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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 - 樱庭一树

_3 樱庭一树(日)
「……」
两人又开始陷入一阵沉默。
才刚这么以为,神无月又突然开口:
「山野内……」
说话的声音低沉。
「什么事?」
「山野内,我……」
步伐又再次微微加快。夕阳像是赶时间似地以飞快的速度落下。坡道被薄瞑所笼罩,逐渐渗染两人的身影。
「我每天都会经过上次和妳同行的那条拱顶商店街道,去到学校上课。」
「恩。」
「因为我家就在店面更进去一点的地方。」
「……」
「然后,我每天早上都在想一件事。」
神无月的声音变得低沉。
「想着要去远方。」
「远方?」
荒野回问。
身体怱左怱右地缓缓摇晃着。
「恩。」
神无月点点头。
  「每天一搭上横须贺线便心想,就今天早上,不要在两站后的镰仓站下车,到远远的某处去吧。」
  「……」
  「我想去远方,什么都不想要有。我想那是人的一种本能。我们回到刚刚的话题,扰乱那种本能的另一种本能,也就是占有欲,应该就是恋爱吧。」
  「……」
  「我每天早上都是这么想着,想去到远方。会这么想的人只有我而已吗?为了去到某个目的地而搭上电车的人们……尤其是那么多的小孩子,不会有这种想法吗?可是,我每天早上却仍旧是在同一站下车。」
  「神无月同学……」
  「我遇到山野内的那天早上也是这么想着。内心觉得入学典礼无聊至极,我抱着这样的想法读自己喜欢的书,一抬起头,就看到妳手忙脚乱的模样。」
  荒野回想起在炫目朝阳之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说不定已经为荒野带来吊桥效应的这名少年,现在依旧是满嘴大道理,简直就像是一位成年男性。
「所以……」
声音陡然急遽低沉。
「在教室里再见到妳,知道妳其实就是山野内荒野后,我很生气。」
「什么意思?」
「……没什么。」
神无月缓慢的走着。
  夕阳落下,暮色紧迫而来。在这个时刻,朦胧月夜竞已蓄势待发。教人心慌的青白月光,已然逼近至舞台侧边。
  「我对妳抱持的心情,先前已经藉由因为欺负妳而向妳道歉的话语传达出去。而现在,只是再多做一些补充而已。」
  「哦,好吧。」
荒野点点头。
接着,又有点坏心地补上一句:
「神无月同学喜欢把一切都弄得很复杂呢。」
「恩,我就是这种个性。」
神无月轻轻带过。
荒野完全没想过,为什么神无月会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一来到山野内家林木茂密苍郁的门口,荒野从越野脚踏车上下来,她抬头望着神无月说:
「要不要进来我家?我们家有奶妈在,我想应该可以招待一下……」
神无月却激烈地摇着头。
他自此便没再开口,跨上越野脚踏车骑下坡道,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黄金周假期过后,天空降下了雨。
  梅雨季节开始了。乍看之下气派,实则相当老旧的山野内家,在这种时节总饱受家中漏水之苦,无论是家具或榻榻米,全都湿得厉害。
  每年,爸爸总会去到工作室避难不出来,帮不上什么忙的荒野充当助手,和奈奈子两人拼命在家里来回奔走。像是拿舀杓、脸盆,或联络整修屋檐的人。
  可是今年却大不相同。
奈奈子完全没有动作,她只是伫立在屋檐下吞云吐雾。
不晓得是否为心理作用,她的肌肤失去光泽,两眼凹陷无神。
荒野忙着在家里漏雨的地方放脸盆、周遭铺报纸,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奈奈子……」
荒野走近叫她。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奈奈子思了一声并回过头。
一滴透明的物体,从凹陷的眼瞳上低落脸颊。
荒野出声叫道:
「奈奈子!汗从眼睛上滴下来了!」
「道别很难受……」
「道别?」
荒野噤口不语。
噗咚、噗咚、噗咚……
哔、哔、哔……
  啪搭、啪搭、啪搭……
老旧房屋里,四处刻画着不同的旋律,渗落的雨水如鼓声般响着,简直就像乱七八糟的鼓笛队,荒野纳闷地歪起头。
「在这个家待了很久呢……」
「奈奈子……?」
「而且荒野也很可爱。」
「……」
「可是,毕竟是外人嘛。」
  喀啦喀啦,玄关传来门拉开的声音。尽管荒野在意有访客前来,却因为对于奈奈子的模样感到害怕而无法动弹。
  爸爸缓缓地通过在走廊上相对望的两人。
  一如往常的和服、长头发,犹如蜻蜓般的俊俏男性。
  奈奈子垂下双眼。
  在玄关处的,是曾经见过的两个人。
  爸爸难得地亲自来到玄关(明明就连编辑小姐来的时候,都还一副了不起的嚣张模样在小屋等人来!),愉快地接待客人。
  ——是神无月母子。
  母亲是上了年纪仍很漂亮、有些心不在焉的美女,还有一位满嘴大道理、不讲话会比较受欢迎,让人难以捉摸的儿子。
奈奈子没有过来。
噗咚、噗咚、噗咚……
如眼泪般落下的漏雨声,连玄关都可以听见。
哔、哔、哔……
爸爸愉快地向荒野介绍来客。
「这位是神无月蓉子小姐,还有她的儿子悠也。」
「咦?这……」
「奇怪,我没有说过吗?爸爸要结婚了。」
荒野仰头看着爸爸的脸。然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说过。」
噗咚、噗咚、噗咚……
雨水就像是谁的眼泪般,不停地落下。
荒野张大了双眼,凝视着规矩脱下鞋子进到家里的两人。
神无月同学……不,是悠也,在要经过荒野面前时停下了脚步。
「……看来妳真的不知道啊。」
「你早就知道了?」
「恩,一直都晓得,所以才会在听到妳的名字时……」
  荒野回想起在入学典礼那一天,自己报上山野内荒野这个名字时,悠也转过头瞪视她的眼神。
  同时也回想起在那之后始终无视她存在的状况,还有从眼镜行回去时,在路上向她确认「妳真的不知道啊?」,以及向她道歉「很抱歉欺负妳。」之事。
接着……
「唉,很多事情还真是讽刺……」
悠也事不关己地喃喃说着。
「呃……」
「荒野。」
  悠也的脸近得叫人吃惊,玄关被昏暗而潮湿的空气所包围,大人们已先行步入走廊,回过神才发现只剩下他们两人。
  黑框眼镜和银边眼镜。
  透过两支眼镜,他们互相凝视。
  悠也的眼神里带着某种凶暴、沉静却恐怖的幽光。忽然之间,荒野在内心深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感觉到紧紧揪着的痛楚。
  胸口好疼。
  两人互相瞪视着。
  那时对方低声说她强悍的景况,又再次于脑中复苏。
  噗咚、噗咚、噗咚……
  雨势变得猛烈,彷佛是谁在哭泣,彷佛这个家的谁在哭泣。
  奈奈子的气息消失了,从荒野懂事以来就始终存在的那个气息。这里正急速变成另外一个家,而悠也就在自己身旁。
  胸口阵阵揪痛着。
  她忽然想起上次江里华所主张的那件事。
  所以,恋爱是什么?荒野心里思考着。成熟的江里华所主张的意思,荒野并不明白。痛楚掠过心口,在那一带徘徊不去。
  我问你,恋爱是什么?
十二岁。
荒野终于抓住恋爱的尾巴。
那浪潮伴随着汹涌声响袭卷而来。
这时,走廊的另一方传来大人们各自呼唤着儿子和女儿名字的声音。
第二章 我的小黑猫
身边的人离开了。
早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前,这个事实就已于梅雨季将结束之际到来。
  住在山野内家里头宽广和室房里的奈奈子,手脚利落地整理好行李,一个一个堆上小货车,已经要搬出去了。某一天,荒野从学校跑回来,奈奈子站在随意歪斜停靠在门柱边的小货车旁,一如往常懒洋洋地抽着香烟。
  明明就没有风,灰色烟雾却是缭绕晃动。
那是奈奈子的叹息所吹动的。
荒野缓缓地走近,小小的脑袋一歪,奈奈子便已抬起了头,她衔着香烟末端含糊地说:
「怎么这么早啊。」
「恩……」
「本来想在妳回家之前消失的呢。」
「为什么?」
  荒野不禁奔近上前低喃:
  「为什么奈奈子要离开嘛,明明一直都待在这里,最了解我们家的状况了,就算神无月小姐……呃,蓉子阿姨他们过来,只要大家一起分担家务就好了啊。」
  「厨房里有一个女人在就够了。」
  奈奈子如此轻语,并且捻熄了香烟。
  削瘦的身材,短短的头发,没有上妆的淡黑色肌肤。今天穿着的褪色牛仔裤,依旧勉强地挂在细腰上。
  行李不多,小货车架上也零零散散地还有许多空间。在这个家已经待了那么多年,离开却是说不上来的轻省。
  奈奈子在进入驾驶座之前,倏地转过身来。细瘦而修长的手原本伸向荒野的头发想要抚摸,却又作罢。
她改而指着荒野的头发说:
「好像有什么沾在上面了喔。」
「啊……垃、垃圾。」
「垃圾?怎么回事啊,荒野,妳又跌倒了吗?妳最近很常跌倒耶……啊!」
奈奈子短促地惊呼一声。
接着,奈奈子目不转晴地看着荒野,视线向下移动,接着又再拉回来。
荒野感到难耐不安。
最后奈奈子终于像明白似了地点点头,并便了个眼色要荒野坐上副驾驶座。
「什么事?」
「就当作最后一次服务吧,为了那位可恨老爷的可爱小黑猫!」
「服务?」
「荒野,妳已经要开始穿胸罩了。」
奈奈子突然以极为严肃的表情强硬地说道。傍晚的凉风徐徐吹送。
  滴滴答答,天空降下了雨。梅雨还没有过去,雨仍是一下子就会降下来。荒野急急忙忙坐进副驾驶座。
  关上门(车门老旧又关不太紧,好像随时会掉在路上一样!),她再度望向驾驶座的奈奈子。
奈奈子咚咚地敲了敲半坍扁的Seven Star香烟盒,拿出一支有些弯折的香烟,衔在嘴边。眉宇问堆起了皱纹,俨然一副男人般的表情,她以百圆打火机啪地点燃香烟。
吸了一口后,将打火机放进口袋里并看向荒野。
「妳最近会常跌倒是因为胸部造成的。」
「什么?」
  「毕竟现在是成长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还不太能保持平衡啦。妳这么瘦,却唯独胸前越来越重,而胸部是在上方嘛。」
  奈奈子的身体一边左右晃动着,一边这么表示。
  荒野因为受到这个事实的打击而陷入沉默。
  她的确也有想早点变成大人、想转变的心情。
  有时候也希望还不知道的事情能够全部都明白。
  可是,其实心里是想着希望任何事都不要改变,只想停留在这里。
  荒野被奈奈子带到百货公司,在搭乘手扶梯的时候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奈奈子则是笑笑地,没有多予理会。
从小时候就闻惯了奈奈子身上的烟草味。夹杂着她本身轻微的体味化作温柔的味道,深植在荒野的回忆里。然而那味道已经要从家中远去,正在向荒野道别。
「奈奈子……」
走下手扶梯,仰头望着刺眼似的奈奈子,荒野开口。
「怎么了?」
「妳要去哪里?」
  「我打算先去家务管理妇女协会吧,反正我原本就是经由那里派遣来的,不过还真希望下一个去的地方,有像荒野这么可爱的小孩子就好了。我啊,很喜欢小孩子呢。」
  「恩……」
  她内心不禁想象被派遣到另外一个家庭,就跟照顾荒野时一样疼爱着其它小孩的奈奈子。
  那是一幅悲伤的未来预想图,荒野整个人于是变得落寞。
  走下手扶梯的奈奈子,纤细的腰、腿,以及又瘦又高的身材,从背后一看,就好像是一位帅气的男子。
荒野低头望着自己的胸前。
这两团肉球似乎就是造成跌倒的原因。
因为这个缘故,导致荒野站着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脚尖。那浑圆的形状,简直就像是笨重的屁股一样……
「唉……」
「怎么,还真是无精打采的叹息啊。」
「奈奈子,荒野不想变成肉球啦,有没有办法不要这样呢……」
奈奈子不禁从鼻子笑出声。
「没办法,没办法,而且还会继续变大喔。」
「咦! 」
「因为妳已经差不多停止长高了,接着就换胸部……好了好了,妳不要一副厌恶的脸啦。」
「我才不需要呢,我希望要瘦到跟奈奈子一样。身高再高一点,然后身材这么瘦……」
削瘦骨感的腰上挂着二十五吋(!)的牛仔裤,还有一双长腿。
自由的身体。
无论是性或悲伤,都跟她毫无关连。
奈奈子对荒野的多愁善感嗤之以鼻。
「想瘦的话,减肥就可以瘦下来,可是胸部就算变胖也不会长的喔。」
「恩……」
「总面言之,苗条是秀才,巨乳是天才。荒野,妳现在正朝天才的道路前进呢……好了,我们进去吧。」
奈奈子浑身都是烟草味,荒野皱着眉头进到满是蕾丝和刺绣的店里。
这是一间大人的店。
专门卖内衣裤的商家。
红色、白色、黄色、紫色、黑色……包含许多种类、尺寸的华丽胸罩和内裤覆盖了整面墙。
「哇——」
「……这种的不行,荒野。要是买这种给妳,会被老爷杀了。」
「恩,我不需要这种的。」
  荒野觉得这种内衣只适合像江里华那种特别的女孩子。这么一想时,胸口又再次涌上一阵甜蜜的痛苦。
  「我买普通的就好。」
  精心上妆的美丽店员靠了过来。奈奈子完全不见平时的冷淡,仔细地向店员说明:「是给这孩子穿的,要买孩子刚开始穿戴的胸罩,差不多……需要五、六件。」。
  店员面带笑容看着荒野,然后拿出了几件。有运动型的简单内衣,还有足以支撑大胸部的钢圈胸罩,以及接近背心型的柔软款式。
  荒野和奈奈子讨论过后,决定买不同颜色的六件运动型内衣。有白色、黑色、灰色、奶油色、粉红色以及蓝色,奈奈子还替她买下了一组成套的内裤。
「这是饯别……」
在回家的路上,奈奈子如此说道。
「我也要替奈奈子饯别才行。」
「妳只要能过得幸福就好了。」
  奈奈子像个男人一样说着。荒野不禁胸口一揪。
  「奈奈子……」
  「好好适应新环境,荒野没问题的。蓉子小姐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而且儿子……恩,同年纪的男生就有点那个……我之前已经有先跟老爷提过。」
  「提过什么?」
  「要隔开来啊。」
  当时,荒野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能感觉到奈奈子很在意自己的事情,并且为自己而担心。
  那温柔的心意,会让明了的人心中感到苦涩。
  荒野在家门前下了车。因为下雨,她撑起了深蓝色小伞,目送奈奈子离开。
奈奈子和乘载她少许行李的老旧小货车,叩隆哐啷地摇晃着下了坡路,朝向镰仓街道逐渐消失远去。
六月初。荒野爸爸的喜宴,在东京知名饭店大厅举行。
写着山野内家、神无月家的牌子周遭,盛装的大人们正忙碌地来回穿梭。
荒野穿着一身如湖泊般的深绿色洋装,披垂着长长的黑发,安静地坐在会场后方的家族席才刚开始穿的新内衣紧紧地勒住胸前,荒野坐立难安,作了好几次的深呼吸。
亲戚里的一位大婶担心地看着荒野。
「荒野,不要紧吧?」
「总觉得妳的脸色……」
并且如此询问。
荒野沉默地点点头。
  偶尔才见上一面的亲戚长辈们,每个人都喜欢说长道短。对于从事难以想象的工作的山野内正庆,大家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一个接着一个说着像是结婚的起因是什么啦,还有舍弃长久以来的爱人和别的女人结婚等等的话题。
  因为听见的谈话内容有点低劣。
  荒野生气地站起身。
  喜宴这时开始,已经不怎么年轻的新郎新娘伴随着盛大的音乐入场。转过身,不经意地与坐在新娘家族席位的神无月悠也对上了视线。
  与大多时候低着头的荒野相反,悠也打直背脊坐在位置上,锐利的视线犹如要射穿般地看着荒野。
  明明也没什么关连,但荒野就是莫名地感觉到悠也看穿了她穿着秘密的新内衣一事,瞬间她倒抽了一口气。随后又镇定下来,悄悄地低下头。
  荒野离开了会场,走在铺有柔软地毯的走廊上,听见从会场传来主持人在音乐结束后讲话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仍旧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犹如蜻蜓般的爸爸结婚了。
  和始终跟他有关系的一名女性……隔壁车站的寡妇,悠也的母亲结婚了。
  好像是假的一样。
  来到了女厕,她恍惚地走进去里头。这里以厕所来说未免太过宽阔,在设有镜子的墙壁前方,还安置成排的沙发椅。
  荒野在沙发椅上坐下。
  呼……就在她叹了一口气时,忽然听见有人「唔!」地抽噎着。荒野吓了一跳,连忙张望着四周,没有看见其它人……
  再看看一间间的厕所,有一间的门是关上的。从里头传出的「唔、呜……」的声清楚可辨,于是荒野便战战兢兢地开口: +
  「请问……」
  「……谁!」
  「我是山野内。」
  门缓缓地开启。
  荒野「啊!」地叫了一声,一名见过的女人从厕所里探出苍白的脸望着自己。
  对方身穿品味高雅的成套裤装,身材清瘦,那张脸给人过度理性的冷淡印象。
  是那位编辑小姐。记得她有时候会来拿爸爸的手稿,据奈奈子所说,从没踏出过独栋小屋的那个人……
  荒野曾经见过她几次。
是爸爸的爱人之一。
那位女性现在已不见任何理性和冷静的模样,完美的妆容也因为眼泪而崩解。
(居然躲在厕所里哭,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
当荒野内心错愕着对方做出像小学生一样的举动时,女性一边「呜……」的如此抽泣着一边说:
「妳是山野内老师……的女儿吧……」
「是的……」
荒野提高警觉,边往后退边回答。
接着「啪」地一声巨响,那名女性突然双手在眼前合十。
「呃,您求我也没用的!」
「拜托妳,帮我去一趟商店!」
「商……店……」
「我会给妳跑腿费的!」
  荒野听见了跑腿费这几个字,下意识地有些心动了。
  有一间卖炖牛肉的店(有点贵),她无论如何都想和好朋友江里华及麻美一起去吃吃吃看。
  荒野想着大块牛腱肉躺在红烧酱汁中的情景,同时歪着脑袋等待接下来的话语。然后,那名女性边啜泣边急忙打开看似昂贵的手提包。
  「我、我等等得以责任编辑的身分、打招呼……可是,因为哭泣的关系,假睫毛……」
  「假睫毛?」
  「假睫毛因为流眼泪的关系掉了,只剩下一边了,哪里都不能去。可是,我没有眼睫毛的话、没有眼睫毛的话、没有眼睫毛的话!」
  因为害怕而以恐怖表情喊着眼睫毛、眼睫毛的女性,荒野频频点着头。仔细一瞧,右眼看起来的确是稍微小了一点。贴附在眼角,让眼睛看起来又长又大的假睫毛,只有右边的掉了。
  那名女性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万圆纸钞,以颤抖的手塞给荒野。
  「去一楼的商店买假睫毛。眼角专用,圆润、可爱的那种……妳在发生什么楞!快点!Now!」
  「好、好的!」
  面对仿佛回到工作模式以强硬话语下指示的女性,荒野慌慌张张地点点头后,就奔往商店了。
荒野一路上寻找着,尽管一度在铺有柔软地毯的走廊上跌倒,不过女性在看见买回来的假睫毛后,满意似地点了点头。
接着,莫名地以一副了不起的态度说:
「不好意思麻烦啦。」
「……就是说嘛,我真的吓了一跳呢。」
「唉呀。」
  泪水似乎已干,那名女性冷静地重新补好妆。
  「可是呢,这都要怪妳爸爸。妳知道吗?我和妳爸爸……」
  总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和爸爸有所牵连的女人,都会带着含泪的狂暴眼神。可是,荒野就像以前一样只会后退个两三步,却不会想逃开。
  某种东西赋予了荒野不同于以往,以一名女性而非女儿所产生的强悍之情。或许从服装外看不出来,然而自己已经穿着跟大人一样的贴身衣物,恐怕就是如此的自觉,让她拥有短暂又虚幻的自信。
「不要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听见荒野冷漠的话语,女性将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两名女性透过墙面的大镜子相互对望。
十二岁与约莫三十岁的两人几乎近在眼前。
两名女性的较劲,然而这个胜负无关乎年龄、经验和钱包里的多寡。
编辑小姐先是低下了头。
荒野获得胜利。(生手的幸运?)
「是啊……」
「……」
「已经能够明白了,说的也是……」
妆容此时已经利落地补好。
那名女性满意地检视着镜中的自己。
「本来是想漂漂亮亮地过完今天,虽然只是让自己满足而已。」
「……」
「没想到却哭了。」
「……」
「像这种事妳也明白吧。」
「谁知道呢……」
荒野冷淡以对。
然后,她沉默地将眼神自那名女性身上移开。
女性静静地离开了厕所,打直背脊步入走廊。
荒野连忙大叫道:
「跑腿费!」
女性脚步滑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错愕地转过身。
「妳这个小鬼。」
「不遵守约定。」
「真是的……」
  女性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包,即使如此仍是带着些许笑意,「给妳,小黑猫。」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居然就给出了五千圆。
  喜宴顺利结束。编辑小姐也适度地开开玩笑,并且谈论着身为小说家的爸爸既好笑又有趣的事情来炒热场面。
  好几次,荒野和悠也的眼神交会。
  出席者中,唯独一个人脸上没有笑容。
  她感觉到悠也正瞪着她这边,以当班级干部时同样愤怒的脸孔凝视着荒野。
  而荒野也带着可怕的表情注视悠也。
  忽略掉十二岁的两人,为大人所举办的仪式顺利地进行下去。宛若不止息的流水,唯有时间一径地流逝而去。
就这样,那个奇怪又伤神的一天划下了句点。
接着在那之后过了数天,荒野终于明白已不在的奈奈子曾说的「隔开来」那句话的意思了。
  与如风般离去的奈奈子相对照,神无月母子行李分量则相当庞大,有两大台货车之多。
  搬家公司的五个人也一边吆喝着,一边搬运行李。包含装着洋服及书本的纸箱、桌子、梳妆台等等的家具。
  当她茫然地抬头看时,蓉子阿姨带着笑容走近。
  于是荒野集中精神应对,毕竟是不认识的人。更何况所有跟爸爸有关的女人,都令荒野觉得害怕。
  当爸爸在各处与女性沉溺于短暂的幽会时光之际,总是会搬出女儿荒野的名字。他总是会说,我的小黑猫,一个小不点在等我,我不回去不行。事实上,荒野与爸爸当然没有那么亲密。总面言之,这导致女人们面对荒野时,因着眷恋、憎恨和占有欲等……而有种种火花激烈迸射。
  可是,这些却都不见于蓉子阿姨的眼里。
  荒野微微卸下了心防。
  「请多多指教啰,荒野。」
  「是……」
  荒野脑海中浮现出在昏暗的拱顶商店街深处,仿佛时间停止转动的古老眼镜行里,那位坐在店内椅子上抬头看着自己时的蓉子阿姨。
  这名黑发女性看起来和荒野有些相似。
尽管不再年轻,却仍有着一丝美丽。
蓉子阿姨这会儿又再度微微地笑着,绉绸状的细细皱纹在眼瞳四周轻轻堆栈而起。
果然,有股和当时相同的好闻味道。像是阴影处的软土般,湿润而静谧的味道。
荒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微微抽动着鼻子。
「忽然把妳平静的生活打乱,对不起。」
「不会……」
荒野诅咒着自己只会冷淡响应的嘴巴。
明明就应该好好欢迎人家的。
  脑中浮现离开的奈奈子告诉自己要好好适应的话语,她遂而不由自主地莫名焦躁了起来。
  在蓉子阿姨四周,今天果然也是散发着彷佛包覆着柔软的气息。荒野不可思议地想着,那究竟是什么。
  不意间,那股柔软增强,甚至让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就在这时,悠也不知从何处靠近。荒野恍然大悟,原来是随着儿子的靠近而增强的。
  (这一定就是妈妈的气息。)
  荒野过去没有察觉也是可以想见。
  因为那是她从来就不知道的感受。
  奈奈子过去在走廊深处的宽广和室,如今成为爸爸的新书房。
  在那前方还有一问和室房间,是新婚夫妻俩的寝室;荒野的房间仍照旧是面向庭院的四方形小房间。
  厨房放进了新桌子,餐具也全换新,变得就像是其它人的家一样。大大小小的各式锅子和平底锅整齐地堆叠着,而奈奈子长久以来所使用、状态良好的老旧锅子则被丢弃了。
  蓉子阿姨仿佛拼上了命要改造厨房一样。
  每当荒野经过走廊时,总是凝望着奈奈子已经消失的空气,和蓉子阿姨那未免过于认真的侧捡。那里存在着某种战争。荒野从走廊去到庭院。雨持续地下,荒野撑着爸爸的大伞,走近直到昨天仍是爸爸书房的独栋小屋。悄悄往里头一探,书本堆积如山。
  全是荒野绝对不读的艰涩书籍。
  另外还有老唱片和留声机。那里变成了少年的房间,却反而比之前更显老旧,充斥着静谧的味道。荒野在意地环视小屋内部。
  门口地板上掉着一本《青年迈向荒野》,俨然被谁粗暴地扔在地上,书页翻卷而瘫扁。
荒野静静拾起书本。目光顿时被刚好翻开的那一页拉走了注意力。
『关于swing是什么——』
这样的文字映入了眼帘。
(什么叫做swing?)
荒野歪着头,纳闷地盯著书看。
『那是一种矛盾情绪的美学。
  矛盾情绪,也就是感觉两种对立的情感同时处于绷紧的状态之中,自此激烈燃烧的生命力就是swing。
  爱与憎恶、绝望与希望、坠落感与高升感、瞬间及永远、记忆及幻想,当这些产生火花的时候,就会衍生出swing(注1)——』
怎么好像很难懂。
注1:swing在爵士乐方面是指一种摇摆节奏,而俗语的swing则是指乱搞性关系。
(是指恋爱方面的事吧……)
荒野偏着头,阖上了书本。然后,她环顾舒适的小屋。
  「真好……」,荒野下意识地如此呢喃。
  说实话,当爸爸提出要将这间独栋小屋作为悠也的房间时,荒野还闹了好一阵子脾气。此栋独屋是荒野一直以来的向往,处在里头就像大人一样,有种自由的感受,令人感觉平静。不仅夏天凉爽,甚至冬天点起暖炉也能马上就变得暖和。
  被闹脾气的荒野惹得烦躁不快的爸爸,向她说明:这是与奈奈子的约定,是她提出的条件」。这样一来,荒野也只能退让了。
  这时,大概是听见了荒野的呢喃低语,悠也从小屋深处晃了出来。
  「悠也,swing是什么?」
  被荒野二这么问,悠也马上学着爵士乐的音调哼了一小段。低沉的声音在独栋小屋里轻轻回响,突然间他一个抖动便没了声音,接下来就一片安静。
  荒野抬起头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悠……也?」
  少年一脸受伤得甚深的表情。他注意到荒野捡起的书本,粗鲁地伸手抢了过来。
「混蛋!」
悠也的低语让荒野浑身一震。
「什么东西混蛋?」
「全部!不管是这个家、我、妳父亲,或者是我的母亲通通都是。」
「……」
「妳也一样,荒野。」
荒野因这样强烈的怒气而受到惊吓,整个人呆杵在原地。而慢慢地望向荒野的悠也眼瞳中,涌现一滴看似愤恨的泪水。
「悠也……?」
「为什么只有我被隔离在独栋小屋里?」
「咦……」
「妳的父亲,说什么毕竟年龄相近,那意思就是……」
悠也瞪着自己。
雨始终静静地下着,可以感觉到雨水渗入王庭院的各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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