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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囝仔》作者:赖东进

赖东进(当代)
《乞丐囝仔》作者:赖东进
  第一章 我的故事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我站在十大杰出青年颁奖典礼的舞台上,当我的双手握着主办单位颁发的金手奖奖座,做了一场长达四十分钟的演讲后,现场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长官们甚至起身为我鼓掌。就在那一刻,母亲和大弟就坐在来宾席上,我看着台下的他们,突然往事翻涌心头,想到自己和家人一路艰辛走来,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得到奖状或奖牌了。从小到大,我得过上百张的奖状,这是“歹命”的孩子力争上游所能得到的最好的鼓励,我也衷心感谢所有曾经鼓励、帮助过我的人。回望过去,这四十年来的一切,就如一幕一幕的电影在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但我的四十年,就像一般人的八十年那么漫长,每一步都带这心酸和悲伤,每一步都像是在粗石砾的道路上淌着血匍匐前进。
  还好我没有倒下,还好我坚持到了今天,还好我不曾放弃过人生。
  我,赖东进,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日出生,父亲是个乞丐,母亲患有重度心智障碍。
  “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当别的小朋友快乐地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我内心的感受却是:“我的家庭真奇怪。”没错!当年岳父母阻止女儿嫁给我时,不是说过:“你要嫁给他?……那是一个全世界最不幸的家庭!”我能说什么?我的家庭的确如此,父亲不但是个乞丐,而且还是个瞎眼的乞丐,母亲则是重度的智障加上精神异常,在医生的诊断书上,她的智商只有五十八。
  这是我的成长故事,也是我们全家人互相扶持一路走来的真实血泪记载,我选择今天把它写成书,为的是纪念这样的一段岁月。
  父亲生于台中乌日乡一个穷苦的小村落——前竹村,祖父母都是替人耕田的佃农。父亲四岁那年,我的祖父便因病去世,由祖母独力抚养三个小孩(包括我父亲、伯父和姑姑)。在那个年代,一个守寡的女人生活毕竟不易,况且还要养育三个小孩,于是他们常常过着三餐不继的日子,不时还遭受人家的欺侮,因此过了三个年头,奶奶改嫁到大雅乡秀山村了。而没有随着奶奶嫁过去的伯父、姑姑和我父亲便在乌日乡靠着牵牛、帮佣、畜牧自立谋生。父亲十七岁那年,奶奶也过世了,世上除了兄姐再也没有亲人。可是命运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两年后,他的眼睛突然发病,而当时伯父和姑姑已经各自结婚成家,家境也都很困苦,谁也没办法去照顾这个弟弟,再加上医药又不发达,父亲的双眼竟然就这样瞎了。怪的是,十几年后,伯父和姑姑也都相继全盲,这是因为传说中祖坟的风水不好?还是有其他遗传性的疾病?谁也无法探究。总之,父亲二使二岁那年瞎了双眼,从此他便开始流浪的生涯,靠着替人算命、按摩,挣钱养活自己。由于生意不好,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菜市场或夜市口,弹着月琴向人乞讨。就这样,一根拐杖、一个破碗,再加一把月琴,父亲以地为家,走到哪里睡到哪里。父亲心里想些什么,我从不明白,或许行乞流浪的日子对于双眼全瞎的他,也有某种满足吧!
  四处流浪到三十二岁,有一日父亲走着走着来到彰化二林镇原斗里××(这两个字我不会打,只好用××代替)过沟这地方,在一处树荫底下正想歇歇腿,才坐下,便听到一旁有人呻吟。h t t p : // hi. baidu .com /云 深 无 迹
  父亲虽然看不见,但是一听,知道是个年轻女孩子。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父亲想:莫非她是生病了?他摸索着上前,想问问女孩怎么回事,可是女孩却丝毫不与理会。父亲问不出结果,而在那个状况下,他又不能丢下女孩不管,只好坐在地上陪着她。
  不知坐了多久,刚好有村人走过,看到女孩倒地呻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村人告诉父亲:“说来真正可怜,这女孩的家在员林,但是家境不好,一出生就送给了二林镇原斗里的曾家当养女。更可怜的是,曾家发现她天生是个痴呆,又患有羊痫疯,别说医药费,就连管也管不了她哩,干脆就放任她四处游荡自生自灭,既不管她吃,也不管她住,反正女孩饿了便抓虫、草果腹,累了便倒地就睡,病了也就只能这样痛苦呻吟了。”村人说着叹了一口气,摇着头离去。
  父亲心想: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他没有父母,而女孩也被养父母抛弃,世界上的可怜人怎么这么多呢?自己虽然眼瞎了。但至少四肢健全,还能行乞,虽然常挨饿,总是一息尚存,今天若是狠心离去,也不知这可怜的女孩还能不能活到明天?这样想着,父亲便决定将女孩带回乌日乡前竹村治病。
  就这样他们做了夫妻。
  在那个年代,也没有所谓的什么“婚礼”,两个人“斗阵”(闽南话“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夫妻了。这个重度痴呆的女孩就是我的母亲。父亲日后提起这段往事时,常常说母亲是被他“捡”回来的。这样说或许也没错,那一年父亲三十二岁,母亲十三岁,两个人相差了十九岁,真的是像捡了个小孩。
  俗语说:“龙交龙,凤交凤,隐电交戆憨(闽南语“驼背的人交痴呆的人”)。”不知道这是上天善意的安排还是它恶意的捉弄?
  第二章 一打的孩子
  我们家总共有十二个小孩,我排在老二,上面有一个姊姊。我出生那年,父亲四十二岁了。那年我们浪迹到台中的东势镇,我就是在当地保安祠万善公的百姓公庙中出生的。百姓公庙是供放死人的阴宅,所以风水大概也不错,前有河流后有青山,清早来接生的产婆还说,接生之时她似曾看到一条青龙现身天边。父亲大喜,便为我取名“东进”,又叫“东水”。
  我出生后,母亲便一次又一次的怀孕,接连生了“一打”的小孩。这么穷的家庭,这么多的小孩,父亲去挣食喂饱自己都还来不及,更别说照顾我们,在我的记忆中,每当我与父亲外出乞讨,母亲就会被父亲用一条绳子或是铁链绑在树下,以免她乱跑,万一迷路了,瞎眼的父亲可不知往哪里去找她。
  没有父亲的照顾,我们家的孩子都是一个带一个,在泥地上爬者吃泥沙长大的。不幸的是大弟出生后,遗传了母亲的智障与精神异常,从此以后被绑在树下的不只是母亲,还有一个弟弟。
  至于我们,父亲因为看不见,所以在每一个小孩的脖子上,他都用一条红色的丝线绑上几个铜铃,当我们在地上乱爬的时候,他便靠着声音来辨识几个小孩的方向————谁要是爬远了,她会马上前来大手一抓把他拎回来。
  五六岁以后的事情我都还记忆犹新,四岁以前的事情大多都是后来父亲和姊姊告诉我的。
  姊姊说,刚开始只有她一个小孩的时候,父亲就在肩上横一根扁担,两边各垂一个草袋,一边挑着小婴儿,一边放着棉被,行走天涯。等我出生后,随着家中的人口逐渐增加,靠父亲一个人去乞食已经不够了,而且全家这样浩浩荡荡迁徙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在刚学会走路的一岁多时,就摇摇晃晃地跟着姊姊去讨饭。记忆中,父亲不曾称赞过我读书以后所得来的任何一张奖状,倒是有一件事情他常常挂在嘴边。他总是略带得意地说,阿进才两岁的时候,有一天跟着家人去乞讨,一天下来从草屯走到埔里,整整走了四十公里哩!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只是称赞我做的这件事,仔细想想,大概是生在富贵人家,儿子便要长于数字,懂得经营理财;生在官宦人家,儿子该长袖善舞,懂得焦急;而生在流浪的乞丐的人家,就希望儿子的脚力好,耐力强吧!四十公里的路,那时我才两岁,想来是很悲哀的。
  五岁那年,母亲又陆续生了三个弟妹,姊姊是女生,必须留在百姓公庙照顾幼儿,于是我便开始单枪匹马只身“上任”去行乞。
  虽然只有五岁,但在“丐帮”的资历上,我可说已经有了三年半的“年资”。行乞难不倒我,只是没有避孕观念的父母,仍是不停地怀孕生子,每一个新生儿的诞生,没有喜悦,没有庆贺,有的只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口的苦恼。后来我一个人要负担起抚养全家十四口的重责,对我而言这是永无休止的悲剧,也仿佛是永远走不完的坎坷路。
  在十岁以前,我们全家居无定所,我几乎是在寒风、露水、日晒、大雨中度过了童年。树是我的屋顶,大地是我的床,坟墓是我的家。
  随着季节的冷暖变换,我们几乎什么地方都住过、睡过,树下、桥下、市场、戏棚下、田里、废墟,可说是无处不能安身。来到小镇,就住在学校教室、公园凉亭、火车站,到了乡村里就住在香蕉园、甘蔗园、香菇寮、防空洞,甚至猪舍里。
  不过我们常住的地方还是坟墓地里的百姓公庙,和死人睡在一块,因为在那里不会遭受白眼,而且死人也不会把我们赶走。
  有人问我怎么能将往事都记得那么清楚,我想那是因为生活太苦了、刺激太多了、侮辱受尽了,每一件事都是锥心刺骨般的疼痛,我怎么能忘怀呢?每每闭上眼睛,往事浮上心头,那疼痛还是历历如新,狠狠地一鞭一鞭抽在我的心上。
  我怎么能忘?
  第三章 流浪的人没有受伤的权利
  从有记忆开始,我的生活便是无尽的流浪。
  在这些浪迹天涯的日子里,爸爸自己看不见,但为了保护我们几个小萝卜头,他的身边随时都准备好了扁担、拐杖、石头、铁钉以及以前守夜的人打更用的铜锣。
  多年的流浪,爸爸的听觉变得很敏锐,稍有风吹草动,甚至远方细碎的说话声、蛇在地上游移的xisu声,立刻就会举起打狗棒或是拐杖作为防卫以策安全。当遇到强盗、流浪汉或是醉鬼来欺负我们的时候,爸爸有三招:
  第一招是拿起铜锣拼命敲击,发出极大的声音来吓走陌生人。
  第二招他会摆出太极拳的标准pose,假装自己是武术的高手,脸上还要做出一副“别惹我”的凶狠表情。
  如果这一招吓唬不了坏人,他又有第三招,便是拿出他放在包袱中的三四个石头朝着声音的方向丢掷,他还说这招叫做“猴子拔仙桃”,动作一定要敏捷的。后来他也把这招“猴子拔仙桃”教给我和姊姊,所以我们的小包袱中也都预备了两颗石头,作为防身之用。
  每走一个村庄,都会吸引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有些人看我们一家很可怜,也会主动端来饭菜救济我们。而我就像一只“大牛”,后面牵着七只小牛走路,当然全部都是赤脚的。
  乡下人大多养有动物,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牛粪、狗粪或是家畜的排泄物上,湿湿地沾在脚上。我那时年纪小,也不知道臭,只觉得好笑。不过只要我一笑,父亲虽然失明,但拐杖立刻会飞过来,狠狠地打在我身上。然后要我拿小脸盆去水沟盛水清洗,这才再上路。
  不过,每天这样赤脚走路,我们的脚底早已结了厚厚的茧,坚韧到连踩到玻璃还未必刺得破哩!就算真的脚底被铁钉或其它的尖刺物割伤,爸爸自有妙方——铁钉玻璃割伤便用泥沙来敷,被狗咬伤则用猪粪当药擦。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卫生不卫生,自小在地上爬,饿了便抓泥土往嘴里塞,别人施舍给我们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有时候饭粒掉在地上,捡起来也顾不得脏不脏,还是一样吞进肚子里。
  流浪的人没有生病受伤的权利,我们随时都要上路。
  一边流浪,爸爸会一边教导我将路中央的石头、碎玻璃、铁钉捡起来移开;如果遇到有大的坑洞,要插根树枝在土里,再绑上布条,做个记号以提醒路人,以免别人在夜里赶路没有看到坑洞,摔跤或是受伤。爸爸说:“自己受害过,就不要让别人再受害一次。”
  爸爸不识字,但有许多对我们的教育却是从将心比心来的。
  第四章 穷则思变的生存法则
  通常,天还未明,我和爸爸便准备出门了。
  从我们所居住的百姓公庙,走出墓地,翻过一个小山头,经过田埂小径,穿过乡间大道,到最近的村庄,通常还要走一至两公里的路程,道路颠簸,我还牵着爸爸一路小心的走。
  来到村庄后,爸爸带着我一户一户去敲门,那时我年纪小,爸爸又是瞎子,通常有许多状况都搞不清楚。有一次我们来到一户人家,门一开,屋里的主人出来啐一口口水,破口大骂:“瞎子啊?没看见我们家在办丧事吗?”我是真的没有看见,那时我的身高还不到一百公分,哪里知道这是丧家?爸爸连声道歉后,两人赶快离开。换到另一家乞讨,还没走近一只大狗便汪汪叫着冲了出来,我们吓地拔腿往后跑。一个瞎眼,一个小孩,搞不清方向,慌慌张张地一跑就撞到一块,我被爸爸压在身下,疼得哇哇大哭,爸爸还狠狠地骂我:“我是瞎子,你也没长眼睛吗?”
  我揉着疼痛的膝盖,一面哭一面牵着爸爸往前走,爸爸生气的骂我:“哭什么哭!”
  我不敢在出声,鼻涕一抹,委屈地撇着嘴往前走,好不容易有一家主人端出了一碗剩饭菜,远远就能闻到饭的酸臭味,但我们还是感谢再三。往隔壁再敲门,主人一出来就愁眉苦脸的,他看着我们说:“我穷到鬼都要捉去了,还欠你们来救济呢!孩子兄,你那碗饭给我们吃好不好?”
  看到他要我的饭,我吓一跳,拉着爸爸快快离开。没想到世上有人连乞丐的饭都要,我真是想不通哩。
  时近中午,小脸盆里只有两碗饭的分量,怎么够一家人吃?正好村庄里的菜市场中的菜贩子要准备收摊了,我便带爸爸去向水果摊商乞讨,远远的一群小孩看到了,叫着:“快看哪!乞丐,乞丐来了,脏鬼,讨厌鬼,臭乞丐子来要饭!”
  菜贩子看我们可怜,便将一些摔伤碰伤卖不出去的烂水果送给我们,虽然这些水果部分已烂掉,但是吃起来还是很香很甜的。
  我将好的一部分留给爸妈,自己则吃剩下的部分。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么小的年纪里,我是怎么克制自己的欲望,情愿自己吃少一点、差一点的,这样的孝心究竟怎么学来的?真是不能明白。
  六十年代,台湾还是个农业社会,无论地主或是佃农,家家户户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过活。鱼下得太多,台风来得早,或是遇上了旱灾,都会影响稻米的收成。遇上这种时节,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我们去讨饭就更加困难。但是生活总要过下去,因此爸爸便去买了一个舞狮,姊姊身材高当狮头,我年纪小比较矮就做狮尾,两个人被腰间绑上装钱的草袋,一搭一唱挨家挨户去舞狮,不论是为了讨个吉利,或是想打发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掏出些零钱来施舍我们。
  有一回,我们在一户人家门口舞了许久,主人就是不理我们。夏天天气燥热,盖在舞狮中的我们汗流浃背,可是没拿到钱又不甘心离去,我和姊姊越跳越用力,撞在一起,跌倒再爬起,将舞狮身上的铃铛弄得叮当乱响。没想到主人生气了,到后院放出大狗来,姊姊在狮头,先看到龇牙咧嘴的狗,吓得就要往回跑,可是我在狮尾,什么也看不到,两个人撞个满怀,连舞狮都差点撞坏了。
  我和姊姊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反正有样学样,舞起狮来脚步纷乱又不协调,只求不要跌到、摔个狗吃屎就属万幸。穷则变,变则通,这就是生存的法则。
  第五章 死者带来的启示
  生活的压力让我比一般的小孩早熟,四岁开始,我已经懂得靠自己的劳力去赚钱养家了。
  由于四处行乞的原因,我们很容易知道村子里哪一家有死人,哪一家在办丧事,只要一打听到,我们就要赶快前去,问问丧家有没有欠人手?需不需要人来抬“连竹”、“连钟”?所谓“连竹”、“连钟”,就是丧家出殡时,走在丧礼行列前方的红旗与白旗。“连竹”是在一根长竹竿上绑着红布条,“连钟”则是在竹竿上挂着一张白布,要由两个人各拿一边,也就是国语说的“白幡”。通常在丧礼前列举连竹、连钟的都是丧家的儿子,如果没有儿子,才会请人来帮忙拿大钟,也就是丧礼最前列的两个大旗。
  有人也许会忌讳去帮这个忙,可是对我这个从小在坟墓里长大的小孩来说,去抬连竹、连钟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差事。首先,丧家一定会包一个红包给我们,工资大约是两角至三角。拿了现金,丧家又会帮你做一件粗白布的丧服。丧礼进行时,道士会念经,他念一句,丧家对一句。念完了经,还有一些特技表演,这些表演者有的骑单轮的铁马,有的一次可以玩好几个球,有的用鼻子吹乐器,还有的踩在下面有圆木的木板上滑行。这些事情看久了都不稀奇,最重要的是,他们表演到一个段落就会丢一些饼干糖果给四周看热闹的小孩,而我苦苦地站了几个小时,就是这一刻最让我兴奋。姊姊和我各自拿到了一块饼干,姊姊咬了一小口,笑眯眯地看这我说:
  “阿进,你的好、吃吗?”姊姊拿到的饼干是上面有粉红色糖霜的,我的则是奶油夹心的饼干。
  “好……好好吃。”我把剩下的半个饼干塞进嘴里,看到姊姊正舍不得一口吃完,只咬了小小的一口,我吞了一口口水。
  “那我的再分一半给你。”姊姊一定是看出了我的贪心,就将饼干掰了一半递给我。饼干易碎,一掰开碎屑掉了下来,我连忙用手去接,可不能浪费了。两个人想视而笑。
  那些饼干糖果甜滋滋的味道,我到现在还是难以忘怀。
  丧事的仪式完毕,通常丧家都会办几桌宴席,请来参加的亲友吃饭,我就痴痴地等着他们吃完,可以轻松地向主人要到“菜尾”。虽是将酸甜苦辣所有的菜都混合在一起的菜尾,但这可是我们一家人流浪历程里吃过的最好的一道菜。有时候菜尾够多,还可以吃到明天,不管是冷却了或是酸臭了,我们都照吃不误,总之,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有一副好的肠胃。
  要小心的是,有时整理菜尾的人会将剩下的鱼骨鱼刺一起倒进菜里,刚好年幼的弟妹有肚子饿,只晓得拼命吃,哪知道要仔细检查,结果一不小心鱼刺卡了喉咙,疼得他们哇哇大叫,又拍背又挖喉咙,好不容易才将骨刺吐出来。
  参加丧失的好处还没有说完,身上的那套白衣白裤,脱下来便可以带回家穿,虽是丧服,但总比没穿衣裤要好。而通常死人下葬后,家人会将他们的衣服、棉被整理出来,或是烧毁,我看着心里觉得好可惜,于是,就跑去向丧家要那些衣服,也不用分颜色或大小(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这些丧服,的确都是大得很多),反正能保暖就行。衣服太大,我们就将袖子往上折好几折;至于裤管太长,就只好任它拖在地上,走路不小心还会被绊倒。
  十年来,我们家穿的都是这些衣服,也分不清哪件是谁的,全家人轮流着穿,拿到哪件穿哪件。还有一件不好意思的事,因为死人丢的衣服都是外衣,没有内衣裤可以捡,所以这么长的流浪生活,我从来没有穿过内裤哩!
  在这些替人抬连竹、连钟的日子里,我跟着丧家参与封棺、祭拜到整个埋葬过程,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的生离死别,尤其是在封棺钉铁钉,或是用圆锹锄头挖土埋棺时,那场面总是格外的哀凄。想到这下真的是永远见不到死者了,很多家人会痛哭而晕倒,依依不舍之情,让在一旁的我也忍不住流泪。
  想想我的父母虽然是重度残障,但毕竟都还在自己的身边,比起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我实在是幸福多了。我告诉自己:孝顺父母就要及时,更要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一直到今天,我从未嫌弃过他们,也从不埋怨他们,或许这就是我从四岁开始,参加这些丧礼所带给我的启示。
  第六章 失踪记
  无表达能力的妈妈和弟弟在同一天失踪,找到妈妈时,她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我身上;找到弟弟时,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
  有天早上和姊姊手牵手一起行乞讨饭回来,大概已经快十点了。爸爸听见我们回来的声音,匆匆忙忙拄着拐杖走出来,他神色慌张地说:“快!你妈和啊弟不见了……”
  我回头一看,果然树下只剩下一截松掉的铁链和绳子,而妈妈和弟弟早已不见踪迹。我和姊姊马上返身向外分头去找人。一边走一边喊:“妈!————阿财!————你们在哪里呀?妈!————”
  小村里的每一条死角都找遍了,但是就是不见妈妈和弟弟阿财的踪影。又怕他们失踪,又怕他们发生意外,姊姊急得哭了起来,但仍是不敢懈怠地拼命跑着,呼唤声混合着哭泣的声音,在这个贫穷的村落里听起来格外的凄凉,偏偏这时候天上又飘起了毛毛雨,汗水和雨水湿透了衣裳,脸上的污渍顺着雨水流下来,我和姊姊的脸就像两只流浪的小画猫。
  村子里面找遍了,我们又转往村子外面寻,喊着喊着,嗓子都叫哑了,可是仍然没有发现妈妈和弟弟。他们既没有表达能力,脑筋又不灵光,要是真的走远了,一定是走不回来的。天哪!我该怎么办呢?正想着,突然望见远方草地里有一个身影,我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真的是妈妈!感谢上天,真的是妈妈!我欢喜的大声叫着,这才发现妈妈是掉到了田埂边的小水沟里。
  还好,绑在妈妈手上的铁链还在,我天真地以为抓住铁链就可以拉她上来,可是什么也不懂的她不但不配合,反而用力挣扎,噗通一声,我反而也掉进了水沟里。
  这一摔不轻,沟水溅得我全身都是。我不死心,继续用力。这时妈妈生气了,她使出全力反抗,再度把我推进水里,我爬起来,一个重心不稳,两个人都滑倒在水沟中。幸亏水沟不是很深,只是连喝了好几口脏水,呛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我想妈妈一定以为我是坏人,所以才不肯跟我回家,于是我对着她大声喊着:“妈!——妈!——我是阿进啊!你看看我,我是阿进啊!”但是儿子的呼唤并没有唤醒她,她只是眼神空洞地看了我几秒钟,接着又继续挣扎。
  我站在水沟里,忍不住大哭出声,并上前用力抱住妈妈,任凭她的拳头一拳一拳落在我的身上,我哭喊着:“妈妈、妈妈……我是你的亲生的儿子呀!妈妈,我是阿进……”有一会儿,我好恨哪!这世界上有几个母亲会不认得自己的孩子呢?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妈妈?
  不久,姊姊也找来了,我们两个人合力半哄半骗地把妈妈从水沟里拉了上来,又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妈妈拉回我们在墓地里的“家”。
  一到“家”,我和姊姊立刻跌坐在地上,几乎一口气都喘不过来。爸爸气急了,拿起拐杖,拉住妈妈手上的铁链,毫不留情地用力打!可怜的妈妈全身湿透了,只能坐在地上嚎哭,我和姊姊大叫:“不要打!不要打!这样打会把妈妈打死的!“可是爸爸哪里听得进去,我们只好爬过去,两个人抱住妈妈,用身体挡住爸爸的拐杖,等爸爸发现他打到的都是我们姊弟,他又气又恼,将拐杖一摔,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就这样全家哭成了一团。
  等到爸爸气消了,我们才想起还有大弟没回来。哎呀!妈妈虽然找到了,可是阿财呢?他没和妈妈在一起,会到哪里去了呢?
  我和姊姊赶忙再度出去找阿财。太阳已经下山了,我心中暗祷老天保佑阿财平安。
  今晚若是找不到他,他若不是出了意外,就是越走越远,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这里,我和姊姊的脚步就不能不加快了。一边跑着,六岁的我还忍不住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哭,若是我再哭,吵醒了坟墓里的死人,他们会不会一个一个站起来爬出来呢?我越想越害怕,一心向前跑,连头都不敢回。
  姊弟俩上气不接下气,将全村再找一边,可是入夜的村落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猫犬不安宁的声音此起彼落,而阿财就这样消失在黑夜中。这一整天折腾下来,我们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刚好看到前方有一座小小的寺庙,便走了过去姊姊说,走,进去拜拜,求求神明显灵让我们找到弟弟。于是我们进到庙里,跪在地上正要磕头的时候,忽然听见供桌底下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人。我往前拉开供桌上的桌布——啊!感谢菩萨!原来躺在供桌底下的是阿财!他一脸茫然地望着我们,智障的他永远不会晓得,这一天我和姊姊为他落下了多少担心的眼泪啊!
  终于团聚了,全家人也饿了一整天,还好早上我们讨到一点剩饭,就让给家人们吃吧!我和姊姊来到水沟旁,蹲了下来,弯着腰双手掬起沟水凑近嘴边,大口大口地喝下,让饥饿的肠胃暂时能够填满,即使填满的是一肚子苦水,我都心甘情愿。
  我祈祷上苍,只要家人能够平安,阿进和姊姊情愿喝水沟的水度日,一切的苦就由我们来承担
  第七章 一场恶斗
  我们全家一路往北走,来到了苗栗县的卓兰。
  之前就听说卓兰的客家人很多,常常有庙会“拜拜”(指庙会上的祭拜活动),这对我们“丐帮”来说,的确是一大福音——只要有人吃拜拜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菜尾”,想到菜尾的美味,我们赶起路来脚步都加快了。
  但是几个年幼的弟妹却无法支撑这么长的旅程,虽然他们害怕爸爸的拐杖落到自己的身上,不敢停下脚步,但有时候实在是太累了,走着走着歪个头便睡了起来。
  偏偏我们走的都是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一不小心绊到凸起的石块土丘,啪的一声小弟弟整个人就扑了下去,一张脸硬生生地贴撞在泥地上,他立即痛得大哭。
  我们连等他哭完的时间都没有,爸爸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姊姊只好边扶着他走路边小声安慰他。而我一方面要牵着爸爸走路,另一方面又担心再有人因为睡着而跌跤,只得一面看路,一面眼睛还瞟来瞟去。看到大弟走着走着也打瞌睡,我赶快大声喊:“阿财!醒醒!”一会儿小妹的头又低下去了,我又得空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脸。
  就这样一路赶着,为了求一点温饱,我们连休息都是奢求。
  突然间,我听到姊姊大叫:“啊!——阿财大便啦!”爸爸停下了脚步,我回头一看,果然从大弟破烂不堪的裤脚下掉出了一堆“黄金”。瞬时臭气冲天,大家都掩住了鼻子。可是重痴的大弟什么也不懂,还傻呼呼地笑着。妈妈尤其笑得厉害,她用一只手拉住自己的裤子,笑得弯下了腰。眼尖的姊姊却又有了发现:“啊!阿母啊!怎么尿在裤子里啊!……
  姊姊的话还没说完,爸爸的拐杖已经飞了过来,啪的一声狠狠地打在大弟的身上,转了个弯,拐杖又在妈妈身上扫了过去。我的脑袋什么也不能想,赶紧冲到爸爸面前,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爸爸的拐杖,大叫着:“爸!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妈妈和阿财什么都不懂,我帮他们洗,我帮他们洗,你不要再打他们了!会打死人的——”我一面叫着,拐杖仍然不停地落在我身上。我疼得喷出了眼泪,叫喊的声音都呜咽了,可是爸爸什么也听不进去,气愤的他一时间停不住手。
  姊姊和其他弟妹顾不得脏,几个人吓得抱在一块。
  而我已经哭得在也说不出话,只能跪在地上,毫不反抗地承受父亲的毒打。一直到爸爸自己打累了,将拐杖一丢,坐在地上休息,仍不敢稍动。
  等了一会儿,我看爸爸气大概消了,才静悄悄地和姊姊带着妈妈和弟弟去到一旁的小水沟清洗。我的一双腿被打得又麻又肿,走起路来像是踩在不断倾斜起伏的地面上,飘飘浮浮的没有真实感;我的双手只要稍稍一动,就痛到筋骨里,而我没有多余的手,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揉揉它,我得快点,快一点帮弟弟清洗干净。在爸爸再次发脾气以前,我得快一点。我催眠般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痛!不痛!一点也不痛,阿进真的不会痛……”我以为这样说就不会痛了,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一颗颗掉下来……
  这样一路颠簸,好不容易赶到了卓兰。先找了个地方安顿家人,姊姊和我才安全拿着破碗去行乞。我们穷到连讨饭的破碗都只有一个,必须来回走好几趟才能要到足够的饭菜。但是想到有残鱼剩肉的菜尾,想到还饿着肚子的一家大小,我们牵着手一次又一次往庙会狂奔而去。
  就在第三次在去要饭的时候,恰好遇上一个流浪汉,我们和他同时在一户人家行乞。我正要敲那户人家的大门,流浪汉瞪了我一眼,我缩了缩手,但转念想大家都是行乞的人,他该不会为难我,虽然他的脸色看来如此凶恶。我望着他的眼睛,再度鼓起了勇气准备去敲门。这回他拨开了我的手,恶狠狠地说:“滚开!你们这两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鬼,没看到我在这吗?”
  姊姊和我不解地望着他,僵持了五秒钟,他啐了一口痰,举起一只手作势要打人,口中还威胁着说:“看哈晓!再看就把你们的眼珠子挖出来!”他那凶狠的样子,似乎要将人吃进肚子里,着实让我们害怕受惊,姊姊拉着我赶紧离开。
  “他为什么要这么凶呢?是我们先到的耶!”我不服气地说。
  “阿进,算了,别惹事了!”姊姊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
  “小心我揍他!”我还想强出头。
  “阿进!”
  姊姊用命令的语气打断了我。我心想:大家都是流浪的人,为什么要彼此欺负呢?我很生气,一路上就用力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发泄心中的不满。
  我们转往庙会的戏棚前碰碰运气。
  我从没看过这样热闹的拜会,戏台上在唱戏,花旦咿咿呜呜哭着她没良心的情人,一身的花衣服,水袖甩呀甩的,真是漂亮!不过这都不重要,让人眼睛一亮的是庙前聚集的摊贩,有卖小梨子串、糖葫芦、菠萝心、棉花糖等各式各样零嘴的;也有打水枪、打气球、插木枝抽奖的;还有一摊卖水果的,摊位上摆着切成一片一片的大西瓜,又红又多汁。
  我吞了一口口水。
  好多大人带着他们的小孩或是孙子来到这里。看看戏,当然也会顺便买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或零食。我和姊姊没有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小孩开心地吃着玩着。)
  还有一个小孩双手捧着一片半月形西瓜,从左边吃到右边,咻一下子又从右边吃到左边,神奇的是一颗颗西瓜子就从他的嘴边掉了出来,西瓜丰富的汁液也顺着他的双手滴到了地上。我拼命地舔着自己的嘴唇,觉得那些西瓜汁真是可惜。
  不一会儿,小孩吃完了西瓜,看着他的妈妈要走了,随手便将西瓜皮扔在地上,赶快跟上去。我和姊姊互看一眼,仿佛已经有了默契,两个人慢慢移动身体,一直移到西瓜皮的旁边。先看看四周有没有人在注意我们,然后我便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脚去踢那片西瓜皮,踢了几下,把西瓜皮踢到一个角落后,两个人快速地跑到角落里,急急地蹲下身来,一把捡起西瓜皮。姊姊先咬了一口,她笑了,把西瓜皮递给我,我狠狠地咬了一口,嗯!好……好……好甜哪!我和姊姊从来没有吃过西瓜,这滋味真是难忘。虽然红色的瓜肉已经没有了,我们仍是你一口我一口地用力吸吮着汁液。
  正陶醉着西瓜的美味,却发现一双大脚站在我们的前面,我和姊姊一起抬头,是刚才那个流浪汉!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们的爸爸就是那个瞎子吧?给我小心点,眼睛不要藏在裤底,想来这里跟我抢地盘,也不打听一下!……”接着是一连串的三字经,我和姊姊被吓呆了,半天姊姊才丢下手中的西瓜皮,对着流浪汉说:“阿叔!对不起!我们是小孩子,请高抬贵手原谅我们好不好?”
  流浪汉不领情,大声呵斥:“还罗嗦!”一巴掌便甩了过来。打在姊姊的脸上!旁边的路人看到了,一个大婶大叫了起来!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阿进!”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挥起拐杖,就往流浪汉身上打过来,我连忙配合着抱住那个流浪汉的脚,用力将他绊倒!爸爸眼睛虽瞎,动作却敏捷,他扑了上来,两个人打成一团。机警的爸爸先从对方的命根子下手,流浪汉惨叫一声,我和姊姊则使出全力用嘴咬他的手和脚,慌乱中我被揍了好几拳,疼得哭了起来,只好大喊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还好,庙会附近的人很多,大家纷纷上来劝架。好不容易才将爸爸和那个流浪汉分开,大家义愤填膺地骂着流浪汉:“好手好脚的,干嘛欺负小孩和瞎子!”流浪汉不敢多说话,瘸着被打伤的腿赶快离开。
  而坐在地上喘息的爸爸,应该伤得不轻,一只手压着肚子,我和姊姊过去抱着他大哭。人群渐散,只剩下远远的戏台上,花旦唱也唱不完的哭腔。
  第八章 假乞丐
  在戏棚下的一仗让爸爸受了不小的内伤,不但行走困难,连食物都难以下咽。
  但是爸爸想到我们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说什么也不愿意多休息,执意要到庙会行乞。
  他先分配工作。因庙会拜拜,香客络绎不绝,常常有人愿意施舍金钱,所以,要我先牵他到庙前,找到好位子后,他一个人在庙会乞讨,姊姊照顾家人,我则挨家挨户去讨饭。
  这样说定了,我便先牵着爸爸出门。六十年代,乡下没有汽车,摩托车也很少,有的只是用来搬运稻米的牛车,因此当然也没有柏油路,全都是布满碎石子的小路。我牵着爸爸慢慢地向前走,一步一步都要小心。来到村庄,看到庙会搭的棚子,想到昨天看到的热闹景象,我掩不住心底的兴奋,就走到了廊下,伸长脖子拼命地往远处瞧,想着甜美的西瓜、棉花糖,渐渐心不在焉……突然爸爸“哎呀”一声大叫!
  原来,我只顾自己走路,竟然没有帮爸爸看到前面有一横木门梁,也因为爸爸比较高,而六岁的我个子很矮,视线很低,加上又不专心,爸爸的额头就这样撞上了门梁!
  我吓得人都呆住了。看着爸爸一手抚着额头,一手压在疼痛的肚子上,我可以预想自己要挨打了。其实牵他走路哪是容易的事,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小,视线不一致,步伐也有大小,每每走来不是我绊倒,就是爸爸摔跤。一会儿踩到牛粪,一会粘到泡泡糖,爸爸一生气,就会将怨怒发到我身上。
  我正发抖之际,爸爸的手突然伸出来。我想:完了完了……没想到他只是将手放在我的肩上,低声说:“你也瞎了吗?还不走!”
  人很奇怪,被打的时候想哭,这次没被打,我的眼睛还是热热地掉眼泪。
  因为没,庙会的缘故,一群乞丐蜂拥而至。我一路观察,有人假装断手断脚,有人头上绑一条黑布巾假装老太婆,有人一路哭哭啼啼说着可怜的身世。各种奇怪的花招,死去活来的绝活都有。更有的理了个大光头,穿上了袈裟,一手拿着佛珠,一手拿着铜钵,嘴里还不断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但是只有我们这些“同行”心里明白,这些假乞丐白天鱼目混珠和我们一起行乞,但是到了晚上,他们就戴起假发、穿起西装,上酒家花天酒地去了。
  果然到了庙前的金炉旁,那里的乞丐早已坐成了一排。这些人好手好脚又看得见,真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来行乞。从庙里走出来的香客,如果身上零钱较多,每个行乞的人都会分到一点;要是零钱较少,那就要看他们的心情如何,想给谁就是谁的了。
  我帮爸爸找个位子坐下,便被他催促着去讨饭。
  每每去敲一户人家的门,好不容易门开了,我身边不知何时又会冒出一个跛脚的乞丐,让主人误以为我们是一起来的,结果主人就将剩饭全给了跛脚的。可恶的是,跛脚拿了饭拨腿就跑,这时才发现他四肢健全,根本就是假装的。还有一个装哑巴,比手划脚的想主人要饭,等到主人一转身,哑巴大概是嫌剩饭不够好或是不够多,突然放声骂一句:“***!”让我吓了一大跳!
  假乞丐实在太多,有时候,屋里的老板娘来开门,见到我便厌恶地说:“给过了!给过了!刚才你的同伴已经来了,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了!”这样走了半天,我手里的小脸盆还是空的。正打算在换条巷子行乞,我的头突然发晕,肚子绞痛并咕噜咕噜的响着,整个人站都站不稳。
  不行,我不能休息!今天什么收获也没有,难道全家人都和我一起挨饿吗?可是……我的肚子真的好痛好痛,怎么办呢?我发现如果用手压着肚子就不太痛,于是便以双手抓住裤头当腰带的绳子两端,用力再用力,把绳子紧紧地捆绑在腰际的肚腹上,紧到几乎无法呼吸。我想这样应该会好一点吧?勉强站起身来,又往下一户人家走去。
  可是这样硬撑着并没有减轻疼痛,我又好想上厕所,但举目四望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了解的地方,只好赶快跑到旁边的稻田里蹲下来。真是倒霉!刚好田里的农夫走来,我急忙拿起脚边的土块往屁股上随便一擦,转头就想走。农夫却骂开了:“夭寿死孩子!别走!拉屎不到茅坑去,给我回来!”
  我吓个半死,只好一再向他道歉。农夫瞪着我,要我自己想办法把“黄金”处理掉!
  我想该怎么办呢?只有手上装饭的小脸盆还空着,不过待会儿还要用脸盆,难道要用手来抓吗?我只好勉为其难将那一堆“黄金”先装在我们吃饭的小脸盆里,又跟农夫道歉一次,马上转身就跑。快呀!一直跑到小水沟边,将小脸盆清洗干净,总是觉得空气中还弥漫着臭便的味道,想到这个脸盆是我们日常吃饭的工具,真是恶心!我又用力地洗了几次。我心里想着: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爸爸知道!
  这一折腾肚子更饿了,整个人饿的发抖。再走回村庄,我心里又难过又懊恼,谁愿意生在父亲是瞎子,母亲是重痴的家庭中,要一辈子养他们照顾他们呢?可是看着这空空如也的小脸盆,回去怎么交代啊?我拿起小脸盆重重地敲敲自己的脑袋,埋怨自己真是“无路用”啊!也忘了刚才这个小脸盆还装过大便,我将脸盆覆过来盖在头上,边走边想该怎么办。突然我眼睛一亮——前面一户人家门口,放了一个喂狗的小碗。我满心欢喜地走过去,一看,了不得,碗里果然还剩下一些饭粒,虽然饭粒已经干硬,上面又爬满了蚂蚁,可是饥饿的我完全看不到这些!我小心翼翼地上前,先确定小狗不在附近,帖着墙壁悄悄地移近,然后慢慢地靠近狗的碗,迅速地将碗拿起来,三两口将饭粒扫进嘴里。正要悄悄地把碗放回原处,大门咿呀一声开了——
  “哎!你这小孩怎么又来要饭……”主人正要骂我,一眼看到我手上拿着他们家小狗的碗,几粒米饭还粘在嘴边。“哎呀!你……你怎么吃狗的饭啊!”
  看到这景况,他连骂人都结巴了。他摇摇头,好奇地问我今年几岁,为什么要来讨饭?我低下头来将家里的处境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叹了口气,然后说:“先把那个碗放下,小心待会儿狗回来咬你!——在这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好心的主人捧了一大碗的饭菜给我。我看着那碗饭菜,眼眶一热,连忙跪下来磕头,嘴里不断地说着吉祥话:“多谢多谢!给你们万年大富贵!大赚钱!老健康!”
  第九章 癫痫发作
  南投县国姓乡北坑大石村的山上,有一座灵山寺,寺里每一年都会有一次大规模庆典,来朝山的民众不计其数,因此寺里会准备好斋饭。大锅大锅的素米粉、素包子,还有白饭和格式素菜,免费供给来拜拜的人们食用。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每一年庆典,我都会翻山越岭走一整天的山路到灵山寺来乞讨。走得饥肠辘辘,走得双腿发麻,但是只要一进到斋房,看到长桌上一盆一盆的食物,瞬间疲累全消。这里的出家人都很好,我只要告诉寺里的和尚或尼姑家里的状况,他们都愿意施舍米饭让我打包回家。
  这一天,我从灵山寺翻过几个山头下山,再走过几个村落往家人落脚的地方去,虽然筋疲力尽,但是手中的食物沉甸甸的,想到爸爸和弟妹看见食物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也顾不得脚上的酸痛,拼命赶路。
  快到家的时候,远远到我看到人群蹲在地上围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顾不得手中的食物,我赶紧跑上前,挤进人群中,才看见是妈妈躺在地上。妈**癫痫病又发作了!她全身抽筋,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整个人仰躺在地上呻吟打滚。姊姊和爸爸束手无策,只能在一旁压着她的身体,怕怀孕的妈妈因打滚伤了腹中的小孩。
  “妈!妈!”我把手中的食物一丢,忙着和姊姊一起扶着妈妈。姊姊抬起头看到了我。她的嘴唇惨白,头发被汗水沁湿,一绺绺的头发披散在脸上,我还看到了她的眼泪。
  旁边有人大叫着:“不要让她咬到了舌头!快呀快,去找一节木棍让她咬着!快!不然用布咬着也可以!”“小心呀!不要让她起来——”“你们要把她的嘴巴扳开呀!咬断了舌头会有生命危险啦!”
  人声如此嘈杂,我们只能赶快照着做。爸爸到小包袱中找来一件破衣服,我和姊姊合力要拉开妈**嘴巴。可是妈妈仍然很痛苦,唇齿咬得很紧,任凭我们怎么扳也扳不开。我叫着:“妈妈,求求你!求求你张开嘴巴好不好?”旁边看的人都急了,两个大人主动一起来帮忙,有人抓住她的手,有人压着她的腿,再用力扳开她的嘴巴/好不容易才将破衣服塞进嘴里让她咬住,经过这番折腾,几个人都累得坐在地上喘息。
  那个年代,我们的医学常识都不够,遇到癫痫发作,除了小心不让患者咬伤自己,就只能等,等着她发作完毕,等她自己恢复正常。
  小弟畏缩到走过来,拉拉姊姊的衣袖,小声说:“阿姊,妈妈会不会死掉啊?”姊姊擦着不停掉下来的泪水,说不出话来。我安慰弟弟:“乖,阿弟去吃饭,哥哥带来了庙里的素食回来,你去把它倒在小脸盆里弄来吃,妈妈……妈妈一会儿就好了。”
  “我不要吃,我要等你们一起吃!——我不要妈妈死掉!”
  “妈妈不会死!姊姊用坚定的语气说着。
  小弟不敢再多话,乖乖到退到一旁,委屈到看着我们。
  妈**呻吟声逐渐变小,人也不再往地上翻滚,只有手脚还不停到抽动着,邻人走之前,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弄点水来帮你妈妈擦一擦。”
  我看着妈妈,她的头发、身上都是泥土,而脸上更是布满了刚刚挣扎是抓伤的血痕。姊姊心疼到摸着她的脸。妈妈实在是够苦了,除了重度智障,又是癫痫症,又是精神异常,时时刻刻都像不定时的炸弹一样,说爆就爆。她痛苦,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又何尝不痛苦呢?我拿了破布去小沟中沾湿了,帮她擦擦脸,又帮她擦擦身子,这才发现哥哥一阵慌乱,妈妈竟将大小便都弄到裤子里。为了让她休息得舒服一点,我和姊姊合力帮她换上干净的裤子,守着她直到她沉沉睡去。
  这天夜里,妈妈再度哭闹起来,大概是傍晚发病时太过激动,腹中的胎儿受到惊吓,要提早到人间报到了。有经验的爸爸一察觉妈**哭闹是因为阵痛,立刻把我们几个小孩赶到一旁去。我们当然不可能有钱去医院了找医生,只好由他和姊姊来接生。我和弟妹们坐在公庙的供桌边,听着身后妈妈时大时小的哭喊声,有时歇息一会儿,然后再度叫喊起来。那凄厉的哭声在夜里的百姓公庙里听起来格外刺耳,一声一声划破暗夜的星空。
  这一次还好是在屋子里,上一回妈妈生产时,我们露宿在草原,只好躺在大地上,将小宝宝生在草堆里。没有热水可以让小婴儿洗澡,便用溪里的冷水帮他擦拭。死活都是天命,而吃饱都是奢求了。妈妈既不可能坐月子,当然也没有奶水喂养小孩,爸爸便要我用行乞的钱去村里买些炼奶回来。我记得炼奶的牌子是“飞燕牌”的,一个个小铁罐,用石头在两边打个洞,将炼奶倒在小脸盆里,运气好的话可以乞讨些热开水,运气不好就用干净的溪水,搅拌稀释后再喂小宝宝喝下。
  此时我听着妈妈凄厉的哭声,一颗心悬着。以前行乞时常听说妇女因为生小孩引起血崩,结果不治死亡,我乞求上苍仁慈一点,妈妈已经够可怜了,千万不要再发生什么事呀!无论如何,就算她一天都没有认得我这个儿子,但是她毕竟是生育我的母亲。老天爷求求你!求求你让妈妈平安生产吧!
  突然,我听到妈妈一声尖叫。天哪!我心头一震,睁大了眼睛,时间仿佛都凝结了,还来不及问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就听见婴儿宏亮的哭叫声——
  “生了,生了!”是姊姊的声音,“啊!是个女生哩。”
  我将脸掩在一双手掌中,告诉自己:“没事了,妈妈没事了。
  又生了个妹妹,那样小小的脸蛋,红通通的身子,一张好小好小的嘴巴。她不停到张着嘴哭,大概是因为饿,也因为冷。我看着她,好小好小的一个生命,毫无选择到来到了这个家,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乞丐家庭的一员吧?比起刚刚在妈妈肚子里的挣扎,未来她要面对的苦难将会是今天的几倍呢?如果她可以早一点知道,她还会选择诞生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为她高兴还是难过,心情突然就像屋外的黑夜一般沉重。
  第十章 我是奶哥
  妹妹出生了,我的工作又多了一项。
  小婴儿夜里不容易入睡,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醒来哭哭闹闹,有时肚子饿,有时是尿布湿了不舒服,有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想哭就哭,而且哭声震天。
  妈妈不但不懂得照顾小孩,有时候小婴儿哭得太凶将她吵醒,她也开始哭闹不休,一会儿又将智障弟弄醒,全家真是鸡飞狗跳,一夜不得安宁。
  所以,一听见婴儿的哭声,我便赶忙奋力叫自己清醒,揉着疲惫惺忪的双眼,迷迷糊糊从地上爬起来,把妹妹抱在怀里哄着她入睡,嘴里口齿不清到胡乱念着:“摇啊摇,抱啊抱,一暝大一寸;疼啊疼,惜啊惜,一暝大一尺……”这样念着念着,一不小心自己歪个头竟然睡着了。妹妹倒是机灵得很,我摇晃她的双手一停下来,她立刻就不甘心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又吓醒了我,我只好站起身继续念着:“摇啊摇,乖乖听话,哥哥惜啊惜……”有时候她真是饿了,半夜里又没有米汤可以喝,我急得不知所措,不得已只好将自己肮脏的手指头塞进她的嘴里,让她当做是奶嘴吸吮。
  那个年代,大家还没有结扎的观念,怀孕了就生下来。除了在百姓公庙出生的我之外,其余的弟妹都是在在草地上出生的,运气好的,刚好爸爸手边有点钱,可以到村里找来产婆帮忙,不然就在野地里,用剪刀随便一剪,脐带一系就算生产完毕了。不过我也要说:大部分的产婆来为妈妈接生后,看到我们家的这种状况,不但不收取接生的费用,有的反而还主动掏腰包接济我们。
  小时侯经常想:爸妈怎么都没有想过,生下那么多孩子,生活怎么办?俗语说:“多儿累死爹。”意思是孩子多负担重,会拖累父亲至死。但是在我们家,我必须代替父母职,却真正是“多儿累死哥”,而且还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哥哥。妈妈从来不肯喂母奶给小宝宝吃,每次都是爸爸举起拐杖胁迫她,她才勉强让婴儿吸吮她的母奶。可是每每婴儿稍一用力吸吮,她又气得推开小孩,甚至用手去打小宝宝,几次以后,我们只好作罢!
  每天出门行乞虽然累,却变成我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因为回家后,忙碌才正要开始。我先将饭分给大家,爸妈和大一点的孩子可以自己吃饭,几个小弟妹由我和姊姊分别喂食。婴儿没有母亲的奶水吃,又怕她吃米饭会噎死,我将饭先在嘴中嚼细了,再喂给她吃。这样一轮忙完,再开始帮家人处理大小便。妈妈和阿财总是教不会,每天都将大小便弄在裤子里,大的要换裤子,小的也要换尿片,然后再将满是便溺的衣服拿去小水沟清洗。我从来就没有嫌过这些脏臭,这些年的生活磨去了我所有的脾气,我总是耐着性子帮家人处理。在这种苦难环境里,一切潜能都是磨练出来的。
  只是有时候,这边妹妹的尿布还没换好,那边的小弟竟抓起自己的大便要往嘴里塞,正当我又急急忙忙放下尿布去阻止小弟时,大弟又摔了一跤哇哇大哭,我随即又想去哄哄大弟,然而大妹又哭闹着肚子饿,妈妈和阿财在互相扯着头发……我看着这忙也忙不完的状况,心中伤感,将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掼,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
  负荷实在太重了。我偶尔也会有逃走的冲动,真想丢下这一切,一个人去流浪好了。可是每每念头一起,自己心又软了,想到昨天夜里帮妹妹换尿布,妹妹已经开始会认人了,她看到了我,突然皱起小小的鼻头,微微到笑了起来。那般可爱的模样,教我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做“一颗心都融化了”。这样的感情岂是世间其它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得了的?我用力敲敲自己的脑袋,端着装满了饭的小脸盆,只想赶快回家。
  才进门,姊姊急切到告诉我,小妹妹发烧了,整个下午哭个不停。我一看,妹妹整个脸热得通红,她闭着眼睛不停到哭着,全身烫得不得了。姊姊试图抱她哄她,可是她仍旧哭着。我想喂她点东西,可是嚼碎的饭粒送到她嘴边,她却一口也吞不下去。爸爸要我将破布弄湿了盖在她的额头上,希望藉此可以退烧,我连忙照做。虽然温度未减,但妹妹的哭声终于渐渐变小,我和姊姊也累得倒在她身边睡着了。
  半夜里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妹妹七孔流血坐在地上叫我:哥哥、哥哥。我吓出一身冷汗,醒过来赶快翻身看妹妹,还好,除了呼吸急促一些,妹妹还沉沉到睡着。我拍拍自己的胸脯,告诉自己没事没事,然后又渐渐睡去。
  早晨我被姊姊的哭声惊醒,我揉着朦胧的双眼,转头一看,妹妹的脸色发青,双眼紧紧到闭着,我摸摸她,四肢已经冰凉……她竟然就在夜里过去了。我随即嚎啕大哭起来,责备自己夜里曾醒来过,却为什么粗心没有发现她的异状?我算是什么哥哥,竟让自己的妹妹睡在身边断了气也不知道!
  爸爸无声到掉下眼泪,他叫我和姊姊在公庙的坟墓旁挖个洞,好将可怜未足岁的小婴儿埋葬。我和姊姊一边挖一边哭,不知情的妈妈看我们挖土,还凑过来要和我们玩泥巴。我看着妈妈笑嘻嘻的脸,心里更为小妹妹难过,一滴一滴的眼泪就落在这简陋的坟墓里。
  爸爸用草席将妹妹一裹,放进墓穴里。没有墓碑,没有姓名,甚至没有报过户口,这小小的生命来到世界上什么也没有留下,短短的两百多天就默默到离开了人间。我掬起一杯黄土,迟迟不忍覆盖在妹妹身上。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在心里默默喊着:“妹妹,原谅我,都是哥哥没有照顾好你,是哥哥不好!下次再投胎,可要看仔细,一定要找一个环境好的家庭,千万不要再投到乞丐家里啊!”
  第十一章 裤底破一坑
  每到一个村庄,我们没等到挨家挨户讨饭,这一大家子人的怪异组合,不需自己宣传,自然会有多事的村人替我们一一奔走相告。
  瞎子爸爸肩上用扁担挑着两个婴儿。
  我左手拉着母亲的铁链,右手拉着大弟的铁链。
  白痴妈妈不时会露出两个大奶子供人参观。
  姊姊背上背着破棉被,前面绑着草席和月琴,还牵着小弟。两个光光溜溜的小孩在地上爬着,抓到任何东西都往嘴里塞。
  三个同样没穿衣服的大孩子,全身布满厚厚一层又黑又脏的污垢。
  ……
  “稀奇稀奇真稀奇,来哟来哟来看哟!白痴表演脱衣舞哟!”
  不一会儿我,全家就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就像看动物园里的猩猩猴子一样。他们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年轻的阿姨看到我们不禁流泪,好奇的叔叔蹲下身来仔细研究在地上爬的弟妹,有人看着傻笑的妈妈忍不住也笑,有顽皮的小孩用橡皮筋将弟弟裸露的小鸡鸡当成箭靶来射,这样不够又捡器起石头丢我们。小孩太过分的时候,我会站出来用身体挡住弟妹,让石头丢在我的身上。还有些孩子围个圆圈,拍手唱起歌谣,他们唱着:“疯子疯子响叮当,后面爆米香,裤底破一坑(孔),黑松松,摇呀摇,真好看,真好笑,拍拍手,鼓鼓掌!……”
  随着他们的歌声,村人早已笑得东倒西歪了。
  我想起一回,不记得是什么样子的日子,我们来到一处村庄,远远便听到一阵阵劈里啪啦炮竹的声音。只记得那震天价响的声音叫我打心底兴奋了起来,因为有炮竹就代表有节庆有拜拜,家家户户欢欣庆节,施舍自然也就比较大方。可是我的欢乐总是这么短暂,只听到耳边传来“咻——砰!”的炮竹声,接着就是妈妈的尖叫!在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五六个孩子便从巷子里窜了出来。他们一手拿着点燃的香,一手拿着一束冲天炮,跳着跃着,指着妈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他们竟然将冲天炮对准了我们射过来!
  恶戏才要开始,顽童们看准了我们一家残的残、痴的痴,几个幼儿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就把我们当成假想敌,阵势摆开,一支支的冲天炮不断射向我们的脚。
  咻——砰!
  咻——砰!
  爸爸的拐杖在远距离的时候无法发挥效力,顽童们的笑声夹杂着弟妹们的哭声、妈妈惊吓过度的尖叫声,在这片土地上如此讽刺!我们却只能在慌乱中不停到跳脚,来躲避冲天炮的袭击。爸爸带这我们抱头往回跑,但是我们越跑越跳,反而更激起他们的斗志。冲天炮不长眼睛地胡乱飞来,每一声爆炸都叫人心惊,一直到我们跑得精疲力竭,顽童们的笑声才渐行渐远……
  六七岁的我,已经懂得什么叫自尊心,看到他们这么无理而恶意的戏弄,心中早已燃起一把怒火。可是爸爸向来不准我们还口,更别说动手了,谁要我们是乞丐子呢!这些人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要是得罪了他们,我们的下餐也就没有着落。所以我们只能默默承受,任凭石块掷在身上、脸上,默默到等他们闹够了,有些大人总会心生不忍,回到家去拿来一些饭菜施舍给我们。
  而我们便像马戏团演出结束,开心地站着领赏。他们得到了欢乐,我们领到了剩饭。
  “尊严”对我们来说,毫不相干,只是课本中的两个汉字罢了。
  毫不容易人群渐散,天色渐黑,我们累得半死,却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墓地,只能快快找一棵大树下落脚,将剩饭分了吃。
  夜里湿气重,露天而眠,每每半夜冻醒,棉被也早已被露水浸湿了,只能在心中期望明天的太阳能带来丝丝的温暖。
  第十二章 浪人在树下
  在晨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一群小鸟跳跃在枝头上,吱吱喳喳还唱着歌呢!心中正想着:这个早晨真美好……没想到,脸上一阵湿热,用手一摸——是鸟粪!在仔细一看,我们的头发上、棉被上全都是班驳点点的鸟粪,草地上更是爬着无数又黑又长的毛毛虫。看着它们缓缓蠕动,真是恐怖极了!
  就在这时,弟弟大声叫了起来,他的手臂脖子都被毛毛虫咬了,痒得受不了,便拼命地抓。看着他抓痒,我的身体也跟着痒了起来。可恶可恶,可恶的小鸟,可恶的毛毛虫,我气愤地跳起来,拿起竹竿当做剑,口中大喊一声:杀杀杀!把你们都杀光!——可是剑还没有挥出去,转念一想,自己因为没有家才四处流浪,若是我把它们的窝毁了,一会儿它们的处境不就跟我们一样无家可归?哎!算了,仇不报了,还是疗伤要紧。我抓起一把浪人的万用法宝——泥沙,轻轻地擦在被虫咬过的伤口上止痒。
  虽然有小鸟和虫子,但是树下有风,又有树荫可以乘凉,不至于因日晒而中暑,在夏日树荫下无论如何都算是个奢侈的地方。
  妈妈拖着铁链走过来,对着我傻笑。我正疑惑着,一眼看到她头上插了两朵牵牛花,原来是献宝的。我指着她头上说:“妈,你今天好漂亮。”她得意到拍起手来。大弟看到了,也吵着要花,妈妈不愿意给他,两个人便拉扯起来。
  我赶紧劝说:别吵,别吵!又去拔了几朵花过来。难得妈妈这么开心,好吧!今天陪你们当一回疯子。我将牵牛花塞在左右耳朵上,嘴上再含一朵,故意从大树后面跳着舞出来,妈妈和弟弟乐坏了,跟着我一起乱跳,手上的铁链碰撞得锵锵作响,像是我们笑声的节拍。这时两个农夫刚好经过,看到我们这样疯狂,目瞪口呆地一直行注目礼,其中一个说:“怎么这一家人都是傻子啊!”
  姊姊也被吵醒了,她对我说:“阿进,别玩了,今天我要陪你一道去行乞,快上路吧!”
  太好了!我最喜欢和姊姊手牵手去讨饭,两个人一路走着还可以一路聊天。今天运气不错,很快我们来回几次就完成了“任务”回返树下。爸妈正在吃先前讨来的剩饭,姊姊眼尖,一眼看到妈**碗里掉了许多鸟粪,可是妈妈不知道这状况,仍用手抓着饭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姊姊连忙上前,一把端过妈妈手上的饭碗——“阿母,别吃了,碗里有鸟粪啦!”
  妈妈哪里听得进去?她向来食量惊人,看到有人拿走她的饭,气得大吼大叫!沾满饭粒的两只手用力往姊姊身上拍打!
  “母啊!母啊!有鸟粪啦!我帮你弄掉再吃。”
  妈妈更生气了,她一定以为姊姊是要抢饭去吃,一巴掌就甩在姊姊的脸上!
  “啪!”清脆的一声。
  姊姊愣住了,她用手抚着脸,任由妈妈从她手中抢回那碗掺杂着鸟粪的饭,再看着妈妈囫囵吞枣,深怕别人再抢走她的食物,拼命将剩饭往自己口里送。
  我看到姊姊的泪水,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第十三章 和死人争地
  住在树下最糟糕的,便是棉被会被露水弄得湿答答的。若是白天有太阳还好,可以晒晒棉被;若是遇上阴天,晚上盖湿被子真难入睡。
  不住树下,全家人就要再多走路,找一处墓地歇息,运气好的话,又可以躲进百姓公庙中。
  所谓的“百姓公庙”,就是坟墓地里,用来祭祀收放那些无主冤魂的小庙,庙中也放满了从墓地中挖出来的死人骨头。虽说是“庙”,但因为这些死人都是无主的,所以根本没有人会来祭拜,庙自然也就破破烂烂。门不是门,窗不是窗,地上厚厚一层灰尘,稍一走动满室便尘土飞扬,而且风一吹来,门框咿呀一声摇晃,处处都叫人心惊胆跳浑身不自在,仿佛身后有着几百双眼睛正盯着你瞧,几百双魔掌正跃跃欲试向你伸来。在这样的环境,先别说夜里有没有“鬼”,就是白天的时候,蛇、蜘蛛、老鼠、蟑螂、蚊子、蜈蚣,所有可怕的昆虫也都到齐了。
  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蜘蛛网,大小蜘蛛就在上面爬来爬去,就算我们平时是住野地住惯的人,看着还是回起鸡皮疙瘩。而角落里就是蚂蚁雄兵的天下,几万只的蚂蚁不断的爬出来,我们曾用火柴点燃了稻草烧蚂蚁,但是半个小时前才烧完,不一会儿几万只蚂蚁又不屈不挠地从蚁窝中爬了出来。至于蛇,不用说也叫人心存恐惧,常常睡到半夜,忽然感到身边有个凉凉的东西在蠕动,下意识立刻知道那是大蛇出动了。有一回,我吓的大叫一声“蛇啊!”爸爸被我的叫声惊醒,他虽然看不见,但立刻拿起了身边的拐杖,猛地打了过来——“砰!”刚好不偏不倚地打在我的头上,肿起来好大一个包,痛得我哇哇大哭。还好那蛇很镇定,我哭得那么大声,肯定受到了惊吓,但却没有攻击我们的意思,溜呀溜呀就爬走了。
  除了这些四处爬动的虫蚁,其实更可怕的是公庙后面墙壁堆满的骷髅,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每当夜晚来临,伸手不见五指,只看见枯骨的鬼火磷光四处闪烁,我常常整夜都用破衣服、破棉被将身体紧紧地包住,并将脸盖住,深怕一不小心,野鬼会来抓小孩去阴间作伴。
  有天晚上,我在夜里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屋外风沙大作,凄厉的女鬼飘忽而来,她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我拼命挣扎,正要大呼救命,人突然惊醒了!稍清醒些,闻到草席下传来尿骚味,原来自己竟被恶梦吓得小便失禁了。再躺下去,却怎么也不敢睡,一直躺着撑到天亮。
  另一回在一处百姓公庙歇息,躺下来睡觉时我才发现骷髅堆旁有一个好大的洞,仔细往洞里瞧,里面竟然有几百条蛇扭转盘踞在一块儿,吓得我一晚上不敢合眼睡觉,眼睁睁地盯住蛇洞,就怕它们闷声不响地又来偷袭。
  为了避免家人再被昆虫动物咬伤,或趁大家熟睡时钻进耳朵鼻孔,我和姊姊会趁光线好的白日,去捡拾稻草和树枝,稻草当扫帚,树枝则用来拨掉墙上的蛛蛛网。把环境彻彻底底打扫干净后,我们再次去搬运大量的干稻草,聚拢在一块作成床垫,上面再铺上我们的草席,这样一张大床就完成了。
  有一次我出去捡稻草时,不幸被田里的主人发现,让他追着臭骂。跑着跑着知道跑不过他,我只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我不是存心要偷这些可以卖去做草绳的稻草呀。实在是因为地上寒气重,我担心家人直接睡在地上会得风寒,小虫子也容易爬进耳朵,不得已才做这种事的!我将家人的遭遇说给他听,农人听着也心软了,这才挥挥手放我离去。
  碰到下雨,情况就更糟了。有的百姓公庙屋顶漏水,或是因为地势的原因,雨水会不断从门缝下渗进来。这时候,我和姊姊只好将弟妹抱在供桌上睡觉,再把屋里最不会被雨水打湿的地方,让给爸妈睡。没有地方可以安眠了,姊弟俩便互相抱着取暖,口中还喃喃念着:“祈求老天爷啊!不要再下雨了好不好?”但是老天爷一定没有听到,闪电打雷持续不断,轰隆隆惊醒了小婴孩,我们又得赶紧去安慰弟妹,抱着哄着他们再入睡。整夜整夜,周而复始。
  老天爷,你可看到了吗?我和姊姊只是两个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啊!你何忍赐给我们这么坎坷的命运?这么折磨的童年?
  还有一件我毕生难忘的事,地点是在台中丰原高商对面废窑。那天晚上风很大,冷飕飕地不断从门缝窜出来。大概是因为害怕,我睡得极不安稳,虽然我知道爸爸睡在我左边,姊姊就睡在我右边,但恶梦仍是一个接着一个。我极力想要自己从恶梦中醒来,却又陷入另外一个恐怖的梦中。就在此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剧烈地天摇地动,眼睛一张,原来是姊姊将我摇醒,而天色已经渐亮。
  “阿进,你怎么睡在这里?”姊姊说。
  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四下看看——我竟然睡在离卧铺有二十公尺远的另外一个房间的角落里。
  姊姊说爸爸刚刚醒来,摸摸身边发现我不见了,连忙将她叫醒,要她帮忙找到我。
  没想到我竟然睡到了隔壁。
  我想了又想,不记得夜里醒来过,更不记得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突然想起夜里的梦,一个长长头发的女鬼,七孔流血,阴森恐怖地走到我面前,命令我钻进一个铁笼子里。我不敢不从,但是更怕女鬼抓走……我把这夜里的恶梦告诉姊姊,他后退一步,用充满恐惧的眼神望着我,她指着我说:
  “阿进……你的脖子……”
  我的脖子怎么啦?
  “你的脖子上有几道抓过的血痕……”
  “哇”的一声,两个人吓得抱在一起。我们哪里知道,白天要和命运之神纠缠,晚上竟然还要和死神搏斗!
  百姓公庙虽然藏着这些恐惧,但对于我们而言,总算是个有墙壁的“家”,也是我漂泊童年中所能体会到的最温暖甜美的所在。
  第十四章 半夜下“黄金”
  有一阵子,爸爸的肠胃不好,有时夜里肚子不舒服,他便会将我摇醒,要我带他走到外面的草地去方便。但是经过了几次惊险的体验,我可不敢在夜里走到外面的墓地里去,虽然百姓公庙中也有骷髅,但毕竟有一家人在,壮胆还勉强可以压住自己的恐慌。
  因此爸爸摇我时,我就假装睡得很沉,怎么也摇不醒,过了几分钟,我发现爸爸放弃了。心里正在高兴,不料一阵恶臭传来,这下我不醒也不行了,因为实在是臭气冲天。坐起身来一看,原来爸爸实在是急得忍不住了,便在我们睡觉的草席边大便了。这下可好,全家人都被臭味熏醒了,可是天还那么黑,得等天亮后,才能到小溪边舀水来清洗,而公庙又小,连躲都没地方躲,一家人就只好捏着鼻子,围着一堆“黄金”,守夜到天明。
  过了几天,我又在一阵摇晃下惊醒,听见爸爸的声音:“阿进,阿进,你快起床啊!”我还想赖皮不起床,可是爸爸又说了:“阿进,快!我快来不及,要拉在裤子里了!”有了几天前的经验,我马上彻底清醒,翻身跳下了草席。但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要去哪里大便呢?但是心急的爸爸根本不容我考虑,推着我就往门外走。
  这一天刚好是月初,天上不见月光,就连星星也没有,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
  空旷的墓地里,任何风吹草动都叫人心悸,我一面注意脚下凹凸不平的道路,一面两只眼睛不断地瞟来瞟去。突然一阵风吹来,野草被吹了开来,我一眼看到墓碑上的“显考……”字样,马上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不知是不是夜里没睡好眼花了,我竟然看到墓碑上仿佛发出青光,甚至墓碑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刀锋般的冷冽。我哆嗦着,心里不断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时身后草地里突然发出西西簌簌的声音,我连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夜风仍然“呜——呜——”地低鸣,在墓地里听来真像是人在哭号。爸爸看不见,大概不会害怕,可是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我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人”,一双双的眼睛好像就潜藏在暗夜里,正窥视着我们。想到这里我的一颗心简直就要从嘴巴里跳出来。忽然我的脚踢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满心的恐惧一次爆发,我大叫着:“鬼呀!有鬼呀!”
  “啪!”爸爸一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勺:“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爸,你就随便一点,在这里大便好了。”我摸摸脑袋,委屈地说着。
  “嗯。”爸爸往空气中嗅了嗅,大概也觉得离家够远了,他把拐杖放在旁边,就径自褪去裤子,还没来得及蹲下身去,我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
  “糟啦,拉在裤子里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瞬间竟忘记了害怕。想到爸爸的狼狈相,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抱住肚子,哈哈——哎哟!没想到乐极生悲,爸爸的拐杖又挥了过来!
  “死囝仔!笑什么?去捡个石头过来。”
  太好了!爸爸要土块擦屁股,那就表示他快好了!可是,天这么黑,根本看不到地面,我只好蹲下身子,双手在草地上摸索着,慢慢向左右移动着。突然我摸到了一个湿湿软软冰冰凉凉的东西——“哇!”我大叫一声跳开,“蛇呀!”
  裤子一阵湿热,我竟然吓得尿裤子了。爸爸倒是镇定,他说:“那你还不快点!”
  我只好再度蹲下身去找,好不容易摸到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土块,赶紧递给爸爸。
  我心想,好啦!随便,有就好了。
  爸爸的拐杖再次飞来,“笨蛋!这么大,怎么擦啊!”
  爸爸把弄脏的裤子丢在草地上,光着下身跟我回百姓公庙。还好往回走的路就不觉得远,又有几只火金姑来带路,顾不得身后还有没有窥视的眼睛,我们快快回了“家”。
  第十五章 台风天行乞
  七岁那年夏天,有一天台风在清晨登陆,狂风带来滂沱大雨,顷刻之间天昏地暗。呜呜的风声不断从百姓公庙的门缝窗隙间钻进来,我们一家七口人被困在公庙里。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来说,窗外的台风真的只有“恐怖”两个字可以形容。
  屋外是风雨交加,但是屋内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从我蹲着的角落望去,寺庙的侧面有一个小铁门,铁栏内散放着人家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死人骨头,骷髅上两颗黑黑的眼洞,仿佛正无声的凝望着这个不被上苍眷顾的一家人。虽然如此,我还是默默地感谢,毕竟这个小庙帮我们全家遮去半数的风风雨雨,是我跟着父母流浪数年以来,所住过的最好最奢侈的“房子”呀!
  风雨一直到了傍晚都还不停,连着两餐都没有进食,重度智障的妈妈和大弟早已因为耐不住饥饿而哭闹起来,另外的几个弟妹也忍不住低声啜泣,一声一声传到我的耳里,就好像是千万根针刺在我心头般的痛。实在不忍心看到家人挨饿啊!身为长子,我有一种责任在心里,我告诉自己:只要家人不再受冻挨饿,我什么苦都愿意吃,什么牺牲都愿意承受。
  想到这里,我勇敢地站起来,决定冒着风雨出去讨饭。
  年迈的爸爸叫住我,他说:“阿进啊!风雨这么大,外面是寸步难行,好危险,你不要去讨饭了!”
  我看了爸爸一眼,但是心意已定,我相信老天爷会保佑孝顺的孩子。于是我对爸爸说:“阿爸,我不怕,老天爷会保佑阿进平安回来的!”
  可是一走出门,上天仿佛故意开人玩笑,一声巨雷当头劈下,我立刻浑身打了个哆嗦,我哪里是真的不害怕呢?同年的孩子这时不都躲在妈**怀里撒娇吗?可是七岁的我,耳边听到的却是妈妈哭喊着饿的声音。我别无选择,只能毅然走出庙门。
  被暴风雨肆虐的街道十分冷清,路边的树吹得东倒西歪,就连商家的招牌也摇摇欲坠。
  才走不到两分钟,全身被大雨淋湿,而狂风呼啸着扑打在我瘦弱的身子上,几度要将我吹倒在地。我只能尽量弯下腰减少风阻,继续往前走。一张脸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只是视线如此模糊,几乎看不清路的方向。
  突然,一个不明物体吹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我身上,我应声倒地。疼痛的感觉让眼泪夺眶而出,还记得那时我本能地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跌倒时想大声喊妈妈,可是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任何事情我都只能靠自己,于是我忍着痛仔细观察,原来是一截被台风吹断的树枝。老天爷啊!我做错了什么?怎么连树枝都要来欺负我呢?
  就这样一路紧张来到了村庄,村庄的道路上,瓦片、树枝四处飞散,住户的门窗都紧闭着。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家一家去敲门。
  “好心的老板、阿伯、阿婶……请开一下门好不好?……求求你们,施舍一碗饭给我……好心的阿伯……”
  我边哭边跪在地上向门户内的人家乞求,好不容易终于有一家主人开了门,他听到我们全家坎坷的遭遇,忍不住也掉下了眼泪。屋内的阿婶走了过来,一边擦眼泪一边慈爱地把我叫进屋里。阿婶担心全身又湿又冷的我会患上风寒,拿来几件小孩子的就衣裳,要我把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换好衣服,阿婶又端来两碗白饭让我带回家,上面还体贴地用两只破碗盖上,说是怕白饭让雨淋湿。一股暖意涌上心窝,我低着头道谢再道谢,谢谢他们带给我的那种热切的爱心,让我又有支撑下去的勇气。
  端着两碗白饭,我再度站在街头,心中却十分苦恼:家里有七口人,可是只有这两碗饭,怎么够吃呢?我决定继续冒着风雨前进,继续行乞。
  有一户高墙人家,我心想这应该是富裕吧?于是开心地向屋内大声喊着:“有人在家吗?”才喊了一声,屋内的够立刻狂吠起来,我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可是马上又壮起胆,再次声嘶力竭喊着:“有人在家吗?有人……”
  “砰!”的一声,门开了,主人一脸生气地骂我:“叫什么叫!害我的小孩被狗叫声吓得一直哭,你知不知道?大台风天的,你来干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拿出身上的小脸盆,表示讨碗饭吃。没想到主人更生气了,用力挥着手:“走走走!这里没有饭!快走!”
  失望的我一转身才要离开,没想到那位先生又把我叫住了,我心下一阵欢喜,以为对方改变了主意,谁知道原来他只是要我吐些口水,给刚刚受了惊吓的孩子压压惊。
  可是我一整天都没有进食,早已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哪里吐得出口水来?我想向那位先生讨一口水喝,先生一面推说家中没有开水,一面又催促我动作快一点。这时候屋内的小孩哭声越来越大,我无奈地蹲在地上,用双手捧起一点雨水喝下,再吐些口水给对方,一声对不起还没说,大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就这样一户一户地敲门,又一次一次地被唾骂,我已记不清到底走了几小时的路,而手上只换来两碗白饭和两条小小的甘蔗,我只能安慰自己:也好,至少比只能喝水裹腹要好!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雨却未能稍歇,想着妈妈和弟妹们饥饿的哭声,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快步往回家的方向跑去。
  一直到今天,每当遇到台风天,我仿佛都还能看见:在暴风雨中,一条无人的长长的道路上,一个寂寞孤单的小孩奔跑的身影。
  第十六章 乞丐住旅社
  七八岁时,除了“干洗”,我从不知道“洗澡”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的干洗,就是将死人不要的衣服撕成小块当毛巾,沾一点水沟的水弄湿后擦擦身体。相信很多读者看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皱起鼻头,仿佛闻到了那股臭味,心里会说:“那不臭吗?你们没有闻到彼此身上的怪味吗?为什么不洗澡?”
  可是当一家子人连饭都吃不饱,生存都成为问题的时候,谁会在意彼此有没有洗澡呢?更何况多年来的流浪生涯,我们以四海为家,以大地为铺,遮风避雨的房子都不曾有过,更别说是洗澡的浴室了。再说,反而从不知道“干净”的滋味,也像书上说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这一天,爸爸不知道怎地心血来潮,大概身上刚好也好不容易攒了些钱,便决定带我们全家人去旅社好好洗个澡。于是全家朝热闹的市区走去,边走边问路人哪里有可以洗澡的旅社。
  问了再问,终于有一个路人指引我们找到一家旅社,我开心地跑到柜台前,踮起脚尖用双手攀着高高的柜台,向里面喊着:“请问这里是旅社吗?”
  老板抬起头,没好气地说:“你们是瞎子还是不识字的白痴?不会自己看招牌上的字吗?”
  没错!这话说对了,我们一家有一个瞎子、两个白痴,而我和姊姊阿娇从没念过书,当然不识字。我还没回话,老板一眼望见我们全家这个奇怪的组合——爸爸是瞎子,妈妈和弟弟看起来憨憨的,我和姊姊虽然四肢健全却全身脏兮兮的,还有几个小孩子被爸爸装在草袋中用竹竿挑在肩上。他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惊愕的表情,下一秒钟他回过神来立刻就挥动着手,大声呵斥:“走开!这里不租给乞丐,有钱也不租,我们还得做生意。你们去别家吧!快快……快走呀!……走呀!”
  一连吃了几个闭门羹,我们又来到另一家旅社,当然还是被赶了出来。老板娘一边赶人,一边还拿出一角钱要塞给我,她以为我们是来要钱才使出这种手段的。想着口袋里有钱还租不到旅社,又不是要白吃白住,爸爸心里早就一肚子怨气,这时又听见老板娘竟然拿钱要施舍给我们,他更气了!放下竹竿,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我痛得大哭起来。那些嘲笑、侮辱、糟蹋的话爸爸听着刺耳,难道我心里就不委屈吗?但是我越哭,他就越生气,棍子也就下得更重!一棍一棍毫不留情地打在一个我身上!
  一旁的路人看到父亲下这么重的手打一个小孩,都感到不忍,纷纷上前劝爸爸:“阿伯,孩子没有错,不要再打啦!……”
  爸爸将拐杖用力掷向地上,回一句:乞丐也有当皇帝的一天!
  这句话,我听在耳里,记在心上,泪水中我握紧拳头咬紧了牙根,告诉自己:我要努力!我要争气!我要做给上天看看,看看乞丐也能当皇帝!
  回过头来想想,一家七口人衣衫褴褛的脏模样,也难怪旅社老板看到会被吓一跳,更何况他们怕乞丐身上没钱,又怕会弄脏了他们的旅馆,还得忍受我们身上的臭味,当然会毫不留情地拒绝。
  但是爸爸不死心,他要我们到别处去碰碰运气,于是全家又再度上路。可运气并没有转好,连续问了好几家旅社,仍然是摇头摇手,甚至他们一看到妈妈和大弟痴傻的长相,都吓得想要关上旅社的门。走了一整天,大家都累了,我感觉得到爸爸的心酸,也不敢再多话,只是跟着向前走。
  看到我们这一乞丐人家衣不蔽体行走在街道上,路人纷纷走避。其实我知道,根本不用看的,他们在十公尺外,就可以闻到我们全家那种多年没洗澡浓浓的臭汗酸混着婴儿的尿骚味。
  终于爸爸也放弃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乞丐难道不是人吗?……今晚就睡在店面的屋檐下吧!”
  第十七章 躲警察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开始懂得了做一个长子在家中的责任。到了晚上,我会暂时找一个可以容身的走道或巷口,让双亲和弟妹先睡在空地上休息,安顿之后,我再四处去寻觅一个可以避风的商家,等到商家打烊熄灯后,再接全家到商店门口的屋檐下好好睡个觉。
  能找到一个有屋檐的廊下睡觉,对我们而言已经是幸运的了。若是露天睡觉,万一遇到下雨,全家老小,又是棉被、又是包袱,大伙睡眼惺忪,要移动起来真是辛苦。
  这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将家人安顿好,姊姊阿娇流下来照顾家人,而我拿起了小脸盆,想再去讨些剩饭吃。初到一地,地形位置完全陌生,我怕自己会迷路,所以只能走一直线,或是右转右转再右转绕一个四方形走。
  乡下晚上全部没灯光,白天路好认,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城市刚好相反,夜里灯火通明。我连续走了四五十户人家,正高兴收获不错,可以回家孝敬双亲,没想到才转了个弯,迎面来的竟是两个警察。这下糟了!在两蒋的戒严时代,因为常有外国政要来台访问,怕台湾有乞丐四处乞讨,传出去没面子,因此蒋家便下令严加取缔乞丐。
  幸亏我年纪反应机灵,马上一闪身躲到商店的柱子后面,可是手脚却不使唤地发软又冒冷汗。我想这下完了,想到上回在车站行乞时,被警察像抓小偷一样地抓到警察局关了半天的经历,我望着上天拼命的祈祷:“好心警察……好心警察……可怜可怜阿进的处境,千万不要抓阿进到警察局啊!上次关了半天,这次再抓到不知要关多久?我这碗饭还没有送回家,我不能被抓,不然家里谁来照料?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边想着,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全身颤抖着,连手中的食物都快捧不稳了,还好这时警察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心乱如麻,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于是拔腿就跑,恰巧一辆车疾驶过来,我差点被撞到。驾驶员紧急刹车后,摇下车窗破口大骂:“要死就去给火车撞!死得比较快!……”接下来又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三字经。
  还好我也听惯了,匆匆忙忙跑到一条暗巷里,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这时才发现手中的食物早已掉个精光,我再一次流下眼泪。
  我对自己说,躲过这一劫,就像多活好几年,好在没有被警察捉去,连忙擦擦眼泪,走原路回去和家人会合。
  饿着肚子又腰酸背痛,想要弄点水擦擦身子,可是都市不比乡下,每一个排水沟都又宽又大,连想将,毛巾打湿都很困难。今晚无法干洗,我们倒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才刚刚睡熟,噼里啪啦就听见商家拉铁卷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串好骂!还是婴孩的弟妹哇哇直哭,不识字的我们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家卖烧饼油条早点的店,天还没亮,主人便要起床做生意。才开门听到这一家乞丐哭的哭叫的叫,主人大骂:“一大早还没做生意,就听见你们在哭‘死人’!还不快滚!”
  我们只有“滚”。
  可是被吵醒的婴儿哪是这么容易安抚的?他们哭声越来越大,爸爸怕他们再吵到别人,就用手掌去捂住弟妹的嘴巴,一直到弟妹一个个脸色发青,几乎就要因为缺氧而断气。婴儿还没有安抚定,没睡好的妈妈可弟弟有相互发起脾气来,坐在地上哭闹不休。四个人哭成一团,怎么办?怎么办?谁来告诉我们怎么办?
  爸爸摇摇头,做了一个决定,他说:我们还是回乡下睡坟墓好了。
  没错,睡坟墓比较自由。
  第十八章 “吃虫才会做人”
  天气渐渐冷起来,就连平日常常看到的野狗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保暖的衣物,只能将一件又一件破衣服往身上加,但是冷风仍然从领口、袖口、裤脚,还有身上一个个的破洞中钻进来,刺进骨头里。我们只好尽量将身子缩着走,有时候实在是冷到整个脸几乎都没了知觉,眼泪、鼻涕不自觉不停地流着,我便用手用力地往双颊搓揉,利用摩擦生热,让自己还有一点感觉。
  走在长路上,往往走了一整天还看不到半个人影,永远是走也走不完的田野、绵延无尽的高山,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时间是不是停止了?世界是不是毁灭了?整个大地上仿佛只有我们可怜的一家人——被上天遗忘在孤独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冷天里需要的热量大,能忍受饥饿的耐力也就减低了。这天我们正好经过一处香蕉圆,还不是香蕉的产季,园子里一片萧条。眼尖的我看到远远的一只鸡躺在地上,好像是被冻死了,全身僵直动也不动。我有些难过地将自己看到的告诉爸爸,没想到爸爸听到后很兴奋,他马上停下了脚步,要我将那只鸡捡回来。
  “阿爸!鸡已经死了很久了,颜色都变了。”我看看肠肚已经腐烂的死鸡,十分为难地说。
  “你别管!去捡回来!”爸爸说。
  “可是……”我几乎闻到了死鸡的腐臭。
  “捡回来!——要我自己动手吗?”爸爸用力将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我可以感到他的不耐烦。
  我只好一手捏着鼻子,走到田里,看着地上的死鸡。它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原来漂亮的羽毛被风吹得失去了光泽,羽下细小的绒毛吹翻了出来,两只翅膀僵直地往两边张开。我想它临死之前也许还曾微弱地拍着翅膀,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吧!但是最后一丝力气就花在这一扑腾的挣扎上,然后它就轻轻吐出一口气,头一歪,永远不再醒来。然后有小虫子来,它们爬到它温暖的羽毛下,啃蚀它的肉,让它肠肚外翻……这样的残状,我一时之间真不知该从哪里抓它才好,只好用两个手指拎着鸡爪,将脸偏向一侧,尽量让鸡离自己的身体远些,深怕小虫爬上手。我知道爸爸要吃它,一路上忍不住地反胃。我真后悔告诉爸爸死鸡的事,可是事到如今,谁也阻止不了爸爸,更何况我们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抗议了。
  爸爸到了一处稍稍可以避风的废弃工寮,他要我和姊姊分头找了三块石头围起来当灶,有捡来些干木材、碎纸片生火——他真的要煮鸡汤了。等我们将一切准备好,爸爸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凭着手的触觉,他先剁掉鸡头,将死鸡肚子中的内脏挖出来,再三两下拔干净鸡的羽毛。爸爸杀鸡、鸭、鹅的功夫是有目共睹的,从放血、生火煮水、烫、拔毛、清除内脏,再到切块,他的动作利落迅速,羽毛除得干干净净,每块肉都切得一样大小。以前若是有邻居看到他在杀鸡,总要竖起大拇指,开玩笑地对他说:“憨蛇,你有瞎吗?你是装瞎骗我们的对不对?”
  我和姊姊不敢闻那腐尸的味道,就远远地站着。等爸爸处理好了,他吩咐我将这些不要的东西拿去水沟中丢掉,我心中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那种臭,是臭到你洗手一百次都还觉得味道就依附在身上。我只好快速地跑着,希望可以缩短这叫人恶心的时间。
  回来时,鸡肉已经在小脸盆中煮着,我看到弟妹们围成了一个圆圈,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鸡。我将两手用力在衣服上来回擦着,脑子里不断涌出死鸡腐烂的内脏,可是肚子不争气地拼命叫着。到底要不要吃那只鸡呢?所谓“天人交战”,应该最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不知是不是饿昏了头,不一会儿鸡汤飘出了阵阵肉香,我也忍不住和大家围到一块儿去。
  好了没?好了没?这是那天弟妹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切掉了腐烂的一半,脸盆中的鸡肉其实有限,也没有任何调味料,但是我们每个人仍分到了一块非常难得的鸡肉。怪的是,我们行乞这么多年,吃烂掉的水果、酸臭的饭菜,仿佛早已锻炼出万菌不入的坚强肠胃,每个人都有了免疫力,这样吃着死鸡,哪天竟然谁也没事。
  后来我想到有一回,家里一块咸猪肉因滴到雨而生虫了,爸爸照样拿来吃,我和姊姊看得楞在那儿,问爸爸肉生虫了为什么不丢掉,爸爸嚼一口猪肉,很认真地告诉我们:
  “吃虫又不会死,吃虫才会做好人!”
  第十九章 乞丐遇强盗
  有时一些好心人回主动施舍一些钱给我们,但是一家人有三个重度残障,钱财带在身上难免引来别人的觑觎。
  有一次,全家人只顾赶路,却没有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悄悄跟着一个流浪汉。等到姊姊发现他一直走在我们后面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早已离开了市区,来到一条无人的小径。
  流浪汉故意站到爸爸面前,挡住我们的去路。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手横伸挡住我们面前。我牵着爸爸往右,他也往右,我们往左,他又挡了过来。
  我拉拉爸爸的衣袖,用乞丐语示意他有人来找碴,爸爸握紧了拐杖与包袱,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抿着嘴唇不说话。
  “喂!给我装蒜!钱拿来!”流浪汉发飙了。
  “求求你……”我话没说完,流浪汉一把将我推开,就在同时,爸爸的拐杖挥了出去,流浪汉一闪,反手抓住了拐杖,用力一扯一扔,爸爸的拐杖就被摔到两公尺远的地方。这时,姊姊护着妈妈和弟妹,大家抱在一块儿发抖,想叫也没有用,因为这是一片旷野,一个人也没有。
  流浪汉用力抢过爸爸的包袱,然后再推开爸爸,跌坐在地上的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流浪汉的手就要咬,但被他狠狠地一脚踢在肚子上。我抱着肚子,眼泪立时涌了出来,只有一张嘴喃喃地哭着说:“不要拿我们的钱,不要拿我们的钱……”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包袱中的衣物一件一件地丢在地上,搜出了几张纸钞,得意地握在高举的手上,故意在我们眼前晃了晃。姊姊“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我顾不得肚子痛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求求你!我们只有这一点点钱啊!求求你!……”
  流浪汉却没有住手,他拿了包袱中的钱,又要去搜爸爸的身。我知道爸爸裤子内侧的暗袋中藏了些钱,他死命地用手护住裤头,可是这样正好告诉流浪汉:裤子内还有钱。流浪汉使出蛮力与爸爸拉扯,甚至拉着爸爸的裤子在地上拖,再将全身的力气压在爸爸身上,硬生生地抢走了裤子里的钱,然后拿着钱得意洋洋地走了。我愤恨得一拳打在砂地上,我想我怎么这么没用!身为长子,却连家人都无法保护!我是个笨蛋!我是个没用的东西!我是个软脚虾!
  我爬起身,往流浪汉离开的方向大喊:“没良心的东西!——你会被火车碾过!——被撞得稀巴烂!——”
  八岁的我除了诅咒,还能做什么?竟然有人连乞丐的钱都抢,真是可恶加三级!姊姊流着泪,默默帮爸爸将四散的衣物重新整理回包袱内,一声抱怨也没有。
  爸爸说:“钱再行乞就有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来就是身外之物。”我原本以为他是因为要安慰我们才这么说的,却没有想到他是真的看开了。
  从此以后,爸爸的身上再也不留任何的金钱,我们流浪到哪里,只要说当地有孤苦无依、卧病在床的老人,或是穷得买不起棺材的人,他就把钱拿出来帮助那些人,不是买药,就是买棺材,甚至还出钱请人抬棺。我从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学来抓药方的本领,但是他的脑袋就像一本药簿,为人把把脉,他就能开出一张药单来。就这样四处默默行善,草药店、汉药店他都是常客,店家只要远远地听到他的拐杖声,就知道“憨蛇”又来了。
  他真的是“憨”,那时我真的对他很生气!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傻的爸爸,我拼命行乞,他拼命把钱送给人家。自己家人都吃不饱、需要援助了,他还有闲情去帮助别人,先为外人着想。这是什么道理啊?
  后来我才明白,济世救人是他这一生最感喜悦的事。他认为自己当乞丐已经够悲惨了,钱留给子孙不一定能帮助他们,可是积阴德,却能将福报绵延到子孙身上,所以任人家怎么笑他傻,他照样按着他的志愿去做。这样的行善名声不断传出去,后来我在求学时代,还有从各地而来的人向他求一张药单。他向来是免费服务,即使有人因为他的药单而疾病痊愈,登门求谢,他也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一毛钱。
  只是,爸爸行善了几十年,到最后身上一点积蓄也没有,他过世的时候,我们家徒四壁,连棺材都是靠大家捐献来的。
  第二十章 该打
  小孩子难免偷懒,有时真的很累,我和姊姊便使一点小心眼借故不去行乞。爸爸知道我们偷懒不出门,嘴里便不断骂着三字经。骂了一会儿发现我们居然还是没有动静,他便举起拐杖就拼命地打。拐杖一棍一棍落在我们的腿上,就算流血了,他因为看不见,拐杖依旧无情地打下来。一直到现在,我和姊姊的左腿上都还留有长达十公分的疤痕。
  其实生在乞丐的家庭,我们都无怨无悔,讨饭也好,流浪也好,想到双亲残疾的可怜,还是愿意为他们去做任何事。只是爸爸的脾气向来不好,不小心做错一件小事,少不了都要挨一顿闷棍。
  比如说,小时侯我没读书不识字,脑筋有时不清楚,有时被派去买个东西,走着走着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忘了出来是要买什么的,于是只好回家问。这一问,立刻又被打,而且少说也要打个十来下,爸爸才会松手。牵着爸爸走在路上,一不留神踩到了牛粪,这也要打,因为爸爸说:“你是睡着了吗?不会看路啊?还是你和我一样是个瞎子?”
  有时我出师不利,一整天下来一粒米也没有要到,他还是要打。顽皮起来我就用小脸盆当盾牌挡住棍子,敏捷地左挡一下、右挡一下。
  “锵!锵!锵!打不到!”心里正得意,爸爸发现了他抓起了我的小脸盆就往外扔,这下被打得更重了。
  不过有时候没打到,我也会假装被打得很惨的样子大声地叫着,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演戏,但是爸爸又说了:“再哭,再打!”可是不哭给爸爸听,他就不知道自己下手之重,哎呀!真叫我为难,到底是哭还是不哭?叫还是不叫呢?想想,还真没有选择的余地。
  实在是被打怕了。有一次我预知要挨打了,事先在腿上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服,爸爸打一下,我也故意大声唉一下。但姜还是老的辣,厉害的爸爸一听就听出来棍子落下去的声音不对劲,他一摸我大腿,发现我加厚的衣服,大吼一声:
  “没那么容易,想骗我瞎子,你还早得很!”
  他立刻命令我将全身衣物脱光光,裸着身子打,打到我全身肿痛,最后连尿都憋不住撒了出来。还有一回也是在一阵乱打之中,他一棍子打中了我的命根子,我大喊着:“打到小鸟了,打到小鸟了……”他才罢手,一面还教训我下次不可以在欺骗他,只要做错事,便该静静地让他打,直到他怨气发泄完为止。
  小时侯,我一直觉得爸爸管教我的标准很严、手段很残忍,他甚至在地上放满了铁钉,然后要我跪下。一跪下去,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渗出了丝丝血迹。但是自从他要我“静静地让他打”之后,我便不再反抗,让他处罚,从不埋怨。
  只是常常夜里做恶梦,梦见爸爸的拐杖自己跑过来打我,可怕的感觉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第二十一章 大病一场
  正在忙着喂小弟弟吃饭,突然听见爸爸猛力地咳嗽的声音,初始我还不以为意,不料他却越咳越大声,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我赶忙放下手中的碗,过去看看他。
  这一转头,吓坏了我!爸爸的手上以及面前的地上竟然都是鲜血。
  “爸!你怎么了?”我急死了。
  “我……”爸爸一脸颓然,“我怕活不久了……”
  话还没说完,一口鲜血又从嘴里喷了出来。
  我大叫一声:“爸——”眼泪就掉了下来。但又怕他知道我流泪,只能安慰着他:
  “没事,没事,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扶着他躺到床上,要他好好休息,然后一个人走到外面看着天空,我想我该怎么办呢?爸爸或许是积劳成疾,也可能是上次和流浪汉打架时受了内伤,但无论如何这次再不看医生是不行了。我心里想:“爸爸,你不能死啊,不能丢下我们啊!”
  这样想着,我赶紧跑回屋里,背着爸爸拿出他平常装钱的铁罐。拿起罐子我一看,心就凉了——铁罐中只有一些铜板,这些钱根本不够请医生为爸爸看病的,连买服中药都不够。我失望地将铁罐放下,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快快努力行乞讨钱才行。
  拿起行乞用的小破碗,我一路跑到街市上,跪下来就拼命向路人磕头:“好心的先生、小姐,请帮帮忙,赏点钱,让我买药回去,请医生给爸爸看病,求求你们……”
  我一边念着,想到伤心处,早已泪流满面。
  有些人看我哭得可怜,同情地丢些零钱给我;但也有些人,不但没有施舍,却还过来教训我一番:
  “你这小孩,长这么大了,不好好去念书,好手好脚跑来行乞,你惭愧不惭愧?丢脸不丢脸?”
  爸爸生病的事,让我的心里乱得慌,对于别人的误解,我擦着眼泪,无从辩解。若不是家庭的缘故,就算缺手缺脚,我也要念书呀!谁愿意跪在地上当乞丐任人糟蹋侮辱呢?讥讽也罢!误会也罢!我仍低着头向他们说声谢谢。谢谢,凡打不倒我的都将使我更加坚强。
  总算有了点收获,爸爸自己口述药方,要我到中药店去抓药。或许是爸爸往日医治过很多人的福报吧,几服药吃下去,他的身体渐渐康复,有恢复了以往可以大声骂人、用力打我的气力,当他的棍子再次落在我身上,我竟然完全不感到痛,只是开心地想着:“哇!够痛!爸爸真的好了!爸爸没事了!”那一下一下的鞭笞,竟让我落下了喜悦的眼泪。
  爸爸身体恢复,刚好是过年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要我牵他村里市集上人们聚赌的地方。他说,大难不死,当然要去试试手气!
  赌徒们看到爸爸来了,纷纷嚷着:“憨蛇来了!憨蛇来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爸爸眼睛虽瞎,但听力却非常人可及。他唯一擅长的赌局,便是单颗骰子的押注。庄家在一张纸上,画上六个格子,分别写上骰子的点数,让赌客们下注,押中他杯子中骰子的点数,庄家便要赔钱。爸爸的听力好到不可思议,他可以听着杯子中骰子的跳动声就知道骰子落在哪一个点面。以往爸爸在家里这样吹嘘,我们还半信半疑,但这次亲眼看他下注,竟然接连几次都押中!庄家一连赔了几场,冷汗直冒,但是一边的赌客可乐歪了!没一场一开局,一看爸爸又赢了,大家就拼命拍手欢呼,而且看爸爸下哪个点,他们立刻跟进,之前输的那些人,现在也都反败为胜。眼看着庄家的钱越来越少,赌客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气得庄家收摊落跑,说是下次再不准爸爸来了!
  望着庄家边骂脏话边走远的身影,身边的一位大伯敬根烟给爸爸。爸爸也是个老烟枪,火柴,火柴拿来轻轻一划,火苗往烟头前一摆,位置不偏不倚,一次就点燃了,赌客们又是一阵掌声!
  其中有几个人还不死心,想跟爸爸开个玩笑,边掏出几张钞票,让瞎子猜猜。着哪里难得倒他,不用比钞票的大小张,爸爸凭触感一摸就知道每张钞票的面值,当场大家啧啧称奇,交头接耳地说:“这瞎子可不能随便骗啊!”
  要不是爸爸从来不戴墨镜,任由外翻的白眼球暴露在众人面前,我想大家一定不相信他是瞎子哩!
  第二十二章 母亲的月经
  我处理母亲的月经前后有二十年。智商五十八的妈妈从来不知道月经是什么,更别说将它处理干净了。
  我们家本来没有洗澡的习惯,再加上大概是习惯了她身上那股难闻的体臭,所以也都没有家人发现妈**裆下怎么流血了,反正她的月经总是自然来去,弄脏了衣服她也不会知道。
  后来我和姊姊渐渐大了点,全家流浪在街头时,有一位好心的太太悄悄将我们拉到一旁,塞几件破衣服给我们,要我们帮妈妈垫在裤子里面,或是替她尽量找深暗色的裤子穿,这样才不会在月经来潮时,将衣服弄得红红的一大片。
  月经?我和姊姊听得一愣一愣。我们都还不到十岁,哪里知道什么是生理期、什么是月经?不过,走到妈**身后一看,天啊!真的有一大片血迹,吓死我了!
  我想,好奇怪哦,妈妈没有受伤,为什么会流血呢?正要问爸爸,他的拐杖又飞了过来。我赶紧听那位太太的话,拿一件破衣服折成长长的一条,帮她垫在裤子里当卫生棉。
  虽然那些衣服不是死人的衣物就是村人送来的旧衣服,对我们来说再旧再破,都是珍贵无比的,怎么舍得用一次就丢掉呢?唯一的方法便是每次使用过后,就拿去小河边清洗,洗干净晒干了再拿来穿。
  不过要洗这些脏衣服,不能在白天,因为白天河边的人很多,妇女们纷纷在这里洗衣、洗菜,也会挑水去灌溉。若是把河水洗得红红的,不被人臭骂一顿才怪!因此,我只有等到傍晚时分,天将暗未暗之际,才悄悄地去帮妈妈洗经期的衣物。
  第一次看到这一大片鲜红的血,头都晕了,只觉得反胃想吐,毕竟这不是男人会碰到的事情,但是作为丈夫的爸爸也不可能来处理,所以责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我这个长子的身上。但是我并不以为苦,照顾妈妈本来就是我责无旁贷的!
  还记得有一次,趁着四下无人,我在白天拿着妈妈月经的裤子去小河边清洗、我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只想赶快洗好了可以回家。不料我在上游洗,下游的一对看到血水顺流而下,吓了一跳,赶紧跑上来查看,正好看到我一副紧张的模样。夫妻俩气冲冲地举起锄头、镰刀向我跑来,一面大喊着:“死孩子,你杀人啦?”我吓得衣服一丢,整个人坐在地上发抖。
  我稍稍镇定后,连忙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求他们行行好放我回去。他们不为所动,手里的锄头、镰刀丝毫没有松懈,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好大胆子!年纪这么小,竟敢杀人啊!”
  我向他们解释着,说我没有杀人,这是我妈**月经衣服。可是他们根本不相信,世上哪有妈妈将自己这么隐私的经期的裤子拿给儿子洗的道理,就算是后母也不会这样做啊!我拼命点头说:“真的!真的!而后流着泪将家中的处境告诉他们,我说得诚恳,夫妻俩却仍是半信半疑,但总算把可怕的锄头、镰刀放了下来。
  他们商量着该不该相信这个小孩,最后决定要我带路,他们要跟我回墓地里的家看看。
  我擦着眼泪带他们回家。看到我的家人后,两个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看到的是真的!夫妻俩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叹口气转身回去了。
  过了约一个小时,夫妻俩又来到我们家,带来一大碗饭菜和几件旧衣裳给我们一家人。
  虽然因祸得福,但这以后,我再也不敢在白天去洗妈**衣物。想到当时惊骇的感觉,那一天我差点连命都丢了啊!
  第二十三章 雨天行乞
  又是毫无收获的一个上午,我拿着小脸盆一路无奈地走着。来到一家面包店的门口,刚好看到老板端着一大盘刚烤好的面包走出来,放进陈列面包的玻璃橱柜中。
  我看着烤得又大又香的面包,那股浓郁的香味,几乎叫我流出了口水,我不自觉地就往前走了两步。
  “你要干吗?”老板看到我,大声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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