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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臣家族 – 作者:司马辽太郎

_2 司马辽太郎(日)
  金吾一行于二十二日抵达名护屋,队伍人数众多,军容整齐华美,我大大嘉奖了他一番。
  听说金吾登大坂城向你辞行时,你心情不佳,连必要的日用品都未为他准备。这到底是为何缘故啊?
  秀吉又写道:
  你没有儿子。你又不疼爱秀秋,那究竟疼爱谁呢?
  秀吉接着写道:
  要是金吾品行端正,我打算把自己辞官退休以后的年俸让给这孩子(因为
  其他东西要让关白秀次继承)。连我秀吉都甚至作了如此打算,所以你可千万不能过分地舍不得财物啊!
  最后,秀吉写道:
  太閤致宁宁夫人
  但是,从这一天算起,过了不到两个月,丰臣家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淀姬怀孕了。
  秀吉欣喜若狂。他立即修书一封,差人送到大坂,把这大喜讯告诉北政所。而书信的措辞却很微妙。
  前几天患了感冒,不能提笔。现已痊愈。此乃病愈之后第一次提笔写信。
  先写这么一句,意思无非要表明,即便写信,也是首先给你北政所写的。
  秀吉好象是在讲别人家的事情,仿佛是顺便提一下似的接着写道:
  再者,听说二之丸夫人(指淀姬)怀孕了。
  此乃喜讯。然而我秀吉并不想要子女。丝毫不想。望你也能如此理解我。
  诚然,秀吉有儿子,鹤松是也。他已离我他往。因此,此次非我秀吉之子,
  仅是二之丸夫人一个人的孩子。
  秀吉担心北政所不悦,故用了这样的措辞,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这奇特的逻辑,也与当时世间的迷信有关。“不是自己的孩子,是拣来的。”传说这么一来,孩子就会健康地长大。早夭的鹤松出生的时候曾取名舍儿。这次怀孕的儿子出生之后,定名拾儿,这便是后来的秀赖。
  按照世俗的迷信,为了向神明强调这是淀姬一个人的孩子,秀吉让淀姬离开名护屋城,迁移到山城淀城居住。
  不久,她又移居大坂城的二之丸,生了一个男孩。那是同年八月三日的事。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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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吉难于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之情,整日价合不拢嘴,说笑喧闹,以致周围的人都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而发狂。这位天才,从这时候起,也日见衰老起来。他甚至放弃了渡海远征军的指挥权,离开名护屋城,回到了上方(指京都及附近的地区)。这期间,秀吉给北政所写了封信,信中说:
  心中积了许多话想和你说。
  同时,也给淀姬写了信,差人送去,信中叮咛她道:
  务必给拾儿喂好奶。为了能多出奶水,你也要多吃啊!还有,多费心思,
  会减少奶量的,因此,你千万不要劳神啊!
  秀吉在另一封信里,又关照她说:
  为了使身体更加健康,你是否用灸熏烤一下。但是,熏灸疗法对拾儿是没
  有用的。即使母亲给他熏也是不行的。
  秀吉这边越是欣喜若狂,金吾中纳言的地位越是摇摇欲坠。
  黑田如水认为:“照这样下去,丰臣家恐怕不久会出大乱子。”
  如水,俗称官兵卫,官居勘解由此次官,从秀吉创业时代起,就一直是他的智囊,非常喜好出谋划策;此人清心寡欲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对如水来说,出谋划策,与其说是为自己的私利私欲,莫如说是一种爱好,就如酒客爱好喝酒一般。为此,甚至令人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子超凡脱俗的仙气。在大坂、伏见地方的老百姓中,崇拜如水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人说:“太閤殿下的丰功伟绩,恐怕有一半是靠了那位瘸子(指如水)的计谋。”然而,在丰臣秀吉取得天下之后,如水得到的,仅仅是一点十分菲薄的恩赏,那就是丰前中津地方的年俸十余万石的封地。
  这是题外话了。有人问秀吉为什么给如水的封地这么小。
  秀吉笑着回答说:“你别开玩笑!”
  据说秀吉当时曾对人说,要是给那瘸子一百万石的封地,他准会拿下整个天下的。另外,秀吉还在别的地方说过类似的话。有一天夜里,秀吉把他的一些亲信幕僚叫到一起聊天。话题转到了对各位诸侯的评价上。这时,秀吉出其不意地问道:“要是我死了,你们看,谁会得天下?”不用说,这是一句戏言。在座的幕僚们各自谈了自己的看法。而秀吉却摇着头说:“取天下的是那个瘸子。”
  众人不服气,认为黑田如水充其量只有十余万石的封地,靠这么点收入无法募集天下的兵丁。幕僚们讲了不同的意见。这时,秀吉却一个劲儿地摇头,连连说:“不,不……”接着说道:“你们可不知道,那位跛脚才厉害呢!我过去曾和他一起在荒山野林里同甘共苦过,只有我了解他。”
  如水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对于秀吉畏妒自己的才能一事,了如指掌,对于自己所受待遇意外的菲薄,丝毫也不表露出不满的神情。如水的聪明才智使他懂得功过于主者必受害的道理。如果以功自居,要求更大的恩赏,那么他如水恐怕会遭到灭顶之灾的吧。
  秀吉在功成之后,便把如水调离出了帷幄。
  “只有如水,他既知道我的威力,也知道我的真意!”
  秀吉过去常常依仗如水的足智多谋。如水走后,被人称为文官的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人担任了丰臣家的行政官吏。他们这些人,每有机会就想湮没那些曾为丰臣家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从而渐渐地使他们远离了秀吉。对此,看来如水却并没有什么不平。这位策士谋臣准是知道,任何一个人都只可能在一个历史时期内发挥作用。
  其后,如水为了保身,便把家财和城池都让给儿子黑田长政,自己则削发为僧,遁入空门。这下子秀吉不禁感到大为惊讶。
  秀吉对如水说:“你可不要回乡下去啊,留在京城里,给我当个参谋吧!”
  他又赐给如水五百石,作为他留在京城里的俸禄。后来又把这数目增加到二千石。
  这位黑田如水“为了替丰臣家谋求安宁”,想出了一条计策。这仅仅是一种嗜好,他不是什么世代受丰臣家重恩的臣仆,因而并不是一心一意期望丰臣家安稳。反正,由于拾儿即秀赖的出生,如水预感到关白秀次的生命面临危险。秀次的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已弄得普天下议论鼎沸。看来秀次将在这种罪名下被杀。如水常常陪伴秀次下围棋,曾在言谈之中暗暗劝他,万事要小心谨慎,并建议他主动去担任渡海远征军的总指挥的职务,这样,太閤殿下也许会可怜他,从而宽恕他。然而,秀次却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为此,如水看透了秀次的为人,从此再也不上秀次的公馆去了。
  另一个人是金吾秀秋。
  如水心里想道:“既然已经生了阿拾,金吾必将无人问津,得为金吾想个办法。”
  这真是多管闲事。如水眼下已不是秀吉的谋臣,况且,他也未担任什么管理丰臣家的家庭事务的官职。再加上,如水也并没有特别受到丰臣家的委托,这完全是出自这位军师酷爱谋略的一种嗜好。如水因没有地方表现他的才能,而闲得无聊。他大概可以说是因为百无聊赖才主动出来管闲事的吧。
  有一天夜里,如水利用与秀吉闲谈的当儿,以突然想到似的口吻,对秀吉说道:“要是把金吾少爷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作个养子,那么,丰臣家就会万万岁喽。”
  如水这么说,是探探秀吉的口气,问他愿不愿意把金吾给人作养子。秀吉觉察到如水已开始在谋划什么事情。他决定顺水推舟,便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是啊!”
  秀吉大声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立即转换了话题。只听了这么一句,如水就已经满足了。下面要做的是找人家了。
  如水暗自思忖道:“毛利家最合适。”
  不管怎么说,毛利家乃是天下众多的大名中之大者。自毛利元就创业以来,其领地遍及山阴、山阳十余国。在织田信长在世期间,毛利家一直是织田家最大的劲敌。天下归秀吉所有之后,秀吉施展巧妙的外交政策,遂使毛利家对秀吉屈膝称臣,成了丰臣家的大名。可巧的是,现在毛利家的户主,中纳言毛利辉元没有子息。
  “对,把金吾送上门去!”
  通过这一着棋,如能与西方实力雄厚的诸侯建立一条纽带,那么,在秀吉归天之后,要保丰臣家的安泰,何况,此事对毛利自身的安全也有好处,这真是两全其美之计啊。
  如水心里想道:“还是对小早川隆景说吧!”
  顺便说一下。 毛利家在家族的组织管理方面, 有独特之处。街头巷尾流传的“三支箭的故事”,如水也是知道的。话说在毛利家创业人毛利元就临终之前,曾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交给他们三支箭,要他们折折看。开始一支一支地折时,箭轻易地被折断了,而把三支箭合到一起折时,却不容易折断。这是父亲留给他们的教训:万事要同心协力!日后这成了毛利家的一条家规。这时候的三兄弟是:毛利隆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自父亲去世以来,以毛利氏为中心,加上吉川和小早川两家,宛如一个联合王国一般紧密团结。如今,长子毛利隆元已经去世,毛利本家由其子辉元继承了家业。吉川元春也已不在人世。此时,早先的三兄弟中,只有从三位中纳言小早川隆景还活着。这隆景,自己是一个有着大片封地的大名,而同时又兼任本家毛利氏的最高顾问。要说服毛利家收养秀秋为养子的话,自然是找这位小早川隆景为好。
  如水和小早川隆景的府第都在伏见城地方。如水的府第坐落于岩山的山麓,从如水的邸宅出发,翻过一座中山,再往东去,便是伏见城堡,城下最宏伟的一处邸宅,便是小早川的公馆。如水动身上路了。为了慎重起见,他带了一位名叫生驹亲正的老人。亲正是丰臣秀吉一手栽培起来的大名,从二百六十石起家,如今已是在赞岐国的高松地方拥有十七万多石封地的大名了。两人翻过了中山顶。只见左边是一片丘陵,满目秋天的景色,黄栌树叶,红得鲜艳可爱,耀人眼目。且说这办事时两个人同去,乃是日本人的习惯。是为了便于日后互相作证。
  隆景已年过六旬,是位为人敦厚的老者。然而,就是这个人,曾在战国时期那群雄蜂起、逐鹿天下,风起云涌的年代里,与他的次兄吉川元春一起,保住了毛利家的江山,这样的能力,自然非同寻常。
  隆景先把两位来客让进屋里,然而又命下人准备茶室,宾主三人围着茶炉闲谈起来。
  如水用那带点他家乡播州方言的卷舌音的语调,开口道:“此次登门拜访,非为别事。”
  他讲了希望毛利家收秀秋为养子的事。这么做的目的,不用说是为了“和丰臣家建立特殊的关系,对于毛利家的安泰,是一桩无上的好事。”
  “您说得不错,这实在是天赐良缘。”
  隆景一边向客人劝茶,一边高兴得大笑起来。然而内心却刚好相反。他的背上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中想道:“这件事对毛利家可是非同小可啊!”
  要说毛利家,可不是连自己的祖宗是谁都搞不大清楚的那种暴发户式的大名。虽说隆景的已经过世的父亲毛利元就,发迹之前只是拥有安艺吉田庄的一万石土地,可是毛利家原本就是名门望族,祖先大江广元曾任镰仓幕府的政所的首脑,从那以后,出过一大批身居显位、担任高官人材。这般血统高贵的毛利家,突然让一个并非秀吉嫡亲外甥的野小子闯进来,这如何得了?
  隆景心里想,这不等于在雄伟壮丽的佛殿墙壁上涂粪一般吗?历代祖先的灵位不用说,就是曾为保持毛利家的门第,而比他人费心劳神百倍的先父元就,要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恐怕也难于瞑目啊!
  “这件事,即使豁出性命去,也非阻止不可。”
  隆景下定了决心。然而,表面上却笑容可掬,显得十分老练世故。
  “如足下所说,这件事对于毛利本家,实在是件莫大的喜事。当今毛利家的户主辉元得知消息,想来也定会十分欣喜的吧!”
  他用这样的回话,把两个说客打发走了。
  嗣后,隆景乔装打扮,悄悄地出了家门,来到坐落在伏见城护城河边的施药院全宗的公馆访问。
  却说这施药院全宗,乃是室町幕府末期的名医曲直濑道三的一位高足,早先在宫廷内担任御医,如今是秀吉的侍医。由于秀吉近来对于自己因衰老而引起的疾病十分在意,所以,施药院天天形影不离地侍候在秀吉身旁,故此,这位专制的君主,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没有人比施药院知道得更清楚的了。自然,诸侯们也十分敬重施药院。隆景也常给这位秀吉的侍医长送礼烧香,以便从他嘴里获得一点有关宫廷中政治动向的情报。隆景心想,只要问一下施药院,就会知道如水讲的事情是否出自秀吉之口。
  施药院全宗摇了摇头回答说:“噢,是吗?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
  据施药院全宗说,似乎有过要把秀秋送给别人家作养子的话,可是并没有讲起送给哪一家,更没有说是毛利家。
  “这可放心啦。”
  隆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倘若象如水所说的,并非秀吉自己的意思,那么还是有办法对付的。然而,事不宜迟。哪怕是在平日闲谈的时候,秀吉说一声毛利家,就是“主君的意思”了,那就万事休矣。
  第二天,隆景从伏见城的正门进城,拜访了坐落在城堡内石田廓的石田三成的邸宅。之所以选择三成,是因为看准了石田三成是当今具有炙手可热的权势的人物,与如水不同,他是丰臣家的正式的行政长官,过去曾担任过秀吉的秘书,有时候甚至能左右秀吉的主张。要改变秀吉的主意,通过石田三成,可以说是一条捷径。
  但是,三成早已上伏见城的城楼去了,不在家。隆景大为失望。
  “既然如此,那就……”
  隆景改变了主意。他想,与其托担任公务的石田三成,不如请终日在秀吉身旁的施药院全宗,通过私人之口,以漫谈的方式,在太閤的耳边,悄悄说上几句,也许来得更快些。想到这里,隆景立即扭转身,向施药院公馆奔去。此时的隆景早已累得汗流浃背了。
  实际上,从小早川隆景来说,他并不认为可以逃脱这件事。“把秀秋给毛利本家作养子”,尽管这是黑田如水一己之见,但是既然已经在生驹亲正在场的情况下,说出口了,就已经不是随便闲聊,而是一桩正经事了。如果随随便便地加以拒绝,那么不用多久,这件事的始末就会传入秀吉的耳朵,从而事态会对毛利家不利。对付如水这一计策,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隆景自己作牺牲品。这就得先发制人。
  “敝人非常想迎接金吾中纳言秀秋阁下,作我小早川家的养子。此事,不知能否蒙关白殿下恩准?”
  要请施药院向秀吉转告的是这么一句话。这等于让毛利家分支的自己主动代替本家喝下原计划用来暗害本家的那杯毒酒。
  隆景心里想道:“对付如水自作聪明的计策,只有这一条办法。”
  他现在完全是在战场上与敌军撕杀时的那种心情。如水是他的老对手了,曾在备中战场上与他斗过计谋。那时,秀吉担任织田家攻打毛利部队的司令官。隆景与如水从那时候起就有一些因缘,所以隆景今天的心情非同寻常。只是有一点令人怨恨:“堂堂正正的小早川家,竟要因金吾这个蠢才而败落吗?”
  小早川家虽说只是毛利家分出来的一家,然而在隆景看来,这已是一家名门了。小早川家已有绵绵数百年的历史,从镰仓幕府时代起,在安艺国竹原地方的直系武士的登记册上,就早已有记载。靠了先父毛利元就的英明决策,三子隆景继承了这一家的家业。隆景虽说是过继到小早川家来的,然而这样的一家名门望族的血统,因秀秋而遭玷污,那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隆景的这种感情,倒也并非他所独有。丰臣政权属下的大名中,有好几家镰仓时代以来的名门大族。从北往南数,计有佐竹氏、最上氏、毛利氏、小早川氏、岛津氏等等。他们尽管在丰臣家的强大权势面前俯首称臣,然而内心深处,却很瞧不起丰臣家出身低微的血统。假使丰臣家对他们说,要送一个女婿给他们,那么,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象隆景一样,不寒而栗的吧。何况隆景还有一个庶子呢。如今却要撇下自己的儿子不管,把秀秋迎到自己家来。然而,隆景极力克制住这起伏不平的心潮。
  说来也巧,当隆景再次登门的时候,施药院全宗仍在家里。隆景拜托这位老医官,希望他从中撮合,向秀吉提说过继儿子的事。其态度十分恳切,就象在以迫不及待的心情,翘首盼望秀秋早日到来似的。
  隆景说道:“敝人领受着太閤殿下的如海深恩啊!”
  这话是有来由的。当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杀害之后不久,正在前线作战的秀吉急于要和正面的敌人毛利氏讲和。在这次和谈中,秀吉的军师黑田如水大大发挥了作用。隆景的二哥吉川元春极力反对讲和,而隆景则看到秀吉是个非凡的人物,主张不要去进击秀吉,而是任他去取得天下,将来在他麾下称臣,以保住毛利家的安泰,认为此乃上策。最后,终于按这一主张做了。要是当时毛利家不肯讲和,而是和秀吉决战,那么秀吉就会无法出兵讨伐据守京城的明智光秀,说不定就拿不下天下。秀吉在战争结束之后,得知了个中的情形,给了隆景以厚遇。他把仅仅是毛利家的一个分支的小早川家,提升为一个独立的大大名,给了他筑前一国大片的疆土之外,还加筑后和肥前的各二个郡,合计四个郡,官位也晋升到从三位中纳言,使隆景与本家的毛利辉元具有同样高的地位。隆景所说的“如海深恩”指的就是这件事。
  “但是,我早已是风烛残年了。留在世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看来自己已经没有机会报答太閤殿下的深恩。为此,想将自己大批封土让给殿下的养子金吾阁下,以表达老朽的一点心意。”
  隆景这种急迫的心情和断然的行动,使施药院也感到吃惊。这等于说,一个堂堂的大名要放弃自己的封地。
  施药院心里暗自琢磨道:“这位中纳言到底是发疯了,还是有万分紧迫的情况呢?”
  他久久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隆景的脸,想从隆景的脸上探出其内心的真意。然而从隆景温厚忠良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探出。最后,连施药院也垂下了头,说道:“足下所说,我全明白了。”
  说完这话之后,又抬起头来问道:“把封地让给秀秋之后,你自己怎么办呢?”
  “敝人不敢作非分之想。如能在山阳道的某个地方,得到一片小小的养老地,以此安度残年,那也就心满意足了。”
  要说养老的土地,通常最多只有三千石封地。听了隆景的这一番话,施药院说不出话来。
  施药院急忙登上大坂城,向秀吉禀报了这件事。秀吉欢喜得如一个天真的少年一般。秀吉是个天才,这种天才的特性表现在:少壮时期,在洞察一切,知悉一切之后,能以纯真的态度,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抓住人心;如今到了晚年,已经十分衰老,原有的那种纯真,完全变成了凡夫俗子式的平庸。秀吉对于小早川家里是名门一事,显得十分欣喜。这甚至叫施药院都有些难为情了。
  秀吉甚至说道:“能继承小早种家的家业,是秀秋这小子的光荣啊!”
  他答应了把秀秋过继出去的事。
  隆景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忙得不亦乐乎。他必须赶快找个养子以填补成为问题的毛利本家的后继人的空位。隆景勉强找了个人。毛利家的臣仆之中,有一个叫种田元清的,他是元就晚年的庶子,与隆景乃是同父异母兄弟,只因生母出身低微,因而元清老早就当了毛利家的家臣。这位元清生得一子,名叫宫松丸,隆景把这少年选作了毛利家的养子,并准备让他继承毛利家的家业。对于从三位中纳言金吾秀秋来说,在血统尊卑这一点上,正好相当于毛利家的臣仆的那位少年。不过,事情总算全都顺利地安排停当了。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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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出养子的丰臣家方面,为秀秋尽力作了准备。首先,拿出备后三原城的三万石俸禄回赠给养父隆景。作为养老费,这笔俸禄可说是分外的大了。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
  于是,在事情决定后的第三个月,秀吉打发秀秋离开京城去到隆景的城堡——备后的三原城。秀吉为这个年轻人准备了一支规模宏大、绚丽多采的仪仗队。特意挑选了两名能征善战的的大名级的武将,充当秀秋的随身家老,试图以此抬高秀秋的身价。而当事人秀秋只是听天由命,任凭别人的摆布行事而已。
  当秀秋一行进入三原城后,举行了就任小早川家户主的各种仪式和佛事。这期间,隆景一直保持着长者所特有的那种温和慈祥的表情,但是那些在小早川家多年的老仆人们,却看出主人隆景脸上隐隐地流露出惆怅的神色。大家都默默地咬紧嘴唇。
  有人甚至在背后骂道:“瞧那副傻相!”
  连三原城下匡真寺(现在的宗光寺)的长老义达这样的人,也在拜谒过秀秋之后,偷偷在日志上写道:
  资性愚钝,且粗野无礼,此乃家业败亡之兆。可悲、可悲。
  庆长二年(1597)六月十二日,隆景去世,终年六十六岁。隆景生前所拥有的全部领地,包括筑前及其他地方在内,共有五十二万二千五百石之巨。
  这些都成了秀秋的家产。
  继承家产后不久,第二次进兵朝鲜的命令发布了。秀秋被安置到新的命运之下。他担任了大军的元帅(总司令)。
  在派遣这么大规模的外征军的时候,如果从纯军事的角度来看,担任总司令的,恐怕只有象丰臣家的首席大名德川家康这样的人材才合适吧。可是,从政治角度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要是派一名大人物担任远征军司令,他就会在战地掌握外征军,获得人望和名声,为此在凯旋回国之后,就有使国内的政体发生变动的危险。
  不过,当初曾有人建议由家康任司令。而且事实上家康也曾经说过:“有敝人在,殿下(指秀吉)不用穿甲胄。”这话的意思是愿意任远征军司令,为秀吉代劳。这可以说是家康的一句客气话,但也由此表明了他的态度。关于这次渡海远征的事,和其他绝大多数大名一样,家康在内心里是反对的。虽说如此,但心里似乎也曾想过,关于当司令的事,至少应该和秀吉谈一次为好。听说,当他的手下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就象被人看透了自己心思似的,家康很不高兴,说道:“别胡说。要是我渡海远征了,那么箱根谁来守啊!”
  在这之前不久,拥有九十一万余石领地的会津领主蒲生氏乡死了。弥留之际,他当着亲信们的面,以十分厌恶和鄙夷的语气骂道:“这猴崽子,没死找死,准是发疯了。”
  据说,这是大部分大名私下里对征讨朝鲜之役的批评。秀吉发动对朝鲜的远征,仅仅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而对于诸侯们来说,没有任何物质上的好处。在第一次远征时,各方诸侯的领地内都因之而疲惫凋敝了。如今居然又要派兵远征,消耗国库,丰臣家的威望,因之而急剧下降了。然而和过去比起来,秀吉却判若两人了。他丝毫没有觉察到这一形势的变化,叫没有去远征的、留守在家的诸侯们出人、出钱,在伏见地区的别的地方大兴土木,开始了大规模的筑城工程。修筑这座城池,并非出自军事上的目的和原因,而是所谓为儿子着想,即为了把大坂城让给现在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的秀赖,自己则拥有伏见城。从这时候起,秀吉在处理各方面的政务时,都首先为秀赖打算,这成了他思考问题的唯一出发点。“这猴崽子……发疯了”,蒲生氏乡所唾骂的那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连串不幸的事情降临到了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的头上,其中之一,可以说是在这种形势下当上了远征军的司令。
  秀秋率领了由四十二个大名参加的总计十六万三千人组成的大军,渡海进入了朝鲜,在战线后方的釜山府设置了大本营。没有穿军服的黑田如水跟随秀秋来到朝鲜,担任他的参谋。
  远征军的先锋是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虽然在对敌作战中经常处于优势,然而与第一次出兵时不同的是,士气不振,各大将之间的联系混乱,军纪松驰,甚至连服劳役的脚夫们也有着浓厚的厌战情绪,因而有时出乎意料之外地吃败仗。
  这些战场上的情况,都由监督官(监军)逐一向伏见城作了报告。石田三成接到这些报告之后,再禀报给秀吉。
  第一次远征时担任监军的石田三成,那时充分暴露了他那检察官式的性格,从鸡蛋里挑骨头似的,他把加藤清正及其他将领在作战中的缺点和错误,都当作攻击的对象,一一报告了秀吉。石田三成这个人的脾性是:容不下其他人的任何细小的过错,以及不守纪律和不礼貌的行为。为此,出征的每个将领都惹得秀吉不高兴。例如加藤清正甚至差一点把大名的乌纱帽都丢了。这一回的第二次远征中,石田三成留在伏见城里,但寄回国的报告书都是经过他审阅、整理之后,再传到秀吉耳朵里的。
  自然,秀吉对远征军的现状很不高兴,对哪一个将领都不满意。
  远征第十个月时,发生了著名的蔚山城保卫战。加藤清正孤军坚守,与明朝的四万军队交战,最后连粮食都吃光了。加藤差人急报釜山的大本营,乞求救援。
  黑田如水建议道:“金吾将军,此事可要分秒必争地行动啊!”
  后来他以秀秋的名义,向各位将领发布了军令,各路同时进军,对敌人来个反包围,经过一场大规模的较量之后,取得了斩敌首级一万三千二百三十具的大胜利。秀秋对于他首次经历的实战,感到非常有趣,他在军帐中再也坐不住了。明朝的四万军队在战场上四处奔逃,日本军队犹如猎人们追逐野鹿似地到处追打着逃敌,并轻易地取下他们的首级。
  “我也去杀!”
  秀秋也产生了去杀人的冲动。想到这里,这位年轻人的脾性使他无法克制自己了。幕僚们想要阻止他出去,但他用鞭子把他们赶开之后,便扬鞭催马进入了敌阵。秀秋的卫兵们为了保卫秀秋,不得不拼命追赶。追击落荒而逃的敌人,既不要什么勇气,也不要什么高强的武艺。秀秋骑在马上象发了疯似地横冲直撞,击毙了十三个敌人,他自己也溅得浑身是血,最后弄得精疲力竭,才结束了这场杀人游戏。
  这件事立即被报告到伏见了。
  秀吉向蔚山城保卫战中立了战功的加藤清正等三位将领,发了奖状,对于秀秋所率领的援军所发挥的作用,也深为满意。
  秀吉就象一个离家外出远足的小孩子那样,兴高采烈地说:“金吾还真行嘛!”
  心情好的时候,秀吉身上仍然有一股魅力,往往使周围的人为之动心。
  然而,秀吉的这种心情,几天之后就完全变了。这种突入其来的变化,如果是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莫如说是属于医学领域内的事了。
  秀吉突然说道:“金吾是不以容忍的。”
  这并不是因为看到了秀秋的什么新材料,他看的报告仍然是上次那一份,只是对报告的看法有了变化。
  石田三成的意见使秀吉的看法改变了。三成认为,要是秀秋因为这一次的蔚山城解围仗而大大提高了威望,那么不能不说,将来他对秀赖是很危险的。秀秋的哥哥关白秀次已被诛灭,对于秀赖来说,这就少了一个威胁。余下的就是秀秋和那位关东的德川家康啦,家康作为外藩(旁系诸侯)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
  对于石田三成来说,确保秀赖的安全乃是唯一的一条政治原则。正因为秀吉明白这一点,所以也就特别宠信和重用三成。三成除了对秀吉个人十分忠诚之外,对于淀姬及其儿子,怀着敬慕之情,这种心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对乡土的怀念。三成是北近江人。淀姬则是灭于织田信长之手的北近江的大名浅井氏的千金小姐,北近江人在感情上把这位小姐视作神明。不用说,丰臣家的大名中,近江出身的人以淀姬为核心,组成了一个沙龙,这个沙龙又形成了闺阀,在淀姬生下秀赖之后,这一群近江派的大名,成了丰臣家执政官员中的主流派。对此,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加藤嘉明等尾张出身的大名,则与同是尾张出身的北政所,从年少的时候起,便有着深厚的情谊,因而,自然而然地以北政所为中心组成了闺阀,并且在任何事情上都与石田三成为中心的敌阀相对抗。现在在朝鲜前线打仗的将领,绝大多数是属于北政所一党的人。将来这个党派要是抬出秀秋来与秀赖相抗衡,结果将会如何呢?
  三成进言道:“殿下抬高金吾将军,将会对秀赖不利。”
  在民间,人们相信,关白秀次的被诛杀,也是由于石田三成进了谗言。且不说当时三成是否进了谗言,总之,秀次的灭亡确实是和当时三成的政见以及秀吉的利益相一致的。而且秀次的灭亡,也的确使秀赖的将来变得更安全了。
  “噢,你说得不错,原来是这样啊。”
  秀吉认为,三成对于秀秋的行为的解释很有道理。作为一军的统帅的人,不能象一位单枪匹马的武士一样,自己挥戈上阵,冲入敌阵。除了这一件之外,行为不检点之处还有很多。
  秀吉想道:“该制裁秀秋吗?”
  但是,三成所说的那些,只是一个作为一员武将缺少修养的问题,是个道德问题,而不是犯法。况且,也并没有因之而战败,莫如说,使士气越发高涨,从而打了个大胜仗。因而难以处罚他。
  然而,又非惩罚不可。从秀秋的所作所为来看,他随意破坏养父隆景所制订的军队的制度。由于这个缘故,小早川家的将士们都深感困惑,无所适从。隆景这个人,即使在一般百姓眼里,也是一代名将。他手下的将士对他心悦诚服,因而小早川家兵强马壮,军法严正。但是自从秀秋到小早川家当养子以来,常常无缘无故地无视军队的制度。对于已故的养父,全然没有一丝尊敬之意,压根儿没有恭谦顺从。倘使秀秋的品行如此,那么,在秀吉归天之后,他对丰臣家必然会采取同样的态度。这就是所谓资性愚钝而骄傲。尽管是个愚钝之辈,然而如果有坏人为他抬轿子,吹喇叭,说不定也会惹出大祸来。秀秋的存在不仅对秀赖毫无好处,而且一定是个大害。
  秀吉说道:“你说得有道理。筑前五十二万石的封地,对秀秋来说是对于大了。”
  他认为,有了大面积的封地,有了实力雄厚的军队,就必然有人会对他阿谀奉承;封地不多,则人们就不会去吹捧他。
  “把他原有的封地收回来,在越前地方给他十五万石左右。究竟给他哪一块地方,你好好查一下。”
  秀吉当场责令石田三成把这件事付诸实行。
  第二年,即庆长三年(1598)四月,秀秋接到了要他回国的命令。他不得不把加藤清正等人的部队留在战场,自己班师回朝,来到了伏见城。此时的秀秋,依然是满身征尘,在朝鲜战场的这一段时期的生活,可说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时期了。在他离开的时候,伏见城尚在建造中,而现在,一座雄伟壮丽的城堡已经矗立在眼前了。秀秋怀着激动的心情登上伏见城,拜谒秀吉。
  然而,一件怪事发生了。从大厅正中,传来了秀吉的斥骂声。秀吉用一种震撼屋宇的大声, 斥责他在蔚山反包围战中, 和士兵一起冲入敌阵抢功,甚至说道:“我现在很后悔,当初不该任命你这样的货色为上将。”而对于他的战功却只字不提。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最初,秀秋不知所以,一时惊呆了。接着,他才省悟到,这大概是石田三成的谗言所致吧。而这正是在朝鲜战场上的将领们私下怨恨的事情。
  “没、没、没那样的……”
  也许是因为天生胆子小吧,他情绪一激动,说话便结结巴巴口吃起来,几乎叫人难以听清他说些什么。大概是因为结巴的缘故吧,说话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地变高了。这副腔调,使人觉得他是想虚声恫吓他的养父。秀秋大声嚷嚷:“没有那样的事。殿下一定是听了别人错误的禀报了。您要是不信,请把监军叫来,把治部少这小子叫来,让我们在殿下面前对质,以辩明是非曲直。”
  秀吉也以尾张方言,用比秀秋更大的声音喊道:“你,说什么?”
  他的嗓门尽管还很响,但他毕竟已经十分衰老了,那种衰弱的样子,甚至令人担心他患的是绝症。这个曾经创造了历史的人物,其理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如今只剩下感情的冲动,使得他那瘦小的身体在激烈颤动。从秀吉来看,这个古怪的少年(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当时已经二十一岁了)之所以当上了贵族和大大名,完全是他一手提拔的。忘了这一切,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大声吆喝,这是何等的忘恩负义啊!
  秀吉一句话也不说,就如掉了舌头似的。伤心和愤怒支配着他,使他那里在锦袍里的躯体,颤抖不已。这在秀吉,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原来能言善辩、谈吐机智、语汇异常丰富的秀吉,今天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他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离开坐席,向里屋走去。
  秀吉命令身边的侍者说:“我要睡一会儿。”
  几天前,他因身体过于虚弱,甚至在床上失禁了,弄湿了身子。而今天的秀吉,在床上流着泪水。他悔恨,他不安。当他想到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本该是秀赖的保护人的时候,他感到决不能就这么死去。秀吉重新下了要处分秀秋的决心。
  另一方面,秀秋在大厅里,提高了嗓门大声辱骂秀吉的亲信幕僚们,闹得不可开交,叫人束手无策。他喊道:“给我把三成交出来!”三成从后房来到了大厅。
  “金吾阁下,您好!”石田三成瞪着两眼一边直视着秀秋的目光,一边很平静地说:“从刚才的情形看来,殿下不会马上息怒。回头,等他的心情好一些的时候,我再从中帮你调解一下,今天你就早点回去吧!”
  秀秋一手握着插在腰间的短刀刀柄,向前跃进一步,喊道:“治部少!”
  他真想斩了三成。但是,担任秀吉太傅的官居玄蕃头的山口正弘,把他制止了。而秀秋却撇开山口的手,大声说:“你也和治部少一个鼻孔出气吗?”听了秀秋这句蛮不讲理的的话,就连正弘也终于无法忍受,事后他乞求秀吉解除了他太傅的职务,回到自己的领地——六万石的加贺大圣寺城去了。这时,有一个他的随身家老,名叫杉原下野守的,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正在厮闹的秀秋。
  这期间,为了谒见秀吉而正好也在场的丰臣家的大老德川家康,自始自终在旁边观望着这场纠纷。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
  “金吾阁下,我要下城去了,咱们一块儿走吧!”
  这时,秀秋可能是受到一种威压的缘故吧,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如打摆子的人退了高烧似的。据说,这情景真叫人感到有点滑稽。
  家康近来在丰臣家的府衙中给人的印象是:这是一位诚实可信、风度翩翩的长者。然而,他在心中盘算着的,却净是秀吉死后,必然会到来的政局变动的事。家康利用他很早以来就得到北政所的信任这一有利条件,企图通过北政所,得到她的同党大名们的信赖,为此,这一段时间里,他一有机会,便设法给他们恩德。秀秋虽说愚昧无知,可他毕竟是个拥有五十二万石封地的大大名,又是北政所的侄子。自从这件事以后,家康对这位年轻人,开始表现出一种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的关怀。
  秀秋差不多是被家康半拉半推着下了伏见城堡的。他回到公馆之后,就命令仆人拿酒来。连饮了三四杯之后便酩酊大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因为这个人生来就是不会喝酒的。
  秀秋到家没过多久,孝藏主从秀吉身边以使者的身份来访了。关于这位孝藏主,在本书的第一篇故事《杀生关白》里已经讲到过了。这是一位主管丰臣家内宫家政的女官。由于秀秋是丰臣家的一个成员,受的是同族人的礼遇,因而所派来的使者,就不是在府衙里担任差役的武士,而是丰臣家家庭的主管人。诱劝秀次离开聚乐第的也是这位尼姑。此人处世圆通,谁都对她很敬重。这个尼姑充当使者去处理丰臣家的两个养子的事情的时候,两次都担任了恶魔般的角色。
  尼姑眼睛看着下面,说道:“殿下有令,筑前及其他地方的领地全部收回了。请立即动身到越前去。”
  “我……”秀秋想大喊一声:“我没有做任何坏事啊!”然而他终于语塞了。只见他嘴唇一开一闭地颤动,呼吸急促。孝藏主看到他这副模样,害怕起来,刚说完上面这句话,就想拔脚溜掉。秀秋一把抓住了尼姑的衣袖。
  “尼姑,尼姑,我没有罪啊!”
  “这是殿下的命令,老老实实地服从,对你有好处。”
  “我没有罪。不过……”
  秀秋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哥哥秀次及其妻妾惨遭杀戮的情景。哥哥秀次的罪状是谋反,看来没有这样的事实,他也是无辜的啊。到现在,我这才明白了。
  秀秋叫喊道:“请杀了我吧!”
  这并不是因为神经错乱的缘故。从秀秋来说,现在是他有生以来最最冷静时刻。“请杀了我吧,我活在世上,就不得不听从老爷的命令,不得不遵命到越前去。但是,如果蒙老爷赐我一死,那就不必听从他的命令了。尼姑,请你转告老爷,就说干脆杀了金吾吧。”
  孝藏主象逃跑似地赶紧离开了秀秋的邸宅,但是照此情形,难以回伏见城向老爷复命。她感到十分为难,最后命令轿夫,加快脚步,沿大路向西,急奔家康的公馆而去。因为她想托家康从中调解一下。
  “你怎么啦?”
  家康那肌肉丰满的脸颊上,绽露出一丝微笑。
  “金吾少爷的事儿。”
  “金吾阁下怎么啦?”
  “那位金吾少爷,打小的时候起,就是那么爱发火儿,他一闹腾,我们就拿他没办法。”
  尼姑向家康报告了秀秋的情况,请他帮一把忙。家康点了点头,答应了要求,便对仆人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叫仆人立即赶到小早川公馆去了。
  家康叫仆人转告秀秋道:“为你的安全计,关于转换封地的事,请暂且服从命令为好。”
  但是,家康又教秀秋:“您自己可不必立即离开筑前,重臣也不要转移,先派后来归顺的武士以及新收下的仆人到越前去,而且要一小批一小批地派。总之,只要作出一副正在迁移的姿态就行了。请您按照敝人的计策,争取时间。在此期间,敝人将设法为您向太閤殿下说情,调解,请殿下撤销他早先要您转封地的命令。”听了家康这一不仅入情入理,而且考虑周密的建议,连怒火万丈的秀秋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对来人说了声“请多多关照”,便把这件事完全拜托给了家康。不用说,家康答应助他一臂之力。
  第二天,家康登上伏见城,作出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的样子,乞求单独拜谒秀吉。秀吉来到了坐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家康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怯生生地低着头,沉默着。之后,讲了一两句关于天气的话,就告退了。在这以后的第二天,同样登城求见,可是举动与昨天完全一样。第三天也是如此。
  秀吉感诧异,便问道:“内府,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啊?”
  秀吉唯有在接待家康的时候,总是彬彬有礼,以接待客人的礼遇相待,而不是当作自己的臣仆。说话时的用语,也跟对待其他诸侯不同。
  家康忧心忡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回答道:“关于金于中纳言阁下的事,本想从中调解一上,为此而叩求接见,然而见到殿下心境似有不畅,终于叫小生难以启口。”
  “噢,原来是那件事儿啊!”
  秀吉顿时不高兴起来,说完这句话之后,再也没说什么,一直沉默着。家康也不勉强,就此告退了出来。第二天又照样登城拜谒。第三天也一样,总是耐心地低着头,眼睛看着下面。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几天之后,秀吉忍不住又问家康道:“你怎么啦,还在拘泥着金吾的事吗?”
  家康作了与上次同样的答复。
  秀吉终于沉不住气了,就说道:“秀秋的罪状是明摆着的。但是如何处分,那就委托内府去办吧!”
  家康作出一副极为欣喜的神情,跪叩在地上答道:“既然如此,为了使丰臣家的家业永世长存,敝人愿周密考虑,妥善处之。”
  秀吉仅仅听了家康这么一句话,便激动得热泪盈眶,感叹一声,说:“内府这一句话,真个如金石掷地,铮铮作响。此事拜托了。”
  秀吉说的不是秀秋,而是秀赖的事。这话的意思是说,为秀赖的安全着想,请妥善地处置秀秋。
  家康下了伏见城,回到私宅之后便把小早川家的家老们全都叫到跟前,传达了秀吉的指示。
  家老们无不对家康感激涕零。接着,家康又补充说道:“我作为政府的大老,将负责处理金吾阁下的事,我真正的想法,是想让秀秋阁下照旧留在原有的封地。不过,考虑到秀吉殿下已经讲了那样的话,如果我现在马上决定让金吾殿下留下,则将与秀吉殿下的指示背道而驰,那是十分危险的。”家康作了缜密的安排。他要金吾“先待在自己的邸宅里,万事小心谨慎”。
  家康说道:“以后等待好消息吧!”
  照家康看来,秀吉的寿命估计不会很长了。等秀吉一死,事情就不了了之。
  家康的这一安排,给事务方面,多少带来一些混乱。秀秋在筑前的原有领地,现在已是丰臣家的直属领地了。石田三成他们催促秀秋早日移交。为此,秀秋又到家康家里求助。
  家康又教他说:“你少量地分批还一点给他们!”
  为此,小早川家逐渐交出了一批封地。一部分小早川家属下的家臣失去了自己的领地,从而开始产生了一些浪人。当这样的浪人增加到一百人左右的时候,秀吉死了。这是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正好是秀秋获罪四个月之后。家康的预料变成了事实,秀秋照旧留在原来的领地上没有动。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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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吉死后,时局发生了动乱。庆长五年(1600)夏天,石田三成举兵,说要讨伐奸贼家康。从三成来看,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秀赖和淀姬。他认真地考虑了这件事,认为必须维护丰臣政权,责无旁贷。因此,毋宁说他是怀着悲壮的心情这样想,这样做的。
  天下的诸侯分成了东西两派。
  这期间,北政所住在京城里,为了举行佛事,超度秀吉,她落发为尼,佛号高台院。她坚决作家康的后盾,想通过家康来保存丰臣家。她极力劝说受她影响的武将们,参加家康的阵营,并大致上取得了成功。她所唯一担心的是愚昧无知的秀秋。她怕他会听了西军的甜言蜜语而上当受骗。军旗指向何方,唯独这个青年人,难以预料。高台院差人把秀秋叫到京城,细心地开导他说:“江户阁下是你的恩人。你可千万不能以怨报德,搞错了方向啊!”秀秋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
  但是,由于秀秋已经身在大坂,大势所趋,不得不加入西军。再加上石田三成以秀赖的名义,答应在打了胜仗之后赐给他一百万石封地,秀秋有些动摇,心想:“还是参加西军吧。”
  不过,他也给关东派去了使者。
  与此同时,他加入了西军,参加了攻打由东军一支小部队防守的伏见城的战斗,并攻下了这座城池。秀秋究竟属于哪一方呢?何况在这之后,他对西军的指示,显得行动十分迟缓。例如,他把部队长期地驻留在近江的高宫这个与战局无关的地方,按兵不动。
  石田三成对秀秋的举动产生怀疑,心里暗自想道:“此人将会成为友军的大害,不如趁早除掉他。”
  他曾几次制造机会,企图把秀秋叫到跟前,但是秀秋没有上钩。
  不只是石田三成如此,就连关东的家康也不敢相信他。
  家康心里思忖道:“这小子反正是个傻瓜,谁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变卦!”因而对秀秋派来的密使,也没有给以象样的答复。
  家康离开江户前往战场,途中在东海道的小田原宿营。这时秀秋的密使又一次来到家康的驻营地。家康手下的永井直胜接待了他,随后把情况禀报给了家康。密使带来了秀秋的口信,说是准备背叛西军。
  家康当即就拒绝道:“没有必要接见。”
  在这前后,家康曾竭尽全力暗地里对加入西军的各将领进行策反工作,由于这样的缘故,幕僚们对家康的这种出乎意料的态度,感到十分惊讶。小早川秀秋所率领的部队,在西军中是一支屈指可数的大军,将士的人数众多,不可等闲视之。况且,这并不是我方去请他这么做的,而是对方主动提出愿意从内部策应,对于来人,竟然连见都不见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小人之言不足信,别去理他。”
  关于拒而不见使者的理由,家康作了这样的说明。倘使疏忽大意,上了秀秋的当,那么临到紧急关头,不知会吃他多大的亏。家康大概认为,这事比起胜负来更为重要,因为关系到自己的名声。五天之后,当家康抵达白须贺的时候,秀秋派出的密使第三次进入他的营地。然而,家康却只是派了个手下人去应付了一下。
  关原之战,开始于庆长五年(1600)九月十五日的早晨。当时秀秋虽然仍属于西军,然而他却按兵不动,在位于关原盆地西南部、海拔二百九十三米的松尾山山顶布了阵,居高临下地观望着山下的战况。
  “金吾到底拿的是什么主意?”
  东西两军的将士们仰望着山顶上秀秋的军队,都这么疑惑不解地说。秀秋的阵地高得就如布在天上一般,不用说,这样子是不容易进行野战的,甚至连到底想不想打也叫人怀疑。
  然而,已故的秀吉当初派给金吾的平冈石见和稻叶丹后两人,早已在开战前夜,通过东军的黑田长政,保证从西军内部策应东军。家康也以让黑田长政负责的形式,答应了秀秋的请求。而且不单单是口头上的保证,还从德川家派了奥平贞治,从黑田家派了大久保猪之助,来到秀秋的军中,分别担任联络和监视的工作。另一方面,西军方面也极力笼络秀秋。
  开战之前不久,三成用“为秀赖阁下而战!”的口号来劝说秀秋,试图巩固他参战的决心。三成知道,光对他讲忠节的道理是苍白无力的,便向秀秋作了许诺,答应给他巨大的利益。所谓利益,是指:“在秀赖长到十五岁之前这段时间里,完全由金吾阁下执掌天下事务。”这大概是说要推戴他担任关白吧。在这样巨大的利诱面前,秀秋相当动心了。
  在这狭隘的关原盆地里,约七万名东军和约八万名西军互相对峙着。清晨,当昨夜以来一直下着的雨停止了的时候,两军开始交战了。越接近晌午时分,战况变得越激烈。由于石田、宇喜多和大谷等西军的主力部队殊死作战,使东军受压,旗色明显地变坏。这样,终于过了上午十一点钟。这时候,东军的一部分已开始显露出败色来。
  然而,此刻,秀秋率领的八千人马仍然按兵不动,甚至一点也没有要从山顶下来,加入东西军中任何一方的意思。
  秀秋自己以目前的战况感到十分意外。正因为他预料自己所属的西军将吃败仗,这才向敌方的东军保证从内部策应的,想不到目下的战况却对西军不利。站在山头上的秀秋,按他自己的方式思索着。他想,还是再看一看再说,到时候看哪一方胜,就加入哪一方,没有比这样做更合算的了。
  另一方面,对于家康来说,石田三成所率部队的奋战情况,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开战以后,他不知有多少次抬头仰望松尾山。
  家康自言自语地说道:“金吾还没有动吗?还不反戈一击啊?”
  然而,插满了小早川家军旗的山头上,没有动静,弄不清他的去从。秀秋这种举动,果然不出家康的所料。
  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家康终于用牙齿咬起自己的手指甲来,这是他处境狼狈时的一种习惯。
  家康情不自禁地反复说着:“上了这小人的当,真叫人窝心哪!”
  随后,他采取了非常手段——恐吓。立即命令一支洋枪队向前进,到达秀秋部队所驻扎的松尾山阵地的山脚下后,便向山上连续射击,激烈的枪声就象是家康冲天的怒火似的。
  对于秀秋这个人,这是最有效的一着了。山头上的秀秋听到从山下射来的枪声,又惊又惧,差不多是在周章狼狈的情况下发布了军令。
  这时正是正午。小早川的八千人的大军,冲下山来,杀到了自己人的阵地上。战局在这一瞬间,开始了逆转。
  打了胜仗之后,将领们都络绎不绝地到盆地西边家康的军帐中来祝贺,而唯独在取得这次胜利中功勋最大的秀秋,却还一直留在自己的阵地上挨着雨淋。
  “要挨家康骂了。”
  秀秋害怕家康斥责他,也似乎不大明白自己所起的作用到底有多大。
  过了一会儿,家康在自己的军帐中说道:“金吾阁下好象还没有来嘛。”
  他命令负责联络的村越茂助去把秀秋接来。家康心想,这个蠢货真费手脚。
  不一会儿,秀秋来了。黑田长政把秀秋搀进了家康的军帐之中。
  家康唯独对秀秋以宾客之礼相待。他先是从坐着的案桌前站起身来,接着又解去了穿在身上的甲胄。
  家康一边向秀秋点头致礼,一边说道:“中纳言阁下,此次足下战功卓著,想必足下今生无憾了吧。”
  秀秋跪伏在地上向家康顶礼膜拜。这一举动完全象一个乡下人见到了皇帝一般。就如他一下子返回到了从前卑贱的身份似的。而这就是丰臣家的后代啊。这种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样子,使在座的原丰臣家的各位将领们都感到害臊,大家都掉转了目光,不愿意看他。黑田长政忍不住对身边的福岛正则低声说了一句。
  正则回答说:“那还用说吗?这是小雀朝见大鹰嘛!”
  意思是说,因为有天壤之别,故出现此种情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似乎连正则自己也没有充分理解事情的真相。他所说的小雀却曾在几小时之内,一直掌握着历史的关键,最后由于过分的恐惧,而跳出来参战,从而帮助家康取得了天下。唯独家康知道其中的奥妙。连在九泉之下的秀吉,恐怕也未能料到,这位养子竟能成此大业——为摧毁丰臣家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家康嘉奖了秀秋的战功,战后,给了他备前、美作五十万石的封地,作为对他的战功的犒赏。但是,在这之后,秀秋日夜疯疯癫癫、淫佚无度,稍一饮酒,便醉了。
  每次酒醉之后,他都说:“关原之战的头功是我的。”
  他还把侍女们叫到一起,拔剑乱舞,做着打仗的动作。辅佐他的老臣们也都害怕他这种狂暴的举动,几个主要的老臣差不多都在他生前四散了。不久,他便患脑疾,于庆长七年(1602)九月在冈山城病殁。这时,离开关原之战刚好两年。
  住在京城里的高台院得知这个侄子的讣报时,自言自语道:“已经过世了吗?”
  她连秀秋死后的戒名都没有过问,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她一手造就的这个养子,只是在历史上担当了一名摧毁丰臣家的角色。
第三个故事 宇喜多秀家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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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关于佩刀的故事。那是秀吉住在伏见城的时候,有一天,他穿过长廓到大厅里去。途中,有一间客厅里放着五把佩刀。走到这里,秀吉停下了脚步。
  秀吉说道:“要不要我来猜一猜,这五把佩刀都是谁的?”
  不用说,从客厅的陈设极为雅致这点来看,这五把佩刀准是丰臣家五位地位最高的大名所佩带之物。从今天登上伏见城拜谒的大名来看,他们应该是:
  内大臣 德川家康
  大纳言 前田利家
  中纳言 毛利辉元
  中纳言 宇喜多(浮田)秀家
  中纳言 上杉景胜
  这五位大名,在秀吉晚年,担任丰臣家的“五大老”。大家起誓,在秀吉过世之后,同心协力辅佐秀赖。这一体制,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
  僧侣出身,现任奉行之职的前田玄以说:“嗳哟,殿下您是说,您要猜一猜哪把宝刀是哪一位的吗?”
  他的脸上故意装出一副不胜惊讶的神色。
  “那么,我就猜啦!”
  于是,秀吉抬起手,指着五把宝刀,挨个儿地报出了他们的主人,竟是一无差错。
  这下子玄以惊得目瞪口呆,问道:“您是怎么猜到的呢?”
  秀吉回答说:“这没有什么奥妙。”
  接着,他一一揭开了谜底。
  “先看江户阁下(指德川家康)的那一把。毫无装饰,朴实无华。江户阁下不是那种平庸的武士,想仗一剑之勇横行天下。因而,那一把该是他的。”
  “加贺藩主(指前田利家)原来又叫左卫门,早就是一位久战沙场、名传遐迩的武将,或担任先锋,或担任殿后,所立战功,不胜枚举。那把用皮革包着刀柄的重质宝刀,无疑就是他的。”
  “上杉景胜,继承他先父上杉谦信的遗风,善长马上的剑术,自然喜用长剑,因此那把长长的宝刀,就不能不是他的了。”
  “安艺中纳言(指毛利辉元)喜欢用奇特的物品打扮、装饰周身。为此,那把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宝刀,就一准是他的。”
  “备前中纳言(指宇喜多秀家)怎么样呢?”
  秀吉这么说着,举起了手指。宇喜多秀家,在这五个人中,年纪最轻,而且秀吉自己名义上又是他的养父。秀吉指着他的那把佩刀说道:“秀家生来如此,凡事讲究华丽。因而,那把刀柄上镶嵌着黄金的佩刀,就准定是他的喽。”
  前田玄以在朝堂中,逢人便讲这段故事,赞叹地说:“这真是神机妙算哪!”
  然而,这对于秀吉来说,却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在洞察人的内心世界方面,秀吉是一位史无前例的天才。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从织田信长手下的一个奴仆起家,最后成了主宰天下的人物。在取得天下之后到晚年,他变得有点昏聩。然而,上述这种程度的游戏,对于他来说,仍不费吹灰之力。这比大相扑力士玩玩掰手腕之类,还要容易得多。
  秀吉喜欢跟人开个玩笑。不久前,他上“讲究华丽”的宇喜多秀家在伏见的公馆去玩,先喝了茶,后来又在院子里散步,对庭院里的单瓣茶花赞不绝口。
  随后,秀吉拍着巴掌,对宇喜多秀家府中的家老们喊道:“家老们,家老们!”
  家老们现在正跪在与庭院相接的铺着白沙的空地上恭候着他。宇喜多家是濑户内海沿岸的一家大大名,拥有五十七万四千石封地,面积包括现在的冈山县和兵库县的一部分。因而,府邸中的家老甚多,如纪伊守长船、肥后守户川、明石扫部、志摩守花房、越前守冈等,共有十多人。
  秀吉说:“秀家托付给你们啦!秀家幼名八郎,是我从小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请多多关照啊!”
  过了一会儿,当他正要返回书斋的时候,突然间叫了家老中的肥后守户川达安的名字。
  秀吉命令道:“请把我背到书房去!”
  户川这个人武艺高强,早从宇喜多直家在世时起,就已是在山阳道颇有名气的一位将校。此人的背脊,足足有一张铺席那样宽。此刻,只见他弯下身子,把秀吉背在背上,抬起毛茸茸的双腿,跨上台阶,轻捷地走过了通往书斋的长廊。
  个子瘦小的秀吉,兴致勃勃,大声嚷嚷着:“这真是舒服极了。”
  这也可以说是秀吉的一种政治手腕。宇喜多家的家老之中,有不少人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依仗着自己的实力,每每小看年轻的主君秀家。家老里面也有派系,分成两派。这位肥后守户川达安,可称得上是在野党的领袖,要是得罪了他,谁也吃不准他会给你搞出点什么名堂来。秀吉大概想让他对自己抱有亲近感,通过这一着,为秀家求得宇喜多家的和睦太平。
  还在秀家年幼的时候,秀吉就曾不止一次地悄悄对说过:“哪个孩子都比不上八郎讨人喜欢啊!”
  秀吉从自己的亲属以及妻子的亲属中,领养了不少孩子作为自己的养子,也认了不少犹子(相当于中国的干儿子,犹如儿子的意思)。可是看来他最喜爱的倒是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秀家。
  秀吉自己明白,他的最要不得的缺点是,特别喜欢女人。他有这么一个毛病:每当他看到出身名门且又姿色动人的女子,就难以克制自己的情欲,总得设法弄到手才罢休,哪怕一次也好,即使这女子是别人的妻子。
  那还是秀吉担任织田家的将领,攻打中国地方的毛利氏的时候的事情。
  那时,秀吉的大本营设在姬路城。敌军毛利氏的大本营在广岛城。秀吉的亡父宇喜多直家在这两城之间的冈山城里。直家是个拥有备前和美作两国的大名,起初,此人加入毛利氏一方。
  “照此情形,恐怕还是投靠织田氏有利啊!”
  直家改变了原来的想法。毛利氏虽说是拥有山阳、山阴十余国的大领主,然而领地的谷米收获总数不过一百几十万石。而织田氏以近畿地方为中心,已经征服了三十余国,势力范围已达三百万石以上。从实力来看,估计织田氏将取胜。
  直家是个精于计算的人。
  不仅如此,世界上再也没有象他那样忠于自己的计算的了。原来,宇喜多家虽是山阳道的名门,但在直家幼年时代,家道已经衰落,他赤手空拳重振家业。年轻的时候,直家在备前的大名浦上家当奴仆,暗暗立下志向,通过计谋,接连杀死了浦上家的实力人物,最后把浦上家据为己有。象直家这样心狠手毒的阴谋家,即使在战国时代,也是绝无仅有的。他虽然是在风起云涌、激烈动荡之中爬上来的大名中的暴发户,然而在他那一代里,颇具规模的战争,却只进行过一次。一切目的,全是靠了精心策划、巧施阴谋来实现的。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不管是主君、主家、恩人,还是义父、亲友,他都一概不加区别地进行杀害。甚至连他的亲弟弟——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和直家一起行动的忠家,也在直家死后对人说道:“没有再比哥哥更可怕的人了。哥哥很爱护我,可他是个黑心肠的人,有时弄不清他的心里到底在策划什么。为此,我每次到哥哥面前去时,必定在衣服里面偷偷穿上护身用的连环甲之后,才去见他。”直家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最后,直家终于投靠了织田家。在具体事务方面,则和织田家的攻打毛利氏的部队司令秀吉联系。在秀吉和直家之间担任穿针引线工作的,是直家领地内出身的堺地方的商人小西寿德及其儿子小西弥九郎。小西寿德的儿子小西弥九郎,在这场谈判中,显示了非凡的才干,因而被秀吉所看中,后来当上了丰臣家的大名,人称摄津守小西行长。然而,这与本篇故事没有多大关系,因而只好割爱。
  双方签订了密约,直家差人把他的儿子秀家(当时称八郎)送到驻扎在姬路的秀吉的帐中,作为人质。那时八郎正好八岁。秀吉在姬路城内接见这位幼童时,看到他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异常俊美,不禁大为惊讶。
  “到我跟前来,让我抱抱你!”
  秀吉一边这么说,一边向少年招手,然后抱起少年,高高地举到了空中,并顺势转了几个圈子,接着问送这少年前来的宇喜多家的家老说道:“这位八郎少爷,长得象他父亲还是象他母亲呢?”
  秀吉虽然至今尚未见过直家,不过听说直家是个有名的美男子,年轻时,曾因长得漂亮而博得了主君浦上宗景的欢心。
  不料,家老侧着头,略表迟疑:“咳,怎么说呢?”说武将的儿子不象其母而象其父,那才是夸奖人的话。然而可惜的是,八郎一点也不象直家,而是酷似他的母亲。
  家老说:“恕奴才如此直言。”接着就把这情形禀报了。
  秀吉听了恍然大悟,不禁连连点头,应和着说:“嗯,嗯,是吧,我猜是这样的。从这位少爷来看,他的母亲也准定是个美人无疑喽!”
  八郎被送到了住在近江安土城的信长身边。八郎虽说是宇喜多直家的次子,但是由于长子与太郎基家已在不久前战死,所以他现在是宇喜多家的独生子。拿独生子作人质,代价是很高的。以玩弄阴谋诡计而著称的直家,居然把自己的独生子八郎送来作人质,这件事连安土城里的织田信长都感到意外。他对于直家的诚意表示满意。况且八郎是个美少年,为此,信长不仅对八郎的父亲直家,而且对这位少年本身也抱有了好感。
  信长吩咐仆人们说:“从备前来的那孩子,长得挺秀气,你们要特别爱护着点!”
  看来八郎从小就挺讨人喜欢。
  没过多久,进入了新的一年,即天正九年(1581)。直家在备前的冈山城得了绝症。医生诊断说,估计寿命不长了,这是因为年纪已经五十开外,加上身体已很虚弱。出于对毛利氏作战的战略上的需要,直家患绝症的事,对外严格封锁了消息。然而只有姬路城里的同盟者是例外,差人给秀吉悄悄地通报了。秀吉感到意外。他多次自言自语地说:“直家要死啦,可别让他死啊!”他真诚地为直家的不幸而叹息。情深谊厚,这是秀吉的秉性,他对人总是十分和蔼可亲,体贴温存。正因为他有这样的秉性,人们才敬慕他,并且放心地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给他。甚至连以奸诈无比而著称的宇喜多直家也不例外。临死之前,直家的心愿是:“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希望能见一见羽柴殿下,把有关八郎的功名前程等事情托付给他。”
  秀吉答应了直家的请求。但他的左右不放心。他们说,直家是个以谋杀而出了名的人物,准是伪装有病,请秀吉到冈山城去,如果秀吉上他的当,竟自前往,那就会落入圈套,遭他暗算。头脑聪明的秀吉对这种议论,付之一笑,他认为“这是过虑了,直家说的是真心话”。
  况且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代替织田家进行联络的官员,杀了自己,对直家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秀吉做了去冈山城的准备。在当时的时局下,自己主动跑到一个新订盟约的同盟者的城里去,这样的例子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而秀吉却果断地答应了。这体现了他对人关怀备至的态度,秀吉深深懂得,这种对别人无比的体贴和关怀,正是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的资本。他也明白,对别人的体贴,与其做到恰如其分的程度,莫如做得彻底为好。为此,秀吉请求住在安土城里的织田信长,准备把直家的独生子八郎带去。
  “啊呀,这可是……”
  连军师黑田官兵卫(如水)也对秀吉的这种大胆的举动瞠目结舌了。带着人质去冈山城登门造访,只要直家有心戕害,不等于送上门的天鹅肉吗?杀了秀吉,夺回人质。官兵卫说道:“这实在太危险啦!”然而秀吉却相信,如果不冒这点风险,想在这乱世之中收揽人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是秀吉的根本出发点。自然,他没有接受官兵卫的自作聪明的建议。不用说,在这冒着生命危险的紧要关头,秀吉的脑海里,并没有想起八郎的母亲——那位绝代佳人的身影。对于秀吉来说,好色也许可以说是他的一种爱好,然而却并不是他的生死攸关的事业。
  此时已经是天正九年。新年伊始,秀吉便带着八郎,从播州的姬路城起程,沿山阳道而下。这次旅行给八郎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当时八郎虚龄九岁。在这位少年的幼小心灵里,对于秀吉的立场等等,当时尚无能力理解,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每当他想起这件往事,都不由得感激秀吉的舍己为人的深情厚谊,深深感谢他的恩德。
  “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八郎在他的内心深处,更加坚定了这样的决心。在这一点上,八郎和丰臣家的其他几位养子不同。其他养子都是秀吉的亲戚或连襟,可以说是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尊贵的地位。他们都把这看作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宇喜多秀家这位养子,正因为与秀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与其他养子经历不同,所以反而能真正地感到秀吉对他的恩爱。
  秀吉在去直家病床前探望时,对八郎的这位亲生父亲的态度,也是八郎终生难忘的。
  “我就要遗下幼儿妻室离开人世,望殿下能体谅在下此刻惆怅的心情。”
  直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向秀吉伸出了骨瘦如柴之手。秀吉也把手伸过去,并把直家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此时此情,秀吉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泪下。看到秀吉流泪,直家放了心。
  “小儿八郎的事, 烦请殿下多多照应。 ”直家再三再四地这样拜托秀吉道,“本应由我作父亲的教会他骑马射箭、领兵打仗诸多本领,还望殿下代替我,全部教会八郎。”
  秀吉把嘴凑近直家的耳朵,说道:“请足下放心就是。从今以后,我将把八郎看作我自己的孩子,阁下原有的封地备前、美作自不必说,我一定把八郎培养成一员能够指挥大军在全日本驰骋的大将。”
  听了秀吉的这一番话,直家感动得涕泪纵横,说道:“这,我就放心了。从今以后,即便在下变成鬼魂,也要护持您筑州殿下安康。不仅是在下,就是我宇喜多家的祖灵——天日枪命神以及列代祖先的在天之灵,也会齐心协力,保护您筑州殿下武运长久!”
  八郎是个富于感情的孩子。他听了父亲和秀吉的这些对话,感动万分,不禁饮声啜泣起来。这一情景,更加使在座的人感动不已。
  直家接着说:“我还有一个奢望,不知能否蒙殿下恩准。我希望在我一息尚存的时候,看一眼八郎的男子汉大丈夫的风度。”
  这意思是说,要求为八郎举行戴冠礼。八郎太小,还不到举行戴冠礼的年龄。然而,这样的事在世间也不是没有先例的。秀吉允承了。他亲自担任仪式中的义父,并立刻在直家的枕头边准备了起来。
  不一会儿,便把各人在仪式中的差使分配停当了。有担任加冠的,有担任理发的,有当义父的,有负责镜台的。其中,小西弥九郎行长按秀吉的吩咐,担任理发的。这位宇喜多家领地内堺地方出生的商人,在沟通直家和秀吉之间关系方面,显露了卓越的外交才能,为秀吉所赏识,已成为秀吉的下属,近来正奔走于另地方的大名和小名之间,并已连成了一条反对毛利氏的统一战线。
  弥九郎为八郎撩起了披在肩头的头发。
  同时,秀吉当场命令弥九郎担任八郎的太傅。这位商人出身的武将和秀家的关系,从这时起,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的战场上。这件事恐怕是当时在座的任何人都未能想象到的吧。
  接着是命名。宇喜多家的人名,代代以“家”字相传。八郎的曾祖父名叫能家,祖父是兴家,父亲是直家。
  “筑州殿下,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殿下肯否从您的大号里赐一字给小儿八郎作名字?”
  应直家的请求,秀吉决定给八郎一个秀字。他命人准备了一张按规定用的纸,在纸的中央挥毫写了一个大大的“秀”字,并在纸的左下方画了花押,交给了八郎。
  这次秀吉虽在冈山地里逗留了两天,然而未能见到八郎的母亲。听说她得了感冒,正卧床休息呢。
  秀吉返回姬中城的时候,以让儿子看护父亲的名义,把秀家留在了冈山城里。这样的厚意,无论对宇喜多家来说,还是从战国的惯例来说,都几乎是难以置信的。八郎的母亲于福,也和直家一样,很感激秀吉的好意。
  于福和直家一样,差不多每天都对八郎念叨着:“可不能忘了筑州老爷的恩德啊!”
  于福还很年轻。
  再过几个春秋她才到三十岁。自然,她不是直家的第一个妻子。直家娶妻的历史本身,也就是他的阴谋发迹的历史。他的第一个妻子是原来的备中太守中山信正的女儿,中山家是直家原来的主人浦上家属下一支最大的势力。直家结婚之后,和岳父十分亲热,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不久使他放松了警惕心,随后就将岳父加以谋杀,从而夺得了他拥有的领地。此后不久,直家的第一个妻子就病死了。关于她自杀的消息,在世间流传很久。接着,直家娶了美作守后藤的女儿,这后藤家也是浦上家的一位显臣,美作国的一半是他的封地。直家利用自己是女婿的有利地位,使岳父疏忽大意,随后毒死了岳父,夺取了他的领地。第二个妻子也病死了。这于福乃是直家的已故的第二个妻子的妹妹,人们都说她“婉丽绝伦”。
  她自幼是由宇喜多家养大的,待她发育成熟的时候,直家就把她作了自己的妻室。婚后没多久,便生了一男一女,男孩便是这八郎。
  且说在秀吉探望之后不久,即天正九年正月十四日,宇喜多直家便一命呜呼了。时年五十四岁。秀吉作为宇喜多家的保护人,再次来到冈山,他让秀家继承了家督的职位,又对宇喜多家府中的家老以及男女俾妾们训示了一番,并对直家的死,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直家去世的消息乃是直到一年之后的天正十年(1582)正月九日才公之于众的。由于这个缘故,在死讯公布之前,直家的未亡人既不能落发为尼,也没有起用院号(当时日本的贵族有个习俗,丈夫死后,未亡人落发为尼,并起用院号。所谓院号,是在戒名之后加个“院”字,亦即法名),而是必须保持原有的俗体。
  这期间,秀吉第一次见到了于福。
  不用说,此时的于福并没有穿丧服。“嗳哟!您就是八郎的母亲呀,您和八郎真象,简直不觉得是第一次见到啊!”秀吉这样亲热地与她攀谈。然而内心深处,却不禁对于福的美貌惊叹不已。于福的眼眶上有一圈淡淡的阴影;眼睛忽闪忽闪的,盼顾之间,光彩夺目。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秀吉,也几乎没见过如此天姿玉色的美人儿。
  “哎呀呀!死去的泉州(指直家)倒也给我做了件好事啊!”
  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他感到不好,终于在喉咙口刹住,把它咽下下去。
  这次在冈山逗留期间,秀吉和秀家建立了犹子关系。犹子者,犹如儿子一样之意,地位仅次于养子。
  秀吉住在冈山城内的时候,举止言谈十分爽直,宇喜多家的人们对他印象很好,特别是内宫的女人们都说:“真没见过这样和蔼可亲的大将呢。”
  提起筑前守羽柴秀吉,那可是织田家首屈一指的武将。信长是一位性格那样苛烈的将军。为此,人们原先想象,为织田信长所最最信赖的武将,该又是何等可怕的人物呢。可是,他在冈山城内的言行,却一点没有架子,甚至叫人觉得有点过于随便了。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他会捧腹大笑;他觉得好的事情,会大声称赞几句,并当场给你赏赐,完全没有一点装腔作势之处。
  内宫侍女的某个领班,从秀吉那里得到一大把金银,对于秀吉的慷慨大度,甚是感激,成了第一个崇拜秀吉的人。秀吉为了说服于福,拜托此人从旁撮合。这件事,使这位秀吉的崇拜者也不免感到吃惊。尽管直家如今算作还活着,他的死讯对外人秘而不宣,然而严格地讲,于福现在不正是服丧期间吗?
  秀吉说道:“嗯,嗯,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你瞧,我都这样子求你了。”
  这个男子汉大丈夫, 此时竟对着一个侍女, 双手合十,如拜佛似地恳求着:“不瞒你说,唯有这方面的欲望,实在难以克制,我早就对于福爱慕心切,但千方百计忍耐,甚至捶胸顿足地诅咒着克制自己,然而全不奏效。求求你,请你帮我一把忙。你看我已苦成这般模样了。请能明白我的苦衷。”看到这番情景,连这个侍女也不免笑了起来,终于忘记了事情的严重性,答应帮他的忙。这个侍女将秀吉的意思偷偷告诉了于福。
  于福听了,也不知作何感想。不过,和江户时代不同,这一时代的女子,尚未受到儒教道德的束缚,这倒是事实。因而在道德观念方面,也许并不会感到多大的苦痛。在自己的所有主——丈夫在世期间,自然要尊重丈夫的权利。既然所有主已经死了,那么只要她有勇气,又不怕别人说闲话,她就可以自己来安排、处置自己的身体。于福没有这样的勇气,正在为难的时候,秀吉钻进了她的闺房,顺利地和她同床共衾了。于福只得听任他摆布。她大胆地接受了挑战。这件事,并不是她的勇气的产物。
  秀吉找了个奇怪的理由来抚慰于福:“对八郎来说,你是母亲,我是养父,现在这样反而更好。”
  双方既然都是八郎的家长,那么家长之间如果没有任何关系,这反而是奇怪和不自然的。这是性格活泼的秀吉所杜撰的道理。听秀吉这么一说,于福也觉得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似的。
  在冈山城逗留期间,这位八郎的养父,每天夜里都到八郎母亲的房里来。于福颇觉为难,然而感情上倒也并不讨厌秀吉。比起亡夫来,这是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身长也只有五尺左右。但是,这位八郎的养父的为人,却比亡夫远为爽直,而且每次来,总给于福的衾被里留下一股粗犷而健康的气息。如果说,于福对此感到快乐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说,她对秀吉已经产生了一种类似爱情那样的东西了。
  自然,秀吉对于福是有爱情的。他不光是一个沾花惹柳的采花人,而且这个人对于跟他有过关系的任何女性,都有着多得过剩的爱情,他总要千方百计地让这个女人幸福。这是秀吉的脾气和性格。而这种脾性,可以说是无以伦比的。如今,于福也明白了这一点。
  秀吉一昧许愿道:“将来,我要设法把八郎培养成一个为世人所敬重的人物。”
  自然而然地,以秀家为媒介,于福和秀吉之间,在感情上有了一条强有力的纽带。这条感情上的纽带终于使于福感到,她和秀吉之间的这种奇特的关系,是一种顺乎天理、合乎人情的极其自然的关系。待到秀吉此次短暂的逗留的最后几个晚上,于福已经象是秀吉结婚多年的妻子似的以很自然的态度接待秀吉了。
  中纳言宇喜多秀家,这位丰臣家的大名,就是在这样的闺房之情诞生的。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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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秀吉始终不曾让秀家离开自己的身边。打仗的时候一定带着他,引见各将领时也总是叫他在自己的左右奉陪着。自然,将领们对秀家也是彬彬有礼的。
  信长死后,秀吉把这位少年从犹子改为养子,使他成了丰臣家的一员。无论在这以前,还是在这之后,任何时候秀吉都是对秀家和颜悦色的,从未发过脾气。
  每当秀家对大人的问话作了机灵的回答的时候,秀中准会笑容满面地说:“你们瞧,你们瞧,八郎说得多好啊!”并显出万分欣喜的样子。
  或许可以说,比起其他任何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养子来,秀吉更疼爱这位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宇喜多秀家。
  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道:“简直有点象亲儿子嘛!”
  就秀吉自己来说,也许正是因为他与八郎的母亲有肉体关系,所以对这位少年,怀着特别的感情,往往容易产生一种朦胧的错觉,以为秀家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谓父亲者也,本来就没有经历过妇女临盆时的那种生理上的痛楚,仅仅是与所生孩子的母亲有肉体上的联系而已。就这一点来说,秀吉作为八郎秀家的父亲,是有充分的资格的。
  宇喜多直家的遗儿八郎深受秀吉的钟爱,为此,在丰臣家的府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对八郎的此种幸运而羡慕的。
  他们说:“少爷真是好福气哩!”
  也有人说:“全仗他母亲啊!”
  这时,于福已经来到了大坂城。在大坂城下的备前岛,原有一座宇喜多家的公馆,然而于福并没有住在那里,秀吉在大坂城里给了她一幢住宅。
  不过,于福所受的并非侧室的待遇。丰臣家的后宫里,住着很多名门出身的妇人:秀吉的已故主人织田信长的第五个女儿三之丸娘娘、信长的弟弟信包的女儿姬路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浅井氏家出身的二之丸娘娘(淀姬)、前田利家的三女加贺之局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京极氏家出身的松之丸娘娘、蒲生氏乡的妹妹、人称才女的三条之局娘娘等等,真是不胜枚举。于福不属于这一群花团锦簇的后宫姬妾。
  人们称她作“备前夫人”。这时她已是出家之身。直家死后的第二年,发丧之后,按照惯例,于福削发为尼,身穿白色丧服。从秀吉来说,他不能把一个尼姑纳作侧室,无奈只好在大坂城内建造了一所庵堂,让于福住在那里。
  秀吉常到尼姑庵造访,大声地说:“出家之后,倒越发变得妩媚动人了,我现在也还恋着你呢!”
  不过秀吉已不再与她共房事。如果让一个已经当了尼姑的寡妇夜里作陪的话,那么秀吉这个男子的情欲也就未免过于反常了。他不过是来和她谈谈家常的。然而,这位极善于取悦人的秀吉,每当远征在外的时候,常常差人给这位于福送来书信,报告自己和秀家的近况,就如对正室夫人和其他侧室姬妾所做的那样。
  秀吉还常对于福说:“没有比八郎更可爱的孩子啦!”
  秀吉这么喜欢八郎,倒也并不全是出自对于福的温存,看来八郎本人也有值得秀吉钟爱之处。秀家心地纯洁,情趣高尚,举止言谈温文尔雅。秀吉自己亲戚家的那些孩子不仅长得丑陋,而且反应迟钝,言辞蠢笨。由于这个缘故,他更加喜欢秀家。也有一点可怜他的意思。秀家虽是养子,然而因为与秀吉没有亲属关系,所以无权继承丰臣家的家业。在这一点上,比起姐姐的儿子秀次,和正室夫人北政所的侄子秀秋来,秀家这个养子给人一丝寂寞惆怅之感。这种感觉,秀家本人当然是不会有的,只有养父秀吉感到了,每当这种时候,秀吉总是想:“得待八郎好一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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