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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崎丰子 女系家族

_4 山崎丰子(日)
  开了这么久的会议,而且又出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情,满座的人听了这话
后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喘息声,大家的身心都已经疲惫了。
  在一间铺着十五张草席的很大的房间里,已经摆好了丰富的饭菜,为了能够招
待好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些饭菜都是从外面订做的。此时,五个穿着整洁衣服的女
佣人正在招待着客人们。
  吃饭的时候,宇市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一直不停地为客人们敬酒。第一杯当
然是敬给坐在上座的矢岛为之助,然后依次往下轮,敬给每一个人的每一杯酒都显
得非常正式,对从远地方赶来出席家族会的亲友们表示了诚挚的谢意。良吉属于小
辈,也一样向在座的各位敬着酒,也许是由于年轻还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也许是
由于其他原因,总之,他距离宇市的圆滑、聪明还差得太远。
  几轮酒过后,矢岛为之助的脸已经变红了,又喝下宇市敬的不知是第几杯酒后,
一边给他杯子一边问:
  “宇市君,你有多大年纪了?”
  “我啊,一晃都已经七十二岁了!”
  “噢?七十二岁了?有那么大吗?我本以为你六十多呢,如果你不说还真看不
出来。”为之助说这句话的同时又认真打量了一下宇市,发现他虽然头发和眉毛都
已经白了,但是精神却依然很好。
  “这都是托您的福啊,身板儿还算结实。我在这里做事要从上上代店主的时候
开始算起,到现在都已经五十八年了。”
  “有这么长时间?那就是说你是两代店主的大管家了,如今已经是第三代了,
接连三代都做大管家,这种事情真是太少了。足以证明你对矢岛家的重要性啊,希
望你更健康、长寿。”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宇市在矢岛家这么多年也不易,
因而为之助向他表示由衷的祝福。
  “是啊,现在都是一些姑娘们,而且还很年轻,以后还要继续让你费心了。怎
么样,你夫人身体还好吧?”坐在旁边的为之助的妻子接过话来说。女人,在和男
人说话的时候,总会提及到对方女人的境况。
  “她啊,已经去世十五年了,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一个人生活了,也没有
感觉到不方便的地方。”
  “那么,孩子……”
  “我无儿无女。”宇市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抢先一步回答了。
  “很抱歉,我不知道是这样,否则也就不问这不该问的了。”
  后来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为之助又把话接了过去:
  “既然这样,宇市君今后的生活方面我们得多加考虑啊。只是,在遗书里面嘉
藏没有提到这个。”他觉得有点对不住宇市。
  “不用了,我有何德何能呢。我十四岁就来到了矢岛家,按说早就应该离开了,
能够继续让我留在这里,就已经感恩不尽了,怎么还能够分什么东西……”他一个
劲儿地摇着头。
  “不,我曾听说在第一代店主矢岛家兵卫的遗书中,就有分给大管家遗产的事
情,所以你就不用再做推辞了。”说完,他对藤代说:“宇市从你祖父那时候起就
在这里做事,到了你父亲和母亲的时候更是给了他们不少帮助。况且,你们从小就
是他看着长大的,一直照顾你们。我想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他。”
  “考虑?如何考虑?”藤代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为之助沉思了一下,说:
  “现在遗产还没有正式分配,你们三姐妹商量商量都从自己所继承的那部分遗
产中拨出一点来,就当是一种辛苦的慰劳吧,你觉得如何?”
  “这……怎么像是在帮他说话?不一定非得这么做,只要宇市先生为人正直,
心纯如水,我们自然不会不管他的。再说了,他又不是没有存钱。”
  藤代的几句话既说明了结果又说明了原因,虽然话语中满是挖苦与讽刺,但是,
宇市却像没听见似的,表情并未改变。
  “绝非是那个意思。对我的工作给予肯定,我很高兴,但我现在还没到那个地
步,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能够干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每月的薪水照常付给我
就满足了。”
  宇市的这些话不知道是在故作客气,还是发自内心的感言,说完后深深地施了
一礼就站起来给别人去敬酒了。从一开始良吉和宇市就不断敬酒,从而使得屋里的
气氛逐渐缓和下来,甚至出现了一片杂乱的说话声。这样的环境给藤代一种自己的
期望被人遗忘、丢弃的感觉,使得她无助、不安起来,仿佛从悬崖上面摔了下去,
已经虚脱了。
  无论是父亲写给她们的遗书,还是写给那女人的遗书,全部都过分地违背了藤
代的意愿。
3
  千寿的丈夫良吉,在矢岛嘉藏生前只是帮他打理一下生意,现在嘉藏离开了人
世,千寿夫妻二人却就这么简单地继承了商店,而良吉也将顺利地成为第五代店主,
这是在藤代意料之外的事情。对于矢岛家的长女藤代而言,继承家名比拥有遗产要
重要得多,她想得到这种权利的狂热超过了一切。但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给了
千寿,更让她气愤的是就连外面的女人,也享有了这份遗产中的一部分,她的心能
不急不躁吗?
  父亲瞒着母亲,瞒着藤代,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了别的女人,而且那个女
人又与自己的女儿同岁,虽然这属于巧合,但是不难看出父亲心中的那份阴暗,那
种不良的企图一直隐藏着。
  这三十多年来他活在了家中女人的目空一切和不屑一顾之中,表面上没有任何
的言语,而事实上,只是一直在忍耐,他的内心里早已燃起了悲愤的火焰。临死前
有条不紊地给三个女儿写下了遗书,然后又极为客气地给厮守七年的女人写了遗书。
这些事情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一个怎样的企图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还有一点让人
感到可疑,那就是遗嘱的执行人怎么会选择宇市呢?不得不让人想象这其中藏有的
奥秘啊。
  藤代一边吃着饭,一边仔细看着宇市,想从他的表情中观察到点什么。宇市在
不知不觉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那上了年纪的脊梁又弯曲了起来,细小的眼睛闪
个不停,心里正在盘算着什么。眼睛里时不时地会发出不同寻常的光芒,每到这时
候,他就会端起一杯酒,喝一大口。
  宇市从阿倍野桥坐上了去上町线的电车,到了神木站便下了车,他看了一下手
中的包裹,随即顺着台阶走出了车站。一路向前走直到第三个十字路口,然后从那
里的一家大米加工所前拐进了另一个街道。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郊区公路两
边亮起了昏暗的灯,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只是偶尔有骑着自行车的人从身旁经过。
  也许是酒宴上的酒劲儿还没有下去,也许是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记清线路,宇市
七拐八弯转了半天,依然没有找到要去的地方。他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大脑里不断
努力回想上次曾走过的路和所看到过的商店标志,就这样,按着模糊的记忆又走了
一段路程,终于看到一家药房兼经营香烟的店铺,他知道,从这里拐进左边的小路
便可以到达目的地了,也就是浜田文乃的家。
  一栋周围有树篱的平房出现在了眼前,从地上铺有的石子和房子的墙壁可以看
出已经盖了很长时间,甚至于可以说是破旧不堪,因为那残缺不全的景象便是很好
的证明。宇市走了过去,按响了门上的门铃。与其说这是门,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可
以关闭的过道,因为它被安装在了树篱中间。当有人按着门铃的时候,就可以看到
里面的一切情景。
  门口的灯被主人打开了,浜田文乃那小巧的身影在玻璃窗里晃动,她弯着腰,
将玻璃窗拉开,探出了脑袋往宇市那边望去,在门灯光的照射下认出了来人是谁后,
便赶忙穿上鞋出了屋,给他拉开了门闩。
  “等了这么久,还以为今天你不来了呢?”她的声音很轻。
  “不会的,就是太晚了,不好意思。人们离开后就已经很晚了。即便是这样,
我还是觉得今天来比较合适……”宇市的话很客气,一边解释着一边跟着文乃进了
屋。
  这是一间约有一坪的二门过厅,三合土地面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里面摆放着
木屐箱、伞架,脱鞋石已经磨得很光滑,犹如一面镜子。今天是宇市第三次来到这
个地方,给他带来的最深印象便是整齐和没有一丝尘土。木屐箱上的盆栽依然老老
实实地待在那里,找不到一点被移动过的痕迹,从这一方面可以看出浜田文乃性格
柔顺的一面。
  这里过道的大小可以用三张草席来形容,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卧室,分别是八
张和四张草席的大小;茶室,则有六张和四张草席那么大,文乃总是把宇市领到最
大的房间里,即有八张草席大的卧室。一走进去便可以看到一张摆有照片的小桌子,
那张照片上的人物正是已经离世的矢岛嘉藏,在照片的前面有一碗饭,而这装饭的
碗就是矢岛嘉藏每次吃饭都要使用的那只,它的旁边还放有一杯水。有灯照着,有
香点燃着,然而唯独没有牌位在这摆着,由此可以看出文乃在他那里是一个什么样
的身份。
  为矢岛嘉藏守夜的那天是宇市来这里的第一次,浜田文乃接待他的时候,精神
和现在一样,也是没有一点活力,就像失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躯壳。当时她甚至都
忘了曾在白天的时候见过宇市,那是在活在世上最后一刻的嘉藏的卧室里。晚上在
大门口再次见到他时,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
那个大管家,于是,很客气地请他进了屋。“您请坐。”宇市顺着她手指望着的地
方看到有个三层厚的坐垫,就在卧室正中间。
  坐下后,宇市打量了一下这个屋子:被子并没有整齐地叠着,而是很随意地铺
在了草席上,上面盖有一块白布;旁边的枕头上有一张矢岛嘉藏的照片;枕头边上
摆放着一碗满满的水和一束芥草。看到这样的情景顿时有一种沉闷的气氛笼罩在屋
子里,同时又给人一种悲痛、难过的感觉,宇市扭过头来不忍心再看下去。“你也
为嘉藏献上一束芥草吧!”她拿着芥草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宇市没有说话,默默地
将芥草从她手中接了过来,并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矢岛嘉藏的照片上。“给他的嘴巴
上弄点水吧,希望能够湿润一下。”说着话,便把装有水的碗端到了宇市跟前。宇
市把芥草放入碗中,蘸上了一些水,然后拿到嘉藏的照片前小心翼翼地在他嘴上抹
着。随即便可以看到一滴一滴的水珠从玻璃镜面上滑落下来,接着又落到了枕头上,
最后水珠变成了一片潮湿。“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能够和我一起敬佛的人
只有你一个,而且在我这里吊丧的客人也只有你一个。”说着说着,文乃便再也控
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通知她举行矢岛嘉藏葬礼的时间是宇市来这里的第二次。当文乃把宇市请进屋
时,似乎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在听了葬礼的时间后,她着急地问:“我也要到光
法寺去进香,能行吗?”虽然她的问话很客气,但宇市必须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不
能作出及时的回答。她好像知道这样有些为难他,在没得到回答之前又继续说了下
去:“嘉藏在世以前,和我说过几次死后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葬礼,他所形容的那场
面就像是召开某种大会似的非常隆重,要请寺庙里的僧人为他念经,还要摆放三百
对芥草放在遗像前。所以我打算去看看是不是他一直向往的那种,丧服和佛珠我都
已经准备好了。”这么一番话说出来,显而易见,是这位不能在平时大大方方露面
的女人的最后一个要求。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被子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只知道胡思乱想了,来,
先喝杯茶吧!”
  说话的同时,文乃端着一杯茶从厨房走了出来,拿到了宇市面前。然后又走到
嘉藏照片前,重新燃起了香,点亮了灯,完了之后转身对宇市说:
  “这段时间以来,总是让您操心。今天开家族会议已经使您劳累一整天了,现
在又因为我再跑一趟这里,真是让我感激不尽。”
  表达谢意的同时,她将头深深地低下施了一个大礼,今天的她不同于前段时间,
没有了慌乱的神情,只有沉静,像犯了错误似的默默地低着头。嘉藏走了,守夜、
葬礼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时,二七忌日也在转眼间远去了,这个地下维持了七年情人
关系的她,也逐渐从剧烈悲痛的深渊里走了出来,但是又掉进了被人丢下的另一个
深渊里——凄惨、孤寂、悲凉,这一切都已被她埋在了心灵最深处。
  由于酒劲还没有完全散去,所以,宇市必须先让自己镇静下来。
  “昨天在电话里我已经大概给你说了一下,召开家族会要把本家和上门婿家的
人们全都请过来,今天都到场了,而且当着他们的面打开并宣读了店主临终前写下
的遗书。现在,我把它带来了。”
  与此同时,宇市将手中的包裹打开了,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长方形的小包,小包
里面就是装有遗嘱的白色信封。他看着手中的信封略微停顿了一下,把写有藤代三
姐妹继承遗产的那份交到她的手里。
  “您看看吧。”
  文乃感到有些吃惊,心跳开始加快,但却又无法让自己呼吸,紧张得不能动弹,
只是眼睛看着信封。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打开了遗书。
  文乃那双单眼皮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遗书,让人看上去有一丝寒冷。她仔
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最初的时候看得很慢,后来渐渐地加快了速度。当看到
上面有具体划分遗产的那部分内容的时候,目光停了下来,不再向下移动,几秒钟
过后,才又继续了下去。但看到一半时,又突然加快了速度,那冰冷的眼睛里写满
了慌乱,似乎要出现令人不安的事情。很快遗书的全部内容就看完了,她轻轻呼出
了一口气,心情得到了放松,终于平静了下来。
  “嘉藏的这份遗书写得很详细,我想,她们三姐妹对遗产如此分配不会有什么
争议吧?”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宇市看着文乃并没有说话,想听听下面她还要说点什么。
然而,让他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这句话,她再没开口,至于遗书上根本没有提到自
己这件事她好像毫无怨言。文乃双手捧着遗书郑重其事地又交还到了宇市手中。
  “我这里还有一份遗书,是关于您的。”在接过第一份遗书的时候,宇市说出
了原本想要隐瞒的属于她的那一份遗书。
  听到这话,文乃的神情变得使人有点捉摸不透,应该是惊讶的同时也有喜悦吧,
她用正在发抖的手接过了自己的那份遗书,并很小心地打了开来。
  仅仅看了两三行而已,那晶莹的泪水就已经在文乃的眼睛里打转了,她控制控
制再控制着,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当看到第五行、第六行的时候,泪水还是
像泉水般喷发了,从脸颊上迅速划过,滴落在地上。在不知不觉中,她念出了声音。
  “对于她,我实在觉得有很多对不起的地方,所以在我离开人世以后,请将所
留遗产分给那个女人一部分,我再一次恳求各位……”她一边哭泣一边念着遗书,
声音在颤抖,泪水一次次流出,以至于浸湿了脖子。
  看完遗书,文乃早已经忘记了自己面前还有别人存在,只知道呆呆地看着手中
嘉藏留下的关于她的遗书,她细细地品味着每个字所流露出来的情感,仿佛听到了
他内心的呼唤。
  “处在这种境况下的我,只要他说话时提一下我就很高兴了,没想到竟然写了
遗书,而且还那么的恳切,我真是……”正说着,泪水再一次蒙住了她的双眼。
  “你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嘴上说的话虽然也算是遗言,但是却不受法律保护,
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从而遗族们就不会承认。如果写成遗书那就大相径庭了。”
  宇市那细小的眼睛直盯着文乃,似乎希望她从这样的眼神里发觉点什么。但此
时的文乃,没有想得那么深刻。
  “遗书,能有那么大的效力?……”
  “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在法庭上,遗书就是最好的证据,只要确定是死
者的笔迹,那么法律就会按照遗书上写的来进行判决。因此,我觉得,店主就是因
为想到了这一点才写遗书给你的。”
  听着这样的解释,她的双眼又湿润了。
  “这是店主特意留下的遗言,所以你就尽管向他们开口好了。”
  也许在宇市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才会说这么一句话。但是却把文乃
吓了一跳,她猛地抬起头:
  “不,不行……不想要那么多,只要不至于穷困潦倒,我就知足了。”她拒绝
地说道。
  “你根本不用客气,刚才想必也看到了,这上面并没有具体写应该分到多少,
只是含糊地写着‘一部分’,所以你就可以尽管要。”宇市那强硬的话语像是在下
达命令。
  “不是这样的,里面说的“一部分”,只是客气一下而已。再说,我真的不想
要很多,只要家族的人看得起我,不用“下流”这个词来形容我,给多少我都愿意
……”
  “啊?你说什么?”宇市反问她时,眼睛里的异样光芒又开始闪动。
  “不,没什么。……尽管开口要,如此过分地……怎么可以?”她既是在说给
宇市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然后摇了摇头。
  “行了,你分遗产的事情统统都由我来办吧。但是,这两天你得去矢岛家一趟。”
  “什么?去矢岛家……”听到这话,她心里一颤,脸上立马失去了神色。
  “没错,你必须去,因为遗产和你有关,想请你过去和三个继承人,也就是店
主的三个女儿交流一下。”
  “交流一下,怎么交流……”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你们在一起商讨一下关于如何分遗产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总得见个面吧!”
  宇市说话的时候露出了笑容,但是文乃似乎并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只是望着
卧室的一个角落发呆,而且呼吸很急促。猜不出她脑子里在思考什么,就连那双眼
睛散发出来的是什么也猜不出,像是胆怯又像是挑战。定睛一看,她就像是一个得
病的患者,显得非常憔悴。
  “你,哪里不舒服吗?”
  宇市看出了她的变化,轻声问道。文乃回过神来为刚才的自己感到有些不好意
思。
  “噢,没有,只是嘉藏刚刚离去,身边突然之间少了一个人,留下自己觉得…
…”
  像被某种东西卡在了喉咙制止了她再说下去,十几秒钟的沉默后又说:
  “难道必须要去矢岛家不成吗?”她依然在犹豫不决。
  “不会有事的。其实,你第一次去的那天,还有店主葬礼的那天,他的大女儿
都曾看到过你,所以你不用担心什么,根本不是头一回见面。”他想让心神不定的
文乃放开思想包袱,得以平静。
  “真的嘛,原来她确实已经知道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继续说,“那
天她们三姐妹穿着极白的丧服,那样子非常迷人。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不同于我们
百姓家的女人,有良好的教育,有严谨的家规……”与其说是说给宇市听倒不如说
是给自己听,说着想着,不禁笑起来,“好吧,我听从安排,去矢岛家问候一下,
你们选择时间吧,只要她们方便我就没问题,到时候通知我一声就行了。”她像是
想开了,一下子作出了决定。
  “听到你这样说,我就不用担心了。等定了时间,我再告诉你。”
  宇市将那两份遗书叠好,又放回了小包里,为了使它不受损坏,便在小包的外
面又加上了一层,收拾好后准备站起来,打算告辞。
  “怎么,现在就要离开吗?不再坐坐了?我刚给你热上酒。”
  通过两次接触,文乃也知道宇市喜欢喝点酒,因此便有所预备。
  “算了吧,都九点多了,今天太晚了。况且身上还担负着两份重要的遗书呢,
我先告辞了。”
  正当他拿起包裹,站起来刚要离开时,突然门铃响了。在这寂静的夜晚声音显
得格外大,宇市纳闷地看了一下文乃。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文乃看看他又看看外面,摇着头缓慢地站起来。此时门铃还在响。
  树篱中的门被打开了,有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但是声音很小,听不清到
底在讲些什么。宇市向门口挪了挪,使劲探着头,努力将耳朵贴过去,集中精力地
听着,可即使是这样,依然听不到。他那细小的眼睛闪烁不停,很是疑惑,于是便
蹑手蹑脚地走出了三合过道,加上他是光着脚的,所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当他走
到玻璃门,并且手刚刚扶到上面的时候,文乃的脚步声就已经听得非常清楚了,随
即门开了。
  “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被吓了一跳的同时也有些惊讶,“正合适,店主
之前有一张轴画拿到装裱店请人家给裱了一下,刚才店里的伙计送来了,你在这呢
就请您也看看。”她动了动怀中用布裹着的一个细长的东西。
  “噢,装裱店……是轴画啊。”宇市的声音很微弱。转身又和文乃走回了客厅。
  两人坐下后,文乃把那个包裹放在地上,仔细地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个长长的
纸盒,她轻柔地从中取出了轴画。
  “这轴画本来是矢岛家的,去年店主拿到了这边,之前装裱的已经坏了,不得
不送去装裱店,距离现在有三个月了,因为要中国式的裱法,所以有点难度,花费
了不少时间。他曾经过去催促过,这不,今天终于弄好了,可是他却不在了……”
  文乃的心情又起了波动,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稍微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后,解开
了绑着轴画的线,然后把画平铺开来。
  这幅画是雪村的瀑布山水图。宇市的大脑在搜索着,觉得好像见过,在他的记
忆里这是矢岛嘉藏所收藏文物中的珍品之一。不过,在本家矢岛嘉藏却不怎么拿出
来,总是珍藏着。
  “对于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懂,不知道这幅画有没有价值,只知道店主当它是
宝贝,所以我想肯定是一件很稀有的珍品吧?”
  宇市看着画默不作声。
4
  “今天很巧合,宇市先生来了,画也装裱好了,那么您就把这幅画带回去归还
给矢岛家的主人吧。”
  “什么?你要还给矢岛家?”宇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不是你从店
主那买下来的吗?”
  文乃摇了摇头,说:
  “不是,他把这幅画拿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说他的想法,或许只是暂时在这里
存放,借我这个客厅来保存一段时间。”
  “暂时存放……借客厅保存……”
  宇市一边喃喃一边注视着她,同时也在一边思考着。他十分相信文乃说的话。
  “这样吧,这幅画还是先放在你这里,不着急还回去,等有合适的机会了再说
吧,听我的不会有错。”他似乎有了自己的打算,“今天到此为止,我该走了,在
请你去矢岛家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说着话,他的眼睛又瞟向了轴画,随即起身站了起来。
  宇市按着来时的正确路线,找到了神木车站。刚走到站牌下等候电车就显得如
坐针毡似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直望着电车开来方向的最远处,就连出租车停
到他面前他都不知道。
  终于看到了电车前那圆圆的、亮亮的灯,待它缓缓开进站的时候,宇市大略看
了一下表,九点多了。车上的人不多,他巡视了一下,选择了一个驾驶台的斜后面
的座位坐下,将装有遗书的包裹放在腿上。
  行驶在郊区支线上的电车启动了,宇市正了正姿势,两腿并拢,双手紧紧抓住
那个包裹。电车刚刚过了北田他就觉得眼睛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劳累油然而生。
是啊,今天召开了家族会,宣读了遗嘱,安排了会后酒席,去过了浜田文乃家,哪
个不是劳神又费力啊!现在可以有点轻松的时间了。疲惫不堪的他终于睡着了,那
个坚挺的姿势变得瘫软无力了。
  阿倍野桥到了,宇市下了车又马上换了一趟去上本町六丁目的车,这是一辆开
往市内的电车,不过他在第二站椎寺町就下车了。这一带的房屋都十分破旧,那是
因为它们是在烽烟战火中幸存下来的。车站的不远处有一条横街,那里的居民房最
多。住在那个地方的人多数是做石料加工和盆栽工作的,其原因就是附近有寺庙存
在。
  宇市穿梭在密密麻麻的居民房中,后来,走到了一堵矮墙门前,顺手便推开了
那扇小门。满院子的树木把从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几乎全部遮挡了,因此呈现出一
片昏暗,但是却能够看到摆放的许多盆栽在随风来回摇摆着。
  “您回来了,今天比以前晚了很多啊!”
  说话的人是房东,她家所经营的生意就是盆栽,此时正站在屋檐下看着宇市,
而宇市却没有说话,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着。
  “今天都这么晚了,店里应该不加班了吧?”
  房东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宇市不想回答但又不好就此过去,便说:
  “不,还得加班。这段时间,年轻人都不喜欢在晚上工作啊!”
  宇市随便应付了一下,就穿过了院子走向了一间西屋,这是他的房间,但却发
现门开着。
  “我给你清扫了一下,你回来之前刚弄完。”
  “这样啊,真是谢谢你啊。”
  他对着房东的背影道了声谢,平常也是这个样子。随后拉开了玻璃门,确实,
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朝西的两个房间是做盆栽生意的房东的父
母生前住过的屋子,分别有六张草席和三张草席那么大,大的那一间是主卧室,小
的那一间里面带有厨房和厕所。十五年前,宇市那善于料理家务的妻子离开了人世,
后来战火烽烟的日子又毁掉了他在谷町的家,从那时起,他便一个人搬到了这里,
一住就是十五年。人们总说矢岛家有名的大管家住在这个破地方未免太寒酸了,他
也总是简单地答道:“一个光棍,有个地方住就行了。”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倒也
自得其乐。
  宇市打量着整洁的客厅兼卧室,又挨个地压了压木格套窗,然后一屁股坐在屋
子的正中央一动不动,一段时间的沉思后,突然站了起来,来到床边的壁橱前,猫
着腰轻轻地将它打开。
  这个壁橱有两个格子,分别放着不同的物品,上面放的是装有衣物的箱子,下
面放的是用来铺盖的被褥。他把被子、褥子统统从里面拽出来,随便堆在了草席上,
那行为动作完全不像是一位七旬的老人。空空的格子里露出一个柳条包,宇市将它
拉了出来,只见柳条包的盖子上贴着一张纸条“明治三十四年三月十八日大野宇市”。
这正是记载了宇市刚来矢岛家的时间,那年他十四岁。
  揭开柳条包的盖子,里边还有一个做工粗糙的黑色木箱,说它黑,并不是指木
箱本身的颜色就是黑色的,而是用手多次抚摸后变脏形成的。宇市手拿木箱,那强
烈得不寻常的光芒从眼睛里顿时发射出来,他看着箱子垂涎欲滴,笑容出现在了那
被皱纹包围的嘴角上。他将箱子盖打开,一本存款簿正静静地躺在里面,这些都是
存款的折子,而且它们来自不同的银行,此时已经被一根细绳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宇市并没有拿出来,只是笑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一路看守的、装有遗书
的小包裹,取出信封又转移到木箱里,盖上盖子,接着又把箱子放回柳条包,再把
柳条包搁到壁橱格子最里面,最后将草席上的被褥一条一条地塞了上去。
  一切结束了,他在壁橱前坐下,点了一根烟长出一口气,放松了许多。不一会
儿,“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立即取下衣架上的围巾,拎起刚才打开的包裹和酒
宴上分到的装有饭菜的盒子,走出了房门。
  屋外静悄悄的,为了不发出一点声响,宇市迈着极轻的步子来到门口,慢慢地
打开门后又转身将其关紧。门灯还亮着,虽然它的光线不足以将昏暗的院子照得通
亮,但宇市却可以凭借这一点光走出院门。终于来到了外边,这个时候到处都是黑
压压一片,街上已经见不到有赶路的人,他加快脚步直奔车站。
  从椎寺町坐上电车,三站后来到上本町六丁目站,宇市下了车,又往回走了一
段路,来到石过町,这就是小林君枝的家。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看上去有些拥挤,
但是好像只有一个女人住在这里,门口的装饰是这一带普遍拥有的——盆栽。
  没有按门铃,没有人带路,宇市很自然地直接去拉动玻璃门。
  “请等一下,马上就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向门外的他喊道,随后门便开了。
  “是你啊!都这么晚了……我担心半天了。”
  是一个身穿睡衣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让宇市进去。
  “给,今天酒宴后分到的饭菜。”他把拎在手上的饭盒递给她。
  “那好,先赶快吃点东西吧!”
  她连忙接过来,然后来到宇市的身后,帮他摘掉脖子上的围巾。
  “你现在要洗澡吗?我刚把水烧好。”
  说着,转身进了卧室,从衣柜里拿出宇市平时穿的浴衣和内衣。宇市没有说话,
只是自顾自地脱着衣服,最后穿了一条短裤,来到院子旁边的洗澡间。
  这个洗澡间不大,没有一坪,走进去便可闻到一股柏木的香味,那是一个身在
阴暗处的澡盆散发出来的。宇市拿起毛巾,将它浸在冷水里,待蘸有充足的水分后,
再叠成四折放在头顶上。宇市患有高血压症,医生总是告诉他要多加注意,所以在
每次洗热水澡之前,他都要把蘸有冷水的毛巾盖在头顶。君枝知道他有这个病,因
此在这几年里总是把洗澡水的温度保持在四十二三度,对宇市来说恰到好处。他对
房东说店里需要加班,那是谎话,事实上他是来了这里,每个星期两三次。将整个
身体浸泡在水里,享受着她给自己擦背的感觉,那一刻,宇市的身心是极为放松、
安逸、平静的。
  玻璃门发出被拉动的声响,君枝在身体没有丝毫的遮掩下走进了洗澡间。她的
肤色有点黑,体形有点胖,和宇市有这种关系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宇市虽然已经是
七十多岁的高龄了,性爱方面的兴趣也已经远不如以前身强力壮的时候,但是当一
接触到女性的肉体时,还是会有些不能自已,那种心急火燎的情绪不容易被熄灭。
  君枝弄了点水浇在自己身上,随后又从浴盆里撩起一些水弄在宇市的肩膀上。
  “为什么会这么晚?你不是说今天要开家族会吗?情况如何?”
  “噢,会议结束后又去了一趟店主小妾的家里,办了点事……”
  “干什么非得这么晚去他小妾的家里呢?明天白天再去不行啊?还非今天不可?”
她一句接一句地问着。
  “去的目的是为了店主留下来的遗书。”
  宇市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很不耐烦。应付她的同时从水池里站起来,坐在了
边沿上。君枝拿起香皂,仔细地往他背上抹着,泡沫渐渐丰富了,放下香皂,一边
用手搓洗一边问:
  “遗书上对住在神木町那里的小妾,都写了点什么?”
  “希望能从所留遗产中分一部分给她。”
  “什么?希望分她些遗产……还有吗?”她的声音突然大起来。
  “笨蛋!我耳朵里都让你弄进香皂沫了。”
  君枝只注意听他说话了,却忽略了满手都是香皂沫,此时她的手还在宇市的耳
朵上呢。
  “噢,真抱歉,糊涂死了……”
  她立刻把那爬满皱纹的耳朵上的香皂沫用水冲洗掉。
  “这样的话,矢岛家的人们有什么想法,会拿出一部分遗产给她吗?这样的事
情有点说不准啊。店主的那个女人怎么说?”
  “她说她不想要很多。”
  “说什么?不要很多……”听到这句话,君枝的手不禁停住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特意那样说,想以此得到人们的同情?应该不会是
真心话吧?”她揣测着文乃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心理。
  “她的心理,我怎么会知道。”
  说着话,宇市将身体转过来,面对着君枝,伸出了那除了皮只剩下骨头的手。
她拿起香皂往宇市的手上抹着。
  “那,店主留给他三个女儿的遗书又写了些什么?”
  宇市的手懒洋洋地伸着,任凭君枝随意怎么摆弄,细小的眼睛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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