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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 - 樱庭一树

_9 樱庭一树(日)
「很像小说家喔。总是穿着和服,而且荒野的爸爸好像很色不是吗?」
「哦~~是这样啊?」
不自觉便发出了讨厌的声音,江里华和阿木窃窃地笑了。
  最近阿木常常找荒野说话,似乎也不是因为受姊姊所托之故,毕竟很少聊到关于爸爸的事情。因为当时荒野说了声「啧!」后便逃走,或许是他内心在意着也说不定。阿木当场就迅速换了个话题说:
  「山野内,妳寒假要怎么过呢?」
  「怎么过?就待在家里啊。」
原本总是开朗、迎合的阿木,视线蓦地转为阴暗。荒野纳闷地想着,这个人有时候会露出阴沉的表情呢。阿木又继续说:
「有没有要去旅行……或者是要去哪里玩的安排……」
「唔……」
被这么一问,荒野便低下了头。
  原本荒野就相当乖巧,放假的时候并不会到处去玩,而且今年她觉得自己得多帮一点蓉子阿姨的忙不可,几乎没有预先安排什么行程。有男朋友的麻美似乎很忙碌,而江里华……
  荒野忽然间察觉到什么,抬头望着江里华的脸。不知为何,江里华以沉静的视线瞪视着阿木。
「怎么了?」
「没有,没事。」
江里华摇头。
「我也是待在家里喔,荒野。整个寒假都一样。如果不照顾弟弟他们,妈妈会累倒的。」
「哎呀——」
预备钟响起,阿木急忙回到位置,江里华也将一迭照片塞给荒野后就坐。
  江里华慷慨地加洗了很多照片。荒野在那天回到家后,给了蓉子阿姨一张,也给了爸爸一张。接着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煤油暖炉。
「荒野?」
走廊上,像女鬼一样没有脚步声的蓉子阿姨出声询问。
「在读书吗?」
「恩。」
「哦……」
「真是的,就再别管我了嘛。」
「不要。」
「不要?」
荒野错愕地回问,并阻止想要打开拉门进来的蓉子阿姨。
「要吃饭的时候我就会过去了。要做什么啦,真是的。」
「因为……妳不觉得寂寞吗?」
  蓉子阿姨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却也放弃侵入房间回到了走廊。
荒野慢慢变得比较注重自己独处的时间,然而蓉子阿姨却毫不在意地找她讲话,也会进到房间来。明明去年儿子窝在独栋小屋听着爵士乐,她也只是从外廊边仰头看着独栋小屋折衣物,任由他去:然而对于女孩子,却为什么就这么紧追着不放呢。荒野沉思着关于母亲这种生物的不可思议。
之后,那个人还将孕育出新生命,那并不是荒野或悠也,而是从未见过的某一种东西。
荒野坐在桌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不由自主地回头确认拉门是否已确实阖起。
从桌子抽屉取出信纸套组,并拿了张水蓝色且带有香气的纸。使用原子笔书写,才刚起头就写错好几次,最后终于写完这封信。
(神无月悠也先生
  最近好吗?我这边还满平常的,麻美交了一个男朋友,江里华则是被秘密组织紧盯。已经很会溜冰了吗?我……没特别有什么事情进步,呃,就是普普通通。
照片是江里华来玩时替我们拍的,随信附上。悠也也给我张照片吧,我会好好收藏。那么再联络啰,注意身体。
山野内荒野笔)
仔细写下收信人的英文姓名,放进一张照片后封起。
然后,她悄悄试着紧抱住那封信。
厨房飘来阵阵清炖肉汤的香味。
  荒野站起身,将暖炉关掉。在家居服外披上一件连帽粗呢大衣,并围了一条点状围巾。出来到走廊,眼镜些微起了点雾。冬天了呢,荒野兀自喃喃地说道。
蓉子阿姨没有出来。
荒野在玄关前穿上运动鞋,去到外头。穿过山野内家门口,走下一小段今泉台的斜坡路。
来到红色邮筒前站定。轻轻将信投进邮筒里,喀咚,信件掉落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着。
荒野一个人露出了微笑,这封信将传至海洋另一端的少年手中,一思及少年也将照片寄到的那一天,脸颊便微微染上了红晕。
这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冬季的初始。
山野内荒野出生在十二月。
再过没多久,十三岁的时光终将永远告结。
新的季节很快就会走到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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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浪客行
录入:草摩威威
校对:BELMONT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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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胜猫、败猫
  
新年正月降下了雪。
  镰仓的冬季冷冽冰寒,透过外廊玻璃看向山野内家庭院,引水竹筒冻结,白雪覆盖了树木、小屋屋檐和踏石步道,有如一幅萧瑟的水墨画。
  从正月一日开始,出版社的人们便络绎不绝地前来山野内家拜年。年终送来如山般的豪华赠礼都还没能整理好,厨房里便忙着准备正月的热酒、加入汤里的小年糕以及迭层餐盒菜肴的制作。
  直到两年前的新年为止,这个家都还有女帮佣在。那个人总是与家务管理妇女协会过来的临时人员们,闹哄哄地大举将家务事处理好。可是,从去年开始就是蓉子阿姨一个人努力做完这些事。以灿烂漆料绘上鹤图样的餐盒居然高达五层,有如高级料理店般清爽而高雅的年节菜肴,整齐漂亮地摆放其中。
  浑身散发出东京气息,穿着平整西装的男士微笑说:
  「老师,餐点真是美味。这些是您夫人一个人做的?实在是太厉害了。」
  话一说完,只有今天神采奕奕的爸爸「恩」地点头响应。荒野拿着以和风玻璃器皿精巧盛装装的栗金钝进到和室,「请您也尝尝这个。」边说边摆放至编辑等人的面前,其中一个人向她开口说道说:
  「家里整理得相当井然有序,真好,蓉子小姐很可靠呢。」
  「是啊。」
  原本空无一物的这间和室房里,就在三个小时之内,那些没时间整理的年节料理餐盒,就已经堆到天花板这么高了,因此对于蓉子阿姨的歇斯底里反应,荒野没有说什么,只是大方地点了点头。
  附带一提,蓉子阿姨边哭边敲打的洋酒,还有冷冻包装的烤牛肉和堆积如山的腌制鲑鱼等这些东西,荒野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整理好,现在整齐地收在隔壁荒野的小房间里头。在那些东西放回和室房间之前,荒野是无法进到自己的房间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再次点点头的荒野说道:
  「是个很可靠的人呢,对不对,蓉子阿姨?」
「呵呵呵~」
蓉子阿姨将盛在刻花蔓草纹和器里,闪耀着漂亮光泽的黑豆拿了进来,大方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也帮了我一点忙呢。」
「恩,只帮了一点。」
  荒野如此强调。蓉子阿姨那细长的双眼,因为直到刚刚都一直哭泣、大吵大闹着,现在尚仍微微泛红。
  一思及她独立自主的身影和身为主妇的模样,以及有如小孩般闹脾气的态度,荒野的嘴角于是绽了开来。被蓉子阿姨一瞪,她连忙又闭紧嘴巴。
  「呼呵呵~~」
  「荒野,来收这边的盘子。」
  「好~~呵呵。」
  荒野站起身。「夫人也来喝一杯吧?」编辑如此向蓉子阿姨劝酒。荒野回到厨房,将碗盘清洗干净并整理收拾好杯子。
  即便告诉蓉子阿姨怀孕了不要太勉强,她却仍是全力以赴地去做了。那不知是雀斑还是老人斑的斑点又更多了,脸色看来有些暗沉。看见她像个孩子哭泣或者是顽固的模样,荒野着实吓了一跳。
  (原来蓉子阿姨是需要被照顾的大人呢。)
  面对一开始害怕的这位成人女性,荒野最近有时会感觉像是与朋友相处时般自在或者困扰。
  她已经可以想象,这个人在长大成人之前也是个女孩呢;不过,这说不定也是因为荒野多少成长了一些。该不会就是因为这样,大人才会偶尔一个不留神,就忘记要摆出大人的姿态。
和室房间传来蓉子阿姨呵呵呵的笑声,那声音听来娇媚而带着微醺。编辑不晓得正开着什么玩笑,那笑菩说「讨厌啦」的声音有着平常感受不到、近似性感的气息,荒野察觉到后便微微皱起脸来。
这时玄关传来喀啦喀啦的开门声。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来了。」
荒野用抹布将沾湿的手拭净,安静地奔过走廊。
「新年快乐——我是编辑部的人。请问老师在家吗?怎么,原来是小黑猫啊,真是白紧张了。」
  「啊……欢、欢迎。」
  荒野仓皇地打着招呼。
  她就是前年在爸爸结婚举行喜宴之际,躲在厕所里哭泣的那位编辑小姐。今年仍在眼尾黏附了长睫毛,演绎着成熟而懵懂的眼神。
  一身套装及艳丽的口红,作出毫无漏洞的备战状态打扮。焦躁的气息如香水似地笼罩全身,然而这个人看起来比去年更加美丽了。
  荒野想起最近常常有女编辑打来的电话,就是这个人的声音。怪不得,会有曾在哪里听过的感觉。
  她脱下漆皮细跟高跟鞋,迅速进到家里。
 「请问,呃……」
「我喝啤酒,有啤酒吧?」
「应该有吧。请问……」
 编辑小姐优雅地在走廊上前进,走入和室房间。她跪了下来低头说「老师,祝您新年快乐。」,举止合宜端正,口气却听似有些撒娇。
  蓉子阿姨的笑声嘎然而止。
  荒野从冰箱里拿出啤酒。
  蓉子阿姨带着微醺似的红通通脸颊回到厨房,脸上带着不安的神色开始动手仔细分切腌制鲑鱼。
  厨房好冷。
  有蓉子阿姨的漂亮厨具装饰的厨房好冷。
  外头开始降下了鹅毛大雪,庭院更是化为一片银白风景。和室房里,东京女性上班族,也就是身为爸爸责任编辑其中一人的她,飞快地谈论着许多关于去年爸爸的作品和今年的工作,并笑得很开心。「那是妳、那是因为啊……」爸爸的声音亦听来雀跃。
  厨房的女人是刚强?是软弱?
  将腌制鲑鱼细切并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冷冻库里。
  谁是刚强?谁又是软弱?
  荒野瞇起了眼睛。
  就在那时,走廊上的电话铃声响起,荒野于是从厨房奔过去。「您好,我是山野内。」原本以为是爸爸工作上的相关人士而正经地接起,然而却是一个热切而稚嫩的声音响应。
  「呵呵呵,我是田中。」
「什么啊,是江里华啊。」
「妳刚刚那是怎么样?您好?荒野好正经。」
「我以为是大人打来的嘛。」
因为是朋友,荒野顿时就松懈了下来。一屁股坐在走廊上,空着的手一边拨弄着头发一边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嘿嘿。」
「妳在做什么?外头下雪了呢。」
「是啊,嘿嘿。」
「我刚刚打电话给麻美,她说因为没事,正在玩纸牌。」
「纸牌?好无趣。」
「好像是有亲戚来拜访,要陪小孩子玩的样子。」
「这样啊,我们家来的全都是大人,他们全都喝酒或是跟爸爸聊天。」
「哇……」
江里华赞叹似地回应着。
「都聊些什么?」
「恩,女人是讲工作的事情,大叔则是在聊一些很色的话题。」
「好无聊喔。」
「对吧。」
「去新春参拜了吗?」
荒野摇头说:
「没有。」
「如果雪停了的话要不要去?我阿姨说要再让妳穿和服喔。」
「真的吗?我要去!」
  荒野精神抖擞地回答。这时蓉子阿姨从厨房轻晃出来,朝向深处的房间定去,荒野不自觉地望着她。
  和江里华聊了好一阵子之后,蓉子阿姨穿着白色大衣,并戴上手套离开房间。荒野扬起头间:
  「蓉子阿姨,怎么了吗?」
  「酒不太够,我现在要去买。」
  「不行啦!」
  荒野急忙向江里华告知一声后便挂断电话。
  「在下这么大雪的日子出门,要是滑倒跌跤怎么办?」
  「我是大人,不会跌倒的。」
  「就说会跌倒嘛。要是摔了个四脚朝天,那就得要叫救护车了喔。蓉子阿姨,不能请对方送来吗?」
  「今天休息喔。得去有开的商店买才行,得去才行。」
  蓉子阿姨的模样不太对劲,完美主义比平常更加严重,荒野烦躁地说:
  「那我去总行了吧,蓉子阿姨不可以这么乱来。」
  强行从蓉子阿姨身上脱下大衣,穿在自己身上;手套也一并借走,接着忽然间她注意到那轻柔而优雅的大衣款式,不禁直觑着全身镜。
  「哇!」
  「怎样?怎么了?」
  荒野穿上蓉子阿姨的大衣,看起来就像成年女性般沉稳。尝试摆了几个姿势,她相当中意地说:
  「这件大衣给我,当作是跑腿费。」
「不行!这件很贵,是在东京买的呢。妳不要趁乱说些奇怪的话,好了,赶快去,买日本酒和啤酒喔,小心不要跌倒了。」
  被如此严厉责骂后,荒野「啧!」地发泄其不满。
  「快点喔。」蓉子小姐微笑地响应。
  
玄关满是大人的鞋子,这样下雪的日子,每个人都是穿皮鞋。荒野一套上长靴去到外头,鹅毛大雪正好平息,日光从云间闪亮亮地洒落而下。
  今泉台的斜坡道亦堆起饱含水气的白雪。平常宁静的山野内家,唯有在新年正月时节会有许多人出入拜访。积雪的道路中,独独通往这个家那行进般的众多足迹,绵延去到了玄关处。低头俯视那足迹的荒野,不自觉地发出「喔喔!」的呢喃。
  荒野穿着漂亮的白色大衣,缓缓走向终年无休的商店。大衣散发出都市的气味,荒野在有大面玻璃的店头前注视着映照出的自己。哇……赞叹地呼出气息后,她进到店里将许多日本酒和瓶装啤酒放进篮子里,拿到柜台去结帐。
  在柜台里三帖大小的空间中,缩在暖炉桌里看着过年电视节目的老爷爷,一边喃喃说着「来了」,一边走上前。「帮忙跑腿啊,好乖喔。」被这么说就好像小孩一样,荒野只是沉默地微笑以对。老爷爷给她口香糖并表示:
  「山野内老师的家,每年都很热闹呢。」
  「是的……」
  「明明就是那么恍惚的人。我们这里也不时会有读者过来问说,山野内老师就在这附近吧」
  「这样……啊」
  「真了不起,而且本人还是那么恍惚的一个人呢。」
大概是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老爷爷不停重复说着。荒野离开暖气闷窒充塞的店铺,一面擦拭着眼镜的雾气,一面踏上了来时的路。
  荒野在三号下午前往新春参拜。因为麻美要和学长一起去,所以今年变成只有她和江里华两个人。
  搭乘空荡无人的JR横须贺线过一站,来到镰仓站下车,走过与学校相反方向的小町街,前往在街道深处的田中家。摩登新成屋的玄关处,小朋友的鞋子散乱一地,今年整个田中家依旧是吵吵嚷嚷,还有孩子们强烈的脚步声回绕。
  「喂,这是我的东西吧!」
  江里华生气的声音。
呜哇——幼儿号哭的声音。
还有妈妈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田中家还是老样子,就像是处在养育子女的兵荒马乱之中。
「不好意思!」
荒野一如此叫喊,远远地就传来江里华的声音说:
「快进来!新年快乐!」
她以窘迫的声音呼唤着荒野。
  
与打工时相同,今年同样由江里华的阿姨为她们打扮。身穿符合年节气氛,有着牡丹与花车花纹、百花盛开的红色振袖和服,搭配鲜艳的金色腰带。荒野战战兢兢地递出那个金鱼腰带扣,阿姨随即笑道:
  「唉呀,妳自己买的啊?」
  「恩。」
  「不错嘛。啊,果然最近年轻人选的就是不同,很大胆的花色呢,呵呵呵;」
  就这样,阿姨替她别起了腰带扣。
  江里华身穿有鸳鸯飞舞其上的粉红色振袖和服,搭配水蓝色腰带。两人都打上文库结,梳拢头发后盘起,并簪上同样花色的发簪。
  两人站在一块儿,咔嚓!让人替她们拍下了照片。
  江里华的弟弟妹妹进到里头,嬉嬉闹闹地在旁边来回奔跑。荒野和江里华两人手牵手,「我们出门啰。」说完便走出田中家。
  融雪残留于路上四处,化成有如雪兔甜点般的白色团状,吐出的气息亦是白色。两人一径儿地聊着天,同时朝鹤冈八满宫定去。
在爬上石阶途中,她们遇上一群穿着大衣大声讲话的男生们。「啊,是田中同学。」男孩子小声地说道。
侧眼一看,原来全是同班的男同学,好像也是来新春参拜的。江里华紧握住荒野的手。
「哟!」阿木朝这边伸长了脖子说着,只有他一个人一派爽朗地定上前。
「看看妳们,今天怎么都穿得这么漂亮啊?」
「好看吧,这是江里华的阿姨帮我们打扮的。」
「哦,怎么就连发簪也是用一样的啊。」
眼睛果然锐利。两人于是「恩、恩」地点头,接着他又指向腰带。
「金鱼啊,不错。」
「这是我自己买的,江里华……江里华?」
  江里华不知为何直瞪着上前搭话的阿木。怎么回事?就在荒野纳闷之际,「那先这样啰,学校见。」阿木挥挥手并跑步离开。
才见他要走远,就看他又突然跑回来。即便和江里华牵着的手渗出了汗,江里华仍旧紧紧地握着。
「对了,山野内还有田中,两位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今年也多多指教。」
「恩。」
「再见。」
阿木回到那伙人之中,几个男孩子依依不舍似地看着江里华。江里华毫不理会,径自拉着荒野的手步上台阶。那就是之前说的那个组织吗?荒野侧眼观察着那群男生。
神社境内的梅树随风摇荡,残留枝头的白雪翩然掉落,江里华突地一个打颤。
「好冷喔。」
「恩。」
依序排队,投入香油钱,许下心之所愿。
荒野下意识地如此祈求——
(希望蓉子阿姨可以生下活泼的小宝宝。)
虽然还没有想到其它事情,不过果然——
(还有,希望青春痘快点消去。)
  返家时,两人前去今天开始营业的小兔馒头店铺,各自买了一个今年冬天新上市的蓝莓果酱小兔馒头。两人一面大口吃着以蒸笼蒸熟的甜点,一面悠缓地向前走。
  荒野注意到江里华拿着小兔馒头的手,擦了与振袖和服同色的指甲油。察觉到她的视线,江里华于是得意洋洋似地撑开了鼻孔。
  「好看吧。」
  「指甲彩绘?哇,好棒喔。」
  「自己要涂得漂亮很难呢,可是我在寒假的时候一直用自己和弟弟的手来练习,所以才能这么顺手,下次我也帮荒野涂吧。」
  「呜哇,我要、我要。」
  眼睛一面瞧着江里华的手甚至都有些斗鸡眼了,荒野一面点了点头。江里华更加得意地表示,有很多种颜色喔,还有装饰和图案等等。
  当两人聊得兴高采烈之时,打着相同文库结的腰带,便在屁股略微上方处怱右怱左地晃动。
  云间射下眩目的光芒,将小町街照得明亮闪耀。
  寒假结束,又过了一段日子。
  彷佛穿越水墨画般的北镰仓雪景,来自神无月悠也的航空信再次寄达。林荫茂密的玄关前,山野内家朴素小鸟屋样式的邮筒里,那封信寒冷似地夹在给爸爸的赠书和文件堆中。
  荒野从学校回来,探看着邮筒时发现到那封信,微微屏住了气息。接着她打开书包,将悠也寄来的航空信收进去,而其它给爸爸的邮件则抱在胸前。
  「我回来了——」
  最近脸色越来越差、看来浮肿的蓉子阿姨,远远地轻声回应「回来了呀」。还是一样不知道她人身在何处,简直就像附身在这个家的宿主一样。荒野脱下小小的鞋子并在水泥地上整齐排好。旁边放着一只蓉子阿姨的平底鞋,荒野瞄了眼玄关旁的厚重鞋盒。
  里面是底跟约有五公分的优雅鞋子,是蓉子阿姨常穿的那双。不过现在为了避免跌倒,她穿着像小孩子穿的平底鞋,而且衣服方面也……
  「回来啦,荒野。」
  蓉子阿姨从某处悄然现身。为了让日渐隆起的腹部不致显得醒目,她穿起宽松而土气的洋装,头发于后方扎起,一如往常化上淡妆,长发看来有些干燥。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没有,最近采买东西都是请人送来,晚餐要煮的也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些是爸爸的信。」
「啊,妳拿过去给他吧。刚刚看他躺在地板上呢。」
经过走廊,一进到爸爸位在最深处的书房,爸爸竞趴倒在地面。荒野猛然冲上前。
「爸爸!」
最近因为慢慢克服了接触恐惧症的关系,荒野伸出食指指尖,点了三次爸爸的双手手腕处。
「振作一点,怎么了?」
「……有很多原因呢。」
「我想也是吧。」
  荒野因为在意着书包里的航空信,便随口敷衍爸爸。爸爸忽然间拾起头,在满是迈遢胡须的失神面孔正中央,形状姣好的鼻子正抽动着,嗅闻荒野的味道。
  「怎么了?」
  「很愉快的气息呢,妳有发生什么事情啊?」
  「咦?没有啊。」
  真是敏锐,荒野一边赞叹,一边将信件放到爸爸的工作桌边后离开。「…….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很好。」听见身后传来爸爸的喃喃低语,「咦?」荒野转过身。
  「爸爸,你刚说什么?」
  「我是说,我不会像这世上其它爸爸一样激动的。」
  「激动?对于什么?」
「就是女儿的各种事情啊。」
  爸爸接续词凌乱地喃喃说着。「不会激动的,早决定好要潇洒面对的。」爸爸依旧呈现俯卧姿势,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语。究竟是醒着还是在说梦话,荒野思考着。
「爸爸,晚安。」
「不,我正在工作中呢。这是我培养灵感的姿势,可不是在偷懒喔……荒野。」
「恩?」
「每天有所期待,其实啊,是很棒的事情。」
即便俯卧于地,爸爸还是装模作样地说话。
「妳看看身旁的女性们。大人这种生物……没错,就是不会抱持期待的生物。」
  荒野回想着想象中成为大人的自己。穿着西装和高跟鞋,头发是多层次发型,而且想必在指甲上作了指甲彩绘。
她偏着脑袋想,那个人即便进到咖啡店,也不会心跳加速吧。这一阵子以来,内心总因初次体验而雀跃怦然……
「然后,变成不会抱持期待的大人之后,人生便开始显得漫长。」
「爸爸,晚安。」
「恩。」
爸爸轻轻挥了挥手。
在走廊上小跑步回去,蓉子阿姨从厨房探出头,一手拿着鸡蛋问:
「正庆他怎么样?」
「处于装模作样的状态。」
「喔——」
  蓉子阿姨点点头。荒野从外廊穿上家人共享的长靴去到庭院,融雪残留于碎石上,成为透明、冷洌而混着冰的水。荒野踩着浮岛般的踏石步道,去到独栋小屋。
  屋内冷凝的空气,总是弥漫着某种程度的紧张感,让人背脊因而自然地打直。里头有着书本和旧唱片,留声机在冬天的傍晚亦散发出冰寒。打开电灯,接着将火盆里的火升起。
  安装好留声机。
  钢琴的悲怆旋律流转而出,今天仍旧听得见那冷淡与顽固。
  荒野坐在榻榻米上,接着打开书包。好冷,在这么喃喃自语的同时,好不容易终于将航空信拆开。
  是悠也的字呢。
荒野不自觉地笑颜逐开。
(山野内荒野小姐
  新年快乐。现在这边大肆举办着新年派对,在不知不觉中就度过了新年。那边也和去年一样忙碌着招待来客吗?我对食物总是没有特别的要求,不过元旦的时候,有点想吃年糕呢。
谢谢妳寄来的照片。荒野,像妳这种类型的女生似乎在国外相当受欢迎喔。Rui说妳有日本传统女性的味道,其它朋友的反应也都是像那样。虽然也想寄张照片给妳,可是还没在学校碰到那个派对上有带相机来的人,下次再寄给妳。不过,基本上我没有什么变就是了。
  神无月悠也)
  
荒野重复读了三、四遍没特别写什么的信件,火盆劈啪燃烧,爵士乐安静而僵硬地持续播送。
  她想着悠也是否不一样了?是否与去年差不多呢?温暖心情的间隙中,一道刺痛,恍若焦躁、不甘的激动思绪亦细细划过。两方交相混杂的结果,让她一旦待在这里良久,便感觉难受痛苫。
  唱片乐声告停。
  然后,再次响起。
  在钢琴演奏之中,少年说着想去远方的声音又再次复苏。由于记忆中的声音听来哀伤、压抑,让荒野惊讶地想着,那天少年的声音竟有如此悲感吗?
  可是……
  在美国的生活似乎颇为愉快。
  荒野打个呵欠。
  有如懒洋洋的猫般伸展之际,继母的声音又从某处传来。吃饭啰,如此呼叫着。荒野将火盆里的火熄灭,停止唱片的播放,然后将航空信件收回书包里,站起身。
  她来到庭院。
  在踏石步道上蹬着、蹬着,回到了主屋。香草的香气飘荡其中,厨房里瓦斯的火正炙热,锅子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
一面想着回信要写些什么才好,荒野一面脱下长靴步上外廊。
  就在隔周,荒野初次体验到了向往的指甲彩绘。
  星期六放学后,「将、将、将!」江里华有节奏地乱哼着曲子,并从书包中拿出了好几罐闪亮亮的玻璃小瓶。
  「哇,好漂亮!」
  女生就像是一群大举围向猫草的小猫咪,全部一同凑上前去。「女生真吵耶。」部分男生见状抱怨着,不过大家仍毫不在意,全开心地盯着装指甲油的小瓶子。
  红色、粉红色和奶油黄,也有加入很多银色小星星的指甲油。江里华像宝物般地高举透明小部瓶子,女生们彷佛仰望朗声诵读御告文的巫女般同声噤了口,等待江里华后续开口。
江里华隆重地表示:
「这瓶是护色打底指甲油。」
喔——众人叹出了气息。
荒野问:
「什么是护色打底?」
「不知道。」麻美摇摇头,其它的女孩子也不解地歪着脑袋。
江里华得意地粲然一笑说:
「我接下来为各位作说明!」
「女生真的很吵耶。」
「安静!」
  不知为何有如女王般气焰嚣张的江里华这么一回嘴,聚在角落座位看空气枪杂志的那群男生全闭上了嘴巴。
  切!小声牢骚传出。在女生和男生这两个集团中间,有道肉眼不可见的防线。接着,「忘记东西了、忘记东西了。」阿木这么边说边走进教室,一看到江里华拿起的小瓶子便停下脚步。
「啊,指甲油啊。」
「阿木,麻烦你也去那边看愚蠢的枪杂志。」
  江里华「去、去」地赶走阿木。阿木没办法,只好明显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探头窥看着男生群在看的杂志。
  「这是什么?」
  「这个啊,我告诉你阿木……」
  一个男生开始说明。江里华抓起被杂志那边拉走注意力的荒野的手,「大小姐,手借我。」并如此说着。切!又有一个男生烦躁似地低喃。
打开指甲油的盖子,盖子上黏附有一支如细画笔般的东西,上头沾有瓶中的液体。江里华在荒野的小小指甲上涂着透明液体,然后说:
「这是护色打底用的,就像是化妆前上的妆前饰底乳一样。」
哦——大家全发出了赞叹。
涂完后,接着拿来可爱的红色小瓶子。
  在指甲涂上有如红色花朵乍然绽放的颜色。不可以动喔!江里华对荒野威吓似地说完,又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原来是小巧如宝石的闪亮珠饰。江里华以小镊子夹起一颗颗珠饰,开始镶在荒野的红色指甲
  犹如夜空中的星星,闪亮耀眼地镶在上头。
「最后再涂上一层亮光油保护,等干了之后就大功告成了。荒野,不要动!」
  荒野惊慌地举起双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像是受到被吸引过来的阿木影响,其它男生也都聚集了过来,全直瞧着荒野那闪闪发亮的指甲。「这是怎么弄的啊?」男生发问,「这个啊……」阿木于是开始说明。见他神奇地详尽解说了许许多多,大家全都深感佩服。唯有江里华不知为何又和去新春参拜时一样,烦躁地瞪着阿木并默不吭声。
  因为不晓得要维持不动到什么时候,荒野便继续举着手。水手服、黑发、眼镜,如此孩子气到极点的自己,唯有指甲染上闪耀的鲜红色,就好像提早变成大人一样,尽管高兴却也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
  化妆、擦指甲油、手提包还有高跟鞋,成年女性的生活尽管灿烂,幕后却好像很辛苦,荒野如此思索着。江里华脸上像是早一、两步成为大人般尽是自在的神色,开始替其它女孩子擦起其它颜色的指甲油。
时间不停地缓缓流逝着。
那天一回到家,蓉子阿姨敏锐地注意到指甲彩绘后,吓了一跳似地问「那是怎么回事?」
这是江里华画的,荒野如此说明。
「唉呀,这样啊,可是上学涂这个的话是会被骂的喔,等等用我的去光水擦掉吧。」
「what is去光水?」(为毛来句英语?)
「就是卸掉指甲油的药剂。」
「哦……」
  看看鲜红色的指甲总有种异样感,荒野不时畏怯地看着,随后又移开视线。不过到了吃饭时间,一坐到餐桌旁,爸爸就盯着荒野的指甲间:
  「妳那个是什么?」
  声音听来愤怒似的低语,让荒野吓了一跳,差点手一滑打翻装汤的漆碗。荒野还以为爸爸不太注意他人穿着打扮的。
「这个是指甲彩绘,江里华今天……」
「马上去弄掉,妳要擦这个还太早了!」
无论是荒野或蓉子阿姨都错愕地抬头望着爸爸,蓉子阿姨的嘴巴还大大张了开来。
爸爸不悦地说完话,下一秒钟!——
「毕竟,要擦那个还太早了嘛。」
  又如此低语后,这次整个人都垂下了头,荒野于是急忙站起身,而蓉子阿姨也连带跟着动作,从某处拿着装有去光水的小瓶子赶来。
  荒野仓促地卸去了指甲油。去光水带有一种刺鼻的臭味,回复至有如裸身孩童的指甲后,再洗一次手,指甲看起来也像是期待恢复原本模样般的安然。
餐桌上,爸爸意志消沉地将柚子汁挤在煎鱼上。
  在这个奇怪的家庭中犹如被放养的猫般生活着,荒野仅仅偶尔会像这样感觉到自己是被爸爸爱着的。
  
冬意逐渐慢慢加深,天气越来越寒冷。冬牡丹绽放出硕大而沉重的花朵,细细的梅枝上,亦开始结出一颗颗看似冷硬的花蕾。山野内家的和室房,火盆里的火焰啪嗞地进裂着。
  「荒野?」
  周末。
家里某处传来蓉子阿姨呼唤继女的声音。对于被呼唤的荒野来说,因为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更加觉得继母简直就像是与这间古老宅院融为一体了一样。
「荒野,帮我买菊苣和黑胡椒回来。」
「好——要作什么菜?」
「意式沙拉和奶油意大利面喔。」
「我肚子不怎么饿。」
「回来的时候就会饿了,毕竟是年轻人嘛。」
  蓉子阿姨不在意地说。荒野笑了笑,穿上外套疾步去到走廊。而从厨房出来的蓉子阿姨则说:
  「来,这是小费。」
  「好——」
  一颗巧克力酒糖放进荒野张开的嘴里。那是在年末送来的豪华年节礼品中的西式甜点,一咬碎,苦甜的果冻便在嘴里化了开来,荒野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说:
  「我出门啰。」
  「好。」
  「蓉子阿姨不要太勉强喔。」
  「才没有呢。」
  一面抚着日渐隆起的腹部,蓉子阿姨一面回答道。荒野转过头,挥了挥手。
  从新年开始,荒野帮忙家务事的机会增多了。蓉子阿姨依旧拒绝周围要她在孩子生下之前找个女帮佣来帮忙的意见,她似乎是想全由自己动手处理。可是唯独继女荒野不在意,于是就自然变成荒野帮忙并注意着不让她太过勉强。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只是帮忙像买买东西、提重物,还有洗米等等之类的事情。即便如此,荒野也感觉到自己与家里的事情开始有深刻的连结。
  买完东西一回到家里,就见蓉子阿姨站在放置于走廊的电话前,单手持着话筒不知在说些什么,一察觉荒野回来便转过头。
  「回来啦。」
  「恩。」
  荒野进到厨房,将菊苣放人冰箱,黑胡椒则摆至调味料架上,接着顺势一举洗完剩下的待洗物,呼~当荒野正满足于帮上许多忙之际,正和谁融洽地聊着天的蓉子阿姨忽然回过头说:
  「嗳,荒野。」
「恩?」
「汤川同学,就是那个麻美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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