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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码头

陈杰 (当代)
《旱码头》姬晓东                
  楔子
  当路山城中央那座建于明末清初的钟楼上传出八声悠远而沉闷的钟声时,散发着浓烈油墨味的《路山日报》便开始送进城里的各个机关单位了。
  《路山日报》不很好看,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很不好看,就像报纸散发出的那种腻腻的劣质油墨味道那样,报纸简直和一碗酸溜巴叽且丝丝瓤瓤不成形的发馊饭菜差不多。在路山地区,很早就流行着一个说法,谁要检测自己的肺活量有多大,那他先拿一张刚出版的《路山日报》对着脸低头猛吸,然后观察周围之人有无闻到异味,如有,则需按此法加强锻炼,如无,则证明此人乃超人。因此,不仅各种层次的读者难以忍受这样的“味道”,就连报社里的编辑、记者、部主任甚至副社长、副总编们也都这样。
  一点儿不夸张地说,每天的《路山日报》就是昨天的重复:一版是要闻版,是专门发布地委、行署领导的工作状态和日常行踪的,一年时间里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版面是刊登这些领导的活动和讲话的,当然,那最突出的头条位置,多年来自然是被地委书记梁怀念独自享用着,他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大放厥词,强调他认为目前应该狠抓的突出问题,大谈该积极堵塞的各种漏洞,在这里发号施令,指挥全区人民团团转、如何干。每年里也有少许特殊情况,如省里领导来视察,梁怀念书记就只得忍痛割爱地把头版头条这个突出位置提供出来供大领导享用。即使在此时,他也理所应当地站在领导旁边,当个电灯泡的角色。《路山日报》的一版还另有重用,就像有人戏言的,报纸是给那些为了进步而时刻掌握领导动向的人们提供信息的。看头版就知道最近哪个领导在不在家,在干些什么,如果是视察了艺术团,并和演员们“亲切握手,合影留念”,说明领导最近的心情肯定不错,因此也就应该抓住机会去拜访,该带什么样的礼品或者是多少“硬通货”;如果看到领导在抗洪抢险、山体滑坡第一线,或者是陪同上级纪律检查、监察部门的领导搞党风廉政建设,那他最近可能烦着呢,最好还是少去讨嫌;如果近来地区全体委员接二连三鱼贯按顺序亮相,加上最近又有几个县长、书记和部、局长们到了退休年龄的话,说明可能又要研究人事、决定干部任免了,提醒想进步的同志们得抓紧时间跑啊什么的!
  像许多报纸一样,《路山日报》的二版也是经济、社会、科技等综合版。除了报道这行业、那部门的工作动态、作风建设等等,就是长年刊登地区烟厂、酒厂、化工厂和水泥厂这些有“油水”老企业的新成绩和老经验,同时,报社也不忘农民朋友,给他们从省内外的媒体上摘抄几篇农村适用技术文章登着看。当然,这个版还有一类文章不可轻视,就是那些专门给领导同志们看的理论文章、调研报告和经验介绍等,而且,在这些文章后总是约定俗成地写上本文作者系某县委常务副书记、某县人民政府副县长或者系地区某局副局长之类的字样,是常务副县长绝对不能含糊地写成一般副县长。按理说这些局长、书记、县长们即使不标他们的身份,地区领导也不至于张冠李戴,可现在各级的官们实在是多如牛毛,就像在新品种示范瓜地里挑西瓜,白皮的,绿皮的,花皮的,如果它们不贴上标签,谁又能知道一个个躺在地里圆咕咙咚的家伙,都是些什么品种和货色?里面是红是黄究竟是啥瓤水?
  三版是法制文化卫生体育副刊等综合版,反正都是拣好听的话刊登。比如说社会治安状况,小城路山刑事案件接二连三地发生,由于害怕破坏稳定的局面,关于公安的报道在报纸上发出来就成了他们半年破获三千多起刑事案件的表扬文章(包括一群四十只的羊就统计为四十起案件),而还有两万多案件、包括几十起恶性案件等在哪里破获的事情却无人提起。自然,“法制瞭 望镜”专栏瞄准的只是高高飘扬在公检法机关的红旗,刊登诸如警官拣到钱包归还失主、全体法官为发了大水的南方群众捐款的这类好人好事,有时还加上编者按,兴奋地隆重发表“进法院大门要通过安全检查”这类工作创新文章。至于体育栏目,因为路山是个小地方,多年来也没啥大型的体育赛事,故而出现在报纸上的也就是群众自发蹬蹬腿,跑跑步,遇到节日搞次活跃职工生活的篮球比赛等,后来出现“万人练香功”、“中功有奇效”的气功活动后,该栏目总算度过了稿荒。文化副刊栏目经常被几个只露名却可能因为长相不咋样而难露脸的不男不女的作者们霸占着,神奇的沙漠、浑厚的黄土地、古老的城堡以及郊外河边的塞上杨柳,成为他们笔下的永恒主题。当然,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咏叹盆里的玫瑰、月季、牡丹花,观察猫呀、狗呀这些可爱的小动物们从怀孕到生产的整个过程,也构成了文化艺术版的生命,时不时地报上出现“站在家的窗户前,看着远处公园里美丽的鱼儿在湖中游来游去,自由得不得了”的感叹,或者写自己的儿子如何从刚会说话时见人就叫爸爸,到现在只叫自己老公爸爸的聪明变化历程,不时传递出生产儿子过程中的精湛技艺,做作的文章对读者们而言犹如是在吞苍蝇,自然叫他们联想到作者的模样一定不怎么样,说不定是五大三粗的、失去了对男人的吸引力,所以到报纸上来像母狼般进行发情的嚎叫。即使这些令读者呕吐的文章,还出现供不应求、常常闹稿荒的现象。所以三版也时不时地被新华社的电讯稿“包”了,既有国际新闻又有国内新闻,内容五花八门的,被行内人称为《新华每日电讯》的翻版。当然使用这样的稿子编辑最高兴,一来是因为用新华社通稿省事,不用编来编去的麻烦;二来主要是能解决经常发生稿荒而“无米下炊”的窘况(这样的报纸基本上失去了读者和作者);三来嘛,用新华社电讯稿不仅编辑省心,而且报社也省钱,新华社的通稿是每年一次性付费,像路山这样贫困的小地方,新华社只是象征性地收几个小钱而已,倒是省去了给自然来稿那些作者们支付的稿酬。
  四版是广告版,这个版被报社职工最看中,是大锅以外的“小饭碗”,每天报纸一出来,大家就大眼珠子瞪着小眼珠子盯着她,因为吃好吃坏、有无油水全在这里了。报社的编采人员和印刷厂职工不完全分家,揽来广告都一样的提成,因此广告版不仅编辑、记者看重,就是印刷厂的工人们,甚至连早年退休的老职工也很看重,如果连续两三天报纸没有整版广告的话,编辑记者就会不无戏谑夸张地说: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照这样下去,下月的抽烟档次肯定要降好多!那些兜里装着医药费条子的老职工也把拐棍敲打得啪啪作响,颤巍巍地喊叫:难道叫我们把医药费条子带到棺材里,找阎王爷报销吗?!
  “党报就是这样,难办!”每当地区一些部门的头头脑脑,县上的书记、县长们向《路山日报》社长兼总编辑温彩屏提出对报纸的看法时,她总是脸色绯红、笑容灿烂地做出一副秀色可餐的少女状,不住地搓着保养细嫩的一双大手这样说;可当她的手下或是基层的通讯干事、读者们对报纸提出建议和意见时,她或漫不经心地拍打着整洁的衣服,或端坐在那张硕大的真皮转椅上,翘起美丽的二郎腿,眯起勾人魂魄的、用美丽遮掩了淡淡鱼尾纹的丹风眼,不知算是和蔼可亲还是算盛气凌人地说:“这就是党报!明白吗?党报就是这种办法!不相信,你问问《人民日报》。”
  正因为报纸有如此大的功能,路山地、县的机关干部和一些关心时事政治的人们,早晨上班在泡好第一杯热茶后,就把阅读《路山日报》当成了一份另类的早餐,大家用非常宽绰大方的时间,把油腻腻的报纸当作个小情人般地翻来覆去,字里行间瞧个够,轻车熟路地从报纸的各个角落里寻找着信息。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发现,地委常务副书记吴帆在出席地区人事工作会议时发表的重要讲话中,讲到全地区的机构改革比较细致,有抓全盘工作的味道,似乎透露出要当书记或者专员的意思;行署常务副专员魏有亮刚陪过省民政厅长检查完贫困群众的安置工作,又陪同副省长检查农村抗洪救灾,他一年里风里来雨里去的,看来老实人永远干的就是这种出力不讨好、有时候还要承担领导责任的棘手事;地委主管经济的副书记董高兴刚刚出国回来,就第三次带着财政、计划、农业、水利等部门的一把手,深入到他的扶贫村现场办公,谁都明白所谓现场办公就是现场给钱,瞧,照片上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看来他是准备在扶贫村里放上颗“卫星”,攒足点政绩,以弥补没有什么后台背景的不足;地区计划局主持工作已经两年的女副局长马茹萍,在最近的两个月里竟然连发四篇有关地区经济发展的指导性文章,这正在应验人们的传闻,她大概即将转正了。
  ……
  今天的《路山日报》有些特别,当大家和往常一样,泡好热茶又准备开始咀嚼这份“早点”时,不约而同地发现,在头版报眼的位置上,用大号黑体字并加了花边框发了这样一则重要消息:
  郝智同志担任中共路山地委书记
  经省委近日研究决定,郝智同志担任中共路山地委委员、书记职务;原路山地委书记梁怀念同志将不再担任地委委员、书记职务,另行安排工作。
  而叫人奇怪的是,在头版头条位置上却仍像往常那样,用醒目的一号大字标题,发着梁怀念书记的消息:
  弘扬中华文化 全民强身健体
  滋阴补阳功大师今日将在路山做带功报告
  地委书记梁怀念出席报告会
  在这篇千字消息里,发布了路山地区将成立“滋阴补阳功”协会、梁怀念将亲自担任会长和大师连续进行三场带功报告的信息。整个上午,地委、行署大院里,不,是整个路山城里的电话打爆了……
 
《旱码头》姬晓东                
  一
  “飞往路山的0278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了。”就在路山电话忙碌的这个上午,省城机场候机厅里苦等了近四个小时的新任路山地委书记郝智,终于听到了播音员甜美柔和又少气无力的声音。
  今天一大早,郝智由省委副秘书长姜和平亲自驾车送到机场。要按一般的组织规矩,作为新任的路山地委书记,他的上任最起码也要由省委组织部部长出面去送行,再加上依着路山地区处于日渐重要地位的原因,或许还由省委管组织的副书记或者是其他副书记、常委去送。但一方面因为这几天省里还在接二连三地调整人事,书记和部长们都十分忙碌;另一方面郝智是个不喜欢张扬的人,他喜欢怎样方便就怎样来的那种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想悄悄地独自上任,以一个新任地委书记的低调心态,试图找到点什么另类的感觉。至于这种另类的感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他决定采取这种方式上任后还是叫自己既兴奋又激动。他无暇顾及别人怎么说,事实上也没留给别人说的时间,就雷厉风行地在任命文件发出的两天里,大致办妥了必要的手续,完全是例行公事式地和组织部门打了招呼,在团省委的同志们还在嚷嚷着要聚餐欢送的喧闹中,悄悄买了飞机票,只约了挚友姜和平送他去机场。
  当然,郝智这样去上任的做法,是请示过省委常务副书记肖琦同志、还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他的肯定和赞许后才实施的。肖琦听他说准备用这种方式上任后,没有马上流露出同意还是反对的态度,却转移话题赠给他十六个字: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诚者有信,仁者无敌。算是对他上任的殷殷期望吧!期望过后,肖书记还是说,不就是到工作岗位吗,何必兴师动众的呢?说这话的时候从嘴角流淌出来了微笑,在他挥手告别的有力动作里,郝智感到了信任的力量。
  今天凌晨五点的时候,姜和平已来到他的家里,见他像平时那样只提个小包,就打趣地说:“我还准备给贫困的路山多搬去点东西扶贫呢,看来是错了,郝大书记原来就拿着这个小包准备在路山闯天下呀?我看你呀莫不是准备搜刮路山地区的‘民脂民膏’吧!”
  “等我发了‘民脂民膏’,你就准备开着大卡车帮我来拉,到时保准给你见面分一半。”郝智也随着他的话说笑了,走出家门时发现,街道已经被弥漫的浓浓大雾所吞没。“看来,今天的飞机是按时起飞不了了。”他嘟哝着,但还是决定先上机场,等,也要在机场。
  初冬时节的太阳,可能因为畏惧寒冷而开始偷懒,五点多的时候还是她老人家昏头大睡的甜美时刻。没有了太阳,加上浓浓的大雾,此时整个城市像一个已到风烛残年的老人,懒洋洋地处在半醒半睡中,倒是更有了轻纱曼舞、梦乡连连的美妙感觉。虽然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但在不过十多米的能见度里,像他的性格一样,平日开车十分张扬的姜和平也不得不收敛了许多,即使在极慢的行驶速度里,也睁大眼睛全神贯注,紧张的样子倒使车里安静了许多。无所事事的郝智微闭双眼,静静地听着CD机里幽幽流淌出的萨克斯音乐,脑子却像短路了般地出现一片空白。这样走了近半个小时,原本就住在城南边的他们才算真正从城里出来,上了全封闭的机场专线公路。此时,一直没说话的姜和平轻松了许多,又开始张扬起他那永不安定的个性,问道:“亲爱的郝书记,这老半天了一声不吭的,在想什么呢?”
  “你看刚才城里那些街灯,因为有了大雾却没有了平日的华丽和妖艳,都变得冥冥闪闪的。你说,他们照亮的是通向天堂之路呢?还是通向地狱之路?”郝智反问过后,自己也对冒出这个奇怪的问题惊讶,一向持有积极态度的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无稽之谈,真是奇谈怪论!地狱的路上哪会有灯照亮。难道还怕鬼跌跤了不成。”姜和平不屑一顾地说,回过头惊异地看了看他。
  南郊的国际机场离省城只有四十多公里,在正常情况下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而雾中的他们走了两个小时,到达时已经过了7点。外面浓浓的大雾一点也不妨碍这座空中港口里面的繁忙,候机厅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简直像个农贸市场。经验告诉他们,如此多的人在这里等候,说明机场已经关闭了。
  果然,在办理登机手续时,服务小姐告知,机场凌晨三点就已关闭,所有进出港的航班目前都暂时取消。“看来,我只有在这儿等待老天爷的安排了。你快回去吧!现在还赶得上按时上班。”郝智说着,看了看厅里的电子大钟。
  姜和平知道这位挚友的脾气,既然选择了这样的上任方式,只得听他的,不让等就得回,便问需不需要给路山地委打个招呼,让他们到时候去机场接?问过也知道这是个多余的问题。
  郝智果然说了没有必要的,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起飞,再说路山机场就在市区,到了坐出租车就行。
  这么多年以来,他俩还没有真正意义上握过手,此时却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使然,两人的手十分自然地握在一起,还握得很紧。姜和平拍打着郝智的肩头,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可说出来却是一定要注意身体,等飞机一落地就打电话过来。话音刚落,他转身匆匆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本来,无聊的等待是难熬的,何况又是没有定数的等待呢?郝智见四周已没有椅子,找了个角落索性席地而坐,低头抱膝开始迷糊起来。
  大约是在半个月前一个云层很低、天气阴沉的上午,也是浓浓的雾霭笼罩着美丽的古城。
  团省委书记郝智把儿子郝乐送到学校,又调转自行车赶往不远处的省委大院,透过门口威严的武警身后那巨大的电子计时牌,他自信地看到粗大的指针像一个跳高运动员一样正有力地跳向8点。
  每天踩着铃声上班,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然,这习惯是在机关养成的,要放在上大学那会儿,他可算个生活没一点规律的人,活泼有余也贪睡成性,他是学校两个球队的主力,经常是半夜连着半夜地打篮球、踢足球,可在白天却像被太阳晒蔫的庄稼,大量的时间都是缩在床上睡懒觉。这样在上大学四年中,同学们经常在球场上见到他的英姿,却从未在上早操的队伍里见过他的影子。星期天他十几二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睡卧床榻属于家常便饭,甚至曾经创造过一觉睡三夜两天58个小时的本系睡觉项目的最高纪录,那当然是爬华山回来的事情。说起那次“五一”爬山,郝智现在想起来也很心酸。当他和三个同学乘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华山车站时已是半夜,却正遇到火车站里罕见的停电。黑咕隆咚中随着下车的大队人马沿着铁轨行了个把小时,终于来到了华山山门。这时三个人发现,那些登山者食品、用品都是大包小包地肩扛手提,而他们却两手空空,顿时对囊中羞涩感到了自惭形秽。但智者永远是智者,当时郝智灵机一动,脱了身上穿着的惟一的背心,随便找了一条塑料绳把底边扎紧,又套在头上使劲拽了拽,当头皮戳得发麻但背心底丝纹不动时,几个人留足15 元购买返程车票和一顿伙食钱后,就放肆地花掉其余的20元,买了几瓶“格瓦斯”(当时的一种饮料)、脆麻花和虚软软的面包,把一条自制的背心“挂包”塞得满满当当。借着前后左右行人的手电光,他们高一脚低一脚整整走了五个多小时,到天麻麻亮时停滞不前了。看过资料的郝智估计是走到只能一人行走的千尺幢了。果然,就在这个千尺幢前大家竟游动了足足七个多小时,天上是毒辣辣的太阳,四围是密不透风像一条长蛇般的人流,拥挤程度到了双脚离开地面几分钟人的身子都不落地。凝固在千尺幢台阶上的人们,终于失去了对物品的占有欲望,先是那么可爱的高级的食品此时好似垃圾般被抛弃,后来惟一守护生命的铁链断裂,当几十个人像爆米花般纷纷散落后,人们顾不得鬼哭狼嚎了,队伍瞬间死寂一般,蠕动的长蛇也成了死蛇。最后,亲人解放军赶来把困在山上达十几个小时的他们疏散。当看到第二天的晚报后大家倒吸着冷气,原来这天竟有十万人登华山,由于缺乏组织,有二十多人摔下山去,造成两人死亡。这次不成功的登山后,郝智创下了睡觉新记录。
  依着郝智毫无规律的生活习性加上懒惰嗜睡的表现,大学毕业后应该分到社会科学院或者是什么研究所,从事那些上下班没有规律和弹性工作制职业才合适,谁知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却阴错阳差地分进团省委,后来他才知道分配是按照先党委、后政府,再科研、教育部门的原则进行的,自己可能凭着父亲是老干部这个红色革命背景、优秀的学习成绩和曾经几次获得全校长跑冠军、再加上是两个球队的主力队员、夜间活动积极分子等优越条件,被首轮选秀的团省委选中,迈进了团省委的门坎,而且一进去就十几年,再没挪窝。
  郝智刚到十八楼的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电话铃声不断,那声音急促得有些霸气。他知道在一般情况下,这时候来的电话都比较重要,不是通知会议就是抽查上班纪律。急急地冲了进去,拿起话筒一接,果然是个重要电话,是办公厅秘书二处处长打来的,对方用一种平缓得听不出态度的语调,通知他省委常务副书记肖琦现在就找他谈话,并特意叮咛肖书记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候了。
  肖书记找谈话!难道,难道是她起了作用,自己终于要修成正果了?郝智一边思忖着,一边忙乱地找笔记本,拿起一个小本掂量了一下又换个大而厚的,还不忘给假冒的派克水笔里灌足了墨水。进了电梯他就不知怎么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起姜和平,想马上给他打电话又觉不妥。
  几分种后,郝智从省委大楼最高的十八楼来到四楼。在肖书记办公室门口,早有秘书等候。不愧是经济学博士出身的秘书,他白净的脸上挤了和专业一样经济的微笑出来,微微向他点了头,没说什么话就带他进了房间。
  这是一个四套间办公室,虽然客厅很大,但不知道为啥肖书记却坐在里间门口打电话,肖琦微闭着眼睛握着电话筒,听到外面有了动静就抬了眼皮,用手里正在玩弄的铅笔向郝智点了下,做了个请他坐下的示意。他诚惶诚恐地连忙堆笑点头回应了,左右看看后在肖书记视野的边缘地带找了个位置坐下。他想,这个位置既不在书记面前晃眼,又始终在书记的视野里。博士秘书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大方地微笑着用嘴巴做了谢谢的口型。当然,这样的谢谢秘书见得多了,仍然是挤出了经济的笑容,独自退了出去。
  这个在外人看来神秘无比的办公室,郝智倒是来过几回,但每次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且从没有单独来过。只有一次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些,那是被省委组织部抽去考察一个地区的领导班子,回来后在这里向肖书记进行汇报。然而,在紧张的工作和忐忑不安的心境里,前几次来根本无暇顾及这里的一切。
  此时的郝智虽然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但这个世界上最知道自己的还应该是自己。面对肖书记的突然召见,他坦然相信绝不是什么坏事情。轻轻呷了一口茶,开始有意识环顾左右,放松起自己来。这所在外人看来十分神秘的四套间办公室,一边是一个带卫生间的小卧室,另一边就是肖书记正打电话的那间,那是一个布设简单的小办公室,中间则是大办公室兼会客厅。像严谨有序的肖书记本人一样,大办公室收拾得一尘不染,沙发前面不远处立着一个精巧的报架,架子上挂着的报纸有二十余种,每个夹上薄薄的只有几页报纸,就知道主人每天的阅读状态都是新鲜的。办公桌足有一张加宽双人床大小,八九个材料夹和几份材料整齐地码放在上面,十几支精制的毛笔和一些铅笔插在一个依稀可见彩釉的瓦罐里,从瓦罐的样子和颜色可以看出应该是汉代的。紧挨办公桌放着的是一台联想电脑,还算大的电脑桌上也摆放着一个瓷瓶,不用说那是蓝花宋瓷。在办公桌斜对面是几排古铜色的书橱,几乎把所有的墙壁全部占领。他走过去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看到书橱里既有《中国经济概论》、《西部经济发展的思考》、《中国与WTO有多远?》等这些最新的经济书籍,也有《二十五史》、《毛泽东点评〈资治通鉴〉》、《孙子兵法》等历史书籍,其中,不乏许多线装本,他想这里面肯定有些是孤本。另外还有一层全是安放着如《红与黑》,仔细再看,又有“唯实第一,赠肖琦先生共勉”等一行小字,看那字在非凡的气势中时时散发着十足的霸气,懂一点书法的人就知道是那位全国数得上的书法家起码在喝了一斤茅台酒后潇洒泼墨写成的。而郝智坐的沙发上方, 也挂了装裱考究的一幅字,上书“有志肝胆壮,无私天地宽”十个苍劲的大字,一看便知是出自肖琦之手的自勉。这两幅大字遥相对应,好像在讲述主人的为人之道。
  肖琦在省里有“老佛爷”的雅称。他的父母是早年的留法学生,差不多是和周总理同期的,回国后一直在北京的西方经济研究所工作。而他本人则是解放前夕北京某著名大学的学运领导人。五十年代,当我国和苏联老大哥结成同志加兄弟的亲昵关系后,大批的优秀人才都蜂拥到了苏联留学,他却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竟然以批判学习的名义,留学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几年辗转数个国家后在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英国剑桥大学取得了经济学博士,回国供职于中央政策研究单位,成为我国经济发展的“反面军师”。很快,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他这样的“反面军师”身份自然难逃厄运,上干校,蹲牛棚,下车间,直至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夕获得解放。之后,他在中央和国家部委之间倒腾了好多次,直到几年前从国家经贸委调任到这个地理、资源条件比较优越,但经济发展长期缓慢的西部省担任省委常务副书记。他的到来叫省里的政治家一致分析认为,以他的水平和资历,加上又是中央下来这个大背景,很快将会取代现在的黄书记。可无固定变数的政治就像秋天的云、姑娘的心一样不可捉摸,变幻莫测了几年,他的职务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去年底省委黄书记在出国访问时,不慎摔碎“半月板”(髌骨)中途中止了访问,在国内国外、西医中医间辗转几家医院治疗,又喝骨头汤,又吃钙片什么的,到现在却仍在北京的家里养病。即使如此,由于难以知道的原因,省里的班子还是原封不动,肖琦虽全面主持工作,却继续得不到转正。
  “小郝,来了。”肖琦从里间悄然走出,一句“来了”吓了正在出神中的郝智一大跳,他连忙起身但身体还没来得及立稳,肩膀就被肖书记宽大肥厚的手轻拍了几下。
  肖琦深陷在办公桌后的软椅子里,脸上弥漫着慈祥的微笑,明亮的眼镜片后,那对小小的眼睛被肥大的眼袋几乎包严,很难看到眼珠和应有的光芒。他拿起桌上的几份文件,用毛笔认真画了几个圈后,看起来很随便地问他:今年有四十岁了吗?
  郝智连忙说自己已四十一了。
  “不错,不错,正是干事业的年龄。”肖琦停顿了说话,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在案头的一份文件上写了几个字,按了电铃,秘书闻声进来取走文件后,他顿了顿,接着又和蔼地问,“怎么样,对目前的工作还有什么想法,比如说离开机关到基层什么的。”搞经济的人,话总是直来直去的简洁明了,话语像是要掏钱买的一样,十分吝啬,而不像当今的一些文学评论家们,本来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情,非要用生僻的词说十句还叫大家听不懂,这才算体现了自己的水平。
  听着这不无暗示的问话,郝智脸上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潮,他小声说道:“我是学经济专业的,说实在话,当年搞共青团工作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阴错阳差的,没料到一干就是近二十年。到了这个年龄,如果继续搞这项工作的话,确实已经不合适了。所以,要我说实话,当然是希望去基层,真正干点务实的事情,比如搞自己喜欢的经济工作。”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正专心致志听自己说话的肖书记,觉得刚才说的话语无伦次很是失常,又补充说,“当然,还要看组织的安排和肖书记的关、关照。”关照这个词,他说得很犹豫也很拗口,但还是说了出来,面对“老佛爷”这样一个精明人,他感到还是开诚布公的好。
  肖琦拿起一棵香烟,放在鼻子下来回滚动地嗅着,完全是一副温馨舒服的样子。停顿了片刻,他问道:“郝智,你对路山的情况熟悉吗?”
  “去过几次,团省委搞过几个活动,还配合林业、水利、煤炭等一些厅局搞过专题调查,但谈不上怎么熟悉。”郝智说着,心不由自主地激烈跳动起来,他呷了口茶,咽下了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来看。”肖琦说着径自走进那间小办公室,郝智心怦怦跳着紧撵几步,在他看来,能召唤进小办公室那是一种特殊的礼遇和信任。“你看,石油、天然气、煤炭,还有岩盐、石英沙以及铁、锡、铜、锰等等资源,在路山地区遍地都是,这里已经成为我国的‘科威特’了。一旦投入大规模开发,那就是西部经济的桥头堡啊!”肖琦拿红笔在省地图上比划着,两眼闪烁异样而明亮的光芒。
  郝智认真看了和《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大小基本差不离,并被这两张图夹着的全省地图,上面做了好多标记,其中在最北的路山地区,五彩的标记做得密密麻麻。
  “可悲啊,可悲!就是这块风水宝地,在全国、全省经济迅速发展,GDP迅猛增长的良好态势中,却长期以来不可思议地落在全省的最后面,每年要中、省补贴近三十个亿,过着讨饭的日子。更可悲的是我们的一些领导不思进取,不努力改变这种尴尬的现状,却把讨饭当作无尚的光荣,扛着革命老区的大旗到处伸手。不错,战争年代路山是做出了巨大贡献,但革命先烈打天下难道就是为给乡亲们挣个‘讨饭钵子’?!”肖琦把手里的红铅笔放在鼻子下嗅了会儿,控制了愤然的情绪,接着说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局面?说穿了,就是当地的一些领导干部成天围绕着‘人、权’打转转,把做官当作惟一的价值取向,官本位意识凌驾于改革、发展和老百姓之上,把自己家的经济建设凌驾于地区和人民经济建设之上。他们只懂得个人腐败,哪管地区的经济繁荣?真是祸国殃民啊!这样下去,怎么了得!”肖琦说着,气愤得嘴都有点哆嗦。
  重新回到办公桌前,肖琦才从愤然中恢复过来:“小郝,你在省报和中央一些部委主办的经济杂志上发表的论文,能找到的我基本上都一一看过了。特别是前不久发表在《地域经济》上那篇《能源经济建设应该和生态环境保护相得益彰》的文章,问题谈得透彻,很有见地。至于你其他的一些情况,我和大部分常委同志也都有所了解。前几天,我们个别同志私下碰过头,交换了意见,想把路山的担子给你压上,如何?当然了,这还要严格按照组织程序,对你进行全面、公正、客观的考察。今天就是给你打个招呼,征求你的意见,怎么样?”
  方才,郝智在看地图时已经完全意识到“老佛爷”找自己的最终用意了,听到这番话后他瞬间感到了谈话的分量。在停顿的片刻里,他的脑海运转着该怎样回答才算妥当,权衡利弊后他觉得直截了当为好“感谢您和组织的信任,我同意去路山。不过,虽然不该给组织讲条件,但我想还是说出来好,仅供领导参考。”他看到肖书记眼睛里射出鼓励而亲切的目光,继续说道“一是,到路山任职我不认为是对我的提拔,而是给我压了千斤重担。因此,在我以后的工作中,可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失误,但省委要首先考虑这些失误的出发点和目的,如果不是因为我违法乱纪的问题,就不要轻易调离我,领导干部频繁调动的弊端,肖书记您是最清楚不过了;二是在短时间里,路山的情况可能不会有大的改观,所以这一点请省委理解;第三,至少在一年甚至稍长时间内,中、省拨给路山的各种资金,还有相应的补贴不得减少,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和复杂事情,说不定还要请求增加。”
  “完了吗?”肖琦问道,“前两点可以放心,后一点嘛,我相信省府那边也会支持的。说实在的,有省委、省政府的支持,有小平同志‘发展是硬道理’撑腰,为了老百姓的利益,为了寻求经济发展,还怕什么呢?希望经过不长的时间,路山的社会经济会得到应有的发展,贫困的面貌能得到大的改观。”肖琦离开椅子,在地上开始踱步,又问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咱们认识有几年了吧!我到省里也快十年了,你呢?在这个大院里时间更长。真是人生苦短啊!”
  郝智也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算是同肖书记正式认识的,虽然同在一座大楼里上班,多年来和肖书记却没有处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程度,最多的关联,那也就是领导在台上讲话,自己坐在台下前排认真做笔记、带头给鼓掌,或者在电视镜头里当领导讲话时空镜头的陪衬。
  “从中央下来的时候我是精力充沛、风风火火呀!可一晃就是好几年,当年好多设想和愿望如今却‘万事成蹉跎’啦!说真的,年龄不服不行啊,有的时候我也开始力不从心啦。当然,这也完全符合自然规律嘛!正像毛泽东同志所说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是你们的呀!”说着,他伸出肥厚的大手,郝智知道今天的谈话该到此为止,就连忙起身迎上去,两手一握,立马感到了“老佛爷”的力量,自己就也略微使了劲。他知道这握手有大的讲究,与领导握手重了显得比领导还自信,狂傲是极其危险的;轻了,则让领导认为是敷衍并缺乏足够的信心和能力,所以一定要轻重合适,把握好“度”才妥。
  毕恭毕敬走出肖书记的办公室,郝智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他热情地和相邻的秘书二处的同志们打了招呼,走在熟悉的楼道上,突然感到这座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大楼宽敞明亮了许多,人们也亲切可爱了许多。看到电梯正上上下下繁忙地运转,他突发奇想地从四楼顺着楼梯上到十八楼自己的办公室,走了有十来分钟,除了心脏跳动得有点激烈,其余竟然没什么反应。“这世界还真的是我们的。”他独自静静地在办公室里呆了半个多小时,马上想起给姜和平打电话,对方说正在开会,就约定下班后在省委西门附近新开张的亨得利酒家见面。
  郝智把与肖琦的谈话过程大概说给了姜和平,姜和平的神情不易察觉地黯然了一下,然后就大叫这是天大的好事,说今天咱们打破机关中午不准许喝酒的禁令,喝它一瓶白酒,于是要了酒咕咚倒入两个茶杯里对饮起来。姜和平大喝了一口后,问:“你小子真有城府啊,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可一次都没听说过你与‘老佛爷’有什么交情?”
  “你可是冤枉我了,事实上,我和肖书记的确没什么特殊的交往。依我看省委考虑我的安排是应该的,难道我就该把那个团委书记当老吗?”虽然话是这样说了,看姜和平还心存疑惑的样子,他便想告诉他为了自己的事情,可能北京有个朋友找过一些领导,但因为那个朋友是女士,就觉着说出来不妥。尽管说姜和平是他的好朋友,但涉及到太敏感的事情还是保密吧,知道了对谁也不好,也许这就是政治游戏的规则。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了,说出来的却是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肖书记不分管团委工作,这几年来除了一般性的工作接触,就是和他分管的组织部打过几次交道,当然和他本人顺便也有过接触,但只是工作性的接触。自己从来也没有考虑过如何和他发展关系,自然也就谈不上刻意找什么所谓的背景,更谈不上密切往来了。
  郝智的话听来也应该相信,但姜和平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他一端酒杯,说:“真难以置信,在如今的官场里难道还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即使天上真的是掉馅饼了,那也轮不到你这个有名无实、工作平平的团省委书记呀!我看现在只有这样理解了,要么,就是‘老佛爷’开始总结他转正不了的经验啰!他在本省没什么十分‘铁’的幕僚和嫡系,又从不搞拉帮结派的勾当,结果呢,自己整个窝了几年,迟迟得不到转正。所以,他现在看清楚了形势,开始拉弓,积蓄势力。再不,就是他有了当书记的动向,所以提前安排起人事了。管他呢,反正对你来说这不是什么坏事。”两人喝着说着,又情不自禁地谈到了路山地区的现状,听说现任地委书记梁怀念因为突击提拔干部的事情,政治前景已经不妙了,能否保住位子还很难说。但这老家伙是个地头蛇,他是从路山最基层干起来的,在当地的根基很深也很硬,前任专员就是被他日弄得干不下去调走的。最近,新华社发的那篇大内参把他一次突击提拔400多个干部的事捅了上去,中央领导口气严厉地做了重要批示,省委组织部和纪委组成的调查组现在还在路山,结果是什么还不得而知,但牵连到买官卖官的干系最大。一般在买官者后面还可能牵扯几起重大的经济案子。不过,这种事情通常是一对一的非常隐密,不了了之也很有可能。看来选派你到路山可能和处理梁怀念的事情、稳定路山社会经济有直接的关系。姜和平劝告郝智对这种人一定要严加提防,即使梁怀念真的倒了,还有一张他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大网,要冲破它很难,如果使劲拧的话说不准把自己也织进去了。对咱们这些省里下去的干部,谁也不准备一辈子呆在那个小地方,还不是干几年把持住稳定的局面,能发展再发展一把,逮着机会屁股一拍就走人?乘着现在还在年龄上占有那么点优势,或许遇到个好机会还能得到升迁。这样说来,我们又何必去招惹他们呢?郝智知道姜和平的为人哲学,也兴奋得只顾喝酒,不和他争论。
  几天后,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亲自带队考察了郝智,考察情况自然十分满意。又过了一周,省委的任命就下来了,出乎预料的是,路山地区仍然空着行署专员的职位,郝智却一步到位被任命为地委书记。而原书记梁怀念则另行安排,将安排到哪里呢?没有人知道答案。
 
《旱码头》姬晓东                
  二
  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笼罩的浓雾逐渐散开,省城国际机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重新开放的机场是依照飞机的大小,安排航班次序的,这也是机场的一贯规矩。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鱼贯而入,一架架波音、麦道和空中客车这些大飞机呼啸着升空,郝智他们这些去路山乘坐小飞机的乘客只有羡慕的份儿了。直等到两三个小时,一些进港的飞机也陆续落地的时候,他们终于盼来了登机的时刻。
  去路山的飞机很小,人流队伍自然也就稀稀拉拉的,坐这样小飞机的人是没资格走上专用的登机通道的,大家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到最底层,进了机场行走在跑道上,三绕两转走了足有半公里路才到角落里的停机坪。大家站在飞机旁,耐心地看几个身穿制服、胸前挂着工作牌的人在狭窄的舷梯上忙活,费力地搬运包裹严实的十多件东西。“不好,机尾压下来了!”有乘客惊慌地尖叫着。“大惊小怪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穿制服的人见怪不怪地说着,叫人扛来根明晃晃粗壮的支杆, “一二三”喊起号子,轻车熟路地把杆撑在机尾下,真好像建筑工地上在搭脚手架。
  东西总算装完了。又不知从哪里开来一辆黑幽幽亮闪闪的别克轿车,下来俩西装革履、看似颇有身份的人物,工作人员拨拉开围在舷梯前的其他乘客,毕恭毕敬地请他们先上飞机,然后开始检登机牌。看着大家急不可耐、争先恐后的样子,躲在一旁的郝智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他最后一个到了舱门,检牌时随便发问道:“刚才先上去的那俩人有票吗?”
  “那是本系统的免票人员。”对方眼睛翻了翻,回答显然没好气。
  这班飞机满员,满得出乎他的预料。举着40号牌找到座位,却早已有人。问不算漂亮的空中小姐,回答说本航班今天不对座号。无奈,只好找了前面紧邻机舱、噪音最大的位子坐了。
  邻座是一位二十多岁小老板样的后生,好像有过几次坐飞机的经验,熟练地把安全带扣子系得咯吧作响,在显耀自己是乘飞机老手的同时,乜眼看郝智,弄得他只好闭上眼睛。
  飞往路山的是国产运七飞机,被人们戏称为天上飞行的拖拉机。虽然档次不高,整个机体看起来都十分粗糙,行李仓甚至可以看见明显的两块大补丁,但它的安全性能倒还说得过去,迄今为止也就听说这种飞机掉下来过一次。
  飞机虽小但毕竟也是飞机,起飞时还是憋足了劲,机器“汪汪”的直吼,好似一个使劲拉动的风箱,直吹得人的耳膜打摆子般抖动。在跑道上立定后,更剧烈的一阵颤抖和巨响中,飞机像是弹弓里的一颗刚脱离了皮筋的子弹,一通猛烈奔跑。就在机头高昂将要带动全身腾空的一瞬间,飞机猛地被沉重的尾巴给拖了下来,这颗弹弓发射出的“子弹”成了强弩之末,嗞咕遛遛地滑行了一阵就停在了跑道的中央。
  惊魂未定的乘客,心都还在半空里悬着时,前面那个不大的驾驶舱门打开了,一个身体浑圆壮实、身着航空服的中年人走出来,他的脸色微微泛白,沙哑着嗓子说:“一切正常,大家不要紧张,就是后面的行李重了,把后舱的行李搬到前面走道上就好了。”
  空中拖拉机里装的行李也五花八门,还有那种老式的黄帆布大提包,经过一阵凌乱的搬动,飞机又重新吼叫起来,好像一个人刚刚做过难堪事情一样,为了弥补刚才出现的窘况,这次重新发威就变得歇斯底里,巨大的声音引得整个机身都颤抖不已。加速,再加速,在大家提心吊胆中,飞机使足了吃奶的气力终于昂首怒上蓝天。爬行了十几分钟进入平稳飞行后,充满死寂的机舱里才又恢复了生气,乘客们开始玩笑式地讲述种种惊心动魄的故事,还相互交流在这些惊险事件发生后的体会,一时间庆幸声、吹牛声、还有对航空公司的咒骂声,乱糟糟地搅和在一起,机舱的气氛活跃得像个农贸市场。郝智邻座的那个后生,苍白的脸色还没有恢复,又神吹胡侃起自己几次乘坐飞机遭遇险情而又大难不死的经历,还转动着那双小聪明的眼睛逼迫他要表态。郝智只得嘴角挂笑,微微点头算是礼貌的应答。为了掩饰自己的讨厌,他把头扭向别处,却看见三个人高马大的老外,专心致志地对着一张图纸在比划着什么。
  说实在的,郝智刚才略微也出了汗,尽管以前遭遇过多次危险的旅行,但像今天这样能导致心理恐惧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过。前年在赴美国探亲的途中,飞机在万米高空遇到了罕见的一块强冷气团,几十秒时间里飞机大起大落几千米,使没系保险带的百余名乘客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而且还有一位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女士,像秋风里无助的一片树叶,在机舱里被抛来抛去地摔成了重伤,就在这随时随地都可能机毁人亡的紧要关头,自己仍然是镇静自若,紧紧地抱住不知道经过多少个来回抛甩后才跌到自己怀里的女士,镇定地为她进行了紧急止血,直至飞机平稳降落在美国某空军基地。
  今天的恐惧心理,是和登机前那一系列的所见所闻有关,还是和即将到达的路山地区有关呢?
  喝过空姐送来的一杯淡淡苦味的咖啡,飞机的轰鸣声小了许多,“嗡嗡”的声音起伏着像涌上了爱潮的女人在舒服地呻欢,凭经验他知道飞机开始下降了。凭窗眺望外面的景象,像使用了放大镜那样看得越来越大,蓝天下面群山起伏,血脉般紧紧相连;纵横交错的沟壑,恰似血脉舒展流淌的河床,只是这河床不时腾起一股尘土,这是强劲的西北风在扫荡和发威,千百年来,厚厚的黄土层就是这样被层层剥离,使黄土高原变得赤露和荒凉。
  又过了几分钟,地面变幻成平缓的地形。黄绿相间也不知是谁染了谁。不时地像洪水一般屡屡滚过一道道墙,绿墙在抖动,黄墙在走动。隐约中,可以看到在排列整齐、组成方格状的绿色屏障的护卫中站立了数不清的绿树,这些绿树仿佛就是布阵好的威武勇猛的秦俑,风头来时,迎着沙墙倒下,风头过去后又勇敢地站立起来,精神抖擞地准备迎接下一个更大的风头的到来。郝智看得出神时,路山城出现在几百米高度下。在沙尘浑浊弥漫中,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半遮半掩地出现在面前。古城楼房错落有致,巷道布局均匀,厚实的城墙像孩子们堆的积木,外面还有护城河水在缓缓流淌,多么规矩、典雅的古城!
  来不及浮想联翩,“呼——”,飞机呼啸中发出刺耳的尖叫,迎着凛冽的寒风,摇摇晃晃地落到路山机场。
 
《旱码头》姬晓东                
  三
  一走出机舱,飞机上的诗情画意荡然无存,实实地叫人感到风沙的厉害。虽然大风也不过四五级,还没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和淫威,但风里裹着的沙子却是生硬地、毫不留情地刮到人的脸上,像柳条的抽打,叫人生痛生痛的,以前没挨过沙子扫射而不习惯的话随时会被催淌下眼泪。郝智不由得将皮夹克的领子竖起,提了小皮箱逆风走在孤零零的机场。跑道挺宽敞的,因为能见度不够,竟然望不到头,看导航塔、雷达等附属设施的规模应该算是二级机场。再向远望去,铁丝网外东、西、南三面被沙海包围了,机场看来倒像沙海里的孤岛,这样地形的机场大概在全国、全世界也没几个。这里如果要修建国际航空港,大概也不用为土地发愁。郝智盘算着,对什么都有一种新鲜感。
  走出不大的候机楼,是一个广场,面积不大,却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车。既有切诺基、丰田巡洋舰、三菱帕杰罗这样的越野车,也有红旗、桑塔纳、蓝鸟之类的轿车,还有排气量达3.0的皇冠高级轿车,这可是正省级干部才有资格配坐的高级轿车。那还有更高级的呢!一辆凯迪拉克和一辆大奔,奔驰还是600型的,再看那车号,本地的P字打头,后面的有效数字是8888。郝智思忖,这肯定是一个大款的座车。粗粗数来,停车场上停放有30多辆轿车,一个航班也不过就40多个乘客,却来了30多辆小车接客,隆重得真叫人有点不可思议。他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停车场没有一辆出租车,更觉得奇怪。无奈中,他找到一个手持对讲机的机场工作人员询问到哪里乘坐进城的民航班车。对方对他所说的“班车”不知所云,露出一副惊诧的神情解释说:“机场刚启运时倒是跑了几次班车,但后来——你看,”他随手一指一辆接一辆驶出大门的车辆,“乘飞机的路山人几乎都有专车接送,机场的班车就没几个人可拉了,再说到市区也就3公里的路程,一起一落收的票钱还不够大巴跑一趟的汽油钱。后来领导就决定取消班车,派专人收取停车费,这样一年还能安排两个家属的工作,不过这样一来,也就难为了那些没有单位车接的普通外地人。怪了!看起来你怎么也像个省里来的干部,怎就没个车来接你?”
  郝智笑了笑,指了指那边的几个外国人,说:“那他们还是外国人呢,不是也没车接吗?”
  “他们,大概是些抠门的旅游者,再不就是考察长城、听唱路山小曲或者是挖墓板石这些烂事的怪异者。你别看我们路山是贫困地区,但大小一个科长出来也比这些老外们耍得大!好了,那个是骑三轮车的人,你过去问问。哎,进城只要两三块钱,可别坏了行情啊。”
  三轮车夫是个个头低矮、身体瘦弱的中年人。郝智问到地委是多少钱?回答是3块,可以给5块的票。奇怪的是,这个皮肤黑黝黝的人竟然讲一口绵软的南方味道的普通话。
  “3块就3块吧,我也不要你的票。三轮车在哪里?”
  已经提起行李的中年人侧过身体告诉说,进机场大门要交5块的停车费,所以把车停在了大门口。
  上了带敞篷的机动三轮车,车并不走。问及原因,司机是想拉后面那几个老外。中年人说:“机场不让我拉外国人,说嫌丢人现眼。我凭苦力挣钱,丢的是哪门子的人。你们北方人就这点不好,好面子。”
  “你是南方人吧?”郝智觉得这个人还有点意思。
  “温州。”
  “那你怎么大老远的从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到路山?”话一出口,郝智立马感到这个问题问得多余。现在社会人的流动是最快的,何况是全国有名的温州。
  “路山这个地方的确比不上我们老家富裕,可这里的钱好挣。别看路上跑的高档摩托车不少,但都是用来兜风的。不瞒你说,全路山城的机动摩托、三轮车,还就我这辆是跑在市场上挣钱的。”温州人说着,脸上充满了自豪。
  “哈罗。”他撇下郝智,迎着老外跑了过去,连说带比划了一会儿,就提着几个大旅行包过来。包把车兜塞得满满当当的,其他空间又被三个大胖子老外占领,郝智想这简直就是一只装了混合动物的集装箱。
  屁股冒着黑烟的三轮车在劲风中吃力地行驶了约十多分钟就进入了市区。此时,应该是下午上班的高峰时候,但在路山狭窄的街道上车辆、行人不是很多。行人走得不紧不慢,自行车也骑得悠然自得,和青石铺砌的街道,古香古色一溜朴实的平房铺面十分协调,像是一幅泼墨画,街头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女人、孩子们,衣着色彩缤纷,像是从画里跳出来的,别致另类。
  虽然车里挤得动弹不得,郝智还是有礼貌地和老外打了招呼,通过简单的英语交谈,他得知老外是来自美国宇宙油轮公司的职员,到路山是度假旅游的。在这里度假?郝智马上在脑子里打了个大问号。虽说老外的生活习性有些古怪,但他还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比较贫穷的留学生,也不是文化或者民俗一类的考察者,而是来自大名鼎鼎的宇宙油轮公司。他记得这个公司有“船王”之称,该公司的董事长路德维格先生不仅是世界上最富的人之一,而且也是一位出色的国际知名企业家,他是澳大利亚和美国最大煤矿的开发和经营者,是散装运输的先驱,前美国总统尼克松先生专门给邓小平同志写信推荐他参与中国大型煤田的开发。来自这样公司的职员,恐怕到路山不光是出于旅游这样简单的目的。
  郝智的思绪像柳絮般飞舞着,不过也就是十几分钟的工夫三轮车就停到了一条绿树幽幽的巷子,驾车的温州人把身子探过来,说地委到了,就在巷子的尽头。车开上去怪给你丢人的,你是不是自己在前面走,行李我单个给你拎上?
  郝智倒不是怕什么丢人,也不是老外的原因,只是包很小很轻,就谢绝了善解人意的车夫,同老外礼貌地道了别,向巷子深处走去。
  这条巷子有两百多米长,说是巷子其实比街道还要宽阔,平展展的全是一色瓦青的水泥路面,巷子两旁遮天蔽日的全是参天的梧桐树,和整个城市里到处栽的柳树、杨树、刺槐相比,犹如大洋马站在毛驴群里般的,显然是高贵的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样子。走到巷子的尽头,其独特的建筑简直可以说举世罕见,是更加洞天别开,从华丽的大门望进去,整个地委机关依了山峰地势,鳞次栉比的竟然建了八层窑洞。
  地委成立有半个世纪了,但这些窑洞的历史更长。解放前这里是依着山势的五层建筑,属国民党的一个军部驻地,这个军在这里安然驻扎了足有二三十年,凭靠路山城池的无比坚固,临到开国大典前夕,负隅顽抗的这支部队见了棺材才掉泪,十分无奈地交了械而和平起义。国民党的牌子一摘,新成立的路山地委就直接接管了这里,在以后的几十年中修缮了多次。前几年,地委机构改革后像当时社会上流传的顺口溜“撤消了几个委办,打发了几个老汉,人员增加了一半,通通都成了酒罐”中所说的那样,大小机构重叠,单位职能交叉,人满为患,不得已又在半山腰往后面劈开一大块空地,继续依照这里的建筑风格加盖了三层,才有了如今气势恢宏、格局独特的模样。
  郝智对这里并不陌生,因为团地委在这个院子,而他又是不愿意坐在宾馆听汇报的人,所以每次到路山总要到这里来工作。
  今天怎么了?眼前出现的景象令郝智吃惊,他的喉咙哽了一下,发出了疑问的声音。本来宽敞的地委大院像农贸市场般乱混混的,院东边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大片,像是刚收割过的麦地,从陈旧甚至有些破烂的衣裳可以看出是当地的农民;西边足有几百人,他们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好像辩论什么,还有几个人闹中取静旁若无人地看书。看他们那副架势就知道进驻这里有多日了!院子的秩序倒还算有序,东西两个阵营“泾渭分明”,而他们的结合部却笔直地空开了一条供人行走的通道,几个挂着警棍的保安在上面来回巡弋,如果说这条通道是一条河流的话,那巡弋的保安就是河流上趾高气扬的炮艇,他们虎视眈眈窥视着两岸的动静。
  郝智想抽身回去问门卫,却看见有几个人坐在传达室的办公桌上起劲地甩扑克,有一个的脸上还挂了三四张白纸条,他只好作罢,穿过一个黑幽幽的走道上了二层。
  这里倒是十分安谧,整层的院落里见不到一个人,与下院的杂乱无章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郝智看到前面一个窑洞挂了值班室的牌子,就径直推开了门。一个正伏案写什么东西的后生停了笔,抬起头轻声问道:“同志,请问你找谁?”
  “噢,不找谁。我是来报到的。我叫郝智。”
  “郝——”后生猛地站起来,嘴巴惊叹得张成了O型,显然不知此时说什么是好。郝智拍了他的肩膀坐下后,他方才醒悟过来,“你就是新来的郝书记吧!前天才听说你要担任地委书记,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来,请喝水。”
  “你叫什么名字?”郝智喝了口水,问。
  “刘勇,地委办秘书科的。”
  “小刘,外面静坐的那些人,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呢?”
  “西边坐的那些农民,是附近永川县禾塔镇的,为的是土地被一个什么公司占用搞开发的事情。东边坐的是地区纺织厂的工人,下岗两年多了,每月只拿四十块的救济金,可就这点钱,近几个月却分文领不上了,这才到地委来上访。每天上班来,下班回,已经闹腾了一周多了。”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就没有人来管?”见小刘摇头,郝智又问道,“这几天地委领导都干啥去了?梁怀念同志难道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吗?”
  “董书记去省里好几天了。吴书记好像是去接中央来的一个什么新闻采访团。上访开始的前两天,梁书记指示姚秘书长、信访办的同志和农民代表倒是座谈了几次,可牵涉到‘五荒地’政策的事情就再没结果。后来定下了农民如果继续闹马上抓他们的方案,不知道消息怎么就走漏了,事情越弄越大。见上访的农民来的多了,更加没人管了。纺织厂那边的上访,从开始,信访办就不痛不痒地敷衍着,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需要钱。现在这个难题大概是、是给你留着的吧!要不领导们今天也不会去参加什么协会的成立大会。”
  “什么协会?很重要吗?”
  “听说是有关气功的什么协会。噢,对了,是叫什么滋阴补阳功,是外省来的一个大气功师发起的,协会里的理事长、顾问等一串串头衔,都是由地委、行署领导和一些部门的头头们担任的。梁书记还是名誉理事长呢。”
  “混账。”郝智在心里暗暗骂了,脸却平静得像一潭难看的死水。现在练功的人走火入魔的越来越多,前几天他还在一个内部通报上看到,国内有个叫“法轮功”的气功组织,目前活动范围已超出练功本身,要求各级引起注意。没想到,路山又冒出新的什么功来。他沉思了一会儿,对小刘说:“你去找几个群众代表进来,我想和他们谈谈,先找工人代表。”小刘说这拨上访者来的时间长了,出来进去的自己也已和他们熟悉了。说着出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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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位于路山城中央的“路山大剧院”是当地的一座标志性建筑,虽说仅有三层高,但那十八级的台阶像是给剧院安置了厚实的底座,把整个剧院烘托得雄伟高大、气势磅礴,加上刚装修过不久,门脸富丽堂皇的,神圣得像个刚打扮好要出嫁的少女。与外面喜庆火红的气氛相比,此时的剧院里显得庄严肃穆。能容纳两千多人的楼上楼下座位满满当当,就连走道和门口也全挤满了人。滋阴补阳功协会路山分会正在这里隆重而神秘地举行。
  这的确是一个奇特的大会,没有敲响喧闹的锣鼓,没有鸣放响亮的鞭炮,更没有五彩的气球和美丽的鲜花。虽然像一般会议那样在会场内悬挂了“滋阴补阳功协会路山分会成立大会”的横幅,但主席台的摆放却非常特殊。台子正中排列着的八卦图案一分为二,领导只得在斜着的桌子后就坐,而八卦图是用六十四个香炉摆放成的,六十四柱袅袅升起的青烟营造出天上人间的氛围。
  虽然定的是正当午时正式开会,但一大早就有会员走进剧院,那时香火还没有点燃,许多人虔诚地朝香炉连着三拜,更有几个心诚的人,竟然伏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爬半天叩一头,像只蜗牛缓缓行走。行完了大礼,他们神情肃穆地走到在强烈的射灯照耀下金光闪闪的捐款箱前,庄重地往那个黑洞里投入大把的钞票。
  正当午时,大会正式开始。在一首依依呀呀绵里藏针的练功曲响过后,大会主持人、气功协会秘书长——地区体育局付局长宣布大会的议程。又是一系列礼节性的程序过后,逐渐进入了主题,先是地区民政局长宣读机构成立的批复,接下来是地委副秘书长对协会的章程和组成人员的情况进行了说明,然后就是路山地委书记、滋阴补阳功协会名誉理事长梁怀念同志的讲话。
  梁怀念长得人高马大,巨大的脑袋却还是难与肥嘟嘟的肉身协调,处处被臃肿的富态相包围着,仅看那颗毛发全无的光脑袋,人们就可以想起如果是颗猪头的话,恐怕在两个大锅里也煮不下。他习惯性地把目光往主席台的中央游移,兴许是八卦的威慑作用,飘忽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身体便停在侧面原来的位置上坐好,用一双吊了肥大的眼袋但炯炯有神的眼睛,像一支机枪般地扫射了三遍会场,这才开了腔:“会员同志们!”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完全不像是往六十岁上数的人,“今天,是滋阴补阳功协会路山分会成立的大喜日子,在此,我代表——,”他有意停顿了几秒,忽然觉得按照惯例说代表地委、行署不妥,就“啊啊”的一时语塞,“我代表气功爱好者啊,还有体育活动者啊,向该协会的成立表示最衷心的祝贺。”他拿起茶杯似喝又非喝的,其实是习惯性地等待掌声响起来。但今天的听众好像不怎么配合,大家多是闭目养神,显得很沉闷。没有赢得掌声,他有些尴尬,清清嗓子又提高了几度声音讲道,“气功,是我们中华民族古老的、最伟大的科学之一,是优秀文化的集中体现,是人类历史宝库中最精华、最有价值的东西。而滋阴补阳功是整个气功里最杰出的功夫,是领导气功新潮流的功法。今天,这个功法能在我区落户,是我区五百万人民的幸事。我代表——,啊,我希望广大会员拿出不怕吃苦受累的劲头,勤学苦练,强我身体,振兴中华。”梁怀念说着径自鼓起掌来。
  梁怀念讲完后接下来的议程就是协会的揭牌仪式。从北京来的滋阴补阳气功大师法无边轻轻伸出两个指头,稳稳当当地托起一块罩着红色缎面的牌匾,笑吟吟地请梁怀念和行署常务副专员魏有亮揭牌。足有一米八的梁怀念和又小又瘦的魏有亮站在一搭,像抬出的高低柜,立在台上形成鲜明的反差,他俩人互相伸出手邀请对方,在几只高亮度摄影灯的照射下,魏有亮轻轻扯着缎面,但只是做了个畏缩的动作,还是梁怀念一副派头十足的样子,那神情就像给自己娶回家的姨太太掀盖头,喜滋滋地扯开红色缎面,就把个金光闪闪的铜匾呈现出来,“噼里啪啦”,此时外面燃起了喜庆的鞭炮。“哗啦啦”、“哗啦啦”一浪高过一浪的热烈掌声使整个剧院终于有了生气。
  大师正式演讲时,掌声更加热烈了。一束耀眼的光芒从顶上投下,随着走来走去的大师在移动。光照中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菜色,看年龄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穿了一件对襟纽扣宽松练功服,衣服光闪闪的和他十分瘦小的身材没有什么牵连,估计连衣带人上秤毛重也不会超过八十市斤,面容清癯但脑袋却比常人大了许多,这颗巨大的脑袋,在他的会员们看来,真正的好东西就装在那里面,无疑,好东西就是智慧。他在胸前拱拳对天对地对台上对台下作了揖,轻车熟路、非常老道地坐进八卦的中心,用了一种绵甜的声音说道:“现在我受协会的委托,宣布路山滋阴补阳功协会名誉理事长、理事长、副理事长、常务理事和理事以及秘书长、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名单。”这个名单上几乎包括了路山地、市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语调极其缓慢没有起伏的宣读,足用了半个多小时,场内已经有人开始骚动了,手舞足蹈起来。“大家不要惊慌。刚才,我宣读名单时是带了功的。”大师微笑着,整个人被几十个香炉里淡出的烟雾蒙上神秘的面纱,恍惚的人们有的已不知此时是在人间还是在天上。
  “好了,请大家放松,不要正襟危坐的样子。对,随便一点,闭住两眼,浑身松懈,手心向上平放在腿上。兴许你的眼前看到了什么,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千万不要紧张,等报告一完我收了功,一切都会正常。好了,我正式的带功报告开始了。”
  “我不是什么高人,只不过是练功比你们早一点,受干扰比你们少一点罢了。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父母是何人。在我三岁懵懵懂懂的时候,有一个高人把我带到了秦岭山里,吃野果,喝山泉,吸天地之精华,纳神仙之灵气,一住就是三十年。去年,年纪已有一百五十岁的师傅叫我做个华佗再世。于是我走出了大山,在我中华大地上行好积善,普及气功,让大家强身健体,祛除疾病,为建设四个现代化,振兴中华多做贡献。”大师仍然保持着平缓的语调,“现在,大家感觉天是不是很冷,外面已经刮起了西北风。不要介意,发动你的意念,神奇的气功会带你到温暖如春的世界的。请跟着我念,风,雪,水,火,土,日,月,星,辰。好,我们一起来想火,熊熊烈火,通红通红的,红得像天空里的晚霞,燃烧,剧烈地燃烧,火旺盛得像火山爆发。现在暖一点了吗?还有人不暖的话,那么,就是你没有入到气功的境界,请默念一百遍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从台上到台下,两千多人都闭紧眼睛,体内的火似乎开始点燃了,这点温暖带着大家摸索前行,缓缓走进静谧神秘的气功世界。
 
《旱码头》姬晓东                
  五
  虽已进入冬日,又刮了不大不小的西北风,但路山地委处在驼峰山脚下的避风湾里,大院的阳光仍是暖洋洋的。或许也是由于不太冷的缘故,院子里那些上访的工人们很是活跃,有的谈论家长里短,有的交换着对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的看法,还有的谈论波黑战争的事情。
  小刘刚出去要找代表,郝智却改变了主意,马上喊住小刘随着他走到上访者中间,他平实的举止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倒是几个工人的谈话引起他的浓厚兴趣。
  “你说改革开放好不好?龟孙子才说不好。”说话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实汉子,“改革开放前,虽说咱们是人人羡慕的老大哥,月月工资有保障,可那过的是什么光景,简直就是一个旧社会。三百八十大毛的工资,还要养活全家的老小,现在提起来他妈的就不是个滋味。”
  “那你今儿个的日子过得有滋味了,还跑到这里来闹什么?”有人发问道。
  “是我想闹吗?是他妈的那帮王八羔子事情做得太绝了,堵得咱们工人心头慌。”络腮胡子杏眼一瞪,“前几年咱厂效益好的那阵子,大伙都没少拿奖金吧。要说咱们再一年半载的只拿四十块下岗工资,只要心情好了,那也挺得住。大酒大肉的不敢想,白面大米总还可以对付吧!可现在的问题是要铲除那些败家子,为了咱以后的日子。”
  “说的是啊!可到处都是官官相护。”“可不是,我们都上访好几天了,我们连个地委书记的屁都没闻到。”有人发现郝智听得津津有味,就扭头看他,说话者也停住了声。
  郝智沉不住气了,他凑到络腮胡子跟前,说:“师傅,讲的不错,你接着说呀。”
  众人一愣:什么时候杀进来个“程咬金”。“你是做什么的?”络腮胡子有些不高兴。
  郝智没言语,站在旁边的小刘介绍说:“他是咱们地区新来的地委书记。”
  “地委书记?你就是新来的地委书记?!”工人们看着郝智朴素的衣着和可亲的笑脸,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个年轻后生就是全区五百多万群众的父母官。
  “你姓郝,是郝书记吧?”络腮胡子旁边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小心翼翼地问。
  “我叫郝智,刚刚到任。哎,老师傅,你怎么知道?”
  “今天才看的报纸,说省里要派新地委书记来路山,也真够快的,怎么刚说着说着,你就立马来了。”老工人和蔼地微笑着,干涩的眼睛里突地亮堂起来,充满了信任的希望。
  “谁当地委书记不是我们管的事情,但不管谁当,都要解决纺织厂的问题。”络腮胡子冷冷地说。见郝智伸过手去,他愣了一下,犹豫着礼节性地捏弄住了郝智伸过来的手。
  郝智却拉紧他的手不放,说:“师傅,你放心,虽然现在问题很多,但你要相信我们党和人民政府,问题一定会逐渐得到解决的。”
  络腮胡子猛一抽手,激动地说:“别说你们党这样、你们政府那样的了,多长时间了,你们党和政府管过我们的事吗?难道说今天来的你才算是共产党,过去的地委书记那是国民党?!”
  “你怎么这样说话?简直反动透顶!”小刘气愤地上去质问。
  “我要反动的话,那瞎了眼睛任命王大佑那样坏种厂长的人,早该反动得断子绝孙了。真是有眼无珠,当官的眼睛都瞎了,提拔这号败家子当厂长。”络腮胡子唾沫星子乱飞着,越说越有劲。
  小刘拿出手机,要给公安报警。郝智马上制止,他无心和络腮胡子辩论,对大家说:“这样好不好,你们选派几个代表和我进去谈。其他人就先回去。”看他诚恳的样子,工人们同意了,络腮胡子还不服气要说什么,身边的那个老工人马上拉了拉他的衣襟制止。
  工人这边正嚷嚷着选派代表,西头的上访农民们却闹腾起来了,喊叫着我们来得比他们早几天,凭什么先解决他们的问题。 有人说真他妈的城里人就是偏向着城里人,我们农民永远是后娘养的。一个留小平头、穿西装的年轻后生挤进人群,大喊着说拉屎也讲个先来后到,我们的事情比毛纺厂的大多了,说着就要郝智到他们那边去。郝智连声喊一个一个来、慢慢地解决,谁料那农民后生一拉他的衣领,拉得他就是一个趔趄。“去你妈的乡巴佬!也敢来这里凑热闹。”情绪刚得到安定的络腮胡子猛地一拳就把那后生打得鼻子嘴里满是鲜血,再爬起来的时候,两颗门牙也不知丢到了何处。
  “打人了,工人们先动手打人了!”随着乱喊乱叫的煽情,更多的农民涌向东边,一场混战开始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郝智起先还厉声大喊:“住手!住手!”到后来真显得束手无策了。当警笛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到公安干警和“120”急救中心医生赶来时,包括络腮胡子在内,地委院子里已经横七竖八躺倒了十几个,本来很宽敞的院子此时看起来十分拥挤和忙碌。救护车的警报听起来就像“哎哟、哎哟”疼痛的叫声。拉着伤员走了,没伤的也耷拉脑袋在墙边站了一排。小刘领着一个警察过来,介绍说是地区公安处的王副处长。王副处长一个立正、敬礼,就说请郝书记指示。郝智握了他的手,指了那一溜戴了手铐的人们说:“把他们都放了吧!”见王副处长眼睛里露出不解的神情,他笑着说,“没有必要兴师动众的,又不是敌我矛盾,而且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也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嘛,你说是不是?”
  毛纺厂的白发老头两手搓着,“咳、咳”地直叹气,他脸色通红,充满羞愧地说:“郝书记,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郝智一指老头发青的额头,关切地问:“老师傅,你不要紧吧?要不也去医院包扎一下,上点药?”
  “不碍事,不碍事。”老头说着伸出青筋直冒、宽厚而布满老茧的大手,不住地摇晃着郝智说,“对不住,真的对不住。你看郝书记,你刚来,我们厂的人就给你留下这样的坏印象,多不好呀!不过,你还要理解我们啊,其实,我们来的这些人可都是好人啊,今天走到这一步,全是那些败家子们逼成的呀!”
  “知道,我知道你们出于无奈。同时,也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现在,你们的代表还在吗?要不,我们进去接着谈?”
  老头直摆手连说等过几天吧!就不知是擦眼泪还是擦鼻涕,佝偻着腰掉头就走,他的身后紧跟的是一串人流。
  大院西边,年轻些的农民大概刚才都参加了打架,不是送进了医院就是还在接受警察询问,现在剩下的二三十人多是些婆姨和老人,他们看着空荡荡的东边,一时就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郝智蹲在一个长着长白胡子、反穿羊皮的老汉跟前,问:“老大爷,你们的村长呢?”
  见老汉似懂非懂的没什么反应,小刘用当地话问:“你们队长到什么地方去了?”老汉回答说:“队长就是刚才挨打的那个后生,刚叫警报车给拉走了。”
  郝智对小刘说:“你先通知机关食堂,开饭的时候给这些人做点面条吃,要多加点鲜姜。还有,他们这些农民晚上都住在哪里?”
  小刘说:“还能住哪?就在机关院子里。你看他们都带了铺盖卷,晚上搬来机关食堂的煤,打个火堆堆取暖。”
  郝智又爱怜又难受地说:“那找个便宜点的旅社,今天晚上先把他们安顿了。”
 
《旱码头》姬晓东                
  六
  剧院里,大师的带功报告到了高潮。台上台下的人们都进入了状态,他们大都浑身麻丝丝、轻飘飘的,几多恍惚,遨游在气功的空寂世界里,还有一小部分人,不住地开始左右摇摆,伸臂蹬腿晃脑袋。
  “啊——,噢!啊——,噢!”台下不知是谁的几声大喊,马上引起暴风骤雨般的歇斯底里,哭叫声、跺脚声和捶胸擂背的“咚咚”声交织在一起,恐惧又刺激。
  应该说离大师最近的地方磁场肯定会最强,然而面对一片混乱,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却显得镇静自若,个个拿出多年练就的看家本领,都正襟危坐,虽然也伸臂摆腿,但那几下就像早晨在体育场锻炼时一样,始终被无形的“度”在制约着。当然,此时的人们是没有闲暇工夫比较台上“气功场”和“政治场”谁强谁弱的。
  梁怀念也上下挥舞着手臂,一招一式是那么有力,显示出强烈的爆发力和阳刚之气,有意无意中他似乎在向大家传递着信息:他永远是个拳击运动员,虽然在当前的政治舞台上刚刚挨了一拳,但他不会倒下,他正在积蓄力量东山再起,让打倒自己的人一定知道挨拳头的滋味,永世不得翻身。
  人常说,朝中无人难做官。路山人都知道梁怀念在朝中有人,而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小人物,是在北京的大人物。所以一没突出政绩,二无好的口碑,他竟然接二连三地平步青云,官做到了地委书记。
  贫下中农出身的梁怀念过去的确没有什么背景,小学毕业后像大部分同学一样回家务了农,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黄土疙瘩打交道中,面对着永远连绵起伏看不到边的群山,他彻底绝望了,和邻村的一个大字不识一柳筐子的姑娘定了亲。准备结婚时,新疆军区来招兵,已经二十出头的他不顾父母和对象的反对,硬是参军当了炮兵。他人高马大,有的是一身傻力气,像武装越野、扔手榴弹这类力量项目老是拿第一,但对于那些用铅笔目测距离、用公式计算炮弹着落点这类动脑筋的问题,老是发愁得抓耳挠腮,像赶鸭子上架。本来他也像其他农村兵一样,当三年兵见个世面后就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地球”,可在他即将复员时却时来运转了。那是在部队的一次实弹训练中,一颗炮弹像小孩要撒尿却被橡皮筋扎住了“鸡鸡”,卡在炮膛里前不能射后不能退,还嗞嗞地直冒青烟。面对突如其来的险情,全班战士都吓傻了,呆在原地不会动弹,他却毫无惧色地把滚烫的炮弹退出炮膛,使出吃奶的劲头抱着炮弹顺着小山坡往河里跑,前后也就是几十秒的工夫,他抱着炮弹跑了大概有二十多米,刚扔出去就炸开了,大家全部安然无恙。受了轻伤的他还没有出医院,立了一等功的喜报就传了下来。凭着这个一等功,他突击提干当了排长,在部队又干了几年,后来因文化程度太差,只好转业回到家乡当上了禾塔公社武装部长,混到四十岁时当了公社书记,就在他自己也以为这辈子官只能做到这份儿上时,他的运气挡也挡不住又一次来了。
  永川县是革命老区,早在大革命时期,该县就在现在的禾塔公社地界里成立了共产党的县委,当时闹红闹得在整个北方地区都很有名气。后来发生了大屠杀,国民党一次杀害了近百名革命者,活着的赶紧逃命,这一逃却逃出许多老干部。据有关单位统计,解放后全县仅健在的老干部就有八百多人,但因为他们大多没有一点文化基础,所以基本上人都还留在部队里,官也没能够做大,但只有一个却很例外,据说在一次反围剿中,他用刺刀挑翻了38个国民党,保护出一位我军的高级领导,所以没有文化的他几乎每两年就是一个台阶,到了一九五五年授军衔时,报纸上登出将军的名字,其中就有这个人,而且还是中将,看着报纸登的籍贯是永川县,当地人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忙着查过来查过去的,才知道中将的直系亲属一个都不在禾塔,不是当年被国民党杀害了,就是跑出去参加了红军,现在只有几个没出五服的亲戚。大家知道永川出去的人都不念及家乡,别说中将家里没有人,就是一些老家里还有兄弟姊妹、侄男侄女的,也没见他们拉扯一个出去。看人家邻县那些在外做官的,不是寄钱回家就是拉扯亲朋好友外出工作,而他们别说钱粮上帮忙,就是连个音信也没有,即使是“文化大革命”这个特殊时期,别的老干部都纷纷躲回老家,禾塔籍的一个也没有回来,他们都是忘记故乡的“白尾巴狼”。老乡们恨不过地赌咒:既然活着不见他们的人,他们死后连魂也不要回来。
  就在禾塔人越来越淡忘了这些老革命时,有一天,那位中将突然要回家了。禾塔公社的通讯员是在头两天接到地区革委会打来电话的。那天晚上,公社的农机、水利、林业及通讯等几大员们正在喝酒,黑摇把子电话机像往常一样响个不停,一般在这个时候来电话的都是公社财政所、广播放大站等机关的人,他们不是叫喝酒就是叫打牌的。这边酒兴正酣哪有兴致去理,到最后丁零零的实在响得麻烦,不接不行了,通讯员嗞溜一大口酒灌进肚,才迷迷糊糊拿起电话,就听到对方说他是地革委的,接下来在一阵没头没脑的训斥后,要拿笔和纸记录,说后天中午十三点有一位“田道砭部队”的副司令员到公社里来,叫他们认真做好接待工作,吃饭要以地方风味为主,特别要注意干净卫生。通讯员放下电话问大家,你们听说过什么“田道砭部队”的副司令没有?大家说我们还是“田道兵部队”正司令呢!接着喝,别理什么破电话,就咱这个山乡圪崂里还能来什么司令?肯定是谁在开玩笑,他们随即把这事当成一碟小菜给下酒了。
  通讯员听到的“田道砭部队”其实是铁道兵部队,副司令就是禾塔籍贯的那位中将。老头刚从“牛棚”解放出来不久,心情好得像放飞在蓝天上的风筝,舒展而灿烂。乘眼下还没有安排工作,老头突然动了回故乡看看的念头。那天,部队给他新调配了一辆十几万元的进口越野车,他一高兴,带了秘书、警卫和保健医生把车开出了城。和车一起配的秘书建议是不是给当地军区、军分区或者地方上打个招呼,叫他们提前安排好食宿,做好接待准备。老头却吊起了脸说,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清除“四人帮”的余毒,恢复发展生产、振兴经济,咱们不要给地方上添乱了。再说,打招呼无非就是想摆个谱,蹭吃个宴会,既糟蹋了人民的血汗钱,又使自己的肠胃难受,得不偿失。老头一席话,吓得秘书再不敢吭声。
  但还是事与愿违。中将到了路山住进了地区招待所,他们几个的戎装还有那辆高级进口车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自然,身份很快便暴露了。面对这样的状况,中将铁青着脸摸兜里厚厚的补发工资,勉强住进了地区领导安排的三套间,也吃了几颗水果,可在饭桌上面对撤了上、上了撤、没完没了的佳肴美酒,他终于发怒了,这事要放从前他会立马掀翻桌子,但经过“牛棚”的锻炼,他学会了克制,只留下句“太不像话”,就退了席。事后,地区的领导了解了他的习惯,就安排了轻车从简的接待方案,在随后的两天里出门不再前呼后拥,吃饭以地方风味为主,弄得老头满意当中还有点不好意思,离开路山时还破天荒地主动说我就不给你们算伙食费了。按照老头的要求,地区连永川县的领导也没给打招呼,直接通知到禾塔公社,让他们准备家乡饭并创造回家的条件。
  中将老头谢绝了地区领导的陪同,独自兴高采烈前往阔别近半个世纪的家乡,还高兴地吟起“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古诗,说起小米饭、南瓜汤、炸油糕、炖羊肉的美味,不住地流起了口水,引得同车的人也顿时感觉到饥肠辘辘的。
  永川县的地盘很大,相当于平原的一个地区。而禾塔又是永川最大的公社,她的面积有一千多平方公里,南部是沙漠区,和地区所在地——路山县接壤,而北部却是典型的黄土丘陵沟壑区,大山连绵起伏,永远看不见头,永远也翻不过去。中将老头出生在这样的大山深处,不懂得永川革命史或者说路山历史的人大概永远也弄不明白,在这燕子也不愿意飞过的地方,怎么能出中将呢?其实,当时正遇连年的大旱,逼迫他们揭竿而起闹红;也正是无尽的大山给他们提供了壮大武装力量的便利。
  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两个多小时,中将一行人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好不容易到了禾塔公社,进了大门却不见有人来迎。老头径自下车,一边拍打着高级车里也防不胜防的尘土,一边讪讪地满院里找人,恰好那个接电话的通讯员过来,他便问公社的领导在哪里等着?通讯员看见从未见过的高级车和来了几个气势不凡的人物,才想起前天晚上的电话,立马就吓得筛起了糠,喃喃地说领导都到大队上了。老头拍打着通讯员的头说,小鬼,你去把准备好的吃食拿上来,我们大家可是饿坏了。其实,此时伙房的灶火早已熄灭了。
  中将老头知道老家的公社领导不在倒罢了,气在到现在公社还没准备好一点吃的东西,吃饭对于他来说倒是无所谓的,关键是在车上把家乡的吃食吹得天花乱坠,说得大家口水都流淌了许多,可到家乡却连碗凉水也喝不上,实实的在随行的下属面前丢大了人,这令他十分难堪,一气之下骂骂咧咧地要开车走人。其实,老头说走也是在气头上的话,千里迢迢地回家总不至于连脚都不落地吧?当时要是有人拦截或者劝说他,只要能体面地叫他下台,他立马就不会走的,可知道他身份的乡亲们都像观看一个怪物,冷冷地看着他发脾气,就是没一个人和他说话,这下他真来了气,“啪”的一甩车门上了车,丢下一句说自己今生今世再也不回来了,就一溜烟地走了。
  小车屁股后面的尘土还没散尽,到大队里检查计划生育的梁怀念回到公社,知道了情况想马上追老头回来,可一看公社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就是四轮拖拉机便灰了心,把满腔的怒火烧向通讯员,先是劈头盖脸把他收拾了一通,然后当场宣布把他发配到伙房烧火。火发完了,他就蹲在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开始唉声叹气,直怨自己命不好,错过了一个认识大首长的绝好机会。
  “嘀嘀”,几声清脆的汽车喇叭惊醒了已开始做梦的梁怀念。今天真是烧了什么高香,刚走了一个大官,难道又会来个什么领导?忙起身看时,中将老头又回来了。原来,他们一行闷着气走了二十多里地,司机饥肠辘辘、脑子在胡乱盘算,听到秘书见到一个饭馆猛地高兴的大喊大叫,司机一紧张却把方向盘轻轻甩了,车应声进了边沟,好在车速不快,只是车身被树皮擦了几块,司机抚摸着斑点,心疼得差点掉下眼泪。还是饭馆的人拿了绳子帮着把车弄了出来,于是大家草草在这家饭馆里闷着头吃了。尴尬的中将老头喝完一碗面汤,气愤得胡子抖动着,他一拍桌子,说我们回去,找他们狗日的去赔车。于是带了众人又返回禾塔。
  老头见通讯员坐在伙房门口削洋芋皮,就问你们的书记回来没有。通讯员正为刚下放当了伙夫生着闷气,就没好气地说这都是你这个老头给害的,我连通讯员都当不成了。说过便委屈地掉过了头。倒是正呆坐的梁怀念见中将杀了回马枪又返回来了,高兴得连忙跑出来自我介绍,老头黑着脸问道:“你先别说那么多的废话,知道我们为啥又回来了吗?”
  “知道,知道,还不是你老人家和家乡有感情。没喝一口水、没吃你最爱吃的‘黑塄塄’,你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家乡吧。”梁怀念满脸堆笑回答,心里有点忐忑不安的,不知道这样回答是否妥当。
  “你他妈说的是大错特错了,我返回来不是吃什么‘黑塄塄’,是叫你们给赔车的。是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惹得开车的小鬼心情不好,把车开进沟里了。”老头虽然这样说着,脑子里却想起“黑塄塄”这种用洋芋做的特殊食品的美味。
  一听说要赔车,刚才还紧张的梁怀念顿时轻松起来,他知道这类老军人脾气不好但心眼好,是最容易接近的,于是连忙说:“车的事情好说,好说。咱回头给你买一部就是了。”
  老头说:“嗬,你这个书记一看就是靠吹牛皮上来的,不过这回你的牛皮可吹破天了,知道我这车值多少钱吗?给你说了保准把你吓死。”
  “我当然赔不起,但全公社总赔得起吧?”
  “咳,你的口气还不小,你心狠敢叫全公社的父老乡亲出钱,我还不忍心呢?”
  “那有什么不能的,乡亲们能过上今天的好光景,还不是你们这些老革命抛头颅、撒热血换来的?如今甭说是叫他们出几个钱,就是抽几管子血,他们也会心甘情愿的。”梁怀念越说越轻松,耍起了嘴皮子。
  老头高兴了,说:“这样说来,你这个公社书记倒能说会道的有点急才,可不知干起工作怎样?”
  梁怀念如数家珍地汇报了公社的社会经济情况,并察言观色瞎蒙着说了中将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大碾盘,还有两棵树,好像是桃树,这两棵树很特别,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满村里香喷喷的味道都是那两棵树发出来的。
  老头更高兴了,说:“我们家离这里还有五十多里,听说现在还没有修通汽车路。可你去过几次情况还这么熟悉,看来你这个后生还算是个好书记。”事实上,老头离家的时候才十几岁,儿时的记忆早就淡忘了,梁怀念说得活灵活现,他的眼前也就勾画出了这样的情景。再后来,当听说梁怀念在新疆当过兵,老头越发谈得投机了,一高兴老头就在家乡住了三天,并和梁怀念结成了忘年交。
 
《旱码头》姬晓东                
  七
  在剧院狂热的气功氛围里,行署常务副专员魏有亮显得十分沉稳。他也和大家一样做着动作,但动作十分的舒缓,幅度极小,两手悠然地推来推去,似打太极拳,又好似医生搞推拿做按摩,可脑海里却是逐浪排空地发泄这些日子留在心内的愤懑和苦楚,面对台下“群魔乱舞”的人们,他多想乘机哭一阵、喊一阵、叫一阵、疯一阵,可乜眼台上左右同仁,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在政治的角斗场上拳打脚踢、刀光剑影,令自己不寒而栗。其实,今天他是一万个不愿意来参加什么狗屁气功大会的,但自己却有难言之隐啊!不能在梁怀念刚下了台,自己就被世人说忘恩负义。
  二十年前,魏有亮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从清华大学水利系毕业,分配到永川县水利局当了技术员。当时,正是又一轮农业学大寨热潮涌起,他被局里派到禾塔公社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禾塔公社有一条大沟叫清水沟,清水沟里有一股常年流淌的清泉,当毛泽东提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后,禾塔的人民群众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几千名劳力冬战三九,夏练三伏,愣是凭靠人挑驴驮整整干了两年,牺牲了五条性命,打起了大坝,在路山地区首创出“高山出平湖”的奇迹。这座起名叫“胜天”的水库总库容有四千多万立方米,可修建时仅考虑要人定胜天的政治意义,却忽略了它的实际功能和水患灾害,运行多年来不仅水库里的清流白花花地流淌走了,存不住多少,还由于水库其实是在沟里用土拦的一道坝,每年发山洪时下游的群众老是提心吊胆的,直怕洪水冒过坝梁。还是梁怀念当公社书记时的一年夏天,大雨像用脸盆泼出似的,只一个多钟头就使库里水面离坝梁仅有半米,公社大喇叭里喊来了上千民工挖土加坝,谁知加得越快水也涨得越快。到今天,梁怀念还说是他们的精神感动了老天爷,眼看水要冒梁时才停止了上涨。梁怀念抹着满脸的汗说,这才叫“手榴弹擦沟子,真他娘的危险”!
  禾塔公社是个十年九旱的穷苦地方,农业学大寨运动里削平了几十个山头,满山遍野的坡面上修窄条梯田和反坡梯田,花里胡哨的倒是好看,有外国摄影家见此美景连喊“OK”,称之为“黄土高原的金字塔”,其实在连年的干旱中基本上没有什么增产效果,用梁怀念的话说,这些梯田是“裤裆大了不顶,小姨子大了松不顶”。有时,还不顶过去的坡地。
  为了有效利用水库,最大限度地发挥效益,公社决定新建小高抽站抽水上山。魏有亮到来时正派上了用场,地区水利队的技术人员刚把十二座抽水站的设计搞完,剩余渠道的设计就全部交给了他。魏有亮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但直到大学毕业时清华有几个校门他都不清楚,因为他们那个班是江青当年批准特招的,学员都来自革命老区,当时录取的惟一条件就是根红苗正的老贫农后代,培养目的也首先是为地方选拔革命接班人,所以至于学历、年龄什么的那都是次要考虑的问题。魏有亮他们到了北京后压根儿没进过清华大学的门,而是躲在京郊的昌平县进行思想教育和劳动锻炼。此间,正是毛主席病重时期,江青同志还几次亲自来到昌平给他们上阶级斗争课,并代表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每位来自老区的同学分发了一颗苹果。自然,那颗珍贵的苹果是没人敢去品尝它的味道的,同学们给苹果做了盒子悄悄地供奉起来,魏有亮却央求木工房的师傅做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盒子,把苹果装了三层邮寄回家去,想让全村人都分享伟大领袖毛主席给老区人民的温暖和巨大关怀。可苹果还在路上走着没到家时,“四人帮”倒台了,接下来的时间又是交代与“四人帮”的关系,又是思想整顿,肃清“四人帮”的余毒。清华大学两年的学习时间一盘点,水利专业知识实际只学了三个月,而这三个月对他们大部分只上过小学几年级的人来说也犹如听着天书,临毕业时已是恢复高考后招生两届了。也许是害怕坏了学校的名声,学校对他们的要求开始严格起来。马上就要进行毕业考试时,一个也是路山地区去的女生,因为怎么也算不了三位数乘法,在巨大的压力下,竟然吞玻璃片含羞自杀。同学的死算是挽救了其他人,学校只得匆匆走了过场,叫他们毕业回了家。魏有亮是个爱面子人,加之上大学前也是县办初中的毕业生,所以渠道设计的“瓷器活”二话没说就揽了下来。他晚上点灯熬夜看书,白天扛着水准仪测量,半个多月下来搞出了渠道设计。大家按照只有他才能看得懂的设计,喊着“苦干实干加巧干,誓叫山河换新颜”的口号,没明没黑、汗珠子摔八瓣地奋战几个月,终于要实现山上米粮川的梦想了。通水那天,火红的秧歌扭得欢,欢快的唢呐吹得响,公社又搭彩门、又放鞭炮,锣鼓大镲喧闹了半天,到了合闸送水时,四邻五乡的万余名来庆祝的群众,看见渠道里的水在开动机器后不久又从十几米的高处倒着流了回来。原来魏有亮看水准仪时数字弄反了。当时还在拨乱反正之时,这属于典型的反革命事件,当梁怀念了解到真实的情况后,还是放了他一马。从此,他们两个也成了莫逆之交;从此,梁怀念的影子一直映照着魏有亮。
  “呼气——,吸气——。”大师像一个军事指挥员,面对几千士兵在喊着口令,全场不分男女老少几乎都在“咝——”的吸气声后,就是“哈——”的放气声。
  这时,有人从台上的侧幕里匆匆走出,对着安静的梁怀念耳语。很快,梁怀念、魏有亮、姚凯歌等人离开了会场。大师不愧是大师,虽然他进入了发功状态,但还是发现了领导的突然离场,用注目礼送走了他们。
 
《旱码头》姬晓东                
  八
  地委大院乱哄哄的局面平静后,郝智随着小刘回到值班室,肚子开始“咕咕”乱叫,他记得今天到现在自己只在飞机上吃过一份快餐,就说自己先替小刘值班,请小刘出去买几包方便面回来。
  “嘀嘀,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声伴随着轰鸣的发动机响过后,梁怀念、魏有亮分别从自己的座车里钻出来,看着地委大院里清清爽爽的不见一人,都不禁发愣:“难道郝智用了什么气功,把难缠的那几百上访群众都弄得蒸发了?”刚离开气功会场的他们又都心照不宣地想到了气功。
  “哈哈,小郝,不,郝书记,你果然在这!”梁怀念推开值班室的门,看见郝智马上发出了朗朗如钟的声音。
  正伏在桌前聚精会神消灭“康师傅”的郝智抬头一看:“是——”他紧咽了口里的面条,“是梁怀念同志。”说着,就伸过手去。
  “你呀,也真是的,前来上任也不打个招呼!是想搞突然袭击啊!咳,你怎么在这吃方便面?小刘,你这是咋弄的,不知道他是新来的地委郝书记吗?年轻人,办事就是不行。”梁怀念数落着小刘,却感觉到还握着的郝智的手竟比自己刻意用力的手还要有力。
  “方便面是我叫小刘买的,麻辣的,我经常吃。”郝智不经意地解释了,就开始直视梁怀念。虽然他们认识了好久,但从来没有在如此近距离里打量过对方:这是一张典型的笑面佛大脸,粗黑浓郁的眉毛下长着两只细长的小眼,眼睛小但很有神采,好似夜明珠般放射着光芒,他的鼻子挺挺的,长得十分标准、好看,无疑也具有敏锐的嗅觉,最有特点的就是那张大而方正的嘴了,如果说他的整个身体是一座城池的话,那嘴就是城门洞,四面八方的人他都敢吞噬。郝智为这样的比喻有点吃惊,他又不经意地用左手指着梁怀念身后问:“这两位是——”,岔开话题的同时就乘机松了手,他从来就不喜欢握手,特别是这样长时间的紧握,汗津津的搞得浑身很不舒服。
  “原来你们还不认识啊?”梁怀念一拍自己光亮的脑门,汗津津的手拍出“啪叽”的声音,“介绍一下,这位是行署常务副专员魏有亮同志。”
  “我叫姚凯歌,是地委的秘书长。”没等介绍,姚凯歌急忙自报家门,“早在一些大报刊上多次见到郝书记的大作,今天见面真是人如其文。”
  “怎么就看出来人如其文了?”郝智暗忖了,感觉到这话是秘书长们的习惯用语,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挚友姜和平,他们这些做办公室主任的,全都是这样的腔调。他打住思绪,把目光投向后面的魏有亮。
  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印象,在郝智的脑子里,魏有亮应该是五大三粗的模样,但今日一见却有天壤之别。他的身高不过一米六十,伸出的手上青筋直冒,整个人可以说是干瘦干瘦的,但干瘦里又不失几分精练和睿智。两人轻巧地接触了一下,算是握了手。魏有亮说郝书记辛苦了,还是早点休息吧,话十分的得体和善解人意,郝智马上对他有了好感。
  郝智上任的第一夜本来是打算在地委度过,梁怀念却很快安排好了宾馆,并且一再说地委还没有安排好合适的住所,自然郝智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再三谢绝设宴接风的邀请,推说实在太累了。住进了宾馆,美美地洗了澡,躺到舒适的床上后,郝智却咋也睡不着,他想按常理说梁怀念已经被免去了地委书记职务,此刻的心情应该是很沮丧的,别说主动前来迎接自己了,就是叫他来他也会找一万个理由推辞的。但梁怀念不仅来了,依然是路山书记的做派,反而把自己当作远道而来的客人,这样的本末倒置,自己很不舒服。他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呢,还是纯粹做出一副无赖的样子准备和自己对抗呢?
  郝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十几年前和梁怀念最初的交往过程。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路山地区的永川县发生了一起团县委书记强奸军属的案件,家属在告天天不应、告地地无声的走投无路中,大概想起团县委的书记是团省委管的干部,就把几页薄薄的材料反映到团省委,当时郝智正好刚被提拔为专管团纪工作的副处长,所以单位让他带队和几个同志前去调查。案子像材料里所反映的那样简单明了。当事人、路山团县委书记梁少华带领工作组在某村搞计划生育时,发现有个新媳妇长得十分漂亮,就动了心思。那时,干部到村里都吃派饭、住农家、交伙食费,提倡与农民实行“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个动了歪心思的梁少华就自告奋勇要求在新媳妇家的土窑里吃住。新媳妇的男人在新疆某边防部队当连长,当年才结的婚。新娘在新婚燕尔的甜蜜里大概还没有品出个滋味,只有十多天婚期的丈夫就回了部队。正在寂寞难耐时,家里来了个县上的公家人,要身份有身份,要模样有模样,孤男寡女的一搭里相处,发生红杏出墙的事情见怪不怪。但要命的是,团县委书记进村是搞计划生育来的,却使新媳妇怀了孕。时间显然不对,在家人逼问下,她很老实地说是城里那个搞计划生育的下了种,年轻的新媳妇在羞涩里讲得还特别仔细,说他和自己一个前窑一个后窑住着,不知是怎的,自他住进来后夜里天天能听到狼的嚎叫声,起初自己还汗水淋漓地将就了几天,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就吓得钻进了他的被窝。善良的家里人为了不让远方的儿子苦恼,就准备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气,但后来看到媳妇隆起的肚子,难以给儿子交代了,请教了村里最有文化的一个小学校的老师,老师一听就很气愤,主动替他们写了材料告上去。老师在材料中这样写道:对越自卫还击战才刚刚结束几年,世界和平还只是人们的期盼,新的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当我们的军人在前方浴血奋战的时候,却有人在毁我后方的钢铁长城!那个年代,对男女问题、特别是破坏军婚,惩罚非常严厉,但令他们奇怪的是,材料告到公社没回音,到县上也没回音,后来才知道那个毁钢铁长城的人是县委书记梁怀念的侄子。他们知道在此地是割了鼻子告天的事情,无可奈何中想到了省里,就把材料寄给团省委,还真引起了重视。
  郝智带领工作组经过几天的调查核实,就把情况搞得一清二楚。调查完毕后,他们和团地委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即向社会公开案情,先把当事人进行行政处分,然后移交司法机关严肃惩办。这时,永川县委书记梁怀念提出要听取案情汇报。会上,梁怀念先是十分气愤地指责这种可憎的犯罪行为和造成的恶劣影响,又表扬了调查组同志的辛苦工作,然后,意味深长地提出了处理意见。他说,此事如果放在军婚这个大背景下处理,无论对部队还是对地方都影响不好,所以建议还是不宜公开处理为好,把当事人交给县纪检委,先在党内进行处理,再给予政纪处分,然后按照给党的声誉造成多大的影响,再决定是否移交司法机关。至于受害人,要采取安抚办法,给予一定的补偿,并千方百计对那位连长保密。对这类事情,只要当地能处理好,作为调查组组长的郝智也的确不想管得太彻底了,如果闹得沸沸扬扬的话,也损害全体团干部的形象,于是同意了梁怀念的意见,把此事交给当地处理。后来听团地委的同志说此事的处理不了了之了,而县里倒是录用了那个新媳妇在另一个乡当了妇女干部,此事就这样得到了解决。后来郝智和梁怀念有过多次交往,但谁也不提此事,令他难以想象的是,梁怀念是凭靠什么背景坐上了“直升飞机”,竟然在短短十来年里提到了地区,先当副专员,再当副书记,直至到了地委书记的位置。也不管他凭靠的是什么,但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郝智感觉怎么也不是滋味。
  这一夜梁怀念也没有睡好。今天怎么了?临睡觉前练了近一个小时的滋阴补阳功,但现在都到了凌晨两点,不仅睡意全无,而且越来越清醒了。梁怀念真正开始感觉到了失眠的痛苦。他记得,过去经常问一些关系密切的下属,搞政治的人首先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当大家面面相觑时,自己则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那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要有一个清醒的头脑!这道理很简单,像一个罪犯时常要提防警察的追捕,像国家搞经济的人睡觉的时候做梦也在想钱一样。对此,他颇为得意地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能当地委书记?就是我睡着的时候也比你们醒着精明啊!似乎那样的日子过去了?最近以来,他有点讨厌自己的精明了,就像一个手淫成性的人,面对垮了的身体想悬崖勒马但手却不听使唤地还要放到不该放的地方一样,他总希望在脑子空空如也的状态中好好睡个觉,但就是放松不了。今天晚上算又是彻底失眠了。
  失眠是最近得的毛病。是因为老了吗?不,自己今年才五十四岁,即使加上瞒报的三岁那也才是五十七岁呀。这个年龄要是放到省里或者中央,那还算是年轻人,是该提拔的对象。即使是地市一级,也还可以干个几年的。想起隐瞒三岁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还真有些好笑和庆幸。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他已在永川当上了副县长。当时上级提出培养“四化”干部的口号后确实把他吓了一跳,屈指算来虽然离五十还有几个年头,但一是没有文凭,二是知识比较贫乏,三呢,虽有许多革命化的工作经验,如搞计划生育时制定“打下来、刮下来,坚决不让生下来”的政策,到超生户家里抬电视,盘粮食,拉家具,封门上锁,到处关人带手铐,手段独特,效果极佳,但那一套做法现在也开始不提倡了。在万般无奈中,他默许了县政府秘书、大学政教系毕业的吴帆的建议,给地委组织部打了年龄变更的报告,在陈述的理由中,说建国初自己看到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就参加革命工作心切,瞒着组织和家人给自己加了三岁。报告里还画蛇添足地提供了母亲的年龄,如果推敲的话,她老人家为了早生儿子竟然是十三岁和父亲结的婚,十四岁生的他。他当着吴帆的面删去了关于母亲的那段介绍,但在报告上正式签名时还是犹豫了许久,毕竟这算是欺骗组织的事情呀!当后来他走过由副县长到县长、县委书记,再到副专员、地委副书记,直至地委书记平步青云的仕途后,他在庆幸自己果断的同时,也真正品咂出减去的三岁给自己带来的甜头。要不是这宝贵的三岁,那年提副专员时就没有什么门子了。哎,什么都是年轻的好啊!小猫、小狗、小羊,甚至连小猪都是小的才可爱。
  咳,讨厌的失眠。被折腾的梁怀念真想马上起床找人聊天,一看时间快黎明了,只得打消这个念头,耐心等待黎明的到来。在自己老眼昏花瞪着天花板的无奈中,他开始自我安慰起来。难怪联合国的有关组织要确定一个“世界睡眠日”,看来睡眠不好已经是困扰整个人类的大事情了。是的,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权力、金钱、找女人还有搞男人等等人们日益膨胀的欲望,已经把这个世界搞得鸡犬不宁、夜不能寐了。
  其实,他心里明白搞得自己夜不能寐的是丢了的地委书记和新来的郝智,但这是掏心窝子的事情,连自己也不敢面对。他和郝智没有真正意义上打过交道,自然也不明白郝智的背景,他凭什么当的地委书记?学历?本领?可再大的官他不敢说,现如今地、县这个级别的官,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凭什么做官?要么是朝中有人,要么是自己有钱!报纸上不是经常批判任人唯亲、权钱交易和权色交易吗?但报纸那是说给老百姓看的,对领导来说倒是交流经验的地方,越说这个问题重要,这类事情应该反对,那就更说明官儿们八九不离十是交易出来的。
  真他妈的要命,自己没有把握好机会,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记者,因为新华社的一篇内参稿子,把自己搞得如此被动。不就是一次提拔了四百多名干部吗?不就是钱——?钱的事情他脑子里一出现就滑到了一边,现在想都不敢想,只是承认一次调整人的力度是大了点,但看看左邻右舍周边地区,哪个不是这样的大动作?怪就怪自己命不好,撞在了记者的枪口上,还引来中组部领导的批示,这给了早看自己不顺眼的肖琦机会,被趁热打铁、兴师动众地革了职,使自己成了真正的库存干部。库存就库存吧,只是这样呆在路山,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啊。最后的那个调查结论会是什么,结果又会如何,都是很难预料的啊!凭靠自己在路山的根基,特别是自己寸步不离地蹲在路山冷眼看他们调查,应该说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他在暗自庆幸还没有结果的同时,却对职务的被免耿耿于怀。真的该着急了,如果这样的局面再维持一年,等到明年省里换届的话,不说凭借路山地区在全省日益提高的地位,仅仅说自己老资格书记的地位,应该说过渡到省人大当个副主任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使退一万步,也能到省政协弄个副主席当当,等到将来百年后,老梁家的坟头上也会冒起省军级干部的香火。而现在形势实在不容乐观,看来,是该尽快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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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在两省交界处的黄河大桥上,路山地委常务副书记吴帆已经踱步一个多小时了。在他转悠的那几平方米的天地里,躺着星星点点的黄褐色的烟蒂。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有个习惯,他越是一支接着一支狠命地抽烟,就说明他在思考重大问题。他不停地把被香烟熏得焦黄的手指伸进衣袋里,嗜烟如命的他从来都不拿出烟盒取烟,总是抽完一支后就在兜里摸,好像那是权力棒一样,在手里玩转一会儿,又像是接力棒般的,用那支的烟屁股点燃这支的烟头子,每天至少两包软中华香烟,成为他坐上常务副书记位置后的稳定消费。
  福人自有吉相。吴帆头大如盆,天庭饱满,两耳肥厚,大嘴四方,鼻子如一只倒扣的鞋溜子,打小的时候人人都说这是帝王将相的命,将来保准能做大官。在这样的氛围里,吴帆自己也觉得上天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自己的一生。受到鼓励的他学习起来非常有动力,在动力的驱使下,学习成绩又是那样出奇的好。然而,当他将要高中毕业时,“文革”开始了,什么理想,什么命运,对他这个农家子弟来说通通化成了天空里眩目的五彩肥皂泡,在光天化日里仅飘荡瞬间就被无情地粉碎了。怀着愤懑和沮丧的心情回到家乡后,他发现农村这场红色风暴或许能成全他而改变他的命运。于是,他朗诵着《凤凰涅槃》“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火便是风,风便是火”,把自己当作一个火凤凰,希冀在烈火中得到新生,得到永生。
  以他在学校当学生会主席的组织才干,他在家乡自封司令,成立了全县第一个农民红色造反司令部,在几个同样是回乡知识青年的帮助下,队伍很快得到壮大。他们今天发通电,明天发声明,看风使舵、游刃有余于路山各个造反组织之间,不动一枪一弹只是坐山观虎斗,到路山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时候,他坐收渔利当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还被吸收进了县革委会当上了常委。
  他不管城里闹革命的人们都在吃什么,反正懂得作为农民不仅要抓革命,还要促生产,于是高举“农业学大寨”的旗帜,亲自带领全公社的社员们,组成营、连、排、班的建制,战酷暑,斗严寒,发扬大寨人“三战狼窝掌”的精神,“一个汗珠摔八瓣”,实干实干再实干,创造了“高音喇叭、标语口号、学习园地”和宣传队、批判会、手铐子等意识形态与专政工具同时上工地的经验,把全公社的九十九座山头削平,八十八条荒沟填满,变成片片梯田和人造小平原。当时的省革委主任登高远望,被这劳动人民征山治水、改天换地的精神所感动,情不自禁诗性大发:远看金字塔,近看是图画;只要决心大,挥汗如雨下;愚公易移山,敢把地球翻;再过三五年,面貌换新颜;山是花果山,川是米粮川;社员真豪迈,气死帝修反。随后,他们的经验和领导的诗词在省报同时发表,并配上了长篇社论,不久,又被省里推荐上去,中央宣传部还专门派来写作班子,和社员群众同甘共苦了三个月,写出了充满革命激情的长篇通讯,以“黄土高原的一面旗帜”为题并加上编者按,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位置发表,向全国隆重介绍了他们的先进事迹。这样,轰轰烈烈的运动红盛了两年多后,机敏的吴帆感到“农业学大寨”运动好像开始有点偃旗息鼓的意思,在困惑不解中,他每天从能看到的几份报刊的字里行间里捕捉着各种信息,苦苦进行思考。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从大张旗鼓的宣传里他敏锐地嗅出了农村改革可能转变的风向,预料国家真的要有大的变革了,而且这变革会从农村开始。当从小道消息里得知安徽已经开始实行包产到户,他分析到包产到户将可能成为今后中国农村的主流,就大胆地下了小赌注,针对家乡地域面积大、荒地多的实际,因地制宜地开始推行户包治理的办法,把荒山、荒坡、荒沟和荒滩承包给个人治理和经营,而对那些比较敏感的耕地则仍然按照过去的办法集体种植。这时,地区的一位刚从知识分子里一步提拔上来的副专员检查工作时,从吴帆的这些大胆举措中,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意义,回去后马上派地区政策研究室组织班子下来,蹲了几十天整理出材料,此时全国农村改革的形势基本开始明朗,安徽小岗村包产到户的做法基本得到中央高层的肯定,于是省里的领导也解放思想,在很快召开的省农村工作会议上,吴帆的经验得到大张旗鼓的宣传和推广,省报以“勇于改革的公社好书记吴帆”为通栏标题,给他发了长篇通讯,同时还连续推出五篇评论员文章,谈解放思想和农村改革。一时间吴帆和他所在的公社成了新闻焦点,全省各地的取经者络绎不绝,明眼人都看得出,热得像是坐在火山口上的他,提拔是势在必得、一触即发的事情了。
  有雄才大略的人大概都是命运多桀,谈到这段历史,后来的吴帆经常这样说,他还引经据典地说革命导师列宁曾流放西伯利亚、刘少奇同志进了国民党的监狱等等。那时候,作为一颗政治新星,人们已经开始叫他吴县长了,估计到自己的县长马上将变成现实的他也算是默认了。可令他尴尬难堪的是,自己没有盼到提拔,等来的却是清理“文革”三种人运动的开始。作为路山最大的农民造反司令的吴帆,自然知道自己在运动中会是个什么角色,所以他打了擦边球,逃脱了清理运动后,连忙开溜回家,又抄起书本啃起来,赶上了老三届学生上大学的末班车。
  他从在农村广阔天地里有所作为到选择考大学进行逃亡的时候,在禾塔公社当书记的梁怀念还在瞎子摸大象般地无所作为。可命运就是这么奇怪的玩意,因为禾塔出了一个中将,还因为多少年来中将老头就回过那一次老家,而且还因为他的车出了小事故,所以就有了滑稽的故事,梁怀念和北京有了联系,从此他的官运便亨通起来。
  然而,有本事的人总有显能的时候,就像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一样,上了大学、见多识广的吴帆更加坚信这一点。两年政教系专科毕业后,吴帆权衡利弊,放弃了留在省城中学当老师的机会,毅然决然地回到自己十分熟悉的、有深厚政治基础的路山。他先在县教研室搞研究,没干两年被提拔到永川中学做了校长,他瞄准已经当了县委书记的梁怀念这个目标,只用了几个小动作,便又重新出山,开始登上政治舞台,等当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时,距离大学毕业才仅仅过了四年。从此,他稳稳地扶着梁怀念这把天梯,先到本县当上了副县长,后提拔到古港县做了县长和书记,直做到地委常务副书记的位置。近两年,他明显地感觉到了省里对路山地区工作的不满,特别是“老佛爷”肖琦对梁怀念的轻蔑。要知道这是怎样的轻蔑啊!简直是发自骨子里的蔑视。那次“老佛爷”来路山,地委、行署两边一起组织写作班子准备了好多天,调用地区公认的几个秀才,仔细推敲写了多个汇报材料,那精心的程度就是国务院副总理来路山也没有过的,可谁知在地区的汇报会上,素有儒家风度的肖琦竟然几次打断了梁怀念的汇报,还不住地提些比较刁钻的问题,但梁怀念连最简单的换算百分比的事都做不了。显然这是给梁难堪,甚至可以说是当众出丑。其实,在共同的工作和生活的潜移默化中,吴帆对梁怀念也滋生了许多看法,梁的飞扬跋扈、自以为是的“土皇帝”做法,还有无知的贪婪等等令他很反感,当肖书记反感梁怀念时,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和肖书记的观点竟然如此相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骨子里早存在了讨厌梁怀念的东西。为此,他觉得梁的一意孤行迟早会有苦果吃的,甚至在他的白日梦里,也多次做过梁怀念倒台的场景设置。但他清醒地知道,即使有一天轮到梁倒台了,拆台的也不应该是自己,因为是梁怀念一手提拔起自己的,过河拆桥是政治家们习以为常的事情,但自己却做不出来,起码说现在还做不出来。当然他也特明白,共产党的体制造就了“一把手”的无法无天,即使自己有心想拉倒他,没有外部的力量也很难做到,拉不下马反而弄个恩将仇报的名声,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现在只有傻瓜才干。所以他只有委曲求全,等待时机。
  今年,路山的政坛出现了大的转机,梁怀念一次提拔四百多名干部的事情终于掀起了轩然大波,从新华社记者的暗访,到中央领导的批示,再到省委肖书记的几次表态,他感到这些都不是偶然的,幕后究竟有什么背景现在还不得而知,但起码说这是沉淀了多年矛盾的激活和总爆发。可他一直不理解,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梁怀念为什么还是十分愚蠢地固执,还要作鱼死网破的挣扎呢?现在,新书记已经到来,而他竟然还根本无意离开路山,真不明白还留恋这里的什么?究竟在期盼着什么?事实上,如果梁怀念早点离开了路山,行署那边又没有专员,作为常委副书记的他升任地委书记就是“鼻涕流到口里”那样十分自然的事情,同时也走活了路山政治的一盘棋,这倒好像一溜焦急排队上厕所的人,如果按顺序的话,大家的等待也有个期望,但刚有了空蹲位半道里却遇到插队的,跑到自己前面淋漓尽致地排泄,后面的人只能更加心急如焚。同样是这个道理,假如自己升任地委书记或者至少是专员的话,自己空出的位置可激活一串串路山的领导。现在好了,省里派来了插队的新书记郝智,那路山当地干部的流动又陷入了一潭死水。不过,还有一缕曙光的是,一般来说省里下来的干部在地方工作都是过渡阶段,没见他们来时都不办理户口手续吗?依照自己的年龄还有等待的资本,可没有哪个搞政治的人,是愿意卧薪尝胆等待几年的。
  尖利刺耳的警笛声从黄河对岸传来,打破了吴帆的思绪。抬眼从腾起尘土的天空往下望去,地面上十来辆小车沿着河边风驰电掣驶来。那边给记者送行的是地委书记,在这座桥头上,吴帆与他可是迎来送往的老熟人。两人一见面,一边握手一边打趣道,你们这次的规格又高了,老在将我们的军呀!那边的书记说,不能啊,我们可不敢将你们的军呀!你们的书记不是刚调整吗?记者们应该理解,新书记还没来得及上任,怎能到这边来接他们呢?书记微笑着又神秘地问,你老弟也快修成正果了吧!吴帆吃惊人事变动的消息传播得这样快,刚摆着手说我是寡妇上面没人啊,就见后面车上的人纷纷下来,两地区的宣传部长拿着名单悄声说了什么,把一个留着平头的年轻人介绍给他,说这位是记者采访团的团长、中央哪个部里的新闻处长。平头紧握着手,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大家简单寒暄几句,把采访团的十几名记者例行公务般地匆忙介绍。完毕后,吴帆继续张着那笑面佛一般的大口,幽了一默:“欢迎诸位记者先生、女士从第一世界进入到第三世界路山地区采访。”“你这个吴书记呀!还第三世界呢,你们路山又是煤、又是油和气什么的,快赶上科威特了。”那边的书记开始反唇相讥,于是大家在一片欢笑声中握手告别,车队又腾起尘土,浩浩荡荡启程。
  吴帆安坐车里,方把宣传部长呈上来的记者名单仔细看了,上面那些新闻单位的牌子倒是挺亮的,但看记者的名字都好像没什么名气,这样看来这个团有“拉大旗作虎皮”的草台班子之嫌疑,特别是其中的两个中央电视台记者,连摄像机都不扛,也不知道他们拿啥来采访,肯定不会是什么正牌货。事实上,吴帆很清楚现如今这样的草台采访团多的是,不看满世界里跑的车都挂着“新闻采访”的招牌吗?有人说现在的记者比路山的毛驴还多,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听说那些新闻单位里如有几个人要拉广告或者是想出去玩了,一合计给某个部委办打个招呼,说要组织一个大型采访团下去跑跑,给你们行业宣传宣传。结果,自上而下地就忙起了一串串,记者们倒好,到那里什么都不用管,就连稿子都是被采访的地方和被采访单位的秀才们给准备好的通稿,他们一路吃喝玩乐拿着纪念品、土特产,有时候还有红包什么的,前后花费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到后来没见有几篇稿子能见报的。对这样的采访团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就是没有人来戳破,不仅不戳破,还要装孙子样巴结他们,因为谁都明白,一方面这也是媒体的魅力使然,即使发不了多少像样的文章,但总比招惹了他们而引起他们或者同行们的反对强吧?!说不准哪天记者们在一起聊天吃饭,不留神把这里说得一塌糊涂的,引来几个寻事暗访的,搞出那些批评性的负面报道,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在这些采访团的后面都有国家部委的支撑,地方上的领导即使再傻也不会傻到去惹走到自己门口的这些部委人员,他们是各地经济发展的大树,谁背靠他们的话,成千上亿的资金就像河里流淌的水一样哗哗而来,而平时要到北京找这些财神爷们,可能连门边都不容易到的,“神”好不容易自己到了家门口,哪还有不拜的道理?吴帆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看到名单上有新华社国内部记者廖菁的名字,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廖菁?不就是那个写《大内参》的,反映路山地区突击提拔干部的记者吗?这个女人很不一般,算个真正的大记者。但梁怀念已经被她放倒了,她又来路山干什么呢?像她这样的大牌记者,不应该是仅仅为了参加这类草台班子采访团这么简单的。
 
《旱码头》姬晓东                
  十
  “丁零零,丁零零。”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把郝智从恍惚的睡梦里吵醒,看看窗外,太阳已经爬过了东山。“哈哈,你这个家伙什么时候都这样神,怎能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他十分惊讶,电话竟然是姜和平打来的。
  “我不仅知道你住在这里,我还知道你昨天都干了什么,而且还知道你到现在仅吃过一碗方便面,是‘康师傅’牌子的。”话音里,姜和平充满着自信,有点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但还是翻不出他如来佛手掌心的意思。
  这家伙,老是这么聪明,过度的聪明简直有点叫别人把他不当人了。但不是人,那应该是什么呀,难道他还能是神吗?他胡乱盘算着,一看手表便说:“好了,先不和你谈这些,我要上班了。”
  “刚处理了两起上访事件,就把你给烧糊涂了?我的大书记,今天是星期六!”
  果真是星期六。但还是应该起床的,这么多年里即使在家他也没睡懒觉到这会儿。匆匆洗漱完毕,一走出房门,见姚凯歌微低头、背着手在走廊里步履均匀地不停走动。“姚秘书长,有事吗?”尽管他知道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但还是这样问了。
  “郝书记,你起来了?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吗?”姚凯歌灿烂地笑着,万分关切地问道。
  “不错,休息好了。哎,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吃早饭了。”
  “早饭已经安排了,随时都可以吃。”姚凯歌边说边掏出本子记录。“郝书记,吃过早饭后你是继续休息呢,还是——?”
  郝智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他一笔一画认真记录的样子,就打消了说话的念头,随便道:“今天是休息日,我没有什么事情,自由活动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姚凯歌陪他吃过早餐后,还是离他一步远略微弓着腰,护送到房门口时紧走两步开了门,送他先进到屋里。看着年龄大过自己许多的秘书长恭敬无比的样子,他脸色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可心却是自发地出现了难以形容的美妙。有了美妙的感觉,他也很真诚地握了姚凯歌的手,说你先回去吧,有事情我打电话给你。姚凯歌诺诺地退出后,他懒散地坐到客厅沙发上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茶几上早已放了两个大水果盘,果盘里果实搭配得十分讲究,那个绿盘里的都是北果即北方生产的水果,内容也无非是红富士、酥梨等属于大路货的水果,但另一个红盘里的南方水果就有些特别了,令他惊讶的是其中不仅有芒果、荔枝、香蕉、菠萝、杨梅等大路的南果,还有吃着臭后味香的榴莲,这个原产在泰国、马来西亚等热带地区的水果一看就是进口过来的,平时即使在省城里也不多见。桌上还整齐地放了一中一洋两条香烟,一条是软盒中华,另一条是英国原装的三五,每条都扯开一盒,每盒都在锡纸处距离不等地伸出三四支香烟,好像是随时等待检阅的士兵,更好像是从一个歌舞厅里找到的几个高低不一但胖瘦相同的小姐,随时在等待客人的选择。如此这般看着,郝智感觉到偏远的路山其实很繁华、很时尚、很不简单。
  郝智惦记着昨天那两拨上访群众的事,就悄悄出了宾馆。这里离地委大院不远,沿着一条僻静的林阴大道走过去大概不足三百米,如此的近距离也可以想来当时选择修建宾馆时,决策人为考虑如何满足领导方便的苦衷。郝智信步走了几分钟到了地委,大概因为今天不上班,地委大门紧闭,只留了一米宽的小门通行。见里面一切都很平静,更不知道自己进去到什么地方去办公,他一时竟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小刘秘书正从传达室里取报纸出来,一见他,腰挺着问了早上好,还没等他询问,赶忙汇报说,昨天那些上访的农民大概感到事情弄得太大了,连面条也没有吃,连夜都赶回家了,估计最近也不会再来的。小刘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说:“其实,我们路山的群众是很朴实的, 要不是事情逼迫到没有退路的那一步,没三分奈何的话,大家也不会轻易出来上访的。”
  “是吗?”郝智笑眯眯地问,岔开了这个话题。知道小刘的夜班值完了,就约他陪自己登高去看看路山古城。
  或许是昨天强劲的西北风扫荡过的缘故,早晨路山的天空十分灿烂,站到西城墙的制高点上眺望路山古城,在一抹朝霞中,从北到南十座造型迥然、气度不凡的城楼一字排列,在城的四角都有四座高大的塔楼,宛如勇猛无比的武士在扼守着古老的城池和安详朴实的百姓。在城墙庇护下的路山城是个大矩形,无数的四合小院又将矩形网织起来,袅袅炊烟从这些院落里冉冉腾起,十分的舒展平缓,像一幅山水画,或者说是一首高山流水、和风细雨的音乐。
  路山城有悠久的历史,追溯起来可以到西汉时期,在唐代初期这里已发展成与蒙、回等少数民族群众皮毛交易最大的市场,繁荣的商贸活动促进了该城的飞速发展,使其初具了规模,到明清时城市又进行了几次拓展,才有了现在的雏形。
  其实,路山地区在远古洪荒时代,还是一片汪洋。后来,又是一个气候温暖湿润、水草茂密丰美的好地方。郝智去年还在中央电视台里看到这样的报道,路山地区的古港县发现了一块不规则长方体竹子化石,石上一棵主干长近40厘米、宽3.5厘米的竹子清晰可见,竹叶、竹枝和竹节都保存完好。更令人叫绝的是这是目前世界上唯一发现的竹子化石。在干旱少雨的路山发现竹子化石,足可见在久远的地质年代这里的生态状况还是十分良好的,而古港县大概是因为和历史联系起来得名的。一潜入历史的瀚海,郝智情不自禁地开始浮想联翩,透过古老的城池,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条扬起高高风帆的商船,从路山这个繁忙的港口出发,驶向世界的景象。
  其实,路山早在明末清初的时候就有旱码头之说,因为在路山城外专修了一座古城堡,相当于现在的农贸市场,是蒙、汉、回族群众进行皮毛、丝绸和生活用品交易的地方。这样说来,今天的路山又何尝不是一座内陆地区的旱码头、内陆港啊!从交通上说有两条国道在这里交汇,从资源上说这里是国家少有的能源富集区,随着国家开发重点的西移,这里有理由成为一座真正内陆地区的旱码头,也成为国家西部地区改革开放的试验区。郝智想到这里,信心倍增。
  走下了城墙,他们沿着一条小巷道出来转悠到了青石铺砌的老街,由于此时还早,再加上又是星期天,街上的行人很少,他们悠然地行走着,像一幅动画图案。街道两旁大都是些古色古香的老式铺面,此刻那些做了多少年、多少辈的商人们,方才打着呵欠开始卸下厚重的门板。从店门望进去,里面多是些瓷器、铜器之类的小手工艺品,不过,倒也出现几个时装店,店里五彩的衣服颜色和灰色的铺面搭配很不协调,不伦不类的,像是西装配短裤。隔不远就见龙飞凤舞“跳舞”的大字招牌,还时不时的听见轰然而起的音乐,踢哩哐啷的声音与安详平和的气氛极不协调。看来,又到了全国人民一起舞的时间了,这样的情景郝智在省城里也多次遇到过,黑舞厅像一颗颗地雷不时在那些胡同里爆响。一路谨慎的小刘看他笑对舞厅,就问对路山的感觉和前几次来相比较,有没有什么不同?他微笑着说:“以前来了多次,但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感觉无从谈起,但今天就不同了,可以说是初识路山真面目。客观地说路山不像一座城市,更不像一个蕴藏着丰富矿产资源的地区所在地,倒是一个充满儒雅文气的小镇,还是一幅清亮典雅但同时又时尚喧闹的《清明上河图》。”
  “郝书记说得就是深刻。”小刘敬佩地说,脑子里却在体味郝智的话,这是对路山的欣赏、称赞呢,还是对路山处在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尴尬局面的遗憾和叹息呢?
  小刘的手机响了,是地委值班室的。小刘递给郝智,说是姚秘书长的电话。他接过去听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是下午几点?接着表示自己到时参加!
 
《旱码头》姬晓东                
  十一
  郝智要参加的是给中央新闻采访团的汇报会,是以地委、行署的名义向记者采访团汇报的。这样的会议他原本不想参加,主要是刚到路山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但他又不想错过这样的一个机会。有人说过这年头记者比毛驴还多,但所谓多的都是些骗吃骗喝、滥竽充数的记者甚至是假记者,真正的大牌名记者比如像廖菁那样的记者还真是凤毛麟角,这些人那是请也请不来的!虽然是这样的记者团,他决定还是去会会。有人说过,你想进天堂吗?那就去找记者吧!你想下地狱吗?那就去惹记者吧!
  当郝智和姚凯歌到了新建的路山第二宾馆时,富丽堂皇的会议室里,记者们的“长枪短炮”都支楞起来了,大家都坐在长条状的桌边等着他呢。正在埋头看汇报材料的吴帆看到他,肥胖的脸上立马浮现出很灿烂的笑容,来不及套上笔帽就伸出宽厚的大手,和他温暖地紧紧握在一起,不住地说:“郝书记,我们早盼望你来路山啦!”随后,又像捧着一堆棉花似的,轻轻地把他搀扶到正中的位置上落座,“郝书记,昨天我和记者们半夜才到路山,所以没有打扰你。先汇报后采访的事情也是他们今天定下的。”吴帆说着等待他的指示,看他很随和地摆了摆手,就探询般地问道,“郝书记,那我们可以开会了吗?”见他颔首微笑后,吴帆清了清嗓子,道,“现在开会!首先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远道而来的中央新闻采访团的记者朋友们!”当掌声的高潮还未完全消退时,他又提高嗓门说道,“今天,我有幸在这里非常欣喜地给大家介绍一位年轻有为的领导,昨天才上任的中共路山地委书记郝书记、郝智同志。”掌声中,郝智站了起来:“既然吴帆同志隆重推出,我只好闪亮登场了!不过,我和诸位记者同志一样,对于路山也是陌生而新鲜的,所以,我的闪亮登场到目前也还只能算是以观众的身份。”他的话马上引来一串串朗朗的笑声。融洽的气氛里,吴帆挨着把路山地区常务副专员魏有亮、宣传部长黄劲、电视台台长果东和地直其它有关单位的负责人逐一给记者、也给郝智做了介绍。
  中央部里的平头处长按照记者坐的顺序给大家介绍,每介绍一位,大家就一同鼓掌,郝智也礼节性地微微点头,其实脑子里没有他们一点影像。“接下来介绍的这位是——世界著名通讯社新华社国内部的名记廖菁女士。”
  “廖菁”两个字,像一颗能量巨大的原子弹,在会场上引爆了,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边,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索性就站起来,要看看这个在路山掀起过“地震”的人物究竟是何等模样。
  听到廖菁的名字,郝智的脑海也“轰”地一下给炸裂开来,他的心狂跳不已,仿佛要蹦出来,厚厚的嘴唇也惊乍得屈成了圆圈,抖着眼皮穿过人头望过去,几乎在长条桌子的最尽头,一个羸弱的身子慢慢地从人丛里升起来,齐肩披发,匀称的身材,脸庞不大但眉清目秀,特别是两个大眼睛顾盼流连地流放着灼灼光芒,加上像蛋清一般白嫩的皮肤、高雅的气质逼迫得在场的人旋晕还带点喘息。
  廖菁站起身环顾了一圈,向大家躬身微微点头,笑眯眯地没言语就坐下了,其实她那火辣辣的目光早在郝智身上就停留住了,但这种停留就像铁锅和锅贴一样的关系,只有他们两个才感受得到。许久,那束光芒像激光般地刺激着郝智,烙着他,令他旌旗摇动……
  地区汇报完后,紧接着就是记者们的提问,由于是中央部委组织的采访团,所提问题大都也是围绕那个部门的工作进行,涉及面小了许多,甚至还很狭窄,都是些常规的事情,比如说这些工作你们地区是如何开展的?党委、政府是怎样重视支持的?等等,这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没有一点新意,这样的记者汇报会从来就是如此乏味,因为大家知道,到晚上的时候地委宣传部就会提供一个写作手法和新闻稿完全一样的“材料”,有了这个通稿,再等待的就是这个地区的土特产了,当然如果把红包也当作土特产赠送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提两个问题,请新来的郝书记——书记是姓郝吧?请他回答。”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一言不发的廖记者开了腔就与众不同,好多人已知道她就是那位前不久来过路山的大名鼎鼎的写内参揭露梁怀念一次提拔400多干部的记者,都屏住呼吸倾听她究竟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请问,你对路山地区了解程度如何?从对路山的认知中得到怎样的体会?”
  “廖记者,你提的问题和我们这次汇报会、特别是和你们采访团的工作没什么大的关系,是不是——”主持会议的吴帆刚要挡驾,郝智却微微绽放笑容说:“我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眼睛投向廖菁,垂了眼睑说道,“首先,我要感谢省里领导和五百多万路山人民以及所有关心爱护我的人对我的信任,让我挑起这副重担。路山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她的历史是古老的,可以追溯到新旧石器时代,她是黄河文明发祥地之一;同时这块土地又是红色的, 在革命战争年代,有两万五千多名仁人志士,为了人民的解放和我们共和国诞生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路山的大地是肥沃的,可谓物产丰富,土地广袤,在五万八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下,蕴藏了二十大类、近百种矿产资源,被誉为中国的‘科威特’。目前,路山地区像这座宾馆一样——”他一指窗外的工地,情绪激动地继续说道,“像外面我们看到的那样,路山大开发、大建设的序幕刚刚拉开,火热的建设场面才开始出现,这里,我很有信心地告诉大家,用十年甚至仅仅几年时间,在五百多万勤劳善良的路山人民的共同努力下,一个崭新的路山将会耀眼地出现在中国的西部。”他环顾四周,最后把眼睛定在了后边,正遇廖菁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喷着他,“至于我对路山的体会,或者说是我的为官哲学,初来乍到的不好说,还是借用黑格尔的一句名言回答这个问题,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惟一东西就是:从来没有学到任何东西!”说完这句话,他大胆地和她的眼睛对视在一起,四目相碰迸起的火花,灼烧得郝智脸上马上腾起淡淡的红云。
  和记者们共进晚餐时,因为是名单位的名记者,更因为是团里惟一的女记者,自然安排廖菁挨着郝智坐。平时酒量不大的郝智有点无法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就颇为反常地主动出击,和记者们频频举杯,连声说着感谢大家,在自己刚到路山时,你们就来穷乡僻壤的这里支持本人工作。在不住要和大家交朋友的同时,不时地瞄一眼廖菁,于是有记者提议请我们的团花和郝书记碰杯。在大家欢快的叫好声中,他们二人竟然连碰了三大杯。记者们都说郝智豪爽,肯定会是个好地委书记的。热闹的气氛催生了酒后的豪言壮语,记者们纷纷表态要积极宣传路山,对路山的发展做出贡献。郝智说,自己是个开明的书记,不仅欢迎正面宣传路山,同样希望大家善意地对路山的工作提出意见,也欢迎进行舆论监督,用舆论监督推动各项工作。大家又纷纷称赞说,他们走了许多地方,还没有一个地方的官员敢对舆论监督做如此坦然的表态。这样的宴会气氛自然搞得非常热烈融洽,特别是廖菁,几杯酒进去更是面若桃花,风采动人。
  宴会后,郝智询问姚凯歌土特产的准备情况,听说是几袋小米、花生等东西,就略微皱了眉头,说这些记者见多识广的,即使是些高档东西也说不定打动不了他们的心,还是把土特产的范围再放大点,我们地区不是生产羊绒衫吗?我看每人给他们送上一件。姚凯歌马上安排人去办后,他说我们再到记者的房间里走走,多沟通沟通,这些无冕之王可是惹不起的。于是两人挨门逐户地走动了一圈,当最后一个走进廖菁的房间时,真是巧合,姚凯歌刚敲了门听到里面说了“请进”,手里的电话就唱起了歌,他退到门外接电话,郝智犹豫了几秒后,还是独自走了进去。此时,路山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正在放着他下午那段慷慨激昂的讲话原声。斜靠在床上的廖菁风情万种地说:“我的郝大书记,快来看看你的就职演说。哎,怎么黑格尔的那段名言没有放出来,大概是他们不理解吧!”
  郝智倒是有些拘谨,他往门口看了看,说:“都是你这个大记者使的坏,叫我在全地区人民面前出丑。”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嘛,况且你这个媳妇还不丑。”廖菁一扬脖子,动作舒展得恰到好处。
  “可我还没有准备好啊!仓促上阵怎么能起到闪亮登场的效果?”郝智也打趣道。
  “怎么,当了地委书记就脱离我们基本群众啦。”廖菁开着玩笑,马上轻声唤道,“你坐过来呀!”他看过去,却见她两只眼睛扑簌簌闪晃着,充满无限的深情和眷恋。他心里痒痒的像是中了魔法坐了过去,两人到了一起二话没说很自然地就热吻起来。走进这样的状态,时间隧道变得很短暂了。郝智的手机讨厌地响起来,铃声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一下子把两人分开了,电话里姚凯歌说,自己在采访团团长的房间里有事情,先不过来了。这样的电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倒叫郝智立马警觉起来。他说:“你先休息吧,我还有点事去处理,回头给你打电话。”在恋恋不舍中还是使劲地吻别,廖菁在热吻里也哼哼呀呀的,郝智先停止了动作而任她摆布,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只得放开,他挤出了肯定是难堪的笑容,感觉到自己的这笑可能比哭还难看,像是苦瓜里拌的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也不敢再和她对视就走了出去。
  郝智说不清自己是担心两人究竟谁控制不住而导致发生什么。所以,他没有告诉廖菁自己也住在这个宾馆里。回到他的房间,首先打电话告诉姚凯歌自己已回到了房间,请马上把那位部里的宣传处长找来。说实话,刚才的事情他感到姚凯歌处理得还是老到的,但这样的事自己又什么都不便说,只是向他投过意味深长而又很难察觉的一笑。处长是本省人,随便聊了几句,知道他本来也没有啥事情,就是为了海吹一通后,凭借酒劲和自己套近乎,打下点关系基础,为的是哪天有事找自己办。他理解处长这样的苦心,因为这是我们的基本国情,熟人好办事嘛!大家聊了一会,他不经意地打起哈欠,姚凯歌马上对处长说,你们跑了一天也辛苦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到下面采访。处长也心领神会连忙告辞。
  送走他们,郝智按了房间的“请勿打扰”警示灯,匆匆擦了把脸躺在床上后,迫不及待地给廖菁打电话,一根电线把两个人的心给揪扯得紧紧的,情意绵绵却因为不得相见而很疼。郝智责怪她来路山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她却嗔怪说打了招呼又能怎么样,说不定知道自己来的话吓得连会也不敢参加了,那样岂不是连面都见不成了?郝智说自己知道她参加这样的采访团是受了委屈,她说那受委屈的不仅是在采访团,更主要的是受他的委屈,说着就嘤嘤地哭出了声。郝智安慰了一会,廖菁说:“别担心,我哭哭就好了,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一颗平常的女人心在作怪。这次来路山只有一个目的,只是为了看你。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你看我是不是很大度?”郝智回答说,当然是啊,你是女中豪杰。廖菁说,“那当然,如果不大度的话,我是不同意你到路山来的,要在省里工作,我到省城或者你到北京不就两个小时的事情嘛,有多方便啊!但我不愿意你把团委书记当老,特别是不愿意看到你对自己状况的茫然和无奈,明白了吗?”提起工作,廖菁马上进入了状态,她一套一套地分析路山的情况,问郝智看到前几天那张刊登他担任地委书记消息的《路山日报》没有,这个报纸有问题,竟然在发新书记上任消息的同时,还把已经革职的书记参加的一个破气功活动消息,继续作为地委书记放在头版头条的位置进行报道,简直是无法无天的事情!里面暴露的问题很复杂,肯定这个报社总编是梁的死党,起码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她特别关照在路山要小心梁怀念他们。提起这事,郝智也奇怪,今天早晨吃过早饭回房间后,卧室里也发现了这张报纸。他把自己的纳闷说给廖菁。她分析说,那更说明问题了,这张报纸在路山肯定已经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估计,这是示威的举动,据说调查组没有查到梁怀念卖官的问题和其它经济问题,这样他或许还可能要重新任职,就他那年龄估计在其它地方不好安排,说不定还会在路山担任个虚职。这样对你的工作明显不利了,所以应该马上建议省委尽快配一个行署专员,一定不要路山当地人,最好是省里下来的和你比较熟悉的哥们儿。郝智就感到奇怪了,问你一个远在北京的记者,怎么对路山和省里的事情比我本人知道的还多?她的声音马上就变得娇滴滴起来,说人家那还不是为你操心嘛,如果我把全国的情况都熟悉成这样,那人家还不成国家领导人了。两人说笑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子夜。郝智此时又心潮澎湃地说:“聊了几个小时,我都心潮起伏、汹涌澎湃了,现在可是不管天不管地的,就想来到你身边。”廖菁却冷静地笑了,说:“好啊,只要你舍得不当你的地委书记了,那就过来。”郝智一愣,停了几秒还是说:“你知道我在哪里?”她就幽幽地说:“怎么不知道。”“那你理解吗?算了,我还是不当这个地委书记了,有你,我什么都不要。”“那好啊,我随时都在恭候。不过,我发现你刚才愣神了,看来在意你的书记位子。好了,我也不敢耽误你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廖菁嗔怪他,又说笑了一会儿,两人都冷静了,就说明天都有事情,而且廖菁还要到县里去采访一天,然后回北京,所以现在的任务还是休息好了。在难舍难分里道了珍重,放下电话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了。
 
《旱码头》姬晓东                
  十二
  郝智和廖菁的相识纯属偶然。前年,郝智在赴美国探亲的飞机上遇到了强烈的气流,而被气流抛到怀里的正是这个廖菁。
  当时,廖菁是为了国家某领导人访美做前期采访准备工作的。由于这次访问十分重要,而新华社驻美国及北美的记者力量有限,因此不得不从国内调记者过去,作为国内部时政组的名牌记者,再加上又是北京外语学院毕业的高才生,廖菁成为受命于此的一员,但没料到还没到美国,飞机遇到了这种麻烦。郝智发现怀里的这个女人伤得不轻,全身软软的好像散了架子,额头划破了口子,正汩汩流出鲜血,把那张清秀但说不清楚是否好看的脸庞搞得面目全非,借着飞行刚刚平稳的间隙,他赶忙从包里拿出几片邦迪创可贴,横一条竖一片地给她贴了个大花脸,血止住后他拿出毛巾想给她揩把脸,要见她的庐山真面目了,但不知怎的,毛巾都到她的脸上了他却改变了主意,把毛巾拿到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擦了擦,而她却挺着那张血糊糊的脸,在郝智怀里捱到飞机在美国某空军基地降落。飞机一落地,机场上无数的人在那里忙碌起来,几十辆各类车辆警笛闪烁、大呼小叫的,他们按照伤情的轻重分头上了救护车,等他做完体检后再上飞机时,发现她没有来,问了同行的人,才知道那位女士是国内的名记者,她早就换乘直升飞机转到其它医院了。
  “久别胜似新婚”这句老话放在郝智夫妻身上好像很不适合,或许像人们讹传的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里,性的开放就像我们中国人随地大小便,所以美国人的新婚都很平淡,即使久别的时候也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是因为他们分居得太久了,彼此之间有了形如路人的陌生感,总之,探亲的郝智和妻子都没有体味到那份久别的欢愉,在第一个晚上他们那份属于夫妻共同的功课非常勉强地做了,但却没有做成功。
  妻子苏洁在美国读完博士后,到纽约的一个著名的研究所搞人类基因研究,破译基因密码,工作十分紧张。那天他到纽约机场时是一个叫苏洁为老师的小伙子接的,小伙子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九○,鼻梁挺挺的,眼眶很深,一看就是美国长大的混血儿,至少有四分之一或者是三分之一中国血统。小伙子基本上没话,但眼睛却不时瞟过来看他,那眼光虽然躲躲闪闪但分明是充满好奇的,有点像小偷看警察,美国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感到那样的目光弄得他很不自在。本来他的身体很好,再加上回到“家”后,在等待着苏洁下班的十多个小时里,他一直在床上静静调整时差。苏洁回来时,他的精力已经恢复得非常充沛。当和苏洁拥抱时,尽管两人都很热烈,但他还是感觉到这样的拥抱完全是美国式的例行公事,没有过去那样使了老劲过半饷都黏糊不完的妙不可言。苏洁沐浴先上了床,尽管他再三申明自己是刚刚洗过了,但她还是不饶不让地要他重新再洗。这样一折腾后虽然仍有精力,却没了精神,下面也开始不听使唤了,苏洁轻描淡写抚摩几下见没起来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把他从身上轻推下来。男人的这种狼狈更加影响着心理,他嗷嗷地叫着索性自己捏弄起来但难以奏效,苏洁一言不发地打着哈欠,像一条美人鱼般地把光滑的身子扭了过去,平淡地说你的时差大概还没倒过来吧,就独自背过身子先睡了。倒时差的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和苏洁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了,为了这次见面他在白日梦里都做了多次,可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扫兴的场面。两年了,正值壮年的他们的性生活用如此平淡的相会方式,怎么说也是不正常的呀。看来,他们之间的生活观、价值观和意识形态都有了很大的反差,夫妻之间陌生取代默契那是很危险的!唉,看来这次所谓的探亲也是形式重于内容了。假如自己在飞机上发生了意外,苏洁会怎样呢?嚎啕大哭?不,那不是美国式的。应该是在海鸥的陪伴中,穿上黑色的丧服,沉痛地掬起粉红色的花瓣,在失事的海域无声地抛洒。即使这是真实的,但参加这样的纪念仪式苏洁也不会有时间的。如果是那样,那位受伤的女士又有谁来悼念呢?不知道怎的,到了美国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受伤的女士,她伤得重吗?现在还在医院里吗?
  有了这个不妙的开端,在美国的随后二十多天里,非常忙的苏洁只得委派她的那位学生陪他出去走走看看,原来他是准备到华盛顿去参观白宫的,但在这样的心情下他彻底不想动弹了,只是在纽约转转,登了世贸大厦,看了曼哈顿的商业街,其它时间一直呆在“家”里,和早出晚归的苏洁保持着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的关系,其间也许是苏洁感到有些对不住他,就显得有些主动地促使两人做了几次作业,但每次起先都起不来,不知咋的每到这个时候老想起飞机上那位受伤的女士,而且只要一想就开始雄赳赳的,当“做”得起劲时她受伤的面孔又浮现在脑子里,心里惦念人家的伤痛不知道是否好了,再加上压在身体下的科学家一副听凭处置的态度,他马上消失了做这事的美妙之感,结果几次作业的效果都同出一辙,是理智大于激情,形式多于内容,客气超越随意。这样的做爱质量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缘分到了头?既如此,那也该提前打道回府了。
  郝智想走但没有走,之所以没有提前离美,不是对美国和对苏洁有什么留恋,他也不知怎么了,在美的近一个月里几乎把大量的时间都耗在电视机前,在国内几年时间也没有这些天看的电视多。尽管他的英语水平和标准的美式英语沟通还有一定的障碍,有些话听起来似懂非懂的,但自从那天在电视里看到了她——那位在飞机上受伤的女士,他就每天坚守在电视机前,没有什么刻意的等待和期盼,反正就是想看到她的样子。
  那天,她的身影出现在美国非常著名的有线电视节目里,是代表新华通讯社对美国副国务卿进行专访,谈的是关于几天后中国领导人即将对美国访问的有关问题。他总算看清楚了退去血迹后真实的她,额头隐约有条蚯蚓般的伤痕,但丝毫不影响她的俊美,当时他怎么没有发现这张脸俊美的程度属于那种过目不忘的、看了就叫人整个身心都颤抖的美?她的脸部都有棱角,像精心雕琢过的,但这种雕琢完全属于大自然鬼斧神工。面对副国务卿,她落落大方,面带微笑,是那种十分到位的永恒的微笑。也奇怪,她提问题时尽管讲得很快,副国务卿听懂了,同时自己也能听懂。而副国务卿回答的话,他却只能听个大概。
  中国领导人访问美国,也是两国关系经过多次磨难后出现的柳暗花明,所以他们非常重视,当地电视台也连篇累牍地播出介绍中国的片子,这倒好,无所事事的郝智在异国他乡却处处感受到自己的祖国,这让他释然。她在采访完副国务卿一周多后,中国领导人正式开始访美,美国媒体不像国内那样拘谨,国内新闻往往剪贴得很精致,按照职务的大小,领导们出现画面的时间往往是以秒甚至以帧计算,至于新闻措辞更是严谨得无懈可击,美国在这方面则显得随意许多,甚至是开放式全景式的报道,因此电视新闻里,成群的记者也屡屡进了镜头,成了新闻里的新闻人物,那位女记者很抢眼,她那东方式的美艳震惊四座。
  郝智从中央四台里看到在飞越太平洋的飞机上,那位国家领导人接受了记者的专访,领导人踌躇满志、笑声朗朗,显得十分的开心,连说这次访问本着求大同、存小异的原则,在多个方面取得了进展,访问非常成功。而女记者埋头记录着,脸上光闪闪的特别灿烂。此时,心神不定的郝智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有走是期盼着和她再同乘一架飞机回国,但现在完全没有这样的可能了。她走了,他也不愿意继续留在美国,提前一个月结束了探亲,和苏洁告别。苏洁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说来一趟不容易,很抱歉没有陪他玩好,等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有以后吗?郝智搅拌了口唾沫把这句问话咽进肚里。还是那个小伙子送他去的机场,一路上默默无语,等到在机场大厅临分手时,小伙子突然问道:“你们分别都这么久了,以后还会有爱吗?”这句话出自不到30岁的小伙子之口,郝智颇感意外,略微想了一下,他反问道:“你认为呢?”没等有了答案,他一拍小伙子的肩膀道了声谢,走进安检室。
 
《旱码头》姬晓东                
  十三
  尽管他们无缘在太平洋上见面,有幸再次相逢却在省里,虽然他们的相逢有些戏剧性的尴尬。
  为了配合“保护母亲河”活动,省委决定以团省委牵头,林业、环保、计划、水利等多个部门参加,联合发起了“黄河护岸林建设”活动。本来郝智是一个低调的人,处理事情从不张扬,但考虑到团省委的工作已经到了每况愈下、甚至差不多是山穷水尽的情况,单位的同志们都憋足了气,想以搞声势浩大的运动带出团工作的业绩,给大家的升迁创造条件。所以,当团省委一位副书记和单位宣传部提出具体实施意见,准备请省城最著名的新时代广告公司进行总体策划,然后再进行全新的项目包装时,他没反对。他连连感叹这个时代的变化,政府的项目也成了商品,要进行包装,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信的、真实的东西呢?感叹归感叹,尽管感到可笑,他还是同意了他们的意见。于是副书记和广告公司的一班人跑遍全省沿黄河岸的二十多个县搞调研,找灵感,前后花费十几万元,拿出“用五年时间,多渠道投入五千万资金,动员沿黄河岸边群众人均植树五百棵,平均每个县植树五百万亩,农民群众每人增加收入五百元”的“五个五”建设工程方案。
  去年春天“五个五”工程正式启动时,团省委在得到路山地委书记梁怀念的赞助承诺后,决定在离省城最远的路山地区的河湾县,也就是团省委那位副书记的家乡,搞个隆重的项目启动仪式。省里领导对此次活动十分重视,一名省委常委、人大副主任和主管副省长亲临河湾县参加仪式并亲自植树。为了在全省甚至全国造起声势,路山地区和河湾县以革命老区的名义,给遍及全国各地的路山籍人士和在路山工作过的老同志发送了请柬。省委、省政府领导还指示省计划委员会专门立项,解决团省委的相关经费问题,其中包括省城和路山之间三架包机的往返费用。
  那是一个春意盎然、风和日丽的早晨,航空公司调集了三架刚从国外引进的“多尼尔”飞机,载着参加典礼的省上和有关部门领导、加上许多退休在家的嘉宾们飞往路山。在机场跑道旁边,足有三十多辆清一色日本“三菱”越野车和七八辆崭新的“丰田”中巴车在恭敬地等候。这些“三菱”车是从路山当地各部门抽调的,而中巴是从省里的迎宾公司租来的,提前两天就开到了路山。没出机场在停机坪上就有专车迎接,这样的待遇叫大家兴奋不已。一位在省农业科学研究所资料室工作了一辈子的路山籍人士,后来感叹地告诉单位的同事,自己差不多快活完这辈子了,但从还没有如此风光地回过家。不说有免费的飞机坐,到家乡的接待规格之高,自己在梦里也没敢想过呀!这都是沾了“五个五”的光。这位老兄平时喜欢喝酒猜拳,说这事的时候激动得伸出手比划着说:“五个五”工程简直牛逼得就是“五奎手”了,赶明日再来个“六个六大顺”工程,我还要参加。另一个曾经在路山地区打过游击的老八路坐进“三菱”车里,望着长长的一溜车队腾起的尘土出神。别人问他发什么愣,他说,妈的,打了十几年的日本鬼子,现在倒越来越多了!别人就打趣道,我们现在坐的可是缴获的战利品。
  在几辆拉着凄厉警笛的警车的前呼后拥下,远道而来的“五个五”工程建设者马不停蹄地赶到离路山一百多公里的河湾县,此前,路山地区党政机关和河湾县的数千名机关干部早已到了植树现场。特别是路山地区的干部多是头一天就到了河湾,今天一大早赶来的小部分人,都是昨天河湾的宾馆、招待所和旅社爆满后无法安置的,所以他们凌晨四点起床,五点集中开始乘车。用后来当事人的说法,那天好几百人发送往河湾的情景,就像电视里回家过年的那些民工。
  启动仪式在河湾县城几里外的郊区举行,这里离黄河河道还有差不多一百公里,而且更奇怪的是这里是路山地区惟一的闭流区,这里的洪水是自产自消的,根本不会流到外面去,压根儿不属于黄河流域。但这些事情是没有人关注的,像面对一桌美味佳肴,没有多少食客关注做菜的猪肉是谁家喂的猪一样,大家要的是喜庆的感觉。
  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像所有的热闹的仪式除了敢花钱再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一样,在两万响鞭炮巨响声中,领导们轻车熟路地为项目启动剪彩,之后省级领导在地区、县里主要领导的陪同下,掀动了第一铲土,在可爱的少先队员的帮助下(主要是扶着树苗),栽下了第一棵具有承前启后、继往开来般伟大历史意义的绿树。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隆重地记录在次日出版的《路山日报》整个头版上,而且报道使用了排山倒海式的语言:“地委书记梁怀念一声令下,路山地区沿黄河的八个县二十万干部群众,一起用勤劳的双手,拉开了保护母亲河工程建设的序幕”,“省里领导一掀土下去,铲起了一个路山的新纪元”等等。在长消息后面还专门配发了“山川秀美在前头——路山地区‘五个五’工程建设侧记”的长篇通讯。
  半个多时辰,领导们的植树项目胜利竣工,接着又忙活了一阵,把写明各位领导人名字的标志牌悬挂在幼小的新树枝上,也许是领导们的身份太重了,牌子挂上后树枝大都被压弯了腰。这样细法的活计还没彻底弄完,几辆车上的红色警灯闪烁起来,不安分的警笛也像一个催命鬼凄厉地喊叫,领导和嘉宾们摇摆着手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返回路山,因为还有两架飞机在等着他们回到省城呢!那些留在现场的其他植树人,看着扬起的浓厚尘土都议论纷纷,直说当领导好,可以多吃多占的,国家的各种资源都是他们盘里的小菜。也有说当领导其实也挺辛苦的,一大早工作在轮子上,出了办公室坐在盘子旁,晚上叫裙子扇着风,其实也挺辛苦和劳累的。车队就要看不见了,只顾埋头苦干的省林业厅一位退休副厅长才发现自己是孤家寡人,他大汗淋漓地直喊叫,怎么都走了,不是说好每个人完成十棵树的指标才走吗?引得旁边群众哈哈大笑。有人说了,老同志,你说的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事情,现在是市场经济了,那些十棵八棵的计划指标早和市场经济的形势不适应了。听着七嘴八舌的话,副厅长嘿嘿笑着,说等你们回去的时候捎上我,我还是按计划来干。老头哼哧、哼哧的半天还没再挖好一个树坑时,扫尾的警车发现了他,劝其放下铁锨,连拉带扯地把他带走了。
  车队一走,成千植树的群众也好像失去了动力,折腾了一上午,大家的肚子的确感到饥饿,都纷纷把任务包给早等候在旁边的附近农民,然后各机关单位的干部职工逗趣、说笑着涌进了城,一时间在小小的河湾街头出现了大小宾馆饭店、酒家食堂家家爆满的繁华情景。上点档次的饭店,基本上都被从路山地区来的上级人员占领,当然买单的都是那些本系统对口的下级单位了;街上好点的食堂却被河湾县有钱有权的单位和平时经常大吃的单位占据;至于那些平时无职无钱、“鱿鱼海参不沾边”的单位,也就不期望吃什么上档次的茶饭,派人进城买些肉夹馍,拌几碟黄瓜、猪头肉之类的凉菜,捎带几瓶“二锅头”,边植树,边进餐,喝得热乎乎的感觉也挺好。总之,这天的河湾到处是觥筹交错,大家都吃喝得不亦乐乎。
  至于回到路山的那些领导和嘉宾们的生活,这里也不准备用多少笔墨来描写。后来,路山地区文化馆办的小报上刊登了一首名为《植树》的小诗:一路警笛声声,下车前呼后拥。栽了几棵小树,干活三五分钟。记者左拍右照,任务胜利完成。地方中午设宴,喝个迷迷登登。先去三楼桑拿,再去五楼歌厅。次日头版新闻,大幅照片刊登。各级领导植树,取得圆满成功。这大概就是对“五个五”工程启动最好的诠释了。
  事后,不知什么人将这个花架子工程的情况向中纪委和新华社、中央电视台、《南方周末》等强势媒体做了反映,同时还对“五个五”工程本身提出三点质疑:一是沿黄河的地区全部是土石山区,人口密度本身每平方公里超过200人,每人植树五百棵的话,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因此此举完全是纸上谈兵、不符合具体实际的样子工程;二是工程准备实施的地区虽然沿着黄河,但那里基本上是峡谷地带,河比土地低几十甚至几百米,黄河之水一点得不到有效利用,在这土地干旱,水资源十分短缺地区大力发展乔木,无疑是劳民伤财之举,退一步讲,即使这些树木成活了,也必将是“小老头树”;三是这些树木本身不可能有经济效益,既然没效益的话,当地农民群众人均增加五百元收入,难道是空气里吹出来的吗?因此,“五个五”工程是非常典型的长官意志制造出来的美丽谎言。
  廖菁从来信中看到了巨大的新闻价值,于是她从北京悄悄来到路山,在完成对几十名当事人的采访后又悄悄来到省城。作为一名资深记者,廖菁知道团省委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所以她把对他们的采访安排到了最后。
  其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廖菁在路山采访了那么多的人,已经在当地搞得满城风雨了,连好多上访的人员都在她住的宾馆排起了长队。她知道在这些上访群众里绝大多数是有隐情和冤屈的,有三分奈何谁会倾家荡产甚至不惜生命地告状呢?但记者不是政府,更不是法官,特别是这次采访任务单纯,所以采访到最后她不得不申请保安出面进行干涉了。
  她的行为已是如此沸沸扬扬的了,自然,梁怀念他们早也知道了,但一直没有行动。估计到廖菁的采访差不多了,梁怀念以地委、行署的名义亲自出面宴请她。席间,梁怀念诚恳地表达了欢迎她来路山进行采访的愿望,还对舆论监督表了态度,路山地委一定不叫舆论监督放空炮,要切实解决监督出的具体问题。一席话说得廖菁深受感动,甚至都认为他是个开明的领导,于是酒场的气氛开始其乐融融。敬过三杯酒后,梁提出行酒令“掷骰子”喝酒,廖菁说自己什么也不会,梁怀念说有一个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和棒子打老虎一样简单,县长、乡长、村长、老婆四个由你喊,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挨着顺序管,最后是老婆管县长,说着就操了筷子抡起来。廖菁觉得很新鲜,民间的酒文化真是浑厚无比啊!于是一高兴开玩起来。梁怀念老是喊县长,而她就针锋相对地喊老婆。别人要带他喝酒,他却表现得当仁不让,说给皇城里的“老婆”输了那是福气,这么大的光都沾了,多喝几杯那有什么呀?!于是好像在忘乎所以里连灌十多杯,他的话锋却委婉地道出另外的意思,他说面对当今社会错综复杂的各类矛盾,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政府的工作都不好做呀!所以自己理解的新闻监督就应该是发现问题后及时与地方党委沟通,促成问题的尽快解决。党的媒体就应该和党委保持一致,正常的党内批评其目的是为了解决问题,改进工作作风,而如果公开曝光的话,那无疑就是给我们党的脸上抹黑啊!廖菁听着这番话,马上觉得满桌子的好菜上都爬了苍蝇,而且这些讨厌的虫子们都在蠢蠢而动,她马上没了胃口,但还是耐着性子聆听完关于“党的新闻观”的演讲,风度翩翩地笑着。受到鼓励的梁怀念积极性更加高涨,他说要给北京来的尊贵客人一展歌喉,说着就果然用当地牧羊人的爬山调拉开了自己的嗓子:
  北京那个高来哟(哎咳哟)路山那个低,
  大记者今天和我们坐在了(嘿)一搭搭里;
  双手手端起了(哎咳哟)酒呀么酒三杯,
  请给尊贵的客人把它饮(哟嗷)一口饮。
  凭心而论,梁怀念的歌喉还真的不错,赢得满堂彩。但他端着酒看廖菁时,见她还是那样不温不火的微笑,像《蒙娜丽莎》的笑一样绵甜而神秘,顿时也没了兴趣,就说酒不喝也成,吃一口菜也算。廖菁直摆手声称自己已经吃得够多了。饭吃到了这种程度,也就该草草收场了。
  饭后,地委宣传部的新闻科长陪她回到宾馆,闲聊几句后科长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印有“路山地委”字样的大信封,看起来沉甸甸的,说她远道而来非常辛苦,差旅费、电话费什么的肯定也不少,路山虽然是贫困地区,但帮助她解决点采访费用的能力还有。她还是那样神秘地笑着婉言拒绝说,自己所有的费用都是单位实报实销的。科长颇感为难地说,如果放不下去的话,他回去不好给领导交代。她便说,你们这里应该有廉政账户吧!好像全国这个账户是统一的,如果你为难的话我就收了,明天我亲自打到那个账户上,或者你帮我打到那个账户上,这样不就都不为难了?科长再也不好说什么了,尴尬地收起了信封。廖菁在路山的采访最后以拒收礼金而告结束。
  其实,郝智对于“五个五”工程颇有闹剧性的启动仪式也比较反感,同时他也知道有反对情绪的人很多,但中国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明明知道不好,就是没有人点破它,一方面是因为大家见怪不怪了,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如果谁勇敢地跳出来点破的话,那他真的成了童话《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说实话的孩子。可在官场上,又有谁愿意做幼稚的孩子呀!于是,尽管许多人打心眼里不乐意,但还是把假戏当作真的来做,整个活动做到了电视里有影、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字,全省媒体立体式地进行了几天轮番“轰炸”,连团中央宣传部也要了材料,准备在《中国青年报》上隆重介绍。这下子单位的同仁都感觉压抑了多年的团省委这一炮打得扬眉吐气了。特别是副书记,喜滋滋地数着钱,经常偷着乐,算起来这小金库里的钱真的弄了不少,有钱腰杆就硬,团委的同志们隔三差五的去酒店里聚餐,还逐渐成为了习惯。
  廖菁与郝智是在省委的电梯里遇到的。在路山采访完后,她觉得应该和省里的领导谈谈,只要给态度就成,如果有了态度那再采访团省委则没有什么意义了,虽然原则上应该和被批评对象的团省委见面,但这件事情明摆着,根本不再需要核实什么。她害怕到团省委采访后,对方会马上死缠硬磨地纠缠住自己,这样反而被搞得被动了。所以,那天下午一上班,廖菁按照事先的约定,很简短地采访了主持工作的省委常务副书记肖琦。采访进行得非常顺利,一接触肖书记,她就知道他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他的大家风范很令人崇拜,面对问题,意思表达起来也十分到位。他该褒该贬态度明确,即使是建议缓发稿子或不发稿子的意思,也都在自我批评里体现出来。采访过程中廖菁也给自己的稿子定了位,什么形式主义啦,做秀啦,要写透。但问题归问题,还要把肖书记及省委的态度作为重要的内容写出来。在轻松地结束了采访后,她走进电梯,发现站着密集人群的电梯是往上开的,她考虑稿子的事情,也就随了电梯的便。后来人越来越少 ,到十五层时电梯里只剩两人,她无意中看过去,瞬间感到这个身材高大的人自己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呢?这个省她来得并不多呀,特别是这座大楼更是第一次来,怎么会有认识的人?她为这个念头感到好笑。
  这座大楼里有6部电梯,最小的1号和6号电梯都在拐角处,从大楼启用时就形成了一个习惯,省级领导使用1号电梯,厅级领导坐的是6号。如果有人问这个规矩是哪里定的,还真没见过这个规定,但有些事情没有规矩其实就是最大的规矩,像1号电梯虽然多数时候是闲置的,但即使闲置也没有人乘坐,这就是规矩。按说像郝智这个级别的人应该坐6号电梯,而从来不把自己当什么厅级领导的郝智很自然地常常忘记这个规矩。当廖菁走进电梯的时候,郝智也正在这里和大家一起挤。因为人多,起先他还没有看到廖菁,但美丽的吸引力是巨大而永恒的,有很强的穿透力,即使还算是正人君子的郝智也毫不例外地感受到了吸引力。他从人丛里情不自禁地偷窥了几眼这个浑身散发着高雅气质的女士,那是一个不完整的侧面,但这个侧面他感觉到熟悉,随着人流动得越来越少,电梯里就剩他们两人时,只是面对电梯门的他却没敢正面看女士一眼,在电梯咝咝的运转声中,他老感觉身后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灼烧着,异样的别扭感染了空气,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心跳。电梯的指示灯不停地变换着,他,连同她,都在纳闷,怎么谁都不下呀!停在最高的十八楼时,他俩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动。良久,他刚要挪身,她却也开始移步,两个人就撞在了一起。他不自然地笑了,退后一步,先请女士出门。道了声谢,她咯咯地轻笑了说,自己坐错了,本来是要下去的。说这话的时候那美丽的额上蚯蚓般淡淡的疤痕也在笑。“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发出了野狼般的叫声,叫声里“蚯蚓”从眼前消失了。是她,一定是她!他愣愣地站在电梯前,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5号电梯变换着数字,闪烁着红色的灯光开了上来。她像从天而降的仙女,额头上的“蚯蚓”耀眼地冒起来。“是你,真的是你?”她省去了关于美国之行的问话,毫不犹豫就直奔主题。见他含笑点头,她激动得在心里直喊:天意,这真是天意啊!
  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她明白了他就是这个省的团省委书记,又一次惊呼起来:真是天意啊!谁说女人是最执拗的动物,仅这一喊,刚才还在省委书记那里打定主意谋划好要写的稿子,到了团省委书记办公室里,就彻底放弃了。他们俩像是一对老朋友,无所不谈。郝智还讲到他在美国看到她已经回国了时,才放弃了与她再次同机的期望。廖菁说,你坏,难道还希望看到我碰得鼻青脸肿的丑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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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梁怀念不当地委书记了,没人能知道会影响到多少人的正常生活,但《路山日报》到了不知所措、该如何办的地步,这倒是真的。这好比一个厨师,篮子里没有了肉和菜这些原料,他仅仅拎着个滚烫的油锅,怎能整出美味的菜肴?现在梁怀念这盘报社的“菜”没有了,过惯了靠领导活动过日子的报纸自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特别是头版头条,国家领导人近来正在欧洲访问,但《人民日报》也不在头条刊登,作为地方报纸登这个就真不算是什么事情。这几天,要说地委、行署的其他几个副书记或副专员也按部就班地有些工作活动,但放着个郝智书记在那里,假如把其他领导人的活动放上了头版头条的位置,社长兼总编辑温彩屏不仅心里忐忑不安,也没有这个胆子。
  温彩屏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自从那天报纸上出现了两个地委书记的事情后,她办公室里的电话就开始接连不断。一位她管叫叔叔的老干部不住地说她没有政治头脑,出这样的报纸要放在过去,那是不得了的大事件。还有人说她是别有用心,故意给新领导难看。更有一个十分好听的磁性声音说,人说树倒猢狲散,现在梁怀念这棵大树倒了,你这个猢狲怎么还死心塌地而不去自顾逃生呀,是不是和梁老头有一腿?气得她当时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她叫来办公室主任,叫他马上到电信局换号,并且加密,以后不准再将自己的电话印在号码簿上。
  久经风雨的温彩屏对那些电话倒不害怕,甚至电话从哪里打来的都懒得去查。当然,她也知道查的结果大多是从街头IC电话机里打出来的。她更关心的是,郝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对《路山日报》特别是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看法。这几天里,她像期望一件幸运的事情降临在她身上那样,期望那天的报纸郝智看不到,尽管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使郝智手头没有报纸,但别有用心的人也会专门找给他看的。现在报纸既然已出,别的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这位新书记究竟是个啥态度。而他的按兵不动,早令她感到十分沮丧了,这如同报社的编辑记者经过认真策划,轰轰烈烈地发了一篇自认为具有相当爆炸力的“导弹”,结果打出去成了哑蛋,不仅在社会上没有引起丝毫反响,包括当事人也无动于衷,那是一件多么令人尴尬和悲哀的事情!不过,她又给自己宽心,这算什么事情呀!何况梁怀念还没有离开路山嘛!有那张编织了多年的大网,路山的事情应该还坏不到哪里去。这样一想,心马上就安定下来。可刚才从路山电视台的新闻里看到,这个新来的年轻书记,第一次出现在路山500多万父老乡亲面前,是在地委、行署给中央新闻采访团的汇报会上,他还发表了一段讲话,听着标准的、有些迷魂般磁性的普通话,她的心里又马上开始发毛:新书记第一次在全区人民面前亮相,《路山日报》怎能没有记者采访发消息呢?这样的活动,作为报社领导的她又怎能不知道呢?她马上给记者部主任打电话询问,主任说没有接到地区的通知,又打电话问宣传部主管宣传的副部长,得到的回答仍是没听说地委办公室通知报社派记者采访呀。
  是姚凯歌忘记了通知,还是郝书记不叫通知?温彩屏左思右想后更加沮丧。现在梁怀念的椅子还没有彻底放凉,地委有人可能就故意给自己难看了。温彩屏忍住找梁怀念的打算,只是不住地给梁少华打电话,他的移动和联通两部手机都不在服务区,这小子肯定又是在开机状态里卸下了电池,只有采取这个办法,手机里才会出现这样的应答。这小子,又不知在哪里风流了?毕竟是女人,一个电视新闻看得她如坐针毡。焦虑中的她,习惯性地颐指气使,叫丈夫老王去找梁少华。老王嘟囔着,这黑天半夜的,我上哪里找?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穿戴好衣服走了。窝囊的老王听话这一点,是温彩屏最满意的。
  老王窝囊但人不笨,他是大地广告公司经理,和温彩屏结婚前是路山有名气的木匠,手艺好,看利轻,本分的他凭靠自己的本事在当地有很好的口碑。娶了温彩屏这个漂亮又有本事的老婆后,在外面倒是长了能耐,还办起了广告公司,但在家里本来窝囊的他更窝囊了,满腔的怨恨总是到了酒气熏天时才敢发一通豪言壮语。平时清醒的时候,用他的话来说,能抱着美人,就是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温彩屏在路山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永川中学做语文老师。高挑的身材,出众的容貌,再加上是大学生这个时代骄子的身份,在小小的永川城里绝对算是个人物,当时她的知名度一点也不比县长、书记差。县邮电局里传出消息说,在全县每天几百封的信件中,向她求爱的占了百分之二十还多,有人改编了毛主席的诗词:彩屏开在永川城,引无数男子竟折腰。像当时市场上的好东西都凭特需供应证购买一样,面对温彩屏这样的人物,一般人是敢遇而不敢求的,即使斗胆写信的,也都是些在纸里幽会、梦里浪漫的人,能博得美人一笑就知足。没当几天老师,温彩屏不知怎的调进县委大院,在宣传部当上了通讯干事。人们猜测她准是和哪个领导的公子有戏了,果然,没过多久她便和县里的一号人物梁怀念的侄子梁少华成双入对谈起了恋爱。看着他们那副趾高气扬的幸福样子,永川人戏谑,看来“高档女人”这货物也是要拿特需证才能买到的。
  然而,这对轰动小城的金童玉女之恋却没得到圆满结局。就在大家看着他们买东买西、张罗着准备结婚时,几天在街头不见的梁少华却在乡下毁坏“钢铁长城”,弄大了军嫂的肚子,此事在永川简直是引发了一次八级地震。当时国家刚在南疆打完反击战,到处都唱的是“血染的风采”和“十五的月亮”,可梁少华这家伙竟侮辱了军功章上的另一半,人们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地说这是惊天大案,这回恐怕连“一号”也保不住他了。后来事情惊动了省里,人们期望把这事情给整大,准备看这场好戏。那时,正是团省委干纪处的郝智处长带人下来调查此案,在大家无比的期待中,处理的最后结果却令大家非常失望。听说虽给女方刮宫流产并安置了工作,但责任人梁少华只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并行政撤职处分,离群众期望的很远。但那时干群关系还没有现在这样矛盾尖锐,大家只在一声叹息般的无奈咒骂中,逐渐平息了事端。可一贯吆五喝六、在永川算是人物的梁少华真是无地自容,他实在感到把人给丢大了,当时甚至连死的心思都有了,后来十分好面子的他,连跟恋人温彩屏也没打招呼,就突然失踪了。
  梁少华的离去可苦了温彩屏,而一苦就是几年甚至一辈子,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在遥遥无期的等待和期盼中流逝。起先,她知道梁少华下海做起了生意,先到广东捣腾衣服,后来和别人合伙在海南搞房地产开发。捣腾衣服的时候,听说梁少华的服装店开在路山街头,而且她还真的找到那个店,当看见店里那些花蝴蝶般的洋小姐时,她知道自己和梁少华之间是不会再有结果了。然而,她不甘心自己的初恋和身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交代给他而没有结果,被他当作一件穿过的衣服,随便脱了,扔了,丢在垃圾堆里。在经历情爱的熬煎后,受过高等教育、有着全新思想和观念的温彩屏,开始充分展示起自己的魅力,在县委大院里第一个描眉搽脸画红唇,闲暇时在幻想里浪漫地把爱情和婚姻当成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运动场,等待白马王子的出现。但她错了,这个爱情的运动场就因为梁少华出现过,特别是梁怀念现在还站在场边当裁判员,却没有一个敢上场竞技的人啊!等待无效,只好自己主动出击,她试探性地拿起过去有人抛过来的几个绣球给抛回去,却根本无人来接,犹如抛到九霄云外。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件梁少华穿过的衣服尽管还很新很艳丽,但已经是从死人身上扒下的、来自阴曹地府的东西,没人再敢穿上身了。
  融入花花世界的梁少华,信马由缰压根儿忘记了永川城里那个俊妹子的存在。当他们再次见面时,都已今非昔比、时过境迁了。
  路山地区“十佳青年”表彰大会在人民剧院隆重举行,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十佳们鱼贯登台,其中就有青年民营企业家、黄土地开发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梁少华。而在台下看着他披红戴花的观众里,也有刚刚调到路山报社的温彩屏。报社接到地委宣传部的指示,对十佳进行专访,集中宣传,也许是天意,主任分给她两个专访对象里就有梁少华。第一次采访就遇到伤自己心的人,她的情绪很难平静,更不是滋味。但温彩屏毕竟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不然也不可能后来当上了报社总编),她还是克制住激动的情绪笑对梁少华,先向他表示祝贺,然后问他的过去,谈他的理想,采访他的发家史,还有意无意地问到他的感情世界,使这个成功男人感到自己的猥琐。采访结束后,她还是笑吟吟地把自己的采访本递到他的手里请他核对,在貌似灿烂却感到可怕的微笑的逼迫下,他硬着头皮接过来,看到满本子上写了:偷心贼,强奸犯。心颤肉跳接受完采访后,才新婚不久的梁少华莫名其妙地患上半阳痿病,所谓半阳痿,就是在他以后的生活里,不提起温彩屏一切都正常,但一听到温彩屏的名字或者一想起她,不管自己情欲如何浓,身下女子怎样如花似玉的嫩,他总是立马就犯病。解铃还须系铃人,当然,后来还是温彩屏亲自献身又治好了他的病,这是后话。
  根据以往的经验,老王来到黄土地开发集团所属的“一手遮天”大酒店找梁少华,漂亮的总经理赵娟扭着圆润小山一般的屁股,娇滴滴地说,梁总已经两天没有到这里来了。她的话老王相信,因为这个南方小姐是梁少华的小情人,当然女人在梁少华面前像美丽的衣服一样,今天脱了这件,明天还有更美丽潇洒的衣服放在柜子里等待他来穿,但这个娇小的情人是梁少华最钟情的,她说不在肯定不在。不在酒店,那该上哪儿找呢?一时没了主意的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梁怀念家里。
  几天不见,梁怀念整个人简直有点脱了型。印堂发暗,脸色苍白,头发也不像过去那样梳理得一丝不苟,东一绺西一缕杂乱无章。像一号高压锅般富态的大脑袋估计小了有两三号。这就是他妈的政治!在台上梁怀念是个人物,可现在还没正式下台就简直连个狗都不如,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哪天还焦心得要了老命。老王心里暗暗盘算,也可能是潜意识使然,出现了幸灾乐祸的情绪。梁怀念倒是因为他的到来显得情绪高涨,不住地张罗老伴上烟倒茶,还不停地问小温怎么样。老王听到这老家伙还关心温彩屏,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手里端的一杯茶也不知道该放到什么地方。他想起了自己屋里贴的那张大“忍”字,心情又平静了许多,马上想起自己找上门来的事情,就问梁少华到哪里去了?情绪高涨的梁怀念此时才明白老王不是来看自己的,情绪立马低落,说少华昨天倒是打来过电话,好像要到南方谈笔大生意。接着又开始忍不住地问起小温,是在家里吗?在干什么?也不过来坐坐。老王就说他还要找梁总,不顾再三挽留,逃一般地离开了梁家。
  老王和梁怀念交往已经多年了,还是他保的自己和温彩屏的大媒。那年,梁怀念从永川提拔到路山地区后,地委办公室找来在路山小有名气的木匠老王给梁家做床、柜、桌子等家具,梁家还不像路山城里的其他大干部家庭颐指气使居高临下,连梁怀念也好像和老王一见如故,下班回家便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和老王拉家常,很快两人成了朋友。之后,梁家有事情需要帮忙,老王就跑前涉后的,俨然发展成家人关系。大概一年多后,地区在黄金地段给地师级领导新修了高干楼,梁家把新房钥匙交到老王手里让他全权看着处理。当时,路山刚时兴起装修,老王就拿出绝活整整干了三个月,雕龙刻凤的,把梁家弄得像个宫殿。在乔迁新居那天,老王第一次见到了温彩屏,他看了一眼,就感到心颤颤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了。到坐到饭桌上时,梁怀念有意把温彩屏安置在他的旁边,介绍说这是木器公司王经理,路山城里有名的能工巧匠,有当代鲁班之称。
  温彩屏大胆地把一双扑闪闪的毛眼眼投向他,还暧昧地笑了,露出几颗玉米粒般整齐的牙齿。美人的笑给了他些许自信,他在给梁家人夹菜的同时,也大胆地给她夹了一颗鱼头和一条鸡翅,还红了脸说吃了鱼头更加聪明美丽,吃了鸡翅能很快展翅高飞,直接的表白得到了梁怀念的表扬,也赢得美人柔声细雨的道谢。饭后,梁怀念严肃地说公安局都干什么吃的,连个社会治安都搞不好,之后看着此时又木讷起来的他没啥反应,就只好直接点名叫他送温彩屏到报社宿舍。原来这个女子竟然是个记者,老王刚才热了的心又马上凉了下来。
  平心而论,老王相貌堂堂正正、浓眉大眼,除了说话有点嘟哝,口齿不清,一米八的个头由于长年的劳动,胸脯有点挺不直外,论人样也算是英俊的那类,说文化也算个“文革”后的高中生。
  两人说笑着来到报社,黑暗里温彩屏邀请他进去坐坐,他很想进去,但腿却颤颤地抖着挪不动步,嗫嚅着说,以后我来。还没等他来,温彩屏次日却自己主动找上门。所谓木器公司其实也就是个生产车间,电锯像杀猪般地“嘶啦嘶啦”作响,木料、木板杂乱无章地堆放。她俨然老板娘般颐指气使,还用强迫性的口气,要求把那间库房装修成经理室。他满脸荡漾着春意,一一点头照办。在不久后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他第一次走进了她的宿舍,聊到兴头上,她就吃吃笑个不停。看他纳闷,她就说自己想起一个有关木匠的笑话。说有个像你那样手巧的木匠,在给一家大户人家做活时,看到主家的女儿非常漂亮,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他的这些举动,作为过来人的主人自然看在眼里。一天,主家夫妻两人有急事要进城,他们把女儿叫来安顿说,那木匠对你有些心思,你是个黄花大闺女,千万记住不能吃亏。女儿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肯定不会吃亏的。主人走后,木匠心猿意马地大起了胆子,他先看了女子一眼算是投石问路。女子想大人叫我不能吃亏,他看我一眼的话,我就看他两眼才不吃亏。被看了两眼的木匠马上感到有戏,就大胆抱住她在脸上亲了一口,不吃亏的女子马上在他的脸上亲了两口。后来呢?见温彩屏不言语了,他红着脸问。她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你还想听啊,于是低眉传目地继续讲道,女子的父母回家后问吃亏了没有?女子得意地说,我怎么能吃亏: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两眼;他亲我一下,我亲他两下;他把我的上衣脱下了,我就把他全脱光了;他把我的……全身燥热的他们融入了故事里。在甜蜜的激情逐渐消退后,他意识到应该找到点什么?在她蹲在地下对着脸盆尽情洗涤时,他对床铺上的搜寻未果感到相当沮丧。虽然木匠对鲜血是非常忌讳的,但这时的红色对所有的男人都应该是一种鼓舞和激荡,是猎手的骄傲和满足,是终身难以忘却的纪念和回忆。这些,对于这个木器公司王经理来说,在温彩屏身上是永远也得不到的了。生性温和平实的他,只是心里堵得慌,也不可能把未见到的红色当成永远抹不掉的阴影。
  在老王回家的路上,按捺不住的梁怀念已经给温彩屏打了电话,老头心里惦记着他的“屏屏”,而心烦意乱的她却焦虑自己的事情,所以根本就谈不拢。她不住地说,整那张报纸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女人的嗔怪更加让老头心疼,他说你们女人呀,就是胆小如鼠,那又不算什么事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嘛!郝智没来以前我不就是地委书记吗。她说你懂什么呀!气功大会是预告新闻,而新地委书记可是省委已经任命的事情,加上我们俩这样的关系,现在外面可是说什么的都有呀,这可叫我以后怎么工作!说着说着她就着急地嘤嘤抽泣起来。老头说你真是妇道人家,连这么点屁事都经不起。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有我在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放心,我还是过去的梁怀念,路山也还是过去的路山,你,还是报社总编,说不定哪天还能成为路山地区的宣传部长呢。
 
《旱码头》姬晓东                
  十五
  走出地委那条巷子往南走不远,是一个建于解放初期的中心体育场,体育场的设施到了完全老化的程度,但有一座现代雕塑却是崭新的,那是梁怀念听从了一位来自香港的风水大师点拨后,花费20多万元建起的。雕塑其实很简单,中间是一根粗大的玻璃钢巨柱,顶上盛开一朵大莲花,只是莲花中间花蕾的位置却被一颗闪烁发亮的大圆球取代,大师说这是顶天立地;而在柱子周围立着三匹四蹄腾空的千里马,寓意事业通达、马到成功。但路山的老百姓却这样理解,说在三匹马中,有一匹是到北京去告状的;一匹是到省里去要账的;再一匹是领导到乡下扫荡的。至于那莲花,说的更是难听:即使是梁怀念的“柱子”竖起来也不顶“球”。
  雕塑所说的其它事情是否属实暂且不说,但路山人好告状,这在全省都出了名。当然面对这些老告状户们,各级领导也有对付他们的办法,一般是先硬后软,打不过就跑,再不就是置之不理,或者躲避不见,反正在运动里进行周旋。路山上访户的故事很多,有一个老教师为了一起房产案,发誓打不赢官司不剃胡子,经常上访的他到北京那是熟门熟道的,有一次他竟然混到了国宴上。在人民大会堂里,他正襟危坐,当宴会散了后服务员还站在他旁边一口一个“老首长,你慢用”。还有一个农村的新婚小媳妇逛县城走累了,就记起自己的房事不舒服,马上跑到政府大院里找县长告状,说不适应男人那个“大家伙”。久经沙场的县长笑吟吟地随手拿起一号手电筒问,你家男人的家伙有没有这么大?小媳妇吃惊地摇头,县长就说你这个娃娃还小,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没见识过啥大世面,在县城里的男人最细的家伙也比这个粗。吓得小媳妇嗷嗷叫着跑了。
  地委书记郝智上任伊始,陷入告状人海的包围之中,这是他预料到的事情。在上中央党校时,班里有几个中组部的学员,大家彼此熟悉后有北方的学员问,为什么中央在使用干部上南方用的多,北方用的少?中组部的同学回答说,主要是告状造成的。比如北方的两个干部平时关系不错,但遇到考察提拔其中一人时,另一人的心态就不正常了,咱们两个都差不多,凭什么你就应该提拔呢?于是就开始告状。假如这两人平时关系紧张,那就正好等到了报复的机会。而南方人恰恰相反,平时关系好的不说,就是那些关系紧张的也都说好话,因为你走了就给他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哪天他有事情找到你的门上,即使你不热心办或者根本办不了,但招待饭也会给吃一顿的吧!
  北方人都是如此喜欢告状,属于典型北方习性的路山更不用说。郝智每天从各种渠道接到的告状材料,数量用“雪片一样飞来”形容是一点也不夸张的,其内容也像那个告男人“家伙”大的小媳妇那般五花八门。面对群众来信,他确实把这当成了解路山的窗口,指示办公室督察科把材料进行编号整理,再分类拿给秘书科挑选,自己每天晚上上床后,至少用一个多小时阅读,从这个阴暗的窗口里,触目惊心地看到了更深的路山。
  一个多月下来,他看到编号竟然突破了六百号时,真是大吃一惊。面对如此多的问题,稳健的郝智考虑到自己对情况还没有完全掌握,许多事情还没有彻底了解,所以连一封都没有做过批示,他这也是吸取一些领导乱表态、结果把自己搞被动的教训,因为表态不准确的话,会把自己弄到尴尬的地步,特别是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
  告状材料像雪花般飘来,而一批批向他汇报工作的县委书记、县长和地区各单位的主要负责同志,则像是一条流淌的河水,都想涌进他的心里。在办公室门口,他们甚至排起了长队,都在对面的秘书科里等待,似乎把主动联系领导当作积极要求进步的具体表现。这些不请自来的领导,几乎普遍在谦虚里表功,汇报里献媚。同时,似乎当地还有另外一个习惯,就是头次见领导不得空手,好多人汇报工作时还不经意地带几条高级香烟,尽管他一再申明自己根本就不会吸烟,但来人都千篇一律地用“烟放下用于招待人”的托词强行放下。
  既来之则安之嘛!郝智十分重视所有来人的谈话,当作认识路山的又一个途径,他认为这样的谈话无论对人还是对事而言,都是一笔宝贵的资料和财富。他认真做着谈话笔记,还时不时地提出些颇有理论性的问题,常常令被谈话者汗颜。当笔记做了厚厚两大本后,有一天他随意翻阅起来,仔细对照后有点泄气,因为几乎所有谈话和汇报的内容基本上同出一辙,主要有两点:一是在令人振奋的各类统计数字后,是被谈话者自己(有个别客气点的也说是领导班子)为本县和本单位取得来之不易的成绩如何付出了艰辛,他们是怎样率领各级领导干部勤政为民辛勤工作;二是都存在着财力拮据、城市低保、下岗工人和“三农”形势严峻的问题。说老实话,这些问题在全国其他地方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对郝智来说,他更感兴趣的是具体解决这些问题的对策。而他们不仅拿不出几个像样的建议,反而把问题抛给了自己,好像专门找他来给县里的发展讨主意似的。令他感到失望和不解的是,这些长期在基层工作的领导们,多年来是没经验还是不会总结经验,面对如此多的问题,他们是怎样工作的?如果没有找到可操作性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怎么能维持下来自己的局面?
  这样不知疲倦地谈了两个多月后,翻阅谈话人的名单,郝智发现,全区15个县除了永川县潘东方县长外,其他县的领导都一一登场亮相了。而永川这个全区最大的经济发展强县,是他最为关注的地方,这不仅因为上任第一天,在地委院子里见到的就是永川县的上访农民,而且手头告状材料里反映最多的也是永川县,大部分就是告这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无恶不作的潘东方的。
  在谈话和看告状材料的同时,郝智调来地区部门和各县领导花名册、还有梁怀念一次任命的那四百多名干部的简历放在床边,晚上睡觉时总喜欢看看。他过去有嗜睡的毛病,现在睡前翻阅这些名单倒能解了瞌睡。他算着地区的总人口、干部的人数和领导的职数,真是感叹不已。地区这一级的干部真是太多了,特别是属于地委管理的副处级以上的干部更多。如果地区本身就是个大胖子的话,那作为脑袋的领导却比胖身子还大,庞大得像个头重脚轻、比例严重失调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正常行走呢?!比如地区农机局和粮食局这些基本上早没了业务的单位,竟然安置七个副局长。一个小小的河湾县竟有十一个副县长!真不知道配备领导时考虑过职位没有?难怪肖书记说,路山的官本位更为严重。人人都在争取做官,但都做了官后具体的工作该由谁来干啊?这样的局面真的令人感到可怕。那些七八个局长的单位一定是龙多不治水,连最平常的工作、参加会议的事情恐怕都不好安排,在这样的局里,办公室主任恐怕是最忙的人。
  面对这样庞大的队伍,郝智的确很费思量,在现在这种政治体制下,这些已经提拔起来的领导总不能随便找个理由就撤换掉吧?既然不好调整和撤换,注定在自己执政的短时间里,路山干部的现状只能进行局部微调,而绝对无法进行大的动作。看来这支庞大的干部队伍只有用时间逐渐地萎缩和消肿了。临到路山前,他有一套体制改革办法,但面对现实,他的满腔热情描绘的改革蓝图,还没拿出来就开始退缩了,成了纸上谈兵。
  梁怀念这个人真令人匪夷所思,按照一般常理来说,免职在家后应该是不好意思再抛头露面了,他倒好,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就已练就出一副乐天派的性格,每天笑哈哈的准时到地委来上班,还有事没事的到郝智办公室里来坐坐,但只是过问他的生活情况,从不提工作的事情。那回他在郝智办公室看到姚凯歌,马上颐指气使,说郝书记一个外地来的领导到我们这里工作不容易啊,你这个秘书长一定要把郝书记的各个方面安排好。好像现在没安排好一样。弄得姚凯歌当场脸红一块白一块的,牙麻得很。但秘书长练就的本领就是在身体语言上恭敬地点头,在口头语言上连连说是。坐在一旁的郝智有些不好意思,连说姚秘书长挺好的,各方面都搞得不错。话说出后心里感到特别的别扭,不住地嘀咕,怎么自己把自己当成是外人,那究竟谁是这里的主人?
  后来,郝智经过细心观察发现,梁怀念之所以这样到处走动,完全是成心为了恶心自己和进行流氓心理的发泄,用一种“死猪不怕滚水浇”的态度,刻意做出一种流氓式的悍性给别人看,为的是给自己捞回点体面。如此看来,这样的人不管官能做到多大,但他流氓毕竟还是流氓。
  那天,从不谈政治的梁怀念却深刻地和郝智谈起了政治。郝智刚刚和一个县委书记谈完话,梁怀念很随意地进了办公室,扯着拦羊汉子般的嗓门说:“怎么样,该谈的这些干部差不多都谈完了吧?”见郝智不置可否地点了头,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简直就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那样,随意地抽出放在茶几上的香烟,翘起二郎腿点燃后接着说道,“郝智啊,路山的干部总体上是好的,政治上是可靠的,是有素质和水平的,这些干部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大胆地使用。至于一些人无中生有地诽谤、状告我提的干部多了,那是他们鼠目寸光,社会主义事业总要有人干嘛?中央已发出西部大开发的伟大号召,现在你面临的机遇很好啊。我们和东部地区最大差距那就是人才的差距啊,所以依我看的话,应该更多地提拔些优秀的人才走进领导和管理岗位。这样说来,你在干部和人才的使用上机会更多,责任也更大,担子也更重啊!”他说着,像一个慈祥的长辈,话语里充满语重心长的味道。见郝智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只好没话找话说了些其它事情,勉强抽完一支烟,悻悻地走了。
  不管怎么说,梁怀念长期以来一直担任党的高级领导职务,难道他真的就不懂得一点官场的游戏规则吗?怎么是这副地痞无赖的样子?郝智想,这样一个被免职的领导,整天在机关晃悠,真不知道他在昭示着什么?明明违反规定提拔了大量干部,把各种岗位占得满满当当,还给自己找下这么多的说辞。特别是今天竟然又不避嫌地自己谈到敏感的干部问题,郝智觉得这是一个信号,是不是和对梁怀念的调查即将结束有关呢?
  前天晚上,廖菁打来电话说,关于梁怀念的问题,调查组经过几个月的调查,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没有取得突破,所以拿出的初步意见仅是他违反了干部使用条例,可能只给予党内纪律处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将很快会重新得到安排,而且极有可能是就地安排。
  如果说路山的人事关系已是一张结实的很牢靠的网,那梁怀念无疑就是编织这张网的大蜘蛛,现在他停止了编织,但仍然可以在这张网上洋洋得意地自由行走,当他重新工作后,这个土皇帝肯定会耍出“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霸气,因此必须在他重新出来前给他杀杀威风。
  上面每次召开大型会议后,各级都要层层开会传达贯彻落实。郝智到省委参加完省委扩大会议,虽说是到路山后第一次回来,但没有停留。会议期间到家里走了一次,看到儿子郝乐学习很好,父亲的身体也还很好,他就放下了心。等到会议一结束马上回到路山,他找来姚凯歌指示按照省委的要求,尽快传达到全体领导干部中。姚凯歌向他汇报传达会议的具体事宜,他听着眼神开始游移不定起来,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烁:这是一个机会。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地委在路山大剧院举行隆重的省委全会报告会,参加对象是全区副县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和离退休干部。这是郝智几个月来第一次在如此大的场合亮相。会议定在早晨八点半,八点刚过的时候,剧院的音乐就欢快地响起来,放完《好日子》,就是《辣妹子》。乐曲声中,与会人员都陆续进场。
  郝智和吴帆、魏有亮等地委委员们是八点二十分走上主席台的,他们刚刚坐定,梁怀念迈着四平八稳的稳健步子进了剧院,在穿越长长的走道时,不住地和座位上这个县长那个局长点头,招手的架势很大气的,是做出的一副自得的神情。他兴高采烈地走上主席台后,猛地发现几把有限的椅子全部坐满了人,再看桌子上的牌子,竟然找不到梁怀念这几个字。此时开会时间已到,台下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梁怀念的那种尴尬是刻骨铭心能记一辈子的,如果当时地下有一条裂缝的话,他肯定是二话不说就钻了进去,哪怕下面有妖魔鬼怪。
  这个难堪的场面,吸引了台下近千人注目,大家屏住呼吸看梁怀念如何下台。果然,他怔怔不知所措愣在台上,走也不是,坐更没有了地方。还是郝智显得大度地站起来,和他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又和姚凯歌不知说了什么,很快有服务员随便搬来一把椅子,在桌子最后边的地方放上了,接着会议就正式开始。这次会议完全是传达省委会议的报告会,郝智是照本宣科地宣读。关于会议的内容,《路山日报》和电视台全面进行了报道,但人们谈论更多的却是梁怀念的尴尬,在全区领导干部面前,梁怀念已经是一败涂地了。后来,梁怀念盘算这个尴尬的时刻,他明明记得地委办通知时叫自己到主席台上就坐,怎么那里没留椅子和牌子呢?他知道这是一种挑战,是专门给自己难看的,但他只好吃了哑巴亏。这样的亏叫他刻骨铭心,从此他再不到什么地委去了,而是过起半隐居的生活,即使是后来接到新的任命,受到心理重创的他仍然不情愿上班。
 
《旱码头》姬晓东                
  十六
  就在梁怀念出丑这天的晚饭后,乘着夜幕的来临,心情颇佳的郝智悄悄上了街。虽说路山是个小城市,但几条主要大街仍是车水马龙,霓虹灯夺目闪烁。漫无目标地在街头走着,目的就是为了放松自己。突然,他看到电影院门口写着“美国偷情大片《廊桥遗梦》闪亮登陆本地”的大幅广告。这片子在省城早已放过,那时自己是没有心情去看的。现在,倒是可以作为放松自己的方式来看了。电影已经开始,摄影师和女主角你一言我一语地摩擦碰撞着火花。看着大洋彼岸中年人遭遇的感情危机,他的心里有点酸楚,忽然就听到周围发出唏嘘的哭泣声,借着银幕反射出来的亮光,他看到场里有几对男女已经抱作一团,女人们在抽泣,男人们给女人们擦拭着泪花。这样的情景顿时叫他感到很不自在,身体不知道哪个部位也开始不舒服起来,没等到散场,就悄悄退了出来。
  此时,他想听到儿子的声音,疾步走回房间,拿起电话拨了过去,父亲说,乐乐刚才还说等爸爸的电话,现在已经睡下了。老人声音宏亮如钟,一再叮嘱他要团结同志,发挥领导班子的核心作用,尽快发展路山经济,把两个文明抓好。并且还强调要尊重老同志,特别是刚退下来的老同志,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对于老同志,也要努力给大家创造好的生活条件,使大家老有所为,老有所养,老有所乐,老有所依。郝智有节奏地应答着,不知咋的感到了父亲的可怜,离休都已快十年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革命说辞。由父亲就自然想到了梁怀念,现在有这么多的商人在寻找商机,怎么就不办个专门供父亲这样的老同志发言讲话的场所,让他们重新找到当领导的美好感觉?估计时间差不多有二十多分钟了,他不得不中断老人的谈兴,说你老人家的教诲我时刻牢记在心,只是这公家的电话,打了这么长的时间是不是有点那个。老人一听马上戛然而止,只表扬一句他做得对,的确应该从这些小事上做起,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廊桥遗梦》的男女主人还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着,使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焦渴。于是不由得想起远在美国的妻子苏洁,想到自己那次悻悻离开美国后,马上就感觉到了不舒服。此时,他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廖菁,忙放下每晚必做的功课——看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告状材料,坐立不安地在地下踱起步来,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为好。
  “砰砰”,是轻轻的敲门声,一看时间已近11点,又是哪个不识时务的人,这么晚了还找上门来?他没有理睬,但敲门人好像很有耐心,仍在继续。打电话到服务台询问,服务员说来人好像是她们见过的一个大领导,说有急事,所以她们没敢阻挡。
  大领导?他思忖着究竟这人是谁?打开门,见来人裹来一身冷气在哆嗦。
  “郝书记,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搅你。”
  “你是?”郝智倒了一杯热茶,疑惑地问道。
  “对了,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潘东方,是永川县的县长。”他介绍完,嘿嘿笑着问道,“不好意思,你这里有电热杯之类的用具没有?”说话中,从随身带的帆布挂包里找出两包方便面。
  郝智起先还以为他像其他上门的人们那样,会从包里拿出什么别出心裁的礼品,见是方便面,自己也感到有点脸热,遮掩般地说好像有一个什么电器用具,说着走进卫生间里翻腾,很快就给找出来了,他想看这个潘东方究竟要搞什么明堂。
  方便面升腾着热气很快就煮熟了,潘东方礼节性地让了下,自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咝溜咝溜的,看来真的像是饿坏了。
  这个人倒还真像传说中的模样,很是特别和另类,现在的这种见面方式即使是在做秀,也做得别出心裁,有创意。乘他吃饭的时候,郝智打量起来,这是一张标准的路山汉子脸,额头宽平,颧骨突出,嘴唇厚实,棱角分明,两只厚大宽展的耳朵喇叭筒般卷曲,仿佛随时等待吸纳各种声音。放下面盆,潘东方的手下意识地在兜里摸索着,郝智以为是在找香烟,便努嘴向桌边的香烟,他却摸出几张餐巾纸随便在嘴角弄几把,说:“我戒烟了。”
  “有多少年烟龄了,怎么能一下子戒掉了?”郝智对戒烟人一向充满敬佩之意,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学习的课本里,就有革命导师列宁在和母亲做了一次长谈后,毅然决然地戒了多年的抽烟习惯,而且终生未抽。有如此的决心,才能成为导师!
  “我的烟龄大概有二十多年了。从吸羊群烟开始,宝成、大刀、哈德门,反正什么烟都抽过,后来抽烟档次越来越高,瘾也就越来越大。去年夏天,中纪委连续发了几个有关严禁公款大吃大喝的文件,县里迅速转发后,就组织专门的人员进行检查落实。结果呢,很不尽人意,街上的饭店和高档娱乐场所照样生意红火,我们就下决心要抓几个典型进行处理。这时,我接到一封群众来信,信中说,你们县太爷站着说话不腰痛,自己道貌岸然的,油嘴还没有擦干净,就装模作样做反对大吃大喝的报告,大吃大喝风能禁止得了吗?不是说‘大腐败分子做报告,小腐败分子戴手铐’吗?群众说的也是,其实还真是这么个事情,长期以来我们领导都是心知肚明的单向思维,只想对下面、对群众要求怎么样,从来也不想想自己的作为,这事必须从自己做起。在县委常委会上,我首先向自己开炮。我给大家算了一笔账,当了永川县长两年多,平均每月至少抽五条大中华,两年抽了大约130多条,价值有七万多块。再加上平时我喜欢喝几口五粮液,还吃个高档菜什么的,一年又是好几万。而我的工资呢,满打满算的一年也就一万多。别说是贫困县了,就是放在经济好的县,七八万怎么也不算是个小数字。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上面的精神为什么贯彻不下去?问题不是明摆着嘛!我当场把兜里的两包烟拿出来和大家猛吸起来。全部吸完了,我郑重宣布从此告别了香烟。”
  这个故事郝智是当年从省报上看到的,当时团省委里的人议论过这件事情,大家众说纷纭的,有的说从这个故事里说明下面的问题有多严重,仅吃喝就有十几万,那隐性的东西或者是票子还有多少?有的说这个县长是在做秀,肯定是为了引起上面领导的重视,为提拔升迁创造机会,也有的说枪打出头鸟,他这样做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郝智也说不上哪种观点正确,但觉得能把多年的烟酒嗜好戒了,足以证明这是个了不起的人。对不平凡的人,郝智从来都是敬佩甚至崇拜的。
  “光顾胡谝了,倒忘记了正事。”潘东方一拍脑袋,记起了找地委书记的目的。
  潘东方是刚从省城赶到路山的。这半个月来,他带领永川县的计划、民政、水利、建设等部门领导辗转京城和省城之间,见了部门就进,见领导就磕头,逮着机会就汇报,这样的机会也没有的话那就塞几份材料和影碟、照片,总之想方设法扩大宣传,向上级部门讨救济。“郝书记,你不知道呀,再弄不回来救济粮,永川的麻烦可真就大了。”
  郝智心头一紧,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咳,都是官僚主义造成的。”潘东方长叹一口气沉重地说,“当然,我也应该负责任。”
  原来,今年是路山地区建国以来自然灾害最为频繁和严重的一年。先是连续四个多月的干旱,全区基本滴雨未下,除了川道地区外,其它地区夏粮基本上绝收。不仅如此,大秋作物难以入种。又是开动水利设施,又是发动群众担水点种,勉强种植了一些耐旱的玉米、土豆等农作物。到了夏秋之交时又是暴雨频频,山洪暴发,几条主要河流洪水泛滥,川水地区的农田几乎全部被淹。眼看到了秋收了,农民眼巴巴地指望山地能有点收成,谁知接二连三地遭到大范围的冰雹袭击。而这之前的连续三年,路山地区普遍遭受过大旱,农民家里的存粮基本上吃完。
  面对严峻的形势,省政府办公厅和民政厅派工作组来路山查灾。鉴于永川受灾最为严重,省里决定地区的汇报会放在那里开。
  在向省里领导汇报灾情的前一天夜晚,梁怀念书记亲自主持召开了会议,他要求全区15个县的主要领导拿出统一的调子。各县根据秋收前测产和灾后的抽样调查,都依照实情报告了产量。基本情况是,全区平均减产七成,永川减产达九成。
  梁怀念铁青着脸,闷头一根接一根吸烟,那段时间新华社内参刚对他进行了曝光,听说中、省调查组马上要来路山,他的情绪跌落到了最低点。听完大家的汇报后,他用冷峻的眼光扫视着全场,良久说道:“听了大家的介绍,我也深感今年灾情严重,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在明天给省里的汇报会上,我们也应该强调路山地区农业基础弱,基本条件差,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薄弱等问题,以求得省里在财力、物力和救灾粮等多方面给我们大力支持。不过,同志们,在这里我还想说的是,刚才大家报的产量的准确性究竟有多少?”
  梁怀念扫视着大家,停顿了一会继续说道:“前不久,我走了几个县,也包括我的老家永川,洪灾、旱灾、雹灾的确是遭受了,有的乡镇也真的是很严重。但严重的那是极个别的,大多数乡村并没有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么危险嘛!大家算算,建国半个世纪以来,在我区各级党委和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广大人民群众征山治水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啊!光旱涝保收的基本农田就修了500多万亩,大中型水库修了三十多座,还有几百条渠道、几千座抽水站等这些水利设施。在自然灾害面前,我们多年的建设成果怎么一下子不见了,到哪里去了?这些水利设施的作用又怎么不发挥了呢?我还请大家到市场上去进行调研,大灾之年,我区各个市场粮价稳定,人心不慌,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
  “粮价涨了,而且还涨了不少。”地委常务副书记吴帆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紧不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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