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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鹤

_3 岛田庄司(日)
“值班警察说从电话中的声音听来,报警者像是喝醉了,事实上你真的醉了。而由于两名警员正忙于公文业务,巡查被耽搁了将近一小时。这时,敏子又急急忙忙跑来报案。
“你从天桥上看到婴儿大概是在十一点十八分,这个时候河田家的三个人已经被杀。为什么?因为包着婴儿的布上有三个人的血迹。这样一来,案发时间就变成十一点前后,最晚十一点十分到十五分之间,再晚敏子小姐就不可能将婴儿放在铁轨中间了,对吧?而这个时间段你还在‘升角’,不可能作案。因此,你不是罪犯。”
吉敷叙述到这里,沉默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静静坐着的昭岛都未发一言。
“河田家三个女人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十一点前后,比法院鉴定的早了一个小时。但谁也证明不了这件事。你被捕后马上供认了犯罪事实,因此没有进行详细的尸检,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却也永远地失去了对你有利的证据。”
吉敷一边说一边盯着昭岛的表情变化。最后又冷冷地加了一句丝毫不具人情味的话:
“虽然你不是杀人犯,但也已经没办法证明了。”
一个被冤枉的人,即将死在绞首架上,听到这句话应该会有所反应吧。吉敷在心里思量着。然而,昭岛的表情仍没有半点变化。至少在听到吉敷的结论后没有丝毫的动摇或感触。
吉敷看着无动于衷的昭岛,说道:“如何?”
昭岛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应道:“啊,什么如何?”
“有没有需要纠正的错误?”
听了吉敷的话昭岛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奈。
“那件事情……”话才说了一半,他就停了下来。接着岔开话题说道:“您果然如藤波先生所说啊……您不是东京一课的吧,那个地方的——”
“昭岛先生,我不想听你讲这些。”吉敷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以上大部分是我的推测,请你指出与事实不符的地方。”
“没有什么可纠正的……”
“没有不对的地方吗?”吉敷问道。
“是的,没有。”昭岛很干脆地回答。
“所有都和事实相符吗?”
“是的,一点儿没错。”
吉敷听了昭岛的话反倒犹豫起来。虽然对自己根据已有资料做出的推理很有信心,但总觉得细节方面肯定有些出入才对。
“那我可以提问题吗?”吉敷不死心地问道。
“可以。”昭岛说着,似有防范地重新垂下眼帘。
“作案凶器是‘柏’店里的菜刀,它是怎么到敏子手里的呢?这把刀不是你拿着的吗?”
“啊,那是在案发当天中午,和敏子在天桥上见面的时候,我告诉她自杀的想法,顺便把刀拿了出来。敏子为了避免我自杀,就把刀拿去由她保管了。”
“哦,是这样啊。原来那把刀是你为了自杀而准备的。”
“是的。”
吉敷歪着头,继续问道:“想怎么个死法呢?剖腹吗?”
“这个……当时电视上有一个叫《周末》的节目,里面有一段情节,说的是一名女职员和上司有不正当关系,后来被上司抛弃了,女人很苦恼,怨恨很深,于是拿着刀去了上司家,在他家门口将刀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女人的尸体倒在玻璃门上,目的是想给上司家留下一个永远的阴影。我本来想模仿她那样做的。夜里跑去河田家,在门口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倒在她家的玻璃门前。”
“哦。原来是这样想的啊……”吉敷对昭岛的回答很认可,“可是,去河田家的时候你并没有拿着刀啊?”
“是的。”
“那打算怎么去死呢?”
昭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没想过。”
“什么都没想吗?”吉敷说。
“是的,什么都没想。虽然对敏子说了自己的想法,但却并没有……那时候如果准备好了上吊用的绳子,可能就不会闹到如此地步了。喝了酒,神经极度兴奋,实际上什么都没考虑。现在回忆起来,在稻冢,想自杀都几乎找不到地方。没有高层楼房可以往下跳;河水不深,也没有能淹死人的急流;那么晚了没有电车,卧轨也没用……手上没有上吊的绳子、没有毒药、也没有刀,怎样都不行。”
“留下敏子小姐一个人,你真的认为她可以应付得了吗?”
昭岛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似乎不想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昭岛说道:“说起这件事,现在考虑起来,就是年轻人的幼稚,没有考虑他人的感受。”
说完昭岛又默不做声了。吉敷刚要说什么,昭岛又突然开了口。
“我那时真是不成熟……敏子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一向反应迟钝……”将一直以来难以言明的痛楚说出口以后,昭岛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你背负着敏子的罪名去寻死,却失败了,但你还是没有说出真相,坚持为她承担罪名一直到现在。如今敏子小姐已经死了,你也尽了责任,所以才准备说出真正的犯罪过程。”
昭岛摇了摇头,说:“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
昭岛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吉敷先生,你什么都知道了,全部都已看穿,还想让我说什么呢?”
吉敷不解其意,自己并不是想试探他,而是因为案件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昭岛继续说道:“我必须对敏子负责。那时候留下她一个人,是想让她幸福地活下去,没想到事与愿违。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心里一定感到十分无助和孤独。
“而我呢,一个已经在她面前说过要去死的人,却自杀失败了。我无地自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没有资格做一个男人。既然说了那样的话,就应该去死。我真是感到羞愧难当。”
吉敷静静地听着。昭岛低着头继续说道:“我让她受了很多苦,最后还是没能保护好她,逼她比我先离开了人世。”昭岛停下来,慢慢地摇着头。“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一个人在房间里,那种心情,想必谁都不能体会。我还一直厚着脸皮活到现在,想想实在是煎熬。我本来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不只是痛苦,要只是痛苦也就罢了……那是用语言形容不了的感受……羞愧,不能饶恕自己,想尽快去死。死的方法、理由,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总之就是想尽快去死。”
昭岛低下头,却没有流泪。与其说已没有眼泪可流,倒不如说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流泪。
“敏子,是个好姑娘。看到她杀了姐姐和妈妈的那一刻,我想起她那两个姐姐和母亲对我的羞辱,我真的特别高兴。替她顶罪我丝毫没有犹豫,反而很开心,能替她去死,我感到很幸福。”
昭岛露出痛苦的表情。
“可我却只顾着自己高兴,最后也没能救她,反而给这个弱女子添了许多麻烦。我真是罪不可赦!我羞愧难当……”
“为什么现在又想说事情的真相了呢?”吉敷再一次问道。
昭岛摇着头,吐出几个字:“我并不想说……”
“不想说?”
“对,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说了也无济于事,没有必要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再提只会加重我的难过。让我说出敏子才是真正的罪犯,从而洗清自己的罪名吗?对我这样一个凄惨的人,这未免也太冷酷了。我也是个男人啊,至少让我作为杀人犯死掉吧。”
昭岛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吉敷。
突然,他拼尽全力,大声说道:“警察先生,求求您,让我去死吧!”
原来是这样,吉敷终于明白了。也正因如此,藤波才会每天来监狱看望昭岛,是为了鼓励他活下去,说出事实真相。
“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一直没自杀是因为藤波先生吗?藤波先生为了让你说出真相,不惜利用自己短暂生命中有限的时间坚持来探望你,而你就这样回报他?”
昭岛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早已绝望。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藤波先生给了我很多帮助。面对诚恳的他,我糊里糊涂地将案件的真实情况说了。听过实情以后,他说要为我洗清罪名,救我出去,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并没给他什么好处,反倒把他牵扯进是非之中,对他的感激已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现在我很矛盾,该怎么办才好?必须做什么……”
昭岛疲惫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既然他说了那样的话,我想……为了他……”
“听说在最高法院做出判决之后,你讲出事实了。”
“是的。”昭岛点了点头说,“那时候,我想活下去……”
说完又默不做声了。
“但现在,你又决心背负着罪名去死了。”
昭岛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是因为藤波死了吗?”吉敷问。
昭岛轻轻地摇了摇头。“不。”
“那是为什么?”吉敷又问。
昭岛沉默了很久,才终于用认真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是敏子那张脸。那天我从河田家厕所的窗户爬进去,一进去就看到家里到处是血,敏子站在惨淡的黄色灯光下,从头到脚沾满血迹。这个场景又出现在我眼前。”
“黄色灯光?”
“是的,关了日光灯,只亮着一盏黄色小灯,就是那个颜色。在那种灯光下,敏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敏子。接着我随敏子来到里面的房间,她马上瘫坐在榻榻米上,浑身颤抖,不时痉挛,拽着我的衣袖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拼命地道歉、道歉……直到全身瘫倒在床上还在说。”
昭岛没有看吉敷的脸,低着头只管自己说着。
“这个情节一直出现在我眼前……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心就像刀绞般的痛,精神要崩溃了。这并不是敏子的错,是她家里的人,她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张口闭口说是为了敏子的将来,最终却逼得柔弱的敏子无路可走。她们都是利欲熏心,才酿成如此结果。当然,这件事也有我的原因,如果我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当时如果对敏子说‘跟着我,我会让你幸福的’就好了。然后扔给她家每个女人一百万,她们就不会逼迫敏子嫁给那个田边……崛山主管也肯定会支持我的……
“这些事让我欲哭无泪,我恨自己的无能!怎么说呢……我觉得可悲、可耻,想尽快从这个世界消失,想尽一切办法想让敏子活下去,哪怕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当时我脑子里全是这些事,其他的都没有考虑。那些女人,只要给钱,她们的态度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像变了一个人,那演技真是不得了。她们会对你亲切地微笑,说话用敬语,礼仪得当,让你觉得有尊严,高高在上。她们都做过接待,受过训练,普通人很容易就会被她们一时的殷勤蒙骗。而这件事,让我看到了她们的黑心肠。”
“可你也曾责备过敏子小姐……”
昭岛的眼睛猛然睁得大大的,用力地摇着头。
“根本没有!责备?从来没有!我只是想救她,拼命地想怎么才能救她!”
“但即使救了她,等待着她的也是和田边的婚事,这个你有没有想过呢?”吉敷问道。
“那件事……我一点儿都没有考虑……”昭岛小声地回答。
“一般来说,出了这种事情,男方那边一定会解除婚约的吧。”吉敷说。
“嗯……”
“但田边先生很中意敏子小姐。”
“嗯,他十分执著地迷恋着敏子。”昭岛说。
“命案发生之前,河田家那边是不是已经和田边先生有什么金钱上的交易了呢?”
“嗯,她们让敏子第二天就去河田家住。”
“哦?”
“敏子的母亲和姐姐计划带敏子一起到田边家,然后只留下她一个人,其他人马上回去。她们打算把敏子交给田边,任他去……让生米煮成熟饭,这门婚事就定了。敏子知道后,心中极度恐惧,加上强烈的怒火,简直到了发狂的地步。”
“嗯,确实太过分了。”
“但她们几个却认为这是十分普通的事。江户时代和明治时代都没有婚姻自由的说法,特别是开旅馆的大家族。敏子的母亲梅子,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是个美人,就是被迫嫁出去的。”
吉敷点点头。
“那么,田边先生……”
“我不想再说了,那件事。”昭岛低下头,不再言语。
过了很久,吉敷说道:“就算是为了敏子,你也要说出真相。”
昭岛摇了摇头。
“我已经决定了。我是个男人,已经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我有过一次又一次悲惨的失败,还曾违背自己的誓言,太可悲了。我觉得对不起敏子。因此我决定坚持原来的证词,保住敏子的声誉。这是我仅能做的一件事了。”
“准备接受死刑吗?”
“是的,如果能用我的命保住敏子的声誉,对我这条命来说,也值了。”昭岛淡淡地说道。
“可是,说出真相不一定就会影响敏子小姐的声誉。应该会有人同情她的境遇,或有同感。”
“嗯……”
“还有一点,那个婴儿,也就是那天你在天桥上看到的你的养子昭岛悟先生。能把当时的情形再叙述一遍吗?是怎么回事儿?”
“我当时喝了很多酒,头晕脑涨的,有些醉了,因此记得不太清楚……但我的酒量还算可以,还能保持清醒。敏子的家在天桥附近,于是我溜溜达达地朝那边走。上了天桥,扶着栏杆,正想看一眼经常眺望的煤矸山……”
“夜里也能看到煤矸山吗?”
“能看到。能看到朦朦胧胧的灰色山影。以前,还有人在山上采煤的时候,一到夜晚便会点燃几百只火把,山上山下热闹非凡,那气氛就像有什么庆典。火光映出煤矸山的轮廓,十分优雅。虽然我没有生在那个时代,而如今已没有人在山上采矿,也没有了火把,但我仍能想象以前的情景。因此,每次走上天桥都会不由自主地眺望那隐约可见的山影。而那天,当我的视线从山顶慢慢移到山脚的时候,竟看到一只发光的鹤。”
“什么?”
吉敷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啊,是一只银色的鹤。”
昭岛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鹤?那里怎么会有鹤?”
“是一个用银色的纸折成的鹤。很大,大概有这么长吧。”
昭岛用两只手比画着纸鹤的大小。大概有五十厘米长。
“大概五十厘米啊。”
“是的,就是那么大。那天晚上没有一丝风,纸鹤就放在婴儿身上。”
“那只纸鹤是从哪儿来的?”
“那天中午,敏子帮穗波幼儿园做室内装饰。叠了很多银色的纸鹤,一串串挂在天花板上。悟就是那天早上在幼儿园门口捡到的,幼儿园园长委托敏子照顾一晚上,她便要了一只纸鹤。我傍晚抱着悟的时候,纸鹤还没有打开,就插在悟的胸前。可能是敏子想让行人尽早发现孩子,才把纸鹤打开了放在悟的身上。”
“原来是这样……那个纸鹤发光了?”
“因为是用很光滑的银色的纸折成的,只要有光线照在上面就会发生折射。纸鹤很大,马上就能看到。”
“你走上天桥后,大概过了几分钟看到婴儿的?”
“马上就发现了。”
“马上?”
“是啊,上了天桥,手刚刚触摸到护栏,就看到了。”
“那么快就看到了吗?”
“是的,因为下面很亮。”
“嗯……”
吉敷交抱双臂,用力地点了点头。
细节部分都符合逻辑,就像拍摄角度合理的照片展现在眼前。这样一来,就全都明白了。
“你是在河田家给派出所打的电话吧?”
“是的。”
“还记得是几点吗?”
“不记得了,一进敏子家马上就打了。我很担心婴儿会遭遇意外,所以……”
“接电话的警察问你姓名了吗?”
“没有问。”
“是吗?”吉敷考虑了一会儿,又说道,“现在我明白了,昭岛先生,因为你在案发现场看到的敏子小姐的样子事后仍反复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使你不想说出事情的真相。你为了履行与敏子小姐的誓言,甘愿背负死罪,是这样的吧?”
昭岛没有任何表示。
“不是的……”过了很久,他才嘟囔了一句。
“不是吗?”
“当然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现在,我感受到了神的旨意。”
“现在?”
昭岛的话令吉敷感到有些意外。
“嗯……”
“‘现在’是什么意思?”吉敷问昭岛。
昭岛过了很久才回答了吉敷的问话。
“藤波先生晚年的时候,曾经让悟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
“什么?”
昭岛轻描淡写地瞅了一眼吉敷的脸,然后又慢慢低下了头。
“藤波先生说什么了?”吉敷追问道。
但昭岛还是没有回答。
“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吗?”
“不是,并不是那个原因。”
“那是觉得说了会使我心情不好?”
“不,也不是……”
“那就请说吧!”
“哎……”昭岛又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右手在头上摸了两下,像下定了决心,才终于开了口。
“藤波先生对我说过很多次,他说,‘你能得救,肯定能得救。’”
“为什么?”
“当时我就对藤波先生说‘不可能’,现在仍觉得不可能。没有能证明我不是罪犯的有利证据,当时的记录已全部遗失,证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另一方面,我自己制造的伪证太多了。现场的指纹、从‘柏’拿出的凶器,加上我有前科,杀死河田家母女三人的动机也很充分。敏子是唯一能替我说明的人,但她已经死了。无论怎么考虑,翻案都是不可能的。”
“嗯,那藤波先生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几次三番地说,‘你能得救’。”
吉敷微微笑了。这太像藤波的风格了。那家伙总是斗志昂扬,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他身体结实,有充足的体力,腕力超凡,好替人解决一些不好解决的问题。但这次,不是用暴力可以解决的。
“藤波先生说:‘虽然我没有能力救你,但有个东京的、名叫吉敷的刑警,那个人来了就一定能救你。’”
吉敷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他说:‘那个人肯定能找出证据,不管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那个人都能分析、解决。他就是那样一个神奇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吉敷瞬间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但是,刚才吉敷先生您已经很直接地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所以……”
吉敷好像被当头打了一闷棍。
“我无法得救了,这是神的旨意。”
吉敷听着,仿佛身体正随着某种交通工具慢慢沉到了底。如今,面对困境的已不是眼前的昭岛,也不是已经死了的藤波,而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昭岛也停下了话头。
这一幕就要结束了,自己也差不多该退场了吧——吉敷暗暗问自己。其实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并没有多么出乎意料。这桩案子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证据大量遗失,没有目击者,就算有,对那么多年前的事大概也已经忘了。二十年前就已判决的案件,现在想重新翻案,只靠自己一个人,怎么想都不可能。藤波考虑得过于简单了。
“吉敷先生,你不用再替我考虑了。”昭岛说,“非常感谢吉敷先生对我的信任,吉敷先生和其他的警察不同,确实是藤波先生所说的那种人。你已经大概了解了案件的真相,只知道这个我就满足了。我也不认为藤波先生的判断是错误的。刑事案件的判决,不见得每一桩都是绝对公正的。我认为,即使这样也对维护社会秩序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必须绝对公正。”吉敷语气坚定地说道。
“啊!”昭岛惊讶地发出声音,并抬起了头。
“不能绝望!你要有澄清事实的信念,误判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嗯……”
“昭岛先生,如果我找到对你有利的证据,你会跟我一起为真相而战吗?”
“找到……找……什么?”昭岛支吾道。
“证明你是清白的证据!”
吉敷的话令昭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开始吗?”
“是的,从现在开始。”
昭岛咧开嘴苦笑。
吉敷继续说道:“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藤波先生不是也说过吗?不能不行动就说不可能。要有证明真相、改变一切的信念,就一定能够实现。怎么样?如果我找到了证据,你干吗?”
昭岛瞠目结舌。
“怎么样?”吉敷追问道。
昭岛坐直身子,低着头缓缓地回答:“好,那样的话,我干!”
吉敷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好,那就请你等我的消息吧。昭岛先生,别忘了这个约定!”
“吉敷先生,现在就要开始了吗?”
“我的假期还有一天,给我一天时间,肯定能找到的,昭岛先生。活着就是这样,原地踏步是永远不会有发展的,哪怕只向前一厘米也好。坚强的意志能够打开希望之门。藤波是对的!我这就证明给他看。”
8
从拘留所出来已是傍晚,这个时间回稻冢也办不了什么事了,于是吉敷决定去福冈图书馆查查资料。当时的报纸上都登载了有关“昭岛事件”的内容,民间也有人研究此案。还有些讲述稻冢历史的书中可能会有一些线索。
在图书馆里查到的有关昭和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昭岛事件”的资料与法庭认定的事实相同——昭岛义明杀了河田家的三个人。图书馆存有从一审开始的所有法庭审理进程报告。吉敷看了一会儿记录,没有什么值钱不知道情节。报告并没有详细叙述昭岛在河田家发生杀人案当晚的所作所为,而是直接加以断言。据此可以判断,针对此案普通百姓的误解已不可动摇。谁也不会去怀疑一个弱女子会杀了三个家人,这一点对昭岛非常不利。可以说稻冢地方法院也是为了迎合百姓的看法,才草率地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福冈图书馆里没有有关稻冢历史的书籍。但吉敷找到了几本有关煤矿挖掘的史书,不只有稻冢地区的民间采煤传说,还有很多九州地区的挖矿故事。吉敷翻看了一下,对当时往往矿区周围的人的生活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这似乎和昭岛事件有一丝间接的关系。煤炭这种矿物,是日本文化进步。国富民强的象征。它和欧洲的先进文化。种子岛的新型兵器,以及接下来的明治维新一起,作为新时代的要素席卷九州。并以此为中心,向周围传播。煤炭和铁矿的出现,首先给人们的基本生活带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接着从农业延伸至工业和制造业,改变了支撑整个国家的能源结构。近年来甚至发展成国与国之间竞相争夺之物,由此引发的战争也不在少数。最早被发掘的是长崎的高岛煤矿,之后慢慢向全国扩展。可以说,煤矿业的发展和衰退就能概括九州这块土地的特征。
煤炭,在江户时代被称为“燃烧的石头”,最初被用作木柴的替代品。那时欧美的帆船刚敲响日本紧闭的国门,并强行进入。日本政府开始模仿欧美大国,致力于开发铁矿和煤矿;研发和生产大炮;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殖民地政策;尽最大努力增进国力。米和煤炭,一个是粮食,一个是燃料,称为国家的命脉。然而日本是一个能源小国,几乎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因此一方面要大力发展煤矿事业,同时,明治初期开始进口原煤。
那时的矿工被称为“十字镐战士”,是全国劳动者的楷模。但因为挖掘政策有欠斟酌,几乎不存在战略方针,没过多久,国内的煤矿业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绝望的“战士”正准备重新站起来时,吉田茂内阁和经济学家泽广巳,联手推出了划时代的“倾斜生产方式”计划。这一政策旨在让国家再次兴旺发达,它以日本的能源象征——煤炭——为中心,用挖掘出来的煤炭重点供应钢铁业,再用增产的钢铁加强煤炭业。预计日本国内年产煤炭三千万吨,先将这个数字稳定,再进行逆向推算,从而制订各个相关产业的目标,最终勾画出全民写作的蓝图。
首先要恢复炼铁和煤炭产业。而建设运输煤炭的坑道本身就需要大量的铁,因此增产的煤炭首先要保证钢铁产业的需求,生产出来的钢铁业同样优先供应煤炭产业。等这两项产业的产值超过一定量后,再共同供给其他产业。
这种国家指导性政策,类似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做法,但很多社会主义国家并没有成功,而日本却在这项政策的指引下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全国都出现了经济复苏的好兆头。
在煤炭生产优先的年代,煤炭业从业者的薪金是其他行业的一倍;家庭每月配给的大米是普通家庭的两倍半。后来朝鲜战争的爆发,又使供给国日本的经济取得了一次大发展。这个时期全国都在以煤炭业为中心,煤炭业劳动者是国家的栋梁,煤炭称为“黑色钻石”,到处都有在歌颂煤矿工人,他们在日本是最受欢迎的劳动者。
那个时期,发展得最繁荣,最受推崇的是一处建在九州的煤矿,名为筑丰炭田,它的中心地段就是稻冢。为满足煤矿工人的需要,稻冢建起大大小小的酒馆,出现了大剧院和站街妓女,霓虹灯夜夜闪烁。
河田家的母亲梅子就是生活在那个繁荣年代。她经营的“百合根”旅馆生意非常兴隆。整治和经济界的大人物们只要来筑丰炭田,就会到店里住宿、举办宴会。“百合根”与大人物的预约甚至排到了好几年以后。同时,老板娘梅子的美丽容貌也被他们看中,不知不觉成了当地的名人,是位金钱和权势兼备的人物。她之所以能看到权势和金钱,完全仰仗于国家制定的煤炭业保护政策。
然而,煤炭业的发达时期并不长。战败十年后,也就是昭和三十年代,中东的油田投入生产并取得巨大发展,廉价的石油直接进入日本。一股能源**浪潮渐渐席卷日本列岛。
日本的煤炭产业却在这个时期继续扩张,增加生产成本。相关部门没有摸清当时的国际形势,因此,会与中东国家在能源问题方面对力也是可以理解的。之后问题层出不穷,事态不断恶化,严重到完全无法调和的状态。煤炭业接连出现大批裁员事件,最终发生了三井三池大暴乱。暴乱导致大量煤炭工人死伤,以筑丰炭田为首,许多曾饱受社会赞誉的煤炭区相继封锁关闭。日本煤炭业的繁荣时代就此终结。
随着时代的变迁,煤矿业渐渐暴露出其更多的不足。这个产业以自然资源为基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不可能永久延续下去。政府自建国以来就在这一产业投入大量物资,不断调整其产业结构,却一直陷于被动。那些新兴煤炭工厂,不管是自己建成的,还是刚准备建的,都没有成功。煤炭工人从最光荣的劳动者一下子成了失业者。依靠附近矿山经营的杂货店、饮食店,状况也都急转直下,纷纷倒闭。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梅子的“百合根”。这家建在矿山里的旅馆自封山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空空的房间派不上任何用场。曾经住着豪宅、辉煌一时的梅子,如今却只能到久留米打工维持生计。可因年岁已高,无法长时间从事体力劳动,只好先租下车站后面的一间狭小屋子勉强度日。知道了河田家没落的原因,再想想“昭岛事件”,似乎能多少理解河田家的女人们为了钱如此不讲道理的原因了。煤炭产业繁荣的终结,以及随之而来的筑丰炭田的没落,这之间极大的落差使她们对生活产生了恐惧。当时国家非但没有帮助受中东石油冲击的人们渡过难关,反而将他们加速推向了悬崖。加上河田家没有男人,三个女人只得将振兴家业的全部希望都放到了梅子身上,从而促成了这桩悲剧。这就是诱发“昭岛事件”的根本原因。
第二天早晨,吉敷在K宾馆的大堂见到了昭岛悟。悟说自己特意请了一天假,要给吉敷当向导。两个人各自撑开一把伞,向久留米车站走去,坐上开往稻冢的筑丰本线电车。
和东京相比,车内的乘客明显少了许多,零零散散地坐着。吉敷和昭岛悟并排坐在一起,因为身边没有其他乘客,两人继续聊起了“昭岛事件”。吉敷偶尔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被雨打湿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车厢内弥漫着秋雨的潮湿气息,昭岛悟虽没有因为这寒气而冻得发抖,但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是始终挂着一副不安的表情。
“河田家后边住着一个叫岩上素子的女人。”
悟率先开口说起“昭岛事件”,吉敷转过头来。
“那个女人曾说,案发当日看到了从天桥跑下来奔向河田家的养父。”
“恩。确定是案发当日吗?”
“是的,没错。”悟边说边点着头。
吉敷向悟身边挪近了一点。
“这可是个重要的证人。”吉敷思索着,嘴上嘟囔道,“啊,还是不行啊,那女的看见义明的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十八分左右吗?”
“是的。”
“那是杀人案发生之后了。而法庭判定的作案时间则是四十分钟之后。”
“是的。”
“所以说,在那个时间段,昭岛穿着没有任何血迹的衣服走在街上,这和法庭认定的案情并没有矛盾之处。不是说昭岛在闯入河田家之前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吗?”
“是的。”
“昭岛先生很有可能在那个时间遇到了别人,但遇到的人会出来为他作证吗?况且,即使曾遇见昭岛的人肯出来为他作证,也改变不了法庭的判定结果了。”
悟摇了摇头。“没有人。”
“恩,稻冢的街道一大不如前,变得十分萧条,况且还是深夜。那个姓岩上的女人,还提供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吗?”
“啊……”悟苦笑了一下,“岩上出庭作证。但当法官问她晚上看到犯人了没有,她矢口否认。”
“昭岛先生怎么说?”
“养父说他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错,但岩上小姐态度强硬地否认了。”
“说她没有看到?”
“说她没有晚上出门的习惯,每天最晚十点回家,十一点以后肯定都在家了。她几次重复申明,没有看到养父。”
“恩。”
“不过她出庭作证是在案件发生的三年之后了,说是忘了也不足为奇,毕竟时间这么长了。”
“恩。”
吉敷苦笑了一下,刑事审判中经常出现这种事情,特别是女证人,她们通常不考虑被告立场,首先顾及的是是否会因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产生负面影响。
“这个女人在出庭作证后不久就搬去其他地方了,不清楚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当时作为‘昭岛事件’的证人而被传讯出庭的。大多数都搬去了其他地方。小酒馆‘升角’的老板和案发当天接待过养父的服务生,都在被法庭传讯之后很快从这里消失了。”
“恩,因为即使留在稻冢继续开店,也不会再有顾客上门了吧。”
“是啊,没过多长时间,‘升角’就关门了……”
吉敷想,那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杀人案大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想重新翻案实在太难了。没有证据,证人也已经不知去向……”
悟在心里揣摩着这句话,心想吉敷警官不会士气大减了吧。
在稻冢站下车的乘客只有吉敷他们两个人。两人从出口来到站前广场,还下着蒙蒙细雨。站在站前广场向远处望去,一间间店铺的泥沙墙面被雨淋成了黑灰色。店铺前面停着几辆小汽车。这条街算是站前比较宽的一条,可能是下雨的原因,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吉敷犹豫了一会儿去向,这里离天桥很近,最终决定先去天桥看看。两人再次一起走进雨中,各自撑开雨伞,朝天桥走去。
“天桥在哪边?”吉敷问。
“这边。”悟指着左前方说道。
又走了十米左右,就踏上了天桥的台阶,石头台阶被雨冲刷得很干净。
天桥的扶手刷着深绿色的油漆,最上面要比吉敷预想的狭窄得多,为安全起见,左右两侧都装了很高的金属防护栏。
悟走到天桥三分之一的地方,停下脚步。
“就是在这里,”悟说,“养父发现了我。”
“这座桥还和当时一样吗?”吉敷问道。
“是的,一样。”悟回答道。
两人靠近右侧的防护栏向下看去,站台中间有很多条铁轨,两侧长着茂密的植物,中间矗立着几根电线杆。
“就在那儿,我好像就被放在了那儿。”
悟的手指穿过金属网指向下面。铁轨之间铺着碎沙石,沙石中似乎有一个水泥盖子,被雨淋得颜色发黑,从这里很容易就能看到。
“就把你放在那里了?”
“是的。”昭岛悟点着头回答。
“水泥盖子上?”
“是的。”
“胸前放着一只纸鹤?”
“是的。”
“原来是这样。就放在铁轨中间啊,要是恰好有列车进站,会有被卷入车下的危险。”
“是的。”
听二十六年前曾被放在那里的本人介绍情况,吉敷心头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养父就是觉得危险才报警的。”
悟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恩……”
吉敷慢慢抬起头,看到远处三座形状秀美、绿幽幽的山。右边的最高,其次是中间的那座,而最左边的那座最宽。右侧和中间的山离得比较近,左侧的那座稍远,三山连绵成线。
“那是?”
“啊,那是三座相恋的煤矸山。”悟回到道。
那是筑丰炭田遗迹,蒙蒙细雨中得山上云雾缭绕。
“是的,养父和敏子小姐很喜欢这里,经常一起来这里眺望远处的煤矸山。”
吉敷缩回视线,看了看周围,目之所及都是平坦的盆地,不像是会有山的地方。远处的那三座山就像是为了打造出这个风景而特意堆积出来的似的。“这里的风景很美,那三座山很有韵味,就像画出来的……”
有中国水墨画的感觉,轮廓流畅而棱角分明,没有丝毫腐蚀风化的痕迹。不像是人工造就,和自然形成的山没有两样。原来那里是没有山的,因为国家出台了“倾斜式生产方式”的极端保护煤炭业政策,才出现了这三座山。
“不断往上堆砌石头,从而形成了山。”悟说道,“由于一开始堆的全是费煤炭,因此整座山都是黑色。之后逐渐生长出植物,才形成了如今这三座绿幽幽的山。”
“植物是自然长出来的吗?”吉敷问道。
“好像是的,植物的种子随风飞到了这里。”悟说着,吉敷点着头。
大自然拥有无穷的力量,眼前的美景令人陶醉。吉敷一边感慨一边看着身边的昭岛悟,忽然感觉悟就很像一处自然形成的美景。
他长着一张和善的脸,皮肤白净,给人感觉很阳光。不像是曾经目击过河田惨案、被沾有三名被害者血迹的布包着,又被扔在车站铁轨中间的婴儿。从眼前这个挺拔帅气的青年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儿杀人案留下的阴影。
如果案件也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人淡忘,能像那三座山一样,不被外界的风风雨雨影响,该有多好……
但是,案子没有得到公正的判决,无罪的人被关进监狱、等待行刑。不管这个人是否有澄清事实的愿望,都不能弃之不顾。
“她们……是间接地被煤炭谋杀了啊……”吉敷不禁脱口而出。
“啊?”悟不解。
“没什么……这个站只通筑丰本线吗?”
悟指着右侧的铁路回答道:“不,那边还有上山田线。”
“上山田线是通到哪里的?”
“在稻冢和山田之间的往复。”
吉敷点了点头。“你就是被放在筑丰本线和上山田本线之间的吧?”
“是的。”悟回答道。
“就在这个天桥下面?”
吉敷说着往天桥的另一方走去。下面就是车站的进口。
“啊,是的。”悟说。
“这座天桥架在稻冢站的上面啊。”
“是的。”悟又点了点头。
“作案现场河田家呢?”
“在那边。”
悟指着不远处的建筑群,但还是无法判断哪个是河田家的房子。
“河田家离这里很近吗?”吉敷问道。
“是的,很近。”悟说。
“从家出来就直接到车站了,很方便啊。”
“是啊。”
吉敷走到靠近煤矸山的一侧,站在路边眺望两天铁轨对面连绵在一起的三座山。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上天桥了。
雨下大了,滴答滴答的敲击在塑料雨伞上,频率逐渐加快的声和风声掺杂在一起。雨点儿也大了。面前没有高大的建筑物遮挡,只有三座人工堆积而成的山矗立着,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自然长出植被,变成现在的满山苍翠——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啊!煤矸山、天桥、街道,以及被雨水洗净的清新空气,都充满了大自然的气息。经过稻冢站的线路有很多条,好像不只有筑丰本线和上山田线。部分铁轨生了锈、被草埋没。这些铁轨和煤矸山一起见证了历史,如今却都没有了利用价值。
“煤矸山前面的那个建筑……那幢楼房,那是?”吉敷指着那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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