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南飞雁
■陈 谦
一
沛宁睁开眼睛,感觉整个房间浸在白光里。他眨眨眼,脑袋清醒过来。是银光,他想。他翻过身,仰面躺开,盯着卧室高高的天顶,让眼睛聚焦。
那些被沛宁确认的银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泻入,让屋里的物什反射出一圈圈浅亮。他一个挺身,手直接朝右侧拍去:下雪啦——南雁喜欢悄然而至的雪夜。很多年前,曾经,她会在这样的雪夜里爬起来,披衣去向雪地,久久不归,直等到他亦寻去,将她拖回。他厌倦过那些时刻。此时,躺在空阔的超大型床上,沛宁还能感觉到那隐约的怨忿。
手雪花般绵软着地,悄无声息,床此时更显出它的巨大。沛宁坐在床中央,感觉这床如船般浮沉。水漫起来,茫无际涯,像院后红杉林外的雪原,在这突如其来的雪夜里冰寒地冻。他忽然生出没顶的感觉,几近窒息,使劲摇摇头,像是要将自己摇醒。
是下雪了!沛宁这时在心里肯定地又重复了一遍,生出些许的欢喜。这样,孩子们睡前留下的这平安夜里的两大期许——来自母亲的圣诞礼物与一场可供他们明早堆雪人的大雪,至少没有完全落空。
南雁今夜该是浸在旧金山的寒雨里。她如今已不在乎雪,她如今不在乎的又岂止是雪。连一双年幼的儿女,都全部甩下。那是南雁的离弃,沛宁借着这静谧的雪夜,首次认下——他还是不愿意说“抛弃”——这是南雁出走后的第一个平安夜,也是他获得终身教授资格后的第一个平安夜,真是悲喜交集。
在以漫长的雨季而闻名的俄勒冈州尤金城边缘,在红杉林深处的雪夜里,沛宁为想象不出南雁今天的样子有点难过。最要命的是,他更难以想象,以一个离家出走的人母的负担——他在此处放下了自己——南雁该如何度过这个对她而言,也是数个“第一”的平安夜?
沿着三角屋顶,镶嵌着一条刷成深栗色的木梁,在雪地折映进来的银光里异常醒目,让人几乎能看清天顶墙面上那些粗粝的颗粒。这地中海式平房是南雁挑的,每一个空间都方正开阔。我们真像是睡在礼堂里——在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夜,当灯全黑下来的时候,南雁这么说,非常精准。南雁那样一个老给人走神梦游印象的女子,只有在黑暗里,在看不清她眼神的时候,才能令人放松下来。在沛宁的记忆里,南雁在那个时刻环住了他的脖子,略带惊悸的声音像从空旷的野地反弹回来,在他的脖子上掐出星星点点的痒疼,令他在这夜醒来,一眼看到头上的黑梁,喉管上立刻生出轻轻的压迫感。
那个夜里他们几乎没有入睡,在空旷的房子里,耳边是不停息的银滩上潮汐的狂欢。南雁出生在广西北海——那童年真是乏善可陈啊,只记得是在银滩上跑啊跑啊,忽然站下来,一转身,就大了——她所有的形容,都是诸如此类,与南中国海相关。
我们真该多换房子——沛宁顺着最后一尾波涛滑到沙滩上,叹出一声。南雁如被海浪狠击到礁边的鱼儿一般,摇头摆尾地完成最后几番挣扎,停在他身边急喘。
那是沛宁的真心话。很久很久以来,他们已经成了银滩上晒干的两尾鱼,连相濡以沫的那个沫,都已被风干。他一路马不停蹄,几乎不曾有空喘息——花了五年时间从哥伦比亚大学念下分子生物学博士,再到位于纽约的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做了三年博士后;维吉尼亚一所小学校短暂的两年教职;南南和宁宁相继出世;最终来到俄勒冈大学,争取终身教授资格的六年长旅刚刚开始。
沛宁支起身子去看南雁。她滑到了床边,头沿着床沿垂下去,长发披散开来,修长的双臂松软地耷拉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女鬼一般。这个想法让沛宁一惊,战战兢兢地去抚摸她光滑的背,那身体是灼热的,这让他放下心来,忽然像是记起什么,再按下去,食指和中指交错着沿南雁的脊骨急速滑下,敲击琴键一般,在接近南雁的腰际处突然停下,寻摸到一块边界不整、微凸的拇指指甲般大小的胎记斑,怔住。他几乎忘了它。沛宁这时想起来了,他似乎曾经说过,将来我们走丢了,我凭这个找你。这让他忽然有些感伤。他曾是那样抒过情的小男生吗?他不能肯定,只将那胎记按牢。
南雁突然一个急转身,身子一挺,面朝着屋顶,半个身子顺着床沿边堆成一团的被子垂下去,急速地扯过落在床边的睡衣,盖到胸前。沛宁的眼睛在那个时刻适应了屋里的黑,接到南雁眼里稍纵即逝的刺目光斑——它们有温度吗?他伸手过去,摸到几点黏湿,心思立刻黯淡下来,抬起身子,坐到床边。我可不要再有孩子了——他听到了南雁的声音,很远很远,像从海面上刮来的轻风。
沛宁的心一沉。在他们的女儿南南两岁时,南雁发现自己又怀上了孩子。那是二○○二年的春天,她刚过了三十四岁的生日。南雁很早就说过,她只想要一个孩子,这便是意外了。一个南南,足够了,太够了,她反复说过无数遍。这几乎给说成了沛宁心上的一块茧,让他在每次突发的激情之后,久久后怕。
那天早晨,南雁在卫生间里,盯着地上那支呈现一线桃红的测试棒,久久不愿出来。之前,例假已错过三周多了,南雁就是不愿去超市买一支测试棒。看到那条桃红的生命线,沛宁心下是高兴的,但他不敢有表情。他应承过南雁的——南雁说,她有很多的梦,很多的计划,都未曾有机会实现,甚至是尝试实践,她不能再背那么多的负担。
在南雁确认意外怀孕的那个清晨,沛宁看到南雁变形的脸。她双手抓牢洗脸池,弯下腰来,大声地发出呕吐的声响,却没有呕出一点点东西来。沛宁过去轻拍着她的背,一直拍,生出很深的疼惜和愧疚。他觉得他该说一句话,对于这孩子命运的话,或许南雁就解脱了。但他说不出口,也不愿意说。南雁在那些天里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他们回避着讨论“选择”这样的话题。沛宁想过无数次,如果南雁提出要终止怀孕,他怕也就只能同意了,可南雁并没有跟他讨论。
直到那日,躺在产科医生的诊所里,当超声波检测仪的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小小的胚胎影像,南雁一把拉住沛宁的手。胎儿的心跳声通过麦克风传出来,怦,怦,怦,夹着风声一般,呼哧呼哧的,有几分雄壮。这是个非常强壮的胚胎。女医师说:早期流产的几率小过百分之二,祝贺你们!随后报了按胚胎尺寸测算出的预产期。沛宁看到南雁跟女医师握手时,青白的脸上泛出微笑,浅淡,却很动情。出来坐到车里,南雁小心地展开那张黑白的胚胎照片,手拂上去,轻声说:头真大啊,这个孩子,我要了。沛宁点头,别过脸去。启动车子那个瞬间,就着引擎突发的轰鸣,他吐出一口长气:那么,她果真想过不要。
沛宁在这个雪夜里,终于明白了南雁当年在产床上接过紫红色的宁宁,失声而哭的复杂情感——她在生下南南时,都不曾如此情绪失控。宁宁的脐带还未剪断,小小的一团,缩在南雁那件淡蓝碎花的产袍上,两条热狗般粗细的小腿,在那素净的花色上蹭出一条条血痕。阔大的单人产房里,原先一直为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忙碌着的人们围上来,为这个母亲的激情打动。沛宁为南雁揩着泪和汗,心随着她难以自制的抽泣声,缩成紧紧一团,以致从医生手里接过剪刀,向那条血色模糊的脐带剪去时,竟不能一刀了断,看着真不像是第二次做父亲的人。
在搬进这所房子的那个初夜,南雁在床边幽怨地说完,她不要再有孩子了,开始抽泣。那哭声压抑着,呜呜的,像风迎击着沙滩上相思树林的阻隔,在茂密的枝叶间奋力强行,撕扯出阵阵杂音。沛宁记得,他最后也滑下床去,将南雁托上来,为她盖上被子。南雁没有停息,他用手去捂她的嘴。孩子们在隔壁呢,他贴到南雁的耳边轻声说——南雁停下来,很久都不再动弹。沛宁后来就迷糊过去了,再醒过来,看到南雁蜷成一团的身子,缩在他的脚边,让他想起他那一双儿女呱呱坠地的瞬间,正是这般的弱小无助。
沛宁起身下床,走到窗前扒开几格窗叶。天色清亮,鹅毛大雪,远处红杉林黑成一片,停在车道上的汽车顶上已经开始积雪。
南雁此时在旧金山,那里面朝大海,终年无雪,很像她的故乡北海——这是沛宁第一次领她去旧金山时,南雁脱口而出的对那个城市的第一印象。他们从金门公园看完荷兰风车之后转出来,一眼望到太平洋,南雁立刻将那片阔大的海滩描述成可以看到南中国海夜空上繁星低垂的北海银滩:你夜里若坐在这沙滩上,肯定能发现所有的星星向你俯冲而来——她说得如此肯定,很像梦话。沛宁不响,任她呆看着那海滩,自说自话。后来每每提及,他们之间对那片海滩到底像不像银滩,一直意见不一。
那刻天色渐暗,长滩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在北加州的太平洋沿岸,海水一年四季冰一般的寒冷,哪里能与南中国海相比拟?他们曾浸在银滩温湿轻软的海浪中,背离着远岸上连绵数里的银色高灯,躺到深夜,看海天果然在星幕下缝合。那才是北海啊。那是一个有点规模的渔村,这是沛宁对北海的总结。但他安静着,看太平洋海岸上的人们为取暖点燃的篝火在南雁瞳仁里蹿出摇曳的光斑,体恤了她的乡愁。那时他不曾想过,她最终竟会去向旧金山,果真奔回了疑似的“故乡”——如今南雁可以天天看到海了。她租住在日落区广东移民家中的一间小屋里,走出三个街口,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沛宁就黑摸起搁在床头矮柜上的手机,你有事给我写电邮,不要打电话——这是南雁数次拒接他的电话后,在电子邮件里写下的话。英文。那些字母规矩地一串排开,句式简洁指义清晰,很像一个冷口冷面的美国女人的口吻。沛宁看着走神,想起当年她给在广州的他写去的语法混乱拼写错误百出的英文信,心下恍惚。沛宁熬到中秋节再次给她去电。他只想让她的儿女给她问一声好——她还是推开了他,他们,一言不发,然后将电话轻轻掐断。
她如今穿着牛仔裤T恤衫,蹬着色型时髦的 Puma球鞋——南雁在尤金城里的好友亚兰在电话里对沛宁绘声绘色地说。是紫色的!她如今好像特别爱紫色——亚兰还特别强调了一句。这个强调让沛宁有些惊异,这是代表着新生活的新色彩吗?他忍不住想。沛宁想象不出紫色映到南雁身上的样子,心更空出一圈。亚兰和她先生于深秋的季节里在旧金山见过南雁。沛宁相信,亚兰他们一定会劝南雁回头的——还背个双肩包,在城里的公交车上上下下,靠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文员的微薄薪水,支付着在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设计的学费和日常生活的开销,简直就是个女学生的样子了——亚兰说说停停,在电话那端小心地揣测着沛宁的反应。沛宁安静地听着,让亚兰感觉不出他情绪的波动。
在南雁离家去向旧金山时,沛宁跟她提过,他有好些同学在旧金山南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生化公司和制药公司里工作,她可以到那儿找份事的——以生化实验室资深技术员的专业背景,这不可能是难事。那样的工作能保证南雁自给自足,过上一份体面的生活,并可以攒下学费。可南雁并没有去找他的任何一位同学或朋友。她只带走了三千美元,连车子也没有开走。这就是我可以承担的责任了,南雁对沛宁说。这让沛宁后来想到,南雁或许得到了她在深圳银行里任高层主管的姐姐南鹭的资助。
从南雁去向旧金山的那日起,他们就算正式分居了。虽然南雁离开时并未明确表示她对未来离合的选择,但她留下了这样的话:等我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了,我会分担孩子的抚养费。这话让沛宁悲从中来,虽能全盘认下,却有隐隐的疼惜。
我可是净身出户——南雁对亚兰他们如是说。说的时候先是笑着的,眼泪最后笑出来,亚兰在电话里又小心地说。我们都不敢跟她提孩子的事情,亚兰又加了一句,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毕竟她是母亲啊,你说她会不想孩子吗?沛宁想,这也正是他最刺心的设问啊,他没有答案,或者说,不想寻到答案。他只能静听着亚兰自说自话。电话里是一个停顿,他感觉他都能看到亚兰眼里的薄泪。
旧金山深秋的天色真亮,让一切都看着极假,亚兰最后忍不住去扶牢南雁,想要肯定这不是梦那样。她要做一个新人——亚兰的叙述到这里,停了一秒,然后一句:真的就像换了个人,有点发黄的头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个马尾,哪里看得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电话那头突然沉寂,那些话像锋利的刀片在白瓷上划过,让沛宁皱起眉。他很讨厌那把轻浮的马尾。在南南和宁宁到来之前,他曾经长久地面对着那样一个南雁,久得彼此都生出了厌倦。她是愿意做母亲的,沛宁想。如果不是,南南和宁宁就来不到这个世上。事到如今,沛宁有时甚至想过,怕还生得少了。西方老话说的:若让女人永远光着脚在床上,不停地怀孕、生产、哺乳,那么你的日子就安宁了。
她倒好像不再走神了——亚兰最后加一句。这倒出乎意料,让沛宁愣住。他想象不出南雁不走神的样子,就像他想象不出她包裹在紫色中的模样。
沛宁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短短的过道里也是亮的。八岁的南南轻掩着自己卧室那扇粉色的门,在这平安夜里安然沉睡。沛宁站在南南的门前,隐约闻到一股非常女孩子气的淡香。都是南雁的痕迹,他想,心有点软。南南已经有小姑娘的样子了,懂得要勤洗自己那头油亮的黑发,然后用那把装饰着白雪公主的梳子认真地梳理。遇到纠结的头发,就是疼得两道细淡的小眉皱起来,也不会放弃,直到将它们慢慢梳通,整齐地披散在肩上。想来该是南雁长期训练的结果。这让沛宁多次想劝南南将头发剪成好打理的短发,竟都说不出口。
南南的脸形酷似沛宁,偏长,轮廓线却极柔,小小的鹅蛋一般。虽生着南雁的两只大眼,却澄明透亮,沉着得令人爱怜。沛宁看着它们就会想,但愿它们永远不会浮出南雁双眼里的雾霾。
在南雁离家出走的第一个傍晚,南南就懂得坐在厨房里安慰弟弟宁宁。妈咪找到梦就会回来接我们的,她朝哭着不肯吃饭的宁宁说。那时,厨房里的小餐桌上一片狼藉,虎头虎脑的宁宁哭闹着甩出一摊红色面酱。南南踮着脚拿来餐巾纸,试图为宁宁揩拭:我们要支持她……被沛宁当即喝断。他想得出来,这些肯定都是南雁平时训练南南时说的话。南雁显然给过南南足够的准备,除了洗脑,还教会她熟练使用微波炉、小烤箱——热比萨,烤热狗,弄沙拉汉堡,还能煎荷包蛋,煎培根,做简单的三明治,烤吐司,然后按需要涂果酱花生酱或奶油,冲麦片更不在话下,并能帮宁宁煮他喜爱的番茄酱意大利面,还懂得在上面撒奶酪和胡椒粉。这一切大大出乎沛宁的意料。
在南雁离家的那个傍晚,沛宁手忙脚乱地帮宁宁洗完澡,湿着一双手出来,正要帮宁宁穿衣裳,一眼看到南南戴上那只印着葵花和蓝格的小号厨用手套,站到矮凳上,吃力地去厨台上方的小烤箱里翻动正在烤着的大蒜面包。他再也无法忍受,立刻拨通了远在南宁的母亲的电话。
一接到沛宁的电话,退休多年的母亲赶紧将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伴安顿给请来的保姆。当她赶往广州申办签证时,连来美国的行李都已带在身边。签证一到手,母亲就经由香港,再转停旧金山,马不停蹄地一路飞来尤金救急,帮沛宁顶过了南雁离家出走后最艰难的大半年。母亲帮着安定下两个孩子的情绪,并让这个没有了女主人的家庭在短暂的休克后又得以循环起来。最难得的是母亲从来没有当沛宁的面,数落过南雁的不是。
沛宁曾经想,也许因为南雁是母亲学生时代亲密女友的女儿。在这个冬天落下第一场雪的夜里,沛宁半夜里起身去厨房里喝杯热水,撞到穿着浅色绒布睡衣、靠在起居间沙发上静坐的母亲。母亲轻拍沙发,示意他坐下,好一会儿才有些感伤地说:我应该想得到的,你黄阿姨年轻时就是个非常硬颈的女子,所以她年纪轻轻会选南雁的爸爸。唉,只是在国内,我们这一代人,不说也罢了,心比天高,也不过了了,她一辈子不也没飞起来呀。你看,到了她女儿,到了美国,就大不一样了,飞起来了。老实讲,我的心情好复杂。现在弄成这个局面,我跟黄阿姨都不知该怎样说话了。不管怎么讲,我们不要怪她们。再讲,你看南雁给你生了两个多好的孩子啊。沛宁的眼睛有些湿了,他背过脸去,没接母亲的话。
母亲又说:唉,我那时只看到王镭的强势,哪里想到南雁这么老实个妹仔也会有今天……沛宁试图打断母亲的话,母亲摆摆手,接着说:我真有点后悔那时管得太多了。其实我的经验在你们的时代怕真是派不上用场的。将来,你得自己把握了。
说着,母亲拍拍沛宁。沛宁的父母是读医学院时的同学。沛宁的父亲后来成为广西数一数二的胸外科大夫,多年来一进手术室,常常一站就是一天。沛宁的母亲在大学里成绩比父亲好,毕业后曾在自治区人民医院当五官外科大夫。生下孩子后,她就要求调到护士学校教基础课去了。
沛宁沉默着。母亲又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这事情的前前后后。你不要以为妈是老派人。我并不是说,在一个家里,女人就该要支持男人。我觉得要看才华,谁才华高谁上。我在大学的时候,是啊,考试成绩总是比你爸好,但要讲到做医生,外科医生,你爸那是天生的。那双手做活之灵活细致,任你是谁也没法培养的,那是老天给的。我是心甘情愿退下来的啊。他们总是讲,你一个医学院的高材生,最后在中专里教一辈子基础课,几可惜。我不觉得。谁叫我喜欢有才华的人呢?成个家,两个人就要有取舍了,要不日子怎么过?成个家干什么?所以我那时不是不喜欢王镭那妹仔,但我觉得你们成绩太接近,牺牲哪个都很可惜。唉……现在讲什么都晚了。看在两个小孩子的份上,你还是争取跟南雁在一起过下去的好。你看要不要跑趟旧金山,跟她再好好当面谈谈?
沛宁还是不响,待母亲的情绪平息下去,才扶她回房继续休息。再返出来时,茶几上的那杯先前盛出的热水已经凉了。沛宁犹豫了一下,将那杯凉水一饮而尽,立马打了几个寒战,却好像某种悬念得到了解析,心反倒踏实下来。
此刻,六岁的宁宁和奶奶在自己小房间里无声无息。宁宁的房门上贴着一尾蓝色斑纹的热带海水鱼,几条水草,一串气泡。这是个酷爱水生物的男孩。将来去学海洋生物学吧,南雁常常搂着宁宁说。宁宁长得像她,连对海的爱,大概都一样,南雁说。
沛宁的母亲过了新年就要回国了。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总是对他说,你将来不管多大年纪,走得多远,都要记住,妈永远在这里支持你。这是一个最典型的中国老派的传统女人,丈夫孩子,甚至是孙辈,永远放在自己生活中的第一位。
沛宁的手拧着宁宁房间的门把,看到门上在暗光里依稀可辨的海浪,又松开了。他轻轻地退出一步,心里想,他要在母亲登上归程前,给她老人家鞠一躬。
孩子们等了一个晚上,盼着新雪,却还是没有在睡前等到。他们盼望可以在圣诞节的早晨在前院堆一个大雪人。南南甚至翻出了那条南雁往年节日期间最爱戴的红绿黄格相间的长围巾,抓在手里跑进跑出。宁宁也让奶奶找出自己那顶深红的滑雪绒帽。他们还准备了做雪人鼻子用的胡萝卜,做眼睛的黑巧克力饼干——这些都是南雁的主意,那深棕黑的圆形巧克力夹心饼干上繁密精巧的凸纹,会让雪人的眼睛看去立体逼真。孩子们最后被奶奶拖去睡觉前的频频回头,简直就像在问,他们母亲的圣诞礼物,怎么没在这节日前到达?
厅里钢琴边的那棵圣诞树被南南调到了定光状态。疏淡的彩光让厅里偌大的空间显出暖色,让沛宁想起南雁跟他们在这里一起度过的那些温馨的圣诞时光。只是,正式餐厅里那张长形餐桌上,如今堆满了孩子们的书本文具——这是南雁不会允许的。为了那些桌上床头零散堆放的杂物书刊,地上不及归位的玩具衣裳鞋袜,这个房子里,曾常常突如其来地响起女主人尖尖的叫声,几句英文,几句中文,有时几乎是歇斯底里。
沛宁走过去,就着雪地映进的清光,在零乱的杂物上摸着。摊开的笔盒,卡片,书本,芭比娃娃,变形金刚,胶擦,小小的发夹,细碎的彩色粘贴片……它们此刻让沛宁觉得实在而温暖。这凌乱的餐桌对我们的生活毫无损害啊——沛宁想。他不要收拾它们,他就愿意,甚至还特别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刻能贴切地感觉到它们活生生的呈现,一如孩子们生猛的呼吸。而这些,南雁在家时,他怎么都错过了?
这个平安夜里,十来家平日里常走动的中国家庭的餐聚,是在沛宁生物系里的中国同事王芳家里吃的。一如既往,来了老少三四十口人,大家海阔天空,吃喝聊唱。按惯例,迎新年的派对则该在沛宁家里举行。可这家的主妇出走了。半年多来,这一直是这个大学城里不小的新闻。人们想不明白,闹出这档子事的,怎么会是南雁那样一个寡言少语、行色匆匆的温良女子?何况还是两个幼儿的母亲。而且沛宁做得那么好,终身教授马上就该到手,这是哪儿对哪儿呢?当然,大家不过也就议论几句,又寻不到沛宁或南雁的花边逸事,除了叹出“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老套的句子,就觉得南雁大概是心理上或精神上出了毛病。又各自联想一下自家的情境,心有戚戚焉,除自求多福之外,哪有能力和兴致深究下去。
沛宁靠着餐桌四下环顾,心里竟有些庆幸今年他们终于可以卸下众人的期望。他们不用再像往年那样,圣诞节早晨拆完礼物后,就忙得四脚朝天地清理餐桌、居室、厨房卫生间,好在新年前夜一尘不染地迎接客人——其实谁在乎呢?王芳家里的地毯和沙发间,随处就能抓出一只袜子、一只空酒瓶、盛过比萨的空纸盘、可乐罐,可哪一年的派对不是皆大欢喜?而且,这个世界上没了谁地球又会不转?马上到来的新年聚餐,已改到化学系的欢欢家了。沛宁相信,欢欢照样可以让大家过一个美好热闹的新年之夜。
圣诞树下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礼物,等着南南和宁宁明早起来打开。它们来自两个孩子的老师同学,街区上的邻里,沛宁系里的同事朋友,家庭医生牙医等等。大大小小的礼物包裹在彩纸里,连孩子们都能感觉得到,他们收到的礼物比往年明显要多。越裔邻居阿娇,今年给每个孩子还送了双份礼物。每一天下学回来,两个孩子都要趴到树下清点。沛宁看他们总是饶有兴趣地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粘贴的名卡,令他很有些不安。但他很快就发现,他们其实寻看的是哪一份是自己的,看到了,就哇哇地欢叫,然后挪到一边,并不在乎礼物来自谁。这才让沛宁放下心来。毕竟还是孩子,他想,忽然又有些心酸,为他们,也为南雁。
沛宁在感恩节过后不久,就让实验室里的秘书南希给南雁的 Gmail 信箱投了一份两个孩子的 Wish list ——这是家里多年来无意间形成的传统:爹地妈咪分别给孩子们送礼物,本意是让孩子们会有更多的惊喜,让拆礼物的圣诞早晨更好玩。那时,哪里想到会有今日,他们会成了分居的父母!沛宁如今想到这细节,“潜意识”三个字突然跳出来。或许那就是南雁的潜意识?看来她一直是拒绝认下那“合二为一”的。果然。
Wish list 上列出的是孩子们想要的圣诞礼物,这便是美国文化讲究实际的一面了。送礼人从单子上列出的受礼人想要的物品中,挑出合自己预算和心意的物品,买好包上送去。既避免了为挑选礼物费时费劲儿,又不致因买错礼物造成浪费并令人失望,真可谓皆大欢喜。单子上,南南列了 Puzzle (智力拼图)、白雪公主造型的芭比娃娃、裙子、头花等等;宁宁的则基本都是跟水有关的:鱼缸、水枪、潜水服、冲浪的小滑板等。南雁很快就给南希回了信。很简单:“亲爱的南希:谢谢!收到了!祝你和家人圣诞快乐!南雁。”沛宁自收到南希转发来的南雁的回复后,每日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开信箱,看有无到邮局领取包裹的通知。一天天过去,都是无,无,无。直到上周末,他再也忍不住,拨通了南雁在深圳的姐姐南鹭家中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南雁的姐夫宏声。宏声是南鹭的大学同学,如今是统计局里的高级会计师,除了上班,深居简出,有空就摆弄他的上百个大大小小的盆景。南鹭如今是发展银行的副行长了,如她母亲期待的那样,果真出落成货真价实的女强人。南鹭和宏声育有一子海鸣。海鸣很小就被送到英国上寄宿中学,如今在牛津读金融。
沛宁上次见到南鹭,是三年前回广州母校讲学的途中。他在夜里来到南鹭在南山近海的家中。那是一套阔大的高层顶楼的复式房,南鹭将它装修得非常欧化。他们坐在屋外的空中花园里,由宏声的盆景环绕着,在朦胧的灯影里喝茶吃点心。南鹭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那些有灯火的远处,就是香港。又说将来会有一条去向香港的跨海大桥,将建在那里。沛宁不停地听到“海”,想起之前南鹭还指着远处海边说:那边就是红树林,跟北海银滩外的那片很像。沛宁像小时候那样,在南鹭的面前总是无法放松下来。只是他觉得,南鹭的生活道路倒是顺理成章的,而本来一直温良的南雁到了中年,竟也突然要去活出女强人的样式了,跟南鹭倒有了殊途同归的意思。
宏声告诉沛宁,南鹭不在家,也不知何时归来。他先是让沛宁打去南鹭的办公室,说找不到南鹭的话,可让秘书给留个话。但一听沛宁讲是为了南雁的事,马上又说:那就打手机吧。宏声将南鹭的手机号码报出,跟沛宁早前记下的无异。宏声最后说:我先给她发个短信,让她知道是你。呵呵,说来你可能不信,她那手机,连我一个星期也打不通几次呢。
也许是宏声的短信起了作用,沛宁很快就打通了南鹭的手机。寒暄之后,沛宁告诉南鹭,南雁平时不跟孩子们联系,已经说不过去了。可圣诞节就要到了,何况这是她离开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还是该给孩子们寄个礼物吧!
南鹭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说:你说的不是我妹。我晓得,也相信她绝不会这样对待孩子。南鹭的声音是很女性的,清亮徐缓,但语气却很果断,一派不容人讨价还价的派头。未等沛宁做声,南鹭又在那头说:你应该担心的不是我妹她如何对孩子,是你该如何对她。她是个小女人,如今这样走出去,更需要你的关心和支持。这个关心不是给她吃,给她穿,给她钱。哎呀,好了,这些话,跟你们男人讲不通。她说到这儿就停住了,沛宁听到噼里啪啦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接着好像是两部电话同时在响。沛宁心下黯然,就将电话匆匆挂了。
沛宁等到今晚天黑前,南雁给孩子们的礼物仍未抵达。明天是圣诞节,邮局、UPS等都不工作了,沛宁就更不敢在孩子面前提起妈咪的礼物。那单子上南南和宁宁想要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玩艺儿,花不了几个钱。沛宁到昨天夜里,终于有空在书房开始包装几件下班路上从沃尔玛急忙为孩子们抓来的玩具文具。拉开文件柜,看到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剪刀、裁纸刀、彩纸、胶水胶带纸小礼品卡、花球花带,一下就愣住了。这原来都是南雁的天地啊,她在过去那么多年的圣诞节里,为她的孩子们,为沛宁,为他们的友人同事,总是不停地在这间小屋里忙碌,给大家准备一份份大小不一的惊喜。
可是今年,今天,沛宁肯定知道:南雁不会有礼物来了。更糟的是,今天傍晚,当他们从王芳家的派对上捧着朋友们给南南和宁宁送的最后一批大大小小的礼物回来,两个孩子一进门就狂奔到树下。将它们归好位后,南南忽然就从松树下伸出头来,说:还是没有妈咪的礼物呢!妈咪!宁宁也跟着叫了起来。爹地,我们给妈咪打电话啊!南南先叫起来,宁宁呼应着。他们的奶奶赶紧将他们从树下哄出来,一边温和地说:会有的,会有的,明天一早,你们就可以看见了!噢耶!Surprise(惊喜)!两个孩子同时尖叫起来。当他们再一次肯定等不到雪了,才随了奶奶回房睡去。
沛宁现在意识到,他该以南雁的名义给孩子们各包一件礼物,或许就将自己买给他们的东西分一分,各包成两份。可在这个雪夜里,他太累了。明天起早些再做吧。都是为了孩子们——正如母亲劝他争取和南雁修好时说的那样。
可沛宁知道,南雁最不要吃的就是这一套。每一次争议中,当他向她提出“看在孩子的份上”时,南雁的表情便很是不屑:你就是你,如果你都没有活出来,孩子又有什么份呢?她在这种时刻还会露出美国腔:使命。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要不然,一代又一代都长成孔雀又怎么样?也就嘎嘎嘎地满地开屏自我陶醉,到底还是飞不起来。沛宁在这个夜里想到,母亲真是对的。南雁的名字是她母亲给起的,高飞远走,怕真是两代母女的梦想呢。
沛宁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在夜光里,厨房通亮。水池上方窗台上的花草,因不及细细修剪,蔓长起来,散乱爬开,倒显出生机盎然。他坐到圆形的早餐台边,手碰上去,感到那台面些许的油腻。母亲不是那么讲究的人,而且年纪也大了,每日能将两个精力无穷的孩子喂饱洗净,已筋疲力尽,不能要求太高了。母亲走后,沛宁将请在电机系读博的老夏的陪读太太帮忙接孩子,做晚饭,顺便做些基本的清洁,但愿夏太太能够将这些活儿做起来。
沛宁喝了一口水,将杯子放下,起身转回卧室。真是非常遗憾啊,沛宁想。南雁是在曙光已经出现的时刻崩溃的——沛宁的终身教授资格在圣诞节前通过了。而且,他和他的学校都在等待着新年后很可能将要到来的更大的喜讯——他已入围终评的美国国家青年学者奖的宣布。这是他得到的美好的圣诞礼物——祝贺你!校长在节前的餐会上,握着他的手说,然后他们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每一个经历过这个数年艰难长旅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沛宁是提前得到这个资格的。如果他没有更大的学术理想,就可以在这个大学里一直做到退休了。
当然,沛宁的理想是到一流的大学里去,像王镭那样——他跟王镭总是这样的模式,他总是走得慢一点,难一点,但他最终是不会输给她的。这让沛宁每每念及,深感激励。当然,那条路是更漫长的,将需要在研究上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国际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更有影响力的论文,取得更有意义的研究成果。这是沛宁追求的目标。或许他也只剩这个目标了。
如果这是不可折衷的道路,看来南雁终归是要走的,虽然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在这个平安夜里,沛宁看清了这样一个因果。
二
沛宁在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生物化学及分子物理学系所发入学通知书的那个寒假,第一次见到南雁。
沛宁当时已拿到分子生物学的硕士学位,将前往哥大攻读博士学位。他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母校中山大学教书,春季课程已经排满。沛宁给为他提供全额奖学金的导师沃纳·米勒博士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下学期的工作已有安排,请求更换成夏季入学的 I-20 表格。米勒教授回信说,他跟系里和研究生院都打了招呼,完全没问题。新的 I-20 表会很快寄发,请他耐心等待。
沛宁在春节期间回南宁看望父母。那时,他刚刚和王镭分手。虽说分手是他提出来的,可当他看到王镭咬着嘴唇,直憋到脸发青也未发一言,心情一下跌到低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王镭是沛宁在南宁三中的高中同学。
王镭的母亲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了自己的大学老师。夫妻俩在五十年代末双双从上海支边来到广西,在广西大学教书。他们结婚多年后才生下独生女儿王镭,对她寄予的期望是未来成为居里夫人那样的大科学家,连名字都是如此直奔主题。王镭是个好女儿,一路都不曾辜负父母的厚望,真是那种栽到哪儿就在哪儿开花的女孩子,成绩永远在她念读的班级里名列前茅。末了,竟成为沛宁他们高中毕业那年的广西高考理科状元。
那真是放了一颗大卫星啊——三中上下一片惊呼。在以往的模拟考试中,沛宁和王镭几乎都是稳居第一第二名,而且总分的差距总在十分以内。老师们都说,这十分之差,甚至都不具统计意义,两人绝对是势均力敌。不过沛宁总以压倒性的气势站在第一的位置,到王镭偶尔蹿上去,老师们竟又会对沛宁说,好马也有失蹄时嘛。学校上下都觉得,代表三中去跟它的劲敌南宁二中和柳州高中竞夺广西高考理科状元的,非沛宁莫属。可那年的高考,化学卷里最后一道二十分的实验题,竟涉及物理化学原理,大大超出了高考复习大纲的内容。面对试卷上那一溜新奇的实验设置,高三尖子沛宁的功夫再深,也一筹莫展,只能完成最初的计算步骤,却推导不出实验的结果。这一年,考生们的化学成绩都很低。王镭却完美地做出了这道题目——大家震惊之后才想起,她的父母都在广西大学化学系教书。再一了解,她母亲教的正是《物理化学》。大家回过神来,说:这真是不得不服了,人家王镭从小跟着母亲在实验室里泡大,到底就是不一样。这道题让王镭以十几分之差,将沛宁远远拉下还不算,还将她自己一下送到了广西高考理科状元的位置上。
广西已多年没出过高考理科女状元了,一时间,电台、报纸、电视上,都可看到五官细巧、瘦瘦高高的王镭到处在接受采访。她虽然表情羞涩紧张,但语速极快,说到跟课业有关的话题,回答非常聪敏自信。这让沛宁有一种感觉,她原来是一只捷足先登的乌龟。沛宁所受到的刺激,还不仅是让王镭出其不意地拉出了十几分,而是这十几分之差,将他一下从广西的高考图谱里挤到了远离王镭的位置上。
沛宁没想到的是,报志愿的前夕,王镭寻到他家中。沛宁和王镭在三中住校时,不时会在周末离校回家的傍晚,一起走去南湖边上的公交车站。彼此聊的都是各科目的话题,却从不曾想过要专门去对方的家里。王镭的出现,让沛宁非常意外。
王镭在酷暑的午后站在沛宁家客厅里急速转动的吊扇下,不停地拨开粘到脖子上的发梢擦着汗,接过沛宁递上的冰凉茶也不喝,喘着气说:中国科大来招生的人已经到她家家访过了。她和父母都同意第一志愿报科大分子生物学专业——生命科学这类专业非常有意思,也非常有前途,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呢。见沛宁不响,王镭又焦急地说:你也去吧!他们这个专业,在广西有四个名额呢。沛宁自去年听了当时正在填报考志愿的上一级学长们介绍过后,一直就想去那里,也觉得自己毫无疑问能去那里。可是,中国科大的招生人员,第一批都不曾约谈他,令他非常失望,甚至想到“世态炎凉”这样的词了。
沛宁没有答应王镭同去科大。王镭离开时,几乎哭出来。送她出去时,在楼梯转角处,王镭忽然停下步,说:我不能想象,前头没有你在跑的情景。沛宁苦笑了一下,没回应。王镭侧脸从楼梯间那扇积满了灰尘的小窗往外看去,很轻地说:那心里肯定会很空。那是近下班时分,街市里的喧嚣被放得更大,传进来,在闷热的楼道里,高中毕业的他们一前一后地下着楼。王镭的话让沛宁这些天因失意而黯淡的心情有了几分晴色。他腼腆地笑笑,说:哪会呢?王镭就拉了一下他的手,见他没反应,她很快就松开了。沛宁没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王镭远去的背影。
很多年后,沛宁还依稀记得王镭骑着自行车拐出五眼果树蔽日遮天的新民路上的那回头一瞥。那是一个纯白色的细长身影。后来沛宁想,王镭其实是从那一刻开始,与他渐行渐远。沛宁回身再一次走进晦暗的过道间,流下了一个少年在人生遭遇到第一个重挫后的泪。他忽然觉得,对他也是一样的,没有了王镭在身后紧逼的压力,他将来的日子,怕也是无着落的。
那些天里,沛宁参加了好些名校在三中举行的跟应届毕业生的见面会。沛宁在科大招生老师找过他们谈话后——那是一个人数很少的小型见面会,他在会场见到王镭安静地在对面看着自己——决定一试。
沛宁没有成功。科大是宣传攻势最猛的学校之一,尖子们几乎都被感动了。沛宁的档案被科大抛出局的时间很晚,大概经过了长时间的犹豫,因为南宁三中的推荐亦很强势。他们的校长专门去强调,沛宁在过往所有的模拟考试中,成绩十有八九都在王镭之上。可他最终还是被科大抛了出来。这时,同档次的学校,如北大清华等,已经抓到了他们各自的人选,沛宁一下就落到了他所填的重点大学栏里的第五志愿中山大学。
王镭到科大的第一周,就给沛宁写来了信。她告诉沛宁,一来到科大,碰到的都是全国各地第一流的脑袋。在第一轮入学分班的摸底测试中,她掉到了中下游,自信心大受打击。山外青山楼外楼,多少高手在前头——王镭在信中叹着。想到王镭那样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孩,从来都不肯认输的,到了科大,第一封信就如此灰暗,沛宁很是难过。这里该是你来的——王镭在信末加了这么一句。沛宁知道是加的,因为全篇都是钢笔字,就这一句是圆珠笔。当然,也可能是她在强调。沛宁那时在中大却是意气风发,他是系里当届最高分的新生,在学校的理工科新生中,也名列前茅。系学生会立刻给他留出了学习部长的位置。
沛宁很快就给王镭回了信,安慰她说:你才是我前进的动力。你如果觉得那是我该去的地方,那么,我是你手下败将,你就该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力啊。那么,你不可以放下我——王镭回信这么说。有你在前面,我活得才有动力,她再一次说出这个意思。很多年后,王镭告诉过沛宁,她在科大最初的日子里,真是靠沛宁的鼓励撑下来的。沛宁不怀疑王镭的话。她是那么好强又刻苦的女孩子,在青春蜕变时期遇到外部巨大的压力时,需要的只是有人撑她一把,更别说是她心下佩服的男孩子。沛宁后来则想,他当年其实是很享受写下“安徽合肥中国科技大学”这些字的。它们让他不敢懈怠。作为一个初长成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不能回避失败。
沛宁和王镭就这样写了多年的信,平均一周一封。无非都是各自的学习生活、所读的书、所修的课业之类。他们从不曾说到“爱”、“感情”。但在他们各自的宿舍里,大家都认定他们是恋人。王镭的信封上,落款常是“心墟公社罗赖大队”,沛宁同屋里的男生们就更要笑了,说这可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心墟,心灵热闹的地方,都藏的是谁啊?只有沛宁知道。那是当年广西大学子弟在南宁西郊的插队点。王镭在信中说过,她很小就听着这个地名,看着邻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长大就去向那里,印象太深刻,一直就以为那是自己未来的出路。
很多年后,沛宁和王镭各自向人提到自己的初恋,都会提到对方。其实他们在寒暑假里回到南宁,见了面,话反倒是少了。偶尔约了一起去看电影,到南湖公园里划船,也都是跟三中的老同学们结伴而行。他们可以写那么多的信,可是见面时,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们约好大学毕业后一起到美国深造,心里都暗暗觉得,那就是一个承诺。那么,我们就一起去心墟了?沛宁俏皮地问。王镭笑笑说:还得一起到罗赖大队才行啊。那时候他们各自学校里高年级同学去美国的很多,好些大学时代的恋人,却因为那云高海阔的分离,一对对散伙。也许那也是他们不敢轻易挑明关系的原因。彼此心中都暗想,若一起去了美国,便才真可能一生一世。
沛宁大学毕业后直接就在中大念硕士。中国科大是五年制,王镭比他晚一年本科毕业。王镭临近大学毕业时,沛宁就开始感到了威胁。王镭来信说:她已主动要求分到中国科学院广州分院。沛宁心下明白,她是为他而来。但王镭人还未到,信就一封接一封地来了。她说自己已感到生物钟的压力,希望他放弃攻读在学的硕士学位,一起准备去美国。沛宁回信问,如果不呢?王镭说:你必须,不然就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呢?很模糊,又很清晰。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就给推到了这个台阶。
在大家的眼里,王镭样样都是更强的,他该听她的,不是吗?他们三中在科大其他年级的校友也说过的,王镭到了三年级第二个学期后,又爬回了巅峰状态,在科大里抖得不行。那里女生本来就少,生得王镭这样细致好看的,就更难找了,追她的男生是排着队呢,她放在食堂碗柜里的碗,三天两头都有男生扔的邀她约会的纸条。大家讲完,又说:唉,王镭要下嫁广州了。沛宁一听,当然就更不能让了。
其实读不读完这硕士,在后来的人生里回头看,确实是无所谓的——如果他更懂事一点,他当时就该这么想。但沛宁那时回答王镭的话却是:这样看来,你是寸土不让了。在将来的前程里,也是你死我活的?人世间还有过居里夫妇呢,王镭回信说。可是,她哪里是旧欧洲的夫人?她样样都要争先,样样都要第一。就是一起下一盘棋,她输了就得拉着人死活磨到复盘。
王镭果然很快就拿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生物系的录取通知,要去跟那个世界知名的大生物学家鲍恩念博士了。沛宁到了这时,忽然下决心顶风而上了,坚决不肯退让。后来他才想明白,他那决绝里该有很大的嫉妒成分。王镭在沛宁明确表示了自己的选择后,专程从合肥赶来广州看沛宁,试图当面说服他退学,随她去美国。是的,美国。单刀直入——她再也不提“心墟”这两个字了。
沛宁和王镭在爱群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里喝了晚茶。这边是七彩的珠江,那边是繁星落坠峡谷般的街市。你有大把的前程,你真是那种要一路走,一直走到顶峰的女孩子,就是到了普林斯顿,你也不会逊色的,沛宁真诚地说。我考虑了好久,还是不去了,至少现在不能去,沛宁又说。王镭铁青着脸,说:我也没有退路了。沛宁说:那么,我在这里祝福你了。王镭说:也好,那么,我们江湖上见。沛宁正举起酒杯,听到这句,停在那里,想不清她怎么会说这样奇怪的话。王镭也举起酒杯:让我们 Head to head,fight to dead(头顶头,斗到死)!她仰头而饮,一杯酒全下去了。沛宁呆看着,想,她忽然长成个大姑娘了!心下一酸。也许,在很长时间里,她就真的将他放在那个跟自己竞争的假想对手的位置上呢。
沛宁笑笑说:我早就认输了!等你到斯德哥尔摩领奖的时候,如果可能,请我去观礼吧。王镭侧过身子,和他拥抱在一起——他们是各自心中多年来认下的、家人同学们眼中的“对象”,可这却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拥抱。是“斯德哥尔摩”打动了她,沛宁走神想。王镭的下巴顶到他的肩上,很轻地说:谢谢你这些年的信。你可能都不相信,很久很久,我就靠它们支持着。沛宁听明白了,“很久很久”,曾经。他们中学时代开始的漫长吃力的彼此角逐,终于完结。解脱了。他在那一刻想到,他们彼此脱钩,就是彼此成就。
如今王镭已是布朗大学的终身教授。她跟一个美国同学有过短暂婚姻,后又回归单身。王镭所领导的研究团队名声在外,研究成果在顶尖杂志《自然》、《科学》、《细胞》上全面开花,在基因修复研究领域里成果骄人。她还是美国青年科学家及青年工程师总统奖获奖者——得此殊荣,令她一跃而成学界新星。
沛宁偶尔会在这里那里的学术会议中碰到王镭。她还是一头极短的头发,如今会用摩丝刷得一丝不乱,露出光洁的额头。不用化妆,那一脸的自信总是牢牢抓住人们的注意力,令人几乎会忘了去端详她的五官长相——当然,她如今戴眼镜了,小小的,无框的,盖不全她那一双警醒的大眼,任她那犀利的目光,在镜片挤迫的空间下,溢出晃人的光。她总是一套深色的笔挺正装,果然很有大科学家的派头了。他们在道别时总是安静地一拥,然后相忘于江湖。
沛宁的父母当年还是很喜欢作为广西状元的王镭,虽然他们看到《南宁晚报》上王镭的照片,心中也为沛宁遗憾:那个状元的位置,原来都公认是留给沛宁的啊。他们看着自己儿子一路的辛勤,知道要登到那位置有多难,对王镭便生出许多的好感和羡慕。可他们面对出现在他们家中的那个王镭时,却又感觉喜欢不起来。王镭在他们面前是怯的,可他们都能觉到这怯里,有一种横下一条心的倔强。到了大四的时候,当沛宁的母亲知道他和王镭这些年一直都在密切通信时,便对沛宁说:这个妹仔不是不好,但可能不适合你。将来你要在事业上往前冲的话,恐怕会有问题的。沛宁立刻打断母亲。他哪里听得进母亲的这些话,对他而言,“将来”太大太远,而且世上还有过居里夫妇呢。到了这时,假期里王镭偶然再到家里来,沛宁母亲的表情就淡了,让王镭更显出怯。后来沛宁甚至想,他们那样不了了之,在王镭,肯定也会有解脱的快意。
母亲对沛宁跟王镭决定各奔前程的决定,肯定是欢喜的。在得知沛宁拿到美国学校的录取通知后,母亲很快就联系上了她当年医学院的同学黄阿姨,也就是南雁的母亲。后来母亲告诉他,黄阿姨很早就问过的,说跟老同学攀个亲家吧,要将自己的小女儿南雁介绍给沛宁。
沛宁对黄阿姨是有点印象的。小时候家里若有了咸鱼或干晒墨鱼鱿鱼的味儿,沛宁就知道,那多半是母亲在北海的好友、老同学黄阿姨给捎来的。早年黄阿姨到南宁出差,常会到家里来坐坐,跟沛宁母亲唏唏嗦嗦聊个没完,有时还留下来吃顿便饭。沛宁见过黄阿姨的大女儿,也就是南雁的姐姐南鹭。印象里,那是个洋娃娃似的漂亮妹子,由她母亲牵着出现,一路都会引得有人驻足,要逗那个画上走下来似的小妹仔说几句。沛宁对南鹭是隔阂的,那个女孩子比他大三四岁,本来是可以玩在一起的,可南鹭小小年纪就带股傲气,跟着母亲来家,却总是一言不发。印象里,她的两颗瞳仁特别大,转到左边,又右边,眼睛一闭一张中,射出居高临下的冷光。母亲那时说:黄阿姨家里的小妹南雁倒是很甜的。沛宁就说:噢,又是鹭又是雁的,全是能飞的呢。母亲就一叹,说:唉,那就是你黄阿姨的心气啊。
母亲觉得,南雁生得好看,又知根知底,可之前一直碍着沛宁有个那么要好的同学王镭,不好开口,这回一下就接上了。母亲对沛宁说:南雁那妹仔呢,虽说只念了个药学专业的大专,学历当然不好比王镭的,但不那么有野心。你是一个要干事业的男人,这样的女孩子就很理想。沛宁听得皱起眉头,想到那个冷美人南鹭的妹妹,怕是比王镭更硬,就不说话。母亲赶紧说:当然当然,终归还是要你自己喜欢,我们只是介绍个机会,见个面也无妨的,对吧?沛宁不喜欢母亲这样的口吻,只是那时,他周末偶尔得闲,拿起笔来,忽然意识到其实再不用写信了,心就像给戳出了一个洞,倒说不出有多痛,却像旧时家里那扇门帘,只要在起风的天里,就可以听到呼呼的风声被那些破洞放大,发出骇人的声响。这种时候,母亲的建议,竟让他觉到温暖。
很快,南雁随她母亲从北海坐了七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到南宁——北海不通火车,那时南宁到北海的高速公路更是没影儿,从北海进出一趟相当辛苦。本来母亲跟黄阿姨电话里说好的是,等过了年,沛宁就随母亲去趟北海,可黄阿姨母女俩说来就来了。
南雁的母亲那时仍很漂亮,穿着宝蓝色的薄呢短大衣,一头新烫染过的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下身是黑色的毛料裤子,坐了一天的车,那双黑皮鞋看着仍是锃亮的。沛宁就确信了母亲说的,黄阿姨当年是校花。沛宁一直都是用功读书的尖子,多年来,过往密切的又是王镭那样的女孩子,他对女孩子的注意力,总是有点走虚的。王镭忽然空出了个位置,沛宁的目光,接着就落下来了,用母亲的话说,是“脚踏实地”了。
母亲说,黄阿姨年轻时不仅人生得出众,还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来得,心气高得很。可惜出身不好,家里是桂东的大地主,曾任国民党浙江省主席的黄绍立宏便是族里的伯父。在黄氏宗族里,孩子们上学都由族里供学费。黄阿姨和姐姐们则由家里送到广州去念的中学。母亲又说:她后来碰到黄阿姨的同乡,都说那时只要一到夏天,黄阿姨和她的姐姐们就会从广州回到家里过暑假。那黄家几姐妹走在县城的街上,简直是要轰动的。她们都穿那种小碎花的洋绸装,果绿粉红鹅黄,宽宽的裤腿,飘逸得很,那是广州城里的时尚。黄家的小姐们总是并排走的,手里拎着黄的枇杷、红的荔枝、象牙白的蒲葵扇子,木屐敲在灰青的小巷石板上,说说笑笑,让人看得发呆。那黄家的三小姐就是后来成了沛宁岳母的黄阿姨。
解放前夕,黄阿姨的大姐就嫁到了香港。广西土改时,黄家的田产被分就不说了,黄阿姨的父亲还被作为大地主给枪毙了。黄阿姨的母亲当时正在广州,一听到风声,就趁乱出逃到香港投奔了大女儿。留下的二小姐三小姐从广州遣回家乡。二小姐很快就嫁给了解放前在岭南大学念书时的同学,去了桂林。而三小姐黄阿姨,则低调地进入医学院,信的是老祖宗的话: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黄阿姨在医学院是活跃又积极的,人又生得那么漂亮,但因家庭背景太黑,入团入党都不顺利,总是说她对家庭的批判不够彻底。追黄阿姨的男生很多,但她的门槛抬得太高,直到大学四年级时,才跟一个高班的梧州男生定了关系,还跟着那男生回过一趟梧州。到了毕业实习时,忽然经由实习医院的人介绍,认识了后来成了她丈夫的比她年长很多的一个南下干部,立即就跟那个梧州男生分手,一毕业就嫁到北海。
按母亲的说法,大家对黄阿姨这种选择是有很多议论的,可母亲能理解黄阿姨。土改父亲被枪毙时,黄阿姨不过十六七岁,母亲逃难,姐姐们自身难保,自己前途渺茫,念医学院期间的生活费,还是靠已经工作的表哥接济的。黄阿姨跟男友去了趟梧州后,发现其实那家里解放前也是工厂主。回来就跟沛宁的母亲哭过,想如此的黑对黑,这辈子哪里有个完呢。后来遇到了南雁的父亲,黄阿姨就做了跟定潮流的选择。沛宁听着,拧了眉说:听起来很势利嘛。母亲立刻拉下了脸,说:你没生活在那个时代,你懂什么!
黄阿姨婚后生养了南鹭南雁两个女孩儿。南雁的父亲虽是老干部,也是老思想,一直就想生个男孩,可黄阿姨死活不肯再生养,自己去做了节育手术。夫妻俩为了这事吵了很多年。母亲说到这儿,又加一句,你黄阿姨是硬颈,南鹭很像她。没等沛宁说话,母亲马上讲,当然南雁跟她妈她姐完全不同。也是,家里弄了两个女强人压在上头,可不就是物极必反啊,小妹反倒比别人家的妹仔温顺呢。
黄阿姨后来一直在北海市不同的医院当领导,最后到了市卫生局当副手,一直算是风顺雨顺。认识沛宁时,南雁的父亲正从市里主管文教卫生的位置上退下来,在市人大任领导。后来沛宁又听说,被黄阿姨抛弃的那个男友,在自治区卫生厅也当了个处长,过得并不差。所以大家又讲:弄了半天,倒是黄校花的一辈子,砸在一个没有共同语言的老头子手里。也没见她放卫星登月球去啊,可不就是瞎折腾吗?
南雁和母亲是在傍晚到来的。南雁穿一件样子很时髦的水蓝色拉链薄短羽绒服,下身是一条紧身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吊在背后的那个帽子毛绒绒的边,衬着她红红白白圆润的脸,看着非常清纯。这对母女在一起非常好看,连衣服的颜色都配得心思细密,又不动声色。沛宁的第一反应是王镭从来不穿这种媚色衣装的,就好奇地多看了南雁一眼。很多年过去,沛宁记住的是南雁那男孩一般的短发,黑得跟墨一般。那短发让他又想到了王镭,就有些呆住。
南雁站在她母亲身边,瞪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一点也不怯场,却有些无辜,这点也比王镭好。沛宁忽然意识到,王镭的“场”原来是“咄咄逼人”呢。南雁虽然看着舒展,可又没有那种老江湖的油。她的眼神乍一看是直愣的,但好像没有聚焦。那眼睛真大,有一层雾似的。沛宁后来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她老在走神。南雁很爱走神,这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成了人们眼里压倒她容貌的最大特征。
南雁的个子没有王镭高,站起来,只及沛宁的肩,让他生出怜惜。王镭跟他在一起,从不穿高跟鞋。王镭不穿高跟鞋,也让沛宁下意识地总要挺直腰杆,可不就是个累啊——这也是在他见到南雁时才意识到的。南雁虽不很高,但那身材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来说,却很丰满,连腰身都有些丰润,让沛宁觉得很新奇,也有些欢喜起来。
南雁后来笑了,在她母亲向她介绍沛宁的时候。她一笑,好像就回过神来了,眼里的雾立刻散掉,显出沛宁不曾见识过的一份柔,真诚本分。沛宁心里马上晓得,这女孩是他喜欢的。
后来沛宁就和南雁单独出门去了。春节过后的南宁阴雨绵绵,气温虽然不特别低,但那种湿冷直抵骨髓。臃肿的衣裳将两人的形体放大,挤在一把伞下,只能靠得很近。沛宁的心有些酸,他竟不曾跟王镭合打过一把伞。王镭回南宁过春节,总是骑一辆自行车前来。她从家里住的西郊,披着一件自行车用雨衣,一路过来,脸上都是细碎的水珠,裤脚和鞋也总是湿的。然后,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又骑了车出去,跟那些从全国各地回来度寒假的同学会合,去舞厅跳跳舞,到大排档吃顿火锅或煲仔饭。眼下王镭已经到了普林斯顿,这个季节的新泽西该是大雪纷飞了吧?他再收不到她的信了,想象不出她如今的生活情形。他竟然都不曾为王镭这样打过伞,意识到这点,沛宁轻轻地揽住了南雁的肩,心里生出疼惜。南雁靠过来,一头浓密的短发触到他的颌下,痒疼痒疼的,令他有点想哭。
南雁那时从广西药科学校毕业已有两年,在药检所的药理分析室当化学分析员。她姐姐南鹭大学毕业在建设银行上了几天班,就应聘去了深圳工作。南雁在北海跟父母住在一起。这真让人窒息,南雁说到这儿,忽然迸出一句,吓沛宁一跳。这种在沛宁听来多少有点文艺腔的话,从南雁这样外表温顺的女孩子口中迸出,听起来特别突兀,一下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生出些许好奇。
沛宁问一些她工作上的事情,南雁有点不屑地说:无非就是化验室的那点破事儿,按药典做一些非常规范的操作,一点创造性都没有。沛宁哈地笑出声来,他当然知道那不过就是“实验室那点破事儿”,心想,这样的话,要是王镭说出来,百分之百对的。可南雁不过是个大专生,她们那三年的训练,不就是“那点事儿”吗?他想逗她的,但看南雁的脸因提到“那点破事儿”而拉了下来,两个大眼核一转,飘出了寒雾,看着竟有了几分她姐姐南鹭那种高傲的冷峻,沛宁只得板起脸,跟着点头。
他又问南雁在药专里学过的课程。药理学、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化学分析之类,南雁答。沛宁就问:物理化学你们没学吗?南雁有点茫然,摇摇头,说:没有,都说物化很难的。沛宁就哼了一声,想也没想就说:那要看是谁说。
他们谈这个话题时,两人正坐在中山路小吃街的小店子里稀里哗啦地吃着热腾腾的酸辣老友粉,南雁看上去并不在意沛宁的轻慢,只安静地给他的碗里添着汤水和菜,那表情里竟带着恬然。沛宁心下有些吃惊,想她这自信是哪里来的。这也让他生出愧来,他不愿意说这女孩子是怪的,却真的觉得她是奇。
沛宁和南雁的关系是在新生园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定下来的。那时新生园是南宁城里最热闹的冷饮店,夏天一楼卖清补凉、雷公根、王老吉之类,二楼则是卡座,卖冰激凌冷饮,永远是人声鼎沸。到了冬天就经营火锅。沛宁那日带南雁从南湖划船回来,进了新生园。火锅的汤水在气派的纯铜质炭火炉里沸腾,南雁不时起身,用大汤勺不停地在扑哧扑哧作响的汤水里搅动。沛宁看到南雁那双大眼上的长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暗影,生出想去触觉一下那睫毛末端的冲动。炭火突然噼啪弹出来,四下溅开,南雁就啊地轻叫,身子一缩。再看到沛宁呆看着自己,咬了唇一笑,脸色给那炉里的火映得通红。让沛宁想起前一日去中学班主任徐老师家里,看到的那张王镭寄来的贺年卡。卡上插着王镭的照片。她穿着白毛衣,表情安静地坐在导师家的壁炉前过圣诞。那壁炉的火是如此旺盛,壁炉边上垂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红袜子。王镭胸前别了一朵圣诞红的花,看上去更沉静了。她抿着唇,似笑非笑,要再仔细看,竟有些忧郁。
这个对比,让沛宁非常感伤,他一把握住南雁拿着大汤勺的那只手的手腕,说:跟我去美国吧。南雁的大眼珠转过来,盯牢他,咬着嘴唇,很快地点着头,不止一下,也不止两三下,像个讨到了糖吃的孩子,让沛宁都要担心,她会在闹哄哄的新生园中高声欢叫。那便是他的求婚了,沛宁后来想。
我是去读博士的,至少要五六年。在美国念个博士要脱几层皮的,特别苦。沛宁放开南雁,一边说,一边扯开椅子,示意她坐下来。南雁放下汤勺,仍站在那里,吐着舌,搓着手说:那有什么关系?你一定要念下来,南雁不假思索地说。停了一下,又说:我可以等,我就喜欢有大志向的人。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忽然有些腼腆。
我们可以结婚,然后你办陪读,我们一起到美国去。我们全班同学都去了一半了,沛宁说。所以你也要去?南雁问,眼睛里全是光,沛宁辨不出那是欢喜还是艳羡。
很多年后,南雁告诉沛宁,她对嫁给沛宁是不假思索的。母亲谈到沛宁时说的所谓知根知底,聪明上进,人又生得精神好看,对她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沛宁代表了她人生前程中一种极具吸引力的可能性——美国。她那已经去了美国的好友张妮告诉她: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是什么——只要你肯努力。沛宁听得一愣。他知道王镭的梦是什么,虽然王镭从来不曾明确说过——虽然她科大寝室的照片上显示,她的蚊帐上挂的是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骑自行车的那张黑白照片,但她的梦想,是成为那个跟她的名字有关的女人——居里夫人,那是她父母播种在王镭心里的种子。只是那时候,沛宁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南雁的心底也有一颗种子,一颗遇到了合适的土地气候就要疯长的种子。
那么你的梦是什么?沛宁在火锅里捞着牛肉片,目光散着,随口一问。他当时是不介意那个梦的,他喜欢上了这个黄阿姨的小女儿,在她面前,他感觉非常放松。我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我的一张画,还得过华南三省区少儿绘画比赛的奖呢。南雁说出这话时,沛宁正在嚼牛肉,很多的筋塞住他的牙缝,他不经意地点点头,潦草地应着。在他的中学时代,各级的数学竞赛、物理竞赛、化学竞赛,才是他的奋斗目标,代表着一个个地理区域里的最高智商。“绘画比赛”?他哪里会注意过呢。可这时忽然想起,邻居那个数学老是考不及格的阿菱,她母亲老让她来找他补习的女孩,却画得一手活灵活现的猴子,那年还以一幅水墨“百猴图”,拿了一个在东京举办的国际少年绘画赛的金奖呢,又上报纸又上电视的女孩。想到阿菱那一串串攀藤上树、吃果拈花的可爱小猴们,沛宁不禁扑哧一笑。
南雁正在兴头上,见他这样笑出声来,赶忙认真地问:你笑什么?我是想说,看不出你会画画。南雁说:也不全对。我想,我其实是喜欢设计。时装设计吗?沛宁只知道这个,随口说出,然后将口里那些嚼不烂的牛筋小心吐到餐巾纸里,不动声色地包裹好,压到碟下。包括吧,我也讲不清。张妮给我寄过一些美国的杂志来,在那里,跟我们太不一样了,分得特别细,平面、立体、图像、装置,唉呀,眼花缭乱,我都很喜欢。好看的,美的东西,我都很喜欢,我也觉得自己摆弄这些东西有感觉。我从小还学过车缝的,在美国,这算基本功呢。反正不是摇试管,洗烧杯。
沛宁看着南雁的目光一时清澈,一时迷乱,情绪竟也跟着起起伏伏,觉得她这样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的样子很可爱。可是,她连本科也没有考上啊,怕是青云心事高过了她的能力,沛宁想,又由衷地笑起来,像对着一个孩子。他很想去拍拍南雁那几乎可以说是带着稚气的脸,再朝它哈一口气,看那两团红晕会不会变色。
他们的关系进展得毫无悬念。待那火锅吃完,两人从窄小的木楼梯上下来时,南雁的手已经像一团面,牢牢地捏到了沛宁手中。沛宁在骑楼下撑伞时,南雁的手仍搭在他的臂弯,非常黏人。他有些恍惚,问,你这么可爱,追你的男生肯定很多吧?那话说得沛宁自己都觉到有些酸。南雁也没有忸怩,笑笑说:但我的将来不在那里。沛宁觉得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南雁这话,但似乎又懂的。他在伞下搂住南雁,轻声问,那你的将来在哪里呢?口气里显出了几分自得。南雁竟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从他的腋下钻出去,握住他的右手,将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则穿过他的后背,轻拥着他的腰,那脚步有些跳跃,像两个中学里要好的女生。这时沛宁听到南雁说:就在这里啊!声音很柔,豆沙汤圆一般的黏。沛宁听得心一热,低侧下脸去蹭南雁的头发。南雁那一头硬直的短发刷到他的面颊上,顺着脊椎,痒到小肚肠里,让他不禁弓了腰,身子打了个激灵。
沛宁那年二十六岁,王镭离去在他心里留出的空,哗的一下,让南雁填满。他喜欢南雁那种有点懵懂的样子。那种混沌就像温泉里乳白的硫化物,让他一跤跌进去,鼻里充满一种难以描述的复合矿物质的香气。他告诉自己要放松,立刻通体舒泰。
沛宁回广州后,就恢复了写信的习惯,每周一封。跟南雁通信很轻松,他不用跟她讨论任何学术问题,更不用为了显摆,特意去翻阅各类学科杂志,然后半生不熟地向她转述,以显示自己的水平。南雁的字倒是写得比王镭好,一看就是小时候花过功夫练字帖的。她在信封上的落款总是“内详”。让沛宁看着,有些神秘的感觉。他从“心墟”走向了“内详”,这个联想让沛宁感觉怪异。隐隐地,他还有些不安。但他不愿深想,也以为不可能想得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沛宁再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才意识到,其实他眼里看到的南雁,真是像极了那些一个个标明着“内详”的信封啊。
很快,南雁提议用英文通信。这当然是因为南雁对学英文生出了热情。沛宁还未答应,南雁的英文信就到了。一页纸的长度,那句式,那语气,一看就是从那种《如何写英文书信》之类的书本上学来的。她不叫沛宁“Honey”,也不叫他“Darling”,竟称他“Dear Mr. Peining”(亲爱的沛宁先生),看得沛宁哭笑不得。沛宁给她回的是中文信。在信中沛宁告诉她,最好是先多读,增加词汇量,留意人家的用法。语言嘛,就是工具,刚开始就要鹦鹉学舌,不要死抠书本句式。南雁未置可否,来信还是英文。沛宁再读,就苦笑了。她那点词汇,那点语法,只能将她本来简单的生活,描得更简单了,简单到让人见到了傻:上班,无聊,厌倦;天热起来,海风是臭的;蛮想你的。想到她竟然会对一个她称为“沛宁先生”的人写下“蛮想你的”这样的不顾语义协调的句子,沛宁回信的兴致低落下来。他就按南雁说的,用红笔将发现的语法或拼写错误圈了,寄回。
这样的往还,到了近夏天时,沛宁发现南雁的信写过一页半了,句式也相对复杂起来。她开始懂得称沛宁为“Sweetheart”了。沛宁笑笑,意识到自己在应付着一个执着的女孩。当然,他不介意女孩子的执着——经过了王镭,她们算不得什么的,沛宁想。
沛宁在夏天到来之前回到南宁,为去美国上学做准备。当然最重要的,是要跟南雁将婚事办了。父亲当时正在日本交流,无法赶回。沛宁便跟母亲一起去了北海。
这是沛宁第一次见到南雁的父亲。如果说黄阿姨看着还是中年人的话,南雁的父亲就真是个老人了。那父亲个子不高,总是穿一件半旧的套头汗衫,五官几乎说不出特色。沛宁见了他几次后,仍觉得他的面貌是模糊的,真的很难想象这老人是如何主持工作的。由此可见黄阿姨的基因就跟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一样,占压倒性上风:家里的两个孩子,明显都是她的影子。
姐姐南鹭专程从深圳回来了。她那时已是深圳一家大银行里实权在握的工业贷款部主任。隔了那么多年,沛宁再见到南鹭,仍是有些紧张。南鹭仍然是很好看,却比小时候开朗多了。她见到沛宁,笑着说:啊,你长成个靓仔了呀!真没想到,你这么个书虫会成了我妹夫!那口气让人听着竟有点像讥讽,似乎沛宁捡了个什么大便宜。沛宁尴尬地笑笑。南鹭就又说:我妹是我们全家的宝贝,太单纯,你将来可不能欺负她!说着,那精心修过的眉高高挑起。沛宁也不应她,他终于长大了,不再在意她看他的目光。黄阿姨见状,摇着头插话说:我们家一向总是阴盛阳衰。黄阿姨说这话时,南雁正倚在沛宁的肩上,柔得像条海带,让沛宁听不出那话的意思,只胡乱应着,可不是吗。
沛宁和南雁从民政分局拿到结婚证出来,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婚事就算办了。离开北海的那个早晨,已经成为沛宁岳母的黄阿姨,站在北海海腥味浓重的晨曦里,拉着沛宁的手,又将南雁的手搭上来,说:沛宁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就晓得你是有大出息的孩子。我将南雁交给你,很放心。你们将来在一起生活,要互相支持。南雁是个很有潜力的女孩子,你将来要帮她长好翅膀,你们要比翼齐飞。这些话在沛宁听来,都是套话,他搂着倚在怀里的南雁,全盘应下。
沛宁和南雁这对燕尔新婚的小夫妻,一路去往深圳。沛宁将从那里出关,取道香港去往美国。南雁告诉沛宁,她已经报名上市里文化宫的英语班,回来后,一周三个夜晚都要去上课,周末还到市里的英语角去练口语。沛宁听得心疼,搂着她说:你不用这么辛苦。我一安顿好,你就去办F2陪读签证,不用考 TOEFL、GRE 什么的。又不是去念书,不要熬那么苦,我要让你简单快乐地生活。他说着,将南雁搂得更紧。见南雁不说话,眼神还有些黯淡,沛宁赶紧安慰她说:最多等一个学期。一个学期过得很快的。
在广州期间,沛宁专门带南雁到坐落在东方宾馆内的美领馆去看了一次。望着从美领馆排出的那长长的绕过大门弯到街道人行路上的人龙,南雁的眼神显出少有的清亮。她踮起脚,去望那队伍的尽处,然后说:我真的太羡慕那些要去美国念书的女孩子了!这话让沛宁的心一酸。王镭就是那些女孩子的代表啊。广西高考状元变成普林斯顿大学在读博士,就是从这扇门里完成转身的。她还要走多长的路,要吃多少的苦啊。他再也帮不上她了。他娶了南雁,他要珍惜的是她,不要让她吃那些女孩子们必吃的苦才好。
南雁在罗湖口岸和沛宁拥别时暴发的哭声,让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很多年后,南鹭讲起来,脸还会扭作一团,真是死去活来——南鹭选了如此浅白但特别恰当的描述。连她都不曾想象过,自己这个总是走神做梦般的单纯小妹,竟会如此暴发。南雁被南鹭拖到怀中时,头耷拉在南鹭的肩上,身体在抽搐,双臂松懈地下垂,让沛宁不敢移步。南鹭就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沛宁只得转身,提了行李,走进汇往罗湖口岸闸口的人流中。他最后一次回头时,看到的是南鹭和司机架着南雁,正要坐进车里。南雁看着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一条修长的手臂从南鹭的腰下掉出,绵软无力。他想,南雁可不要真的昏倒了啊,眼睛就湿了。
在那之前,沛宁从没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这样哭过,而且还是为了跟他的别离。这让沛宁到了今日,当他对南雁的出走生出深深的怨忿,只要想到酷日下的罗湖桥边,南雁那条低垂的苍白无力的手臂,就有点想要原谅她。
三
沛宁顺利进入哥大。因着专业基础和英文水准都很强,他在这个全新的学术环境里起步,并不感到很困难。又拿着全额奖学金,像他这样对生活要求很低的人,几乎觉得自己很富足。唯一让沛宁感觉不大习惯的,就是哥大周边的环境和治安都太乱。他住在学校的研究生公寓楼里,旁边就是波多黎各穷苦移民的街区,再连出去就是被人当做城市贫民区典型的哈莱姆黑人区。常听到同学被抢被偷,若非必要,沛宁很少离开校区和住所出门闲逛。
沛宁的导师沃纳·米勒,是哥大名教授。他手里拥有多项国家研究基金拨款,主持着自己的基因工程研究中心。手下研究员、硕士、博士研究生、博士后、研究助手、技术人员等组成的团队,有三十来人之众。米勒教授那时五十多岁,留着修理得非常漂亮的两撇胡子,镜片后的目光平时看着非常温和,但当什么事体触到了他思维的兴奋点,那双眼睛立刻射出犀利的锋芒。他的身材修长。熟悉之后,沛宁才知道,作为生物学家的米勒教授,盯自己食物之营养和热量的认真执着,绝不亚于他的实验数据,而且是能不坐车就坚决不坐车,哪怕是在大雪纷飞的寒冬。
米勒教授的实验室总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沛宁在实验室里有自己的办公桌,并很快分到了实验台站。他总是在那里读书看资料,熟悉实验室的环境和研究课题。沛宁习惯也喜欢这样的氛围。只是偶尔,在夜里离开前,回头看到实验室里那些复杂而新奇的、待他去熟悉使用的昂贵先进仪器,还有那成片的试管架和仪器台,当年南雁谈到自己工作时所说的“就实验室那点破事儿”的话,会自然跳出来,令他莞尔。在沛宁眼里,那些仪器器皿将是他这一生的事业。
米勒教授第一次带他看这实验室时,就说:你将来要拥有比这个更先进的实验室,我们一代代人的努力才有意义。这一切,意味着多么浩瀚深广的海洋。沛宁摇摇头,为自己竟也想到了“海洋”而失笑。南雁真是个不知深浅的孩子,他又想,心就很软。他想,这大概就是他思念她的方式了。他其实都不敢多想“思念”这样的词。他跟南雁,甚至都不曾有过真正的家庭生活,他一结婚就上路了。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不曾有时间熟悉,他就开始了一程又一程的旅途。
沛宁按自己的承诺,很快给南雁寄去申请陪读签证的材料,还到学校房管部门去登记申请了为研究生提供的家庭公寓,引得系里的中国同学知道后笑说:到底是新婚燕尔啊。留学多年的老同学则贴心地说:你这是对的。来美国,就是另一世人生了,联系过去生活的那条线,再粗也经不住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两头拉扯啊。很多留学生的婚姻都在重新洗牌,分分合合的悲喜剧令人看得麻木。沛宁听了笑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想起这句中学课本里读到的话,正是。他如今满心想的,只是快点安顿下来,可以集中精力在专业上发展。
南雁在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来到纽约。沛宁在肯尼迪机场看到的南雁,竟有些瘦了,像个抽条了的大二女生。看着真有几分陌生,可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就说:好像长大了嘛。然后有点生分地笑起来,拍了拍南雁的头。南雁侧身上前拥住他,柔声说:是头发留长了!沛宁侧头去看,南雁果然一肩的头发,油黑发亮,头顶用个式样繁复的花发卡绾起一小绺,让她的额头显得光洁,有几分聪明相。沛宁欢喜起来,伸手去轻抚那头发,说:真的很好看。
是你喜欢的呀,南雁挽着他的手臂,小声说着,还轻捏了他一下。沛宁一怔,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王镭也是留短发的,这是他在南宁初次见到南雁时的第一个反应。那反应确实给他带来过极短暂的不适,可他说出来过吗?这样一想,便有点恍惚起来,又对南雁记得并且这样在意自己的话,有几分开心。但他没敢说,他都有点不认识她了,便去看她的眼睛。或许因为初到异国的惊诧,那双大眼几乎无法聚焦。他在她的走神里确认了她。这个确认,令他握牢她的长臂,那条在南国焦湿的烈日下因与他分离而痛哭时,悬垂的惨白长臂。
南雁穿着雪白厚重的羽绒长褛,一条粗毛线织成的桃红长围巾,在脖子上缠出厚厚的三圈。沛宁感到满手浮满的羽绒里若有若无的一根细骨,很不真实,就更使力捏了一把。南雁的手搭过来,说:这是专门买的呢,北海哪里用得着穿这个!
他们相拥着去坐机场进城的大巴。沛宁才发现南雁那只紫红色的箱子非常沉。想到认识的那些中国同学和家属来美国时,箱子里塞满锅碗瓢盆、吃食干货和日用品,就说:不用带这么多的,美国又不是沙漠。中国有的东西,唐人街里都找得到的呀。扛得真辛苦啊。
我倒真没带那些,基本都是书,南雁有些羞涩地说,伸手来帮他抬。我英文不好,带了好些词典字典,还有考试的资料,一些翻译过来的专业书,南雁说。还有菜谱,她又加一句。沛宁听了笑笑,他想都没去想南雁说的“专业”是什么,顺口说:专业书要看英文原文的,原文还更好懂。语言要在生活中学。沛宁忽然意识到,南雁给他的英文信,如今已可写到两页多了,就拍了拍她的脑袋。
到家几日后,沛宁果然看到墙角边多出一堆书来。他弯腰去看,发现除了中英、英中词典和《如何煲靓汤》、《粤菜100种》和《西餐入门》三本菜谱外,大部分都是美国艺术设计书籍的中译本。沛宁有些奇怪,蹲下去将它们翻看,依稀想起来,南雁说过她将来想到美国学设计的。那么,她讲的“专业”原来是这个了?他一时愣住。
接机那日,纽约正是漫天大雪。南雁仰起脸来,说:这就是雪啊!几乎是雀跃的,又加一句:北海从来不下雪!广西也不下的,对吧?沛宁去拉她的手,温和地纠正:桂林有时也下雪的。南雁就吐吐舌。你是在美国了,沛宁说。南雁拍拍自己的脸,又将那沾了雪水的冰冷的手贴到自己的脖子上,说:啊,我到美国了!
从肯尼迪机场进城去哥大,一路因大雪封路,车子堵堵塞塞,竟走了近三个小时。长途飞行后的南雁,后来就靠在沛宁的肩上睡过去了。窗外的雪色被淡青灰的车窗过滤后,在南雁脸上打出一片烟色。沛宁侧脸看到她两只眼睛合成长长两道弧线,便轻轻握住南雁的手。沛宁想,他的生活就这样翻过了重要的一页,从此,他就该是个一心奔事业的男人了。
沛宁在南雁到来的前一周,拿到了已婚研究生公寓的钥匙。这公寓楼跟他原来住的单身学生公寓只隔两条马路。他学习用的书本等,基本都放在实验室里,所以搬起家来很容易。那是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配着简单廉价的家具。跟美国其他大学一样,这种为研究生提供的住宅,算是学校的一种福利,租金比校外公寓便宜近半,还包水包电包空调暖气。若家里有孩子,则还有两房三房的户型。跟外州同学的同等类型住房比,哥大的公寓窄小而老旧,可这是寸土寸金的纽约,沛宁非常满意了。
房子在换住户前,由学校房管部门请人洗刷打扫过,炉头、冰箱、各处的水龙头都擦得锃亮。但跟满屋化学洗涤剂的味道相配的,是素净到苍寒的调子:深棕的沙发、乳白的窗帘、浅棕的复合塑胶板贴面家具。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家,真正意义的家,浅素到这个程度,连一向不怎么在意家居细节的沛宁,都感到几分不合适。他去买来粉底碎花的整套床具,还到二手店里挑了两幅暖色花卉的画,挂在客厅里正对着窗边长沙发的那面墙上。小小的家,虽然还是朴素得很,却透出了令沛宁心安的暖意。去接南雁的前夜,沛宁又去街口的超市买来一打红玫瑰,配上个湖蓝色的绒毛熊,搁到沙发中央。那小熊的手腕上绑着一个印着两颗大红心的气球,上面写着红色的花体“Welcome home”,整个屋子一下有了活气。出门前,他在公寓各处喷了一圈甜甜的兰草香型的空气清洁剂。
南雁一脚跨进小客厅时,惊喜得叫出了声:到家了!沛宁放下行李,过去弹了弹小熊手里的气球,转头朝南雁俏皮地笑笑,说:Welcome home!南雁一个转身抱住了他。沛宁看不到她的脸,稍顷,就听到了她压抑的啜泣。沛宁赶忙说,我们有家了,在美国有自己的家了,该高兴呢,嗯!说着就扶她坐到沙发上。
公寓的暖气很足。沛宁帮南雁脱下羽绒服,拿过纸巾替她擦眼睛。南雁羞涩地笑笑,说:我是高兴呢。说着起身,牵上沛宁的手,在公寓里四下看着。卧室很小,一张双人床,一个挂接在墙上的排屉,靠浴室门口这边是小衣橱。沛宁新买的粉色碎花的枕套和床单被套,在白顶灯过滤出的柔光下,配着兰草味的清香,很有些暧昧。南雁的脸有些发红,掩饰着伸手去摸那被套,说,好香啊,你到处洒了香水啊?沛宁就从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南雁直身站起来,靠到他怀里。沛宁在她耳边轻声说:是空气清洁剂啦,美国人爱用这个。噢,你喜欢吗?南雁点点头,小声说,好累了,要洗个热水澡。沛宁松开她,去牵她的手,说,那么先吃点东西?我不饿,你要饿的话,我给你煮碗面?南雁说着,牵牢沛宁的手,握得很紧。沛宁赶紧说,我也不饿。
从卧室出来,南雁再坐回到沙发上时,沛宁问要喝点什么,南雁说茶就好。沛宁拍着脑门,说:唉呀,没热水呢,明天去买个咖啡壶吧。南雁问,不是说美国的水龙头都二十四小时供热水的吗?沛宁笑笑:这水龙头的水,冷的倒是可以喝;热的不行呢,有水垢的。南雁摆摆手:哦,那就算了。
沛宁起身去厨房,用个小锅烧上水,转身回来,蹲到南雁膝边,拉过她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细细的K金戒指,小心戴到南雁左手的无名指上,笑着轻声说:按美国的习惯,做了太太,无名指是不能空着的。南雁露出惊喜的神情,待沛宁手松开,她抬起手在灯下细看。那是一只细巧的镂刻着三颗心的戒指。尺寸是对的,戴在南雁有些圆润的无名指上,非常妥帖,这让沛宁有些得意。沛宁捧住她的脸,说:他们说这三颗心代表“Past,Present and Future”(过去,现在和将来),那就是永远。南雁将信将疑地说:中国人讲的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啊。沛宁拥住她,很轻地说:我更喜欢美国人这种讲法,有动态感,很科学。南雁倚在他怀里,不语。沛宁轻声说:等将来条件好些了,我要给你买个钻戒。美国人订婚都要送未婚妻钻戒,一般是花三个月薪水,所以晚点买倒是好的,对吧?南雁将那戒指旋着,柔声说,有这“Past,Present and Future”,足够了。
那个夜里,他们带着他们的过去和现在,深深地沉入到他们期待着的将来里。
沛宁在元旦前夜,带南雁参加了中国学生学者们在系里大会议室举办的迎新晚会。系里的中国同学和家属约有三十来人,加上他们邀请的教授和部分其他族裔同学,那夜来了约五十多人,将个阔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按美国常规,各人各家带一两个自己烧的拿手菜,在暗暗的彩色灯影里吃喝谈笑。
南雁是最新的人,一进来就引起大家的好奇。中国太太们都围过来问好,说南雁如果再胖一点,简直就是年画里的标准漂亮小媳妇儿了。真好看啊,她们说。南雁听着这些话,只安静地笑着,并不怯场,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子。你太太看不出是南方人呢,她们又朝沛宁说。这又为什么?南雁这时倒说话了,表情很警醒,直盯着人家问。哎呀,噢,女人们竟有些语塞了,然后有人说:南方的女孩子,相对来说总是要活络一些。沛宁想,她们肯定感觉到了南雁神情里那种迷离走神,但又一时无法理清。沛宁想起来,南雁的父亲是山西人。再看南雁一眼,才发现南雁头顶两侧盘的髻其实很复杂。他想不出那两个复杂的髻是如何盘出来的,其间还夹缠着一根彩色头绳,配着她肩上那条厚重的毛织披巾,让他都有点不敢相认。隐约觉得,自己怕是真的不太认识她的。
沛宁的导师米勒教授和太太黛比,那夜也出现在晚会上。沛宁将南雁介绍给他们,两人都热情地直夸南雁生得漂亮,又说沛宁多么幸运。南雁英文的听力不很好,多数句子要靠沛宁翻译。沛宁译好后,她却坚持自己用英文回答。她讲得很慢,句式也是简单的,可她的发音却很不错,说出来的话,米勒他们也能听懂,频频微笑点头。黛比搂住了南雁的肩膀,说了好几遍:多么可爱的女孩!又去看她头顶的髻,说,这比法国辫子难弄呢,真好看。
黛比个子高挑健硕,沛宁每次见到,她都是修饰得山青水绿。黛比很喜欢穿那种色彩鲜艳,图案抽象的衣服,看上去完全不像个长期居家的主妇,倒像是曼哈顿某个时装公司或广告公司里的大牌设计师。她本科修的是历史和新闻双学位,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有文化的家庭主妇”。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去非洲采访,认识了当时在那里当志愿者的年轻的米勒。结婚前,两人说好这辈子得有七个孩子。婚后,黛比自己生了四个;从亚洲、非洲和南美,又各接养了一个孩子,果然完成了一家九口的家庭大计。南雁来时,他们最小的孩子也都念大学了。
黛比微笑着问南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不是喜欢纽约。然后又问南雁有什么计划。南雁便说,她先要学习英文,至于将来嘛,她想去上学。黛比问,想学什么。南雁笑笑说,也许是艺术设计。噢,黛比夸张地睁大了眼睛:是什么方面的设计呢?南雁答不上来,就说:还要再想。黛比告诉南雁,她如今的兴趣是画油画。米勒教授加进来说:还别说,画得很像回事呢。在家里,她的画跟我们花大价钱收藏的大画家的油画并排挂着,人们都分不出来呢。沛宁和南雁同时笑出声来。米勒教授歪着头认真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哦!黛比得意地搂过南雁的肩,说:欢迎来美国,喜爱艺术的人是有福的。
回家的路上,沛宁拉着南雁的手,握到的却是彼此的手套。他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再去拉南雁的手,就感到了南雁的手从毛织物孔中透出的热气。你真好看,沛宁说。南雁轻笑一声,也不应。沛宁说,大家都这样说呀,你听见的,男生都说我真有福气呢。他的声音更轻了。南雁轻拍他一下,说:我才羡慕她们呢。谁?沛宁问。那些在上学的中国女生啊,南雁说。哦,沛宁漫不经心地应着。他的中学和大学的女同学们,如今大都来美国念书了,他不曾意识到这有什么特别。
沛宁想到了王镭,又说:其实她们读书很苦的,No life。 但很值得啊,能在美国上学,我特别羡慕她们,南雁说。你也可以念的呀,如果你愿意,沛宁说。南雁很轻地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呢。
沛宁这才想,那倒是的,以南雁一个大专生的基础,哪里好跟那些一路走来指哪儿打哪儿的女生比呢?心下涌出爱怜,摸了摸南雁的脑袋,说:乖,我不要你吃那些苦。你看米勒太太过得多好,也不耽误实现自己的梦想啊。南雁不响,将手从沛宁的手里抽出来,塞到自己大衣口袋里。
两个人闷闷地在雪地里走着,静听着被寒夜放大的足声。笃,笃,笃,那是南雁雪靴的声音;咵,咵,咵,那是沛宁的。两相交错,有些杂乱。临到了公寓楼的大门口,听到远处街上消防车尖厉的呼啸声,和着周边混乱的南美社区里蹿出的零星烟火响声,两人才又拉了手,呼着寒气相拥着互道新年快乐。
沛宁说,明年我带你去时代广场迎新年,看烟花!
很多年后,直到他们搬离了纽约,沛宁坐在西海岸家中的客厅里,看到电视机里时代广场上那年复一年的热闹再次上演,才记起,他没有兑现过那个承诺,虽曾数次想到。
沛宁在哥大必修的博士课程,除了四字号的几门课外,其他的前沿课目,都是在国内不曾接触过的,刚开始修课时,很有些吃力。沛宁原想把课在两年里紧凑修完,然后集中精力攻论文。但米勒教授建议他将必修课的学分均匀分在四五年里,每学期都结交一些授课教授。米勒教授说:有的研究生,修完课后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做论文的好几年里基本只跟导师来往,和其他教授接触很少,这不利于将来的发展。甚至找工作时,都拿不到其他教授的强力推荐。
沛宁笑着说:有你的强力推荐就行了。米勒也笑了:一个虽好,越多越佳嘛。米勒又说:其实系里不断有新教授进来,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交换学者,他们带来很多科研的新思路,从中可以学到很多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往往能给你很妙的灵感。沛宁很感激米勒教授这样推心置腹,一点都不像自己听说过的某些恨不得研究生每天在实验室里干十五个小时的老板。能跟随这样的导师,沛宁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按着米勒教授的意思,第二学期开始,沛宁在修课的同时,着手考虑博士论文的实验规划。他的论文选题,是米勒与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IH)合作的细胞分子裂变及能量传递项目中的细胞生态动能部分的研究——是非常前沿的研究方向,将为抗癌生物类药物的研发提供基础实验数据库。沛宁和米勒教授一次次讨论下来,两人都觉得这个选题大有作为。但是,从最初的概念性论证开始,沛宁就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漫长持久的大战役。当那蓝图渐渐清晰后,沛宁心中明白,今后几年,自己将会被论文吞没。
沛宁修课之余,花大量的时间在图书馆里阅读综述评论杂志。那里面收录的,都是顶尖学者对学科前沿动态和研究成果的及时总结。沛宁首先要了解别人走到了哪儿,有多少创新的发现,自己的选题又站在哪里。
令沛宁惊讶的是,有两篇被多个学术泰斗高度评介的论文,标题下竟有王镭的名字。两篇都是最热门的基因映射领域的论文。王镭和导师鲍恩教授的名字,在两篇论文的署名中交替排第一。沛宁知道,这说明王镭确实做出了重要贡献。首先是同样课题在权威学术杂志上接连发表了两篇论文,可见成果意义重大。按惯例,研究生因初出茅庐,发表论文时,导师挂个名字在后面,表示提携的意思。若是导师署名在前,则一般是表示后面的学生做了某些工作。但王镭这次就不一样了,她跟鲍恩教授如此交换署名次序,宣示了她在课题中举足轻重、或许还是跟鲍恩教授平分秋色的贡献。
沛宁盯着王镭的名字看了许久。它变成了 Lei Wang。 在美国这个崇尚个人奋斗、鼓励自我实现的国度里,英文字母却如此轻慢地抹掉了王镭这名字所表达的野心——她父母的,她的。可是,她却向她野心勃勃的目标迈进了一大步。沛宁想,她将他越甩越远了,可他真是为她高兴的。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天。读过王镭的论文后,沛宁一下就进入了每天在实验室里一泡十来个小时的状态。光是熟悉那些国内不曾见过的种种仪器设备,就花掉很多时间。有些昂贵的设备,是系里好几个实验室共用的,需要排队上机。沛宁这样还未正式跑实验的学生,只能排在夜里很晚的时段。还要学习编写一些小程序,以便有效地使用计算机处理实验数据。真可谓千头万绪,沛宁算是开始体验到在美国攻读学位的苦。何况是在哥大,跟的又是大名鼎鼎的米勒教授。有时深夜归家,走在空旷的街上,沛宁会想到王镭。想到她如今在普林斯顿所面临的,肯定不会比他轻松,便长叹一口气。沛宁想,母亲是对的。若他如今跟王镭在一起,两个人都会给拖死。沛宁又想,大概王镭如今也明白了,居里夫妇是这人世里空前绝后的神话。
南雁在最初的日子里,每夜都醒着给沛宁开门。那种时候她总是已经穿着睡衣,神情却不像是从梦中惊醒。开了门,说一声,回来了,就一溜烟钻到厨房里,捧出大大小小的盘盏,温汤热菜。其实沛宁已经在实验室里啃过早晨带去的三明治,或胡乱热了带去的便当吃下。他进门最想做的是倒头大睡,可看到南雁那样的心思,总是不忍,又要坐下来,将汤菜喝下吃下,然后陪南雁说几句话。有时在南雁转身去洗碗的瞬间,他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过去。再醒过来,灯已经灭了,只留着墙边一盏暗暗的夜灯,将厅里的物什映到房顶,一排多棱的暗影挤作一团,非常诡异。自己身上则给盖上一张薄毯。此时沛宁起身进屋,会在暗里看到南雁背对着门的侧卧身影,静得像凝神思考的人形雕塑。直觉告诉他,南雁是醒着的。在这常常是下半夜的光景里,沛宁有时会想起,他们已经好久没好好说过话。但也不过一转念而已,随即就淹在自己的鼾声中了。
后来,沛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进门时迎接他的,变成了小客厅顶上那些形状诡异的黑影。他蹑手蹑脚地进屋,再转身,还是习惯地去看沙发前的小餐桌。那上面总有几只碗碟,整齐地摆着。扣着的盖子擦得清亮,在幽暗的灯里闪出微光,让沛宁想到南雁走神的双眼,忍不住过去轻抚它们一下,却并不加热饭菜,只是坐下来,象征性扒几口,然后盖上。
南雁的菜烧得有模有样,倒真是出乎沛宁的意料。她告诉沛宁,沛宁走后,她业余除了学英文,还上了烹饪班。她不仅学会了像模像样地炒菜,还会自己熬米浆,摊制蒸煮各式肠粉,再浇上她用不远万里带来的山黄皮干熬制的酱料。这让沛宁联想到她执着地给他写英文信的劲头,暗自吃惊。
沛宁的日程,基本上就绕着实验进展的日程转了。有时中午回家吃顿午饭,也不定碰得上南雁。只有在实验的间歇正巧凑上周末时,他们才能在不用早起的早晨,彼此说说话,确认着什么似的,寻看对方的脸。很多年后,沛宁还能想起那种时光里的片断。天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进来,将屋里的浮尘漂出暗蓝。他们有如从深海底部一路相缠着劈波逐浪终于抵达沙滩的鱼,躺在彼此的赤裸修长的臂弯里,让急促的喘息声慢慢平息,安静地躺很久。沛宁的心会很软,他愿意这是无穷的时光。他跟自己说,他是深爱着这个在自己臂弯里安静地眨着一双无辜大眼的妻子的。
晚春里又一个这样的早晨,南雁忽然在他的臂弯里哭出声来。任沛宁怎么探问安慰,都不肯停下。直到她自己哭累了,才揩着泪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心里很闷。沛宁拨弄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来陪读的太太们,都要过这个关的,渐渐就会习惯。这话像不小心触停了个什么开关,南雁瞳仁里本来摇曳着的两点微弱蓝光,啪的一下就灭了,泛出极小的两点墨黑。他深喘口气,望着天花板,说不出话。南雁安静地起身,慢慢穿着衣裳,轻声说:Too bad,that is not my American dream(遗憾,那不是我的美国梦)——她说的是英文,但不是像美国人那样强调 that 和 my (我的),却着重说了句末的“美国梦”。
沛宁有点想笑。他看到南雁高高伸出的长臂,卡在火红的毛衣袖里,挣扎着塞不过去,赶紧起身帮忙。他从身后揽住南雁,说:都是我不好,连个蜜月都没有,等到了暑假,我一定带你出去走走,嗯?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南雁的声音冷下来。沛宁松开手,等她下面的话。我跟张妮联系上了,南雁说。沛宁哦了一声,那是南雁自幼的好友,如今住在康州。她告诉过南雁: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是什么,这让她给沛宁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怎么样了?沛宁笑着问。南雁微蹙了眉,说:她刚生了孩子,双胞胎啊。换了别人要欢喜死了,可每次给她打电话,都要听她哭啊。沛宁说:听起来好像是得了产后忧郁症呢,弄不好很危险的,对母子都不安全。你一定要提醒她,跟她先生也得说,一定要去看医生。南雁点点头,说:他们知道的。但我不觉得是什么产后忧郁症。她跟我在电话里哭,说她想考医生资格,但现在全停下来了。她说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男婴,自己就是他们的奶瓶,随时哭随时就得喂。两个轮流哭,你想想。沛宁摩挲着南雁的手,轻声说:你要鼓励她,多安慰安慰她。任何一种变化,开始总是最艰难的。她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肯定没问题,只是需要时间适应。南雁不响,轻叹一声,说:让我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些,是她跟我说,南雁啊,我过去总跟你讲,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成为什么,几天真!几可笑啊!南雁说到这儿,声音又变了。
沛宁看到南雁的嘴角塌下来,赶紧说:那话的意思是不错的。南雁苦笑说:她也晓得。但她讲那只是一种承诺,就像在悬崖上牵出钢丝,那头放一箱你最想要的宝藏,你得走过那条钢丝,才能拿到它。可那悬崖下有多少白骨啊!南雁的表情是惊恐的,似乎她正面对着一堆堆森森白骨。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沛宁都给吓着了,觉得她的瞳仁里果然映出一堆白骨,赶紧避开南雁的目光,努力镇定下来,说:张妮说得一点都没错。你知道吗?这个悬崖下面,就是茫茫大海啊。当年横渡大西洋而来的清教徒,不知在海上死了多少。那大海下面,就是他们的森森白骨。但这个承诺不曾改变,所以才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移民不远万里,前赴后继,靠的就是这个信念啊。南雁的脸色有些缓过来,苦笑着说:就是那歌里唱的,这是自由的土地,勇士的家园。
沛宁心里想笑,嘴上又说:你该这样想,我们的美国梦,是不分你我的啊,你看,我现在天天都走在那条钢丝上。说着,他笑着轻抚南雁的脸。南雁将信将疑,坐在那儿,有点走神,忽然将左手食指抵到沛宁的唇上,说:你慢一点,不要把我绕晕了。沛宁笑着耸耸肩,南雁又接上来,说:不对的,你这种话,是中国人最爱讲的,美国人不是这么说的。沛宁侧过头去,笑出声来,说:美国人怎么说?
美国人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沛宁一惊,说: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他的意思是,这个指向多义的英语说法,南雁是怎么听懂的?噢,我没事,有时下午会跟楼里的太太们聚聚,喝个下午茶什么,听她们聊到的。啊?沛宁有些欢喜起来,说:那很好啊,你都听得懂吗?对你练英文有好处的。南雁皱了眉,说:当然大部分听不懂,但大陆、台湾和香港来的太太也不少,我不懂,她们会译给我听的。我很喜欢美国人这种讲法,跟我妈妈从小跟我们讲的,意思是一样的。沛宁有些吃惊,说:是吗?转念想,那个漂亮的黄阿姨,不,他如今的那个岳母,大概是早年在广州念中学时接触过欧美传教士吧。这时他又想起,他们刚认识时,南雁就跟他说过,她将来想到美国学艺术设计。她是认真的,竟是他没有上心,完全没有。
沛宁正走神,南雁又说:我真的没想到,英语有这么难。我来之前,走路都在听英语带子,听“美国之音”,感觉能听下个七分八分了呢,可一来,发现根本听不懂,急死人。沛宁放松下来,说:语言这东西,靠的是时间。很多留学生,就算托福考过了六百分,刚来时也不可能声声入耳,你急什么!话一出口,沛宁就有些后悔,知道自己言下之意是你的水准就差得更远了,怕南雁敏感,赶忙说:慢慢来,女生对语言的感觉比我们好,早晚的事儿。南雁说:那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可以提高学习效率呢?沛宁拍拍她的肩,说:这个真的还没有,就是水到渠成啊。你先去找那些太太们问一下,这里有很多教会、政府、社区的机构,都设有免费英文班,供新移民上课的。南雁说:可光能听说还是不够啊,要上学,是要考 TOEFL 的。
沛宁愣在那儿,虽然他不清楚她要上什么学,但以她目前的水准,还有得熬呢。其实,那悬崖下何止是白骨?还有多少半途而返者扔下的裹着未酬壮志的包袱呢。但他不想告诉南雁。这个世界上,谁没有梦?见过王镭那样生下来就被那“居里夫人第二”的弥天大梦赶得一路急喘的女孩儿,南雁再说什么,都上不了他的心。而且,一个女人的注意力那么容易被生活分散,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沛宁没空操心这种没影儿的事。更重要的是他作为男人那脚下的路。只要他立住了,他的妻子也就立住了。沛宁知道这个结论很不正确,可他是科学家,他看的是事实。比如张妮,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以自己今日的现状可以推想,天晓得,那个王镭要吃多少苦。当然,南雁不是王镭。他最终娶的是南雁,这让他欣慰。
那次谈话后不久,南雁就到哥大一个学生食堂里打工去了,负责为沙拉吧配制沙拉。沛宁想不出她怎样在外面跟人沟通。而系里的同学,不时跟沛宁说,他们在这里,又那里,见到了“你太太”,沛宁心下就更是惊奇。到了这时,沛宁跟南雁的日程完全岔开了。他的实验进入了实质性阶段,有时几周尝试下来,证明的却是自己理论推导中的判断错误。在假设下求证的长旅,一下就断在暗无天日的隧道里。就算是跌跌撞撞,也得赶快起身,重新寻找走出黑暗的方向。虽然就这类挫折面见米勒教授时,沛宁得到的都是耐心体贴的安慰,具体而又有启发性的建议,但几次另起炉灶的经历,让作为博士生的他,终于体会到了所谓科学道路的艰险。他变得很沉默。过去听到人们说在美国念个博士要脱一层皮,至少要五年六年的鏖战,沛宁竟还有些兴奋,因他不信那样的话,总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如今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行”,却再一次看到自己能力的局限——就像那年高考后,他突然看清了王镭背影时的感觉,令他在挫折之外,还有些伤感。
深夜里归来,沛宁再看到南雁背对着门侧躺的身影,心下会生出温暖的冲动。那个身姿在夜里显得温暖松弛。他能感到南雁呼吸的韵律,她的眼睛肯定是安然闭上了,这给他安慰。他们甚至在沛宁没有实验的周末,都会常常错开。他有时睡到午后才醒,看到南雁空出的那边,床单总是扯得出奇地平,枕套一看就是小心拍打过的齐整。它们让沛宁在半醒之间生出几丝浅淡的怨,耳里却是纽约地铁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响。沛宁皱着眉头,满鼻子都是地铁里污糟的臭气。他觉得他看见了背着个双肩包的南雁,又留起短发的南雁,在纽约地铁里四处流窜。她去大都会博物馆,去自然博物馆,去格林威治村,去看画展,去社区学院学英文,去外百老汇观摩无名艺术家们排演的话剧里的布景……那已是沛宁不熟悉的世界。
到了这时,南雁在餐桌上为沛宁备下的晚餐和第二天带去学校的午餐,变成了简单的西式快餐。沛宁想,那大概是她从打工的学生食堂学来的手艺,三明治、土豆沙拉、意大利面。有时配装的蛤蜊汤或面条鸡汤,甚至能看出是撬了罐头盒子直接倒进小汤杯里的,沛宁自己塞到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可填肚子。偶尔,才会有些煎锅贴或炒牛河。它们让沛宁开始怀念以前夜归时,那些令他联想到南雁目光的小餐桌上的盘盏。沛宁只有在起身后,看到窗前小小书桌上堆满的英文读本、TOEFL 考试指南等,还是一成不变的那几张封皮,心里才安定。它们让他确定,那个背着粉蓝色双肩书包的南雁其实并没有走远。他的直觉告诉他,她也很难走远,这是安慰。
果然,TOEFL 五百分这么个低标杆,南雁一直冲,一直冲,直到沛宁在哥大拿下博士学位,进入同在纽约城里的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做博士后时,都不曾冲过。沛宁虽然对南雁在备考过程中会遇到的困难有过心理准备,但南雁竟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和这么长的时间,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吃了一惊。
在新世纪的元旦之夜,沛宁和南雁迎来了女儿南南。新世纪到来的那个时刻,南雁刚从产房里推出来。楼层里繁忙的医护人员大厅和病房里的所有电视,都锁定时代广场庆祝新世纪的狂欢画面。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兴奋地互祝新世纪,互祝新年快乐。沛宁望着电视屏幕,意识到他们都已年过三十,在纽约住了七年,他却不曾兑现自己的诺言,带南雁到时代广场迎接新年。他握起南雁的手,南雁浅淡一笑,在他的手心里捏了一下,他转眼看到南雁眼里的薄泪,赶紧低下身子帮她揩去。
他们换到了博士后的两房公寓。南南出生不久,南雁就为她的父母申请来探亲。南雁的父亲明显见老了,每日沉默着,很少说话。六十五岁的南雁母亲,仍然精力充沛,头发有些灰白了,还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色泽素雅的碎花衣装掐着腰线,目光清明,手脚麻利地在小小的公寓间为南南换尿片洗奶瓶烘洗衣裳,几乎包下所有的家务。她却也不让南雁闲着,总赶她去看书。她也知道,南雁最大的心愿是考过托福,能去读一个学位。可对南雁要学什么,沛宁从未听她母亲问过。沛宁就想,她们果真是母女呢。
沛宁所在的康奈尔医学院的大型生物药理实验室,在南南出生的那个春天空缺了两个实验员的位置。沛宁建议南雁去试试。南雁开始不大愿意,说还是想专心学习英文,争取考下 TOEFL,好去上学念书。沛宁就说:我就是想让你换一种更有效的方法学习英文。那种学生全是外国移民的英文班,同学间水平差得很远,老师要照顾英语最差的学生,年年徘徊在初级水平。你读个一年足够了。做这份工作,赚钱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份工作你就走进真实的英语语境了。听美国人扯没油没盐的闲话,讲笑话,谈正经事情,传谣言八卦,搞办公室政治,还有请客送礼人情往来,有意思着呢。对你英文程度的提高,一份工作所能起的作用,比光上语言班或埋头在家里死读书,有效多了。沛宁又笑:你到美国那天,我会想到在家里喷空气清洁剂,就是闲聊时听美国同学说的啊,要不我哪里懂?
南雁听了先是不响,隔了一天,她表示愿意试一试,申请那份实验室的工作。
药学专科学校毕业又苦读英文多年的南雁,专业上有沛宁帮忙恶补,又得到沛宁博士后导师菲利博士的推荐,通过面试,顺利进入实验室担任细胞培养方面的实验员。在生命科学领域,这类实验员的需求量很大,工资也不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沛宁想,南雁那样执着地要考托福,念学位,还不就是要在这个国度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够有份自食其力的体面工作?他觉得她会欢喜的,他也为她的欢喜而欢喜起来。只是那日,当他走进南雁所在的实验室,看到她穿着雪白的大褂,在那儿熟练地摇着试管,一边应着他的话,一边从容地往试管架上的试管里和细胞培养皿里滴加化学试剂时,沛宁忽然记起,他们第一次在新生园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南雁说到她在药检所的工作时,讲的竟是“实验室里的那点破事儿”,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南雁盯着他问。沛宁看到她的表情紧张起来,手里仍不忘摇晃着试管,就想,这是个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他想提醒她,这里有机器晃试管的,但忍住了,想过会儿再说吧。他喜欢看她这种专业人士的姿态。生了孩子的南雁更丰腴起来,让沛宁想起她由母亲领着,到南宁见他的样子。只是她脸上的轮廓线硬了些。没什么,你穿这白大褂真神气,很专业的样子,他笑着说。肯定有什么!你说!南雁凑上前,伸出空着的手,要去掐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了,沛宁的心软下来,说:我想起你很早的时候说过的,你在药检所做的不过就是实验室那点破事儿。南雁晃着试管的手停了下来,很短暂的一个停顿,马上又恢复了晃动。沛宁看到她的目光越过了自己,有点走神。我说过吗?南雁似乎在自问,然后苦笑了一下。
沛宁转过身去,手指划过阔大的实验室,说:这是世界第一流的实验室啊,哪里会是破事儿?南雁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望向那些大大小小器皿仪器排出的浩大阵仗,还有各研究人员装置各异的实验台站,说:真没想到,在这里,很多实验器皿都是一次性的,好是好在不用洗刷,但实在太浪费了,看着让人心疼,对环境也是污染呀。沛宁说:你慢慢就会习惯的。我希望将来能有自己的实验室。“居里夫妇”四个字,已经跳到唇边,却硬是生吞了回去。那是王镭的话,不是南雁的。王镭在普林斯顿拿到博士学位后,已进入布朗大学任教。她总是跑在他的前面,沛宁已经放弃了追赶她的愿望。
两人怀着各自的感伤,一时沉默下来。
沛宁后来回想,南雁的工作,应该是给过她快乐的。作为康奈尔大学的职工,第一次领到康奈尔大学开出的工资时,南雁将淡绿的工资单副联,插进一个细长的枫木镜框,和那张在哥大学生食堂沙拉吧里打工挣下的“第一张美国支票”一起,拿过来让大家看。南雁的爸爸妈妈戴上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对支票上的内容一一问过来,最后都说:噢,你看,我们南雁真正进入这个社会了。很好啊,真的很好!
第一次领工资那天的夜晚,南雁请全家去中城的“五粮液”川菜馆吃饭。晚春的傍晚时分,特意穿上浅桃红短裙的南雁抱着刚刚可以直起腰的南南,走在沛宁身边,身后跟着她那优雅老去的母亲,搀扶着她那日渐衰老的父亲,一家人说笑着一同走去地铁站。街道上有很多鸽子,他们走过,鸽子就飞起来,啪啦啪啦地,此起彼伏,越飞越高。沛宁的眼睛有些发热,他装着去追视那些鸽子,看到的是华灯初上的高楼,一幢接一幢,在天际线上,他们像是深陷在楼群隔出的深谷里。
南雁将脸贴到南南的小脸上,轻声说:有孩子真好啊,等他们长大了,我们就老了。想到这样的夜晚,人生还是很美好的。沛宁听到她在说孩子时,用的是“他们”,有点吃惊。在他们双双年过三十后决定生育计划的时候,南雁很肯定地说过,她只想生一个孩子。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了,这是她给出的理由。沛宁由着她,没有异议,他愿意她是开心的。而在这个时刻,沛宁并不能肯定南雁真实的意思,他轻揽过南雁,说:如果你觉得好,我带你来美国,我们熬过的这些日子,就都值了。
当然好,我要谢谢你的。南雁很轻地说。沛宁接过南南,南雁挽住他的手臂,顺着移动电梯,降到地铁站深处。
四
儿子宁宁在南南近三岁的时候,不期而至。
那时,沛宁刚离开工作了两年的一所维吉尼亚州小学校,来到西海岸的俄勒冈大学,开始争取终身教授资格的六年长跑。在求职换工作的过程中,沛宁一路得到米勒教授和哥大系里的其他教授、康乃尔医学院博士后导师等的强力推荐,算是相当顺利地安顿下来。而南雁的 TOEFL 成绩终于在他们去维吉尼亚之前过了五百五十分。 到了维州后,在沛宁的建议下,她写信回国办妥了大专期间的成绩单,进入学校的生化系念读本科课程。南雁大专期间所学的专业课程折算过来,可抵掉拿本科学位所需的近半学分。两年间,南雁一边在系里的实验室工作,一边在沛宁的帮助下修课,终于拿到了生化专业的本科学位,升任资深生化分析技师。
南雁拿到本科学位证书后,将学位证书的彩色复印件寄给在北海的父母。南雁说:我妈妈会高兴的,我没考上大学,她一直都很遗憾的。沛宁心里对这学历是不在意的,但他看到它给南雁和她的母亲带来如此的快乐,也跟着高兴起来。南雁在估算着母亲该收到毕业证书的那个周末,给北海家里挂去了电话。母女俩在电话里说个没完。南雁咯咯咯地在那儿笑,声音那么响,那么无所顾忌。沛宁听到她笑得如此活泼,心下暗暗吃惊。南雁最后将电话递给他,说妈要和你讲两句。沛宁接过电话,跟岳母黄阿姨寒暄过后,就听黄阿姨在那头说:我和你爸都要专门谢谢你,这么多年对南雁都那么支持和培养。我这个当妈的晓得的,南雁跟南鹭是不同的。但南雁肯用功,有志气的,又肯拼。她走到这步不容易,美国真是没有白去了。我们老了,看孩子们肯上进,有出息,真的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沛宁应着,想,原来黄阿姨这么看重南雁拿个本科学历啊,而南雁对母亲的这个看重,也是很在意的。他放下电话,一时竟有点回不过神来。
沛宁的博士论文和后续的研究,在顶尖的《自然》、《细胞》等杂志发表后,反响相当不错。他的研究方向开始涉及九十年代以来非常热门的基因映射领域,顺利地同时从世界卫生组织、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IH)和私人基金会拿到数目可观的三笔研究基金。俄大为他提供了配套的启动基金,让他筹建实验室。在最后一次到俄大面试时,学校请南雁和沛宁同行,让她也看看学校和学校所在的尤金市。他们顺便沿俄勒冈海岸跑了几天。南雁对这儿的森林和海岸线一见倾心。险峻优美的海岸线风光,倒没有让南雁拿来比照她的故乡北海,但她一再说,她很喜欢这太平洋上吹来的风,那海的味道,跟东部的大西洋海岸非常不同,是她更熟悉的那种海的味道。虽然尤金不在海边,但开车几十分钟就可以见到太平洋啊,南雁很兴奋。
沛宁一到俄大所在地尤金,行李还都堆在临时租住的公寓里,就开始组团队,招研究生。南雁挺着日益沉重的身子,安静地出出入入,帮忙着处理新建实验室的各种琐事。到了宁宁出生的时候,南雁的父亲已在北海中风,卧床不起,南雁的母亲不再可能前来帮助。而沛宁的父母也因沛宁祖辈的健康不佳而无法离开。维持这个四口之家生活正常运转的重担,落到了南雁的肩上。
沛宁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哥大读博士的那些日子。他每天至少得在办公室和实验室待十四到十六小时。看资料,定研究方向,指导或校正学生的研究,上课,写论文,处理实验室的事务和人事安排。不同的是,深夜归时,他连细看南雁静卧背影的心情都不再有。宁宁的婴儿床直抵在他们的大床边上;而南南常常因为怕黑而哭醒,由南雁抱了过来,横在他们中间。宁宁还睡不过夜,一哭,两人的第一反应总是先踢一下对方。可在沛宁的意识完全恢复之前,南雁就已经爬起,下床去冲奶热奶。在沛宁的眼皮终于再也强撑不住耷拉合上之前,他总是看到南雁穿着那件绒面的浴袍,弯着腰在小床前的那团黑黑的身形。他心里会有点难过,却来不及消化那难过,就再一次陷入沉睡。第二天清晨起来,南雁总是已在厅里忙碌。他看到搭在婴儿床头的那件粉橘色浴袍,会有点恍惚,不知夜里看到的那团黝黑是真是假。
浴袍是沛宁在南南出生后的第一个情人节送给南雁的礼物。那时南雁心疼母亲,南南夜里便由自己带睡。沛宁怕她夜里起身弄孩子会着凉,就去“维多利亚秘密”女性内衣店挑了一件厚实的浴袍。沛宁记得,在情人节的夜里,将那深桃红的缎带扯开,南雁兴奋地揭开层层粉红桃红的软纱纸,跷着好看的手指拎出那件袍子时,笑得却有些勉强。这可是你给我送的第一件“维多利亚秘密”,她说着,脸色就暗了。沛宁赶紧说:你夜里老是起身,穿上它不会着凉了。南雁轻笑了点头,说:你情人节去买这个,人家没夸你啊!沛宁表情有些尴尬,说:她们说我是……“好儿子”三个字,一下给他含在口中,将自己给噎住了,在那儿傻笑。他那夜才想起来,在那店里出入的男士,买的都是花里胡哨的性感睡衣和内衣,有些看着甚至是《花花公子》封面女郎才会穿的那种黑色吊带连丁字裤的风格,难怪他捧出这么个浴袍去交钱,人家会认为他是去孝敬母亲呢。
虽然在南雁接着到来的生日前,沛宁又专门去“维多利亚秘密”买了件豹纹的丝绸超短吊带睡裙,却从未见南雁穿过。等他问起,南雁笑笑,说:那是要穿了,早晨在床头等着吃甜心端来的早餐的呢。而这件橘色的绣花浴袍,却从给南南起夜喂奶,到给宁宁喂奶起夜,都一直用着,让沛宁叹气。
当日和学生小组开完午餐会,沛宁又专门跑了趟购物中心,到“维多利亚秘密”,挑了一件水蓝绣花的新浴袍。当他将包着浴袍的礼盒双手递到南雁手里时,故作俏皮地说:如今我们儿女双全,美国人讲的就是粉红粉蓝,配了个正好。南雁将它展开,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路水蓝了。沛宁没有应声,但他记得的,那个剪着一头男孩子式的短发,张着一双迷离走神的大眼,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的南雁,就是淹在一片水蓝里。这是海的颜色,我喜欢的,南雁说着,小心地将新浴袍折起,倾过身来,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
之后,沛宁就再也没见过那水蓝色的浴袍。很多个清晨,他看见南雁仍是规矩地穿着那件御寒的厚重粉橘色浴袍,在厅里折叠着一堆堆刚烘好的衣裳。他多次想要问起那新浴袍的,却总是被插进来的种种事体打断。后来隔得太久了,再有机会问,他也不想问了。他愿意连晨光也是模糊的,他就不用看清南雁那张因缺眠和劳累而被时光削长的脸,在黯淡中跟他直面相向。
沛宁能帮得上南雁的,就是在大早将南南送到幼儿园。襁褓中的宁宁,则由南雁在稍晚的上班途中,送去给在地质系读博的中国同学老孟的陪读太太照看。两个孩子都由南雁在傍晚下班的路上接回家。沛宁将这个家,两个孩子,加上自己实验室筹建过程里那些最细碎的事务,小到试剂试管培养皿的尺寸定夺,大到通风口的安装挪移,全都甩到了南雁身上。
也正是在这时候,沛宁听到了王镭离婚的消息。她嫁的那个英俊的美国同学,沛宁在哥大期间出席首都华盛顿的一个专业年会时见过。小伙子扎着长长的马尾,一脸的聪明相,反应非常敏捷,专业上的视界很宽阔,给沛宁留下很好的印象。他看到王镭和他并排而立,几乎等高,两人间有一种非常默契的气场,非常好看。沛宁心里为王镭高兴。那时,他们夫妻双双都要去往布朗大学了,沛宁还想,王镭果然走过那悬崖上的钢丝,获取到那尽头的她想要的宝藏,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了。可是,王镭还是看到了悬崖下的几粒白骨。
王镭在沛宁去电征询一些实验机构设置的技术性问题时,告诉了沛宁她离婚的消息。电话里是长时间的沉默,沛宁想她可能哭了,但他没有听到哭声。他轻声叫了两声王镭,才听到她在那头说:我也许太要强了。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沛宁说不出话来。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他太知道她了,知道她心里由父母种下的那颗种子所长出的树,高大得让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它的名字,但他知道她的。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珍视她心中的那棵参天大树,在他一直走一直走,万水千山,走到中年的时候他说了:王镭,女士永远不会错。你更没有,我一直都以你为骄傲的——这最后一句,他说的是英文。王镭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变了,说:太晚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真是个好朋友。说完,就将电话挂了。
沛宁放下电话,为王镭难过了一阵。转眼看到电脑屏幕上南雁刚传来的实验室原料设备的采购清单列表,点开,一条条做得那么详尽,不同的生产厂家,品牌的优点缺点对比,选择建议都一一列出。沛宁舒了一口气,想,南雁终于也走过来了,这个想法让他深感欣慰。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再听到南雁谈她的美国梦了,那么,她该是安然了。一个人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谈论健康,不是吗?
沛宁的实验室开始运转的那个秋天,他们搬进了南雁一手选置的房子里。沛宁跟系里各方面的磨合也基本完成。手下的团队已有模有样。他的博士导师米勒教授到西雅图开会时,专程转到尤金,参加了实验室成立的大型派对,并送给沛宁一个惊喜:沛宁发表在《自然》杂志上的博士论文入选全美分子生物学学会的学术论文红皮书——那是十年一选的全美优秀论文选本,是极高的学术荣誉。虽然沛宁心下知道,自己的入选跟米勒教授是红皮书编委会负责人大有关系。
作为学界泰斗,米勒教授的到来,让沛宁在学校和系里的知名度大增。米勒教授站在沛宁的实验室里,谈笑风生。几年不见,他除了头发花白了,还是精力十足。他告诉大家,沛宁是他最聪明的学生之一,而要论刻苦,在他的学生里几乎无人能及。他相信,沛宁今后一定会在专业上大有成就。沛宁站在米勒教授身边,听到这些话,脑袋里跳出来的第一个画面,竟是在哥大研究生公寓里,那小餐桌上南雁摆出的那些盛着汤菜的盘盏。暗暗的灯影里,它们像南雁在望着夜归的他。他一个激灵,立刻陷进众人的笑声中,再四下环顾,实验室里并没有南雁的身影。
米勒教授当夜来到沛宁和南雁在城市近郊的家中。秋天的尤金已开始了漫长的雨季。车子停稳,米勒教授走出来,转身到车库的门口,张望着他们的前院,沛宁这才注意到,那青草竟剪得如此齐整,衬着雪白的矮栏栅前矮矮的花带,新鲜得不像真的。他每日早出晚归,竟都不曾有空留意过这些,心下就有些懊悔。南雁抱着宁宁,拖着南南,母子三人站在泥红色的大门前,笑意盈盈地迎接他们。南南穿着桃红绣花的小绒衫,一条短短的桃红夹咖啡色的灯芯绒小格子裙,桃色的连裤袜,一双短筒的深棕色翻毛小皮靴,直直的长发披下来,在那儿有些羞涩地笑着。宁宁则是穿一套短小的牛仔装。米勒教授趋身上前,和南雁及孩子们拥抱在一起,递给南雁一瓶红酒,又给孩子们分发了小礼物。南南拿到的是个漂亮的芭比娃娃,宁宁的是一个外星人的 Lego (乐高玩具)。进大门前,米勒教授还不甘心地转过身,走下台阶,再去看那门前的小喷泉,配着客厅窗前的日本枫,地中海式房子的墙石,由衷地连声叹道:多么美的家呀!风水真好。听米勒教授发出怪异的“风水”二字,沛宁和南雁都笑起来。沛宁在进门前,转过身来,再看了一眼前院,果然看出了自己平时从未注意到的美妙,心里很有几分自责。
晚餐是南雁烧的海鲜炒面,烤意大利大蘑菇,浇着她自己用橄榄油、意大利醋拌了蒜茸调制出来的汁,恰如其分地消解掉那大蘑菇肥厚口感的腻;烤三文鱼和奶油烧淡菜。甜点则是南雁自己烘焙的蓝莓奶酪糕。铺着雪白暗花台布的餐桌上燃着蜡烛,南雁一边照顾着孩子们,一边陪米勒教授和沛宁喝着红酒,笑意盈盈,话却很少。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绒衣,在烛光里显得圆融而温暖。她再也不是那个对着菜谱手忙脚乱地煲汤炒菜的南雁了,沛宁想。她如今的厨艺已可谓中西合璧,从来不像别家的中国主妇在这样的场合里总是独自忙碌在厨房,却在满屋的笑声中缺席。她非常善用烤箱和微波炉,甚至从不起油锅,端出来中式菜肴又样样看着非常地道。沛宁知道,这些都是她早年在纽约时,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出门打工、学英文、看展览而摸索出来的厨艺。
南雁适时地夹在沛宁他们的谈话中调侃几句,从容里有着雅致。米勒博士显然也意识到了,一边夸着南雁的厨艺,一边对南雁说:你变了好多,进入了女人最黄金的时期。还记得你刚来时,总是躲在沛宁身后呢,头一下子在他的左边冒出来,一下又在右边,像只小松鼠,非常可爱。南雁红了脸道谢,又说:这么多年了,都老了呀!米勒教授说:怎么这么说!四十五岁才是女人的全盛期啊,老?你还差得远呢,慢慢来,你最好的日子在前头等着你呢。
米勒告诉南雁,沛宁一定会有大成就的:我早知道他一定会有自己的实验室,他在我实验室的最后两年,我让他带两个新来的女研究生,让他练练管理能力。米勒教授眨眨眼睛问南雁:沛宁没告诉你吧?一桌都笑了。米勒又和南雁聊起她的工作,说:真好,沛宁以前老说,你的美国梦是经济独立,能从事自己感到骄傲的事情。如今,都实现了。让我们为南雁干杯吧!沛宁坐在南雁对面,听到米勒教授的建议,赶紧拿起酒杯,一下看到了南雁眼里的泪,很薄,却被烛光映得特别亮。沛宁也有些激动起来。南雁含笑谢过米勒教授,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她起身离去,一会儿,再坐回来时,沛宁看到她平静下来。
饭后他们坐到客厅里,陪米勒教授聊了好一阵,说工作,说老同学、老熟人、老教授们的近况。又谈到米勒太太黛比如今迷上了摄影,孩子们都离家了,她也满世界地跑,前段还到非洲去拍了两个月。南雁后来就别过,去哄孩子们睡觉,直到米勒教授在夜里十点多钟道别时,她才出来相送。她将米勒教授一直送到大门外,米勒教授拥抱着她时,再一次说:很高兴见到你这么好,孩子们这么漂亮健康,我回去要告诉黛比,她也会很高兴的。
沛宁将米勒教授送回他下榻的酒店,回到家里时,餐桌已经清空,看上去什么都不曾发生,让他有些虚幻的感觉。沛宁回到卧室,借着墙道下方夜行灯微弱的光,第一眼看到的是南雁侧卧的身影。南南并不在床上。他轻手轻脚地换了睡衣,躺下前,再看了南雁一眼,这是他已经忘记了很多年的姿态,每一个起伏都能让人感到张力,绷得很实。他知道南雁没有睡着,那时——早年在哥大的时光,他就是知道她在这个时刻没有闭上眼,也不曾有心力去安慰过。他心下内疚,侧过身子,将手搭过去,很轻地说:忙了一天啦,你很累了,睡吧。
南雁的上身开始抽动,开始很轻,他就凑近了,搂住她。南雁试图挣脱他,身子抽动得更快了,他终于听到了压抑的啜泣。怎么啦?他一边轻声问,一边起身去床头的矮柜上扯过面纸,塞到南雁手里。南雁不响,轻轻地揩着泪。沛宁伏到她肩上,小声说:又怎么啦?不是好好的,很高兴的吗?南雁的手停下来,翻身平躺下,轻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米勒真好,这么多年没见了,真的像见到父亲的感觉,让人想起好多事情。你看米勒是怎么照顾你的,你都不用自己要求,他一步一步都为你想好了。
沛宁也躺下来,说:可不是吗,他说得真好。他说什么说得好了?南雁问。沛宁听到了浓重的鼻音。你的美国梦啊,讲得真好,我也为你高兴呢。南雁侧过身来,轻拥住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他没讲对,你信吗?沛宁不响,等她的话。南雁又说:那是你们以为的我的美国梦。沛宁呆在黑里,不敢喘大气。是你们塞给我的,包括我妈。南雁,如果你这样讲就很没意思了,沛宁的声音冷下来,你总是说要上学,念书,拿学位,独立,这么多年,我都是支持的,你也做到了,反倒又说,是我们塞给你的。南雁安静地听着,很久很久,都不响,让沛宁以为她睡着了。忽然,她才又说:确实很没有意思,你从来就不懂,也不想懂。说着,侧过身去。沛宁就听着她的啜泣声,心里烦躁起来,也侧过身去,跟南雁背靠背地躺着,说:忙了一天了,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待南雁在身后安静下来,他再转头去看,她的身形凝固了。他想她的双眼大概是睁着的,再一转念,自己就迷糊过去了。
实验室正式运转起来,时光车轮的转动便以加速度前行。沛宁每学期开两门课,一门本科四年级和研究生修读的四字号课程,一门研究生读的五字号课程。还带着硕士、博士共五位学生,再加实验室林林总总的十几号人马。因时间不能配合,连早晨送南南上学这事儿都只能推给了南雁。他还要不时地飞往各地参加学术会议。到了这时,实验室的初始构建已基本完成,仪器设备等硬件设置已决定下来,进入了常规的运转,南雁便申请转到系里一个比较成熟的实验室去了。那里做的实验比较常规,不需要在夜晚或周末也得去观察或换培养基。而且作为一个将来要有大发展的实验室,沛宁按规矩也是该回避让直系亲属直接在手下工作的,这对他们夫妻双方,都是一个有益的工作变动。这时的南雁,话越来越少。沛宁甚至也是故意地躲着跟她对话的时机,他不是不知道南雁需要倾诉的时光,只是他太忙太累了。沛宁总是想,等他拿下终身教授的资格,一切走上了正轨,他会有大把的时间来修复这些临时的失却。
第一个变故是在来到尤金后第二年的晚秋发生的。
沛宁那夜从芝加哥参加完学术会议,一程程往回飞到尤金,在湿淋淋的雨夜里从车库走进家门时,已近午夜。他放下简单的行李,走进厨房,开冰箱抓了几块奶酪和曲奇饼,正要到电热壶前倒杯热茶,忽然看见起居间深处那张摇椅上坐着睡着了的南雁。
沛宁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这时节家里还没开暖气,雨夜里凉飕飕的。南雁穿着沛宁宽大的蓝绿相间的大格子厚毛绒衬衫,牛仔裤胡乱卷着的两个裤管高低不平,两只脚交叉着,连袜子都没穿,整个人在厨房青蓝的台灯光下,显出惊人的苍白瘦削,异常刺目。沛宁赶紧去找来一双袜子,想给她穿上。靠近她蹲下来时,闻到一股刺鼻的呕吐物的腥臭,沛宁下意识地往后一偏,失去平衡,咚的一下坐到地毯上。南雁就醒过来了。沛宁这时看清了她胸前和肩头都是呕吐物的痕迹,惊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病了吗?电话里也没说呀?南雁有气无力地说:说了又怎样?也不可能让你赶回来。宁宁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刚用冰敷了,体温暂时降着,后半夜不知会不会反弹呢。看了医生吗?医生怎么说?沛宁问。昨晚烧得太高了,去看了急诊,排了两个小时的队,说是中耳炎。医生开了抗生素,白天稍好一点,今晚又吐了,南雁的话声越来越低,到后面,都要断气了一般。
沛宁起身想去拿毛巾给她。南雁摆摆手,自己起来,脱下毛绒外套,走到水池边,从厨柜里扯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湿了水,在脸上脖子上擦着,当她擦到胸前时,自己都让那呕吐物的酸腐味儿熏得皱紧了眉。沛宁抢过南雁手里的湿毛巾,去帮她擦:你太辛苦了。南雁凄凉一笑,说:你可不也是。沛宁不响,蹲下来,在她的牛仔裤上也擦着,说:太脏了,还是换一身吧。南雁别过身子,捂住脸,沛宁听到她的压抑的哭声:We have no life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在那个时刻,沛宁知道她是对的。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抱住她的腿,将他的同意说出来。这句话说的是事实,但对他却没有意义。他就是那过河的卒子,别无选择。他的家庭,他的事业,甚至他手下的人,都在他的双肩上,他还得扛着他们一起走。如今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各种选题能够做出结果,能写出高质量的论文。也许他再也超不过那本红皮书了,但他不能停。要积累足够的学术信誉,能够顺利地在六年内拿下终身教授——当然越早越好,若运气好,转到更知名的学校去时,可以直接获聘为终身教授。更重要的,是在他喜爱的专业领域里做出有意义的成果。That is my life (这是我的生活),沛宁在心里应着,侧过脸去,看到远处的一片深黑。
我最近常常想,常常想,这些孩子对我意味着什么?南雁抽泣着说。沛宁听得一惊,起身将她扶回摇椅上,坐到她脚边,拍着她的膝盖,说:南雁,你镇定些。你需要休息,休息过来再想也不迟。南雁抹着泪,摇摇头。沛宁只得接下去:你问我孩子意味着什么?他们意味着你生命的延续啊。南雁,你那么爱他们!南南小时候,你说过的,等孩子们长大了,我们老了,回想起来,生活是很美好的呀!就是这样的啊,你讲得多好。
沛宁,可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我都没有活好,自己都没活出来,延续什么?我们这样一代代人,像我妈,到我,再到我的小孩,就这样重复着责任。让他们吃饱穿暖,念书长大。到他们结婚成家,又将这一切重复下去,为自己的孩子又去牺牲。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南雁的声音开始高起来。
沛宁没想到南雁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住,好一会儿才说:南雁,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想我这样说,你大概是不会接受的,但它是事实:生命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人类生命最本能的意义就是传递自己的基因,中国老话讲得更形象,就是传宗接代。别的,都是人强加给自己的。说到底,那加进来的所有额外的东西,也是为了基因更好地传递而已。
南雁张大口,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整个人都塌下去,陷在摇椅里,最后有气无力地说:你就是这样看的吗?你真是这样看的吗?沛宁表情凄凉地笑笑,说:我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是事实。南雁的声音尖起来:是的呀,意义是要靠人加上去的呀。就像精子和卵子,它们各自能有什么意义?但它们结合,人就给了它们意义啊,它成为生命,走出母体,成为新的独立的个体生命。你不要告诉我,这生命没有意义!你不要告诉我,上学念书上进向善做人追求自我实现,种种,除了是为着那个 Fucking 传宗接代之外, 毫无意义!No!Never!南雁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最后叫了起来。
南雁!沛宁的声音也高起来,打断她,说:Watch your language (注意你的语言)!我说的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太搞笑了。唉,你对付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我竟然忘了。你若真想了解,推荐你去看 Robin Baker 那本经典的《精子战争》,那里面说得很透彻,你应该能读懂。
Watch your language!南雁又叫了一声。你太过分了,你真是太过分了!说到这儿,南雁又开始抽泣,她不再说话,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在这秋天的雨夜里,令人心寒。沛宁冷静下来,说:对不起,是我说错了。我也知道,这些年,我对你在感情上看顾得很不够。确实像美国人讲的,我在婚姻上做的功课确实太少了。这我心里是明白的。我总是想,等日子安定下来,我一定补回来的。南雁这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冷着声说:就像那颗你承诺过的钻戒?沛宁正色道:是的,你以为我忘了吗?我都想好了,到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到 Tiffany(蒂芙尼)去,你亲自挑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我说过的,就要做到。包括到时代广场迎接新年,我们找一年,带南南宁宁一起去。
南雁打断他,说:这么多年的夫妻做下来,你还是没懂我。我在结婚前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在乎这些。停了一下,南雁接下去,说:其实我心里是佩服你的,从一开始就是。我从来就喜欢那种很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又不放弃追求的人。你在事业上那么执着用功,可以讲是我的榜样。感情上的事情,老实讲,失望也不是没有过的,但都过去了。作为生物学家的妻子,我也明白,人类本来就不是一夫一妻的动物,两人在一起,过不了三五年,任你怎样努力,大脑也不可能分泌让人兴奋的多巴胺激素了。沛宁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她:对不起,多巴胺不是激素,只是一种化学物质。南雁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那些事我早看穿了,我真的没有抱怨,在这点上。
沛宁心里也为南雁的夸赞有些高兴,但她话里藏着的更多的冷,让他在这黑夜里感到惊心。他叹了气说:我想你是太累了,这样熬下去,健康怕都要出问题。嗯,这样吧,你好好想一下,如果你愿意,不是,我是请你认真考虑一下,那就回到家里来吧。沛宁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可话一出口,他感到了解脱。南雁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回应沛宁的话。孩子们也大了,我知道带孩子是最磨人的。马上到了上学的年纪,就更需要看着,还要送课外活动,要学这学那,老实讲,我这几年怕是帮不上你的。这算是我的请求,就算是支持我。我们现在的条件好多了,我的工作很稳定,房子贷款的负担也不重,从经济上讲,你退下来,生活的品质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有你在家照顾,生活的质量还会更高。We should have our family life(我们该有自己的家庭生活)。
沛宁记得南雁直到站起来,都没有再说话。她走到水池边洗脸,洗了很久,南雁弯下腰,不停地往脸上扑着水。那水龙头一直开着,在这静夜里,哗哗的水流声似乎无以穷尽。沛宁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刚想上前去拧上开关,南雁就直起腰,“啪”的一下关上了那个水龙头的开关,夜就此静了。
沛宁的话说过,也就过了。天一亮,他又让那滚滚向前的车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回到日常的轨道上。直到第二个周末的傍晚,沛宁为了准备夜里的讲座,提前回家。他将车子一停进车库,就注意到车库深处堆了五六只叠起的纸箱。南南和宁宁在厅里打闹着,见他进来,南南立刻甩开手中的玩具,高声叫着“爹地”呼啸而来,抱住他的右腿,而胖墩墩的宁宁,落在后面,蹒跚而来。沛宁蹲下身来,将他们迎到怀里,在南南宁宁嗲声嗲气的争宠声里,沛宁想,自己错过了多少这样的美好时光啊,就将他们搂得更紧。转眼看到厨房、客厅、起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是一种沛宁非常熟悉,却一时说不出来的食物的香气。他搂着南南宁宁起身,看到炉头上坐着的砂锅正在扑气,过去关小了火,掀开一看,扑鼻的香气。他想起来了,那是鱿鱼干的味道!这气味是如此北海。他站住了,看到锅里那些海带结、萝卜和排骨,竟有点想哭。南雁那些菜谱!这个念头闪过。他叫起来:南雁!南雁!声音是那么响,以致两个回到厅里玩耍的孩子都停了下来,齐齐看过来。南南说:妈咪在洗澡间!沛宁走到孩子们的卫生间门口,看到南雁戴着一对明黄色的橡胶手套,系着围裙,跪在那里刷浴缸。
见沛宁走近,南雁停下,转身站起,一边脱手套,一边说:我回家了。沛宁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都忘了他那夜里说过的话。南雁又说:我辞职了,跟系里递的信。沛宁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南雁跟他都没有商量,甚至提都没提一句,就作出这样的抉择。他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你肯定?这是大事,可不要冲动了。南雁的眉毛挑起来,看向他,笑笑说:你该说的是:Welcome home!老爷!沛宁一下就放松下来,心下觉得简直是解脱,说:那当然,当然。南雁盯牢他,那目光就有点虚了,沛宁赶紧说:Welcome home,honey! 趋前想要拥抱她一下。南雁抬起手,示意他手脏着。
沛宁的心有点凉,退出一步,说:你肯定吗?我希望你是高高兴兴的,是 by choice(自行选择)。南雁说:这你放心。沛宁仍忐忑着,说,也就这几年,等我拿到终身教职,孩子也大些了,你要愿意,还可出去做事的。美国人都这样呀,五六十岁的女人,还进学校念学位呢。南雁笑笑,这笑就有点勉强了。沛宁赶紧说:一进门就闻到了你煲汤的香气了,让人流口水呢!南雁挑起眉,说:可见煲汤是多么伟大的事呢!
沛宁心神不定地转出去,进到厨房,想到冰箱里取果汁,扶到把手上,一眼看到冰箱右门上方,果蔬图案的吸铁压贴着南雁的生物化学本科毕业证书。沛宁一愣,抓着把手,盯着那证书上的花体字发呆。南雁这时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安静地陪着沛宁看。两人间没有就此交流。沛宁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南雁贴出毕业证书是什么意思。
那张毕业证书也就在这门上贴了三四天,忽然就消失了。日子就这样过起来。南雁每天早晨早起为孩子们做好早餐,一边盯着南南吃,一边喂宁宁,帮他们穿好衣服,送南南去坐校车,然后自己开车送宁宁去幼儿园,再回家收拾。南雁回家后,从来不曾停过,刷墙,换地板。在前后院不停地挖挖移移还不够,又请人重新装修了厨房和卫生间。她还热衷于将那些家具今天换个位置,明天变个罩面。窗帘则一会儿挂流苏,一会儿又变出蝴蝶结,整个房子里,到处加加减减,热热闹闹,虽让沛宁觉得非常闹心,却又不便提出。
南雁那时将家里弄得一尘不染。任何时候走到厨房、卫生间里,锅碗瓢盆,台桌椅凳,玻璃,处处都亮到发出寒光,到了最后,沛宁都要怀疑南雁是不是生出了洁癖。洁癖本身也许没什么,但这种变化却让生活变得很不方便。特别对沛宁这样一个大忙人,简直要生出痛苦。他回到家中,需要的是放松,随心所欲。他跟南雁说过,但她并不退让。
在南雁出走之后,沛宁偶尔看到书上说,有些强迫症患者,比如有洁癖之人,其发病的根源,是因为他们在现实的世界里对一些在他们看来十分重要的事情上失去了控制,深感挫折,只能将注意力凝聚在家庭或个人生活里他们可以把握的范围内,走向极端。后来,南雁的好友亚兰在旧金山见到出走的南雁,沛宁专门问了南雁的生活情形。亚兰说:南雁现在太忙了,住的地方就远没有她在家里那么讲究了。娇小细腻的苏州女子亚兰措辞相当谨慎,真可谓滴水不漏。沛宁也就不再追问。
南雁那时居家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讲,又是简单重复的。每天下午两点半接回孩子们,带到社区的游乐场去玩耍。南南眼见大了,周一去上钢琴课,周三画画,二五下午带去游泳课,周四去唱歌,墙上那块五颜六色的日程板,总是填得满当当的,让沛宁望见,很是心安。
沛宁晚归的夜里,大多时候,南雁已给孩子们念完读物,讲完故事,哄好他们入睡了。她不是在往洗碗机里塞取盘碗,就是在折叠、熨烫衣裳——沛宁的衣裤如今总是给熨得妥帖平整,一周五日的行头,南雁都给他搭配好,按顺序挂在他的衣橱里,让他想也不用想,早晨洗好澡,拎出来穿了就出门,而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临时在衣橱里翻找,同时考虑搭配。碰到重要场合,还要急忙自己熨衣裳。家里的各种外联,医生、牙医、税表,南雁全都揽了过去。信用卡月账、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上网费各种保险都不用再担心因迟付而被罚款。沛宁这时算是体会到了母亲的远见。也许是巧合,沛宁研究室里的各个项目,自南雁退回家后,进展都特别顺利。沛宁喜欢那段日子里夜归的时刻,常常是车子转到门前车道上,就可以看到厨房窗口流泻出的灯光。窗台上,南雁种的几盆仙人掌,远远看去,像在暗影中朝他举起的几双小手,让沛宁深觉安慰。只是当车灯闪进车道时,沛宁有时会注意到南雁转过身去,面对着冰箱的身影清冷而孤独。南雁自生下宁宁后,就变瘦了,身材反不如做姑娘的时候像少妇。他很想问问南雁的感受,真实的感受,却又是害怕的。每到这时,沛宁会想到美国人说的,一个物件若没出状况,最好不要触动它,更别要去改动它。可是南雁不是物件啊,不是吗?沛宁这样想,就更畏缩了。好好的,好好的,他在心里反复想,等到他拿下终身教授,他们会有大把的时间。他要带她和孩子们去环游欧洲,去各个国家公园露营,回中国度长长的暑假。再等一等,南雁。他在心里反复说,倒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五
沛宁总是相信,后来的一切,都是在二○○七年那个夏天,街区里那个越南邻居阿娇搬过来后引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