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令我感到厌烦啊!”①
随着日本法西斯日益加强镇压日本文艺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逐渐落
潮,整个日本文坛面临严重危机,连唯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德田秋声的作
品也在查禁之列。 1933 年,日本文艺界人士三木清、丰岛与志雄等七十多
人发起成立“学艺自由同盟”。川端康成也参加了,他们在极端艰难的条件
下,为维护创作自由,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同年,川端康成还同丰岛
与志雄、宇野浩二、广津和郎等人发起并创办了同人杂志《文学界》(第二
次),他们也以维护创作自由作为宗旨,许多人还主张艺术至上,反对文艺
从属于政治。《文学界》成为当时文坛的一股主要的力量。川端康成在《文
学界》创刊号的编后记认为:这是日本“文艺复兴萌芽了”,从此出现日本
现代文学史上称之为“文艺复兴”的新动向。
《文学界》同人包括了各种政治倾向和文学流派。从政治倾向来说,有
支持法西斯政权的,也有批判时局的;有无产阶级作家,也有自由主义作家;
有现实主义作家,也有艺术至上主义作家,成份是非常复杂的,成立之初虽
然貌似团结,但实际上已经蕴含着分裂的因素。日本帝国主义者发动全面侵
华战争之后,局势急转直下,他们中有的人公开支持军国主义的战争政策,
有的人同军国主义思潮同流合污,企图把《文学界》引向歧途。大多数人则
力图维持《文学界》成立时的宗旨,对军国主义潮流保持有节制的抵抗。可
以说,《文学界》是在法西斯日益疯狂镇压下,日本文学界为维护和争取创
① 苏联и.л.约非:《日本近代文学概况》。
② 《土地与人的印象》,《川端康成全集》,第26 卷,第173 页。
③ 《川端康成全集》,第31 卷,第77—8 页。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31 卷,第123 页。
作目由而进行的一种临时性的组合,《文学界》杂志创办之后,发表了一些
好的或比较好的作品,具有一定民主、进步的倾向。从当时的形势来看,它
是具有反抗法西斯的积极的一面的。
在《文学界》内部尖锐的对立中,未见川端康成对任何一方作出积极的
反应,他既没有同军国主义思潮合流,也没有公开抵制,表面上超然,实际
上表现了极其复杂的心态。川端对当局控制言论自由和利用文学宣扬侵略战
争的倾向,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他一方面对当局的检查制度
表示了不满和不安,批评有些作品“被删得几乎遍体鳞伤”,对石川达三的
《深海鱼》被删去三十多行惊呼“实在令人吃惊”,指出“这种随心所欲的
缺字越来越严重了,就如同既让人家演讲,却不想让听众听见一样!”“可
以看出右翼势力正在促使政府检查官检查更严格,使得杂志删除得更多。这
是世道暗郁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他又自我制约,采取宽容的态度,说
什么“既然担心国家和社会的安宁秩序,检查也是不得已的。言论的绝对自
由,只是理想”①。
就在《文学界》创刊翌年,即1934 年初,由内务省警保局局长松本学出
面,以“文艺复兴”为幌子,撮合一批知名作家成立了“文艺恳谈会”,企
图通过这个组织,加强政府对文艺界的监视和控制。川端康成也被列名于“文
艺恳谈会”的会员花名册上,之所以用“列名”而不说是“参加”,根据川
端康成本人解释说,关于“文艺恳谈会”的成立、性质和目的,本人事前一
无所知,自己既没有报名,也没有要求参加,只是接到松本学的请柬,出席
了第一次聚会。松本学在这次聚会上就宣布“文艺恳谈会”成立,使他“感
到意外”,“觉得不可思议”。川端康成在列名数月之后发表的《文学自传》
上写道:“出席成立‘文艺恳谈会’那天,连我都大吃一惊。那次聚会,我
预先毫无所闻,列名的会员也全不认识。”并表示他“不能参加与内务省或
文部省有关联的工作”。慨叹他“总想失去自己,有时却失去不了。我主动
参加的,只有《文艺时代》”①。所以,他表示“要等待时机辞退”。川端康
成就是这样表现了无可奈何的心情。当文学界揭露“文艺恳谈会”表面上以
“文艺复兴”为名,实际上是由松本学主持的右翼文化团体“日本文化联盟”
资助而成立之后,川端一方面说“该会是松本担任斋藤内阁警保局长时代成
立的,联系当时的时局来考虑,这种怀疑是很自然的,没有必要代该会答辩”;
一方面却又替松木辩解,认为松本也是“反对控制文艺的”,“松本唯一的
条件,就是不赞成否定日本国体的文艺”,“今后他就是站在国家政权的重
要位置上,恐怕也不会实行控制文艺的政策”,“如果当权者和财阀想统治
文艺的话,靠松本的恳谈会,那是下策”②。
“文艺恳谈会”会员之一、作家佐藤春夫在报上公开批评“文艺恳会”
受人操纵,呼吁文艺界提高警惕,揭露了松本学以无产阶级作家岛木健作的
作品“有害于社会良俗和安宁”为由不给岛木发奖,公开声明退会以后,川
端既表示:不给岛木发奖,“作为文艺家来说,这是一种妥协,从理想退却
了好几步”,他“要等待弄清真相,然后决定退不退会”;但却又说:“大
概是由于松本预先没有说清楚‘文艺恳谈会’不能奖给‘否定国体的文艺’,
① 《文艺时评》(1936 年1 月),《川端康成全集》,第31 卷,第413—14 页。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94 页。
② 《文艺恳谈会》(1935 年9 月),《川端康成全集》,第31 卷,第344—51 页。
‘文艺恳谈会’不想超越检查制度去压迫无产阶级文学,但也没有想去奖励
它。”并且“希望这个会不只是在文坛上存在,也希望它能在社会上存在”③。
川端康成不是“文艺恳谈会”的主要成员,除参加一般会员聚会以外,
他作为同人还负责编辑过一期会刊专辑《日本古典文艺和现代文艺》,写了
一篇简单的编辑值班记,说明“文艺恳谈会”内部存在各种是非,为这本杂
志执笔,将会引起这样那样的议论,所以他“觉得顶麻烦的,自己也就要求
按照自己的习惯来写”,“并不是无条件地赞成恳谈会的”①。 1937 年由
“文艺恳谈会”主办的“第三届文艺恳谈会奖”授予他的《雪国》时,他却
没有拒绝领奖,而且用所得奖金在轻井泽购置了一幢别墅。美国的日本文学
研究家唐纳德?金认为川端康成对“文艺恳谈会”采取这种态度,“可能是
由于‘文艺恳谈会’巧妙地掩盖其真正目的缘故吧”②。这也是对川端对待“文
艺恳谈会”的态度评价的一种见解吧。
1937 年日本政府建立了内阁情报局,为了加强思想控制,把所有作家组
织起来,成立所谓“高级部队”,派到军中去鼓动士兵。可是,许多作家到
了部队,只给士兵讲授中世日本文学就算交差。当局认为这一措施收效甚微,
未能达到预期目的。翌年当局又以同样目的,“批准”成立“日本文学振兴
会”,由菊池宽任会长。川端康成被选为该会理事,但未见他进行什么活动。
在一片火药味下,宣扬侵略的“战争文学”甚嚣尘上。许多作家都避开
现实,创作传统的“私小说”或历史小说,这时候,川端康成于1936 年1
月写了《告别“文艺时评”》一文,指出“泛读每月的小说,已经不仅是一
种无效的徒劳,而且是一种精神的堕落”,并呼吁作家“不要在一夜之间写
出粗糙的战争文学,以免留耻千载。”他还在另一篇“文艺时评”中感叹“现
在连自由主义作家也几乎无人写出多少有点进步或有点良心的作品了”③。于
是他愤然宣布放下手中已经连续写了十几年的“文艺时评”的笔,以表示他
作为在战争体制下的一对策,一种独特的有节制的抵制。
事隔两年多,当火野苇平的《麦子与士兵》出笼之后,他又在《东京朝
日新闻》(1938 年8 月22 日)着文宣布:“我茫然地感到近来的小说非常
无聊,我反而又想写起‘文艺时评’来了。”接着他评论《麦子与士兵》说:
“作为文学家,在战场上还能谈得上什么文学呢?这不是一种儿戏吗?”同
年,他在9、10 月的“文艺时评”中称:“在文艺界对这部作品的狂热赞赏
中,国文学家冷静地批判《麦子与士兵》,这是很有意思的”①。这表明川端
康成对《麦子与士兵》和当时流行于文坛鼓吹侵略的战争文学所持的态度。
川端康成是个很重友谊、很重感情的人。许多时候,他的言行是基于人
道、同情和人与人之间中一般道德观念,感情色彩多于政治色彩,尽管如此,
“七七事变”前后这几年,他有时候不顾个人安危,同情和帮助过受到法西
斯当局迫害的无产阶级作家,委婉地批判过鼓吹侵略的“战争文学”倾向,
没有同当时的反动当局同流合污。当然,随着时局的演进和变化,他也发生
③ 《文艺恳谈会》(1935 年9 月、1936 年2 月),《川端康成全集》,第31 卷,第344—15 页;第32
卷,第595 页。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32 卷,第428 页。
② 唐纳德?金:《日本文学史》(现代篇)第九章《川端康成》,刊登在《海》上。
③ 《川端康成全集》,第31 卷,第410 页。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31 卷,第464 页。
了微妙的转变。譬如在对待“文艺恳谈会”问题上所表现的矛盾的态度,这
里有个人情感问题,认识模糊问题,也有慑于当时政治压力问题,从而出现
了复杂的政治倾向。不管怎么说,他此时仍然坚持自己的独特立场,表现了
有节的抵抗。对于川端康成这样一个作家来说,在当时那种严峻的环境下,
表示出这种立场是很不容易的,也是需要有一点勇气的。正如川端康成本人
自我解剖那样:“只是,我能自我辩护的,是我随波逐流,随风来顺水去,
而我自己既是风也是水”①。恐怕可以说,这是川端对这段历史的小结吧。
二 “最消极的合作、最消极的抵抗”
1941 年,日本上空乌云密布,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时年4 月,川端康
成应《满洲日日新闻》的邀请,同名棋手吴清源和围棋评论家村松梢风一起
到中国东北出席该报主持的围棋大赛。9 月,他又应日本关东军的特邀,同
改造社社长山西实彦、作家大宅壮一、火野苇平等再度到中国东北地方的奉
天(今沈阳)、抚顺、里河、海拉尔、哈尔滨、新京(今长春)和吉林等地
作了一般访问;之后,他独自留在奉天,等候秀子夫人,然后两人一起又到
了北京、张家口、天津、旅顺、大连作了一次私人旅行。他们在最后一站大
连时,从亲友那里听到太平洋战争即将爆发的消息,便于11 月30 日匆匆地
乘船返回神户。回国当年,他写了《满洲国文学》、《满洲的书》等两篇文
学杂感。转年,他编选了《满洲各民族创作选集》,收入满洲地方作家或日
本作家写满洲题材的作品,和《满洲国青少年生活记》,收入满洲地方十岁
至二十岁的青少年的文章;此外,他没有写过任何有关这次旅行的作品。访
问我国东北期间,川端康成虽然受到关东军的礼遇,但他回国后却没有写过
一行为关东军歌功颂德的文字,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目和惊奇。
川端康成在1944 年所写的《满洲国的文学》一文中回顾这段历史时写
道:
我没有将满洲之行写在纸上,但我觉得我是写在心上了。
这就说,从满洲到华北旅行之后,有两年之久,我难于从事工作,我觉得可能是由
于这次旅行,对我的心灵震动太强烈的缘故吧!
川端康成回国后第八天,即12 月8 日凌晨,日本海军偷袭了美国海军基
地珍珠港,点燃了太平洋战争的战火。局势急遽恶化。日本法西斯政权从政
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领域进一步加强“决战体制”,实行全面的法西
斯专政,包括以内阁名义颁布了“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法”,对日本文艺
界和舆论界的统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同年年底,日本当局在东京召开
了“文学家报国大会”进行总动员;翌年5 月正式成立由内阁情报局直接控
制的“日本文学报国会”,强迫所有职业文学家“参加”,实行所谓“文艺
报国”。如果说,日本当局在拼凑“文艺恳谈会”之时不无遮遮掩掩地企图
遮盖其真面目的,那么成立“文学报国会”,在其纲领中就赤裸裸地宣称:
“本会集中全体日本文学家的全部力量,以确立表现皇国传统和理想的日本
文学,协助宣传皇道文化为宗旨”,公开成为军国主义的御用工具,把全体
文学家紧紧地捆绑在军国主义的战车上,以实现征服亚洲和世界的迷梦。
在这种法西斯高压政策下,摆在日本文学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① 《文学自传》,《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94 页。
择,一条路是,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坚持反对军国主义的斗争,如宫本百合
子、西泽隆二等始终以笔和行动参加战斗,最后锒铛入狱,仍然坚贞不屈,
保持了高洁的情操。一条路是,或者志愿或者被迫参加到协助侵略战争的行
列。第三条路——沉默抵抗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这时,自以为是“没有
受到战争影响、也没有受到战争损害的”川端康成在“文学报国会”成立一
年之后,他的名字也无法避免被列在该会会员的花名册上。时年10 月,他奉
“文学报国会”之命,同《读卖新闻》一名记者到长野县郡松桦尾村进行所
谓宣扬“国策”和体验生活。川端他们由村公所安排住在一户被称力“支前
模范”的名叫井上傅的贫农家里,井上的丈夫被迫充当了侵华的炮灰;小叔
也被征入伍,驱赴中国包头;家中上有老母,下有未见过父面的幼女。井上
傅像千千万万的贫苦农民一样,不仅要肩负起本应是男人干的繁重的农活,
养活一家大小,而且还要负担着强硬摊派下来的沉重“劳务”,战争给这位
农妇的双肩都压弯,带来了极大的苦难。可是, 川端在采访之后所写的《日
本的母亲》和《访日本的母亲》,不仅没有倾诉她们的痛苦和悲哀,反而说
这个家庭“没有阴影也没有不安,家属的面色充满和平与希望”,“家中气
氛是明朗而和蔼,生活是愉快的”①。美化了在战争阴影笼罩下的日本现实。
太平洋战争一周年,川端康成还应《东京新闻》的约稿,写了《英灵的
遗文》,哀悼在侵略战争中丧生的士兵。所谓英灵的遗文就是川端主动怂恿
出版社出版的一部在战争中毙命的侵略者的“遗文集”,包括他们的日记、
书信、诗歌,以及他们亲属的慰问信等,主要宣扬所谓“圣战”和忠于“皇
道精神”。他把这样一部充满火药和血腥的书,称作“战争的纪录,国家的
财富,民族的财富,应该流传千秋万代”,同时鼓吹“它们是日本精神的结
晶”,体现了“出征将士和后方家属之间的责任联系和团结一致的奉公精神”,
反映了“日本人的人生观,日本人的家族思想,日本人的战友爱,交织着殉
忠精神”。最后还写道:“这种殉忠精神的纯洁性是庄严的悠远的,而且是
悲愿极致的。所有这些英灵的遗文,就是这种日本魂经过战争而净化了、闪
光了”②。此后在太平洋战争二三周年时,川端康成也都分别写过类似的所谓
纪念文章,在某些方面,他的调子同当政者的调子合拍了。
“七七事变”前两年的1935 年到战争结束的1945 年,这是日本现代史
上最黑暗的十年。这期间,川端康成从东京移居镰仓,大部分时间过着隐居
的生活,连居民防空演习、挖防空洞和勤务劳动,也一概不参加,好像战争
与己无关。他在这年月里,赢得了欣赏日本古典文学的时间,把自己的身心
沉溺在古典文学的世界里。在往返东京、镰仓的横须贺列车上,他埋头阅读
古本湖月抄《源氏物语》,有时候他甚至耍笑自己:“万一途中遭到空袭受
了伤,说不定这结实的日本纸对抑制伤痛会起点作用呢”①。在战事吃紧,灯
火管制的晚上,他也在床头挑灯夜读。街坊邻里的男人都被驱赴战场或参加
勤务劳动,他留下来担任保甲防空组组长,在昏暗的镰仓街道上巡视灯火时,
也是漫无边际地在日本古典的传统中遨游。周围的气氛,是同《源氏物语》
的世界全然不同的,而川端自己却进入了《源氏物语》的世界。
战后他回顾这段历史时曾这样写道: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27 卷,第315 页。
② 《川端康成全集》,第27 卷,第338—82 页。
① ②《哀愁》,《川端康成全集》,第27 卷,第392 页。
我把自己的心融汇到《源氏物语》中却了。这多少包含着对时势的反抗和讽刺。②
空袭警报时,我四处巡视。在毫不透亮的峡谷里,在充满秋冬月光的冰冷为寒夜,
我刚读过的《源氏物语》在我的心中回荡,昔日古人在悲境中阅读《源氏物语》的精神
渗入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必须和源远的传统一起生存下去。③
在这种境界中,他“忘却了战争”。他认为“这是一种摆脱战争色彩的
美”①,“一种与时代龃龉的举动”②,是“对时势的反抗和讽刺”。
川端康成除了隐居阅读《源氏物语》等日本古典文学以外,有时下下他
自小喜爱的围棋。他还曾应《东京日日新闻》的邀请,前后花了近半年时间,
出席了本因坊秀哉名人的围棋告别赛,写了《名人告别赛观战记》,在《东
京日日新闻》和《大阪每日新闻》上共连载了六十余回,对秀哉名人的风采
作了精细的描写,受到了褒赏,由日本棋院授予他围棋初段的荣誉称号。正
如川端本人所说的:“这时的我,对围棋界的消息也很有兴趣,我观战不仅
是好奇心,而且是充满了热情。”③
战争末期,1945 年5 月,川端康成和久米正雄、高见顺、小林秀雄、大
佛次郎、中山义秀,里见弴等作家,为了解决当时普遍存在的书荒问题,在
镰仓八幡路开设一爿租书屋“镰仓文库”,从知己朋友那里凑了一些图书,
包括一些当时禁止发行的图书,租给文库会员,并举办“文化讲座”,由作
家讲授日本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让一二千会员和几万读者从荒芜的文化沙
漠中,受到精神文化的滋养。川端作为负责人,每天都到书店里记账、管理
图书,计算借书费、同读者见面,他感到“十分快活”,认为“镰仓文库是
惨败时唯一一扇开业的美好的心灵之窗”④。
这时候,日本侵略军在各个战场节节败退,全线崩溃;日本本土也遭到
同盟军的空袭,日本土地上的战火愈来愈浓烈了。1945 年4 月24 日,川端
康成第一次穿上军装和飞行靴,作为海军报道班的成员,被遣往鹿儿岛鹿屋
海军航空兵特攻队基地“体验生活”一个月。鹿屋基地是冲绳的前沿阵地,
当时冲绳战役在激烈地进行着。军事当局大肆吹嘘“冲绳大战大概一周内就
胜利结束”,敦促川端赶快启程。可是川端到达基地,亲眼目睹形势意外恶
化,机场连连遭到空袭,飞机严重短缺,海军基地也看不见舰只,日军几乎
没有抵抗能力了。有的特攻队员对他说:“你不能到这种地方来,你最好赶
紧回去!”基地负责人对他说:“你现在不必急于写什么,为了今后长远打
算,你好好看看特攻队就行了。”5 月24 日,他飞回镰仓。这次采访,他看
到了“冲绳之战也没有希望了。日本即将战败,我忧郁地回来了”。所以,
“关于特攻队的报导,我一行字也没有写”。对日本法西斯当局所进行的政
治和战争,“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写”①。川端康成采访鹿屋基地之后什么也没
写,这在文坛上是出了名的。此后不到三个月,日本就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在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应该说,川端康成是
① 《不灭的美》,《川端康成全集》,第23 卷,第380 页。
② 《哀愁》,《川端康成全集》,第27 卷,第392 页。
③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510 页。
④ 《借书屋》,《川端康成全集》第27 卷,第385 页。
① 《战败的时候》,《川端康成全集》,第28 卷,第7 页。
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对日本法西斯的侵略战争,无论在言论上或在行动上
都曾以自己的独特方式,进行有节制的消极的抵制。可是,在日本法西斯的
残酷压迫下,他也没有经得起战争的冲刷,同当局进行过某些消极的合作,
但并没有完全投到军国主义的怀抱。如果不是从一时一事,而是综观川端康
成整个历史时期的表现,同时考虑到当时日本的具体社会环境,说他是“对
战争抱积极的态度”,“与日本帝国主义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指
责他是“军国主义的吹鼓手”,那是与实际不符,也是不公平的。唐纳德?金
说:“川端康成同军国主义及其同情者是保持距离的”①。川端本人也总结这
段历史说:“我对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日本,是最消极的合作,也是最消极的
抵抗”②。“不用说,我没有狂信和盲爱所谓神圣的日本。我总是以自己的悲
哀去悲叹日本而已”③。这种评价是中肯的,最好不过地勾勒出川端康成这个
时期的政治面貌了。
三 《食兽》及其他
这段期间,川端康成的写作,除了上述的《日本的母亲》、《英灵的遗
文》等少数几篇文章外,总的来说,很少受到甚嚣尘上的战争文学的影响。
这个时期他的重要作品,无论在思想内容或是在表现技巧上,基本上保持着
一贯的风格,代表作品有:《水晶幻想》、《抒情歌》、《致父母的信》、
《禽兽》、《花的圆舞曲》、《雪国》、《母亲的初恋》等。
侵华战争开始的30 年代初,一度活跃在日本文坛的新兴艺术派解体,无
产阶段文学开始遭到残酷的镇压,纯文学面临严重的危机,青年作家不断探
索新的创作方法,这时乔依斯的意识流手法也在日本盛行起来。早在1919
年6 月,乔依斯的作品《画家的肖像》就经野口米次郎翻译到日本来。但是,
当时正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鼎盛,没有引起日本文坛的注目。其后堀口大学
在1926 年6 月和1927 年3 月的《英语青年》上发表了介绍乔伊斯的文章《作
为私小说形式的“内心独自”》,特别是1930 年起,伊藤整不遗余力地译介
乔依斯理论和作品,并模仿意识流手法进行创作以后,乔依斯的创作方法才
在日本文坛产生了影响。此时,经过新感觉派、新兴艺术派试验失败的川端
康成,大量阅读了伊藤整翻译的乔伊斯的作品,后来又买了乔伊期的原着,
同日译本对照着阅读,潜心研究,企图从意识流的创作手法上寻找自己的出
路。他首先试写了《针?玻璃和雾》和《水晶幻想》,企图在创作方法上摆
脱新感觉派的手法,引进乔依斯的意识流手法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从
而成为日本文坛最早出现的新心理主义的作品之一。在运用意识流手法上,
《水晶幻想》比《针?玻璃和雾》似乎更趋于娴熟。这部作品在1931 年1
月号和7 月号的《改造》杂志上分两次发表,故事描写了一个石女通过梳妆
台的三面镜,幻影出她那位研究优生学的丈夫,用一只雄狗同一只不育的母
狗交配,引起自己产生对性的幻想和对生殖的强烈意识,流露出一种丑怪的
呻吟。在创作手法上采取“内心独白”的描写,交织着幻想和自由联想,在
思想内容上明显地表现出西方文学的颓废倾向。许多日本文学评论家都认
为,这是川端康成“实验性失败之作”。
翌年,川端康成用抒情的手法写了《抒情歌》,以一个被人抛弃了的女
① 唐纳德?金:《日本文学史》(现代篇)第19 篇《川端康成》。
② 《天授之子》,《川端康成全集》,第23 卷,第569 页。
③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269 页。
人,呼唤一个死去的男人,来诉说自己的衷情。这对男女在过去与现在、生
与死、此岸与彼岸对立的境界中彼此呼应,产生了奇怪的“精神交流”和“心
灵交感”,女人从繁杂的人间世界,向天国、向来世的入寄托着她失去的爱。
最后这个女人听到了死去的男人从天国对她作了爱的表白,就企盼彼此都化
成红梅或夹竹桃,让传送花粉的蝴蝶为他们相配,川端的这篇作品,充满了
东方神秘主义的色彩,他借助同死人的心灵对话的形式,反复宣扬轮回转世
的思想,说什么“佛典所阐述的前世与来世的幻想曲,是无与伦比的难得的
抒情歌”,“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比轮回转世的教诲交识出的童话故事的
梦境更绚丽多彩,这是人类创作的最美的爱的抒情歌。”也就是说,这篇小
说,是作家以本人爱情失意的故事为素材的一系列小说发展的顶点,只不过
作家通过这种形式来抒发自己失意的哀伤,美化对方的宽恕,以求得自我的
解脱。恐怕这就是《抒情歌》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吧。这种“心灵交感”的
佛教虚无色彩,也贯穿在他翌年所写的《慰灵歌》之中。
川端在《水晶幻想》的实验性失败以后,试作《抒情歌》、《慰灵歌》
也没有获得成功,他便开始新的探索,以他熟悉的动物世界为题材,进行新
的创作。
很长一段时间,川端为了摆脱孤寂,隐居家中养起小狗小鸟,打发寂寞
的日子,最多时他养狗九只,养鸟几十种,从宅邸大门到书斋廊道都摆满鸟
笼或犬舍。他上街和用餐,也狗鸟不离身边。他以小禽小兽为伴,观察着这
些纯洁的小生命,企图从中找到逃避繁杂和冷酷的人际关系的所在。因为随
着岁月的流逝,他恋爱失意“留下的余波”刚刚稍微平息,不料这时已经解
除婚约达十年之久的初代,又冷不防地出现在他的上野樱木町的家中,这不
能不触动他内心的苦恼,勾起许多伤心往事的回忆。同时,他同秀子婚后没
有生育,孤独的生活使他觉得“养狗比养子女好”,加上当时战争的风风雨
雨,他尽管企图逃避,“把自己闭锁在小小的躯壳里”,可是小林多喜二被
虐杀的事实,文坛被搁置在荒芜沙滩上的事实,不能不对他有所撞击,使他
陷入更大的苦闷与失望的深渊。川端早在1929 年就以小狗为题材写过长篇小
说《黑牡丹》和小品《我的狗小记》。他的《禽兽》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一
夜之间写就的。这是一篇私小说。更确切地说,是一篇特异的心境小说,是
由作家的孤独感情和悲观心绪交织出来的。
《禽兽》发表在1933 年7 月号的《改造》杂志上,小说所设计的男主人
公“他”是个对所有人都失去信任的心理变态者,“他”讨厌男人,也讨厌
女人,遂以禽兽为伴,从它们的初恋中发现它们爱情纯真的力量;从它们富
有生气的跃动中看到它们充满生命的喜悦;所以“他”觉得它们纯洁、高雅、
感情丰富,把禽兽看作是避世之所,把自己失望中之希望,寄托在这些小生
命的身上。有时“他”也憎恨自己这种偏爱,觉得人间“也有好人嘛”,“何
必非要跟动物生活在一起呢!”有时对一些人追逐良种而虐待动物,便愤愤
不平,认为这是“人间的悲剧象征”,他对此报以冷笑,却又予以宽容。作
家有意借“他”对千花子在舞蹈上的堕落,连她的肉体美也荡然无存,联系
到社会“那种残存的野蛮力量,已经成为一种庸俗的媚态”,表示了自己对
人生、对时势最苦恼、最哀伤的深沉叹息。
川端在这篇作品里,既写禽兽的生活,也描摹人的生活,使二者相互映
照、衬托。从小菊戴莺双双死去的当晚,主人公“他”看见千花子在后台化
妆,追忆起自己同这位昔日的情人千花子企图双双殉情的往事;从发现小鸟
遇见新鸟,就想占有,联系到千花子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招致生活上的堕
落;从狗分娩时任人摆布,对自己所作所为毫不感到有什么责任,顾念及十
年前千花子卖身给自己的情景;从母狗不会带养狗崽,联想到千花子没有把
心思放在孩子身上;特别是从动物之间友善与和睦相处,联系到人与人之间
的冷漠和寡情等等,落脚点都是放在人世间的事情上,而且多少留有自己的
影子。川端虽以禽兽为题,实际上是抒发他对人性危机的感慨,呼唤和追求
人性美,应该说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下,还是有它的意义的。当然,作家只是
徒然地慨叹人情的淡薄,并把它归结为“人各自都装有一个‘我’字”,人
不像动物纯洁可爱,结局拖着烦恼、惆怅、寂寞、孤独的哀伤余韵,表露了
浓重的虚无与宿命的思想。
在《禽兽》里,作家以冷峻的目光,仔细观察动物的生活规律与感情世
界,对它们作了细致入微的刻画。在作家笔下的菊戴莺、波士顿狗都注入了
丰富的感情和独自的人性,而不是采取一般简单的拟人法。就以菊戴莺的描
写为例,他不仅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它们小巧的倩姿。优雅的睡态,而且深入
挖掘它们内在高洁的气派、富有的生气和丰满的情感。它们初恋时,相依相
偎,简直形同一体,彼此如此忠诚相爱,使得“怎么也感受不到人间可爱”
的男主人公仿佛觉得“世界也变得可爱了”。这时小菊戴莺中的雄鸟逃出鸟
笼,雌鸟仍被关在笼中,它们彼此不断啁啾鸣啭,你呼我应,又是显得那么
凄凄切切,充满了哀伤之情,几乎催人泪下。可是,当男主人公又买来一对
同类,放在笼中,这只孤身的雌鸟惊慌之余,不知所措,蹲在笼底板上仰望
着立在栖木上的这对新来的不速之客,独自向隅,心情平静不下来,还在哀
思自己死去的“丈夫”,情状甚是可怜。这种爱夫的品德,表现得多么真挚
和崇高啊!特别是一雄一雌的小鸟关在同一笼中,面临新生活不协调的危机,
产生几许莫名的哀伤,“他”就犹如看见了自己凄惨的面影。小说主人公的
感情,更确切地说,作家的感情自然而然地同小鸟的感情交流共鸣。这是作
家对禽兽生活独到的观察与概括,并经过独特的艺术处理,从而构成的这部
作品独具的艺术特色。
这篇作品,将现实与回想交织起来,真实地展现人物内心世界的隐秘、
波动,表现人物瞬间感受和整个意识流程。但是,川端又非常重视结构布局,
使故事从开篇、发展、推移,以至结局都是很有逻辑、很有序列地推进,形
成严密的结构。在总体上说,没有太大打乱时空的顺序,在局部上却采用了
延伸时空的手法,借以加强人物心理的明晰变化,更深入地挖掘人物的内心
世界。这是川端康成经过盲目追求意识流失败之后,在借鉴意识流手法和继
承传统手法结合上所作的一次成功的尝试,形成了川端康成独具一格的创作
风格,为《雪国》及其他的艺术创造,开辟了新的艺术天地。
这期间,除了《禽兽》之外,川端还有两篇重要的作品。《花的圆舞曲》
描写舞蹈研究所的教师竹内,忍痛借债送其男弟子南条留洋学芭蕾舞,并凑
钱为其两个女弟子铃木和星枝举办舞蹈会,来维持他们的艺术生活。南条学
成归来,曾经对南条产生过淡淡爱情的铃木,看见他左腿患关节病,得靠手
杖行动,作为一个舞蹈家已成为一具活僵尸,以他为主角而制定的表演计划
也快成泡影,不禁悲痛欲绝,想以自己的爱的力量,让南条重返舞坛,然而
没有凑效,可是,南条看见星枝热爱舞蹈事业,舞起来身不由己,像难以控
制的疯子一样的情形,便被她的舞蹈艺术魅力所感染,受到很大的激励,已
在自己体内腐死的舞蹈细胞顿时又复苏起来,重新继续自己的舞蹈事业。作
者试图通过这篇作品,宣扬学习艺术要有自我献身的精神,表现艺术的力量
可以战胜病痛,战胜一切的主题思想。《花的圆舞曲》的问世,表明川端在
题材的开拓和内容的追求上都有了新的探索,取得了可喜的发展。
《母亲的初恋》,描写了少女民子同男主人公佐山初恋,后因被一个记
者诓骗,同他结了婚,生下女儿雪子,记者病故,民子带着雪子改嫁给一个
矿山工程师,不久被工程师抛弃。民子备受生活的煎熬,积劳成疾,但她仍
然依恋着昔日初恋的情人佐山,追求着佐山的幻影,来安慰自身的不幸,她
对雪子说过:“初恋的感情是无法消失的!”表现了这位母亲在爱情上经历
坎坷之后,深深懂得初恋的感情是纯洁的。民子辞世之后,遗下这位十六岁
的孤女雪子,由佐山收养,雪子同养父母三年的生活,结下了真挚的感情,
在她十九岁出嫁时,对佐山吐露了一句:“我觉得夫人真幸福。”作家表明:
“这是雪子唯一的一次爱的表白,也是唯一的一次对佐山的抗议。”就通篇
而论,正如篇名显示的,他写了母亲的初恋之情,也写了雪子对养父佐山之
间纯真而有克制的感情。难道不可以说这是描写了初恋的母亲——民子的纯
结的心灵和真挚的爱情吗?1940 年,川端康成完成《母亲的初恋》之后,由
于受到时局的影响,背负着战争的苦痛,一味地沉潜在日本古典文学中,徘
徊在《源氏物语》的精神世界里,内心悲哀,在艺术与战时生活的相克中,
他抱着一种悠然忘我的态度,企图忘却战争,忘却外界的一切。他离战时的
生活是远了,但他从更深层次去关注文学。他根据战争体验,结合自己对日
本古典的认识,加深寻找民族文化的自觉,对继承传统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了。
他进一步把目光投向抚育过自己的“故乡”,以及通过古典朝向“民族的故
乡”。人们称之为“闲人的归乡”,这是很形象的概括。
川端这种战时心态的表现,影响到他的创作,《雪国》就在这种时代的
悲哀中产生了。
战争后期,川端康成除写了《高原》、《牧歌》、《故园》、《东海道》
等几篇以外,甚少执笔写小说,更多地撰写以少年为对象的童话故事。而且
连载中的《故园》、《东海道》还没有完成,就迎来了战争的结束。
第八章
《雪国》
——对生命憧憬的甘苦
一 《雪国》的创作经过
《雪国》是川端康成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也是他最着名的代表作。《雪
国》出现在战争期间,当时未能引起人们广泛的注目。但随着时间的检验,
它逐渐在文坛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雪国》从1935 年1 月起到1937 年5 月止,以相对独立的短篇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