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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 - 樱庭一树

_7 樱庭一树(日)
——十三岁。
即将成为大人之前。
  第一章 恋爱使女人变成小孩、男人变成地下组织第二部第二早 恋爱使女人变成小孩、男人变成地下组织
  清早,在棉被中猛然睁开眼,同时发出「啊~~啊~~」的叹息声。
  那是十三岁的荒野最近早晨的例行公事。
  慢吞吞地离开床铺,将垫被、棉被以及套着黄绿色圆点花纹枕头套的枕头叠起,然后将放在桌上的眼镜戴起。身穿睡衣来到走廊,一面眺望着被秋天火红枫叶所覆盖的庭院,一面走向了洗手台。
  「阿~~阿~~」
  镜子里映照出的荒野小脸上,散布着一小点一小点,曾被爸爸用着类似演戏般的说话方式安慰的女儿,那些青春的成长痕迹:就像洒在电影院通道上的爆米花,三颗、四颗……
「如果能将你们这些青春痘全员消灭就好了呢。」
荒野下意识地出声说着。忙碌穿过走廊的继母蓉子阿姨,闻声停下脚步。
「怎么一大早就在将青春痘拟人化啊?别再说些文学话语了,把睡衣换掉。」
「早,蓉子阿姨。」
「早安,荒野。妳看看妳,动作快点。」
面对睡眼惺忪握着牙刷的荒野,蓉子阿姨打算强行扒掉她身上的睡衣。蓉子阿姨将长发整齐地于后脑勺挽了个髻,从大清早便仔细上好了淡妆,身穿浆挺的白色围裙。她将荒野睡觉时弄得皱巴巴的睡衣几乎要脱下了一半,荒野不禁发出「不要啦!」的惊呼。
  「好了,快点脱下。妳这件我也要丢进正在洗的洗衣机里,这样傍晚前才会干,荒野。」
  彷佛那是毫不容许一丝怀疑的正义般,蓉子阿姨皱起漂亮的脸重复说着:「这样才会干,就说这样才会干嘛」。荒野拗不过她,投降地将睡衣交给蓉子阿姨,仅着一条粉红色小裤在走廊上奔跑,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把关上拉门后,荒野一面小声地发着牢骚,一面换上水手服。现在是国中二年级的秋天,一年半以来持续穿着的制服已经相当贴合于肌肤。荒野动作熟稔地拉起百褶裙的拉链,扣上水手服的钮扣,并将金黄色领结轻柔系好,至此便告整装完毕。穿上白袜,梳理好最近所尝试剪了个有些新潮的多层次浏海,带着书包再次离开房间,接着又——
  「阿~~~~阿~~」
  叹了一口气。
  一只手轻轻地抚上脸颊。对于在小脸蛋上长出的青春痘,她感觉彷佛这个世界的末日到来似地,从大清早开始便心情沉重。
  这时——
  「荒野,不可以摸青春痘!不可以的!」
不晓得是在哪里看到了,一大早就精神奕奕的蓉子阿姨发出严厉的警告,荒野吓了一跳,张望四周,却都没有看到人。
  「……真是啰唆。」
  「不要回嘴。」
  就在身旁的拉门一开,蓉子阿姨从作为客房所空出的和室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粗圆的白萝卜以及装有味噌的酱罐,故意对荒野做出了恐怖的表情。
「之后会留下疤痕的哟。妳看我这里,鼻子的右边这个,就是高中的时候抠破青春痘造成的,之后留下的疤要用化妆来遮盖是很麻烦喔。」
「嗯——」
「不要恩了,稍微替往后想一下,别迷迷糊糊的。」
「恩……要煮萝卜味噌汤?」
蓉子阿姨往下看着自己的手,接着露出浅浅的微笑。
「是啊。」
「满普通的呢。」
  「谁叫妳们父女两啊,都对普通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不是吗?」
我也是想做费工一点的东西啊,毕竟那是我的兴趣嘛,蓉子阿姨一边这么嘟嘟嚷囔着,一边在走廊上小跑步去到厨房,远远地就可以听见电饭锅热气蒸腾的声音。这是山野内家一贯的早晨风景。对于只待在家中,有着顺风耳和后脑勺彷佛长眼睛般敏感的蓉子阿姨,荒野最近有些无法忍受。
(女人还真是奇怪的生物呢。)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无意识地再度将手摸上脸颊,不知从何处又传来蓉子阿姨的声音:
「不是叫妳不要摸青春痘了吗?」
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警告着荒野。
  
镰仓的秋天是有如烈焰燃烧的枫叶,以及像烟火般随风飘散的赤红落叶之秋。
  荒野将蓉子阿姨动员全力(即便这么说也只有一个人就是了)所做、走高级日本料理店风格的豪华便当放入书包,头发以与水手领同为金黄色的缎带扎成两束,接着便离开家门。
  通勤、通学的人们不时走过今泉台安静的坡道,送荒野离开的蓉子阿姨,亲切地与附近的爷爷打招呼。
「慢走喔,荒野。」
平时早晨的蓉子阿姨未免太有精神了,荒野一边想着一边以困倦的语气说:
「我走啰。」
「不要一副恍惚的模样,会被车子撞到的。」
「才不会呢!」
  荒野回答后便向前迈开了步伐。
  枫叶真的就像是燃烧似地,在已变得相当寒冽的冷风吹送之下,呈现种种形状的红叶四处飞散飘坠,不停地在坡道落下。红叶无止尽地持续翻飞吹落,犹如要用这红色将路径全然覆盖。
  就像平常一样,乘着已搭习惯的电车来到镰仓站,走向学校。班级和一年级时相同,在踏进教室的当儿,朋友田中江里华飞奔过来。
  「早安!」
  「啊,早安。」
江里华升上国中二年级之后,整个人变得更加高挑而清瘦美丽。波浪褐色卷发已经留得很长,成熟艳丽的美貌,再加上嘴唇涂抹唇膏并画起眉毛,使得整个人相当抢眼。
坐在桌前,抱佛脚似地预习着上课内容的汤川麻美也抬起头。
「早安,荒野。」
「早。麻美在预习啊?」
「就是啊。社团活动已经完全消耗掉我的精力了,昨天在家全都没预习就睡着了。」
嘿嘿笑着的麻美带着一股男孩子气,肤色晒得黝黑且十分健康。目前正逐渐在田径队里崭露头角,夏天的国中综合运动大会预赛时,荒野等人也都去加油过。
  学校还是老样子。
  唯有一件事不同,就是班上有个从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开始就不在的男学生。那件事情大家好似已全都抛在脑后,荒野如此心想。最初因为身为亲戚的关系,大家都这样问荒野:
  「神无月现在在做些什么?」
  「冰之神无月在美国很辛苦吗?」
  「他好不好?有没有写信来?」
  先前总是会如此询问,然而最近几乎都没有了。
  所以,当收信人为荒野的信寄到时,就只有荒野一个人读。
  当然,里面也没写什么大不了的事,纯粹是报告近况和交到新朋友的信件。
  锵铛锵铛——
  钟声响起,是上课预备钟。慢慢回到座位上,和前座的江里华小声地交谈时,几个男学生在逼近迟到的时刻冲进了教室。面容白皙而长有雀斑的阿木庆太,在撞到荒野的桌子后急急打住脚步。
  「啊,对不起。」
  他小声说完后便跑向自己的座位。
  阿木庆太不仅健谈,而且性格敦厚有趣,拥有很多的朋友。在男生堆里总是以他为中心,和女孩子也能无虑自然地闲聊。平常大家总是固定男生一群、女生一群这样聊天,而阿木有时也会担负起作为两边人马沟通桥梁的任务。
阿木好像有个姊姊,这是来自江里华的情报,她还认为阿木就是因此才那么会和女生讲话吧。是这样吗?荒野如此想着,但江里华自信满满地点头表示「就是那样」……
「荒野,青春痘消了没?」
江里华担心地问着荒野。
「有一个已经消了。」
「那很好啊。」
  「可是其它地方又长出了一个。」
  「唉呀呀……」
  荒野指着自己脸,喃喃地说着这里、还有这边也有。麻美见状也凑过来探看着她的脸,一同加入热烈讨论着。
  「可是,比之前少了喔。」
「骗人。」
「才没有骗妳,真的减少了嘛。」
正在吵吵嚷嚷之际,一个男孩子觉得聒噪似地转过来说:
「安静一点啦,青春痘女!」
  荒野的笑容僵在脸上。
  蓦地,脸上有如煮沸的水般燥热。男孩子那尤其大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着,感觉到大家都在望着自己的脸,荒野于是低下了头。
  看见荒野满脸通红,教室里被尴尬的气氛所笼罩。
  这时,阿木突然开玩笑地说:
  「青春痘那种东西很快就消了啦,我家老姊还有大家也都是这样,是不是啊?」
  以江里华和麻美为中心,女生有如饮水的硕大鸟群般上下、上下机械化地频频点头。在这个时间点,大家彼此直说着「说的没错」、「很快就会好的」、「对吧」。阿木继续表示:
  「我的雀斑可是不会消失的呢。」
  「啊,对呀。而且雀斑会增加哟。」
  江里华点点头。就在这时,锵铛锵铛——这次是上课钟声响起了。班导师带着一脸睡意进到教室,大家也跟着回到座位上。
  「点名啰!」
  「好咧。」
  「是谁回答得这么不正经啊?」
  阿木又开玩笑地说「我咧」并举起手,四周纷纷传来窃笑的声音。「阿木啊,你怎么老是这么吵吵闹闹的呢。」老师说着。
  荒野拿出地理笔记本,啪呲地撕下一页。以自动铅笔小小地写下一句(谢谢你。山野内荒野),然后揉成一团。
  她拾起头。
  对准坐在稍远位置的阿木的侧脸,一个用力将纸团丢了过去。
纸团如子弹般飞越喧闹的教室,咚地击中了阿木的头。阿木捡起从头上弹落至桌面的纸团,瞄了荒野这里一眼,而荒野像是在说「是我丢的」似地指着自己(长着些微青春痘)的睑。
阿木莫名地有些脸红。
接着缓缓地摊开纸张。
低下头。
侧脸彷佛火红的枫叶山,啪地染上了赤红,荒野见状纳闷地偏着脑袋。
阿木的脸颊从一个小时的上课时间开始之际,始终是呈现涨红的状态。
  
北镰仓的枫叶,比起夕阳更为炽烈地燃烧着。
  像是连整个天空都要染为一色般,夕阳和枫树小叶摇晃着昏暗的橙橘色,将车站前圆觉寺的屋顶包围其中。镰仓街道满足红与黄的落叶,一群成孰女性单手持着小巧而时髦的提袋,愉快地谈笑着走过该处。
  秋天也是观光的季节。荒野摇晃着相当沉重的冬季水手服从车站走出来,遇到女性观光客们一手拿着旅游导览书向她问路。在这个季节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于是荒野飞快地回道:
  「镰仓山的话请绕到车站对面,循着道路一直往上爬,那边会有指标,参拜只到四点,所以请注意时间。」
  「谢谢。」
  女性报以微笑,并且给了她一个糖果。以大人的姿态做出说明的荒野,因为扫兴而复杂地皱起了脸,轻轻将糖果放入口中。
  是草莓的温柔味道,好吃。
  转过身,她快步走回家。皮鞋在潮湿的柏油路上踏踢着,发出闷沉的声音。
  「我回来了——」
  急急冲上今泉台的坡道,走入在住宅区一角、半坍塌似的大间老旧平房,也就是山野内家。打开玄关门满带活力地喊着,却在下一刻因注意到有双大得过分又破旧、看过好几次的熟悉男鞋,她于是闭上了嘴巴。
  悄悄地脱下了自己的小巧鞋子,尽可能地放在离男鞋远一点的位置,蹑手蹑脚地在走廊上前进。
  正当她要进入自己房间之际,在走廊最里边爸爸那间工作室的拉门,顿时粗鲁地被拉开。满脸通红的壮年男性走出来,凝视着荒野说:
  「噢,老师,黑猫回来了。」
  荒野微微皱起了眉头。
  「当然是会回来啊,毕竟是国中生嘛。」
  爸爸语带麻烦地应对着。身着西装的那位男性边笑边从走廊靠近。
  「越来越有女人味了呢,荒野。对喔,已经十三岁了呀。」
  荒野仓皇地轻点了下头致意,逃躲似地进到自己的房间,还可以听见走廊传来感觉有些低级的咯咯笑声。
  「啊,又被她逃走了!」
  「因为是女孩子啊。」
  爸爸不胜其扰的声音再次响起。
  「因为是女孩子是什么意思啊?老师。」
  「看得出是恶劣的大人啊。恩,应该是动物本能的直觉吧,主编。」
  犹如蟾蜍般的讨厌笑声从走廊深处直响而来,荒野鼓起脸颊,「啧!」地小声咕哝了一声。
  荒野的爸爸名为山野内正庆,常常被朋友说有点像武将的名字,不过这是本名。爸爸虽然是个一整天无所事事窝在家里,或是发出呻吟声的奇怪大人,却也是只要一去到书店,就可看到成排著作陈列的爱情小说作家。纵然有许多讲述着大人情爱的强度与肉体的哀伤种种,然而荒野对那些总是不太明白,唯有爸爸其实是个名人如此厌烦的认知而已。
  女性频繁地出入家中也是爸爸的特点,然而在大约一年半前再婚之后,表面上就没有较明显的举动了。偶尔会晃出家门两、三天都不回家,即便那可以说是再婚之前所没有的流浪癖,然而无论是荒野或蓉子阿姨,在爸爸不在家的期间依然是照平常的步调生活。
现在造访家中的这位客人,去年也有来过几次,是东京一家大规模出版社的主编。因为喜欢荒野而老是出言捉弄调侃,然而荒野实在苦于应对,总是到处闪避这位老先生。
「动物本能的直觉?可是我们家女儿也是对我敬而远之呢。」
「所以就是指这个啊,哈哈哈。」
「笑什么呢,老师。」
  「我说啊,就算对象是真的猫,也有像那样发出安抚声靠近,结果仍让牠逃掉的人类吧。我只是想到这个而已。」
  「这么说还真过分啊。」
  走廊喧嚷的对话声逐渐远去,荒野于是放下心来。安静不带有脚步声地步入走廊,到厨房的冰箱拿出果汁。因为也有优格,于是也一起拿着从外廊去到庭院。
  日落西山,红色秋叶所覆盖的山野内家庭院里,充斥着冷冽而潮湿的夜晚空气。秋天幕色来临的速度快得惊人。
  荒野像是重踩着踏石步道前进,来到小屋门前之后站定。她悄悄地进入始终未上锁的该处。
室内满盈寂静的氛围。
与神无月悠也在的时候同样沉静、思索的气息亦存在。
这样的气氛将荒野迎入屋内。
  书本井然有序地堆叠起来,还有老旧的爵士乐唱片,及样式奇妙而吸引人的昔日留声机。榻榻米上,前阵子荒野来时散置一地的零食空盒仍放着,荒野将那些空盒收拾好,轻轻放进垃圾桶陧。
  安装好留声机。
  转开音量控制。
  爵士乐静谧地流泄而出,钢琴宛若水声般弹奏着,荒野闭上了眼睛。
坐在榻榻米上,荒野紧抱着果汁的保特瓶罐一动也不动。
(想去远方……)
(正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所以才叫做荒野啊。)
(妳也会讲些像女孩子讲的话了。)
  
钢琴声自闭起眼睛坐着的荒野身旁流转而去,然后沉淀。往下沉、再沉,被那柔软所包覆的荒野吐出微弱的叹息。
  即便只是独自思索,然而思考这是否就是恋爱,也是从十三岁才开始的事情。
  从悠也不在之后才开始。
  就算待在独栋小屋,心情也不见有所转变。发现温暖的某物之时,那惊悸与愉快无声地存活于心里。
  然而,荒野并没有将这些对任何人说起。
  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已成为家人的蓉子阿姨。
  或许曾唯独有一个人是可以陪她说说话,但那人已经去了远方,手机换了号码,就算再怎么拨打,彼此的连结也早巳截断。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及。
只是不时会来到独栋小屋,然后沉溺其中。
甘甜、寂寥,以及……
钢琴声大作,荒野的双眼坚定地紧闭着。
恍若水声的爵士乐,流转吧,流转而下吧。
  唱片没多久终告平静,宣布曲目的结束。荒野缓缓地睁开眼睛,再一次播放同一张唱片。然后,将悠也过去使用的书桌抽屉打开。
冰之神无月约莫一个月一次所寄来的信。
全部都收在这里。荒野取出最近一封收到的信,然后打开来读。
〈山野内荒野小姐
  近来好吗?我每天都过得很忙碌,处在得相当辛苦才能赶上功课的状况之中。尽管受到同班同学Rui的邀请开始尝试溜冰,但我实在不适合溜冰,证据就是我没办法好好地站好。不过因为Rui一直笑我,我现在想要把溜冰练好。那边的大家都还好吗?下次请寄照片来吧。
  神无月悠也笔)
  尽管写得流畅却因字迹潦草之故,造成阅读上有些困难。荒野反复读着,想象悠也穿着溜冰鞋的模样,不禁偷笑。在读完信后,荒野试着放其它的唱片听看看。
  在小屋外,主屋那边刚才那位主编大叔的嘈杂谈笑声传了进来。他不停地说着老师,下次我们一起去吃河豚吧,好吃的河豚喔。蓉子阿姨则低声提醒,请留心脚步。一切听来都相当遥远,彷佛在水中漂浮一般,荒野露出了微笑。
  她想着自己去年还不了解。
  十二岁的荒野,还不甚明白。
悠也……那位少年,为什么会在独栋小屋内看似怡然自在地生活着。
纵然因遭隔离而受了伤,却看得出来相当注重在小屋内度过的时光,鲜少离开去到外面。
那时候她并不明白。
现在,她稍微可以体会去年那位十二岁少年的想法了。
总之,些许的孤独让人感觉愉快。
  荒野也开始珍惜起在小屋里所度过的安静时光,心灵受到滋润,自己为自己所填满。在想着自己去年还不了解的时候,荒野才察觉到。
  少年已经早一步成为大人了。
  蓉子阿姨远远地呼叫荒野吃饭了,荒野像是贪爱孤独的猫般从思绪中回神,「好——」她充满活力地回答。
荒野站起身。
停止唱片的播放。
水般涓流消失。
她回到现实世界。
  一打开独栋小屋的门,苍翠的庭院弥漫着蓉子阿姨做的烩牛肉香气。咕噜,荒野的肚子叫了一声。
  沿着踏石步道走回主屋。
  爸爸也已经在餐桌边等待荒野。
  学校还是一成不变。
  其实在台面下仍是有许多动静,然而荒野没有多所察觉,应该是这样吧。要说有什么事件的话,大概就是在暑假结束来到第二学期时,班上诞生了一对情侣如此令人讶异的事情,不过那种惊吓也持续不到一个礼拜,大家便已经习惯了。
  像是暑假时相约到泳池,或者是去图书馆等等,都是从女方那边在厕所镜子前问来的(虽然是这么说,不过幸亏都是由积极的同学发动质问,才得以听到对方的回答)。因为那对情侣在教室依旧鲜少交谈的缘故,总感觉那件事就此逐渐被淡忘,而秋意也更加浓厚了。
  听说撮合这对情侣的人好像就是阿木庆太喔,女孩子之间开始流传这样的消息。
  放学后,没有立刻回家还留在教室里聊天的时候,江里华一边用电棒卷着褐色头发的发梢,一边说起了这件事,而粗鲁地坐在桌上的麻美也起劲地一同聊着。麻美平常都是忙于田径队的活动,但唯独每个月会有四、五天在有『客人』造访之时,向社团请假休息。肚子痛的话应该要早点回去或是到保健室休息才对,但她想和朋友在一块,留在教室里悠哉悠哉地度过时间。
  三人严谨地传着西红柿口味的固力果PRETZ棒分享,同时热烈地交谈。
  「阿木那个家伙啊,早就发现了。不预期在游泳池遇到时,他说那两人互相喜欢吧。」
  江里华拿出一支固力果PRETZ棒,边将盒子传给荒野边这么说。与她大人般的成熟外表相反,她像花栗鼠似地啃着PRETZ棒。
  接过手的荒野也兴致勃勃地点点头,并拿出一支PRETZ棒。麻美接过后,拿出一支饼干表示:
  「阿木是个很机灵的人呢,明明是男孩子却这么贴心。」
「恩,贴心贴心。」
江里华点头。「在聊阿木?」忘了拿东西又折回教室的其它女孩子边问边加入了聊天之列,她以流畅而自然的动作接过饼干盒,拿起一支啃着。
「他很好聊天呢,如果阿木介入其中,的确是很容易撮合成情侣也说不定。」
「很好聊天吗?」
荒野问着。这么一讲,荒野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有跟阿木讲过话。不过上一次,似乎算是有笔谈(?)过了。
江里华点了下头,并表示「接着来说点别的吧」。
「嗯……」
「对了,荒野不和男生讲话耶。」
「因为……不知道要讲些什么才好。」
荒野那样回答,并想着男生他们也是一样吧。就在这时,因为麻美说出肚子真的好痛,大家便慌忙站起身,一面问她「吃药了没」一面离开教室。
江里华帮忙拿麻美的书包。
离开学校,一行人漫步在镰仓的街道上,麻美说:
「肚子好痛喔,荒野,随便唱首歌吧。」
「恩……咦?唱歌吗?」
「让我转移注意力。」
「扼……」
荒野没办法,只好哼一小段在独栋小屋里听熟了的爵士乐曲。江里华一脸惊讶地问:
「那是什么?很好听呢。」
「从我家的爵士乐唱片听来的。」
「哦,爵士乐啊。」
江里华羡慕似地低语。
麻美则只是嘟哝着「好痛好痛好痛」。
周末不巧是阴天。
  星期日的早晨,荒野惬意地待在外廊晒着太阳,差一点就被蓉子阿姨一脚踩过。抱着一捆床单从和室房走出来的蓉子阿姨,整个人只看得到脚,有如白布妖怪般的模样撞上荒野。
  「唉呀,我踢到什么了。」
  「呀!」
  荒野跳了起来。
  尽管已经相当习惯新来的家人蓉子阿姨的碰触,然而突如其来的话还是会受到惊吓。
  「蓉子阿姨,是我、是我。」
  荒野将读到一半的少女漫画放在地上,并且出声喊着。蓉子阿姨一听,便弯出了上半身,从后面探出头来。略施优雅淡妆的细长脸蛋,低下来看着荒野。
  她微微一笑说:
  「等我洗完衣服之后,一起出门吧。」
  「咦? 」
  「偶尔这样也不错吧,给妳买点东西。」
  荒野仓皇起身,并拢着不规矩地站立着的膝盖,歪着头思考要买些什么。
  蓉子阿姨踩着轻巧的步伐自走廊离开,彷佛长了翅膀一样,双脚看起来有如微微浮于地板之上。这是幸福女性的背影,荒野忽然间这么觉得。
  女人幸福不幸福之类的事情,在去年之前,她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荒野顿时忆起了去年还在这个家里、一折就断般细瘦却凛然的女性,她那绝对不曾浮起于地板上的纤细双脚。
  真是教人怀念,还有那烟单味道。
  荒野每当想起那个人的事情,胸口就有如被紧揪一般,简直就像是失恋一样。明明没有过失恋的经验,她却有着如此的确信。
  
「裙子吗?荒野,妳想要什么样的?」
  她们身处在镰仓车站前,杂货店与服装店栉次鳞比的街道上。
挤在众多女性观光客当中步行的同时,蓉子阿姨询问荒野。星期天下午的镰仓车站周边道路,人群实在是多得吓人。荒野努力跟紧以免与蓉子阿姨走散,并且回答:
「红色格纹的那种,如果还能是百褶裙就好了。」
「好难得呢,妳不太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不是吗?」
「恩,不是说偶尔这样也不错吗?」
蓉子阿姨应声点点头。专以女性为取向的可爱服饰店里,虽然有许多价格便宜、款式也漂亮的衣服,但无论是荒野看中的哪一件,蓉子阿姨都这边翻那边扯地,并翻着内衬说:
「这不行,作工太粗糙了,我不能给我宝贝的孩子穿这种衣服。」
「蓉子阿姨,太大声了啦!」
「一下子就会穿坏的,毕竟妳常常跌倒嘛。」
「小声一点!」
「我来做一件相同的,同样这个款式,我做更好的给妳。」
「蓉子阿姨真是的……」
  店员的侧脸显示出怒意。其它年纪差不多的客人全都窃窃地笑着,这一间店有好一阵子不能来了吧,荒野暗暗埋怨着模样看似稳重实则我行我素的继母,同时离开了这间店。
蓉子阿姨走进狭巷里的小间布行,买了成堆如小山般的布料和衣扣后,愉快地离开了布行。瞬间,荒野觉得蓉子阿姨脸上带着就像是同年龄的朋友,好比江里华买到东西时的那种表情。不过在下一秒,蓉子阿姨又戴回大人的假面具了。
「这样就放心了,走吧,我们回家啰。」
「我肚子饿。」
「唉呀,肚子饿啦。」
这次,荒野终于成功进到一间光凭自己零用钱根本无法上门的时髦蛋糕店了。此店的天花板采挑高通风的山中小屋风格,店内播送着古典音乐。在玻璃展示值里,高雅的蛋糕排列在如宝石的陈列台上灿烂闪耀着。
在半地下的圆型桌位入座后,蓉子阿姨明快地表示:
「我要白兰地咖啡,这孩子的话……」
「我也要咖啡,还要香蕉慕斯和香草冰淇淋一份。」
「小孩子不能吃刺激的东西,妳喝热牛奶吧。」
「不要!」
荒野尽全力地反抗着,让蓉子阿姨显得错愕。男服务生带着浅笑回应后离开。蓉子阿姨伤脑筋似地碎念着:
「很苦的喔。」
「有砂糖和牛奶可以加。」
「恩……」
  不久,盛装两人所点的咖啡和蛋糕的托盘终于从厨房送来。那时,匡啷啷的铃声响起,店门也随之开启。
  一位大学生模样的漂亮女性,和明显就是负责提物品的矮小少年走了进来。该名女性气焰嚣张地定至正中央座位坐下,「你也坐下来没关系。」还用如此了不起的语气对手抱服饰提袋的少年说道。
接着,她看见送来给荒野的蛋糕。
「好好吃的样子,小弟,我也要那个,还有红茶。」
「是,马上为您准备。」
少年将物品放到椅子、地板还有桌面上。
这时荒野看见了他的长相。
「啊!」
荒野不禁叫出声,少年因而转过头。
是阿木庆太啊!长着雀斑、看起来对人很好的脸,今天也同样挂上一副迎合的笑容。
阿木也注视着荒野,「啊」地轻呼了一声。
荒野朝他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这个当下,因为蛋糕和咖啡送上桌来,荒野顿时就忘了阿木的存在。膨松慕斯蛋糕,还有满满的清凉香草冰漠淋。纯白的餐盘上,以一朵紫色花朵添饰。
  「看起来好好吃喔。」
  见到蓉子阿姨羡慕似地喃喃说着,荒野于是将叉子递给她。就这样蓉子阿姨用叉子,而荒野用汤匙,两人一同将蛋糕和冰淇淋堆起的小山英勇地摧毁。
  喝了一口咖啡,感觉又苦又烫。「好苦!」荒野整个人往后一弹,蓉子阿姨见状胜利似地得意笑着。
  「呵呵呵~」
  荒野原先是打算直接喝黑咖啡的,但果然还是不敌苦味,她不甘心似地咬着唇,在里头加入了一大堆砂糖和牛奶。但就算那么做,也仍旧无法盖过咖啡的苦涩。就在咖啡因为牛奶已经近乎要变成白色之时,她隐约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
  蓦地一颤,荒野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空气。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一拾起头,原来是阿木站在那里。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然而有着暗影的脸庞,散发出某种与平常迥异的不祥之气。
「哟,山野内。」
听见对方爽朗的招呼,荒野连忙咽下冰淇淋说:
「阿木……」
蓉子阿姨问她是朋友吗?荒野点点头。
阿木来回看着两人的脸孔。
「啊,是妈妈呀,长得很像呢。」
荒野和蓉子阿姨的脸同时变得通红。
「是吗?」
「恩,神韵十分相似。」
荒野闻言心情有些复杂,然而蓉子阿姨却是相当高兴的模样。荒野想起了与阿木同行的人便问:
「是你姊姊吗?话说回来,江里华说过你有个姊姊呢。」
「是啊,是我大姊。」阿木不好意思地说道。
  「只要一放假,就把人叫出去使唤,有够困扰的。」
  「咦……」
「之前似乎还有男朋友可以指使,不过分手了,所以现在就换成虐待弟弟,她是很恐怖的女人喔。」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语气听来似乎还满高兴的,荒野不禁羡慕了起来。
「有兄弟姊妹好像还满开心的呢。」
「妳是独生女啊?」
  「恩,江里华因为有很多兄弟姊妹,反而还说羡慕我家很安静……蓉子阿姨,怎么了?」
  见到蓉子阿姨以白皙的手掩住嘴巴且变得安静,荒野遂而担心地问着。蓉子阿姨摇摇头说没事,但是却站起来轻声表示要去一下厕所。
  阿木自然地在蓉子阿姨的位置坐下。
  「山野内,妳和田中还有汤川感情很好吧。」
  「恩,从一年级一直到现在,入学典礼那天就是一起放学回去,那时江里华邀我去吃完兔子馒头再回家,而麻美也一起加入,之后就变这样了。」
  「真是奇怪的三人组耶,很不一样的三个人呢。」
  「是这样吗?」
「男生里面有明显分成田中派和汤川派两边,长得漂亮又给人感觉高高在上的江里华虽然很多人喜欢,但是门坎太高了不是吗?汤川的话就可以轻松的跟她聊天,人又很有活力,长得也满可爱的。」
荒野因为自己的朋友被称赞而开心,也因为不安而不知所措,她以颤抖的声音询问:
「那,山野内派呢?」
「……有一个。」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后,阿木小声的回答她。
「只有一个……」
「总比没有好吧!」
  阿木不晓得是因为要安慰还是生气,语气显得有些粗暴。荒野被「总比一个人都没有要好」的心情及「只有一个人」的想法包夹,只见她大口大口地喝下了加入牛奶的苦涩咖啡。
  「好苦。」
「恩?」
「就很多事情来讲。」
「哈哈哈,意志很消沉呢,山野内正处于消沉当中啊。」
「被嘲笑了,现实真是苦涩啊。」
「……那不然,我努力多拉些同伴来吧。」
厕所的门开启,蓉子阿姨走了出来。阿木仰起带有雀斑的脸,荒野则不解地想着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木站了起来,「那么我们学校见。」说完便挥挥手回到座位,阿木的姊姊则带着兴致勃勃的表情望着这边。在小声地问了弟弟许多问题后,再次目不转睛地看向这里。
蓉子阿姨回到座位,呼……地吐了口气。
「还好吧,蓉子阿姨。」
「恩。」
「咖啡很苦吗?」
「呵呵呵,对大人来说刚刚好喔。」
「又来了,又是大人大人的。」
  「荒野,等妳长大就会知道了。人生啊……比这咖啡要苦得多啰。」
  不晓得是话中有话,或者是其实根本没有其它含意,蓉子阿姨说着教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并瞇细了眼睛。
  苍白而气质出众的脸蛋上,在鼻子的上方一带浮现出先前没有的雀斑。相当明显,目光不禁停留在那上头。荒野在意地盯着看时,蓉子阿姨又再次呼地叹了一口气。
  离开咖啡店,两人分提着大件物品,踏上了归途。
  回家的路上比方才更加寒冷。落叶纷飞,阵阵风吹得咻咻作响。
  蓉子阿姨以轻快的步伐走着并问:
「刚刚那个男孩子是同班同学?」
「恩,他叫阿木庆太,不过我们两个今天是第一次讲话。」
「这样啊,为什么?」
「为什么啊……因为原本男生和女生就不是那么常会说话的。」
「喔……」
蓉子阿姨瞇细丫眼。
像是踏着舞步般,她踢蹬着斜坡的石板并说:
「的确是这样子呢。」
「恩。」
「就跟荒野说的一样,只是我已经忘记那种情况了。」
「所以刚刚虽然是第一次交谈,不过之前江里华和麻美有说阿木很容易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姊姊在的关系,我和男孩子说话虽然会很紧张,但跟阿木果然就不怎么在意地聊起来了。」
一回到家,身穿和服的爸爸刚好披着薄外套要出门,手上也没有带公文包就说:
「我去开会。」
「今天是星期天呢。」
「恩。」
木屐轻轻地响着,爸爸走下了斜坡路。荒野和蓉子阿姨两两对望,一同远眺爸爸那略微驼背的背影渐行渐远
天色终入薄瞑。
  
荒野有时候会想,自己或许是比其它女孩子更为孩子气也说不定呢,这种想法只是有时候而已。
放学后,一旦走在空气冷冽的走廊上,就可以听见在楼梯转角平台处所传来女孩于们的欢笑声。荒野甩过书包,轻轻地探出头往下望着转角平台处。
有很多女孩子聚在那里,她们从打开的窗户看着校园,发出开心的高亢惊叫声。
「发生什么事了?」
荒野冲下楼梯加入那群人的行列,然后同班的同学转过头兴奋地说:
「足球社的男生好帅喔。」
「哦……」
荒野纳闷地歪着头,也和大家一同往下望着操场看。
  足球社的少年们来回奔跑,当中有一个因漂亮的动作而受到众人注目的同年级学生,看来似乎他就是引起娇媚声音四起的原因。荒野呆楞地杵着,一名女孩子像是调侃似地说:
  「山野内同学还是个小朋友,妳不懂吧。」
  「我懂!」
  荒野受到影响,于是脱口说了谎,接着她歪着头又望向校园中。放眼环顾操场上到处都是的黝黑削瘦少年们好一会儿,在这么多同龄的学生当中,可以只注视着其中一个帅气的男孩子并为那个人同时放声尖叫,荒野觉得女孩子的眼睛真是厉害。
  她认真地想着这件事,随后听见从楼梯转角平台处急冲下来的轻巧脚步声。一转过头,正准备要走过去的阿木庆太,做出略微滑稽的动作,在荒野面前站定。
  「遇到妳真是太好了,山野内同学。」
「咦?我吗?」
阿木庆太将皮制书包背在肩上,他偏着头问:
「我有件事要拜托妳,现在妳……」
呀——阿木窥看着再次发出高亢欢笑声的地方。
「妳现在在忙吗?」
「不,一点也不。」
荒野摇摇头,阿木的表情则显得意外。他指着楼梯下方问:
「那现在好吗?」
「可以啊。」
可以轻松和男孩子说话时很令人开心的事,荒野充满活力地点点头,阿木不知为何眼神阴沉地低头看着荒野。
然而又顿时一转,很有精神地说:
「那我们走吧。」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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