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物架中间那层的门开着,翔二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那里,发现放在里面的一张LD影碟约被抽出三分之一。
翔二不禁来了兴致,从沙发床上站起身。置物架的这一层基本上放的都是动画片影碟。哥哥一直很喜欢看动画片,高中时好像还参加了一个名叫“动画研究会”的兴趣小组。
被抽出的LD影碟是《风之谷》。翔二虽然不像哥哥那样对动画知之甚详,至少这部作品还是看过的。
打开封套一看,里面没有影碟。
翔二拿着封套走到视听设备前,打下影碟机开关,然后按下“OPEN”按钮。机器微微震颤后,光驱随之弹了出来。
《风之谷》的影碟就在里面,印有“SIDE2”的一面朝上。
5
离开705室,翔二并未在电梯前停留,而是朝楼梯间走去。
哥哥伸一向来很讨厌下降的电梯。他说,电梯下降时身体好像一下子浮在半空中,那种感觉让人恶心得不得了。因此,即便是小时候跟母亲去百货商场买东西,哥哥也坚决不乘电梯下楼。所以,住在这栋公寓里时,哥哥说不定都是特意走这个楼梯下楼……
翔二从七楼慢悠悠地往下走,中途一个人都没碰到,也没有听到刚才婴儿的啼哭声。不知为何,翔二突然有一种在即将被拆毁的荒废大楼内徘徊无措的感觉。
第16节:返乡(10)
快要走出公寓时,他突然想去看一看大楼门厅墙壁处的信箱。信箱全部采用数字锁设计,但“705”信箱的门并没有上锁。
信箱里面放着几封信件。一封是电器店的特价宣传单,另一封是录像带店寄来的新到商品介绍。另外还有……
好像是一封私人信件。
印有可爱恐龙插图的淡绿色信封上面,年轻女孩笔迹的圆形文字整齐排列着。信封背面写着寄信人的姓名:三泽千寻。地址是东京都世田谷区北泽,离翔二现在居住的学生公寓很近。
(三泽千寻……)
翔二没听过这个名字,当然也从未听哥哥提起过。大概是哥哥的女朋友吧。或者只是单纯的女性朋友?说不定是哥哥在东京上专修学校时认识的朋友。
翔二看了看邮戳,十月二日——是昨天。信件送到这里的时间可能是昨天或者今天,也就是说寄信人或许还不知道哥哥已经不在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当场拆开看一看。
翔二把三封信都塞进外衣内口袋,像被外面突然响起的雨声驱赶着一般,奔跑着冲出了门厅。
音乐声随着暗红色的风,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旋律虽然欢快,却暗含着些许哀愁……
令人联想起红色的小丑。
陡峭的悬崖边,挡住去路的无底深渊。
背对着深渊的小丑,装出一副丝毫未发觉自己身处悬崖峭壁的模样,拼命地挤出笑容,不停地跳着舞。
多么滑稽。
多么愚蠢。
多么可悲。
啊!多么……
静止在黄昏之时。延伸至永恒的瞬间,幻觉消亡。
静止在黄昏之时。
现在,真实就在那里。就在这个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
五个红色的人影。
第17节:邂逅(1)
第二章
邂逅
1
眨眼之间,雨势越来越急。
跨上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骑了还不到一分钟,翔二已经被从头到脚淋个透湿。他将上半身拼命地向前弯,带着一种有如在海浪中游泳般的感觉,握紧车把,踩着沉重的脚踏板。没有油润滑的车链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起来简直就像自己膝盖骨摩擦的声音。
大颗的雨点打得脸生疼,冰冷的雨滴流进眼睛里,模糊了狭窄的视野。被大雨笼罩的翔二,在得知哥哥的死讯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回到位于阿瓦多町的家时,已经下午五点多钟,离日落的时间不远了。
雨势越发激烈,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不及将贴在前额的刘海捋上去,翔二把自行车速度降到最低,打算直接冲进门内。
——就在这时。
“啊!”
他惊叫出声,在刹车的同时用力扭转车把。在前院的小路上,他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
尽管没撞到人,自行车却因紧急刹车而一下子翻倒在地。翔二被甩出,摔到了庭院里的草坪上,右肩和胸口重重地撞到地上。
“没事吧?”
有人这样问道。声音有些模糊,是个语调温和的男人的声音。
“喂,小伙子!”
喘不上气,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音,像难听的口哨一般。翔二趴在濡湿的草坪上,拼命地调整呼吸。他一面咀嚼着窜入口中的泥土味,一面吐出从昨晚起就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太差劲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男人跑过来询问:“哎?你说什么?”
翔二脸贴在地上左右摇摇头,忍着痛撑起手臂。
“没受伤吧?”男人担心地询问。
翔二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裤子,带着一种想直接融化在雨中的心情回应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我……”
“错不在你。”
男人语调平稳地说着,把自己撑着的透明塑料伞举在翔二头顶上。
“受伤了吗?”
“……没有。”
翔二站起身来,总算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对方身穿双排扣黑色西装、白衬衫,打黑色领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或许更年长一些。偏瘦的体形与翔二很相似,个头却比翔二高出好几厘米。瘦削的脸庞上架着一副无框圆眼镜,略有特色的长发垂落在肩膀附近,与他的服装完全不搭调。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翔二对此很是吃惊和困惑。他移开目光,不去正视这个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男人。
“你是这家的人?”
男人开口问道,不顾自己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一个劲地给翔二撑伞。
翔二微微抬眼,点了点头。
“是翔二君吗?”
“……嗯。”
翔二走出雨伞,向倒地在旁的自行车走去。自行车车座横倒在地,车把也歪得厉害。
“你是……”
翔二慢吞吞地扶起自行车,转头询问男人:“请问……莫非你是家兄的朋友?”
“朋友?嗯,也可以这么说。”男人答道。
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点落寞。
“我叫占部。占部直毅。”
“占部先生……”
“伸一君时常提起你,说你今年刚考上大学。”
第18节:邂逅(2)
几滴雨珠滴落在占部的眼镜片上。看着镜片背后闪闪发光的深棕色眼瞳,翔二再次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似曾相识感。
“我以前是补习学校的老师,曾经教过伸一君。那之后我们偶尔会聚一聚,一起喝几杯。”
“补习学校的老师?”
“现在已经不干了。”说着,他略微耸了耸肩。
翔二开口问道:“你是来给家兄上香的吗?”
“前些日子我出去旅游了,完全不知道这场意外事故。昨晚回家听人说起,很是吃惊,所以……”
“谢谢你特意过来。”
“别站在大雨里说话了,赶快进去吧,会感冒的。”
“——说得也是。”
“你喜欢喝咖啡吗?”
突然被人这么一问,翔二不由得心生疑惑。对方见状便从早已湿透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盒没用完的书式火柴,递给翔二。
“在市民公园北侧,有家叫做‘飞行船’的咖啡馆,我家就在那里。那家店屋顶是红色的,很好找。”
翔二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火柴盒上,鲜艳的红色外包装上印着那家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欢迎你随时来玩。有关伸一君,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
“……嗯。”
“那回头见。”
他轻轻举起拿着伞的左手,从翔二身边离开。
“打起精神来!”
他静静地转身,迈步离去。直到对方穿过大门,背影渐渐消失不见,翔二仍伫立在原地,任由连绵不断的雨点打在身上。
他说想问我关于哥哥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他想问的事情和这次的“意外”有关吗……
翔二轻轻地将手中的火柴盒装进外衣口袋,然后捂着发痛的肩膀,推起沾满泥浆的自行车朝玄关走去。极其讨厌下雨的帕皮打着响鼻,躲在屋檐下等着他。
2
母亲贵志惠已经回到家中。
看到被淋成落汤鸡的儿子,她惊得瞪大双眼,大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饭冢节子慌忙去取替换的衣服。
翔二逃也似的跑进浴室,淋了个热水澡。身体完全被冻透,映在镜中的面孔像病人一样苍白。摔倒时撞到的右肩明显青了一块,一碰就隐隐作痛。
冲完澡后,翔二默不吭声地上了二楼,躲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是他从小到大的卧室兼学习的地方。在京都上初中时,学校是寄宿制,他只有放假回家才会在这里睡觉和学习。这里有他的回忆,也有让他留恋的东西,但如今不知为什么,这里看起来似乎也成了“异国”的一部分,像几百年无人造访的石屋一样冰冷,唯有空荡荡的空间格外显眼。
第19节:邂逅(3)
他随意地仰躺在床,单手搭在额头上,闭上双眼——好累。身心俱疲,累得一塌糊涂。
“晚饭前,就这样一直躺着吧。”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激烈雨声,翔二如此想道。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坠入了梦乡。
在这短暂而不稳定的睡眠中,翔二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暗红色的天空。
暗红色的云雾。
吹来的风也是暗红色。然后……
狂乱而喧嚣的音乐声渐渐传来。
这里?这是哪里?
(流星马戏团再度献技!)
滴答。
滴答……水珠滴落的声音。冰凉。
(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
“准备好了吗?”似乎有人在说话。
“……笑啦!”
(阔别十五年的……)
“地藏菩萨,笑啦!”
小小的、白白的手臂环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屏息静气、侧耳倾听……
世界就在那里,被切成圆形。
3
“翔二,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母亲恨恨地盯着终于从二楼下来的儿子,用一种像是故意压抑着感情、冰冷的声音说道。虽然她的语调比昨晚电话里的声音冷静了不少,但还是可以听出她内心的怒气依然未减。
“住的地方一直没人,你跑哪里去了?一天两天还好说,你说你出去了多长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
晚上八点多,翔二和母亲隔着大型餐桌面对面坐着。
母亲身后——与餐厅相连的宽敞客厅的沙发上,刚刚回家的父亲政信正坐在那里,他一副对妻儿漠不关心的模样,单手托着一杯白兰地,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书。
母亲重复了一遍:“别不说话,给我好好解释!”
翔二抬起头,却无法正面承受母亲射来的目光。他将视线移到斜上方,在那里,天花板上垂下的豪华吊灯正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家里人遇到了多么伤心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哥哥去世了,而身为弟弟,守灵和葬礼你都没露面。别人问‘翔二君怎么了’、‘翔二怎么没来’,你说我和你爸爸该怎么回答人家。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打了多少次电话都没人接,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些话究竟该对谁说才好呢。你到底……”
“我去京都了。”
翔二看着豪华吊灯的灯光,用含糊不清的声音答道。
“上星期五去的,去了一星期。”
第20节:邂逅(4)
“京都?”
母亲皱起细眉,表示怀疑。
“去干什么了?去了那么长时间?”
尽管翔二完全可以编造一个让母亲满意的答案,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并没单纯和愚蠢到认为对父母说谎这种行为就是“恶行”。只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撒谎”,有可能让自己的内心更受伤害。
他回答:“去见个朋友。”
这绝不是“撒谎”。
“朋友?”
母亲眉头皱得更紧了。
“什么朋友?”
“高中时候的朋友。”
“叫什么名字?住在京都的哪个地方?”
简直就像刑警在盘问一样,翔二边这样想,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打算表现出一副“我不想说”的样子,但这种举动无疑会让母亲大受打击。事事对父母言听计从、没有任何“问题”、不让人操心、成绩优秀且品行端正的儿子,一直以来,母亲都对这样“好孩子”形象的翔二很是满意。
“翔二,你……”
母亲颤抖着说到一半,然后大声叹了口气。
翔二再次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你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翔二打断母亲的话,用硬邦邦的语调重复着同样的话。
“对不起,家里出了大事,我却……”
“别责怪他了,贵志惠。”
“啪”的一声把书合上,父亲缓缓地从客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拿着酒杯走来,在椅子上坐下。
“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翔二也是个大学生了,独自出去旅行也没什么。但是逃课去的话就不好了。”
“因为考试刚刚结束,基本处于停课状态。”翔二辩解道。
这绝不是“撒谎”。不过,在九月份举行的上半学期考试中,他一科也没好好考。
“是吗?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父亲放下酒杯,从容地抱着胳膊说道。
“不过,翔二,今后如果长时间不回住处,一定要告诉我们你去了哪里。我们这样做并不是想要管束你,你现在还是个学生,而我们是你的监护人,听懂了吧?”
父亲的语气和往常一样温和而没有商量的余地。翔二觉得,父亲对他自己的言行以及支撑着这些言行的价值观怀有绝对自信,所以他才能在任何时候都“温和而不失威严”。
“还有,大学的学业可不能松懈。那边医学部里有很多我认识的教授,但他们不会因为你是熟人的儿子就额外照顾你。我嘱咐他们对你更要严厉一些呢,你可要好好努力。”
第21节:邂逅(5)
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T大医学部的父亲津久见政信,不但是这座地方城市唯一一座综合医院——博心会医院的院长,而且还是一位全国知名的优秀外科医生,许多患者不惜远道而来请他做手术。翔二过去一直很尊敬父亲,以拥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曾经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但是……
“你这孩子脑子聪明,我和你妈妈都相信你。我想你一定不会辜负我们的信任。”
他一如既往地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父亲模样,阐述着“正确主张”。可现在,这一切为什么会让自己有种烦躁的感觉?这种不可言喻的虚伪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太不争气了。”
“……没了我这个累赘,他们觉得轻松多了。”
刚才在日式房间直视过的哥哥遗像,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哥哥是怎么死的?”翔二突然抬头发问。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哥哥的死因?”
“那件事……”父亲似乎有些惊讶,支支吾吾地说道,“你妈妈应该跟你说了吧?”
“听说哥哥是从公寓的阳台上摔下来的……是场意外?”
“没错。”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真的是意外吗?”
父亲紧紧地抿着嘴唇,重复道:“没错。”
翔二看到父亲略白的粗眉毛不自然地抖动了几下。
“问这些干吗?”
“我听人说哥哥有可能是自杀。”
“怎么可能!”
父亲当即否认。母亲在旁边又大声叹起气来。
“这种无凭无据的话是谁说的?”
“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哼,原来如此。”
父亲的表情变得很阴沉,他端起放在桌上的酒杯送到嘴边。
“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们总是爱散布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
“可是……”
“实话跟你说吧。”
父亲说着,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翔二。
“伸一最近经常服用安眠药。虽然没告诉我们,不过,听说他曾去医院看过失眠症。发生意外那天,伸一吃过安眠药,还喝了啤酒,酒精增强了安眠药的药性,导致他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去了阳台,不小心跌了下去。这纯粹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事故。”
“……”
“看你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为什么认定是‘意外’呢?也有其他的可能,你们没想过吗?”
“不是自杀!现场没有留下遗书,而且伸一根本没有理由自杀。他过得事事顺心,不是吗?”
第22节:邂逅(6)
这一刻,翔二第一次感受到父亲说话时的“傲慢”。他不由得咬紧下唇,竭力抑制住想问“为什么”的冲动。
为什么让别人去整理哥哥的房间?为什么你们不亲自整理哥哥的遗物?为什么……
“你很清楚吧。”
似乎看到哥哥在卑怯地微笑着。
“算了,事到如今,大家都不要想太多。”
之后,餐桌上父亲和母亲都对“意外”一事只字不提,简直就像从来就没有过哥哥伸一这个儿子一样。
4
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翔二便离开了餐桌,尽管肚子很饿,却有种一旦吃下去就会吐出来的感觉。看着一言不发离开餐厅的儿子,父母也只是沉默不语。
翔二来到楼梯间,准备上楼时,正好碰到从楼上下来的饭冢节子。
“哎呀,您已经吃完饭了吗?”
“嗯,吃完了。”
翔二这样回答她,想要勉强挤出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自己现在肯定是一副哭丧着脸的古怪模样。
“那个……节子阿姨。”
翔二叫住正要离开的节子。
“哥哥的守灵和葬礼,节子阿姨也去了吧?”
“嗯,是的……”
“父亲和母亲他们伤心吗?他们哭了吗?”
我到底在问什么无聊的问题啊,难道他们哭过,我就能释怀了吗?
“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有做父母的会不伤心呢。”
不知道说出这番话的节子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只见她仿佛故意似的用力摇了摇头。
“老爷和夫人对伸一少爷多少有些伤脑筋,这的确是事实,不过,他们也是在为伸一少爷的将来担心……”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
为将来担心……果真如此吗?把“将来”换成“面子”才对吧。
“对了,少爷。”节子说道。
“淋湿的衣服该怎么处理呢?衣服脏得厉害,我想,是不是应该拿出去干洗。”
“啊!行啊。我还会在这里待上两三天。”
“好的,那我就拿去干洗了。”
翔二突然想起从哥哥公寓拿回来的信件,一个叫三泽千寻的女性寄来的信……
于是,翔二问道:“我的外衣在哪?我得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放在家务间里,我帮您拿过来吧。”
“啊,不用了。我自己去拿。还有,哥哥住处的钥匙先借我一段时间。别担心,我不会弄丢的。”
翔二折回走廊,朝被称为“家务间”的小房间走去。路过餐厅时,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因为他实在不愿意被父母察觉到自己的行动。
第23节:邂逅(7)
三泽千寻的信和另外两封信件都安好地躺在内口袋里。翔二把手伸进左右两侧的外口袋,取出口袋里的东西:705室的钥匙,还有刚才那个名叫占部的男人送的书式火柴。
把钥匙和火柴塞进牛仔裤裤兜后,翔二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在确认其他两封信件都是无关紧要的广告单之后,他拆开了最为关注的那封信。
信封里面是一张对折的卡片,和信封一样的淡绿色纸板上印着可爱的恐龙插图,似乎是市面上成套出售的东西。
津久见君:
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我记得你的生日是十月七日吧(说实话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所以早点寄出……)。
人的一生,有起有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一起加油吧。
三泽千寻
PS:上次你说起的深夜古怪电话,后来怎么样了?我看你好像很烦恼,不过,肯定只是骚扰电话而已。别太在意哦!
“是生日贺卡啊。”
空白处画了一幅漫画:一个女孩骑在剑龙背上挥着手。这应该不是卡片自带的漫画,而是三泽千寻这个女孩自己画的。他边看漫画,边想象这个叫千寻的女孩的容貌。
“深夜古怪电话……”
附言里写的那些文字,莫名地在翔二心里掀起一层波澜。
“到底是什么样的电话?信上说哥哥很烦恼。这个女孩认为‘只是骚扰电话而已’……”
把卡片放回信封,翔二走出房间。当他再次轻手轻脚地路过餐厅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父母说话的声音。
“……不用担心。”
“可是,老公……”
“翔二和伸一不一样,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怎样做才对自己最有利。刚才他之所以那么固执己见,多半也是演给咱们看呢。一个失去哥哥的弟弟,做出那样的行为也很正常,不需要担心。”
(说什么呢?)
翔二站在门外,屏住呼吸。
“翔二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和伸一不一样,绝对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是啊。”
“伸一的事情,要坚持说那是意外。意外和自杀的含义可大不相同,如果家里有人自杀身亡,这绝对是津久见家的耻辱。”
“嗯,我明白。”
(什么?)
翔二感到全身血液迅速变得稀薄,呼吸困难。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说?)
翔二忍着涌到喉头的呕吐感,离开餐厅门边。不知名的厌恶感令他头晕目眩。
第24节:邂逅(8)
他捂住胸口,踉踉跄跄地走在走廊里。在他的耳畔,哥哥的幻象用干涩的声音低语道:“如何?你清楚了吧?”
“差劲的哥哥和有出息的弟弟,继承人只要一个就够了。道理再简单不过。”
(别说了!哥哥!)
“算啦,你就为我这个愚蠢的哥哥伤心一下吧。”
(不是的!不是那样……)
翔二走进洗手间,跪在马桶前不停呕吐。空荡荡的胃里吐出的只有散发着恶臭的黄色液体。
无论如何呕吐都无法平息内心的痛苦,翔二喘息着,泪水充满眼眶。他真希望世界可以在这一瞬间燃烧殆尽,彻底毁灭。
在切成圆形的世界中,万物浸染在黄昏的光芒下。
五个人影在嬉戏。
微胖的身影、瘦削的身影、细高的身影、大脑袋的身影,还有一个……
他的小脑袋上戴着红色的棒球帽。
在五人之中,他中等个头,身穿奶油色衬衫,绿色毛衣,茶色裤子,衣服穿在他身上又肥又大。
“一起玩吧!”
他的声音总是模糊不清。
“一起玩吧!”
“让我玩吧。”
在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万物浸染在黄昏的光芒下。
孩子们尽情地玩耍,忘记了时间。
第25节:访问(1)
第三章
访问
1
昏暗的公园里,翔二独自坐在长椅上。
雨已停歇。云朵缝隙处,稀稀疏疏地露出几颗星星。看来雨是不会再下了,此刻风特别大,在秋夜里鸣响出别样的音色。
走廊上不经意间听到的父母对话,痛苦地呕吐后——
翔二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碰巧遇到了母亲。她看到翔二脸色惨白,担心地问他怎么了,但翔二只回了句“没什么”,就匆匆上了二楼。翔二再一次把自己关在屋里,扔在床上。尽管恶心已然好转,翔二却觉得极度的空虚——或许也可以说是空洞,仿佛自己的心已经随刚才的胃液一起吐出,似乎稍加用力按压胸口,身体就会像蝉壳一样碎掉。
他试图让自己入睡,却没能奏效。不久,他发觉外面的雨停了,这促成了他之后的行动。
不想待在这个家里。
不想和那些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不想和他们在同一栋建筑里呼吸同样的空气……
带着抑制不住的冲动,几分钟后,翔二逃出了那个家。在大雨初霁的夜里,漫步在街上。
他记不清自己是从哪条路走到这里来的。刚才他想要拼命地思考某些事情,但又似乎什么都无法思考,头脑十分混乱,等回过神来,已经来到了这里。也不管长椅还湿着,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因为只穿着一条牛仔裤,屁股下面湿漉漉一片,感觉异常冰冷。
翔二有种失忆的感觉,茫然地举目环视四周。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的市民公园,是一个大型公园。公园中央有个广场,翔二所坐的长椅就在广场一角。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时间已是深夜十一点多。往常这里可是深夜年轻情侣们约会的首选之地,不过今晚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暴雨刚刚停歇,情侣们都不会选择到这里吧。
广场四周树林环绕,枝叶在强风下不停摇摆。稀落的路灯亮着白光,白光之外的空间被浓重的暗色所填满,仿佛盯着盯着就会被吸入其中。
大颗水珠从头顶的树枝上滴落,冰冷的水珠打在翔二的脖子上,翔二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他伸出右手,擦去水珠。
(……笑啦!)
——翔二突然想起白天在电线杆上看到的海报。
(流星马戏团再度献技!)
那个马戏团的公演地点不就是这里吗?就是在这个广场架起大大的帐篷……
海报上写着“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十五年前,翔二只有四岁,刚刚上幼儿园。
遥远的记忆深处,橘色的帐篷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出现在眼前的广场上。树林的嘈杂声变成人们的喧闹声,与欢快的伴奏声交织在一起……
(……笑啦!)
翔二恍惚间又抬手抚上脖颈,这次并不是由于水滴的缘故,而是因为心底莫名涌起的不安和恐惧。
白天看到海报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翔二为此暗暗讶异,用双臂环住前胸——浑身颤抖得厉害。
这时,他注意到有人横穿广场正中央,是两个并肩而行的人影。
(是情侣吗?)
翔二不禁想起刚在京都见过面的女朋友,他拼命摇头将女朋友的幻象驱散,然后站起身,脚下的沙石随之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对情侣回头看着他,小声偷笑。“那家伙在干什么啊”的声音隐隐传来。
翔二没理睬他们,转身离去。
明明还是十月初,风却寒冷刺骨。翔二开始后悔自己只穿了一件运动衫就跑出来的举动,寒冷使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不想回家,可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想起几个小学同学的名字,但很多年都没有联系了。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可以在深夜拜访的朋友。
“异国”这个词又从心底升起。
这里果然是“异国”吗?是我不该回来的地方吗?如果果真如此,那属于我的“故乡”又在哪里?
第26节:访问(2)
“故乡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心底有个声音突然响起,回答了他的疑问,“根本没有,如果说你有‘故乡’的话,肯定就是这里,这座城市……”
翔二出了公园,在路上走了一会儿之后,看到了那家店。他在吃惊的同时不禁怀疑,这真的只是偶然吗?是不是自己不经意间以这家店为目标,才会走到这里来的呢?
这是一座有着红色砖墙和红色屋顶、小巧玲珑的建筑物。大门旁边挂着一块椭圆形招牌,上面用白色的字写着店名。
“在市民公园北侧,有一家叫做‘飞行船’的咖啡馆……”
翔二想起那双透过无框圆眼镜看着自己的深棕色眼瞳,已经冻僵的心感到一丝暖意。
2
这家店的营业时间是上午九点至晚上十点。此刻大门上挂着“CLOSED”的牌子,但店内仍然亮着灯。
翔二从夹在腋下的小包中找到那盒书式火柴,再次确认“飞行船”这个店名之后,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哎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入耳中,虽然悦耳动听,却略显疲惫。
“真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
入口处右边的柜台内,有一个穿着红色围裙的女人,看起来比翔二的母亲年长几岁——大概不到五十岁吧。清爽的短发很适合她小小的脸庞。
“请问……”
翔二在仓皇之余,环视店内,除柜台外,只有两张能坐四人的桌子,但却不会给人狭小之感。店内整洁干净,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请问,这里是占部直毅先生的……”
“是直毅的朋友吗?”
她停下手上洗涤的工作,微微歪着头问道。这个动作,再配上她黑亮的小眼睛瞪得滚圆的表情,真是可爱极了。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直毅先生在吗?那个,我……”
“请稍等。”
她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说完这句话便走出柜台,打开位于店里面的一扇门,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翔二站在入口处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她大概是占部先生的母亲吧。
过了一会儿,占部从那扇门内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无领衬衫,紧身牛仔裤,与傍晚见面时西装革履的打扮完全不同,给人的感觉当然也大不一样。
“嘿!”
他看到翔二,却并不怎么吃惊:“这么快就来了!”
“这么晚来打扰,真是抱歉。”
“不用客气。别站在那里,随便坐。”
第27节:访问(3)
翔二在柜台旁找了个位置坐下,占部走进柜台内,来到翔二正对面,看着翔二低垂的脸庞。
“你脸色很差,嘴唇发紫,很冷吗?”
“嗯,有一点。”
“稍等,我给你泡杯热咖啡。”
“直毅。”刚才和占部一起回来的女人说道,“我先去休息了。”
“接下来我会收拾干净的,晚安。”
回了占部一句“晚安”之后,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转身对翔二说:“你们慢慢聊。”
“那是我母亲。”
待她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门后,占部开口说道。
“这家店是她经营的,我只是偶尔来帮帮忙。”
“你母亲肯定是位好母亲。”翔二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嗯,肯定不是坏人啦。”
占部边回答边推了推细细的鼻梁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我父亲死得早,那时我才三四岁吧。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而我这个不中用的独子,最近总算开始萌生感激之情了。”
“——多大年纪了?”
“五十一。”
“啊,我问的是占部先生。”
“我啊?今年十二月我就三十一岁了,我母亲是在二十岁的时候生的我。”
“是吗?真看不出来你已经快三十一了。”
“因为我没个正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的。”
说着,他苦笑一番。
“看起来显年轻的言下之意,就是说这个人没有认认真真地过日子,不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给你,咖啡。”
占部递过来一个略有些褪色的红色杯子。翔二舀了一勺砂糖放进去,又倒了一点牛奶,搅匀后喝了下去。虽然对于空荡荡的胃来说太过刺激,但这种灼烧的感觉反而让人心情舒畅。
“那么。”
占部走出柜台,在翔二旁边坐下。他美美地啜了一口自己亲手泡的咖啡之后,缓缓地叼起一支烟。
“我可以问你吗?你来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个……”
“和父母吵架了?”
翔二端着咖啡杯,无言地低下头。
“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耳边传来火柴摩擦的声音,接着便嗅到一股甜甜的烟味。占部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腮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终于开口道:“这样吧。”
“我们聊聊我的事情吧。”
“哎?”
“你肯定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我曾经听伸一君说起过你,所以对你多少有些了解。这样可不公平。”
第28节:访问(4)
他没等翔二回答,便继续往下说。
“我一九六零年出生,出生地就是栗须市,母亲的名字叫春海。我毕业于栗须市高中,是你哥哥的学长。大学时寄宿在京都……”
“京都啊……”
“是啊,听说你初中就去了洛英?”
“——是的。”
“洛英”是翔二上了六年学的学校。
“我大学学的是英语专业,我的出勤率只有普通学生的十分之一左右。那时我忙于打工和旅行,因此修完学业也花了比普通学生多一倍的时间。回到这里之后,我先是在升学教育学院栗须分校工作,就是伸一君曾就读的那所补习学校。那栋冷冰冰的大楼就在车站前,我曾在那里教一些毫无用处的应试英语,干了一年多就辞职了,也是在那段短暂的讲师生涯中结识了伸一君。”
“家兄——我哥哥当时怎么样?”
翔二抬起头,斜眼窥视着占部所在的方向。占部又点燃一支烟,泰然自若地吐着烟圈:“他是个很特别的学生。”
“他身上没有什么特别引人关注的地方,怎么说呢,他总是给人一种兴味索然的感觉,但是这和没有干劲不一样。他的成绩不算十分优秀,却并不让人觉得他是因为能力不足才没学好,他其实很有能力。但是,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觉得他自己给自己套上了枷锁。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讲师都这么认为。”
翔二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评价哥哥的人,他顿时有种被救赎的感觉,然后轻轻地吐了口气。
“有一天,他突然进了这家咖啡馆,那天我碰巧在店里,当时他并不知道这里就是我家。刚好也是现在这个季节吧,我们就是从那时开始建立私交的。”
“哥哥上大学之后,你们还一直保持联系吗?”翔二谨慎地发问。
“算是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轻轻地点了好几次头,占部又托起腮帮,陷入沉思。
“他想退学的时候曾找我商量过。”
“是吗——哥哥为什么要退学?”
问完这句话,翔二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其中的缘由。占部直直地看着前方,丝毫没有把目光移到翔二这边的迹象。
“他说过你的父亲,博心会医院的院长津久见政信是个著名的外科医生。”
“身为长子的他,自然被家人寄予厚望,希望他可以考入医大成为一名医生。他曾经也想要走这条路,但是进入大学之后,他终究还是无法继续忍耐,倒不是因为成绩的好坏,他的内心,似乎始终都不想当一名医生。”
第29节:访问(5)
“哥哥讨厌当医生?”
“嗯。这样说似乎也不太妥当,他曾经说过,他没有当医生的资格。”
资格?没有资格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