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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崎丰子 女系家族

_2 山崎丰子(日)
  “算了,这些事自然用不着我操心……”
  藤代圆滑地说,又把视线转向账本。
  “二姑娘呢?”
  藤代问的是千寿。在矢岛家里,一直有称藤代为大姑娘,千寿为二姑娘,雏子
为三姑娘的习惯,尽管都已经长大了,彼此还保留着幼时的称呼。
  “大概在房间里吧,刚才我见她在家里来着……怎么,我去给你看看好吗?”
良吉说着站了起来。
  “不,不用了,我顺便过去看看……”
  藤代一下转过身去,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她穿过会客室,来到千寿的门前。
  “二姑娘——”
  她隔着门喊。里边除了时钟的响动,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二姑娘——”
  她又喊了一遍,依旧没有反应,也听不见有人走动,她轻轻推开门向里看了看,
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每个坐垫都放得规规矩矩,人好像刚刚离开,桌子上放
着的喝剩的半杯茶似乎还没有凉。
3
  藤代关好了门,走向厨房。古色古香的粗梁支撑着顶棚,铺着三合土地面的宽
敞的厨房里,有几口锅。燃料已改成烧煤气,可谓是土洋结合,里边,六个女佣人
在忙碌着。
  “知道二姑娘到哪里去了吗……”
  听到大小姐的声音,女佣人们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刚刚还在房间里,让我端茶给她……”女佣主管阿清惊诧地说。
  “是吗?说不定还是在房间里呢……”
  藤代又返了回去,为了慎重起见,她想再到千寿的房间里看一看,然而还是没
有找到她。她找千寿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一个人待在静静的家里,总觉得不
安,尤其想到宇市,想起三天后就要召开的家族会,更有些忐忑不安。也极想听听
千寿究竟有哪些考虑,可是千寿却不在,只好沉闷着,形同男人一般抱着臂膀,向
父亲过去住过的最里边的房间走去。
  十五张草席和八张草席大的房间,如同其他商家的客厅一样,修造得简单朴素,
客厅的四周墙壁抹着水泥,立柱都几乎用的是杉树原木,地板用的是高丽木材,橱
柜很漂亮,装有小门,拉窗用的是镂空装成的,倒也有些豪华。会客室两侧是被称
为:“夫人间”和“老板间”的卧室,分别是母亲和父亲的住房。六年前母亲去世
后,母亲那古色古香的房间一直紧闭着,同样从那时起,“老板间”也一直空着,
父亲搬到朝阳的十五张草席大的宽敞房间里起居。如今这里的主人也去世了。房间
虽说依旧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总有些寒气逼人,藤代快步离开那里,又走向服装
室。她准备选好三天后出席家族会的衣服。
  服装室紧挨着母亲的房间,与母亲的房间只隔着一层薄壁。房间里摆着矢岛家
三代女人存放衣服的衣柜,里边仿佛弥漫着女人对服装的执念。藤代以前携往三田
村家的行李物品,依旧原封未动地放在这里。
  快走近服装室内时,藤代突然停住了脚步,平常总是紧关着的服装室的门不知
被谁推开了一条细缝,里边透出淡淡的光,她轻轻地走到门口,从门缝向里望去。
  昏暗的房间里,摆着一排排盖着防湿油布的衣柜,从外边虽然看不见里边的人
影,却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拉着抽屉。藤代的心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脑子里泛起了
疑团。
  她抓住门,轻轻地向上抬着,悄悄地把门推开。房间里充满着潮气,朝北的窗
户透进一束淡淡的光,放着立柜的房间内侧,昏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她屏着呼吸走
了进去,从立柜的背后向里边窥视过去,她差点叫起来了。
  在窗下昏暗的光线中,浮动着千寿那张白白的脸,她没觉察到有人进来,专心
地从拉开的抽屉里一件一件地取东西。那是藤代结婚时穿的缎子坎肩,雪白的上衣,
带纹的绫子,黑皱绸和服,还有白色花纹的夜礼服。千寿好像被什么人指使似的竟
把藤代的衣物拿了出来,用手抚摸着,放在膝上仔细地看着,甚至连长袍下摆的衬
里也用手摸弄,仔细打量。看完后,又一件一件地放回纸包,随即又打开了另外的
衣服。
  “二姑娘——”
  她突然喊了一声,千寿吃惊地转过脸来,一瞬间胆怯地望着姐姐。
  “哎呀,是姐姐呀,吓了我一跳,你怎么突然闯了进来……我来整理自己的衣
服,顺便看看姐姐的,姐姐的衣服太好看了。”
  她脸色苍白,两手不由得搓弄着放在膝上的姐姐的衣服。
  “你自己的衣服不是装着满满一立柜吗?又想起什么来了,突然查看起我的衣
服来?”藤代冰冷而又尖刻地说。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象着姐姐再出嫁时还会穿什么样的衣服。”
  “什么?我还出嫁……?我不会再出嫁了,我也许会招婿入门在这个家过一辈
子呢。”
  说着,她从千寿手里夺过自己的衣服,包在纸包里,又塞进立柜里,又突然转
过身来。
  “不经同意就偷看别人的衣服,甚至替别人操心起办婚事来?”
  藤代气呼呼地说着,用力摔上门,走出了服装室。
  姐姐的脚步声消失之前,千寿一直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立柜前。待姐姐的
脚步声远去之后,她猛地抬起头,像没发生任何事似的静静走出服装室。
  穿过昏暗的走廊,走到姐姐的门前时,她知道姐姐正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动静,
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八张草席和四张草席大的房间,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又明亮又暖和。刚才
喝剩下的半杯茶仍没有凉透。千寿并未坐到桌子前,而是坐在了四张草席大的房间
的梳妆台前。她取下挡帘,对着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在那明亮的镜子里,映出自己
安详、白皙的脸庞,在弯曲的眉毛下,细长的单皮双眼,闪着湿润的光。
  千寿觉得自己并没因为刚才发生的事而破坏情绪,自己的脸仍同平时一样,没
有失去女性那特有的美。同时在镜子里,自己的脸和姐姐那张漂亮的脸重合到了一
起。姐姐的肤色略比千寿黑,然而那双豹子般的大大的黑眼睛和那美丽而厚厚的嘴
唇,却有一种逼人之气。高高的鼻梁,柔软的肌肤,整个脸庞被婀娜和娇艳所包围,
却透出毫不容人的傲气。
  然而,好胜、极度奢侈的母亲,生前总是娇惯容貌和性格都酷似自己的藤代,
比姐姐小四岁的千寿从小时起就不得不忍受着姐姐的放任。虽没穿过姐姐的旧衣服,
也没玩过姐姐玩剩下的旧玩具,但当她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件时,肯定是给姐姐的,
千寿只好默默地忍受着母亲对姐姐的溺爱和偏心。
  姐姐嫁给三田村晋辅时也是这样,母亲为了姐姐出嫁,向服装店的管家订做了
很多的衣服,连那精明的服装店管家都几乎应接不暇,险些出了差错。从结婚礼服
到拜会客人的服装,从散步时穿的衣服到平日穿的便服,都是用京都千总的特殊染
张,让结城和大岛等地的有名厂家专门为其纺织。有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后来又货
运送去,可见衣物之多了。家具等用品,也全部从京都订做,全都使用上等的铜木。
如此奢侈豪华,使二十一岁的千寿不禁长叹一声:
  “真可惜,这么好的衣服竟要带到别人家去……”千寿站在收拾衣物的母亲身
边说。
  “等你招婿入门,举行婚礼时,也会和姐姐一样的。”
  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可千寿却低着头,几乎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不仅小时
玩的玩具、爱物如此,连姐姐说她不招婿入门,随自己的意嫁给别人,母亲竟也同
意。千寿对毫不征求自己的意见就决定让自己代替姐姐招婿,感到十分委屈。
  正像母亲所决定的那样,在姐姐出嫁后的第二年,千寿把良吉招进为婿。母亲
希望从矢岛商店年轻的管家中挑选女婿,但千寿百般不肯,选了一个机械承包商的
四子为婿,良吉毕业于大阪高等商科学校。那是千寿对骄横的母亲和姐姐的一种反
抗。
  招婿之事商定后,母亲立刻着手为千寿准备婚装。然而,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说
过的“等你结婚时也会和姐姐一样”的话,只为她做了根本和姐姐无法相比的衣服。
  结婚礼服、坎肩、和服、便服以及散步时穿的衣服,虽说件数和姐姐相差无几,
但仔细看去,线质、纺质和刺绣的水平都远不及姐姐的。
  “姐姐的衣服质地精、做工细,和姐姐的一比,我的质地差,做工也很粗糙…
…”她不满地说。
  “这些衣服和你的容貌相称。你姐姐长得漂亮,穿着再漂亮也不会过分。”母
亲心中回忆着为姐姐藤代梳妆打扮时的情景,两眼不由得有些发热,“再说,她弄
不好会回来的,成为统管家计的女儿,到那时,你比姐姐穿得还漂亮,岂不有些反
常?”
  “什么?姐姐会回来……?”
  千寿不禁反问。母亲为自己随便说出来的话感到很难堪。
  “不,我只是说在女人漫长的一生中也许会有那种事的。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母亲慌忙掩饰着,千寿却将姐姐可能回来的事记在心上,同时猜测着母亲的心。
  千寿的招婿婚礼后,并没马上把良吉作为矢岛商店的继承人,这无疑是母亲还
挂念着已出嫁的姐姐。她想起自己代替姐姐招婿入门,却又没有得到任何生活保证,
心中不由得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恨。她的这种怨恨从不表现在脸上,这一点,常常使
千寿的心得到安慰。
  母亲松子,并没意识到千寿的这种心理,对沉默寡言、低眉伏首的千寿感到放
心,对老老实实帮助岳父经营商店的良吉感到满意。她依旧像过去一样打扮得花枝
招展出去看戏,邀请女友们来家共进美餐。然而,就在千寿结婚的那年年底,母亲
到南市去吃鳗鱼时,在饭桌上突然患脑溢血倒下。讲究饮食的母亲,两年前血压就
高,虽然被医生多次警告,但总舍不得丢下自己喜欢的鳗鱼。
  当用白布盖着的母亲被抬回来时,从婆家赶回来的姐姐不顾众人在场,把她那
张漂亮的脸伏在妈妈的怀里放声痛哭。小妹妹雏子也两手捂着脸,哭泣着。千寿望
着乱了手脚的姐姐,以为这回她的靠山没有了,以后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略
略感到了安心,迄埋在心底的对母亲的愤恨也随之消溶了。
  然而,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冬天,姐姐事先没有任何联系,突然回来了,理由
是与婆婆合不来。千寿却以为藤代结婚后,由于生活奢侈,使家产荡空,再也无法
过奢侈的生活,便一走了之。
  父亲嘉藏开始还考虑世俗人情,将这件事对千寿和良吉保密着,劝藤代回心转
意。但姐姐执意不肯,要强行留在家里时,他便改变主张,让介绍人到对方家里将
所有的嫁妆全部取了回来。运回来的行李,卸在服装室前,姐姐亲手将衣物乃至腰
带都细细地清点了一遍,把自己那重重的衣柜摆在故去的母亲的衣柜旁边。
  不知不觉,太阳开始西斜,透过玻璃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镜子里千寿的那
张脸也变得模糊了。她拉上镜子的挡帘,站起来开了灯,突然门被拉开了。
  “你到哪里去了?”
  良吉边拍打着工作服的前襟边走了进来。千寿没有立即回答。
  “刚才姐姐突然到店里去找你,我回房间来看了看,你又不像出门去了。到底
去哪儿了?”
  “到服装室去来着。”
  “到服装室去干什么?又不是晾衣服的时候。”
  良吉有些不解,千寿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去看了看姐姐衣柜中的衣服。”
  什么?看看姐姐的衣服……你去看了?丈夫吃惊地问。
  “是的。我把结婚时的衣服和姐姐放在衣柜里的一件一件地对比过了,无论从
数量到质量我的都无法和姐姐相比。死去的妈妈说给姐姐做衣服花了三百万元(指
日币,下同),看来是说谎,至少得五百万元。再加上化妆品,还有带走的五百万
元现款,合计要超过一千万元。”
  “噢,一千万元……”良吉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
  “还有,父亲去世后,姐姐显然贪得无厌,正在绞尽脑汁。她从小就那样,什
么东西有了还要,她十分讨厌我和三姑娘。三姑娘比姐姐小十岁,什么事都不在乎。
而我只比姐姐小四岁,却无论什么都得受她的气。我好像就是为着她而生下来的。
婚事也同样,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把招婿入门的事丢给别人,自己抬脚走了。
结果呢,刚过三年又回来了,毫不客气地成了掌管家计的女儿。当然,如果定下来
由我们继承店业倒也另当别论,而她是在父亲未亡之前回来的,极力争夺继家女儿
的地位,她真是太过分了。难道是她命好?而我,总是因为她而吃亏、受气……”
千寿的两眼含满了泪水,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只是想得太多了,用不着太激动,不都是你骨肉姐妹么。”
  良吉为了安慰千寿,像哄着小孩似的说。
  “我想得太多?你说什么呀!姐姐说她不再嫁人,也许还往这个家里招婿呢。”
  “什么?姐姐也要招婿,往这个家里……”良吉顿时也激动起来。
  “是的,刚才在服装室门口,姐姐亲口说的。这样,还不知道三姑娘会说些什
么呢。”
  “什么?三姑娘也……”良吉说着,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来,把挖苦的目光
投向千寿。
  “这么说,一家也许要招进三个女婿了,这倒是世上没有的新鲜事。三个姑娘,
每人招了个男人,分头计算着自己的应得。女人嘛,都是骨肉姐妹,三个外姓男人
还不背地里斗心眼,耍手腕!招婿入门,本来就议论纷纷,再如此各自招婿,岂不
乱成一锅粥?”他嘲讽般地笑了笑,问道:“那么,父亲死前,真的没向三个女儿
讲明后事?”
  “是的,什么也没说……”
  “除此之外,平时什么也没说吗?”
  良吉生怕千寿忘记了,极力启发她。千寿摇了摇头,说:“这件事确实奇怪,
父亲从来没说什么。对父亲来说,把这里的一切财产都看成是母亲的,而当母亲六
年前死去时,虽然一切都变成他的,但他似乎不那么认为。也许临终前也一直认为
是别人的财产呢。”
  “那也难说呢,可我毕竟还是这家的女婿,为什么不和我说,偏偏向宇市先生
讲?”
  千寿无言以答。千寿只对父亲不向女儿说而向宇市说感到不满。可从良吉的角
度一想,父亲对女婿也瞒着,确为怪事,她一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总不见宇市的影子,他怎么了?”她气冲冲地向着默不作声的良吉问道。
  “姐姐刚才也同样问过这个。自从葬礼过后,宇市先生几乎没到店里来过。”
  “他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像在调查家中拥有的不动产。四五天前登记所曾来过电话,因为宇市先生
不在,我去接了,是奈良的鹫……不对,是一家叫鹫的登记所打来的电话。
  “从奈良来的?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在那里的山林登记价格和砍伐出来的木材数量,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
事,只听说矢岛家在大阪有土地和出租房屋不动产。还有山吗?”他突然试探着问
千寿。
  “关于山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姐姐恐怕也不会知道。或许只有宇市一个人
知道矢岛家这些很早就有的财产。”
  “这么说,宇市先生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对这个总是装着傻乎乎,动不动就
变聋的人,该如何周旋?这方面……”
  良吉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外边传来藤代的喊声:
  “二姑娘。”
  千寿急忙抬起头来,把桌子上的茶碗收拾了一下,拉开了门。
  “我打搅你们了吧?”姐姐藤代好像没在意刚刚发生在服装室的那件事,站在
门外说。
  “不,没什么……怎么,有事?”
  “嗯,有点小事……”
  她抱着一个小绸布包裹,迈步进门,坐在良吉对面。
  “正好,良吉也在。”
  说着,打开包裹,取出一张白纸,摊在桌子上。
  “在这上边请你写上几笔。”
  “写几笔?什么意思?”千寿疑惑不解。
  “关于刚才那件事,今后,我不希望你动我放在服装室的衣服和一切物品,我
让你在这张纸上写个保证,保证今后不再动我的东西。”
  藤代的脸色毫无变化,将纸推到千寿面前,千寿的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呀,都是自家人,只是看看姐姐的衣服难道也不行吗?干嘛又让我
保证,又让我写的,怪吓人的。”千寿颤抖着嘴唇。
4
  “吓人的是你,你想看看我的衣服,为什么要偷偷地钻进去呢?你肯定有别的
目的。你表面老实、安静,没想到心却如此冰冷。好,你写吧,写了保险些。”藤
代嘲笑着说。
  “姐姐你的心才冷呢!为所欲为,贪得无厌,总是黑着心肠,谋算着什么……”
  她伸手想扯下桌上那张纸,良吉赶忙制止了她。
  “我来替千寿写好了。”说着,他取过纸来。
  “干嘛非要写那种东西?你为什么听姐姐的?……你不用管。”
  千寿两眼冒火,想从良吉手中夺过纸来。
  “在家族会之前,此事不要声张出去为好,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良吉安慰着千寿,拉着她的手,走到藤代的面前。
  “我这就照您的吩咐去写,请稍候片刻。”
  说着,从壁橱里取过笔砚,把笔蘸满了墨汁。保证书
  藤代姐姐:
  保证不再动姐姐藤代放在服装室以及收藏室内的衣柜、衣箱、文件箱和其他所
有的家具。千寿
  三月七日
  良吉挥笔而就。
  “这么写可以吗?”他显得有些殷勤,把保证书递给了藤代。
  “谢谢,这就可以了。大后天的家族会上,不会让大家知道这件事的。”
  说着,她收下保证书,又笑着走了出去。
  雏子在热腾腾的蒸气中,满脸通红,不断擦着额头上的汗。长桌上并排放着的
煤气盘上的锅冒着热气,三十坪(注:一坪约等3.36平方米)的烹饪教室里挤进来
四十多个学生,屋里热得如同蒸笼。
  位于本町第二条街道上的淑德烹饪学校,因地处北船厂中央,所以本町一带商
家的女儿来学习的很多,教室里总是被装扮得五彩缤纷,每天不论何时,都很难找
到空位子。
  正面讲坛上,有一块烹饪案板和一块大黑板。黑板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以便把
讲师的一切烹饪手法都反映出来,使坐在后边的学生也能看清楚。
  雏子的位子在最后面的烹饪台旁,她正按照讲师所讲授的那样,练习着做菜。
今天的菜单是冷盘、清汤、红烧大马哈鱼、奶油鸡块等四种。在家里从未与西餐沾
过边的雏子,这次亲手做起西餐来,可总比别人多费时间。调配煮鸡的奶油汁更难,
向牛奶里面加面粉、干酪粉,将鸡肉放进去煮,要煮得不老不嫩,不稠不稀,那确
实要功夫。她没学会掌握火候和调料的位置,只是几次掀开锅盖,用一个大勺从里
边盛点汁来品着味道。
  “雏子,你的还没好吗?我的可快好了。”站在雏子身边烧着大马哈鱼的西冈
密子兴冲冲地问。
  “稍等一下,就快好了……”
  雏子回答着,向在她和西冈密子对面正在做拼盘的两个人看了看,他们快要做
完了。他们四个人为一桌,每个人分别做一道菜。其他三人的菜都做好了,只有雏
子还没有做好,也无法坐下来品尝。雏子再一次尝了尝奶汁的味道,把火扭小。
  “你们家里总是吃船场这一带的菜肴吧?看你的操作,和西餐无缘啊!”密子
知道雏子家里的底细,半开玩笑地说:“前些日子,你父亲的葬礼可真隆重啊!把
整个光法寺全占满了,十五个寺庙的僧人都去念经,还摆着三百对芥草,可成了大
新闻了。总共花了多少钱!”她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雏子。
  “那些事,我怎么会知道……”雏子毫无兴趣地回答着,又掀开了锅盖。
  “外边都猜测说你家的葬礼花了五百万,前几年又改建房子,又举行婚礼,这
次的葬礼又花掉五百万,照此看来,矢岛家真是百万富翁呦。”
  “那是按我父亲的遗言去做的,又有什么办法。从念经僧人数到芥草的数量都
是他亲口交代的……”
  “什么?连僧人的人数也……”
  密子大声地嚷嚷着,雏子吃惊地向四周望着,每个桌子旁,人们都在忙着炒菜、
配料,谁也没留心这里的吵嚷,讲师也站在前排的桌子旁边忙着指导。
  “讨厌,你怎么用那么大的声音问人家葬礼的事……”雏子瞪了密子几眼。
  我是想问问你父亲留下了什么样的遗言,大买卖家主人的遗言,自古以来都是
些关于买卖上的事,尤其要留下关于遗产分配的遗嘱……对了,最重要的是遗产分
配,你们家打算怎么办?你们有姐妹三人,也许会麻烦些,有个出了嫁又回来的大
姐,又有招了门婿的二姐,你到底怎么办呢?”
  雏子和这位同是纺织业商人的女儿,同在一个学校,又同时毕业。密子对雏子
的家事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好奇心。
  “那种事,我自然不会清楚,大后天就举行家族会……”她略带怒气地说。
  “是啊,在家族会上决定,对你更为有利。你若能继承大笔遗产的话,人长得
又漂亮,又是名门闺秀,提亲的人就会挤破门呦。”她羡慕地说着,深深地喘了口
气,“可是,像你们家里那样固守陈规,烦琐复杂,可真让人透不过气来,真受不
了呦。要是我的话,我早就逃脱开那样的家,一个人住在公寓了。”密子说着,用
铝漏勺把炸好的大马哈鱼从锅里捞了出来,然后向对面看了看,“哎呀,人家那边
都做好了,让你们久等了,实在抱歉。”
  密子和雏子赶忙把自己做的菜盛在盘里,又摆在桌子上。对面的两个人是来自
芦屋(注:地名,位于兵库县南部)的身穿上等西装的年轻人,同商家出身的密子
和雏子并不熟悉,他们坐在同一桌上,一边品尝着,一边简单地打着招呼。
  品尝结束后,实地指导和讲课告一段落,剩下的只是洗刷整理餐具,然后回家,
雏子和密子赶忙收拾好自己的餐具,准备回家。
  “今天顺便到什么地方玩玩好吗?”
  密子拉直了自己的淡紫色外衣的衣襟,淘气般地笑着,每周出来上两次烹饪课,
回去时总是如同出笼的小鸟般游玩一番。这是两个人的不公开的乐趣。
  今天不行,现在要到住在今桥的姨母那里去。
  “干吗非今天去不可?”密子不满地说。
  “你这次就忍耐一下吧,今天我必须去。”
  雏子歉意地拒绝了她,两个人一块离开学校,一起走到安土町拐角的地方。
  “好吧,咱们在此分手吧,实在对不起你。”
  她再次向满脸不高兴的密子表示了歉意,一个人朝着今桥方向走去。
  雏子顺着那条大街走着,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商店。这里原来可不像这么繁华,
现在呢,又是布店、毛纺织品店,又是纤维商社,到处都是繁忙的喧闹声。
  在这片既有着过去的风貌,又有着现代化样式的街道里,每天都在上演着新鲜
的商场故事,每天都有新的面孔出现,每天也有很多家店铺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
但所有的商店都不像雏子家布店那样,保留着木格套窗的格式,而且在柜台后边排
列着积存布匹。说实话,矢岛家的一切都充满着与众不同和不谐调。当然,所有的
这一切,都与雏子无关。她没有那个能力去评论孰是孰非,当然,她也没有兴趣去
改变这一切。
  顺着这条大街,雏子边走边想着一些心事。但西冈密子的话老是在自己耳边回
响着:
  “住在你们那样的家里,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如果我是你的话,早就不在那
里住了,随便搬进一间公寓也比那里好啊。”
  密子讲的话,虽然和平常一样不太中听,但这一次,真真正正地从心底触动了
雏子,雏子在心里盘算着,经密子一点,她的心开始动了。
  确实,从小到大,她都像是一只不闻世事的金丝雀,被关在笼子里,她只认识
她的姐姐们,对于外面几乎一无所知,如果不是高中毕业后执意要去烹饪教室学习,
恐怕雏子至今都不知道外面居然还有这么大的一片天地。
  她对家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已经产生了反感,当然,她并没有去说什么。
  而且,她对两个姐姐的争风夺利抱有反感,但一介入她们中间,却又挣脱不出
来。
  因此,对雏子来说,每周去学习两次烹饪简直就像牢房里的犯人出来放风一样,
是她生活中最快活的事了。更何况这里还有她的好朋友密子。
  拐过今桥的弯道,雏子向北浜方向走去。
  边走边想着今早那个蹊跷的电话,那时她正准备去学校,那个分家单过后几乎
从未给她打过电话的姨母突然来电话,说让她下课后顺便去她家一下。
  不等雏子再说什么,姨母便挂上了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
  没办法,雏子无论如何也是要来一趟的,毕竟姨母是长辈。
  今桥这里的矢岛商店也和雏子家里一样,挂着印有“岛”字的店帘。姨母芳子
和母亲松子本是同胞姐妹,祖母和祖父活着的时候,特意让她们把家分开,为了她
们彼此有个照顾,便在不远处的船场一带,开设了一家全新的矢岛商店。
  唯一不同的只是姨母这里的矢岛商店的字号里,加了个“中”字——“矢岛中”
商店,以示区别。事实上,即便这样,刻薄的姨母依然不满足,认为父母对自己不
好,把自己赶出了矢岛家,并且数十年来一直耿耿于怀。
  一掀开店帘走进去,迎面便是堆积如山的原色棉布,叔父矢岛火治郎从账房里
看到了雏子。
  “你来了,我们一直等着你呢。”
  叔父从老花镜下透着微笑,快步迎了出来,然后领着雏子穿过种满树木的庭院
进入内院门。女佣人迎了出来,把雏子带到靠里边的夫人房间。
  姨母坐在十张草席大的房间里的茶具柜前,旁边放着手炉,她见雏子进来,绽
开满脸的笑容,那笑容与雏子已逝去的母亲一模一样。
  “雏子,乖孩子,你总算来了,吃过午饭了吗?”
  “噢!在烹饪教室吃过了。”
  “是吗,那快来喝杯茶吧……”
  说着,从身后拉开茶具柜,取出一套小茶壶和茶杯来。
  姨母一边泡着茶,一边殷勤地问道:
  “怎么样,过了二七忌,家里安静了吗?你的两个姐姐怎么样?”
  “藤代姐姐她们也许都累了,葬礼之后哪儿也没去,总是待在家里。”
  “是吗?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那么,宇市先生呢?”
  雏子看了看姨母,但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急事来,倒是一直在问这些无关紧要的
事。雏子想,姨母急切地把自己叫来,这会儿怎么倒不着急了呢?她决定不再等下
去,于是她开口主动问了起来。
  “早晨的电话为了什么事?有什么急事吗……”
  “是啊,是啊,重要的事不说怎么行哪。”姨母一听雏子问起来,便佯装着急
地说道。
  只见她又打开茶具柜旁边的小文件柜,取出一个大白信封来,满脸笑容地说道

  “这个,是准备给你介绍的对象的照片。只是想到刚过二七忌,我怕不太好,
所以拖到现在才找你谈呢。这件事老早以前就提过了,对方可是个好人家呢,来,
你先看看对方的照片。”
  说着,姨母从信封里取出特意贴在硬纸板上的照片,放在雏子面前,她靠近雏
子,热心地介绍说:
  “这小伙子是安堂寺町一家铸造厂老板的儿子,这个老板家生的全是男孩,这
小伙子排老幺,所以他和他们家都愿意他去做上门女婿。年龄比你大四岁,今年二
十六岁,还是个大学生呢,不久前刚从大阪市大学毕业,现在在家中帮着父亲兄长
经营生意。他五个哥哥都已完婚,娘家都是好人家,亲戚中多半是些买卖兴隆的商
人。哎,怎么样,长得也不错吧?”
  雏子脸有点发红,她略微看了看照片上的人,正如姨母所说,照片上的人五官
端正,面目清秀,像个演艺明星,如果姨母不说,恐怕谁都不相信他已经二十六岁
了。
  “怎么样,正好般配吧?人家比良吉那号人可强一百倍,他可是大阪市内一流
人家的公子,能答应做上门作婿,可是很不容易的了。这么好的婚事,打着灯笼也
难找啊。”
  迄今从未关心过雏子婚事的姨母,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对这种事如此热心。
雏子觉得很是不解。雏子看完照片,说:
  “家里还没定是让我招婿,还是嫁出去呢。也许会嫁出去的。”
  “什么?要你嫁出去……谁这么决定的?”姨母急切地问。
  “只是我这么想,谁也没有决定。”
  “真是的,吓我一跳。没定就好。我以为藤代或是千寿瞎说一气呢。”
  “不会的,姐姐她们不会那样的!”雏子略有些惊讶,她连忙帮着姐姐辩白说。
  姨母把腿伸了伸,放低了声音,神秘地说:
  “雏子,现在你的爸爸妈妈都已经去世了,只剩下姐妹几个,女人之间可大意
不得呦。首先,你想想,藤代出了嫁又回到娘家来,竟又以统管家计的女儿自居,
葬礼那天也是如此,凡事她总压着千寿一头,想方设法大出风头,她到底怎么想的
呢?恐怕你们都是想不到的。你二姐千寿,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她丈夫良吉看起来
也老实得很,其实呢,她俩都是精明人,良吉为了他们两口子不吃亏,早就把很多
你根本没想到的事情都考虑到了。所以,对于招婿上门还是嫁出去,你可别想得那
么简单。总之,你千万不能答应嫁出去,留在家里招婿上门,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该
得的。不然,你会后悔的。”
  姨母越说越激动,脸色也变红了,她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些话,终于停了下来,
然后用探询的眼神看着雏子。
  “话虽那么说,可我才不愿管这些讨厌的事呢。”雏子望着姨母,眨着有些不
解的眼睛,显然,雏子并不把结婚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嗳,我的乖雏子,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才特意把你叫过来,别担心,
一切有我呢。有什么难事,跟我说好了,我会帮着你的。雏子,你别怕,你的处境
我最理解,因为以前我和你也一样,当别人的妹妹吃了不少亏,只能吃残渣剩饭,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能让步,不然的话,以后可就惨了。”
  姨母有些同情雏子。她想起很早以前,就是迫不得已才从本家分出来。
  “大后天开家族会,定了由谁召集了吗?你认为会有人缺席吗?”
  “我不知道。”
  “关于后天的家族会,你的两个姐姐说了些什么?”
  “噢,两个人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鬼才知道她们在想着什么,说老实话,现
在还真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呢。”
  “宇市先生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葬礼以后,我都从来没有见过他呢。”
  “良吉呢?”
  雏子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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