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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日记:贺望东探案集-陈舜臣

陈舜臣(日)
[日]陈舜臣——《长安日记:贺望东探案集》
第一章东方来的客人

  公元717年,唐玄宗即位五年,已经停了十五年的遣唐使又从日本的难波出发了。这批日本来的遣唐使团共有五百七十七人,使团的押使是多治比县守,大使是大伴山守,副使是藤原马养,里面还有后来成为日本一代名僧的玄昉和吉备真备以及后来一度留在唐朝做官的阿部仲麻侣,他当时还只有十六岁,作为留学生在中国留学数年,并留在唐朝为官,改中文名字为朝衡。
  遣唐使一行到了长安,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不禁赞叹声四起,日本的一切竟无法与这里PK。当时日本在奈良建造了一个新都叫平城京,迁都还不到七年,费尽了国力才建成东西宽三点七公里、南北长五公里的都城,但里面人家很少,只能到处建造一些公园绿地来充塞空间。当时的长安城是平城京的五倍多,主要干道的路宽将近一百五十米,怎不让这些乡下人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一行在长安门外受到了专门接待外国宾客的鸿胪寺官员的迎接。这里的寺,不是佛教的寺院,而是役所的名称,除了鸿胪寺外,还有祭祀用的太常寺、管理马匹的太仆寺等,唐朝后缀寺的役所就有九个。
  鸿胪寺下面设有典客署和司仪署,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门,还配备有通事即翻译。
  唐朝的中央政府设有三省、六部、一台、九寺、五监,都在皇城内,皇帝的家属住在皇城大内的宫城内,它位于皇城的北侧,由于宫城建在了湿地之上,居住条件不是太适宜,皇帝又在东北方向的一块小高地上建造了大明宫。遣唐使的接见就安排在大明宫。
  皇城有一条官署街,在那条街上排列着一溜庞大的建筑物,鸿胪寺位于承天门西第七条道路上,在它的西侧是鸿胪客馆即现代的迎宾馆,是专门用来接待外国使节的居所。能够居住在客馆内的客人都是些使节中的重要人物,里面还专门配备了几套高级套房。
  遣唐使的押使多治比县守被安排在带有小花园的一套房间内,带他去的人是典客署丞李宜和通事曹茂,另有几个搬运小工。通事曹茂是从长安门外一路陪过来的,他的日语讲得很好,有人问他这么好的日语是从哪里学的,他的回答比较暧昧,说是自己学的。遣唐副使藤原马养懂一点骨相,据他的说法曹茂的骨骼与日本人很相似。也许他是由于某种原因流亡在中国的日本人的后裔,但既然他本人不愿意明说,人们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房间内焚着香,押使觉得这个香味很好闻,幽雅而又浓厚,他在日本没有闻到过这么奇妙的香味。
  行李放置好以后,通事曹茂小心翼翼地对李宜说:“刚才有个青年来到客馆,提出要见日本来的押使,现在他还等在办公室,不知道可不可以让他见?”
  李宜这个署丞是从八品的小官,也说不上有什么威风,但他对下属就是喜欢摆摆官架子。“客人们大老远地刚到,押使一定已经很累了,赶、赶他回去!”李宜有点口吃地答道。
  “可他是弘文馆的学生。”曹茂补充说道。
  弘文馆的弘字是太子的名讳,当时虽然曾经改名为修文馆,但后来又恢复了原名,人们都已经习惯称这所学校老的名字,一直称呼为弘文馆。弘文馆是皇族子弟上学的学校,大臣必须是三品以上的子孙才有入学的资格,而且每年额定名额只有三十人,所以即使有资格也必须经过选拔,不是“性识聪敏”的人是不能入学的,可见能进入里面当学生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李宜听见要见日本使团押使的青年的身份,态度自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既然嘛——,……我们还是听听押使本人的意见吧。”刚才还是盛气凌人的说法,转眼就否定了自己。
  于是通事曹茂就向押使多治比县守询问:“有个叫贺望东的青年想见您,不知道您见不见?”
  “我正好有东西要交给他,我们马上去见他吧。”押使马上回答道。
  通事将日本押使的意思告诉了署丞李宜,李宜表示:“你把那个人叫进来吧,哪里可以让押使去见他的理由,即便他是弘文馆的学生,但他没有什么官职,怎么可以让一国使团的头去见他呢,太失礼了不是?”官员的想法毕竟与平常人不同。于是让杂役小吏去办公室带青年过来。
  多治比县守押使带来的贡品和一些大件行李都已经放在鸿胪寺的仓库,自己的随身行李和贵重物品带在身边。他离开奈良的时候,皇室专门有人让他带过一个东西,让他到了长安后交给一个叫贺望东的年轻人,那件东西是个三十公分见方的箱子,外面包裹得严严实实,押使也搞不清楚里面会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重量也不怎么重,他就与随身行李放在了一起,现在倒可以方便地马上交给人家了。由于委托方的情况特殊,他一直很当心这件东西,现在见马上能交出去,他觉得可以早点卸掉一个包袱无疑是件愉快的事情,现在不用自己去找,人家已经来了,真是暗合心意。
  押使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纸放下,纸上画着半个黑色的圆圈,直径大概有五公分,而且半个圆圈的断口不是很平整,有点齿状。
  一会儿,在小吏的陪伴下,一个青年走了进来,“我是修文馆的学生,叫贺望东。”来人用很流利的日语自我介绍道。他皮肤白皙,五官端正,表情自然,面带微笑,显示出他生活的优裕和对事物的自信。
  中国象现在这样坐凳子椅子的生活是从十一世纪到十二世纪的时候开始的,唐朝的时候还是席地而坐,房间的地面上铺着席子等东西,日本当时从隋唐中国学去了席地而坐的生活习惯后一直保持到现在。席地而坐的正坐姿势一般为双膝并排跪在席上,臀部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如果主人表示可以随便坐或非正规场合正坐坐累的话可以双脚随意盘坐或者采用其他放松的坐姿。
  贺望东正坐到押使的面前,看见押使的面前席上的纸片,就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件发亮的东西,那件东西是一个半圆物,看上去象黄金的,他将这个半圆物件放到押使面前的纸片上与纸上的黑色半圆拼上去,形成了一个一半黄金、一半黑色的整圆。“正好是一个整圆。”贺望东说道。
  “没错,那么,这个你拿去吧。”押使将带来的物件推到青年面前。这张纸是押使在出发前从皇室人员那里收到的。交给他纸片的人说明过,纸上的半圆是由一个黄金圆片分成两半后将其中的一个画在纸上,另一个就在贺望东的手上,只要来人能用另一个黄金半圆对得上纸上的半圆就是贺望东本人,可以将让你带给他的东西交给他。“但你这个半圆需要交给我带回去交差。”他说着将纸上放着的黄金半圆收起来放进自己的怀中。这也是托付人交代要做的事情,将交带物交给贺望东后须将他给的半圆黄金带回来以表示托带的东西确实已经交给了本人。
  “我来到这里已经有六年了。”年轻人说明道,一边从衣袋中拿出一张纸片递给押使,“由于一些原因现在我的名字叫贺望东,我本来也是大和人。你们如果有什么麻烦事情要我帮忙的话,可以让人来找我,我的地址写在这张纸上。”虽然是相隔多年的他乡遇故国人,但年轻人没有多罗索什么,很快就告辞了。
  等贺望东走后,典客署丞李宜客气地对押使多治比县守说道:“我们还有一些文件需要押使大人签一下字,不好意思让押使大人再远到隔壁的鸿胪寺役所办理,我已经拿到客馆的办公室,请押使大人劳足来一下吧。
  知道对方长途旅行已经很累想早点休息,但又想让自己的工作也能快点办完。有过多年宫廷工作经验的押使很能理解李宜的心情,听到曹茂翻译过后即答道:“好的,现在就去办了它吧。”说着从席上站立起来。
  这套房间北面连着院子,院子里树木不怎么多,但有几块大石头点缀其间,围墙是很高的石头砌成的。
  “虽然用不了多少时间,但行李在房间里,还是关上门去吧。”曹茂说着,让小吏将门关好。
  房间朝着院子有两扇对开的门,小吏将门关上,从里面上了门闩。他们走出房间后,又在对着走廊的门上挂上了锁。头部弯曲的门锁大钥匙由曹茂保管。
  鸿胪客馆很大,考虑到各国使节的生活习惯的不同,里面的套房结构也有所不同,比如当时已有来往的阿拉伯(当时叫大食)国家地处西域,跟东方人的生活习惯大相径庭,房间结构就不能照搬东方人如当时的中国、朝鲜、日本式席地而坐习惯建造。还要考虑与其来往的国家之间外交关系的好坏,为了不让他们之间产生矛盾,尽量要安排他们居住得相对独立。所以客馆的内部建筑结构很复杂,从过渡走廊走到中庭也要绕上几个圈子,从里面的套房到客馆办公室要花去整整五分钟。
  办公时间已经结束,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人在办公。要让押使做的事虽然只是签字和按手印,很简单,但数量还是不少,“这就是所谓的繁文缛节吧。”押使心中将在《淮南子》中曾学到过这句话回味着想道。
  “就这些了,给您添麻烦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休息了,后面的日程安排我们明天再商量。小吏也已经下班,曹茂,你陪押使大人回房间休息,我留在这里将事情再理一下。那么,明天见。”曹茂将李宜的话除了对自己说的那部分省略掉外都翻译给押使听了,随后又说道:“客馆内地方又大,通道又复杂,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迷路,回不到自己住的房间,我陪着您再将馆内的道路等大致设施说明一下。”说这话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马上就要天黑。
  “出了这里的门马上就要看不清前门还是后门了。”押使心里也已经有些担心,于是客气地说道:“那就拜托了。”
  曹茂热心地在前面引着路,边指着各处介绍起来。往那边走可以走到东面的院子里;从这里横过去,可以走到与鸿胪寺连接的通道上,还带着押使走到这条通道上指引了方位。他的热心介绍是不是过分暂且不说,对于那么宽大的客馆指着方向说东道西,让刚到大唐还没有分清东南西北的押使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
  客馆内已经静寂无声,也许正在逗留的高级使节不太多吧,也或许是馆内面积太大的缘故吧,看上去馆内杳无人迹。
  终于回到了房间,曹茂用钥匙插进挂锁,咔嚓、咔嚓捣鼓着,嘴里还发着“耶、耶”的声音,也许是他做事的习惯?也许动作不熟练?还是有些慌乱?曹茂捣鼓了一会儿还没将挂锁打开。
  在奈良建造都城时当过管理的押使几乎每天都要开锁关锁,看着曹茂打不开锁连牙齿都发痒了。不过好在锁还是打开了。这扇门是开在走廊上的,这里打开门,但里面连着院子的门没开,房间里还是暗幽幽的。
  “当心脚下,我去把通院子的门打开,您先不要走动。”曹茂说着自己走进了房间,让押使一个人等在走廊的门口。他走到通院子的门前拉开门闩推开了门,门发出吱吱声被打开。太阳虽然已经落散,但西边的亮光照进房间内还有些明亮,曹茂回头招呼押使进来。
  可是押使已经发出了一声惊呼,声音压着没有发出很大的响声。因为他看见房间的中间地上有一个人伏扑着,而且穿着上比较奇特,朝着门的脚上穿着皮靴,身上是紧身的褐色衣服,跟押使在路上看见的唐朝人的服装不一样。“那是什么人?”押使对曹茂问道。
  “好象是西方的使者,看上去是波斯服装——”曹茂走近躺在地上的人身旁蹲下来观察,“哎呀,他死了!——有血。我要回办公室向署丞汇报,别——”曹茂站起来阻止想跨进房间的押使进来。
  事情有点不太美妙,味道有点不太好受。
  为皇室做事,远涉重洋来到大唐的都城长安,到达第一天就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发现了尸体。押使多治比县守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而最受触动的似乎是通事曹茂,惊慌这个词好象就是为他现在这种表现制定的,人一旦遭遇到突发事件,难免紧张。曹茂口干舌燥,表情恐怖,惊慌失措地对押使说道:“快,我们走。……典客署丞还在办公室加班,我们到办公室去找他。——可是,也太奇怪了,明明这扇门是关上的。”曹茂似乎对自己说这句话也感到了恐怖。
  死了个人。人虽然终归是要死的,但也不至于要死在一个紧闭着门的房间内。无论谁想到这,恐怕都会寒气上背。
  此时,押使拍了拍曹茂的肩膀说道:“不要怕,振作点。”外表看他似乎是在安慰曹茂,其实内心他是在安慰自己。押使原本是个读书人,能够成为遣唐使的首长,说明他的阅历有点深度,对于迷信猖獗时代发生的一些事情,自有他自己的判断能力。但对于眼前看见的事实,再怎么考虑也不得要领。
  在那个时代,“密室杀人”这种恐怖的专业术语还没有,所以眼前的事实就分外恐怖了。曹茂开锁时发出的“咔嚓”声似乎还在他的耳边回响,这扇与走廊相通的门确实是锁上的。押使在奈良做过仓库管理员,对挂锁和钥匙的事情很熟悉,锁是雌的,钥匙是雄的,其构造很有意思,他还曾经设想过能否改造出一些新式样的锁钥,也曾研究过一段日子,所以可以说他是锁钥的专家。锁钥专家在旁边看见锁是锁上的,虽说曹茂开锁时不够熟练、不是马上就打开了锁,但也不是没有那种事。门开了后,房间内暗幽幽的,是曹茂一个人进去将朝向院子的门打开放进外面的光亮。他从走廊上看过去,朝向院子的门上上着门闩。曹茂做事看上去有点毛手毛脚,拉门闩也是乒铃乓啷发出很大的声响,连推开门时也发出了声音。对门的构造很熟悉的押使亲眼看见那扇对开门在门内上着门闩。房间确实是密闭着的,然而,里面却有人死了,是被杀的,还流着血。
  那么如何来解释人会死在里面的呢?
  是盗贼潜入房内,突然发生脑溢血当场倒在地上磕破头而流血死亡?——不是没有那种可能。但问题是门外的锁是怎么锁上的?这个问题不解决,此事件就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事件发生在眼前,更加加深了恐怖的程度。
  “振作点,振作点!”押使在给曹茂打气。但曹茂似乎更加慌乱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中庭嘴里竟朝押使问道:“办公室是哪个方向?”一边问着一边在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
  本来还稳当当的押使也沉不住气了,“我可是刚到长安,这个鸿胪客馆还是第一次进来,刚才你还在给我指方向呢,你是个通事,应该经常进出这里,为什么要问我方向,你是不是有点问题啊?”他的声调也有点变了。
  “对、对不起!”曹茂慌忙作揖道歉,自知太失态了。
  押使知道事情出于突然,对曹茂的失态也没往心里去,因为毕竟他是在尸体旁边蹲过的人,受到点刺激也是当然的事情。自己虽然也遭遇到此很不可思议的突发事件,但离开尸体还有段距离,不能太责备曹茂了。
  到了中庭,经过一条卵石道,然后沿着一面石墙走了一段路,看来曹茂是在带押使走一条近路,押使就对曹茂建议说:“不要走不熟悉的近路,还是走熟悉的路走快一点就行了。”
  “好,对。”曹茂答应着用袖口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照押使说的话走到走廊里,走了一小段路,慌慌张张地打量起周围来。
  “啊,对了,应该朝这里走。”押使想了起来说道。他看见走廊的转角处有个八棱青铜烛台,他记得这个烛台。
  曹茂由于走的方向与自己原来常走的方向不一样,反而有点摸不清东南西北了。
  押使见状又说道:“不用太着急的,你可以定定心了。”
  “啊,好。”曹茂终于认清了方位,两个人朝办公室走去。
  正在加班的典客署丞李宜看见有些文件归档不到位,把已经回宿舍的小吏叫了回来提问题,他回过头来见押使和曹茂一起走来,“有什么事情?——难道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到位?”他皱起眉头问道。典客署丞的工作性质决定了经常会听到床被太硬啦、门窗漏风啦等等的投诉,所以客人去了自己的房间还要回到这里来,难免又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当然押使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不是,有人死了。”曹茂说道。
  “人死了?在哪里?”
  “在日本遣唐使押使的房间里,可能是被人杀死的,头上流着血,已经断气了。”
  “我们不是刚才从他那里过来的吗?还锁上了门的。”
  “门是锁上的,但里面却有人死了。”
  “这不就怪了吗?……你是不是在白日做梦?”
  “要是梦就好了。我还碰过尸体呢。”
  “等一下,我跟你们从那间房间出来好象还不到一刻钟……”
  “是的。”曹茂回答道,自己似乎在为事件的不可思议而再次受到冲击,全身颤抖起来。他的双腿发软,不自觉地当场跪了下来。
  “真是没用的家伙。既然有人被杀,就不是鸿胪寺典客署的管辖范围了,应该马上通知金吾卫。”李宜说道。
  金吾卫“执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以执御违禁。”《六典》中给于金吾卫的执法权相当于現在菂伀安部门。对于每日忙于接待外国宾客的鸿胪寺官员来说,要处理杀人事件确实担子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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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元五年,是玄宗皇帝即位的第五个年头,刚即位时的暗云密布的大唐帝国终于吹散云雾开始复苏,迎来了开元天宝的盛唐时代。人们街谈巷议中不免庆幸盛世的来临,“终于回到了男人的时代。”
  高宗皇帝死后的三十年间由武则天掌权,将国号改为大周,自称圣神皇帝,武则天死后由中宗皇帝即位,恢复唐朝国号,但韦皇后与外戚玩弄权术,将大唐帝国执掌于女子手中,那段历史在部分史书中称为唐朝的“女祸”。玄宗皇帝发动政变,讨伐韦氏,处罚太平公主,将那一段女子时代钉上了终止符。
  女子掌权的那几十年间,朝野难免缺少阳刚之气,自玄宗掌朝才恢复过来,虽然后来杨贵妃受宠以至朝廷粘迟,最后招致短时兵变,那已经是玄宗晚年的事情了,当年以二十七岁成功政变夺取政权的玄宗很是泼辣而又雷厉风行,其彪悍的行事风格使得都城长安风气清新而又繁荣似锦,男人们可以扬眉吐气,花柳街巷也跟着热闹起来,女子时代无法繁华的花柳街巷在成为男人天下后,如久旱后逢春雨,马上一派欣欣向荣彻夜明亮,莺舞笙歌不绝于耳。
  当时长安的主要道路南北有十一条,东西有十四条,道路中间每一个街坊大约有一平方公里,四周建有栅栏和街坊门,门到晚上要关上。皇城中央从朱雀门到明德门建有宽度为一百五十米的朱雀大街,正好将长安东西一分为二,朱雀大街的西面叫右街,东面叫左街,左右街各有街坊五十五个,长安的街坊当时合计有一百一十个。
  当时长安最有名的花柳街位于左街的平康坊,平康坊就在皇城东南角相隔一条街道,它的旁边是务本坊,相当于国立大学的国子监就在务本坊内。也就是说,当时长安的红灯区就与官厅街和学校区邻接。
  “今天看来又回不去了。”此时,贺望东正在平康坊的妓院掬水楼喝酒。日落后京城要敲八百下鼓声,鼓声敲完坊门就要关闭,街坊外就要禁止通行,所以不想流连也会来不及的。据说鼓声八百下要敲大约三刻钟到一个小时,一鼓锤大概相隔四秒钟。如果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外出办点事情再急着赶是能赶回家,或者到临近街区的亲戚家借宿也还来得及。现在外面开始传来鼓声。贺望东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要起身,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仰身躺下,当然不是那种以手臂作枕的无聊和衣仰躺,他的头下枕着的是美女的大腿。唐朝的美女如画上那样都是以丰满为首要条件,将贺望东的头放到自己肥硕大腿上的美女叫小凯,是个很有魅力的歌妓。
  “你该常常回家才是啊,莫问老爷子等着你呢。”小凯抚摩着贺望东的头发说道。今晚也住在这里啊,这是世间女子常说的话,既然说“该常常回家”,那说明在这里流连的记录不会太短了。
  “明天是要回去看看。”贺望东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真人莫问是跟他一起从日本来的老人,老人脾气有点古怪,但是他的监护人,对他一直关怀倍至,唠叨也是当然的事情。贺望东自从来往于妓院平康坊后,对老人的唠叨已经很不以为然。但明天还是得回去一下,已经跟日本的来使见过面了,至少这件事情要跟他说一下的。
  莫问老人的名字一跳出,贺望东的神经不免一紧,“刚枕上美女的大腿,就不要说丧气老爷子的事好嘛。”看来他还是对老人的事情有点敏感。
  正好这时妓院的女佣人挑开挂帘探头说道:“遥大鲸来了。”
  “我可没有叫他来过。”贺望东说道。
  “我是没有人叫自己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女佣人的身旁发出,随着声音人已进入房内,名字叫大鲸,似乎会是个大个壮汉,但进来的人却是个五短身材的男人。
  “也罢,大和小都全了,我们就接着喝酒吧。”贺望东根本没有将脑袋从小凯腿上抬起来的念头说道。美女歌妓叫小凯,突然闯进来的男人叫大鲸,贺望东自以为诙谐地这么说道。
  “今天不用了。”遥大鲸个子虽小,却摇晃着肩膀大步迈到他们面前说道。平时他经常会受到贺望东请客喝酒,他也会喜笑颜开还常常做出些讨好的举动。可今天他却威风地在小凯的边上盘腿坐下说道:“今天不喝酒喔。”说完他将双手盘在胸口。
  “是啊,这副模样倒是不象要讨酒喝的样子。”小凯揶揄地说道,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在意她的冷嘲热讽。
  “今天来这里是有点公家的事情要问一下。”大鲸又说道。
  “口气好大哎。”小凯的声音不大,她还咋了一下舌头。
  遥大鲸在负责首都治安的金吾卫做事,家里很有些来头,因为他不愿读书,不肯入国子监,没办法才让他进了金吾卫。
  在金吾卫做事,哪怕是最底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当时在民间有这么句俗语:“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阴丽华是汉光武帝的皇后,据说是个绝代美人,娶妻子就要娶像阴丽华那样的美人,当官就要当八面威风的金吾卫,这就是唐朝男人们的愿望。
  金吾卫按长安左右街区各设一个,左金吾卫设在左街的永兴坊,右金吾卫设在右街的布政坊,夹守着皇城,担当着全城的治安工作。
  中国人做事一般都喜欢左右对称,成双成对,当时唐朝的官职即使只要一个就够也要分成左右,除了金吾卫分成了左右金吾卫外,御林军也分成左右,可能是为了平衡制约吧。
  负责城内治安的金吾卫按例要进行城中巡逻,一是为了治安,另外也是为了显示皇帝统治的威严,所以执行巡逻的人都是要经过挑选,不仅体格要强壮,而且容貌也要求端正,所以像遥大鲸这样小个男人能够进入金吾卫,没有相当的背景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他当然不能担当那种威风凛凛的巡逻任务,只能做些犯罪调查这样的后方工作。
  “你是要问我吗?”贺望东仰靠在小凯大腿上的头没有移动只将眼睛斜视着遥大鲸问道。
  “对。今天你去过鸿胪客馆了吧?”
  “哎,去过的。跟日本来的使团押使见了面,例行客套嘛,出来后就直接来了这里。怎么了?”
  “那个押使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贺望东还是将头抬了起来。
  “好象是你离开后不久的事情。……你后来就直接来了这里?”
  “没错,是直接来这里的。”
  “这件事我已经跟掬水楼的妈妈核实过。”
  “漂亮。”
  “我也不是吃干饭的。”
  “可是尸体不会是押使本人吧?”
  “嗯,不是,是那个也住在鸿胪客馆内的阿星。”
  “是他啊——”
  成为尸体的阿星在长安已经是个有名人物。唐朝是国际交流很频繁的时代,都城长安来往的各国人士很多,城内还专门为那些人士建立了摩尼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的教堂。阿星就象国际都市长安的一个象征,据说祖父是波斯人,祖母是中国人,而已经是混血儿的父亲又娶了个回紇族女人。他继承了父亲放高利贷的职业,满脑子都是钱,考虑到在城里居住要化费用,就以自己是外国人血统为借口,硬要赖在本来应该是外国使者居住的鸿胪客馆内,占着一间房间不肯离开。
  “说到阿星就麻烦了,可怀疑的人太多,想要杀掉他的人在长安恐怕就不会少于一百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大鲸说道。为了还赌博所借的钱,大鲸曾向阿星借过钱,对他追债的严厉程度有过深刻的教训。
  “既然是到这里来问我事情的,我自然会爽快地回答你,但你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一点,可以吗?”贺望东挺直身体说道。

  贺望东究竟是个什么人?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的人真是世上最悲哀的人。
  六年前,他还在日本,但在日本的什么地方,他却不知道,他只知道离都市不远,有宫廷派来的教师来往于他的居住地。从人们对待他的态度来看,自己不是个寻常的人,他只能作出这样的判断,因为没有人对他说过。他问过几次真人莫问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是谁,但真人莫问每次都是表情暧昧地摇摇头不肯回答。到了十岁后,他自己也不想再问这样的问题了,因为他明白自己再怎么恳求也是得不到回答的。但是他还没有死心。既然没有人告诉我,我就自己来搞清楚,他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从此以后,他特别喜好探索,培养出了很厉害的推理能力,常常让人吃惊。
  不能忘记的也是六年前的一天,真人莫问突然在他面前流着泪说道:“我们马上去大唐,我陪你一起去。”
  “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中国去?”他问道。
  但得到的回答是“地方是远点,但那里比我们大和还要宽广,文明也比我们进步,而且要比去死更值得。”
  比去死更值得。——就这样,贺望东被带到了长安。
  他马上就学会了中国话,学问也很有长进,而且很快就被容许进了每年只能进三十人的弘文馆念书。“这决不是因为我聪敏。”贺望东的推理能力帮他得到了一个值得探究的命题的钥匙。唐皇室也对他有些特别的看顾,但,是为了什么?即使自己得到了钥匙,没有钥孔也无法可施。
  那天跟日本来的遣唐使押使多治比县守见面时,贺望东也没有问他有关自己的事情,一是想对方也不一定会知道点什么,如果知道,他怕即使问了,得到的恐怕也不外乎“跟皇室有点关系吧”之类连他自己也知道的模棱两可的回答。
  鸿胪客馆事件,对于平时在锻炼推理能力的贺望东来说,又是一个练习的好题目。
  “嗯,这个问题好象不难哎,其过程看得清楚嘛。”听了遥大鲸的情况介绍,贺望东笑了笑说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门窗都关好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被杀了,那是我们金吾卫成立以来还没有碰到过的奇怪事件,我的前辈都这么说呢。”遥大鲸有点发急了,他撅起嘴说道。
  金吾卫的职位从汉朝开始就有了,当时的名字叫执金吾,据说金吾是一种驱除邪恶的神鸟,在日本相当于神武天皇弓上雕刻的金鸡,手上执着金吾神鸟执行警卫等公务,所以官名就叫作了执金吾,但到了唐朝,执字被拿掉,改成了金吾卫。
  金吾卫成立以来还没有碰到过的奇怪事件,这是有点夸大了,但遥大鲸当时是那么相信的。
  “我还要问一个问题。”贺望东说道,“通走廊门上的挂锁钥匙不是只有曹茂手里一把吧?”
  “那是,在客馆办公室里有一串备用的各个房间的钥匙。”遥大鲸回答道。
  “大鲸,你很有前途,将来会有出息的。”贺望岽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什么啊?突然说那种话。”遥大鲸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心情不太愉快,但被人吹捧总不是件坏事,他不自觉地耸耸肩。
  “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神经回路,”贺望东却愉快地继续说着,“神经回路驱动头脑思考,这是一种才能,而你正好缺少这种才能。”
  “什么话?我没有才能?”遥大鲸脸色有点变化。
  “但你对事件的描述很到位,那也是一种才能。”
  “也许吧。”遥大鲸疑惑地看着贺望东回答道,他心里在想会不会这小子真的在愚弄我。
  “如果由我来说明这种事情,可能就不会比你简洁明了。……刚才你把从日本押使那里听来的有关鸿胪客馆的情景告诉我时,我就觉得要是我将这些话转告给人家听的话,恐怕不会那么全面。”
  “哦,是嘛。……不过,对于事件报告的要领,我们进了金吾卫受到过严格的训练,这一点我还是有信心的。”遥大鲸才终于有点明白似地说道。
  “由于你说得清楚,事件的谜就容易解开了。”
  “噢,是真的?那,犯人是谁?”遥大鲸性子比较急,马上就想知道结果。
  “我没有说已经解开了,我是说容易解开了。”
  “什么啊,还没有啊——”
  贺望东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二天后可以解开。……这样,后天这个时间,你来这里,我将答案告诉你。如果我不在,我会将答案写在纸上交给小凯。”
  “是吗?那是值得我期待了。”遥大鲸换了个坐姿放松一下腿部。
  贺望东与遥大鲸之间的来往已有一段较长的时间,互相之间很谈得来,都省略了客气,但大鲸对贺望东的推理能力还是很佩服的。
  ——贺望东说能解决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他觉得能够期待,嘴角自然绽开了笑容。
  “公事谈完了吗?”贺望东问道。
  “嗯,完了,但我不回去了。你听鼓声隆隆的。”遥大鲸咧嘴笑道。
  “只有继续喝下去了?”
  “对。”
  “胡说!”贺望东也笑了,他拿起酒壶。
  鼓声是还在敲,普通的人就已经不能再走出街坊的门了,但在街道上巡逻执行禁止通行的是金吾卫,所以身为金吾卫的遥大鲸不可能不可以走出街坊门的。
  而此时的遥大鲸正在以夜间禁止通行的禁令要在这里喝上一通。
四 
二天后,遥大鲸按照约定匆匆忙忙地来到掬水楼。
  门口巴儿狗汪汪高声吠叫起来,跟它声音竞争似地,尖喉咙的老板娘的声音也传到了:“贺望东没有来。”
  遥大鲸没有理睬她,继续朝里面走去,因为约好的是如果他本人没来,他会将答案交给小凯的。
  “请进!请进!”身后门框处传来尖利的叫声。那是鹦鹉在说话。中国的妓馆从唐朝起一直到近代都有养育鹦鹉和巴儿狗的习惯。巴儿狗的叫唤等同于客人的敲门声,而鹦鹉的叫声等于是在放录音带欢迎客人的到来。
  “啊,是你来啦。”小凯化着浓妆走了出来。据说当时唐朝女性的服装时髦与否主要看点在一身裙子,日本天平时代的女性风俗就是学的这一套,而到了明治初期女学生所穿的酱紫色裙子也跟此相似。
  玄宗皇帝的出现世风转为男人的盛世,这多少也给风俗世界带来些须影响,人们以大方慷慨为荣,小凯也很大方:“来,来,进来,这就是贺望东给你的东西。”说着她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长安是国际性大都市,所以妓院里也设有席地而坐的正座席房间以及适合西方人习惯的坐凳椅的房间。小凯让遥大鲸进的房间是西式房间,里面有桌子椅子,地上铺的是白色大理石。
  小个子的遥大鲸一屁股坐到高高的椅子上,一把将给他的信封撕开,他已经急不可耐了,眼睛直挺挺地看着信,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冒光。“原来如此!”他突然发出一声叫声,还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用力很猛,但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已经连高兴还来不及了。“我明白了。”他高声说着,将信往怀中一塞,从房间里急奔而出。
  “你怎么连声道谢也没有啊?”小凯在他背后叫道,但他哪还顾得上这些。
  贺望东没有来掬水楼是骗他的,其实他现在正躺在里面一间正座席房间的席子上,遥大鲸来之前,他的头还枕在美人大腿上的。
  “他像疯了一样,嘴里叫着什么跑走了。”小凯回到正座席房间,在离开贺望东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
  “那是当然啦,他就要去解决事件了,高兴啊,不怎么能立功的人。……好了,枕头怎么不过来?”
  “来了。”小凯说着朝贺望东移身坐了过去,并将裙子撩开一点露出一段裸露的大腿。当时女人的裙子很宽松,里面一般穿着宽松的盖到脚腕的丝质衬裤,但在比较炎热的夏天,居家不外出时常常有人不再内穿这种长衬裤。长安这时候还是残暑,客人又是常客,所以小凯为了凉快就没有穿长衬裤。丝质织物再怎么柔软舒适也比不上白皙光滑的皮肤。
  “哦,你的皮肤香汗微津真凉快。”贺望东将头枕上小凯的大腿发出赞叹说道。
  “我在旁边也听着的,那么不可思议的案件真的已经可以解破了?”小凯抚摩着贺望东的脸颊问道。
  “是的,已经明白了。……我脑子里面各条通路互相连接,哪条应该跟哪条才接得通,互相之间会进行自我判断,这些都是我从小就在进行锻炼的结果。”贺望东答道。
  “能告诉我吗?还是不应该知道这些?”以接客为生的歌妓就跟医生和律师要为患者和委托人保守秘密一样知道对客人有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东西,名歌妓小凯自然不会随便造次,对于不该自己知道的东西她当然不会贸然相问,但她的好奇心促使她对贺望东提出了上述问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对你隐瞒的。”贺望东答道。
  “那你告诉我。”
  “好啊,到鼓声敲响之前的这段时间就当消磨时光,我给你讲讲吧。”
  根据贺望东的说法,情况更加耸人听闻,他将这个事件说成了是个密室杀人事件,而杀人犯将会受到致命的惩处。
  被害人混血儿阿星是个放高利贷的,他是个有名的守财奴,在放高利贷和讨债方面是个厉害角色。就像遥大鲸说的那样,要想杀他的人恐怕会超过一百人。如果那间房间的门锁是虚挂着没锁上,能被怀疑是杀人犯的人就会有上百人,再说鸿胪客馆本身就像一个旅店,对进出的人员检查也不严格。
  可是,锁是锁上的,做成了像密室一样,那种情况下的杀人事件就是想让人无法调查清楚,就跟策划者无策可划一样。
  做成原因无法搞清楚的事件反而将原因暴露了出来,因为找到上锁的人就能找到原因。这样就能将上百人的可疑者缩小到几个人。“不,可以缩小到一个人身上。”贺望东说道。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鸿胪客馆办公室有一把备用钥匙,而在办公室的人,“就是典客署丞李宜。”贺望东说着用手轻轻捏了一把小凯的小腿肚。
  小凯弹跳起来,是痛?也许更是因为意外而吃惊吧?

  “可是,李宜他本来就一直跟押使是在一起的呀?慌慌张张的押使跟通事一起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不是跟小吏一起在说着话吗?”小凯不可思议地说道。
  “是啊,他带押使看了房间后,说有些文件要押使签字按手印,要他一起去了办公室。……这里就奇怪了,文件不是重东西,完全可以叫小吏去办公室拿到客房里来。据说我去办公室要求见押使时,押使先是说要来办公室见我的,但署丞却说我是无官职的年轻人,让押使移步见面是失礼,而让我去客房见了押使。那也无可非议,确实符合礼仪。可是,那后面他却又叫押使去了办公室,不是明知故犯吗?”贺望东说明道。
  “有点道理……”小凯点头道。
  反应很快。
  当时的歌妓、乐妓、舞妓等技女因为接客的需要,在学问上很下过一些工夫,很多人比一般女人不但学问上有更高的成就,头脑反应也更快,而且还出现了不少女诗人,如唐朝的薛涛、鱼玄机。
  “明知失礼还要让押使去办公室就是为了使客房空出来。”
  “为什么要让客房空出来?”
  “李宜跟阿星借了钱,被他讨债讨烦了,金额相当大一时又无法还清,听说阿星威胁过李宜,如果到时候还不还清的话,就要向他的上司或者御史去告发他。情况紧急,他就在日本遣唐使到来之前将阿星叫到鸿胪客馆的院子里,用事先准备好的利器杀死了他,然后用席子之类的东西盖住他的尸体。他怕会散发出尸体臭味,就在客房里点上浓郁的盘香。我后来调查过,知道一般没有客人的要求,房间内是不会点香的。”
  “哦,是嘛?是事先就杀死的?”
  “对。如果就那样放在院子里,尸体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那样的话,跟阿星有冤仇、又跟鸿胪客馆有关系的人就会被与杀人犯划上等号,他觉得那样太危险。”
  “那倒也是——”
  “于是他想了一个计策,要让事件神不可测,而且时间上又让人觉得自己不可能办得到,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安全地避开被怀疑的境地,于是就动了那个鬼点子。”
  “那院子里的尸体是谁帮忙的?”
  “通事曹茂被收买了。”
  “那他?”
  “不,尸体不是曹茂搬动的,曹茂是将在办公室按完手印的押使回房间的时间拖延住,他陪押使一路亲切地介绍客馆内的情况,他是被署丞收买了才那样做的,他还带着押使进入庭院内指明通往役所的通道和门洞,真是精心周到。就在那段时间,对馆内情况很熟悉的李宜怀揣着钥匙取近路进入客房打开通向院子的门将藏匿在院子里的阿星尸体扛进客房内,然后关院门上门闩出房间进入走廊关好门上了锁,那样就做成了不可思议的密室杀人……或者说遭到天罚这样的状况,随后他又取近道跑回了办公室。”
  “啊,原来如此,他是让曹茂故意拖延时间带押使回客房的……可是,在去办公室报告案情的时候,曹茂带着押使迷了路,他明明知道馆内道路的,那也是有什么目的的吧?”
  “那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果李宜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的话,也许缺少说服力,他是那样想的吧,跑回办公室的李宜就以文件整理不到位把值班的小吏叫来,那样的话可以让人看上去他一直在办公的样子。”
  “哦,真狡猾。……望东,他的计谋你是一下子就发觉的吗?”
  “还要说大鲸讲得清楚,要点明了,我听后马上就明白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等二天呢?”
  “那你就不要问了。”
  “好的,我不问。”不愧是个名妓,对方不愿再说的话,她决不会勉强。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贺望东对自己的推理进行了取证,更增加了信心,但最重要的是为了救助作为协犯的曹茂,他做了一点工作。
  曹茂虽然是个通事,但生活很贫困。有些国家的使节常来常往,做那种国家通事的人工作量多,相对生活就比较富裕,一方面他们可以兼做一些与那些国家使节之间的贸易翻译。但十五年来才又来一次的日本遣唐使,工作当然太少了,通事不是正式的官吏,有工作时才发给俸禄。当上司李宜要他帮助配合一下拖延时间的事情,他无法抗拒,当李宜在他面前摇晃着钱袋,钱袋里发出银钱铜板叮当声时,他更无法抗拒。
  曹茂好象是从日本流亡过来的人的后代,虽然出生在长安,但还是被当作外来人,即便长安是个国际都市,但外来人总比当地人生活要难一些,而且,他的性格也比较软弱。
  他无法抗拒金钱的诱惑。
  为了救助曹茂,贺望东预留了两天的时间。
  “我自己是什么人?”贺望东觉得要解开这个题目,曹茂可能可以作为一个线索。对于自己接着要做的看似无法办到的请求,就可以作为测定自己身份的一种方法。
  结果,他得到了刑部的一个内示:曹茂由于犯罪被贬为奴才下人,作为奴才下人的曹茂配给贺望东。
  就是说,贺望东的工作起了作用。奴才的主人对于奴才有生杀权力,也可以办手续而让奴才成为自由人。
  “我的力量还真不小啊……”贺望东这么感觉到。
  贺望东是六年前来到长安的,那段时间,记载上并没有遣唐使到唐。据记载,日本的粟田真人于公元702年来大唐,之后就是公元717年这个多治比县守来唐,中间是个空白。中国的正史《唐书》与日本的史书记载上相同。
  可是,在宋代的《册府元龟》这本书内却有这样一段文字:景龙五年十月丁卯日,日本国派使者朝贡。当时的押使叫真人莫问,在鸿胪寺的奏本上记载着押使提出要參拜孔子庙。景龙五年相当于公元711年,而当时年号叫景云,是在前一年改年号的,所以历史上景龙年号只有三年时间,而没有景龙五年。
  历史记载被谜包裹着,用谜包住史实自然有其道理。
  贺望东就是在这谜一样的年份来到大唐的。
  “你在想什么?”见贺望岽突然陷入沉默中,小凯轻声问道。
  “鼓声响起来了。……”贺望东轻声说道。
第二章观灯之夜

  开了年就是唐朝开元六年,即公元718年。
  正月十五是上元,七月十五是中元,十月十五是下元,这些都是与道教有关的节日。
  这些道教的节日也传到过日本,但流传到现在,日本只保留了中元这个节日。而在中国古时候和现在都是对上元这个节日最注重。
  上元节就是现在的元宵节。唐朝时代的长安在这天,平时晚鼓八百声后行人不得出坊门的规矩可以不必遵守。据说唐朝诗人苏味道的诗《正月十五日夜》中有这样的描写:金吾不禁夜,玉漏勿相催。既然这天公安部门不再禁止行人夜出,不是春宵的元宵却是一刻值千金了,所以计时钟就不要再催人,快停止计时吧。诗句想表达的就是这种心境吧。
  上元之夜,街头成了灯的海洋。
  长长的竹竿分成几段上面挂满了灯笼;树木上也挂着不少灯笼;每家门口挂着每家特色的灯笼。游人们一路行来评头论足。元宵观灯在古时候的诗中常有表现,足不着地,浮行数十步。能够脚不落地被行人夹着前行数十步该是怎样的人流啊,当然诗歌会有夸张,但当时的空前盛况是实实在在的。
  像笼中鸟一样被终日关在宫中不得外出的宫女,这天也被容许回家省亲。唐书中记载:当夜,宫女数千人放外看灯,因而亡逸者众。看来进入宫中受苦的宫女利用看灯的机会逃走了不少,这说明宫中生活也不是天上人间,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种表象的繁华似锦。
  这天晚上才是最热闹的时刻,人们从下午开始已经在家里呆不住,纷纷外出到街上徜徉,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东西两个市场人潮涌动着,正月的寒气根本没能挡住人们的热情,人群在移动中反而升腾起阵阵热气。
  长安街以朱雀街为中心将城市分成了左右两大片,两片分别有一平方公里左右的空地作为市场,分别叫东市和西市。
  贺望东那天下午,陪着日本来的阿部仲麻吕在逛西市。
  六年前从日本来到大唐,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的不幸青年已经养成了对事物都要进行一番探索的习惯,他将苦楚当作一种磨练,没有跌落进失落旋涡中。
  阿部仲麻吕是个稳重的少年,当贺望东问他将来的抱负时,他爽快地说自己“要学好文学,为日本的文化发达作出贡献。”
  贺望东很佩服他的志愿,但又为他的过分自负而担心:“不过,不要对自己太勉强哦。”他叮嘱道。
  仲麻吕眼睛里冒着亮光答道:“日本在这方面太落后了,我要夜以继日地吸收大唐的文化素养,快点将它带回日本。”
  “这可不行。”贺望东有一种直觉,但是对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用话语劝告不会有什么效果,因为自己也是年轻人,他很知道此时说这种话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既然自己邀他出来逛街,就不要太多说教了。
  东街可买的东西多,西街可看的东西多。今天不是为了出来买东西,而是为了让他多看点东西,让他放松一下自己紧张的神经,所以当然西街要比东街更合适。
  “仲麻吕,你想看什么东西啊?”贺望东问道。
  满街都是一些小商品商店,各个商店门前都有一些男人在招呼过路人进他的商店看货买卖,他们嘴里说着,有的还做着手势吸引客人能进他的商店,煞是热闹。可是,来到大唐还不满半年的仲麻吕却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有没有可以展示唐朝特长的东西?”他询问道。
  “看来他是把兜街也当成一个学习的机会了。”贺望东苦笑着想道。“嗯——,什么东西才适合你的口味呢?……有哪家店你觉得有兴趣了就进去看看,没什么东西可以吸引你的话再出来就是了。”
  “那也好。”仲麻吕回答道,看上去并不是很乘兴的样子。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叫声:“喂,不是望东吗?”
  贺望东回头看去,人流中好象没有熟悉的脸孔。“好象是大鲸的声音嘛。”他自言自语道。
  “是的,是我大鲸。”声音又传了过来。
  贺望东的视线看错了地方,遥大鲸个子矮小,从正常角度望过去不会看见他的脸,你得从人家的肩膀往下面看才能看见他的脸,就跟在人群中找小孩一样才行。不巧的是他的前面正好走着两个大个子男人,所以只有从那两个人摔着的手臂之间才能看见他。
  “哎呀,真是你啊!太好了。知道整个长安传闻和风土人情的人来了,正好可以向你请教哎。”贺望东喜出望外地说道。
  “想问我什么事啊?”遥大鲸从两个大个子中间穿了出来走到贺望东身旁问道。
  “也不是有什么特定的事情,我正想知道在这条西街上最有看点的特色东西是什么?”
  “什么啊——”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遥大鲸似乎有点失望的样子。不过,好象回过神来似的,他想了想说道:“那去看看围美姬吧。”

  围美姬是一种飞刀术,在一快大木板前,一个美女伸开双臂站着不动,十几米开外处投掷飞刀的人要将十几把飞刀准确无误地扎到美女站成大字的四周,如果站着的人稍微移动一下的话飞刀就有可能扎到她的身上。这种飞刀术已经在中国流传了数千年,现在还是一个保留节目。
  长安是国际大都市,街头各国献艺卖艺的人不少,没有一点真本领是不会得到市民赞赏的。
  最近西街专事各种卖艺人表演的场地内正在表演的就是这个飞刀围美姬,上场做靶的表演的女人个个水灵灵年轻漂亮,她们将被三层刀箭包围,可说是小命时刻悬在喉间。
  先上场的飞刀手对准站在木板前叉腿张开双臂的美女一阵飞刀投掷而去,飞刀立刻在女人的周围发着闪亮的银光围成一圈,离开女人的身体大概有十公分的距离。第二个上场的男人是个弓箭手,他飞快地将手中涂成红色的箭矢搭在短弓上一箭一箭朝女人射过去,箭矢的落点正好在飞刀与女人的中间,就是说箭矢离女人的身体只有五公分的距离。最后上场的男人要做的是吹箭,涂成黄色的短小的箭矢从他的吹筒中吹出飞向红箭与女人的身体中间,距离女人的身体只有两公分左右,黄色的箭矢将女人的身体围成一圈。在靶中心的美女身体周围围着银、红、黄三圈刀箭,简直像个美轮美奂的工艺品。如果刀箭手梢有失误,比如飞刀手或弓箭手的手抖动一下,或者吹箭手的嘴用力差一点,靶心的美女就会血溅当场,甚至会危及生命。
  周围看客都手握着一把汗在观看,确实既惊险刺激,又赏心悦目。
  “怎么样,够意思吧?”带他们进入表演场的遥大鲸得意地问道。
  “确实有点意思,可是——”贺望东答道。
  “可是什么?”遥大鲸声音有点不悦了。他见自己推荐的节目贺望东没有表现出全面的赞扬,心里自然有点不快。
  “我是想说进来的那么多客人不都是来看刀箭手表演的。”贺望东冷静地说道。
  “那他们是来看什么的?”
  “女人的脸,我想很多人是来看站在靶心的女人的脸色变化的吧。”
  “嗯,是吗?……哎,女人是很漂亮——”遥大鲸有时候会故作恶人,但秉性不坏,而且好象喜欢跟着人家随声附和,现在也跟在贺望东的声音后面赞成道。其实遥大鲸自己也时常来这里看他们的表演,但与其说是看男人的表演还不如说主要是看女人的表演。
  站在靶心的女人由于危险身体不能动,但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在变化着,主要是强调一种恐怖感,观众看见她脸色的变化,更增加心惊胆战的效果。
  据说男人多少有点破坏欲望,这在性愛世界就表现为施虐意识,当然在现实世界中这种施虐行为一般不会在表面出现。
  面对飞来的飞刀和箭矢,站在靶心的女人时而紧蹙眉毛,时而紧张地半张开嘴巴,或者扭曲着脸,睁大眼睛,紧闭眼睛,眼神空洞,颤抖嘴唇,脸部的表情真是千姿百态,都是恐怖的表情,那反而呼唤出男人体内隐藏着的施虐心态,抚慰着他们不可施为的心底的施虐本能。
  相对而言,唐朝妇女要比后世的妇女自由度更高,妇女骑马的人也常常可以见到。在西街表演节目、表演音乐和舞蹈或者杂技曲艺的地方,在观众中也夹杂着不少妇女,但在飞刀围美姬节目的现场观看的人中八成以上是男性观众。
  “不仅看的人在陶醉中,连台上的三个男人也好象心荡神移着。”贺望东想道。他看出飞刀和射箭的三个男人的表情内也显露出一丝施虐的快感。
  也许做靶心的女人也有被虐症?如果是那样的话,互相之间就能够有所呼应,这种节目表演的人互相之间连呼吸也不容许有配合偏差的。
  看完表演节目后,贺望东他们走出了演出小屋。遥大鲸看见小屋门口的长条凳上坐着的男人就跟他“嗨”地打了一声招呼,那个男人手上拿着一个碗在喝里面冰水样的饮料。夏天的话长安到处有卖冰水的地方,而正月里恐怕只有今天上元日子才会有吧,长安气候比较干燥,尤其是在热闹的人群中走上一段距离后喉咙是会干渴。
  “哎呀,是老爷您哪!”那个男人将手放到头上打招呼。
  “人可真多,赚得不少吧。”遥大鲸说道。看来这个男人是演出小屋的主人。
  “哎,那是,马马乎乎啦,哈、哈——”男人笑道。男人是个有点干瘪的五十岁左右的老人,眼睛骨碌碌灵活地转动着,身体骨架看上去很柔软。他见是街市管理的金吾卫老爷就低头哈腰起来,但在旁边的贺望东却看出他的低头哈腰方式不比寻常人,似乎隐含着某种警戒。
  男人手上的碗里装的冰水叫浆,是由甘蔗汁加冰块做成,颜色略带青褐色。
  走出一段路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贺望东对遥大鲸说道:“那个男人好象不是寻常人。”
  “嗯,你看出来了?不愧是贺望东。”遥大鲸感叹道。
  据遥大鲸的介绍,那个男人姓曲名叫明其,本来叫明基,因为现在的皇帝即位,玄宗皇帝的名字叫隆基,老百姓名字中凡有隆或基的都必须改掉,一般只要改成相近发音的其他字就可以了,也有的将相同的字增减笔画造出一些新字,比如唐高祖李渊即位后,就曾泛滥过两点水的渊字。
  曲明其年轻的时候,就是五、六年前还在围美姬的舞台上表演。现在飞刀是王义,弓箭是孟悦道,吹箭是宋卓,分别由三个人表演,而当时这三样工夫都是曲明其一个人表演的。
  “他是有些特别之处,不过现在只有存钱这个爱好了。”大鲸说道。
  “他不再表演了?”
  “我听说是他的眼力不济才停下来的,那种技巧眼力好象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就培养了那三个人让他们分别表演,自己当起了剧团主开始赚钱。”

  上元这天一到晚上,人们扶老携幼都出来观灯,享受着一年一度的自由夜行的快乐。有很多人回家后还似乎余兴不减打开窗户看窗外人流的涌动。
  这天妓院也是盛况空前,张灯结彩地抢夺客人。平康坊掬水楼二楼最后面的那间房间就像特约房间一样经常由贺望东包着,今天他已让仲麻吕看过灯后到这里来。他让小凯叫一个年轻点的歌妓来作陪仲麻吕,小凯很机灵,她叫来的年轻歌妓是一个红头发蓝眼睛名叫碧云的波斯姑娘。
  “碧云是从波斯来的,到长安正好有半年了,还不太会说中国话,跟你差不多。”小凯介绍道。
  不错,小凯想得确实周到。仲麻吕眼下正在拼命学中文,由于中文讲得不好有点压力,又是个好胜的少年,如果碰上个饶舌的上了年纪的歌妓,恐怕会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的,但如果是个跟自己一样中文讲得不怎么流利的人的话,就会减轻许多压力。
  “我,是碧云。”她舌头卷着自我介绍道。
  “我们到走廊栏杆那里去看看外面的灯,酒等大鲸来了后再一起喝好了。”贺望东说着跟小凯一起走出房间,留下了仲麻吕和碧云。
  “他们两个,不要紧吗?”小凯靠在栏杆上小声问道。
  “我正要让那个正经的少年脱点轨道。”贺望东回答道。
  “如果我的眼力不错的话,他是不会脱轨的。”
  “你也那样认为吗?……嗯,从年龄上来说,也可能脱不了轨。不过,我还是想让他绷紧的神经能够松弛一下。”
  “我也是那么想的,所以才选了碧云,我想她不会让仲麻吕难堪的。”
  “碧云有点像她。”
  “像谁?”
  “西街表演围美姬的那个女人。”
  “噢,就是那个很有好评的——老爷们看着美女被飞刀和箭矢围困起来,都很兴奋的那个节目?”
  “男人们都有一种蹂躏女性的潜意识。”
  “我也要男人拼命蹂躏我一下呢。”小凯扑在贺望东的胸口撒娇道。
  贺望东将手放在小凯的肩膀上。正是农历十五,天上的月亮圆圆的,但下界灯火辉煌,让本该明亮的月光减色不少。
  月圆灯火明,美女拥在胸,时间流逝得飞快。
  “大鲸那家伙怎么还不来!”贺望东想起来似地说道。
  “这么个时候还在想朋友的事情,做你的朋友真是有福啊。”小凯在贺望东怀抱中扭着身子说道。当然是讽刺,女人在被男人拥抱着的时候是不会容许他再想自己以外事情的。更何况会去想那个遥大鲸!
  已经对人情世故很有察觉力的贺望东辩解道:“我是突然想喝酒了,所以——就想到了喝酒的伙伴。”
  “真的?”小凯还有点不信似地问道,如果他现在脑中想的对象不是人而是酒的话还可以原谅。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就在这时候,遥大鲸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
  “怎么这么晚?”贺望东还抱着小凯问道。
  “刚要出来就出了事情。”遥大鲸摇着头说道。
  “上元之夜也出事?”
  “是的,这种夜里最好是别出事。”
  “在哪里?”
  “怀远坊。”
  “那里不是你管辖的地方嘛?”
  怀远坊在市区的靠南面地块,属于右街区域,那就是右金吾卫的管辖地,不归属左金吾卫的遥大鲸管辖。
  “可我听说了这件事后心里放不下。”遥大鲸说道。
  “为什么?”
  “有个人被杀了,而那个人是我认识的人,是谁杀的还不清楚。”
  “是嘛?”
  “不光是我认识,你今天也见过他的。”
  “今天见过?”
  “对,在西街演出小屋前我跟他打招呼的,就是叫曲明其的那个剧团主。”
  “噢,是那个不寻常的人。”
  “我听说他被杀了,就去现场看了看,后面的事情只能交给右金吾卫。……唉,这种夜里看见死人多糟糕。……对了,酒呢?喝酒、喝酒!”大鲸一连声地催促要喝酒,他刚要去推开门。
  “等一下!”贺望东拉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
  “里面有人。”
  “这间房间不是你定好的吗?”
  “是的没错,不过跟我今天一起去西市的仲麻吕现在在里面。”
  “噢,是那个日本少年。……那有什么关系?”
  “他正跟一个年轻歌妓在里面。”
  “噢——”大鲸眼睛骨碌碌转动着有点吃惊的样子。
  “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小凯在旁边说道。
  他们避开没有进去的房间内,碧云正在让仲麻吕写字。仲麻吕很认真,字迹很端正,是一首六朝诗人的诗。仲麻吕写完后,给碧云解释诗文的意思。后来成为仲麻吕朋友的李白跟仲麻吕年纪相仿,当时还没有出名,而河南的杜甫还只有七岁。要引用的诗文只能是诗经或六朝诗文选之类。
  “噢,你还不简单嘛。”碧云盯着仲麻吕的眼睛赞叹地说道,她的碧眼中露出一丝敬佩的神情。
  隔壁房间开始吵闹起来,可以听见遥大鲸的声音:“是个认识不久的人,也没说过几句话,不过他的被杀也没有什么意外。”跟身体不相配的大声连隔壁房间的仲麻吕也听得很清楚。

  曲明其这个人可以说是个很现实的人,满城的男女老幼都蠢蠢欲动的上元之夜,据说他却笑着说“灯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在家里喝酒呢”。
  西市表演节目的小屋在掌灯时分就关门了。平时市场关门是在坊门关闭信号八百声鼓声的三百下左右时,表演小屋还是按照这个习惯在大约现在时间四点左右就关门了。
  虽说上元之夜夜行解禁,但人们是为了观灯上街,估计不会来演出小屋看表演,再说照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晚上表演也不太可能。于是小屋主人曲明其就将小屋门关好回到位于怀远坊小弄自己的家里去了。
  观灯人多的地方是一些主要道路,不会有人到小路小弄来观灯,所以小路上还是跟往常一样人迹稀少。
  曲明其有三个孩子,除了正妻外还有一个小妾,小妾就是在表演小屋做靶的的那个女人,都住在一起。据说那天晚上妻子和小妾都上街观灯去了,不过都没闲逛多久就回家了。可是任她们如何摇门铃也不见丈夫曲明其来开门,没有院子的一套小住房不可能听不到铃声,一家之主的曲明其喜欢紧贴着小弄的那间房间,平时一直呆在那间房间里,所以门铃就装在那间房间里。门铃是那种老式系绳式门铃,小门铃挂在某个房间,系绳一直通到门外,门外拉动系绳,房间内的小门铃就会摇动发出铃声。
  据说宋朝有个叫陈雍的人家里装了一个大门铃,门外的系绳旁写着:这是免费使童,有事拉它即可。
  即使再怎么瞌睡,在不太宽敞的房间内滴铃滴铃的铃声总会让人醒过来的,又不是很晚的深夜熟睡时分。
  他的妻子开始担心起来。曲明其是身负特技的人,就跟有武术根底的人一样神经应该很敏感的,即使在睡眠中如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会立即惊醒。而他在铃声的不断催促下还不来开门,一定是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在身了。可是曲明其不从房间内开门的话,外面的人又进不了房,因为后门也已从里面上了门闩,两扇小窗户也从里面插上了窗销。于是她不得不去怀远坊坊门旁边的武候铺(巡逻治安点)报告家里出了问题。
  武候铺的官员叫来了木匠将后门砸开终于进到里面,虽然前门打开就可以直接进到曲明其呆的房间,但后门小而单薄容易破坏。门铃响也不来开门的理由终于明白了,曲明其坐在椅子内已经断气,他的胸前像被锥子一样的东西刺伤,伤口有三处,其中一处正对着心脏。旁边的茶几上有一个酒壶,杯子滚落在地上,一定是他正在喝酒消遣的时候遭到袭击,想用酒杯抵挡,泼出的酒沾上了些微鲜血,流淌在胸前和膝盖处。当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沾着鲜血的酒还没有干,所以被杀的时间不会很长。
  “可是,奇怪的是,”遥大鲸有点得意地说道,“那间不怎么大的房间都从里面用门闩和窗销反琐着。”
  “嗬,没有什么人进入的痕迹?”贺望东又确认道。
  “没有,绝对没有,这次连可以从外面打开的门锁类的东西也没有,所以只有让木匠砸开了后门才能进入里面。”遥大鲸挑战似地说道。上次鸿胪客馆杀人事件在客馆的办公室还有备用钥匙,事情还比较简单,这次可没那么简单了。他似乎想这么表明。
  “可以让我去现场看看吗?”贺望东问道。
  “嗯——”遥大鲸作状思考,其实他早就在等着贺望东说出这句话,他等了一会儿说道:“可以吧,如果我一起去的话,武候铺的人会让你进去的吧。”他故意说得不怎么有把握的样子。
  “仲麻吕,我马上就会回来的,你就等在这里好了,应该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贺望东说着站了起来。
  十七岁的仲麻吕好象还有点不太放心。
  “我们玩点什么吧。”碧云转动着不太柔软的舌头说道,她的手搭到了仲麻吕的肩上。
  留下了两个年轻人,贺望东和遥大鲸朝现场赶去。
  贺望东只在门前站着看曲明其小小的房间里面,他们是从后门进去的,贺望东好象没有要仔细检查的样子,对武候铺官员的说明,他也只是嗯嗯地点着头,一边探头看起小桌上的酒壶,然后他对着曲明其的尸体合掌祈冥福后看了一眼也没有仔细检查。就这样,贺望东对遥大鲸说:“我们回去吧。”
  遥大鲸有点不解地问道:“就这样走了?”
  “是的,已经足够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曲明其还没有喝酒呢。”
  “为什么?”
  “你自己看看酒壶就明白了。”
  遥大鲸探头端详起酒壶,他看见了壶嘴里的酒快满到壶嘴口。

  街道上的人流还没有散尽。
  街灯明亮晃眼,贺望东皱着眉头对遥大鲸说:“你将曲明其的情况再说得详细一点。”
  “据我所知他是个很小气的人,而且又很好色。”
  “那个做靶的的小妾,原来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曲明其不会花钱去雇她做事,于是为了省钱就将她纳为小妾的吧?也许她本来就是小妾,就让她出来做靶的好节省经费吧?”
  “你的回答就跟没说一样,好吧,算了。可是——,在台上表演的三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好象有点特别。”
  “是吗?我倒没有察觉。不过,我听说那个女人曾经从曲明其身边逃走过。”
  “噢,结果没有逃成?”
  “这种表演剧团跟地方上都有联系,逃走的艺人马上就可以抓回来。所以听说她也很快就被带了回来。”
  “主人死了,她就可以自由了。”
  “对。你是说那个女人——?”
  “不,她不是在观灯吗?而且可能一直是跟着可以给她证明的人在一起。”
  贺望东的话后来得到了证明。
  “一个搞杂技的人死得也那么复杂!妖了。”遥大鲸恨恨地说道。
  门和窗都从里面反锁着,但曲明其还是被人杀死了,而且犯人用的是什么凶器也搞不清楚,因为现场没有找到杀人凶器。确实如遥大鲸所言,死得有点妖。
  被害人又不像是个会自殺的人,假设是自殺,现场应该留下锥子或者尖刀之类的利物。难道是犯人将凶器带走了?那么,犯人是从哪里离开的呢?
  “用何种方法杀的不怎么难解,我想知道的是杀人的理由。……嗯,反正已经知道了犯人是谁,将他们抓起来审问一下就行了。”贺望东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什么!?”遥大鲸的喉咙口像被什么扼住似地,人自然停下了脚步。
  “你吃什么惊,眼睛睁得那么方?”贺望东一本正经地问道。
  眼睛睁成方眼并不是说人的坏话,据说修行仙术的人可以将眼睛睁成方眼,还可以让后背长出翅膀。
  “我能不吃惊吗,你刚才说什么了?杀人的方法已经知道了,犯人是谁也知道了。我听了这种话不吃惊才怪呢。”
  “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贺望东回答道。“这个事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件,虽说那家人家的门和窗户都从里面关死了,但有一块地方却跟外面是相通的。”
  “真有那种地方?”
  “你想想看。”
  “嗯——”大鲸用手指撑着下巴,呼应着贺望东的挑战思考起来。“对了,有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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