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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新月格格

_4 琼瑶(当代)
“与其在这儿哭,不如想出一个办法来!你瞧,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我说什么
也舍不得你嫁到别家去!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你也别害臊了,你对骥远到底是怎样?”
新月惊慌失措的看著珞琳,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骥远见珞琳已说得这么坦白,也就
豁出去了,往前一站,他急急的说:“新月,事关我们的终身幸福,你可以争取,我也可以
争取!假若我在你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地位,你就明白告诉我,我去求额娘,再进一次宫,再
去和太后商量商量!”
“不不不!”新月仓卒的后退,脸色更白了,眼中盛满了惊恐。“你……你……你……
我……我……我……”她苦于说不出口。“别你你你我我我了!”率直的珞琳喊著说:“你
的眼泪已经证明一切了!你分明就是舍不得我们家,不是吗?”
“那当然……”“那么,”骥远眼里闪著光彩,迅速的接了口:“你这个‘舍不得’
里,也包括了我吗?”
“我现在心情很坏,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个?”新月近乎哀求的说。“怎能不谈呢?”
骥远焦灼的说:“已经火烧眉毛了,你还不急?”“是啊!”珞琳接口:”你只要说出你心
里的意思,我们也不要你出面,我们自会处理!”她迫切的摇了摇新月的胳臂:“你就承认
了吧!你是喜欢我哥的,是不是?是不是?”
新月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在那一瞬间,已经明白过来,如果自己不快刀斩乱麻,这
事会越来越麻烦。给骥远的伤害,只会越来越重。她一横心,冲著骥远就叫了起来:
“你们饶了我好不好?不要自说自话,给我乱加帽子好不好?我承认,这大半年来,我
住在你们家,我确实把你们当作是我自己的家人一般来喜爱,但是,除此以外,我对你,并
无男女之情,行了吗?行了吗?”
“或者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呢?”珞琳急切的说:“我们并不是来质问你有没有心怀不轨
呀!就算你喜欢我哥,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有罪恶感呀,男未婚女未嫁嘛……”
“我说了我喜欢吗?”新月急了,泪水就夺眶而出。“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们明白呢?
我……我……”她瞪视著骥远,终于冲口而出:“不管太后指不指婚,我和你之间,根本没
有戏可唱,现在没有,以后也永不会有!”
骥远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然后,他掉转身子,像头负伤的野兽般,
跌跌冲冲的就奔出门去。一路上乒乒乓乓,带翻了茶几又撞翻了花盆。珞琳这一来太伤心
了,掉著眼泪对新月一吼:
“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嘛?为什么要这样说嘛?就算你真的不喜欢他,你难道不能说得
委婉一些吗?但是,我们明明相处得这么好,你居然不要骥远,宁可要那个和你素昧平生的
费扬古吗?你气死我了!你莫名其妙!”吼完,她一跺脚,转过身子,又冲出门去追骥远
了。
新月筋疲力尽的倒进椅子里,用双手痛苦的抱住了头。云娃和莽古泰默默的在门外侍
立,谁也不敢进来打扰她。
事情并没有完,骥远当晚就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惊动了老夫人、努达海、雁姬和全
家。珞琳想来想去,认为新月不可能对骥远那么无情,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八成是雁姬作
梗。她心直口快,竟跑去质问雁姬,是不是她授意新月来拒绝骥远的?雁姬一听,气得几乎
当场厥过去,在盛怒之下,忍无可忍,拉著珞琳就直奔望月小筑。见到新月,她立刻其势汹
汹的问:“你对珞琳说说清楚,是不是我要你拒绝骥远的?”
新月被她这样一凶,已经惊慌失措,往后退了退,她惶恐的说了句:“这……这话从何
说起?”
“你问我从何说起?我还要问你从何说起!”雁姬怒气腾腾的说:“我们这一家人,痴
的痴,傻的傻,笨的笨……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骥远的不知天高地厚,自有我做娘的来
教训他,你何必出口伤人?”
“我……我……”新月嗫嚅的说:“我没有恶意,伤害他,实非所愿,是迫不得已。如
果今天不伤害他,只怕以后还是要伤害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请你们不要生
气吧!”“迫不得已!好一个迫不得已!”雁姬咽著气说:“你如此洁身自爱,如此玉洁冰
清,我们家都是些祸害,真怕有损格格清誉!我看我们家这座小庙,供不了你这个大菩萨
了!”
“我懂了!”新月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我明天就进宫去见太后,一定尽快迁回宫里
去!”
“额娘!”珞琳惊喊著:“为什么要弄得这么严重嘛?”
“进宫去向太后告状吗?”雁姬逼视著新月:“你又何必这样将我的军呢?你明知道,
你贵为和硕格格,我们奉旨侍候,本就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这会儿你要迁回宫里,你让太
后和皇上怎么想咱们?难道我们这样的尽心尽力,还要落一个侍候不周吗?”从不知道雁姬
有这样的口才,更不知道她会这样的咄咄逼人。新月怔住了,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
底是明白的,雁姬的世界里,已不容许自己的存在。她还来不及回答,站在一边的云娃已沉
不住气,冒出一句话来:
“那么,依夫人的意思,是想怎么样呢?”
“这座望月小筑里,楼台亭阁,一应俱全,吃的用的,一概不缺。不知道格格对这儿还
有什么不满意?”雁姬迅速的回答。“好……”新月立刻接口,因为心情太激动了,便控制
不住语音的颤抖:“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从这一刻起,我会待在望月小筑,和你们全家保
持距离!除非是有重要的事,否则,我不出这座园门,行了吗?”
“太疯狂了!”珞琳喊:“怎么可以呢?”
“就照格格的意思办!”雁姬大声说:“饮食起居,我自会派人前来料理!”“岂有此
理!”莽古泰忍无可忍的往前一吼:“凭什么这样对待格格?叫她禁闭?这太过分!有本
事,你们管住自己家的人,让他们一个个都别来骚扰格格!”
雁姬的脸色,骤然间由红转青,难看到了极点。
新月立刻回头,怒瞪著莽古泰,用极不平稳的声音,愤愤的喊:“莽古泰!你好大胆,
这儿有你开口的余地吗?你给我跪下掌嘴!”“喳!”莽古泰扑通一跪,就左右开弓的打自
己的耳光。他是个直肠子的人,想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为新月抱屈,却苦于没有立
场说话,更气新月,不敢说出真相,宁可自己受辱!他把这份委屈和不平,干脆一下下都招
呼在自己身上,下手又狠又重。打得两边面颊噼哩啪啦响。
新月眼中迅速的充泪了。雁姬冷哼一声,看也不想再看,转身就走。珞琳糊里糊涂,激
动得不得了,跺著脚说: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呢?怎么会这样没缘分呢?怎么每个
人都这么奇奇怪怪呢?我不懂,我不懂每一个人了……”克善从里间屋内走出来,一见大
惊,奔过去就抱住莽古泰的手,哭著喊:“为什么要打我的师傅呢?姐!姐!你为什么要处
罚莽古泰呢?他是我的‘嬷嬷爹’呀!”
新月的泪,顿时如雨点般,滚滚而下了。
从这一日起,新月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她几乎足不出户,只有在极端苦闷的时候,才
骑著碌儿,去郊外狂奔一场。莽古泰总是默默的跟著她,远远的保护著她,却不敢惊扰她。
努达海拚命控制著自己,不去望月小筑,不去看新月,不去过问新月,只是,无法不去
想新月。还好,人类有这么一个“密室”,是别人没办法“窥视”的,那就是“内心”。努
达海就在自己的“密室”里,苦苦的思念著新月。新月把自己囚禁在望月小筑里,努达海也
把自己因禁在那间密室里。一个迎风洒泪,一个望月长吁,两人中只隔著一道围墙,却像隔
著一条天堑,谁也无法飞渡!
冬天,对努达海全家人和新月来说,都是缓慢而滞重的,是一天天挨过去的。然后,春
天来了。新年刚刚过去,骥远被皇上封了一个“御前侍卫”,开始和努达海一起上朝。父子
同时被皇上所器重,努达海的声望,如日中天。接著,太后的懿旨就到了。一切的隐忧都成
事实;新月被指婚给了费扬古,同时,骥远和珞琳,都被指婚了。骥远未来的新娘是固山格
格塞雅,珞琳未来的丈夫是贝子法略。
懿旨颁发的第二天,努达海带著新月、珞琳、和骥远去宫中谢恩。这是努达海好几个月
来第一次看到新月。新月的孝服已除,穿著一件大红色的衣裳。胸前,戴著她从不离身的新
月项链。她薄施脂粉,珠围翠绕,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车中,简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谢完了恩,四个人坐著马车回府,个个都是心事重重。新月低垂著头,心里是翻江捣
海,脸上是毫无表情,坐在那儿像个石像,一动也不动。努达海见新月这种样子,自己就心
如刀割,百感交集。情怀之激荡,心绪之复杂,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骥远看著新月那份出
尘的美丽,想到她即将嫁给费扬古,真是又妒又恨。珞琳想到当初四个人一起骑马出游,还
恍如昨日,不料聚日无多,难免就倍感伤情。这样,四个人都静悄悄的。车轮辘辘,真是辗
碎了每一个人的心。新月格格12/32
忽然间,骥远在一个冲动下,对新月说:
“你禁闭数月,关防严格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么样玉洁冰清的守著,终于等到了
懿旨,应该是苦尽甘来,飞雀出笼一般的开心,是不是?”
新月震动的抬了抬眼睛,苦涩至极的看了骥远一眼,简直不相信这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骥
远。
“骥远!”珞琳喊:“别把你心里的不痛快,转嫁到旁人身上去!”“不痛快?我有什
么不痛快?”骥远冷哼了一声。“指给我的,好歹也是位格格呢!”
“骥远!”努达海脸色铁青,声音中透著愠怒。“你闭嘴!”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要向新月道歉!”骥远不肯停嘴:“人家在咱们家里住了将近一
年,倒有一大半儿时间给关著!前面是为了克善的伤寒,后来是为了躲我这个瘟疫,我实在
于心不安呀……”骥远话还没说完,努达海猛然一脚砰的踹开了车门。
大家都吓了好大一跳,努达海已探身出去,对车夫大叫著:“停车!阿山!停车!”
阿山急急的停下车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努达海一把揪住了骥远胸前的衣服,怒吼著:
“你给我下车!到前头去跟阿山一块儿坐!”
骥远气坏了,一边跳下车子,一边怒气冲冲的喊了一句:
“我那儿都不坐,我走开,免得惹你们讨厌!”
喊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冲向大街,消失了踪影。
马车继续往前走。这下子,车上的三个人更是默默无语。
好不容易,到家了。新月回到了望月小筑,就匆匆的摘下了头上的“扁方”,换掉了脚
下的“花盆底”,然后直奔马厩。跳上碌儿,她一拉马缰,就向郊外狂奔而去。她心中所堆
积的郁闷,快要让她整个人爆炸了。她策马疾驰,一阵狂奔,不知道奔了多久,也不知道奔
向了何方。终于,她发泄够了,累了,勒住了马,她才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荒林里。
她仰头向天,骤然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著天空大叫:
“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
叫到声音哑了,无声了,她垂下了头。忽然觉得身后有某种声息,某种牵引著她的力
量……她蓦然回头,看到努达海正直挺挺的骑在马背上,双眸如火般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
著她。他们两个人对看著,天地万物,在此时已化为虚无。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们只有彼
此。他们就这样对视著,对视著,对视著……然后,两人同时翻身落马,奔向了对方,紧紧
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像火山爆发,像惊涛拍岸,像两颗星辰的撞击,带来惊天动地的震动,
也带来惊天动地的火花。两人的唇紧紧的贴著对方,狂热而鸷猛的辗转著。努达海一边吻著
她,一边痛楚的低喊:“啊!我要怎样才能逃开你?我要怎样才能不爱你?我是身经百战的
人呀,但这几个月来,我和自己的战争,竟战得如此辛苦和惨烈!我该怎么办?靠近你我会
粉身碎骨,远离你,我也会粉身碎骨!”三天后,努达海自动请缨上战场,去巫山打夔东十
三家军。巫山地势奇险,十三家军骁勇善战,清军已屡战屡败。前一任的绵森将军阵亡,全
军覆没。努达海的自告奋勇,使皇上大为感动,封努达海为“定远大将军”,三日后就率兵
出发了。

努达海这次“自动请缨”,有两个人的心都碎了。一个是雁姬,一个是新月。在努达海
走以前,雁姬和新月,都分别和努达海有一番谈话。雁姬是又气又怨,又妒又恨,又怕又
呕,却依旧忍不住又悲又痛。摇著努达海,她激动的嚷著:
“你宁可去死,也不愿眼睁睁看她成为别人的新娘,对不对?你是被这份荒唐的感情,
逼得无处藏身,无处可逃,这才请缨杀敌,对不对?你存心想去送死,想去自杀吗?你跟我
说个清清楚楚,让我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努达海悲哀的看著雁姬,沉痛而真挚的说了:
“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我如果不诚实的说出心里的话,我就更对不起你!没有错,
我被这段感情折磨得心力交瘁,你的苦口婆心,我也全都辜负,走到这个地步,我心中最大
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得不到新月,而是因为她的苦,你的苦,骥远的苦,你们三个人的苦,
就像一片流沙,而我就陷在这片流沙里,我愈是挣扎,就愈是往下沉,可我并不愿意就此没
顶,我还想求生,所以请缨杀敌,不是送死,不是自杀,它是一条绳索,可以把我拖离那片
流沙!”他深深的凝视她:“当我打赢了这一仗,我会重新活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我,会
是一个全新的我!让我用那个全新的我回来见你吧!”
雁姬怔在那儿,整个人都震撼住了。心底有一句话;如果你打输了呢?在这离别前夕,
这种不吉利的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新月对努达海,是比雁姬强烈多了。摒退了所有的
人,她就一步上前,用充满哀求的眼光,紧紧的看著他,用颤抖的声音,急切的说:“我错
了,我再也不引诱你了!好不好?你以后不用躲避我,不用逃开我,我来躲避你,逃开
你……好不好?好不好?只求你,不要去打这一仗!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可以不让你
粉身碎骨!请你告诉我!”
“别傻了,”他喉咙中哑哑的:“我不会粉身碎骨,我会活著回来!这个战争可以使我
脱胎换骨,突破困境,这是拯救我,也是拯救你,不让我们一起毁灭的办法,你懂吗?”
“不懂!不懂!”她拚命的摇头,泪水爬了满脸。“我只知道你要去一个最危险的地
方,我不要你去!我不让你去!”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望进他眼睛深处去。“你去了,
你要我怎么办?”“太后会把你接回宫里,过不了多久,你就……嫁了!”
“你非去不可吗?”“是!”他坚定的说:“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我!”
新月昏昏沉沉的看著他,眼中的哀苦,骤然化为一股烈焰。她的手用力一勾,他不由自
主的弯下身子,她踮起脚尖,就把火热的唇,紧紧的贴住了他的。努达海立刻伸手,想把她
拉开,但是,手伸上来,却变成了拥抱。他意乱情迷,融化在她那如火般的热情里。半晌,
他突然醒觉,奋力的挣开了她,他喘息的说:“你才说过,再也不引诱我……”
“我没有引诱你,我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是非对错,我已经顾不得了!你要去打这一
仗,我无力阻止,我的心我的情,你也无力阻止!”“请你停止再说这些话,字字句句,你
会撕碎我,毁灭我!毁了我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当初一手救了你,今天不能再一手毁了
你!你知道,在战场上,我是将军,在情场上,我只能做个逃兵!这个逃兵让我自己都厌恶
极了,所以我要上战场去,去面对我那个熟悉的战场。我走了,如果你能体会出我心里的百
回千折,就请你为我珍重!”
说完,他不等她再有说话的机会,就转过头,大踏步的走了。努达海带著大军,离开北
京城那天,新月骑著碌儿,跟著大车追了好长一段路。最后,明知不能再追下去了,她只有
勒住马,停下来,眼睁睁看著那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走远……走远……走远……直至变成
了一团烟雾,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的心,也化成了烟,化成了雾,追随他而去了。
接下来,是一段可怕的,等待的日子。
一个月以后,骥远每天从朝廷上,开始陆陆续续的带回努达海最新的消息,这些消息一
天比一天坏,一天比一天揪紧了大家的心。“据说,阿玛的大军,十天前在天池寨落败,折
损了很多人马!”“今天有紧急奏摺发到,阿玛和十三家军,首战于天池寨失利,接著,又
于巫山脚下,激战七日七夜,副将军纳南阵亡,阿玛的三万大军现在仅剩了数千人,退守于
黄土坡一带,等待支援……”“今天又有紧急军情发到,说阿玛等不及援军,又率兵攻上巫
山去了!”“听说阿玛已被十三家军,逼进了九曲山山谷中,情况不明……”努达海全家的
人,自是人人慌乱,每天忙著打探军情。大家都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新月却已魂不守舍
了。每夜每夜的站在楼头,遥望天边,担忧和恐惧使她几乎要崩溃了。就在此时,太后的懿
旨又到了,要新月和克善回宫,准备出嫁。
新月在回宫的前夕,留下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努达海的家人,一封写给太后。然后,她
卸下钗环,轻骑简装,带了一个小包袱,就要去巫山找努达海。云娃和莽古泰吓坏了,苦苦
相劝,拦住门不许她走。新月激烈的说:
“今天谁要拦我,谁就是要害死我!我要去找努达海的心意已决!不让我去,你们就拿
刀来杀了我吧!要不然,我自行了断也成!阿玛留给我的匕首还在!”说著,她拔出匕首,
就要抹脖子。两人见新月已经豁出去了,再难劝阻,立即做了一个决定。云娃留下来,照顾
克善进宫。莽古泰随新月去,保护新月赴巫山。新月还不肯,坚持的说:
“你们两个的小主子是克善,你们给我好好的保护克善,我把他交给你们了!我不需要
保护……”
“除非格格踩著奴才的尸体出去,否则奴才不可能让格格一个人走!格格要去找努大人
是尽格格的心,奴才要护送格格是尽奴才的心!”莽古泰意志坚决的说:“何况小主子明日
就进宫,有皇上太后顶在那儿,他比谁都安全。”
“罢了!”新月投降了。“要跟著我去就快走!”
新月往门外奔去,莽古泰急追在后面,云娃心都碎了。奔上前去,她拉著莽古泰的手,
真情流露的说:
“请你好好保护格格,也好好保护你自己,求求你们活著回来,格格还有克善,你,还
有我啊!”
莽古泰震动的看了一眼云娃,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掉头紧追新月而去了。就这样,新
月带著莽古泰,披星戴月,餐风饮露,跋山涉水,夜以继日的奔赴巫山去了。不管她给骥远
他们留下了多大的震撼,也不管她给太后留下了多大的震惊。她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去了。她
留给太后的信很长,几乎把整个故事,和自己那千回百转的心情,都全盘托出了。留给骥远
他们的信,却只有寥寥数字:“请原谅我,我必须去找努达海,和他同生共死!”
新月格格13/32
努达海一生没打过败仗,但,这次和夔东十三家军的战争,却一败涂地。这天,他的部
队,已经只剩下几百人了。这几百人中,还有一半都身负重伤。努达海自己,左手臂和肩
头,也都受了轻伤。前一天晚上,他还有三千人,却在一次浴血战中,死伤殆尽。这天,他
站在他的营帐前面,望著眼前的山谷和旷野,真是触目惊心。但见草木萧萧,尸横遍野。
努达海的心都冰冷冰冷了。罪恶感和挫败感把他整个人都撕裂了。这些日子来,他眼看
著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的倒下,眼看著成千上万的人死于血泊之中。虽然不是生平第一次了
解到战争的可怕,却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败兵之将”的绝望。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这
是一个悲惨的人生。而他,是一个“死有余辜”的将军。
他站在那旷野上,手中提著他的长剑。从古至今,战败的英雄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一
死以谢天下”!朔野的风,呼啸的吹过来,带著一股肃杀的气息。迎风而立,一片怆然。不
自禁的想起了项羽自刎于垓下的惨烈。“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这
不就是努达海的写照吗?想到项羽,就想到虞姬,想到虞姬,就想到新月。“虞姬虞姬奈若
何?”新月新月可奈何!他仰天长叹,手握剑柄,长剑出鞘。在他身后,他的亲信阿山带著
一群劫后余生的弟兄,全体匍匐于地。大家齐声喊著:“将军!请三思而行!”
还有什么可三思的?他回头看著众人,坚决的说:
“你们统统退下!”没有人要退下,阿山凄厉的喊:
“将军请珍重,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是啊!是啊!”众
人哀声的喊著:“咱们还可以卷土重来呀!”努达海什么都不要听,举起了手中长剑,正要
横剑自刎时,却忽然听到一个好遥远好熟悉的声音,从天的那一边,清澈的,绵邈的,穿山
越岭的传了过来:
“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你在哪里啊?努达海……我来了……我是新月
啊……”
努达海的剑停在空中,无法相信的抬起头来,对著那声音的来源,极目望去。虞姬虞姬
奈若何?新月新月可奈何?怎样荒唐的幻想!但是,他蓦然全身大震,只见地平线上,新月
骑著碌儿,突然冒了出来,她正对著营地的方向,策马狂奔而来。在她身后,紧追著另外一
人一骑,是莽古泰!
“新月格格!新月格格!天啊!是新月格格来了!”阿山已脱口惊呼。那么,不是幻觉
了?那么,是新月真的来了?努达海睁大了眼睛,努力的看过去。新月的身影已越来越明
显,新月的声音已越来越清楚:“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
“哐当”一声,努达海手中的长剑落地,他立即像一支箭一般的射了出去,奔跑中,看
到旁边的一匹战马,他跃上马背,疯狂般对著新月冲去。嘴里忘形的狂呼:
“新月……新月……新月……”
两匹马彼此向对方狂奔,越奔越近……越奔越近……在这片杀戮战场上,他们像两团燃
烧的火球般向彼此滚去。终于,他们接近了,相遇了,两人同时勒住了马,马儿在狂奔后陡
然停止,都仰首长嘶,从鼻子里重重的喷出热气来。新月和努达海也都重重的喘著气,大大
的睁著眼睛,痴痴的望著对方。好久好久,他们就这样相对凝望,谁都不敢眨眼,生怕一眨
眼,对方就不见了。然后,从新月眼中,滚落了一滴泪,这滴泪的坠落,竟石破天惊般震醒
了努达海。他喉中发出一声低喊:“新月!”整个人就翻身落马。
努达海一落马,新月也跟著滚下马背,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两人眼中就是“无限”,这
一刹那就是“永恒”。他们紧紧相拥,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全身全心,都融进对方的臂弯里。
他拥著她,吻著她,紧紧的箍著她,他已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每一下的痛楚都证明臂弯
里是个真实的躯体,于是,每一下痛楚都带来疯狂般的喜悦。
这晚,在努达海的帐篷中,新月把那个完完整整的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了努达海。她
说:
“我们已经没有明天了,对不对?”
是的,没有明天了。一个是败兵之将,无颜见江东父老,一个是情奔之女,再也谈不上
玉洁冰清。两人心中都那么明白,今夜,是他们从老天那儿偷来的一夜,也是他们仅有的一
夜。他对她深深点头,她投进了他的怀里。
“让我们彼此拥有,彼此奉献吧!今夜,就是咱们的一生一世了!我一路追过来,脑子
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求能这样活过一天,我死而无憾了!”
他拥住了她,泪水,竟夺眶而出。他那么深深的悸动著,连言语都是多余的了。他又吻
住了她,从她的唇,到她的脖子,到她的胸膛……他的吻,一直与泪齐下。这一夜,他们彼
此付出也彼此拥有,两人都不是狂猛的激情,而是向对方托出了最最完整的自己,和整颗最
最虔诚的心。
当天空蒙蒙亮的时候,努达海微微的动了动身子,这一动,新月立刻就惊觉到了,她从
他臂弯中抬起头来,询问的看了他一眼。她接触到他那深沉的眼光,读出了里面的言语。于
是,她披衣起身,束好自己的头发,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然后,默默的走到努达海的盔甲
旁,她郑重的拿起那把长剑,走向了努达海。努达海站起身子,眼光始终无法从她的脸上移
开。他看著她的一举一动,看著她的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微笑。是的,她在笑。她的唇
边,漾著那么幸福,那么满足,那么温存,又那么视死如归的笑。使他的心,因这样的微笑
而绞痛起来。她停在他面前了,举起了长剑,她静静的说:
“让我先死好吗?请你帮我,让我死在你的剑下吧!”
努达海接过了剑,眼光仍然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这么年轻,这么
美丽的脸庞!这么热烈,这么坚强的心!他的每个思维,每分感情,都为她而悸动著。这样
的女人,会让人愿意为她生,为她死,为她付出一切的一切。“好!”他点了点头。“别
怕,我下手会很快的,不会让你有太多的痛苦!”他咬咬牙,拔剑出鞘。
她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甜蜜而微醺的。她的面颊红润,睫毛低
垂,整个人像是浸在浓浓的酒里,芬芳而香醇。他看呆了,看傻了,手里的剑竟迟迟不能下
手。“怎么了?”她的睫毛扬了扬,清澄如水的双眸对他瞬了瞬。“下手吧!我们来世再见
了!”她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注视著那张脸,注视著那美好的颈项。举起了剑,却感到那把剑有几千几万斤重。他
咬牙再咬牙,就是无法对那细致的肌肤刺下去。她才只有十八岁呀!为什么该陪著他去死
呢?他的手开始颤抖,意志开始动摇。一旦意志动摇,不忍的感觉就像海浪般排山倒海的卷
过来。他再也握不牢那把剑,“当”的一声,长剑竟落在地上。
她被长剑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再度睁开眼睛,她立即了解了。“你下不了手是不是?”
她说:“你不忍心,舍不得?好,我不为难你,我自己来!”说著,她扑下去就拾起了剑,
一横剑就往脖子上抹去。他想也没想,一伸手就夺下了那把剑。
“新月!”他喊著:“你不能死!一定一定不能!你的生命几乎才刚刚开始,你怎么能
陪著我一齐死?不行不行!你得活著,老天创造了如此美好的一个你,绝不是要你这样糟蹋
掉的!”“可是我失去了你,是无法独活的!”她情急的说:“难道你还不了解吗?我连克
善都丢下了,我什么都不顾了,就是要和你同生共死的!”她忽然用双手攀住了他,眼中闪
出了希冀的光彩,喘了口大大的气,急切的说:“要不然,你也不死,你陪我活著!我们活
著,注定要受苦,注定要受惩罚,但是,我们至少会拥有彼此,”她越说越激动:“你要我
活,就陪我一齐活!我有勇气追随你一齐死,你难道没有勇气和我一齐活吗?”“不可
以!”他叫了起来:“不能再用这样的话来诱惑我!你活下去,是天经地义,我活下去,是
苟且偷生!”
“那么,就为我苟且偷生吧!”她喊:“偷得一天是一天!偷得一月是一月,偷得一年
是一年!偷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再一齐死!”“不行!一定一定不行!”他挣扎著说,内心
开始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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