那两种毛病中,最不顺乎自然的那一种,也就是附庸风雅的毛病,正让位给另一位比较不做作的毛病,因为后者至少标志着回归本性。即使是以迂回的方式。当然这两种毛病并不是互不相容的。在离开一位公爵夫人的交际晚会以后还可以接着去郊区寻花问柳。但年龄的增长起了降温的作用,他不再同时兼享那么多的乐趣,不再无节制地外出,饮食男女上也偏向柏拉图式,着重于友谊、交谈,这些活动要花时间,因而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于和一般人交往,只把很少一部分留给社交生活。德·康布尔梅夫人现在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友善相待也看得无所谓了。公爵夫人出于礼仪常去侯爵夫人家,正象我们跟别人相处的时间一长就迟早会发现他们的优点,习惯他们的缺点一样,她发觉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个智力和文化素养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但鄙人并不十分赏识)。她于是常在向晚时分去拜访德·康布尔梅夫人,而且一坐就是很久。可是这位太太一看到公爵夫人常来找她,原先心目中想象的公爵夫人的神奇魅力便烟消云散了。从此她接待她只是出于礼貌而并不感到乐趣。
希尔贝特身上出现的变化更加令人震惊,她的变化与斯万结婚后的变化完全不同而又恰成对应。诚然,最初几个月希尔贝特很高兴接待那些上层社会的精萃。她也请她母亲离不开的几个知己朋友,那多半只是出于对财产继承的考虑,而且只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邀请,光请他们不请别人,让他们自成一统,远离那些高贵的人,仿佛邦当夫人或是戈达尔夫人与德·盖尔芒特公爵或德·帕尔马公主一接触,就会象两种不稳定的化学粉末相接触一样,会发生无法弥补的灾难似的,戈达尔夫妇、邦当夫妇以及其他人看到总是他们这帮人在一起晚宴虽然不免失望,但还是感到脸上有光,因为能对别人说:“我们在德·圣卢侯爵夫人家吃晚饭来着。”何况希尔贝特为有利于将来继承遗产,有时还斗胆把德·马桑特夫人也一起请来,这位夫人手执一把玳瑁骨子的羽扇,确实有一副贵妇人的气派。只是希尔贝特有意不时称赞一番那些只在向他们表示邀请时才来的识趣者,这称赞既是一种提醒,也是对戈达尔、邦当这样的明白人表示最高雅而又最傲慢的问候的一种方式。我倒宁愿与这批人为伍,这也许是因为“我的巴尔贝克女友”和她的姨妈的缘故,我希望她姨妈看见我置身于他们中问。可是在希尔贝特看来,我现在主要是她丈夫和盖尔芒特家的朋友(很可能早在贡布雷,当我的父母亲不和她母亲交往时——在那个年龄我们不仅给事物凭添这种或那种优越性而且还将它们分门别类——她就已经赋予我一种地位,这地位后来一直伴随着我),故而她认为那些晚会与我的身份不相称,她在辞别时对我说:“我很高兴见到您,不过您最好后天来,您会见到盖尔芒特伯母和德·普瓦夫人;今天请的是我妈妈的朋友,为了让她高兴。”然而,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几个月,很快一切都彻底变了样。是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和她父亲的社交生活注定会表现出同样的反差呢?总之,虽然希尔贝特成为圣卢侯爵夫人还只是前不久的事(人们会看到,她很快将成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她已实现了最光辉、最难以到达的目标,她认为从此盖尔芒特的姓氏附着在她身上就象一层金褐色的釉一样牢固,不管她和谁来往,她在众人眼里永远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此念大谬不然,因为贵族封号与股票一样,人家向你要时价值就上升,你主动提供时价值则下跌)①,简而言之她的观点与某个轻歌剧中的人物相同,那个人大言不惭地说:“我想,我的名字已足以说明问题,不用我多费口舌。”因此她开始对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表示公然的蔑视,宣称圣日耳曼郊区的人都是愚蠢之辈,结交不得,后来更将此话付诸行动,干脆停止与他们来往。那些在这段时期以后才认识她,并且借助她而步入社交界的人,听到这位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对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晤面的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竭尽嘲笑挖苦之能事,看到她拒不接待这个社会的任何人,而且倘若有谁,即便是最显赫的人,冒险去她府上,她便公然冲着来访者打呵欠,他们回想以前自己竟然觉得上流社会颇有魅力,都不禁为之脸红,而且可能永远不敢向那个女人吐露自己过去的弱点中这一丢脸的秘密,因为他们以为这个女人天性高贵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这些弱点。他们听到她如此淋漓尽致地讥讽那些公爵,更意味深长的是,还看到她的实际行动与口头上的嘲笑如此完全一致!他们无疑并未想到去探究使她由斯万小姐一跃而成德·福什维尔小姐,又由德·福什维尔小姐一跃而成德·圣卢侯爵夫人,尔后又成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偶然事件的原因。他们可能也未想到这偶然事件的原因和结果同样都能用来解释希尔贝特后来的态度:平民对人际交往的理解与斯万小姐不尽相同,也与一位被大家称为“公爵夫人”,被令她讨厌的公爵夫人们称为“我的表妹”的贵妇不尽相同。人们通常轻视一个没有能达到或已经最终达到的目的。当这种轻视表现在我们还不了解的人身上时,我们以为这是他们的品格固有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能追溯到早年,也许我们会发现他们曾比任何人都更狂躁地为这些同样的缺点所苦恼,只不过他们已经完全掩盖或彻底克服了这些缺点,以至我们以为他们不仅自身从来不可能染上这些缺点,而且也不能原谅别人有这些缺点,因为这些缺点在他们是无法理解的。荣升不久的德·圣卢侯爵夫人的沙龙很快便定了型(至少在社交方面,因为大家会看到在其他方面她的沙龙是多么暧昧不清)。然而这个沙龙的面貌颇令人惊讶。人们还记得,巴黎排场最大、格调最高、可与德·盖尔芒特的招待会相媲美的要数圣卢的母亲德·马桑特夫人举办的招待会。此外,还有后期奥黛特的沙龙,虽然档次要低得多,但其豪华与风雅也同样令人赞叹。然而现在圣卢依靠妻子的丰厚财产可以得到他希冀的一切物质享受,他已心满意足,便只想在用过一顿精美的、有乐师为他演奏优美音乐的晚餐后,安安顿顿呆在家里。而且这位一度显得那么自命不凡、那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现在竟邀请一些他母亲绝不肯接待的伙伴来分享他的荣华富贵。希尔贝特则实施斯万身前的妙论:“我不在乎质量,就怕数量多。”圣卢对妻子是百依百顺,他爱她,又全亏了她才能有这等穷奢极侈,故而不想违拗她的喜好,何况她的喜好与自己的又如此相同。这样一来,德·马桑特夫人和德·福什维尔夫人多年来,尤其是为了子女能体面地成家而举办的盛大招待会到了德·圣卢夫妇这一代便没有下文了。他们拥有世上最漂亮的马供他们一起乘骑,有世上最漂亮的游艇供他们游弋,然而他们往往只带上两位客人。在巴黎他们每晚请来共进晚餐的朋友从来不超过三四位;这样,双方母亲原先象宽敞热闹的大鸟栏似的沙龙便意想不到地、但又自然而然地逐渐衰退,最后被一个安静的小鸟窝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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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切在我们看来是不朽的东西终将毁灭,一个人在交际场的地位也和其他事物一样,并不是一经造成便能一劳永逸的,而是象一个帝国的威势,必须每时每刻通过永远不断的创造进行重建,这就说明了半个世纪中政治和社交历史上一些明显的不正常现象的原因。世界的创造不是在人类之初已经完成,而是每天每日都在进行着。德·圣卢侯爵夫人想:“我是德·圣卢侯爵夫人。”她知道她前一天已经拒绝了公爵夫人们的三个晚宴邀请。然而如果说她的姓氏在某种程度上抬高了受到她接待的那个没有半点贵族气味的阶层的身价,那么通过一种逆向运动,受到侯爵夫人接待的那个阶层却降低了她的姓氏的身价。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这种运动,连最高贵的豪门贵族也会因此而最终垮掉。斯万认识的一位法国王室的公主不是因为什么人都接待,她的沙龙名声便一落千丈了吗?一天洛姆公主出于礼节去那位公主殿下府上逗留了片刻,她在那儿遇到的尽是些社会地位低下的人,接着她又去勒鲁瓦夫人家,一进门她就对斯万和德·莫代纳侯爵说:“我终于回到了朋友们中间。我从德·×伯爵夫人家来,在那儿我没见到三张熟人面孔。”——作者注。
在这两门联姻中得利最少的要算德·奥洛龙小姐,她在宗教婚礼那天已经得了伤寒,艰难地拖着病体去了教堂,几个星期后便溘然长逝。人们在她死后不久的讣告上看到絮比安这等人的姓名与欧洲几乎所有最高贵的姓名,如德·蒙莫朗西子爵与子爵夫人,德·波旁-斯瓦松伯爵殿下夫人,德·莫代纳-埃斯特亲王,德·埃迪梅子爵夫人,埃塞克斯夫人等赫然并列。当然,即使那些知道死者就是絮比安的女儿的人,见这么多名门望族与她有姻亲关系也不会惊讶。的确,一切都在于攀一门好亲。再加上casnsfoederis①的作用,于是这个平民小女子的死竟让欧洲所有的侯门爵府都戴了孝。可是不少新一代的年轻人不了解真实情况,他们读了讣告不仅会把玛曲-安托万内特·德·奥洛龙,即德·康布尔梅侯爵夫人当成一位出身极为高贵的贵妇,而且还会犯很多其他的错。比如他们通过周游法国对贡布雷这个地方稍有了解,又看到勒·德·梅塞格里丝夫人和德·梅塞格里丝伯爵的名字排在发讣告者名单的前列,并且紧挨着德·盖尔芒特公爵,他们可能毫不感到奇怪:梅塞格里丝一边与盖尔芒特一边原就互相毗连。他们会想:“他们都是同一个地区的古老的贵族之家,也许世代有联姻关系。谁知道呢?也许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旁支用了梅塞格里丝伯爵的姓。”其实德·梅塞格里丝伯爵与盖尔芒特家族毫无关系,他甚至不是以盖尔芒特这边的身份,而是以康布尔梅那边的身份发讣告的,因为德·梅塞格里丝伯爵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勒格朗丹,他升得快,当上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丝才两年。假封号倒也罢了,但也许很少有象这个假封号那样使盖尔芒特家族不快的。他们过去曾与名副其实的德·梅塞格里丝伯爵家族有姻亲关系,然而这个家族现在只剩下一个女人,是默默无闻、家境败落的人的女儿,她本人又嫁给了我姨母的一个发了迹的大佃户,这个佃户买下了我姨母在米鲁格兰一处的田庄,他原姓梅纳谢,现在便自称梅纳谢·德·米鲁格兰,因此当人家说他妻子出身于梅塞格里丝家族时,这些人心里却在想,不如说她是生在梅塞格里丝这个地方,她的德·梅塞格里丝封号与她丈夫的德·米鲁格兰封号来源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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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此处意为“姻亲”。
任何其它假封号都不会使盖尔芒特家族如此烦恼。不过既然关系到一门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有益的亲事,那么贵族阶级便能承受这些烦恼,以及其它种种烦恼。在德·盖尔芒特公爵的掩护下,在这一代的部分人眼里(到下一代将是在所有人眼里)勒格朗丹是真正的德·梅塞格里丝伯爵。
任何不太了解情况的年轻读者会犯的另一个错误是可能以为德·福什维尔男爵和夫人是作为德·圣卢侯爵的亲戚和岳父母,亦即作为盖尔芒特这边的人来发讣告的。其实他们不能被列在盖尔芒特这一边,因为罗贝尔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希尔贝特却不是。不,那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德·福什维尔男爵和男爵夫人是新娘那边的人,而不是康布尔梅这边的人,而且他们发讣告不是由于盖尔芒特家族的关系,而是由于絮比安的关系,因为,了解点底细的读者会知道,奥黛特是絮比安的嫡亲表妹。
养女结婚后,德·夏吕斯先生把他全部的厚爱都转到了年轻的德·康布尔梅侯爵身上;这位年轻人有和男爵相同的爱好,既然这种爱好没有妨碍男爵选他作为德·奥洛龙小姐的丈夫,那么在他成了鳏夫后,这种爱好当然只能使男爵格外赏识他。这并不是因为侯爵先生没有其他长处可以让他成为德·夏吕斯先生的一位可爱伙伴。但是一个把他作为亲密知己的人,即使此人是位优秀人物,是不会忽视他的这一优点的,加之他又会玩惠斯特牌,这就使男爵更觉得他可心合意。年轻的侯爵聪慧过人,而且完全是他“祖母那边的人”,他象祖母一样热情,一样有音乐天赋,这一点,费代纳的人们早就说过,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他身上还表现了祖母的其它一些独特之处,但那主要是模仿的结果,和全家人一样,而不是由于隔代遗传。比如在他妻子死后不久,我接到一封署名莱奥诺尔的信,我并不记得这是他的名字,但是当我读到结尾的套语:“请相信我真诚的同情”时,我才明白这信是谁写的。这“恰到好处”的真诚一词仿佛给莱奥诺尔这个名字加上了康布尔梅这个姓。
火车已进巴黎车站,我和母亲还在谈论这两则消息,为了使旅途不显得太长,母亲本想把它们留到行程的第二阶段,所以待火车过了米兰她才让我知道这些消息。母亲很快回到在她看来是唯一正确的观点,亦即外祖母的观点上。起先她想外祖母会非常惊讶,然后又想她会难过,其实这不过是认为外祖母会很高兴知道如此惊人的消息的一种说法,但母亲不能容许外祖母被剥夺掉这一乐趣,所以她宁愿认为一切都再好不过,因为这消息只能使外祖母伤心。可是我们刚刚回到家,母亲又觉得仅仅为不能让外祖母参加到生活带来的种种意料之外的事件中去而遗憾,这还太自私。她更愿意猜想它们对外祖母来说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只是对她的预见的一种认可。母亲爱把这些事件看成是对外祖母的预言性的见解的一种证实,一个证据,证明外祖母的思想比我们认为的还更深邃、更敏锐、更正确。因此母亲为了最终归结到她对外祖母毫无保留的钦佩,紧接着便补充说:“不过,谁能说你逝去的外祖母会不赞成呢?她是那么宽厚。而且你知道,对于她,社会地位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天性高贵。你回想一下,回想一下,很奇怪,两位姑娘都得到她的赞赏。你还记得吗?她第一次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来后对我们说她觉得德·盖尔芒特先生是何等平庸,相反她又是何等称赞絮比安一家人啊。我可怜的母亲,你记得吗?谈到絮比安先生时她说:如果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就把她许配给他,而他女儿比他更胜一筹。还有斯万小姐!她说:‘我认为她非常可爱,你们瞧着吧,她将来准能嫁个好人家。’可怜的母亲,她要是能看到这一切就好了,她预见得多么准确呵!直到最后,甚至当她已经不在人世,她还在教导我们如何明察事理,如何为人善良,如何正确评价事物。”而由于我们难受地看到外祖母被剥夺的乐趣都是生活中平凡而微小的乐趣,诸如一个演员饶有趣味的语调,她爱吃的一个菜,她最喜欢的作家新出的一本小说等,所以妈妈说:“她会多么惊讶,她会觉得多么有趣啊!她会写一封多么妙不可言的回信啊!”母亲又说:“你想,可怜的斯万生前那么盼望希尔贝特受到盖尔芒特家族的接待,要是他能看到他女儿成了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他会多么幸福!”——“不姓他的姓,而姓另一个人的姓,以德·福什维尔小姐的身份被领到神坛前?你以为他为此会感到很幸福吗?”——“嗯!这倒是真的,我没想到这一层。”——“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能为这匹‘驽马’高兴;想想看,她竟然狠心地抛弃了待她那么好的生身父亲的姓。”——“是的,你说得对,归根结底,也许他还是不知道这件事为好。”唉,对死人对活人都一样,我们真不知道一件事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多还是欢乐多!“据说圣卢夫妇将来住在当松维尔。以前斯万老爹那么想让你外祖父看看他的池塘,他怎么能想到今后德·盖尔芒特公爵会常常看到这个池塘呢,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他儿子结了那门丢脸的亲?你以前常和圣卢谈到当松维尔的刺玫瑰,丁香和蓝蝴蝶花,他对你的话将体会得更深。因为这一切将归他所有。”就这样我和母亲在餐室的灯光下侃侃而谈,这类谈话总有灯光相伴,在这种灯下漫话中,家族的而不是民族的睿智往往抓住死亡、订婚、继承、破产等某个事件,将它置于回忆这面放大镜下,使它更突出,然后将在未经历过这个事件的人看来是混杂在同一个平面上的东西——亡故者的姓名,先后居住过的地址,家财的来源和变迁,产业所有权的转移——一一分解,与它们拉开距离,将它们远远地放在时空的各个点上进行评述。这种睿智来源于缪斯,人们如果想保持一点新鲜感受和创造功能,那么他们最好尽量推迟认识这位缪斯,然而即使是一直不知道它的人,到了生命的暮年也会在外省古老教堂的大殿里和它相遇,当他们突然感到触动他们心灵的并不完全是神坛上雕刻所表现的永恒美,而主要是想到那些雕刻经历过的种种遭际——它们起初列在某个著名的个人收藏品中,放在小教堂里,然后进了博物馆,最后又回到教堂;或者当他们走路时感到踩在脚下的地面几乎是有思想的,是用阿尔诺①或帕斯卡尔②的遗灰铺成的;或者仅仅是当他们在木制跪凳的铜片上辨读乡绅或显贵的女儿们的名字,一面还可能想象着一位纯真的外省姑娘的容貌,这种时刻他们便与这位缪斯相遇了,这位缪斯搜集一切被艺术和哲学的更高一级缪斯们摈弃的东西,一切并不确实有根据的东西,一切仅仅是偶然的但却能揭示另一些规律的东西,这位缪斯就是历史。
母亲过去的一些朋友,一些多少和贡布雷有关系的朋友,这时都来看望她,和她谈论希尔贝特的婚姻,她们丝毫不赞赏这桩婚姻。“您知道德·福什维尔小姐是何许人,就是斯万小姐。证婚人呢,是德·夏吕斯‘男爵’,他让别人这么称呼他,就是这个老头子从前供养过希尔贝特的母亲,而且斯万不是不知道,但他从中得到好处。”——“您这是什么话?”母亲反驳道,“首先,斯万是极有钱的。”——“他既然需要别人的钱,说明他自己并不那么有钱。您说说看,这女人究竟存的什么心,要把她以前的情夫们这么牢牢抓在手里?她有本事先让第一个情夫娶了她,后来又让第三个情夫娶了她,她还把半截子已经入土的第二个情夫拉出来给她和第一个情夫生的女儿当证婚人,也可能是她和另一个人生的,她的相好那么多,怎么弄得清楚?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我说第三个情夫,其实应该说第300个。况且您知道,如果说希尔贝特和您我一样不姓福什维尔,这与她丈夫的身份倒很般配,因为他当然也不是什么贵族子弟。您也知道,只有冒险家才会娶这个姑娘。据说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无名之辈。要不是贡布雷由一个见了神甫都不打招呼的激进派市长掌了权,我准能知道事情的底细。因为,您也清楚,发布结婚预告的时候总是报真名实姓吧。是啊,对报纸或代发喜帖的文具商自称德·圣卢侯爵是很神气的。这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如果那些人高兴这么干,也无须我来横挑鼻子竖挑眼,这碍我什么事?反正我以后不会和那个被人说三道四的女人的闺女来往,她尽可以在仆人面前神气活现地摆侯爵夫人的架子。可是在身份证件上就不是一码事了。哼!假如我的表兄萨士拉还是第一副市长,我就会给他写信,他准能告诉我让她在结婚公告上用的什么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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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尔诺(1612—1694),法国17世纪神学家,亦是研究语言的逻辑至哲学的理论家。
②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17世纪著名学者、思想家及作家。
那段时期我常见到希尔贝特,我们俩重又恢复了来往:我们生命的长短不是按我们与别人的友谊的长短来计算的。过了一段时间,同一些人之间中断了好多年的友谊关系又会恢复,而且双方都很乐意恢复(就象在政界被取消的部重又组建,剧院里被打入冷宫的戏重又上演)。原先一方为何过分执着地爱,而另一方为何不能忍受那过分苛求的专横,那些理由10年后都不复存在了。唯有社会礼仪依然有效。希尔贝特过去可能拒绝给我的东西,现在她会轻易应允,无疑因为我已不再想要了。她总是随时准备到我身边来,从来不急着离开我,这在过去对她来说是不能容忍也无法做到的事,但我们之间从未挑明这一变化的原因;其实这是因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已经消除,这障碍就是我对她的爱情。
此后不久我去当松维尔小住了几日①,因为我得知希尔贝特很不幸,罗贝尔对她不忠实,并不是用大家以为的、也许希尔贝特自己至少仍认为的、至少是她说的那种方式。然而由于自尊心,由于想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还由于对背弃行为的了解不全面(凡是被欺骗的人都不能全面了解那些欺骗行为),尤其因为罗贝尔不愧是德·夏吕斯先生的外甥,他和被他败坏了名声的女人招摇过市,大家都认为,反正希尔贝特认为,这些女人是他的情妇……上流社会甚至认为他不够检点,公然在一些社交晚会上与某个女人寸步不离,然后伴送她回家,让圣卢夫人自己想办法回府。谁要是说被他这样连累的女人实际上并非他的情妇,这个人便会被视为头脑简单、在事实面前说瞎话。然而不幸的是,从絮比安嘴里漏出来的几句话引导我了解了事实真相,那令我万分痛心的事实真相。我动身去当松维尔的前几个月,一天我去探问德·夏吕斯先生的健康情况,他的心脏功能出现了障碍,不能不令人担忧。我看到絮比安一个人在,便和他说起一封署名波贝特的寄给罗贝尔的情书,这封情书被圣卢夫人截获,我从男爵原先的管家那里得知,那个署名波贝特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们曾经谈论过的那个小提琴手兼专栏编辑!此人在德·夏吕斯先生的生活中起过相当大的作用。絮比安一说起这事便气愤填膺:“这小子当然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是他的自由。但是如果说还有什么人他不该在他身上打主意,那就是男爵的外甥。尤其因为男爵疼这个外甥就象疼自己的儿子一样;这小子千方百计拆散人家夫妻,真可耻。而且为此不惜采取阴险毒辣的手段,因为谁也不象德·圣卢侯爵那样天性反对这种事。他过去为自己的情妇挥霍得还少吗!从前这个该死的乐师那么卑鄙地离开了男爵,人家可以说这是他的事。可是他竟然转过来引诱男爵的外甥!不,有些事是干不得的。”絮比安的愤怒是发自内心的;所谓不道德的人们在道德问题上有着与别人同样强烈的义愤,只是针对的目标稍有不同。此外,没有被直接卷入感情纠葛的人总是评论哪些男女私情应该避免,哪些是不合适的婚姻,好象人可以自由选择恋爱对象似的,他们没有考虑到爱情能产生海市蜃楼般的美妙幻景,把我们所爱的人单独地、整个儿地笼罩起来,以至一个男人会干出和厨娘或与挚友的情妇结婚这等“傻事”,然而这“傻事”却往往是他一生中完成的唯一富有诗意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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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次离家外出使我相当为难,因为我在巴黎有一个姑娘,她住在我租的单一临时寓所里。有些人需要森林的芳香或湖水的低语,我晚上需要这个姑娘睡在我身旁,白天坐车时也需要有她在身旁。一次恋爱可能被遗忘,但它能决定下一次恋爱的形式。在前一次爱情中某些平日的习惯已经存在,只是我们自己也记不起这些习惯从何而来;正是第一天的焦虑使我们热切希望每次用车把我们所爱的人一直送回她的住所,或者要求她住在我们家里,希望她每次外出都有我们自己或我们信任的人陪伴在她左右,后来这些做法被我们采用并固定下来,如同人们已经忘记其意义的一些风俗习惯:所有这些习惯都象一条条千篇一律的通衢大道,我们的爱情每天打那里经过,而从前它们被溶化在火山烈焰般的火热冲动里。这些习惯在我们所爱的女人死后,甚至在对她的怀念已经消失后仍然存在。它们变成我们的爱情的形式,即使不是所有的至少是某些互相交替的爱情形式。比如作为对已被遗忘的阿尔贝蒂娜的回忆,我需要我现在的情妇呆在我的住所里,我把她藏着不让来访者看到,但她象过去的阿尔贝蒂娜一样充实了我的生活。为了去当松维尔,我不得不求她答应让我的一个不好女色的朋友代我守护她几天。——作者注。
我得知罗贝尔和妻子险些分居(而希尔贝特尚未完全清楚事情的真相),多亏德·马桑特夫人这位爱子之心拳拳、巴望儿子出人头地的明智冷静的母亲从中调解,强使他们言归于好。她属于那种阶层,在这种阶层里不同血统的不断交叉混合,祖传家产的日渐贫乏使得情欲和物质利益方面的世代恶习与因循苟且有随时抬头的可能。她曾经强有力地支持过斯万夫人,支持过絮比安的婚姻,后来又以同样的劲头一手安排了儿子和希尔贝特的亲事,就这样她怀着痛苦的忍让精神不仅为自己运用祖传的睿智,而且让整个圣日耳曼郊区从中得益匪浅。也许当初她之所以草草决定罗贝尔和希尔贝特的婚事(当然这件事让她耗费的心血和眼泪比过去叫罗贝尔和拉谢尔断绝关系而费的心血和眼泪要少),只是因为害怕他又和另一个坏女人姘居,——或者就和原来那个女人,因为罗贝尔对拉谢尔久久不能忘情——殊不知若是那样他也许倒得救了。现在我明白罗贝尔在德·盖尔芒特王妃家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说:“真遗憾,您那位巴尔贝克的女朋友没有我母亲要求的那笔财产,否则我想我和她会很投契。”他的意思是说她是戈摩尔人正如他是索多姆人①,或者,如果他尚未成为索多姆人,他也只喜欢那些他能够以某种方式去爱而且和别的女人一起去爱的女人。看来希尔贝特也可以向我提供阿尔贝蒂娜的情况。若不是我已经失掉想知道有关我女朋友的事的好奇心,除了偶尔故态复萌。我本可以不仅向希尔贝特而且向罗贝尔去打听。说到底,使罗贝尔和我产生娶阿尔贝蒂娜的欲望的是同样一个事实,即她爱恋女人。不过两人的欲望原因完全不同,目的也完全相反。我是出于得知这一事实后的绝望,罗贝尔则是出于满意;我是为了通过每时每刻的监视阻止她沉湎于这种喜好,罗贝尔则为了培养她的这一喜好,而且给她充分自由好让她为他带来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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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创世纪记载,戈摩尔与索多姆是两个位于死海南部的城市,因其居民道德败坏,搞同性恋,在硫磺与火中毁灭。
这样,絮比安把罗贝尔在肉欲兴趣方面出现的与原先截然不同的新动向看成是不久以前发生的事,然而我从和埃梅的一次使我十分伤心的谈话中得知,这位巴尔贝克旅馆侍应部前领班把罗贝尔性欲上的这种偏离和倒错回溯得更远。
我因去巴尔贝克小住了几天,才有机会和埃梅作了那次谈话,那几天,正在享受一次较长休假的圣卢本人也偕妻子来到巴尔贝克,在这新婚燕尔的阶段,罗贝尔陪伴夫人是寸步不离。当时我注意到在罗贝尔身上仍能感到拉谢尔对他的深刻影响,并对这种影响颇为赞赏。只有和情妇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年轻丈夫才会在走进餐厅之前帮妻子脱掉大衣,才会对妻子表现出应有的关心体贴。他在和情妇生活期间受到了一个好丈夫应受的训练。离他不远并与我相邻的一张桌子上坐着布洛克,他在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轻的大学士中间,做出一副虚假的轻松自如的样子,他一面炫耀地将菜单递给一位朋友,动作夸张得打翻了桌上两瓶水,一面对他喊道:“不,不,我亲爱的朋友,还是您点菜吧!我这一辈子从来不会制定一份菜单,从来不会点菜!”他带着不太真诚的高傲重复道,同时立即同意要一瓶香槟酒,说是喜欢在聊天时有香槟作“象征意味十足”的点缀,这给口腹之欲涂上一点文学色彩。圣卢是很会点菜的。他坐在已经怀孕的希尔贝特旁边(后来他不停地让她生孩子),正如夜里在旅馆的双人床上睡在她身边一样。他只跟妻子讲话,好象旅馆里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然而当一名侍应生来取点菜单,站在他近旁时,他突然迅速抬起明亮的眼睛,向侍应生投去一瞥,这一瞥的时间不超过两秒钟,但那清澈而敏锐的目光里却表露了一种好奇和探究,其性质与任何一位在顾客注视(哪怕是长时间地注视)一名旅馆服务员或伙计以便得出一些幽默的感想并把它告诉自己的朋友时目光中包含的好奇和探究完全不同。这倏忽即逝的、看似无意的一瞥表明侍应生本人引起了他的兴趣,此时谁若是观察罗贝尔,就可从这一瞥里看出,这位好丈夫,昔日拉谢尔的狂热的情人,他的生活里有另一面,这一面远远比他出于义务而行动的那一面更使他感兴趣。然而人们看到的是前一个罗贝尔。他的目光已经回到了希尔贝特身上,这位妻子什么也没觉察到。罗贝尔顺便向她介绍了一位朋友,就陪她出去散步了。不过埃梅当时对我说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即我通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结识圣卢的那个时候,也是在巴尔贝克。
“一点不假,先生,”埃梅说,“这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是早就知道的。先生第一年去巴尔贝克时,侯爵把自己和我手下的电梯司机关在房间里,藉口为先生的外祖母放大照片。年轻人想告他,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情暗暗了结。喏,先生大概还记得侯爵和他的情妇来餐厅用午餐那一天吧,侯爵是拿他情妇当屏障呢。先生大概还记得侯爵借发脾气走开了。当然我并不是说那位太太有理。她让他吃够了苦头。可是那天我总觉得侯爵的怒气是假装的,他需要支开先生和这位太太,谁也无法让我消除这种看法。”关于那天的事,我倒知道埃梅若不是有意瞎编,就是完完全全看错了。罗贝尔当时的情状以及他给记者的那记耳光我记得太清楚了。巴尔贝克的事也一样:要么电梯司机撒了谎,要么是埃梅在撒谎。至少我这么认为;是否确实,我不能肯定:人们永远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对我来说,电梯司机去圣卢那里跑一趟是替我给他送信并取他的回信的方便办法,而对圣卢来说则是认识某个他喜欢的人的好机会,若不是这件事使我如此痛苦,我会觉得其中有某种美妙之处。确实,世上的事物起码是双重性的。别人可能在我们的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行为上添枝加叶地安上一连串完全不相干的行为。毫无疑问,在我看来圣卢和电梯司机之间如果真发生过什么风流韵事,那么它与为我送信这件平常小事没有关系,正如只听过瓦格纳的《洛亨格林》①二重唱的人不可能预见《特里斯丹和绮瑟》②的前奏曲。诚然,由于人的感觉官能的贫乏,他们只能在事物的无数属性中认识有限的几种。物体是有色彩的因为我们长着眼睛去看;如果我们有几百种官能,那么该有多少形容语去修饰事物呢?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哪怕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你只了解其中一部分却以为那就是全部,另一个人则从另一方面看待这件事,就象从开在房屋另一面的窗口望出去看到另一个景观一样,由这一点去想,事物会呈现不同的方面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如果埃梅没有看错,那么罗贝尔在布洛克对他说起电梯司机时脸上突然绯红,其原因可能就不仅仅在于布洛克把“电梯”说成“预梯”。不过我深信圣卢生理上的演变不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他当时还只爱女人。回想起来,在巴尔贝克他对我的友谊便是明辨此事的最好迹象。只有他爱女人的时候他才真正能对男人产生友谊。此后,至少在一段时期里,他对与他无直接关系的男人一律表现出冷漠,我想这种冷漠一部分是由衷的,因为他态度变得很生硬,但也有夸张的成份,为的是让别人相信他只注意女人。不过我总还记得有一天在东锡埃尔,我正要去维尔迪兰家吃饭,他对夏里注视良久后对我说:“真奇怪,这小伙子,他有些地方象拉谢尔。你不感到吃惊吗?我觉得他们有不少相同之处。不过反正这与我无关。”然而接着他的眼睛却久久迷惘地看着远方,好似一个人在重新开始一局牌或在出外吃饭之前想到一次遥远的旅行,想到今后永远不会作这种旅行,便感到一瞬间的怀恋。罗贝尔在夏里身上看到拉谢尔的影子,希尔贝特呢,则竭力仿效拉谢尔以取悦丈夫,她象拉谢尔一样头发上戴着朱红,粉红或黄色丝绸结,也梳一样的发型,因为她相信丈夫仍然爱着拉谢尔,她妒忌她。罗贝尔的爱情有时介乎男人对女人的爱和男人对男人的爱之间,这是可能的。总之他对拉谢尔的怀念在这方面只起一种审美作用。它甚至也不可能起别的作用。曾经有一天,罗贝尔叫她打扮成男子,要她让一绺头发垂下来,不过他只是看看她,好象不太满意。他对她却仍然很依恋,准时按数——虽然不是心甘情愿——付给她那笔他许诺的年金,但这并不妨碍拉谢尔后来对他施展卑劣的手段。如果希尔贝特知道他对拉谢尔的这种慷慨只不过是不得已地实践一个诺言而并不牵涉到任何爱情,那么她最不会为此而痛苦的。然而罗贝尔偏偏装作对拉谢尔旧情依依。同性恋男子倘若不装模作样钟情于女人,他们倒可能是最理想的丈夫。再说希尔贝特也毫无怨言。当初正由于她以为罗贝尔被拉谢尔所爱,而且爱得那么长久,她才想得到罗贝尔,并且为他拒绝了不少更合适的择偶对象;他娶她似乎对她作了某种让步。确实,一开始,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作一番比较(虽然她们在魅力和容貌方面是如此悬殊)对甜美的希尔贝特是颇为不利的。但后来希尔贝特愈来愈得到她丈夫的敬重,而拉谢尔的地位却日见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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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洛亨格林》是瓦格纳根据德国古代民间传说创作的一部歌剧。
②《特里斯丹和绮瑟》是瓦格纳根据中世纪凯尔特民间故事《特里斯丹和绮瑟》改编的一部歌剧。
另一个前后不一致的人物是斯万夫人。如果说在希尔贝特眼里,婚前的罗贝尔头上已环绕着双圈光轮,一圈是从德·马桑特夫人的哀叹里不断透露出来的他和拉谢尔的同居生活造成的,另一圈是盖尔芒特家族在她父亲心目中始终享有的并在她心中得到延续的威望造成的;那么德·福什维尔夫人则不同,她原企望女儿能攀一门更光彩的婚姻,也许嫁一位王子或亲王什么的(有些王室亲戚不富裕,他们会接受这笔嫁资——已经远远低于原先许诺的8000万——何况福什维尔这个姓氏已经使这笔钱脱尽了俗气),她企望她的女儿不象圣卢那样因远离社交界生活而降低了地位,然而她终究拗不过希尔贝特,于是她逢人便抱怨,痛斥她的女婿,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女婿成了天使,她即便挖苦他也是偷偷地。原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斯万夫人(现在成了德·福什维尔夫人)虽然仍旧保留着让男人供养的习惯,却失掉了让他们供养的手段,她的崇拜者都一一弃她而去。她每天都想得到一串新项链,一件缀着钻石的新裙子,一辆更豪华的小轿车,然而她的财产有限,福什维尔几乎把家产都吃光了;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女儿吝啬得可怕——犹太人的哪一种影响在驾驭着希尔贝特?——她对丈夫尚且锱铢必较,对母亲当然更加如此。可是奥黛特突然预感到罗贝尔可以做她的供养人,而且后来他果真成了她的供养人。她已经不很年轻,但在一个不爱女色的女婿眼里这无关紧要。他只要求岳母平息他和希尔贝特之间发生的这样或那样争执,能让希尔贝特同意他和莫雷尔一道作一次旅行。奥黛特全力以赴完成了使命后,就立即得到一颗精美的红宝石作为酬谢。然而为此必须让希尔贝特对丈夫更慷慨些。奥黛特规劝女儿要如此行事,而且规劝得极其热心,因为从希尔贝特的慷慨中得到好处的将是她本人。这样,多亏罗贝尔,年届50的奥黛特(有人说是60)每次赴晚宴或参加晚会时,仍能以华丽得出奇的打扮令举座惊叹,却又不必象过去那样需要一位“男友”,再说即便有“男友”,他现在也不会出钱,甚至不会上钩。因此她虽进入了而且似乎永远进入了最后的贞洁时期,她的穿着打扮却从未如此漂亮。
夏里不仅仅是出于坏心眼,出于原先的穷人对让他发了财但又始终让他感到(这一点表现在德·夏吕斯先生的性格里,而尤其表现在他的语汇里)两人地位差异的主人的怀恨,才转向圣卢以便叫男爵加倍痛苦的。他可能也为了贪利。我的印象是罗贝尔大概给他很多钱。我动身去贡布雷之前在一个晚会上遇见罗贝尔,他堂而皇之地伴着一位雍荣华贵的女人,人们都以为这女人是他的情妇,他寸步不离她的左右,与她两位一体,仿佛当众裹在她的裙裾里,那种情状令我想到那是他家祖传动作的一种不自觉的重复,不过带着某种更神经质、更惊悸的意味,我曾经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观察到同样的动作,那时他好象裹在莫勒夫人的裙子里,莫勒夫人是他表现亲近女人的一面旗帜,其实亲近女人不是他的目的,但是他喜欢打着这面旗帜,虽然他没有权利这样做,也许他觉得它能起保护作用,或者是认为它有审美价值。回家的路上我发现罗贝尔远不如现在富有时曾是那么慷慨。而现在却变得如此节俭,这使我非常吃惊。人们只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或者一个人钱不多时能挥金如土,而富足后却守财如命,这都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但我觉得这现象在罗贝尔身上表现得有点特别。圣卢不肯乘马车,而且我看见他保留了一张有轨电车转车票。在理财方面他无疑发挥了他与拉谢尔同居期间获得的才能,不过为着不同的目的。一个已与女人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年轻人不似结婚前从未有过别人的女人的童男那样缺乏经验。罗贝尔不常常带妻子上餐馆,但每次只要看他如何灵活而又毕恭毕敬地取下她的衣物,如何熟练地点菜和差遣侍应生,如何在希尔贝特穿上紧腰上衣之前细心地理平她的衣袖,就能知道他在成为这个女人的丈夫之前长期当过另一个女人的情夫。同样,过去他曾不得不照料拉谢尔的家,直至细枝末节,一则因为拉谢尔于此一窍不通,二则因为他受妒忌心的驱使想自己指挥仆役。因此后来在管理希尔贝特的财产和料理家政时,他才能继续发挥巧妙而内行的本领,也许连希尔贝特也望尘莫及,于是乐得把担子丢给他。不过圣卢这样做无疑主要是为了让夏里从他的铢积寸累中得益,要做到既能阔绰地供养他又不让希尔贝特觉察,也不让她的生活受影响。也许他以为这位小提琴手也象“所有的艺术家”一样爱乱花钱(夏里不太自信也不太自豪地自命为艺术家,以此为自己不回信以及其他一大堆缺点辩解,他认为这些缺点是公认的艺术家心理特征的一部分)。我个人认为从道德观点来说,从男人那里抑或从女人那里得到乐趣,这无关紧要,人们到能获得乐趣的地方寻找乐趣是再理所当然、合乎人情不过的事。假如罗贝尔没有结婚,那么他和夏里之间的关系就不应该引起我丝毫的悲伤。然而我又清楚地意识到如果罗贝尔仍然是单身汉,我的悲伤会同样强烈。这种事若是出在别人身上,我会漠然置之。但是想到我过去对另一个圣卢,一个与现在的他判若两人的圣卢曾怀有那么深厚的情谊,而且我从他那冷漠的、支支吾吾的态度感觉到,自从男人有可能激起他的情欲以后,他与男人之间已不可能存在友谊,因而他也不可能回报我以友谊,想到这些我禁不住流泪了。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这个小伙子身上?他曾经那么钟爱女人,当“大气派的拉谢尔”要离开他时,我看见他那么绝望以至害怕他会自杀。难道夏里与拉谢尔之间的相象——我并未觉察出——是罗贝尔从他父亲的爱好过渡到他舅舅的爱好以便完成生理上的演变的跳板吗?其实即使在他舅舅身上,这一演变也开始得相当晚。有时埃梅的话又来困扰我;我回忆起那年在巴尔贝克的罗贝尔;他对电梯司机讲话时着意不看他,那样子很使我想起德·夏吕斯先生对某些男人讲话时的神情。这一点,罗贝尔很可能得之于德·夏吕斯先生,不过是得之于盖尔芒特家族的某种高傲的气质和体态,而不是得之于男爵特有的癖好。比如德·盖尔芒特公爵,他完全没有这种癖好,但他转动起手腕来和德·夏吕斯先生一样有力,仿佛是在绕着手腕抽紧一条花边袖口,还有嗓音里那种尖锐和做作的调子,以及其他种种举止,这些举止若是出自于德·夏吕斯先生,人们就会赋予它们另一种含意,而他自己赋予的则是另一种,因为个人总是借助一些非个人的和返祖的特征来表达自身的独特之处,而且它们也许只不过是古远的特点固定在动作和声音里罢了。这一假设已涉及博物学了,按这一假设推论,应该被称为有缺陷,并部分借助盖尔芒特家族的特点来表现这一缺陷的盖尔芒特成员就不是德·夏吕斯先生,而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因为公爵在这个生理反常的家族里是个例外,他丝毫没有沾染上祖传的毛病,而它在他身上留下的外部烙印也就失掉了任何意义。我还记得第一天在巴尔贝克看到圣卢,金黄的头发,整个人仿佛是用稀有的珍贵材料做成的,手拿着单片眼镜在面前挥动,我总觉得他有点女人气,这当然不是我现在得知的他的癖好产生的结果。而是盖尔芒特家族特有的温文尔雅给人的感觉,宛若精致的萨克斯瓷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是用这种质地的材料塑就的。我也记得他对我的情谊以及他表达这种情谊的温柔而多愁善感的方式,这也许会使别人得出错误的想法,可我心里思量,这同样不意味着我现在得知的事情,在当时这意味着别的,甚至完全相反的东西。那么他的癖好始于何时呢?如果始于我重返巴尔贝克的那一年,那么他为何一次也没来看过电梯司机,而且从未和我谈起过他呢?至于第一年,他当时是那么狂热地迷恋着拉谢尔,怎么可能注意电梯司机呢?那年我觉得圣卢象所有道地的盖尔芒特那样与众不同。不料他比我以为的还要特别。然而我们未能直接感觉到的东西,我们仅仅从别人那儿获悉的东西,我们再也无法让我们的心灵接受,因为时机已经过去,心灵与现实的通道已经关闭;因而我们也不可能享受我们的发现,因为为时已经太晚。何况,上述的发现太使我痛苦,我精神上无论如何不可能享受它。自从听了德·夏吕斯先生在巴黎维尔迪兰家对我讲的那番话以后,我也许已经不再怀疑罗贝尔的情况是很多正派的人甚至是最聪明、最善良的人中的一例,无论从谁那儿得知他的情况对于我都一样,无论从谁那儿,除了从罗贝尔那儿。埃梅的话给我留下的疑云使我和罗贝尔在巴尔贝克和东锡埃尔结下的友谊变得晦黯无光,而我虽然并不相信友谊,而且对罗贝尔从未真正产生过友谊,但是回想起电梯司机的事,回想起我与罗贝尔及拉谢尔在餐馆用午餐时发生的事,我就不得不克制自己,以免流下眼泪。
第五部 重现的时光
手机电子书· 更新时间:2007-10-16 16:16:57 本章字数:278871
我这次在贡布雷附近逗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少想到贡布雷的时候,如果这次逗留没有首先证实——至少是暂时的证实——我对盖尔芒特那边的一些看法,以及证实我对梅塞格利丝那边的另一些看法,我就不会来谈论这次逗留。每天晚上。我从另一个方向来重温我们在贡布雷时每天下午在梅塞格利丝那边所作的散步。现在当松维尔吃晚饭的时候,过去在贡布雷的人们早已上床睡觉。由于当时正值夏天,又因为希尔贝特每天下午在城堡的小教堂里画画,所以在晚饭前两小时左右才去散步。过去,散步归来时看到紫红色的天空映衬着耶稣受难像或是沐浴在维福纳河之中是一种乐趣,现在,在夜幕降临之时出去散步,在村里只看到形状如移动着的不规则三角形的淡蓝色的牧归羊群,也感到十分愉快。在一半田地上,夕阳的余晖已经消失,而在另一半田地上,则已升起了月亮,月亮很快普照整个山地。有时希尔贝特让我一个人去散步,我往前走着,尾随着自己的影子,犹如一条小船,在迷人的河流上航行;但她经常陪我一起散步。我们这样散步,往往同我过去在童年时散步一样:然而,我对盖尔芒特那边的感觉为何并不比过去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更为强烈?此外,当我发现自己对贡布雷兴致索然,我就感到我的想象和敏感已经衰退。我感到归兴的是,我很少回忆起过去的岁月。我感到纤道边上的维福纳河既狭窄又难看。这并不是因为我看出这条河与我回忆中的河流有很多具体的差别,而是因为我已离开我在过一种不同的生活时所经过的地方,所以在这些地方和我之间,已经不存在那种能在不知不觉中使令人欣喜的回忆在片刻之中完全产生的类同。我不大清楚它的性质是什么,但我伤心地想,我的感觉和想象的能力想必已经减弱,所以我不能在这些散步中感到更多的乐趣。希尔贝特对我的理解还不如我自己,她同我一样惊讶,这更增添了我的伤心。她对我说:“怎么,您走这条过去常走的斜坡小路,竟然毫无感受?”她本人的变化也很大,我不再觉得她美,她一点也不美。在我们散步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地方变了,先要爬上一些山坡,然后才是下坡路。我们交谈着,我感到和希尔贝特性格,有她母亲的性格;人们穿过一个层次,然后穿过另一个层次。但到第二天,迭复的次序颠倒过来。最后,人们不知道谁将会区分出各个部分,在评论它们时可以相信谁。希尔贝特就象这些地方一样,人们不敢和它们结成亲家。因为这些地方易主的次数过于频繁。但实际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对连续出现的次数最多的人的记忆,使他的心中建立起一种同一性,并使他不愿意违背自己记得的那些诺言,即使他并没有对此签字画押。说到聪明,希尔贝特是很聪明的,不过具有她母亲的某些荒唐。但是,这与它固有的价值无关。我记得我们在散步时进行的这些谈话中,有好几次她使我感到十分惊讶。有一次,也是第一次,她对我说:“要是您不是很饿,时间不是这么晚,我们走左边这条路,然后往右拐,不到一刻钟就能走到盖尔芒特。”这犹如她在对我说:“您往左走,然后右手拐弯,您就会触及无法触及的东西,您就可到达无法到达的地方,在地球上人们只知道这些地方的方向——我过去认为我能够对盖尔芒特了解的东西只有这点,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当时并没有错——就是这条‘路’。”我还感到惊讶的地方之一,就是看到了“维福纳河的源头”,我过去认为它象地狱的入口那样,是地球之外的某种东西,而实际上它只是象一个涌出水泡的方形洗衣槽。第三次是希尔贝特对我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一天下午出来,我们就可以经过梅塞格利丝来到盖尔芒特,这是最好的走法。”这句话打乱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切想法,使我认识到这两条路并不象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无法调和。然而,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次逗留期间我很少回忆起过去的岁月,不大想重游贡布雷,感到维福纳河即狭窄又难看。但是,她为我证实我过去对梅塞格利丝那边的一些想法,则是在一次散步的时候,这些散步虽说是在晚饭前进行的,却总是夜晚的散步,原因是她很晚才吃晚饭!当我们走进一个月光覆盖的美妙深谷,处于神秘的环境之中,我们就停留片刻,犹如两只昆虫,即将钻进青色的花萼之中。希尔贝特也许只是出于女主人的恩惠,对您即将动身感到惋惜,见您好象欣赏这个地方,就觉得应该尽地主之谊,她这位社交界的女士,善于在表达感情时使用沉默、爽直和朴实无华的方法,这时说出一番话来,巧妙地使您相信,您在她的生活中占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占有的地位。我突然向她倾吐我因吸入芬芳的空气和微风而充满的柔情,对她说:“您有一天曾谈起斜坡小路。我那时多爱您!”她对我回答道:“您那时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那时我也爱您。我甚至讨好过您两次。”——“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在当松维尔,您当时和家里的人一起散步,我是在回家的途中,我那时还从未看到过您这样漂亮的男孩。”这时她显出茫然而又腼腆的神色,补充道:“我当时有个习惯,就是和一些男孩一起在鲁森维尔城堡主塔的废墟里玩耍。您一定会对我说我当时缺乏教养,因为在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女孩和男孩,他们趁着黑暗玩乐。贡布雷教堂的侍童戴奥多尔,应该说他很温柔(他真好!),但后来变得非常难看(他现在是梅塞格利丝的药剂师),他当时和附近所有的农村小姑娘在那儿玩乐。由于家里允许我单独外出,所以我一有机会溜出来就跑到那儿去。我无法对您说,我当时是多么希望看到您去那儿;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来使您明白我所希望的是什么,就冒着被您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看到的危险,用十分露骨的方式向您指了指那个地方,我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害羞。但是,您凶狠地瞪了我一眼,使我明白您不愿意这样做。”
突然间,我心里想,真正的希尔贝特,真正的阿尔贝蒂娜,也许是在初次见面时用眼神来委身于人的女子,一个是在玫瑰花篱之前,另一个则是在海滩上。而我却没能理解这点,只是到后来才回忆起来,也就是在相隔一段时间之后,在这段时间里通过我的谈话,一种不是极端的想法使她不敢象第一次那样坦率,所以说是我因自己的笨拙而把事情全弄糟了。我完全“放过了”她们——虽然说实在的,在她们面前的相对失败并没有那样荒谬——原因和圣卢、拉谢尔相同。
希尔贝特接着说:“第二次,那是在好几年之后,我在您家门口遇到您,就是我在舅妈奥丽阿娜家里见到您那天的前一天;那时我没有立刻认出您,或者确切地说我认出了您但自己却并不知道,因为我当时的愿望和在当松维尔时相同”——“在这段时间里,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也见过面。”——“是的,不过在那时,您对我的爱太过分了,我感到您在调查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想问她,在我去看她的那天,和她一起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的小伙子是谁。那天我也许可以和她重归于好,因为当时还来得及,如果我没有看到这两个身影在黄昏中肩并肩地朝前走,那天可能会改变我的整个生活。我要是问了她,她也许会对我说出真相,就象阿尔贝蒂娜那样,如果阿尔贝蒂娜死而复生的话。确实,你在几年后再遇到你不再喜爱的女人,在她们和你之间相隔的难道不就是死亡,犹如她们已不在人世一般,因为我们的爱情不再存在这一事实,使当时的她们或当时的我们变成了死人。也许她没有回想起来,或者是她在说谎。不管怎样,我对此已毫无兴趣,我不想去了解它,因为我的心发生的变化,比希尔贝特的脸发生的变化还要大。她的脸已不再为我喜爱,但主要是我已不再感到不幸,我要是再回想起这件事,就无法想象我见到希尔贝特在一个小伙子身边慢慢地走着会感到如此不幸,心里会想:“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愿再见到她。”在这遥远的年代,这种思想状态对我来说曾是一种长久的折磨,现在却已荡然无存。因为在这个一切都会耗尽、消失的世界里,同美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加彻底,同时又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悲伤。
然而,如果说我对自己没有问她当时和谁一起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感到惊讶——这种因时过境迁而不爱追根究底的例子我已经见得太多了——,那么,我对自己没有把那天我遇到希尔贝特之前卖掉一个中国古瓷花瓶以便给她买花这件事告诉她感到有点惊讶。①这确实是在随之而来的十分悲伤的年代里,我当时唯一的安慰是在想,有朝一日我会毫不担心地把这种温情脉脉的意愿向她诉说。一年之后,如果我看到一辆汽车将要撞到我的汽车,我不想死的唯一愿望,是因为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希尔贝特。我当时安慰自己,心里想道:“咱们别着急,我还有整个一生可以来做这件事。”由于这件事,我希望自己不要失去生命。现在,我感到把这件事说出来并不是愉快的,几乎是可笑的,也不是“诱人的”。希尔贝特继续说道:“另外,即使是我在您家门口遇到您的那天,您还是象在贡布雷时一模一样,您要是知道,您的变化多小啊!”我又回忆起往日的希尔贝特。我简直可以画出太阳照在山楂花下的四边形光线,小姑娘拿在手里的铲子,以及在远处盯着我看的目光。只是伴随着这目光的粗野手势,使我以为这是一种蔑视的目光,因为在我看来,我所希望的事是那些姑娘不知道的某种事情,这种事情只有在我的想象中她们才会去做,就是在我单独一人想往的时候。我更不能相信的是,这些小姑娘中的一个,竟敢在我祖父的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十分迅速地想出这种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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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后来问了她。那是女扮男装的莱娅。她知道她认识阿尔贝蒂娜,但详细情况就说不上了。由此可见,某些人在我们的生活中总会重逢,以便为我们的欢乐和痛苦作准备。——作者注。
我没有问她,在我卖掉花瓶的那天晚上,她跟谁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在当时的表象下发生的真实情况,对我来说已变得完全无关紧要。然而,有多少日日夜夜我在痛苦地想那人是谁,我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以便克制我心脏的激烈跳动,也许要比过去在这同一个贡布雷不去对妈妈说声晚安而作出的努力更大。人们说,我们的神经系统在衰老,这正是某些神经方面的情感逐渐衰退的原因。不过对我们永久的自我来说并非如此,因为永久的自我会在我们整个一生中持续下去,但对我们所有连续的自我来说确实如此,连续的自我都是永久的自我的组成部分。
因此,在相隔这么多年之后,我必须对我脑海中清晰可见的一个形象进行修改,这件事使我感到相当高兴,因为它向我表明,我过去认为在我和某种金发小姑娘之间所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同帕斯卡尔的鸿沟一样是想象出来的,我还认为这件事富有诗意,因为完成它需要漫长的岁月。我想到鲁森维尔的地道,不禁因欲望和遗憾而惊跳起来。然而,我高兴地想,我当时全力以赴却又无法如愿以偿的这种幸福,也许存在于别处,而不是在我的思想之中,实际上它又离我这么近,在这个我经常谈起的鲁森维尔,我可以从散发鸢尾香味的书房里看到它。可我却一无所知!总之,她概括了我在散步中向往的一切,直至我迟迟不想回去的原因,我那时却以为自己看到树林微微裂开,活了起来。我过去热切地希望得到的东西,要是我能够理解和找到,她当时就能使我从少年时代起尝到它的滋味。在那个时候,希尔贝特确实是完全属于梅塞格利丝那边的,而我过去却并不这样想。
虽说她不是奥士维尔的小姐,就是罗贝尔在妓院里认识的那位小姐(真有意思,我要求对此作出解释的人恰恰是她未来的丈夫!),即使是我在家门口见到她的那天,我也没有完全弄错她目光的含义,没有弄错她是哪一种女人,她现在已向我承认她过去是这种女人。她对我说:“这一切都已十分遥远,我自从和罗贝尔订婚以来,心里只想着他。您看,我对自己责备得最多的,甚至不是小时候的这些心血来潮……”
整整一天,呆在这个乡村味有点过浓的住宅里,住宅的外表象散步中休息或避雨的午睡处。在这种住宅里,每个客厅犹如花园中的凉棚,而在房间的墙布上,来找你作伴的是园中的玫瑰或树上的小鸟,它们与世隔绝——因为墙布太旧,上面的每朵玫瑰之间都相距甚远,要是真的就可以采摘下来,每只小鸟则可关进笼子驯养。墙上丝毫没有今天那些房间里的豪华装饰,就是在银色的背景上,诺曼底地区的苹果树都以日本的风格表现出来,使你在床上度过的几小时中幻觉联翩——,整整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从房间里可以看到花园的青葱可爱和园门口的丁香,河边大树的绿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以及梅塞格利丝的森林。我望着这一派景色感到愉快,是因为我心里在想:“我房间的窗口一片青翠,真美。”直到在广阔的绿色画面上,我看到了贡布雷教堂的钟楼,这钟楼漆成深蓝色,和画面的颜色不同,只是因为它距离较远的缘故。这不是这座钟楼的一种形象表现,而是这座钟楼本身,它把地点的距离和年代的间隔展示在我的眼前,并在闪闪发光的青翠之中,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色调,呈现在我的正方形窗框之中,那色调非常深暗,仿佛是画在上面一般。我要是走出房间片刻,就会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一个小客厅的墙布,因为走廊的走向不同,犹如一条鲜红的带子,墙布只是一块平纹细布,但颜色是红的,一道阳光射在上面,仿佛立刻会燃烧起来。
在这些散步中,希尔贝特和我谈起了罗贝尔,听起来好象他要离开她,以便到其它女人的身边去。确实,他生活中有许多碍手碍脚的东西,就象某些男子的友情对于那些喜爱女人的男人一样,还有那种无益的防范、徒劳地强占位置的性格,犹如大多数家庭中那些毫无用处的物件所占据的位置。
我在当松维尔时,他好几次来过那儿。他和我过去认识的他已大不相同。他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身材变粗、行动迟缓,就象德·夏吕斯先生那样,而是恰恰相反,在他身上发生相反的变化,使他具有一位骑兵军官的潇洒外表——虽然他已在结婚时辞去军职——,这种外表是他从未有过的。德·夏吕斯先生的体重逐渐增加,罗贝尔(也许他要年轻无数倍,但人们感到,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只会和这个理想越来越接近)却犹如某些妇女一样,为了身材而坚决牺牲自己的容貌,从某一时刻起无法离开玛丽亚温泉(既然无法同时保持好几种青春的特点,还是选择青春的身材为好,因为它最能代表其它各种青春的特点),他的身材变得更为修长,动作更为敏捷,这是同一种恶习所产生的相反结果。另外,这种敏捷还有各种心理上的原因,如害怕被人看见,不想显出这种害怕的愿望,以及对自己不满和无聊所产生的焦躁不安。他常去某些烟花巷鬼混,由于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进出这些场所,他就一头钻到人群之中,使自己的身体以尽可能少的表面呈现在设想中的过路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之下,犹如士兵在冲锋时一样。他那一阵风似的行走速度依然如故。这种行走速度可能也概括了一个人显而易见的勇敢,这个人想显示自己无所畏惧,不愿花时间进行考虑。为了使他的形象完整无缺,还须提到一点,那就是他年纪越老,就越想显得年轻。他还有那些一直感到无聊、厌倦的男人的急躁,这些人过于聪明,不能过他们所过的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们的才能也无法在这种生活中得到施展。也许这些人无所事事的本身可以表现为无精打采。但是,自从体育运动受到青睐之后,无所事事就具有一种体育运动的形式,即使在进行体育运动的时间之外也是如此,无所事事就不再表现为无精打采,而是表现为生气勃勃,使得无聊的情绪没有蔓延的时间和地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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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的记忆,即无意识记忆本身,已经忘记了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但是,看来还存在着一种四肢的无意识记忆,这种记忆是对另一种记忆的大为逊色、毫无结果的模仿,但它的寿命更长,犹如某些无智慧的动物或植物的寿命比人更长一样。双腿和双臂充满了麻木的回忆。
有一次,我相当早就和希尔贝特分手,半夜里在当松维尔的房间里醒来,睡眼惺忪地叫“阿尔贝蒂娜”。这不是因为我在想念她,不是因为我梦见了她,也不是因为我把她当作希尔贝特;这是因为我手臂里产生的模糊回忆让我去找我背后的铃,就象在我巴黎的房间里一样。我没有找到铃,就叫“阿尔贝蒂娜”,以为我已故的女友睡在我身旁,就象过去那样,她晚上常常睡在我这儿,我们一起睡着醒来时就计算弗朗索瓦丝走到我的房间所需要的时间,以便让阿尔贝蒂娜可以从容不迫地摇响我无法找到的铃。——作者注。
他变得消瘦多了——至少在这令人烦恼的时期是如此——,对自己的朋友们,例如对我,他几乎不再表现出任何同情心。相反,他对希尔贝特装出多愁善感的样子,象是在做滑稽,却惹人讨厌。这并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对他来说真的是无足轻重。不,罗贝尔爱她。但是,他总是对她说谎;他那双重的思想,即使不是他谎言的本质,却总是被人发觉;于是,他觉得要获得成功,就只能把他使希尔贝特感到难过的真正悲伤夸大到可笑的地步。他说,他这次来到当松维尔,但必须在第二天上午离开,因为他要跟当地的一位先生谈一件事,据说这位先生在巴黎等候他,但正巧有人在贡布雷附近的晚会上遇到这位先生,这位先生说他来此休息一个月,在此期间他不回巴黎,这个谎话也就不拆自穿,因为罗贝尔在编造谎言时没有和这位先生通过气。罗贝尔脸红了,他看到希尔贝特忧郁而狡黠的微笑,就把传话人骂了一通之后离开,在妻子以前回家,并托人给她捎个绝望的口信,说他撒这个谎是为了不使她难过,她看到他又要走了,走的原因又不能告诉她,所以他就撒个谎,这样她就不会认为他不爱她(所有这些,虽说他把它写成谎言,却是千真万确的),然后派人去问,他是否能去她的房间,这下可是一半是真的悲伤,一半是对这种生活感到难以忍受,还有一天比一天大胆的装疯卖傻,他抽抽噎噎地哭泣,泪流满面,说他将要死去,有时突然倒在地板上,就象身体不舒服一样。希尔贝特不知道应该对他相信到何种程度,认为他每件事都在说谎,但她知道,总的说来他是爱她的,所以对这种将要死去的预感表示担心,认为他也许身患一种她不知道的疾病,因此不敢惹他生气,不敢要求他放弃旅行。另外,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在巴黎和当松维尔,在圣卢家族居住的所有地方,使莫雷尔和贝戈特一样,受到这个家族子女一般的接待。
弗朗索瓦丝早已发现德·夏吕斯先生为絮比安所做的一切,以及罗贝尔·德·圣卢为莫雷尔所做的一切,但她没有从中得出结论,认为这是盖尔芒特家族几代人中相传的一个特点,她这个人很讲道德,又是满脑子的偏见,却最终认为——就象勒格朗丹大力相助戴奥多尔一样——这是她所拥有的各种知识认为值得尊重的一种习惯。她谈起莫雷尔或戴奥多尔,总是说这是个年轻人:“他找到了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一直关心他,帮了他很多忙。”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者总是那些爱恋、痛苦和宽恕的人们,在这些人和被他们引入歧途的未成年人之间,弗朗索瓦丝毫不犹豫地把美的角色赋予前者,认为他们“心肠好”。她毫不犹豫地指责戴奥多尔对勒格朗丹耍了许多花招,然而她仿佛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性质不存在任何疑问,因为她补充道:“这时,小伙子懂了,觉得应该出点力,就说:‘您把我带去吧,我会喜欢您的,我会好好的奉承您。’真的,那位先生心肠真好,戴奥多尔在他身边得到的东西,可能会比他应该得到的要多得多,一定会这样,因为他头脑发热,可那位先生真好,我常常对霞内特(戴奥多尔的未婚妻)说:孩子,您什么时候要是有困难,就去找那位先生。他会自己睡到地上,把床让给您睡。他太喜欢那小子(戴奥多尔)了,不会把他赶出去的。当然,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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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戴奥多尔现在住在法国南方,出于礼貌,我问他姐姐他姓什么。当知道他姓萨尼隆时,我就大声说道:“那时为了我给《费加罗报》写的文章,是他给我写了信!”——作者注。
同样,她对圣卢的评价高于莫雷尔,她认为,尽管小伙子(莫雷尔)耍了所有这些花招,侯爵却决不会让他生活在困苦之中,因为侯爵本人遭到了很大的挫折。
他坚持要我留在当松维尔,有一次甚至脱口而出,说我来这儿对他的妻子来说是一种快乐,就是她现在所有的那种快乐,他这样说显然不是为了使我高兴,他说这是她在一天晚上亲口对他说的,那天晚上她一直欣喜若狂,可开始时她感到十分伤心,我不期而至,使她奇迹般地从绝望中摆脱出来,“也许是从最坏的情况之中摆脱出来,”他补充道。他请我想方设法使她相信他爱她,并对我说,他还爱着一个女人,但他爱这个女人不如爱自己的妻子,很快就要和她一刀两断。他这时自鸣得意,需要吐露隐情,我有时甚至觉得夏尔莉这个名字会在罗贝尔嘴里脱口而出,就象一次开奖的号码一样。他补充道:“然而,我可以引以为豪。这个女人无数次向我证实了她的爱情,可我却将为希尔贝特而牺牲她,她从未注意过一个男人,她也认为自己是不会爱上男人的。我是第一个这样的男人。我知道,她对所有的男人都严词拒绝,所以当我收到她的情书,看到她在信中对我说,她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感到幸福,我就不能再离开她了。显然,要不是想到这可怜的小希尔贝特痛哭流涕我就心软,我真会感到得意忘形呢。你不觉得她有点象拉谢尔?”他对我说。确实,我感到惊讶的是,要是将就一点,她们之间确实有一种模糊的相似。也许这与脸部某些轮廓真正相象有关(例如与希伯来人的血统相关的轮廓,这种血统在希尔贝特身上却极不明显),由于这种相象,当罗贝尔的家里要他结婚时,他在门当户对的条件下感到自己更倾向于希尔贝特。这还和下面的情况有关:希尔贝特一次偶然看到她不知姓名的拉谢尔的一些照片,她为了讨好罗贝尔,就竭力模仿这位女演员喜欢的某些习惯,例如头发上总是戴红蝴蝶结,手臂上扎一条黑丝绒带,并把头发染成棕色。后来,她觉得他因内心抑郁而脸色难看,就试图妙手回春。但她有时做得实在过分。有一天,罗贝尔要来当松维尔逗留二十四个小时,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看到她在入席时已十分奇怪地判若两人,她不仅和过去不同,而且和平时也不相同,我惊讶得愣住了,仿佛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女演员,一位狄奥多拉①。我感到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好奇地想知道她什么地方变了。这种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满足,就是在她擤鼻涕的时候,尽管她异常小心,手帕上还是留下各种颜色,犹如一块色彩丰富的调色板,我由此看出她脸上涂满了脂粉。正因为如此,她的嘴唇才变得血红,还竭力使嘴上露出笑容,以为这样才会使他满意,而这时,火车到站的时刻即将来临,希尔贝特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否真的会来,或者会发来一份电报,这种电报的模式,就象德·盖尔芒特先生曾风趣地确定过那样:“不能来,就撒谎。”这就使她双颊苍白,眼圈发黑,面颊上流着带紫色眼膏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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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狄奥多拉(约500—548),拜占廷皇后,查士丁尼一世皇帝(527—565)之妻。她从小就当演员,查士丁尼爱其美貌聪明,纳为情妇,525年与她正式结婚。
他脸上装出温柔的样子,这和他过去自然的温柔形成鲜明的对照。说话的声音象酒鬼,但又有演员的抑扬顿挫。他对我说:“啊!你看,只要希尔贝特幸福,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她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这点你是无法知道的。”这其中最令人生气的,仍然是自尊心,因为他对自己被希尔贝特所爱而洋洋得意,但又不敢说他爱的是夏尔莉,就对小提琴手自以为对他所具有的爱情,加上各种各样的细节,虽说这些细节并非纯属虚构,却也被善于夸大其词的圣卢添枝加叶,而夏尔莉向他要的钱一天多似一天。他把希尔贝特托付给我之后就回到巴黎。此外,我曾有机会(我把以后的事提前叙说,因为我当时还在当松维尔)在巴黎的社交界见到他一次,是在远处见到的,在那里,他的话虽说生动、迷人,却使我想起了过去;我感到惊讶,他的变化真大。他越来越象他的母亲;母亲的高傲、轻盈的风度,在她自己身上是十全十美的,但传到了他的身上,由于他受过完美无缺的教育,这种风度就变得夸大、僵硬;盖尔芒特家族特有的深邃目光,使他仿佛在仔细察看他经过的所有地方,不过这几乎是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进行的,是出于一种习惯和动物的特性。他那个性突出的外表是盖尔芒特家族所有成员都没有的,他即使在不动的时候,也如同凝固的黄金那样,是阳光灿烂的白昼,这样他就仿佛披上一身奇特的羽毛,变成一个稀有的品种,使鸟类收藏家们都想占为己有;但是,当这种化作鸟的阳光开始运动、行动之时,譬如当我看到罗贝尔·德·圣卢进入我所在的一个晚会之时,他昂起了头,头发如羽冠一般显得喜悦而又自豪,金色的冠毛有点脱落,脖子转动时的灵活、自豪和卖弄风情是人类所没有的,他使你产生的好奇和赞赏,一半与社交界有关,一半与动物学有关,你不禁会想自己是在圣日耳曼区还是在植物园,你是在端详穿过大厅的一位大贵族还是在观赏笼子里跳跃的一只小鸟。只要稍加想象,这个图像中不但会出现羽毛,还会出现树枝。他开始说出一席话来,他认为这些话具有伟大的世纪①的风格,并以此来模仿盖尔芒特的风度。但是,有一种微不足道却又无法捉摸的东西,使这种风度变成了德·夏吕斯先生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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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十七世纪。
在那次晚会上,德·马桑特夫人离我们较远,他就对我说:“我离开你一会儿。我去奉承一下我的母亲。”至于他不断和我谈起的爱情,并不是对夏尔莉的那种爱情,虽说他重视的只有那种爱情。一个男人不管怀有何种爱情,人们总是会弄错同他发生关系的人的数目,因为人们错误地把友谊当作恋情,这是一种加法的错误,而且还因为人们认为一个已被证实的恋情会排除另一个恋情,这就又产生另一种类型的错误。两个人可以说:“X……的情妇,我认识,”并说出两个不同的名字,但这两个人都没有弄错。爱一个女人往往不能满足我们的全部需要,我们就交结一个我们并不喜欢的女人来欺骗她。到于德·夏吕斯先生传给圣卢的那种爱情,一个丈夫有了那种爱情一般会使妻子幸福。这是一条普遍规律,但盖尔芒特一家却找到使这条规律产生例外的方法,因为有这种癖好的男人们希望别人相信,他们喜欢的是女人。他们和某个女人一起招摇过市,使他们自己的女人悲痛欲绝。这种手法,古弗瓦西埃一家用得更为巧妙。年轻的古弗瓦西埃子爵认为自己举世无双,自创世以来就受到某个男性的诱惑。他认为他的这个癖好来自魔鬼,就同它进行了斗争,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让她生了几个孩子。后来,他的一个堂兄弟告诉他,这种癖好相当普遍,还亲自把他带到那些能满足他这种癖好的场所去。德·古弗瓦西埃先生从此只喜欢自己的妻子,以加倍的热情来生儿育女,她和他被列为巴黎的最佳夫妇。人们对圣卢夫妇的评价就并非如此,因为罗贝尔不但性欲倒错,而且还使妻子嫉妒得要死,原因是他毫无乐趣地供养着几个情妇。
可能是因为莫雷尔长得极黑,符合圣卢的需要,就象阳光需要阴影一样。在这个如此古老的家庭里,一位头发金黄、聪明的大贵族具有一切魅力,心底里却埋藏着一种无人知晓的对黑人的秘密癖好,这是十分容易想象的。
另外,罗贝尔从不让人在谈话中涉及他那类爱情。要是我说上一句,他就会回答道:“啊!我不知道。”神情冷淡得让自己的单片眼镜掉落下来。“我并不怀疑有这种事情。如果你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我亲爱的,我建议你到别处去问。我是一个士兵,就是这样。我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对巴尔干战争却兴趣盎然。过去,战役的词源学曾使你感到兴趣。我当时对你说,即使是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人们也会看到典型的战役,例如侧翼包围的伟大尝试,乌尔姆战役。嗳!不管这些巴尔干战争如何特殊,鲁莱-布加斯仍然是乌尔姆,侧翼包围。这就是你可以和我谈论的话题。至于你所暗示的那种事,我是一窍不通,就象对梵语一样。”
罗贝尔不屑一谈的那些话题,希尔贝特在他走后却很乐意和我谈起。当然不是谈她的丈夫,因为她对此一无所知,或是装作一无所知,但是,她大谈特谈这些事涉及的是别人,这也许是因为她从中看到一种对罗贝尔的间接辩白,也许是因为罗贝尔同舅舅一样,既对这些话题讳莫如深,又有一种倾听和恶言中伤的需要,使她了解到许多情况。在所有的人中,德·夏吕斯先生并没有得到她的宽容,这也许是因为罗贝尔虽然没有和希尔贝特谈起夏尔莉,却禁不住要以某种方式对她反复叙说小提琴手告诉他的事情:他一直憎恨过去的恩人。希尔贝特很喜欢这种谈话,这样我就可以问她,阿尔贝蒂娜趣味相同,是否也有这类癖好,因为阿尔贝蒂娜的名字我第一次是从她那儿听到的,那时她们是同学。希尔贝特无法向我提供这方面的情况。另外,我也早已对此不感兴趣。但是,我继续机械地打听这方面的情况,犹如一个记忆力衰退的老人,不时打听他失去的儿子的消息。
奇怪的是,以及我无法加以发挥的是,阿尔贝蒂娜喜欢的所有女人,就是所有那些可能让她做她们所希望的那种事的女人,在那时由于得不到我的友谊,在何种程度上要求、恳求——我不敢说乞求——和我发生某种关系。如果遇到邦当夫人,不需要给她钱她就会把阿尔贝蒂娜给我送回来。这种起死回生在毫无用处之时发生,使我感到十分伤心,这并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要是她不是从都兰,而是从另一个世界返回我的身边,我就会毫无乐趣地接待她,而是因为一个我所喜受却又无法去看望的年轻妇女。我心里想,如果她死了,或者我不再爱她了,所有那些可能使我和她接近的人,就会在我的脚下消失。而现在,我徒劳地试图去影响他们,原因是我的心病没有被经历治愈,这种经历本应使我明白——它过去曾使我明白某些事——,爱是一种坏运,就象童话里的那些人一样,只要魔法没有解除,别人就无能为力。
她对我说:“我手里的这本书,就是谈论这些事的。这是巴尔扎克的一本老书,名叫《金眼女郎》,我仔细阅读这本书,是为了能了解我的那些叔叔。但是,这是荒唐而难以置信的,是个美丽的恶梦。另外,一个女人也许会这样受到另一个女人的监视,但决不会被一个男人监视。”——“您错了,我过去认识一个女人,一个喜欢她的男人简直是把她监禁起来;她不能去看望任何人,外出时只能由忠实的男仆跟随着。”——“啊!这一定会使您这样的善良的人感到厌恶。是啊,我们曾经和罗贝尔谈起过,您应该结婚。您的妻子会使您恢复健康,您则会使她幸福。”——“不,我的脾气太坏。”——“这是什么想法!”——“我可以向您担保。另外,我订过婚,但我不能……”
我回到楼上的卧室时忧虑地想,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贡布雷的教堂,这座教堂仿佛是在淡紫色窗子里的绿树丛中等待着我。我心里想道:“算了,改年再去吧,要是我没死的话”,除了我的死亡,我没有看到其它的障碍,也没有想到教堂的死亡,我感到教堂应该在我死后长期存在下去,就象它在我出生之前曾长期存在一样。但在有一天,我对希尔贝特谈起阿尔贝蒂娜,我问她阿尔贝蒂娜是否爱女人。“哦!一点不爱。”——“但是您过去说过,她有不良的嗜好。”——“我说过这种话?您一定听错了。不管怎样,即使我说过,您也弄错了,我是说她和一些小伙子谈情说爱过。另外,在这样的年纪,恐怕也不会在这方面走得很远。”阿尔贝蒂娜曾对我说过,希尔贝特也喜欢女人,曾向阿尔贝蒂娜求过爱,现在希尔贝特这样说,是否为了对我隐瞒这个情况?或者是(因为其他人对我们生活的了解往往比我们认为的要多)她知道我过去喜爱、妒忌阿尔贝蒂娜(其他人对我们的实际情况的了解,可能比我们认为的要多,但由于过多的猜想,他们也会进行不着边际的发挥并产生错误,而我们则由于不进行任何猜想,希望他们产生错误),并认为我现在还是这样,就出于好心用布蒙住我的眼睛,这种布,人们时刻为妒忌的男人准备着。不管怎样,希尔贝特过去说的“不良的嗜好”直至今天所作的生活作风正派的担保,同阿尔贝蒂娜肯定的过程恰恰相反,因为阿尔贝蒂娜到最后几乎承认她和希尔贝特保持同性恋的关系。在这点上,阿尔贝蒂娜曾使我感到惊讶,就象对安德烈告诉我的事感到惊讶一样,因为对于这一小群姑娘,我在认识她们之前先是认为她们反常,后来认识到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就象往往会发生的那种事一样,人们发现一位正派的姑娘,她对爱情的现实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所处的环境却是人们错误地认为伤风败俗的环境。后来,我又走了回头路,认为自己最初的猜想的正确的。但是,阿尔贝蒂娜把这件事告诉我,也许是为了显示她的经验要比她看上去更为丰富,为了用反常的魅力在巴黎迷住我,犹如初次相识时她用贞洁的魅力在巴尔贝克迷住我一样;当我跟她谈起喜欢女人的女人时,只是为了不显出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样子,就象在一次谈话中,如果谈到傅立叶或托博尔斯克①人们虽说对此一无所知,却会装出在行的样子。她也许曾经生活在凡德伊小姐的或安德烈的女友隔壁,和她们隔开一道厚实的隔墙,但她们认为她“并非如此”,她后来获悉了这些情况——就象嫁给作家的女人竭力想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一样——,但只是为了讨好我,为了能回答我的问题,直至有一天她才明白,她们这样做是出于妒忌,于是她就开了倒车。除非是希尔贝特对我撒谎。我这时想到,罗贝尔在一次以他感兴趣的方式进行的调情中,得知希尔贝特不讨厌其他女人,就娶了她,希望得到他想必没有在家里得到过的乐趣,因为他在别处得到这种乐趣。这些假设中的任何一种都不是荒谬的,因为象奥黛特的女儿那样的妇女或是那一小群姑娘,兴趣十分多样,各种兴趣即使不是同时存在,也会交替出现,她们会轻易地从对一个女人的爱恋转到对一个男人的热恋,因此要确定她们真正的主要兴趣仍然是困难的。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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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托博尔斯克是苏联俄罗斯联邦秋明州城市,建于1587年,是俄国早期西伯利亚殖民开发的重要中心。
②为了使我决定娶她(而她本人也拒绝了这件事,原因是我的性格优柔寡断、令人厌烦)。确实,我就是以这种过于简单的形式来评论我和阿尔贝蒂娜的艳史,因为现在我只是从外部来观察这段艳史。——作者注。
既然希尔贝特在读《金眼女郎》,我就不想向她借阅这本书。但是,在这最后一个晚上,当我去她那儿时,她借给我一本书,让我在睡觉前阅读,这本书使我产生的印象相当强烈而又混杂,不过并不持久。这就是龚古尔兄弟未曾发表的日记。
我在熄掉蜡烛之前读了抄录如下的那一段。我对文学缺乏才能,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已经预感到,在这次逗留期间又得到了证实——那天晚上是这次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动身前夕挑灯夜读的那个晚上,由于习惯即将废除,麻木随之消失,就试图对自己作出评价——,这时却使我感到这并不是值得如此惋惜的事,仿佛文学不能揭示深刻的真理;同时,使我感到伤心的是,文学不象我过去所认为的那样。另一方面,如果书中所说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并不比我看到过的东西更为美好,那么我就感到会使我住进疗养院的多病身体也不值得如此惋惜。但是,现在这本书谈到了这些事物,有一种奇怪的矛盾使我想要看到它们。下面就是我在因疲劳而闭上眼睛之前所读的那几页:
“前天,维尔迪兰为了带我去他家吃晚饭,突然
来到这里,他是《杂志》①过去的评论员,是惠斯勒
论著的作者,在这部论著中,这个独特的美国人的
风格和艺术色彩,常常由酷爱被描写的事物的各种
精细和妩美的维尔迪兰十分细腻地表达出来。我在
跟他走之前更衣的时候,他讲起了故事,有时象受
惊时在作忏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说他在和
弗罗芒丹的‘马德莱娜’结婚之后立刻放弃写作,放
弃写作的原因是有服用吗啡的习惯,据维尔迪兰说,
这样做的结果是,他妻子的沙龙里的大多数常客都
不知道女主人的丈夫曾经进行写作,所以在谈论夏
尔·布朗、圣维克多、圣伯夫和比蒂时,认为这些
人肯定比他高明。‘哦,您龚古尔,您十分清楚,戈
蒂耶以前也知道,我的《沙龙》和那本蹩脚的《昔
日的大师》②不可同日而语,但在我妻子的娘家,那
本书却被捧为杰作。’然后,在一个傍晚,在特罗卡
德罗宫的那些塔楼附近,仿佛有一个微光在最后一
次发亮,使塔楼变得象过去糕点铺里涂上醋栗冻的
塔形蛋糕。那天傍晚,谈话在马车里继续进行,马
车将把我们送到孔蒂河滨路,即他们公馆的所在地,
主人认为这座公馆就是威尼斯大使过去的公馆,里
面据说有一个吸烟室,维尔迪兰对我说,吸烟室是
按照《一千零一夜》的方式,从一座我忘了名字的
著名palazzo③里原封不动地搬来的,这座宫殿里有
一个石井栏,表示圣母玛利亚的花冠,维尔迪兰确
信这必定是桑索维诺④最美的作品,据说是给他们
的客人们弹烟灰用的。确实,当我们到达的时候,漫
射的月光呈海蓝色,真象是威尼斯传统中墙粉的颜
色,在这种底色之上,法兰西研究院圆屋顶的轮廓,
使我想起瓜尔第的绘画中的保健女神像,此情此景,
不由使我产生一点幻觉,仿佛自己是在大运河之畔。
这种幻觉得以保存下来,是因为这座从二楼看不到
河滨路的公馆的结构,也是因为公馆主人那番能唤
起回忆的话,他肯定地说,渡轮街的街名——见鬼,
我从未想到过这点——来自过去的修女乘坐的渡
轮,米拉米翁修会⑤的那些修女是去做圣母弥撒的。
我在姑妈古蒙夫人居住的街区闲散地度过了童年时
代,现在重又看到几乎与维尔迪兰公馆毗连的‘小
敦刻尔克’的招牌,开始重新喜爱⑥这个街区,‘小
敦刻尔克’是幸存的少数几家店铺之一,这些店铺
用加布里埃尔·德·圣多班⑦的铅笔画和水彩画作
为装饰,这些十八世纪的珍品把当时的无所事事固
定下来,画中讨价还价的是法国和外国的漂亮物品,
以及‘艺术创造的一切最新的东西’,就象这家小敦
刻尔克的一张发票上所写的那样,依我看,唯有维
尔迪兰和我拥有这种可称为散页装饰纸杰作的发
票,发票上有一个象征路易十五统治的人在记帐,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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