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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艳文士川端康成传

_19 轩渭渠(现代)
家人仍未见其归来,便差使岛守敏惠到玛丽娜公寓去寻找。岛守敏惠9 时45
分到达公寓,向川端的房间走去,便觉一股浓烈的煤气扑鼻而来,走进室内,
未见川端康成,却发现一种异常的状态。岛守连忙直冲浴室跑去,只见川端
康成在盥洗室里口含煤气管静静地躺在棉被上,枕边还放着打开瓶盖的威士
忌酒和酒杯。据公寓管理人说,川端是在下午3 时过后出现在公寓里的。有
关当局推断,死亡时间是下午6 时左右。
当天深夜,消息传遍了日本列岛:川端康成口含煤气管自杀了!人们有
如晴天霹雳,霎时间舆论哗然,文坛受到很大的震动。川端康成未留下只字
遗书。他早在1962 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
就是无限的话”①。他在获得荣誉与地位之后这样突然默默地自杀身亡,这本
身就隐藏着一个深深的谜。
川端康成既然有了这样崇高的荣誉与地位,他为什么还要自杀呢?人们
从多种角度和各个方面去探讨,试图解开这个谜。
川端对自杀一向是持否定态度的。早在34 岁时,他就说过: “无论怎
样厌世,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杀的人想要达到的圣境也
是遥远的”,“我讨厌自杀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为死而死这点上”②。直至
1968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还重复地说:“我既不赞同,也不同情芥川,
还有战后太宰治等人的自杀行为。”③可是,时过境迁,他为什么又违反自己
的信条,走上自杀的道路呢?这不能不使人们迷惑不解。从他的文学生活和
社会生活,以及日本各方面的反映来看,他的自杀原因大概可以从以下几个
方面寻找、分析和探讨。
从川端康成的生死观来看,他虽然一再表示不赞成“为死而死”的自杀
方式,但他却一直把死看作是一种“灭亡的美”,只有“临终的眼”才能映
现自然的美。他十分欣赏自杀身死的画家古贺春江的一句口头禅:“再没有
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他认为这不是西方式对死的赞美,而是明
显地带有东方味,或者带有日本味。这种对死的美学观,常常超越他的文学
虚构,而支配着他的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目睹祖父孤独的死法的悲伤和丑陋,
他目睹关东大地震和广岛、长崎原子弹灾害使几十万人丧生的惨状,对此留
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平时常常叮嘱他的爱妻秀子:“在我病危的时候,我绝
对不让任何人到我的病房里来,我可不让人像看热闹似地看我死去”①,企图
① 《自夸十讲》,《川端康成全集》,第27 卷,第172 页。
② 《临终的眼》,《川端康成全集》,第27 卷,第15、20 页。
③ 《我在美丽的日本》,《川端康成全集》,第28 卷,第350 页。
① 《致父母的信》,《川端康成全集》,第5 卷,第228 页。
在死后保持一种“灭亡美”的形象。他似乎有这样一种意识:愿意保持清澈
的心境,安安详详离开这个人世间,到那个他所信奉的“西方净土”、“极
乐世界”,并把这看作是“一种对死的有意识的反抗”,②是一种自我的解脱,
一种自我的完成。日本文学评论家加藤周一谈到日本人的生死观时指出:“自
杀的主题,在日本文化有其特殊的重要性”,“自杀的定义是:面对迫近的
死的形象来维持生,这是正常的? .”③。川端康成的自杀,或许也反映了这
种对死的日本传统文化的心态,他企图从死中唤起对生的感觉,从死中重新
开拓生,延长自我的精神生命,至少保持死的一种美的形态。
那么,人们就会问,川端为什么急于采取这种自杀方式来保
持美的形态,来表现“灭亡的美”呢?这恐怕与他在社会生活方面受到
的打击和创作生活方面的日益衰颓,走进了死胡同是分不开的吧。
在社会生活方面, 1970 年11 月25 日,三岛由纪夫为了促进其恢复天
皇权威的现代造神运动而剖腹自杀,这一事件,对川端康成是一个很大的打
击。众所周知,三岛由纪夫走上文坛,是由川端康成一手扶植起来的。尽管
他对三岛组织“盾会”的行动,持“不抱同情”的态度;对三岛的剖腹自杀
行为“也只是沉默无言”①。
在三岛由纪夫的葬礼仪式上,他致悼词还解释说:“离开和超越思想与
是非善恶,静静地礼拜默祷,乃是日本的美的精神的传统”,并再次表示:
“这里不是我对三岛君的文学、思想和行动说话的地方”②,但他仍把三岛看
作是“晚辈独一无二的师友”,他非常赏识三岛的文学才华,特别欣赏三岛
的长篇小说《春雪》,认为“是《源氏物语》以来的一部日本小说的名作”
③。他是把三岛由纪夫作为自己文学上的理想接班人,把希望寄托在三岛由
纪夫身上。所以他虽然不赞同三岛由纪夫这种自杀行为,但他对三岛的死,
还是有着难以抑制的苦闷、烦恼、痛苦和失望。在川端康成自杀之后,《朝
日新闻》社在一篇专论里分析川端的死因时就指出:“可以认为三岛的死的
冲击,在川端心坎里罩上了一层多么浓厚的阴影”。前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
长、文艺评论家山本健吉也说:“三岛由纪夫的死,给川端很大的冲击。因
为川端认为三岛是自己文学上最理想的接班人,没有别人能够替代他了。所
以,三岛的死, 给川端带来的心理空虚是相当深的”。
紧接着三岛之死的打击之后,翌年3 月他在替前警察头子秦野章竞选东
京都知事的惨遭失败,又受到一次新的打击。川端康成一向对政治不感兴趣,
起初有人动员他支持这个臭名昭着的前警察头子竟选时,他“一再拒绝了”,
甚至“连(在支援书上)署个名字都避免了”。可在佐藤荣作首相、福田赳
夫大藏大臣的劝说下,他产生“迷惘、踌躇”,经过长时间的犹疑,在投票
选举前一个月,秦野章仍处在劣势,他才表示支持秦野章的竞选,说“不仅
涉及大东京的都政问题,而且还涉及改变全关东、全日本,乃至亚洲(包括
中共)和世界的问题,是一件大事”,认为秦野章“正因为当过警察头子,
他更了解人间的罪与恶,痛苦与灾难的实情,所以他可能对人更温情,对人
② 《初秋山间的空想》,《川端康成全集》,第26 卷,第76 页。
③ 加藤周一等:《日本人的生死观》(上),第32 页,岩波书店1978 年版。
① ③《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全集》,第29 卷,第616—17 页。
② 《三岛由纪夫葬礼仪式上的讲话》,《川端康成全集》,第34 卷,第76—7 页。
更施行慈悲和仁爱的政治”①。于是,他拖着衰老的瘦躯走上街头讲演、拉选
票,分文不计报酬,甚至自己贴出一切费用也在所不辞。川端这一行动,自
然引起文艺界的极大惊愕和非议,而且是以惨败而告终,这对川端是一个更
大的打击。前日本文艺协会理事长丹羽文雄说:“三岛和秦野这两件事,使
得川端深深地陷入了苦闷之中”。作家村松刚也说:“三岛事件和秦野章落
选以后,川端感情起伏变化很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已经给他笼上了死影”。
从文学生活方面来说,社会生活的失意,可能带来思想上的更大苦恼、
孤独和空虚,也可能导致文学创作的更大衰颓、枯竭和变奏。获得诺贝尔文
学奖之后,川端的名气更大了,但他的创作愈加远离现实,愈加追求非现实
的幻想世界。他在这之前所写的《睡美人》、《一只手臂》这类作品,遭到
了评论界的批评,他再也写不出什么新的内容,拿不出任何新的艺术形式来
招徕读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位多产的作家在获奖之后,只写了《长
发》、《竹声桃花》、《隅田川》三个短篇小说和几篇随笔。获奖前在《新
潮》杂志上连载的长篇小说《蒲公英》也无法继续写下去,最终成为未完成
的“绝笔”。原计划将《源氏物语》全部译成现代日语也迟迟未能完稿。作
为作家来说,创作就是生命,创作能力衰竭,也就是生命的衰竭。难怪有位
川端康成研究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川端康成难道不感到自己面前是一片
不毛的黑暗世界吗?”①可见,川端的自杀,与这一点恐怕并不是毫无关系的
吧。正如山本健吉正确地指出的:“川端获得一般认为文学家最高荣誉的诺
贝尔文学奖以后,似乎也同时在他的内心里挖上了一个大空洞”,“可以认
为,近几年来川端几乎没有执笔创作,是由于他的生命力和生活意志衰退的
结果”。他的创作能力已经到了极限。
川端自杀除了社会的因素、创作的因素以外,还有生活上、生理上的因
素,他自身的生活经历,使他感到人生的孤独、生死的无常,以为生是徒劳,
死是绝对的,抱着一种无法离避的虚无感和死的宿命感。他的许多痛心的生
活遭遇,使他的情绪经常波动,很不安宁,平时完全依靠安眠药过日子,且
药量由小到大,得了精神障碍症。即使在创作的时候,也要依靠药物制造一
种幻像,借此虚构出他的冷艳的文学世界,他最后不吃药就难以维持生活,
难以维持创作,他的精神负担也就更加沉重,对生活感到厌倦了。他早就“深
深感到我们人类为‘生活而生活’的可能性。人若能自己心甘情愿地进入长
眠,即使可能是不幸,但肯定是平和的。我什么时候能毅然自杀呢?”②
换句话说,川端已经没有能力感受一切了,也没有能力生活下去了,他
只好以这种自杀的方式,孤独地将自己埋葬,以摆脱困难的境遇,保持自己
已有的荣誉,保持“川端康成之美”的形象。
前美国驻日大使、日本问题专家埃德温?赖肖尔说过:从日本人的观点
来看,传统的自杀形式,“很大程度上是崇尚修身律己的一种表现,即使在
今天,自杀仍然被看作是摆脱绝境的一种可以接受的、甚至是高尚的办法”①。
这句话,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川端康成之死吧?
一代名家川端康成“自杀而无遗书”,死者是怎么想的,生者无从知晓,
① 《东京都知事选举记》,《川端康成全集》,第28 卷,第492—94 页。
① 渡边凯一:《川端康成的死及其文学道路》,《作家》1979 年12 月号。
② 《临终的眼》,《川端康成全集》第27 卷,第16 页。
① 埃德温?赖肖尔:《日本人》,(中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年版。
人们对他的自杀原因,毕竟只是猜测、分析、推理判断,也许他的自杀将成
为一个永远不解的谜,也许他的死不立文字而在言外,“无言的死”确实给
人们留下“无限的话”? .
(1996 年春增订于北京团结湖自宅寒士斋)
附 章
川端文学游踪
一 初秋伊豆纪行
九月,东京已有几分秋意。
抵达日本不几天,川端康成研究家长谷川泉先生邀我去作一次“文学散
步”。他知道我爱川端文学,更偏爱《伊豆的舞女》,于是他放下繁忙的工
作,拖着术后初愈的老躯,拄着手杖引我踏足川端度过青春时代的“第二故
乡”、孕育《伊豆的舞女》的摇篮——伊豆半岛。
从东京坐了二小时十分的国铁东海道线电气列车,到了伊豆半岛的修善
寺。长谷川先生的学生驾着小汽车来迎我们。我们的车子穿过汤川桥,也就
是川端康成学生时代同舞女初次邂逅的地方,开始爬上了天城路,如今又称
414 号国有公路。伊豆之行就从这里开始了。
伊豆半岛位于日本中部东南、静冈县境内,东西分别濒临相模、骏河二
湾,南面与太平洋相接,北面则依傍富士、足柄、箱根诸山,在四百零六平
方公里的半岛上,伊豆山绵延起伏,狩野川纵贯其中,依山而流。打开日本
地图,可以清楚地发现,伊豆半岛状似一片巨大的绿叶,伊豆山峦的绿林像
是密密麻麻的叶网,狩野川则是主脉,四散的支流、无数的溪涧是叶的支脉。
山峦、树林、苍穹的色彩,都是一派南国的风光,实在幽美极了。有人说,
伊豆由山与水构成,确乎如此,一点也不夸张。难怪川端康成称伊豆为“南
国的雏型”,是“有山有水的风景画廊”。
我是第二次访问伊豆了。第一次是在1981 年夏末与月梅一起,由已故着
名剧作家久保荣的女儿久保真纱陪同前往的。但今次给我的印象,却依然像
上回一样新鲜。我们的车子沿着山路迂回盘旋,从车窗外飞过去的是山也是
水。山,碧绿碧绿。水湛蓝湛蓝。山水交相辉映,满眼是绿、又是蓝,加上
头顶碧空,仿佛漫天飞舞着悠悠的绿韵,简直像置身在一个绿色的世界里。
我的头脑里,也恍如变成一泓清水,顿觉清爽万分。怪不得当年抱着生活创
伤的川端康成,一来到这里就感到“身心洁净得就像洗涤过一样”。
车子翻过几座山岭,到达了旅行的第一站汤岛。汤岛是伊豆最出名的地
方。汤岛温泉与箱根、汤河原齐名,同属富士火山带。这里的温泉水,量丰
质佳,乃是温泉胜地。它由世古、落合、西平、汤端几个温泉组成,沿溪而
布,露天的温泉浴场,星星点点,多得不计其数,不问昼夜,水量都是满盈
盈的。在青山蓝天的自然色彩衬托下,是很有诗情的。这里历来成为文人墨
客的来往之地。现代培育了像川端康成、中河与一、井上靖、尾崎士郎、宇
野千代等众多名家,况且又是川端康成写下名篇《伊豆的舞女》的地方,孕
育川端文学的摇篮。我虽曾造访过这里,但依然是神往的。
来到汤岛,自然是下榻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问世的“汤本馆”。
安顿下来,刚过5 点,不知是山涧雾气太重、是露天温泉蒸汽太大,抑或是
初秋山间黄昏来得早,周围已渐次昏沉下来。眼前如烟似雾,迷离一片,恍
如从天降下一幕轻纱。山的绿色变成朦胧。水的绿色也变成朦胧,尽管还残
留着绿色的余韵,但柔和之色渐渐消退。一切景物都变得迷蒙,失去了它们
的轮廓,开始分不清了。
我们刚放下行囊,长谷川先生就楼上楼下忙乎起来,时而摔掉拐杖,双
手紧紧抓住楼梯扶手(我当然从旁用力搀扶),吃力地爬上二楼,走到川端
当年撰写《伊豆的舞女》所在的、仅有四铺席半宽的店间,兴致勃勃地讲起
川端文学如何从这里起步,创造出拥有独特魅力的美的世界。他时而又下楼,
神采飞扬地指点着我观看楼梯半道,谈论当年川端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观赏
舞女在门厅跳舞的情景。我们在门厅合照以后,他一边充满深情地娓娓谈起
川端与舞女之间建立起来的真挚情谊,一边指着挂在墙上他题写的一幅字让
我看,上面书写着:“伊豆旖旎的景色,同川端文学的抒情融合在一起,从
而在川端的文学作品中展开了拥有独特魅力的美的世界。”我告诉他,我写
《东方美的现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评传》的时候引用过这句话,他又情不
自禁地述说起川端与伊豆所结下的不解之缘来。若不是学生来请我们共进晚
餐,也许老先生的话头还止不住,在继续讲述川端与舞女这段动人的故事呢。
餐罢,汤本馆的女主人取出几张日本纸帖,恭请长谷川先生挥毫,他不
假思索地挥笔写了“邂逅”二字相赠。然后,又苍劲几笔,写下“一草一花”、
“柳绿花红”等川端句,让我从中选一,以兹纪念,很有情致。回到房间,
两人促膝坐在“榻榻米”上,又闲聊了一会儿,话题仍然离不开川端康成。
不过,这回主要是与长谷川先生商量为拙着《川端康成评传》撰写序文以及
挑选川端照片作插图之事。等长谷川先生入浴时,我拿起他刚赠予我的《伊
豆的舞女》初版刻印版,重读了一遍。此时此境,再次回味这篇美文,我不
禁回想起上次在汤本馆同伊豆人交谈时,她介绍说:这位舞女现今仍活着,
她觉得川端笔下的舞女形象太美了,如果让人看见自己如今的老态,有损于
舞女的形象。也就不愿公开自己的身分了。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她的心地
仍然像川端康成所描写的一样善良、一样富有人情、一样的美。1981 年至今,
又过去了五个春秋,她是否依然健在?我惦念着。此时,我完全溶进了《伊
豆的舞女》的委婉而含蓄的抒情世界里。
也许是自然美、人情美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这一晚我净是做着绿
色的梦、美好的梦。夜半醒来,迷迷蒙蒙,听见滴滴雨声,增加了一种说不
出的甜美的感受。清晨起来,打开格子门,走出阳台,凭窗凝视。昨晚以为
是秋雨,却原来是一片湍湍急流声,如今像滂沱大雨,又像瀑布倾泻,以山
壁为背景,回声之大,恍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呼啸。加上秋虫啁啾鸣啭彼伏此
起,不绝于耳,构成一曲绝妙的大自然交响乐。我们住在二楼的房间,这道
湍溪从窗下淌流,有如一条白色游龙,忽而急速泻下,忽而缓缓淌去,粗细
有致。溪中多石,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流水淌过,水石相搏,做成一股磅
礴的气势,发出更响的更微妙的流水声,多么迷人啊!
日本近代唯美派诗人北原白秋曾以《溪流唱》为题赋,专门赞颂过伊豆
的此番美景。我沉吟着北原的诗,抬眼望去,伊豆山峦与昨天乍到时所见迥
异,它以鲜明的轮廓展现在眼前,在晨光照耀下,山峦、绿林远近层次分明,
呈现出墨绿、深绿、浅绿、嫩绿、碧绿,并不时变换着颜色,泛出熠熠的闪
光,与翻腾而过的碧绿溪水相连,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绿色的生机。我陶醉
了。经老先生提醒,我才匆匆盥洗,吃早餐,赶忙踏上新的旅程。
下一站是汤野,也是川端康成与舞女有缘重逢的地方。小轿车在天城路
向南行驶,中途参观了“昭和森林”,这里有一座雅致的博物馆、文学馆。
文学馆里设有川端康成、井上靖这两位大文豪的陈列室,还摆有其他受过伊
豆孕育的作家的陈列品。我们还参观了伊豆半岛最大的瀑布“净莲瀑布”,
之后匆匆地爬上天城岭。道路虽经新修拓宽,但山路还是弯弯曲曲,贴近天
城岭,满山遍谷万木苍苍,林木中有桧、榛、栋、栌,松、毛竹,还有许多
叫不上名字的。其中尤以被誉为自古以来与日本人“共存”的杉树居多。杂
木林婷婷如盖,漫空茏翠。在秋风吹拂下,枝桠轻轻摇曳,树叶沙沙作响。
这些当年的“见证人”仿佛在向我低语着当年川端在天城山这二十多公里的
山路上追赶舞女,与舞女一行结伴旅行的故事。
到了天城隧道北口,我们下了车。小说主人公“我”小憩的茶馆已经无
影无踪。现今北口一侧修筑了一座很有意义的文学碑,成块碑石成半拱形,
中间留下一条明显的自然沟痕,象征着主人公“我”同舞女之依依惜别。碑
石左边雕有川端康成的头像,右边刻有《伊豆的舞女》开头一句话:“山路
变得弯弯曲曲,我心想快到天城岭了。这时骤雨白亮亮地罩在茂密的杉林上,
以迅猛之势从山脚下向我追赶过来。”立碑者独具匠心,因为只有这段文字
最能充分表达川端当时急于要见舞女的心境,仿佛连雨点也在催促着他去追
赶舞女似的。这碑、这话,确乎增添了这座文学碑的抒情性。
为了照顾长谷川先生的腿脚不灵便,我们乘车穿过了天城隧道。我还记
得,上回访问这里时,是撑着伞徒步“走进黑漆漆的隧道,冰凉的水滴滴达
达地落下来。前面就是通向南伊豆的出口,露出了小小的亮光”,我们那时
的心情,仿佛就踏着川端和舞女的足迹走过来似的。如今安然坐在车厢里,
也就没有这种感受了。
出了隧道南口,就是南伊豆了。顺崖边围着一道白色护栏的山路行驶不
远,通过河津七瀑布环形天桥,它高高悬在山谷之中,环行上下三圈,从一
座山飞越到另一座山,蔚为壮观。据说,修建这座三层环行天桥,耗资四十
五亿日元。驶过这天桥,转眼间就到了汤野。当年川端和舞女是翻山越岭,
沿河津川的山涧下行十余公里才能到达这里的。
在汤野,我们本想在川端投宿过的福田家歇息、用餐,碰巧老板娘上东
京去了,全天歇业。女招待看我们是远道而来,将我们让进店堂,用茶水招
待。我偶然抬头,发现壁上挂着一幅字轴,书写着“天上人间再相见”几个
字,落款是川端康成,没有记明年月。我问长谷川先生是哪年书写的?他说:
大概是晚年吧。可见川端康成的多愁善感,对舞女的情思并没有因为时间的
推移而有所消减。尔后,在女招待的向导下,我重巡福田家。这座纯日本式
的楼房已有近百年的历史,虽然部分扩建,但全楼仍然保持着当年的风貌。
庭园精巧幽美,布局雅致匀称,加上满院樱树,颇具日本庭园的特色。对着
门厅处立了一尊姿态优美的舞女塑像,旁边辟了一泓池水,放养了十余尾鲤
鱼,有红有黑,也有红白、黑白相间,色彩绚丽。时而将身子挺出水面,时
而又成群向我脚边簇拥而来,勃勃有生气。日语里,“鲤”与“恋”是谐音,
包含着充满恋情的意思。院里左侧立着一座川端文学碑,据长谷川先生介绍,
这是最早建立的一块碑,显得十分古朴。像这样的川端文学纪念碑和塑像,
在伊豆还有好几处。然后,女招待引我上二楼参观一间靠边的房间,对我说:
“这是川端先生年轻时住过、晚年时常来写作的地方。”她透过窗户,伸手
指点隔着一条小河的斜对岸的一间小屋说:“那就是当年舞女一行巡回艺人
泊宿过的小客店旧址。”川端所描写的夜雨听鼓声一段经历,就是在这里发
生的。那时候,缠绵的雨引起了他对舞女的无限情思,夜雨中他听见鼓声,
知道舞女还坐在宴席上,心中就豁然开朗;鼓声一息,他就好像要穿过黑暗
看透安静意味着什么,心烦意乱起来,生怕舞女被人玷污,表示了他对舞女
关注之深沉,爱护之真切。汤野这家小客店曾经被大火洗劫,如今建筑物已
面目全非,但风韵犹存,仍然飘荡着一种令人爱恋的氛围。
从汤野到川端与舞女分手的下田港,还有一段路程,因为要赶乘四时许
的国铁伊东山手线电气列车返回东京,只好割爱不去了。伊东山手线是沿伊
豆半岛东部海岸而行,面临相模湾。我早就读过德富芦花的名文《相模湾落
日》、《相模湾夕照》,久已向往相模湾黄昏之美。如今有机缘亲临其境,
也可以弥补未能到下田这件憾事之一二吧。
我们是从河津站上车的,为人细心的长谷川先生安排我靠窗而坐,好让
我尽情饱览一番相模湾的落日景象。列车一驶出车站,眼前便出现了波光粼
粼的海面。放眼远眺,海天一色,相连之处,烟霞散彩,舞女的故乡大岛忽
隐忽现地突现在海面上,罩上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使它像舞女一样更富有迷
人的魅力。车行至真鹤,迎面一片红霞,太阳开始西沉了。相模湾此时的景
色美极了,真如德富芦花所描绘的:天边燃烧着的朱蓝色的火焰,逐渐扩展
到整个西天。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照耀着,照耀着,仿佛已经达到了
极点。天空剧烈燃烧,像石榴花般明丽的火焰,烧遍了天空、大地、海洋。? .
太阳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
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地沉落下去。
此刻这派格外迷人的暮景,无穷地变幻着它的色彩,充满着自然的灵气,
我不觉完全沉醉其中,与伊豆的山与水,与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融合
为一体。可以说,这种与自然、文学的契合,达到了忘我之境地。黄昏的景
色在窗外移动着。我的思绪也随着窗外流动的景物飘然远去,但却没有消
逝? .
二 雪国的诱惑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这是川端康成的名篇《雪国》开首的名句,它的美,川端文学的美,深
深地吸引着我。记得多年前曹禹先生出访东流之前,让我介绍几篇当代日本
文学佳作。我试推荐几篇,《雪国》便列其中。诚如曹禺当时赐教云:“昨
日始读川端康成的《雪国》,虽未尽毕,然已不能释手。日人小说确有其风
格,而其细致、精确、优美、真切,在我读的几篇中,十分显明。”
多年来我一直盼望访问《雪国》的舞台。最近为研究日本古典名着《源
氏物语》访问日本,终于实现了这个祈盼已久的愿望。
《雪国》的舞台是新泻县越后汤泽。埼县的至友矢野玲子女士知道我喜
爱川端康成文学,尤其是《雪国》,便邀我们赴汤泽一游,并亲自由其夫君
矢野进驾车相伴前往。那天天空下起蒙蒙秋雨,车子驶上关越高速公路约莫
三十分钟,进入群马县境,时而蜿蜒行走在蒙上烟雨的山间,时而又笔直地
飞驰在平原上。沿途路经许多名川大山,诸如绿悠悠的荒川、利根川,碧森
森的子持山、大峰山、迦叶山,并且穿越无计其数的长长短短的隧道。车窗
外烟雨纷飞,整个车窗就像镶嵌上一幅幅不断变换着景物的山水画,其美无
比。此时,《雪国》那段车窗玻璃上女人的实影和窗外自然景物的虚影之重
叠、变幻的美文,不由地浮现在我的脑际: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
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
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人世的象征的世界。
如今这段受到称赞的美文,正把我们带去《雪国》的诗一般的抒情世界。
由于途中在吉冈町小憩,行车近两个半小时方才穿越川端康成所说的县
界,即群马、长野、新泻三县交界的长长的关越隧道,据说全长一万零九百
六十二米,新开凿于崇峻的谷川山。以前火车是绕山穿行于清水隧道,如今
在这旧隧道旁已新修筑了三条公路、铁路隧道,余两条叫新清水和大清水,
四条新旧隧道几乎是平行的。驶出关越隧道的出口,便是越后汤泽。如是冬
季,就会展现出一派雪景。可现在是初秋时节,还没有川端所描写的那番雪
国的景象。但隧道南北的气象却完全迥异。隧道南侧仍是飘忽着蒙蒙烟雨,
隧道北面这侧却是万里晴空。据同行人介绍,这是因为越后汤泽四面群山环
绕,受到地势影响的缘故。冬天之成雪国,原因也在此。
汤泽虽是个小地方,却拥有悠久的历史。八百余年前源赖纲的家臣献给
越后弥彦神社的地图上,就已经记载着汤泽的名字。源氏战国时代,这里是
古战场。川端康成写作《雪国》时下榻的高半旅馆,也具有八百年的历史。
那时候,汤泽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高半便成为从东北到关东的驿站。如
今散布着众多的有名温泉浴场和滑雪场,夏冬季节游人如梭。川端从1934—
1936 年三年间,多次来这里搜集素材、体验生活和创作《雪国》,都有意躲
开这两个时间,而固定在春秋两季。听当地人说,川端这样安排还有一个原
因,就是这个时候,《雪国》主人公驹子的原型——松荣不像旅游旺季那么
忙,让她有更多时间陪伴他。
荣松原名小高菊,出身贫农家庭,一家九口,生活无着,她十一岁那年,
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被卖到汤泽当艺妓。川端了解到这个受损害的少女的辛
酸生活和不幸命运,在心中萌发了创作的激情,他笔下的驹子纯情悲恋的故
事就是在这里酿造出来的。
我们找到了高半旅馆,主人热情地欢迎我们。据记载,原来这是二层木
造结构,茅草葺屋顶,典型的日本式建筑。如今修建成多层洋式建筑物,形
式全然现代化,风情已全非。可幸旅馆主人将昔日川端下榻的“霞间”还保
留下来,而且还原于本来的面目,《雪国》的风韵尚存,让人感到仿佛川端
与荣松在这里邂逅时那两颗年轻的心仍在跳动着。我看见了两张荣松的照
片,一张是平常打扮,相貌非凡、纯朴自然,另一张艺妓装扮,带上几分妖
媚,活生生地展现了这位少女的性格特征,不禁浮现出川端笔下的驹子两重
性格的形象来。对《雪国》的驹子的评价,是不能用非此即彼的简单化模式
的。我对她的遭际悠然泛起同情之心。
我们乘上可搭载一百六十六人的世界最大的缆车,到了海拔一千多米的
汤泽高原。站在高原上,放眼眺望,近山的绿在柔和的秋阳照耀下,而远山
的绿却罩在蒙蒙烟雾中,近处层次分明,远方却一派苍茫。绿色的亮度差、
彩度差的变化,呈现出碧绿、深绿、墨绿、浅绿、白群绿,还有其他说不出
来是什么绿的绿。我悠然地徘徊在绿色的世界,面对远方那朦胧的北国隧道
口,看到了三国岭那方和这边相距遥远的世界的另一个“超人世的象征的”
世界。此时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思绪,不觉间仿佛进入十余年前对《雪国》
艺术再创造的意境了。
三 川端源氏的古风余韵
川端康成的文学与《源氏物语》有着浓厚的血缘关系。川端康成文学研
究家长谷川泉将川端与《源氏物语》这种无间的关系称之为“川端源氏”。
川端在散文随笔中多次提到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所描绘的嵯峨与宇治的
自然环境。
到了京都,要体味川端文学与《源氏物语》的因缘,自然得寻访嵯峨与
宇治了。
嵯峨位于洛西,傍依古都胜景岚山。《源氏物语》的主人公源氏的活动
舞台之一的野宫就在嵯峨。川端喜爱的《竹取物语》的主人公辉夜姬也“住”
在嵯峨里。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不久应邀在美国夏威夷的一次特别讲演
中,特别谈到这个嵯峨的地方。嵯峨自然是我们首先神往的地方。
一天,我们专程寻访川端笔下所绘画的《源氏物语》中嵯峨野宫的文学
片影。车抵嵯峨站,映入眼帘的是岚山的苍绿,在云气弥漫之下,仿佛罩上
一层薄薄的轻纱,首先给人一种日本特有的朦胧美的感觉。这自然的景色使
我马上联想起近世俳圣芭蕉的名句:
六月云气遮群峰
峰峰尽在苍翠中
我们踏上一条由砂石铺成的神路,直接置身于茂密的竹林间。整个野宫
周围一带都是大竹林,野宫简直就是坐落在一片林海云雾中。自己也置身于
一派悠悠绿韵之中,为嵯峨的绿所倾倒。
日本人将这里的竹,称作“真竹”。竹身修长,竹节短小,竹子有的垂
直,有的倾斜,短枝细叶错落有致,显出微妙的层次,浓淡相宜地晕映着广
漠的绿野。林间竹摇风起,处处觉着清凉。所以芭蕉还有一俳句形容此种景
象,句曰:“嵯峨绿竹多/清凉入图画。”我们仿佛与绿竹、清凉一起也走进
了硕大的自然画框里。
走在竹荫的神路上,远近响起高低不同的滴水声,疑是降雨了。细察,
却原来是被雾霭濡湿了的竹叶落下的水滴。这声音就像奏出绿的交响,在我
的耳际悠然地旋荡。在这种清幽的意境中,凭添几分闲寂与幽玄的情趣。
穿过长长的神路,便是野宫。野宫拾级而上,门前立着一座用原黑木造
的鸟居,外面围着一道小柴垣。鸟居者,类似我国的牌坊,所不同的它们最
初是木造结构的。据说这是日本的第一座木鸟居,材料是使用很难得的柞木,
日本人称为“真木”。虽然现今每三年更换一次木材,但仍然保留着原木带
树皮的鸟居的原始形式。
所谓“真竹”、“真木”,真者就是自然与真实,日本人自古以来爱自
然,嫌人为,这是日本人对美的一种特殊感受。所以真竹丛间、真木鸟居都
含有丰富的艺术性。自远古王朝以来,许多男男女女为了摆脱权力纷争或爱
情纠葛,大都躲避到嵯峨野来。这种犹存的古风,首先把我们带回到近千年
前《源氏物语》的世界。《源氏物语》中,源氏之妻葵姬与妃子六条彼此忌
妒,六条妃子为了切断与源氏的情丝,与女儿斋宫下伊势修道之前,来到这
里“洁斋”。九月六条行将赴伊势之际,此时已痛失爱妻葵姬的源氏,又为
六条妃子之事伤心,为了表达他的一片真情,于是不顾禁忌,擅越神垣,踏
入野宫这块斋戒之地,在秋夜的野宫廊下隔帘与六条妃子相晤,两人愁绪万
斛,互相吟歌表达他们的情怀,实是感伤至极。
当我走过真竹林间的神路,秋风习习迎面吹拂,或当我立在古朴真木鸟
居前,原木的芳香扑鼻而来,不禁令人领略到当时的世态炎凉与无常。我边
走边想着作者紫式部笔下所描绘的源氏与其妃子六条在这里幽会的缠绵悱恻
的情景,仿佛还可以听见他们两人心灵的颤动。当年为悲恋而哭泣的六条妃
子之所以躲到嵯峨的心情,以及川端康成对《源氏物语》中的嵯峨的风情之
独钟也就不难理解了。
此情此景,不由令我想起日前我们造访龙谷大学的时候,承蒙该校文学
系主任秋本守英教授的好意,让我们进入古籍书库,直接目览了作为日本国
宝珍藏的《源氏物语》的残篇,以及参观紫式部故居时鉴赏了《源氏物语》
画卷的断简。那残篇的瑰丽手迹,那断简的古典密度的表现,仿佛透出哀伤
的吟歌声和凄厉的竹风声,合成一种不可名状的音调,久久地在我的心间回
响。在被竹丛掩映的昏暗的小小野宫前,回味着那残篇断简的时候,我才第
一次体味到川端康成为什么说这部影响着近千年间的日本文学的《源氏物
语》的“物哀”精神和古典美,深深地渗透到他的内心底里。
京都是日本文学鼎盛期的平安王朝以来的都城。在这里诞生了像《源氏
物语》、《平家物语》这样的世界名作,还产生了众多的物语、和歌、俳句
等经典着作。这些诗文用过不少笔墨赞嵯峨野宫的竹和秋雨的。尤其是文人
墨客大多云集在洛西的嵯峨和小仓山一带。比如历代的定家,宗祗、实隆、
芭蕉、去来等名人都曾在这里生活和创作。这天,我们就近参观了小仑山下
的芭蕉弟子去来的草庵,因为草庵附近种植着四十棵柿树,一阵秋风把柿子
都吹落了,故名落柿舍。芭蕉晚年曾在此客居,写下了着名的《嵯峨日记》。
我们还从二尊院那条杉林成行的小径漫步去拜谒了去来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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