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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环球航海1

翟墨(当代)
艺术家翟墨航海日志:一个人的环球航海
翟墨
[1]楔子(1)
“高烧五天,孤岛无医,风大浪高人无力,是否命归菲?”
  我发出这条短信后,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母亲,儿子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看您了。
  2008年12月,我从关岛起航回国,本来打算前往台湾,却流落在这座隶属菲律宾的无人之岛。大风把我的船吹到了这里。大雨,我着凉了,发起高烧,好几次不省人事。半醒半迷糊中,脑子里浮现起“绝望”这个念头。骨头像散了架,肌肉变得异常敏感,碰一下就疼,怕冷,海风呼呼地吹着,从没有这样怕过风,头痛欲裂。
  我挣扎着爬起来,抓起一把药塞到嘴里。这只不过是对自己的一个安慰罢了,这些抗生素是我在日照起航前准备的,如今早就过期了。
  我扯过被子——已经被海风和海水打得潮乎乎的被子——盖在身上,软绵绵地躺在船舱里发抖:就这样认输了?就这样结束了?
  不,没完,一切都没完!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
  这个声音曾出现在山东日照的海边。我还记得把“日照号”推进海里的情形。为了这条船,为了这次航行,我拉下脸皮四处求人,最终筹到一百万,这面帆才得以高高扬起。迎着别人讥笑讽刺挖苦的目光时,我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我的结束。
  这个声音随着那断掉螺丝的舵吱呀作响。在印度洋遇上风暴,船舵的螺丝被风浪打断,我用手固定着一个备用舵七天七夜,两只手臂都快断掉了,已经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船以贴着海面的姿势被浪涌颠来倒去,我随时可能被抛进水里,和“日照号”一起永远沉没海底。我想过死亡吗?想过,可没怕过。
  这个声音回荡在印度洋美军基地的码头。好几支枪对着我,我不会英语,一个动作不对劲,那些大兵们绷紧的弦就会突然迸裂,随时会开枪,打死我,然后扔到海里喂鱼。死神似乎都露出微笑,可我退缩了吗?从不想这个!
  这个声音曾游弋在莫桑比克海峡之间。嘿,现在想来他们应该是一群胆小鬼。但那时候太惊险了,黑洞洞的夜晚突然出现一条船,只远远看见一点灯光,不知道上面有多少人,不知道他们是朋友还是强盗,它像幽灵一样掠过水面,跟着我,带来不祥的征兆。我浑身冷汗,手握唯一的武器——鱼叉,想象把恐惧无限放大,脑海里是悲壮惨烈的搏杀。但我想过放弃吗?没有。
  这个声音曾卷着好望角的海浪向我扑过来。他们把那海浪叫做“杀人浪”。当它腾到半空中的时候,遮天蔽日,仿佛能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袍死神挥舞着镰刀扑过来。我有没有做过胆小鬼,发出过哪怕一声的求饶?同样没有!
  是啊,还有安琪和阿美,当然还有那位酋长的女儿,她们都有那么明亮的双眸,她们都是那么一往情深。离开她们的时候,我的胸膛里就像有什么东西被撕扯下来一般疼,每每回想起来我都无比怀念。可是当海洋召唤我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回到海洋的怀抱。我始终难以忘记她们的笑容和眼泪,可是我更加难以忘记的,是那一碧万顷之间高高扬起的风帆。
  我已经将自己托付给你了,大海!在向你朝拜的路上,我义无返顾,绝不回头!
  当海水一次次泼到脸上,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受刑的犯人时;当闷热的赤道一丝风都没有,整个世界像在一个蒸笼里面静止时;当我的脚在风浪中被划开一道口子,我自己给自己缝针时;当身上起满了湿疹,整日整夜地困扰我的睡眠时,有个声音一直在脑海中质问我:为什么来航海?
[2]楔子(2)
我不为钱,我掏干了口袋买来“日照号”,一百万都花出去了,我还在乎钞票?我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这种拿命去换的成功!我要炒作自己太简单,二十年前我就是一个扛着摄像机,带着明星四处拍广告的导演了,我又何必抛开安逸的生活,去闯荡那片生死难卜的海洋?
  迷迷糊糊中,我开始做梦(也许这段长达两年的航程,本身就是一个梦?)。在梦里,我掌着舵,夜风托起风帆,船体离开水面,在半空中飞行。黑影划过月亮,在星辉斑斓里面撑一支竹篙,我就变成了一个空中的渡客,渡向梦想的彼岸。
  是的,这个梦想激励着我一直走下来。我的童年、少年时期体弱多病,可谁都没想到被呵护着长大的我,会做出这么一件特爷们的事情!
  我证明了自己,我交了许许多多的朋友,他们看着我的国旗赞扬我,赞扬我是一个勇敢的中国人,赞扬我的海洋情结,以及推动海洋意识的做法,同时他们也开始赞美我的祖国,特别是华人华侨朋友们,他们会传递那些有我的消息的报纸,对他们来说,那个船上插着五星红旗的我,是乡愁派来的使者,来安慰他们那些充满思念之苦的岁月。
  我被这个梦感动着、激荡着,它使我迫不及待要航行在海洋上。这绝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我为它放弃了爱情,也放弃了财富。但它却是这么一件宏大的事情,从没有哪个中国人,一个人,一面帆,一条船,挑战占地球十分之七的海洋。而我,离这个目标已经触手可及。
  两年多以前,我曾抵达菲律宾,那是我从中国海域驶出抵达的第一个异国。现在,我已经完成了一个轮回。我不能躺在这里呻吟,更不能死在这里。我要继续前进!两年多的长征快结束了,家近在咫尺,我都可以听见母亲的呼唤,以及兄弟们、朋友们为我庆功的欢呼了。
  我在迷迷糊糊中,想起了在航行中看过的一个故事,是作家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
  故事讲述一个老瞎子带着小瞎子弹琴云游。老瞎子的师傅曾经告诉他,弹断一千根弦,他就可以从琴匣里掏出一张方子,去抓药治他的眼病,重见光明。一定要真心诚意地弹断一千根琴弦——这是药引子。
  老瞎子就这样弹啊弹,弹了好多年,终于有一天他弹断了第一千根弦,于是兴高采烈地拿着药方找大夫去了。老瞎子从大夫那里得到的消息让他瞬间崩溃:这张方子居然是张白纸!
  老瞎子失魂落魄地回来,却发现小瞎子病倒在破庙中,命悬一线。原来因为眼疾,小瞎子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这人生遭受的第一次重创,使小瞎子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师傅,您的眼睛能看见了吗?”听见师傅回来,小瞎子强打精神问。老瞎子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瞎子,突然明白了自己师傅的苦心,原来,这一千根弦,维系着一条命,如果不是这个美丽的谎言,他老瞎子这些年哪能活得劲头十足?人啊,总得有个盼头!
  于是,老瞎子哈哈一笑:“我的师傅记错了,不是弹断一千根,而是要弹断一千一百根啊!”在老瞎子的鼓励下,小瞎子接过了弦子,和老瞎子重新上路,他决定真心诚意地弹断一千一百根琴弦,然后去治眼睛,看一看他心爱的姑娘……
  在菲律宾发着高烧孤身一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老瞎子,带着希望航完大半段旅程,却发现拦在终点的是绝望。有时候的确命若琴弦,关键看你是为了弹断它,还是带着美妙的弦音上路。这如同唐僧取经,意义永远是在路上,《西游记》让我最感动的,是唐僧师徒为理想奋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与妖魔鬼怪斗争的过程,至于他取回的是什么经,谁也不知道。
  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人生的意义在于过程。人生必须有目的,信念给人以力量。弹断其实并不是命运的结果,让生命奏出应该有的旋律,才是若弦之命的目的。
  我现在就将奏响这根弦,讲述一个孤身驾着帆船航行在地球十分之七的海洋上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就是我。
[3]第一章 起锚(1)
1.被哮喘折磨的童年
  我不愿去回想我的小时候,因为那种状态太封闭,太孱弱,太自卑;但我时常又下意识地想起那段时光,当我驾着船驶过赤道,看着漫天繁星时,当我在寂静得令人发疯的大洋上时,童年的一切都会浮上脑海。童年是一段亏欠,它并不美好,让我备受折磨;但是童年又是一段蕴藏,没有那样的忍耐、坚持和爆发,我也许至今庸庸碌碌,直到终老。
  一切就从我的童年开始讲起。
  我是一个矿工的儿子。1968年11月10日,我出生在山东省一个叫做新汶矿务局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矿产的原因,父亲给我取了个“墨”字,他或许没想到,几十年后,我真的变得像墨一样黑,但我皮肤的墨色里,是蕴含着太阳的能量的,是多少年曝晒在大海里储存的太阳能。
  我们这里解放前叫新泰,有丰富的煤矿资源,有一条柴汶河在这里流过,所以煤矿取名“新汶”。自我懂事起,我的视线里就充满了开矿扬起的灰尘,以及那些现在看来陈旧落伍的工程车辆、挖掘机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至今还常常回荡在我耳边,相伴随的,是我自己咝咝呀呀的喘气声。
  我的父母已经有了五个儿子,但他们意犹未尽,又再接再厉把我给造了出来。轮到我的时候,大概“原材料”已经没有最开始质量那么好,而且矿上的空气、环境情况可想而知,所以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身体就不好,从小嗓子里就呼哧呼哧的,只要稍稍运动就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都说我这是哮喘,也可能是气管炎。这是我五个健壮的哥哥没有的毛病。所以从小父母和哥哥就给我特殊待遇,他们的眼神里常常流露出对老幺的怜爱之情,但男子汉是绝不需要那种眼神的,那反而让我更自卑。
  母亲对我很好,好得有些过分。她最怕我感冒,因为一旦伤风着凉,我就会剧烈咳嗽,然后开始哮喘,咳得母亲焦急不安、心神不宁。为了给我治病,她带我跑了不少地方。先是上大医院去看,大医院治不好,又去乡里搜罗那些土方偏方。只要听说有什么法子能治哮喘,不管有没有科学依据,母亲都要逼着我试一试。
  记忆中最荒诞的治疗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采用特殊的方式来吐痰,就像《神雕侠侣》里的裘千尺吐枣核钉一样,把痰含在嘴里酝酿好了,再瞅准一个目标,爆发力十足地喷出去;还有一种是把明矾化在醋里,让我一仰脖喝下去,那怪味直熏得我恶心反胃,鼻子眼睛都挤到一块儿,跳着脚转圈……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后来上中学时读到鲁迅先生的小说《药》,我当时那个后怕呀,暗暗庆幸母亲没读过鲁迅小说,不知道华小栓吃人血馒头治痨病的事,否则……想到这里我就寒毛直竖。
  童年的我身上一年四季都弥漫着一股中药味,这是一种自卑的气味。哥哥们被熏得不愿靠近我。可这种气味越来越浓烈,身体却也没见好起来。秋冬寒风一起,我又开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
  晚上睡觉也是母亲陪着我,因为哥哥们都不愿意跟我睡。我总是带着吱吱呀呀有如二胡一样的声音进入梦乡,这让他们不胜其烦。有时候他们会过来推我一把:“老六,闭嘴!”直到我尴尬地醒过来。
  为了我的病,母亲以泪洗面,我见她悄悄捶着胸口跟父亲抱怨:“对不住老六,不该带他来世上受苦,他这身子骨,将来可怎么找工作怎么娶媳妇……”父亲鼻子里哼一声:“哭什么?老六要真是个熊包,我养他一辈子!”
[4]第一章 起锚(2)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父母的话让我无比地恨自己。那时候我还小,还想不到娶媳妇那么遥远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我明白:因为是老幺我最受宠,可是又与别家的老幺不同,这种宠爱不过是一种可怜罢了。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激动地喘起来。
  六岁那年,我上小学。上学第一天,母亲带着我去见了班主任。只见她和班主任耳语了几句,班主任的眼睛扫过我的面庞,似信非信地点点头。
  当孩子们一窝蜂冲向操场时,我便被老师拦住:“你娘说了,要我好好照顾你,这些活动你都可以不参加,就在场外休息吧。”滚铁环、扔沙包、打弹弓,都没有我的份,看着男同学们滚打在一起,我只能在操场边装作毫不在乎地望着天,或者蹲在角落里数蚂蚁。
  和同龄的孩子打闹是被禁止的,其实哪怕出去转转,母亲也会担心我中途出事。“翟墨,过来,我们踢球少一个人!”“翟墨,你有没有弹弓,打鸟去!”每当有孩子在我家门口发出这样的召唤,母亲就会非常委婉地帮我拒绝:“翟墨他身体不舒服,你们去吧!”
  1975年冬天,特别冷,母亲到学校来看我,见我有点哆嗦,便径直走向了班主任办公室。第二天老师就调动了座位,在同学们注视下,炉边的温度把我的脸烤得发烫。但我很清楚,绝不是炭火让我的脸发红。
  此后的每个冬天,火炉边的位置肯定是为我留的,我觉得连班上的女生看我的眼神都不对。“翟墨,你是个弱者,你他娘的是个弱者!” 我一边骂自己没用,一边用铅笔在作业本上无聊地划动,只感觉一股热血在往脑袋上涌,眼睛都有些发酸发胀。每次听到有人在说,某某是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雨时,我就会下意识地想到是我,就会不自觉地躲闪别人的目光。
  教室里的冷清和操场上的喧腾被玻璃隔成两个世界,阳光映照着孩子们脸上的欢笑,是那样美好。而我被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抛弃,只能做一个病弱的旁观者,默默躲在阴暗的角落承受着孤独和寂寞,心情像溺水一样沉到谷底。而在上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会条件反射般迅速离开窗口,回到座位上拿起书,背挺得笔直,脖子骄傲地高昂着,装作一门心思温习功课,无视陆续走进来的同学们。
  多年以后,我一个人在海上航行时,有时几个月时间见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甚至见不到一只动物,那时我就会想起我的童年。按照父母的说法,我能够顺利地长大成人,就已经该谢天谢地了,怎么还敢去孤身冒这么大的险呢?当我在海浪中摇摆、挣扎过后,偶尔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是我更加相信,正是童年那种病痛和心态,让我有更多的耐力和韧性,去完成别人无法完成的事业。
  2.自闭在画中
  借着保护我的名义,所有人都在和我疏远。
  哥哥们都让着我,可也不愿意带我玩儿。他们把我当弟弟看,但是却没把我当作一个男孩,没把我当作跟他们一样的哥们,可以翻墙上树、调皮捣蛋、共同进退的兄弟。他们总是摸摸我的头,说:“快快坐下来,休息一下!”
  我们兄弟六个睡在一张大炕上,可他们五个宁可挤在一块儿,也不愿挨着我。后来哥哥们陆续当兵,离开了家。那张大炕上的人越来越少,睡的地方也越来越宽松,可我的心也越来越空空落落。
  在学校,我很受老师们的照顾,可恰恰也是这种特殊照顾,让我显得那么不合群。
[5]第一章 起锚(3)
有一天,体育老师把我叫过去,用很委婉的口气告诉我,如果我觉得实在不舒服,可以不用上体育课,因为即便是上,我也不过是带着一张假条来走个过场。
  我并不觉得自己孱弱到连操场都没有资格踏入的地步。“老师,我觉得我身体没什么问题,可以上课的。”我争辩道。但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你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来嘛!”他的目光一下子散开,“就这样吧,从明天起,体育课的时候你到教室里面读书去。”
  同学们渐渐地也不待见我了,谁愿意和一个跑不动、跳不远,走两步就喘粗气面色吓人的孩子玩呢?谁愿意和一个什么球类运动都不会的孩子玩呢?谁又愿意和一个“老师面前的红人”、“受宠的孩子”玩呢?所以我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
  我也在疏远所有人,画画成了我唯一可以自豪的“长项”。
  那时父亲工作之余有两个爱好,一是打猎,二是钓鱼,在当地,这也是“引领时尚”的两个爱好。要搁现在,没准他老人家也能评个“绿色生活领袖”、“蓝调生活家”什么的。
  打猎危险,要翻山越岭钻丛林,子弹也不长眼,再说我也跑不动,父亲从不让我跟着。但钓鱼是个安静又安全的活动,父亲怕我一个人在家呆着闷,有时也会带上我。和父亲出去钓鱼简直成了我的节日,其实去了我也只是在旁边呆着,拿着树枝和石块在地上乱画。
  这天阳光灿烂,父亲戴着一顶大草帽,抽着烟拿着钓鱼竿,悠闲地等待鱼儿上钩。我看着他专注的样子,觉得挺好玩,拿起树枝随手在地上把他画了下来。画完之后,我又换了几个角度,画他各种各样的动态。
  等父亲收拾渔具回家时,突然发现了我的“杰作”。他惊讶地看了看,问:“老六,这是你画的?”我点点头,父亲像不认识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一拍肩膀:“嘿,小子,行啊!”
  过了几天,父亲拿回来一张画板,还有一些水彩颜料,说:“既然不用上体育课了,老六可以学一下画画。”家里人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兴趣,没有一千米长跑,没有跳远和扔垒球,我需要做的就是和平常一样节奏的呼吸,然后在画纸上创造一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世界。
  我开始画画,跟老师学,有时候也自己创造。画跑动的人物,画大自然,画孩子们嬉戏打闹,画家人,我的画里充满了动态的东西,那是我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我最喜欢画的就是正义的侠客把一帮强盗打得满地找牙,父亲经过我身边时,端详一下画板上的东西,然后就敲我的脑袋:“打你个鬼画桃符,打你个不专心,再不好好画老子揍死你!”
  画上的世界刻意和我保持距离,尽管我是那么想融入其中。我当时不知道什么叫自闭,但那时候的状态就是如此,我不再搭理同龄人不怀好意的召唤,我总是觉得他们企图嘲笑我。我就和赤橙黄绿青蓝紫为伴,和一个幻想的世界为伴。在画纸上,我描绘过大海,太阳悬在海上,朵朵白云,海鸥飞翔,一艘轮船冒着烟驶向远方。我不知道真正的大海是不是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哮喘病,以及为了排遣这种病带来的烦躁而画画,都成为后来鼓起那面风帆不可缺少的风。海上你永远不会知道将发生什么,你可以做的就是去接受、去忍耐。就像忍耐漫长而孤独的旅程,就像忍耐狂躁而恐怖的风浪。每次与大海搏斗结束,我内心回归宁静,就像一幅画一样。那时候我就会庆幸,自己曾经拿起过画笔。
[6]第一章 起锚(4)
而父亲也没想到,他老人家为了让幼小的儿子打发寂寞而画画,却成了我多年后谋生的一项本领。当我在法国和新西兰办个人画展时,回想往事,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奇妙。
  要不怎么说人的一生都是在少年时期定下型来呢?我的少年时代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但是那些磨难给了我坚忍不拔的心灵,现在想起这一段,我不再不平衡了,相反有些感恩,有些怀念那些一定要让自己强大起来的执拗的岁月。
  3.想当“坏孩子”?没门!
  也许是为了保护我的自尊心,小时候,但凡见到我,不论家里人还是邻居,都会称赞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邻居们常批评自家孩子:“啧啧,看看人家翟墨,一放学就回家,从不上外面野,瞧瞧你这个没出息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在我“好孩子”的外表下,埋藏着一颗“坏孩子”的心。坏孩子并不是真的坏,而是想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少年时的我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再告诉自己是个弱者,我希望能够证明自己。
  因为绘画,我在学校里逐渐找回一点自信,美术老师时常拿着我的画,在班上表扬我。每当大家的目光投向我时,我故意装作面无表情,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可这一点点自信是那么的不够,随着年岁成长,我更加渴望大家的关注,尤其是女孩子们的关注。到十二三岁,同学们都渐渐萌生了性别意识,开始对异性充满好感,男孩子们故意找借口和女孩子们搭讪,女孩子们也常围成一圈,聚在球场给男孩子们加油。每到这个时候,我会更加落寞,因为我永远也成不了球场的主角。可我也希望,女孩子们的目光能在我身上停留。
  就像苏童在某篇小说里写过的一样,当时住在铁路边的矿上少年,最“拉风”的就是穿上流行的喇叭裤、提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到处乱晃。录音机里播放着流行歌曲,少年们摇摇摆摆地踩着舞步,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女孩们的目光……
  我多么希望成为这些少年中的一员,多么希望能成为那个发号施令的孩子头。可当时,在孩子们的游戏中,我连参与权都没有,更别提话语权了。
  这些穿喇叭裤提录音机、爱玩爱闹不好好学习的,被老师看作“坏孩子”;而那些埋头学习、经常受老师表扬的,被认为是“好孩子”。我因为身体不行,跑不了走不动,只能乖乖留在教室里,被人错划为“好孩子”一派。可天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做一个受人关注的“坏孩子”!为此,我和五哥一起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砸碎了学校所有教室的窗玻璃。
  起因是那天五哥受了点委屈,被老师批评了,为了表示抗议,放学后他偷偷砸了教室一块窗玻璃,我也捡起石头“哗啦哗啦”一路砸下去。
  这起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案件”很快被破获了,第二天,母亲被叫到学校,我和五哥被拎到老师办公室。我低头站着,心里有些惶恐也有些兴奋,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心想,我一定要像个爷们,像故事里那些坚强的共产党员,父亲和母亲怎么揍都咬紧牙关不投降。
  谁知,我和五哥一起闯的祸,到最后根本没我啥事。五哥被罚写检讨,在全校学生大会上念,还差点被开除学籍。回家后,他又被父母好一番胖揍。而我在一旁站着,直接被所有人忽略,老师、父母仿佛都忘了我的存在。五哥一时成了风云人物,成了全校调皮捣蛋孩子们的偶像,而我,这个主犯之一,却压根儿没有人想到要惩罚我!
[7]第一章 起锚(5)
嗨,我哭笑不得,就像一只极力要弄出点动静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小老鼠,却屡屡失败。我对自己说,翟墨,你太弱小了,弱小到天塌下来都没资格去撑;弱小到自己闯了祸,却要借哥哥的肩膀来承担后果。这种被忽略的痛苦,对我来说,比体罚更难受!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给了想做“坏孩子”的我当头一棒。那时我13岁了,升入初一,班上有个转学过来的新同学叫张路。
  他人高马大,却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穿着也很像外面的小混混。张路很快“过江龙压住地头蛇”,成了班上的“小霸王”,同学们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愿意和他过多接触,但也没有人敢不和他说话,敢不借他铅笔、笔记本,乃至不和他“分享”中午带的饭菜。好几个女生都被他惹哭了,这时候我就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想象着英雄救美的场景。 如果打架被视为“坏孩子”的专利,那我也愿意做这样一个“坏孩子”,起码是个真爷们。
  机会很快就来了。
  有一天,他走到我跟前,慢条斯理地说:“喂,小病猫,橡皮擦借我用一下。”说完手就朝我的文具盒里伸去。
  “谁是小病猫?”他的态度激怒了我,我一把打开他的手。别人嘲笑我也就罢了,一个新来的居然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这让我很伤自尊心。
  “我找你借可是给你面子,你看全班谁愿意跟你说话啊,拿来!”他讪笑着,自以为说了一句很幽默的话,然后又把手伸了出来。这已经不是一块橡皮擦的问题。这句话触到了我的痛处,我牢牢抓住他的手,说:“不借就是不借,想都别想!”
  张路有点胖,圆鼓鼓的脸庞忽然黑下去,露出很吓人的神色。他把声音放低了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放学以后我们校门口见,咱俩好好练练,有种你就别跑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还就不给他台阶下,也把脸凑上去,握紧拳头、咬紧牙关说:“我要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张路的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他竖起一根指头,指指我,然后又摇晃了一下,仿佛在说:“我记得你了,你不行的!”
  一整天我都惴惴不安,心里并没有恐慌,只有兴奋。也许我会一战成名,彻底摆脱“东亚病夫”的帽子?那时候电视里正在放《霍元甲》,我在邻居家里看过一点,很佩服霍元甲的身手。“我要用迷踪拳把那小子打得满地找牙。”我跃跃欲试地想着,满脑子都是我们过招的情景。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张路已经在那里摩拳擦掌了,露出粗壮的膀子,喇叭裤很扎眼。我把书包钩在手指上,甩到肩膀后头,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心里盘算着怎么出手。
  就在我们要干仗的那一刻,同学王强经过我们身边,他很有点张路小跟班的架势,见“老大”的对手是我,忽然冲着张路大喊起来:“张路你怎么跟这个小病猫干仗了?他五个哥哥会砸死你的,他有五个哥哥!”
  张路似懂非懂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明白了,眼前这个面有菜色的小男孩为什么敢于接受他的挑战,原来有圈套啊!张路露出又害怕又鄙视的神色,扭头就跑。
  我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当然拔腿就追。但我是追不上的,没跑几步,我就停下来,手撑着膝盖,弯着腰急促地喘气。“小病猫,小病猫!”几个不认识的孩子沿路起哄,有的加入张路的行列,扭过头来做鬼脸,仿佛在说,来追呀,来追呀。
[8]第一章 起锚(6)
我停下脚步,沮丧地大骂起来。几个女生走过我身边,更让我觉得一点面子都没有,只能灰溜溜地跑开。
  我的身后仿佛站着五个人高马大的哥哥,相比之下,我是多么的渺小。不能上体育课,不能做课间操,不能跑跑跳跳,现在连打架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我多么希望能找到一种方式证明我的力量。我不适合参加体育运动?我是一只小病猫?我从内心深处发出无奈的嘶吼:去他的吧,我一定要向所有人证明,我翟墨不是狗熊,山东人没有一个是孬种!
  我就这样憋着一股劲儿回到家里,一头扎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憋着憋着,忽然就流鼻血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囧啊!
  4.我要自强
  我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是最要面子的,偏偏我最没有的就是面子。在班上我被笑话成比女生还要女生,在那个男女泾渭分明的年纪,这简直就是在羞辱我。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就跑到空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希望能把哮喘的毛病一口气吹走。这样的发泄只换来我头晕眼花,更加气喘吁吁。我真的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我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头栽在草丛里,哇哇地哭起来。
  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在父亲母亲面前,在哥哥们面前,我也觉得低他们一等。我恨父母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遭受人们的冷嘲热讽。哪怕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能刺痛我的内心,同学讲话稍不注意,我就会觉得那是在影射我,便捋起袖子找他们的麻烦,可没有人愿意出来迎战,理由是:“把你打了不算英雄,还得道歉,我们才不做这亏本生意呢。”
  “我要变得强大起来!”自从没能和张路打成架之后,这种信念一天天在我脑海中强化。我暗暗发誓不让任何人看扁,我要让自己身强体壮,让别人以把我当对手为荣。
  我开始偷偷锻炼,如果让母亲知道了,她一定会用强大的怜悯心把我的“强身计划”扼杀在萌芽之中。幸好,我虽然弱不禁风,却具有一种风风火火、当机立断的品格,这种品格让我在成年后能高高扬起风帆,一路凯歌。
  我开始跑步,长跑,从跑一小段就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变得能均匀地控制呼吸;我用冷水洗澡,从夏天洗到冬天,一开始皮肤骤然缩紧,冷水的刺激让我疼痛不已,到后来还能哼起小曲儿。长长的铁轨边留下我奔跑的影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邻居们打算一如既往地赞扬我是个好孩子时,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原来说话都没有力气的小男孩,现在面色要红润许多,说话有了中气,个头比自家孩子还略微显高一点了。
  在偷偷锻炼之前,我曾经和五哥一起去抬过一条大鱼。我抬着鱼走在前端,趔趔趄趄的,脚下一软,一个狗啃泥摔在地上,为这事五哥被母亲一顿胖揍,母亲边打边心疼地喊:“老五,要你看好老六,你看你怎么看的!弟弟有病,要你照顾他,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我庆幸,母亲的溺爱没让我变成一个娇气的孩子。锻炼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厚实、有力。那一天,我又跟着父亲去钓鱼,其中有条一米多长的大鱼,父亲让我去叫五哥来一起抬,我却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一下子扛在了肩膀上。五哥后来跟我说,那天下午,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扛着一条大鱼歪歪扭扭地回来,他真不敢相信居然就是我。母亲就站在五哥旁边,她冲我一招手,目光从满是怒气忽然变得怜爱有加,“老六!”她吼了一声,再没有下文。“真有你小子的!”五哥拍拍我的肩膀,“这才是我们的好弟弟!”
[9]第一章 起锚(7)
我生平第一次耗尽了体力。原来我的体力是那么充沛,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更让我惊奇的是,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犯过哮喘,这个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我克服了。那天的晚饭特别香,我捧着碗都不愿意放手。父母和哥哥们都投来赞许的目光:我真正成为五个哥哥的小弟,我正在变得强大起来。
  许多时候,人的潜力不可思议。英国诗人拜伦是跛脚,但是他从未因为这个缺陷放弃努力,不但就读于剑桥大学,写出一系列诗歌名篇,最后还成为一支联军的司令,在保卫希腊的战争中染病捐躯。拜伦的诗歌我偶然读过,最让我兴奋的是里面那些英雄的篇章,我每每联想起自己,也觉得无比自豪。
  这个时期我的画作已经和以前有了风格上的不同。我很少画那些柔弱的景致,线条和色彩都要生猛许多。我的身体里也住着一个英雄,那会是《奥德赛》里面的俄底修斯吗?那个英雄驾着船历经千难万险,在海上漂泊十年后终于回到家乡,我也期待一个英雄的归宿。
  5.报名当兵,被刷了
  那个年代,在矿务局孩子们的眼中,英雄和当兵是划等号的,而且这也是走出山坳,出去闯世界的最好出路。我的几个哥哥都当了兵,我当时想,我肯定也会走入军营,尤其在经过强化锻炼后,我的身体已经不同往昔,更有自信可以扛枪打仗,保家卫国。
  我至今还记得,8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到济南去看望当兵的大哥。站在营房的门口,我瞧见一个身材挺拔的战士昂着头走出来,那就是大哥。他接过母亲带来的东西,显得那么牢靠有力,让我羡慕不已。
  吃完饭,大哥带我们去看出操。一排排身着军装的士兵正在操场上演练正步,重重的皮靴整齐划一地踏在操场上,连传来的回声都那么齐整、有力。
  “哇,真够劲儿!”我双手张开,很想靠拢,加入他们的阵营。我回头对大哥说:“哥,我也能当兵不?”
  大哥还是像过去那样摸摸我的头:“等你把身体练好了,一定可以。”
  15岁的时候,哥哥们捎来消息,说现在又在征兵,老六应该去试试看。“真的吗?”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蹦起来了,眼睛却习惯性地往母亲瞅。“你现在身体好了,应该到军营里面去锻炼锻炼,像你几个哥哥那样强壮!”父亲母亲都没有反对这件事,于是我整整齐齐地填写好报名表,并参加了征兵体检。
  我又激动又兴奋地等待结果,想象着枪林弹雨的场面。如果当了兵,再不会有人笑话我体质孱弱,那一身橄榄绿,就能在眨眼间把我变成一个男子汉。
  可是体检结果出来时,负责体检的医生看看我的单子,随手往一堆报告单中一扔,说:“回去吧,不合格。”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居然……不合格!“叔叔,能告诉我哪里不行么?”
  他坐在那里,抬起眼睛扫了我一眼:“你心跳过快,而且体质差,到部队里也就是个软蛋子。”
  “怎么可能,我每天都跑步,还洗冷水澡呢,是不是错了……”
  “怎么会错呢?”他打断我的话,“小兄弟,看看你的身板,也的确不是当兵的料。当兵可不是跑跑步、洗洗澡那么简单,打仗的时候那可是要真刀真枪地干的。你这个样子,到了军营,一次负重行军就足够把你压垮喽!”
  医生的话重重敲击在我的心上。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强大起来,可一份体检报告就把我撂倒在地。见我闷闷不乐,母亲建议我到烟台去看看五哥:“就在他那里玩一下,散散心。”
[10]第一章 起锚(8)
五哥在烟台当兵,他没空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海边闲逛。我对海的第一眼是没有任何好印象的,那就是一个混装码头,卖菜的、贩鱼的,闹哄哄地拥挤在一起。加上那些臭鱼烂虾,整个码头上就不能再呆了,上面全是那种柴油机的味道。
  用一个多小时到了对面的长岛,我对海的印象还是不太好。但那是我第一次在海边写生,在长岛画了一幅画,到现在还记得比较清楚。大海对我来说是那么枯燥,海浪一个接着一个拍打到沙滩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很多渔民在海边晒网,插几根木头,搁一根竹竿,挑起几张渔网,日子就这样静静地过去。
  我认识了一个姓王的渔民,王老汉每天天不亮就要出海捕鱼,很晚才驾着他的船回来,带回来一身腥味,精疲力竭,倒头就睡。他提醒我不要踩到海滩上发臭的死鱼,“小心鱼刺扎破你的腿。”他嘿嘿地笑着。
  我看着他劲头十足地忙碌,不由得发呆,我不明白他这样有什么乐趣。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起,王老汉又笑起来,脸上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他说:“你是文化人,想得多。乐趣?活着就是乐趣,忙就是乐趣,想多了自然就没有乐趣。你看,你画画的时候,就能有乐趣吧?”
  这一番话很朴素,却又让我呆了呆。是啊,忙的过程就是乐趣,好好活着、用心经历就是乐趣,他讲的是一个朴素的人生哲理。
  仿佛顿悟般,烦恼刹那间烟消云散,不就是没当成兵吗,不就是一个体检结果吗?这就打倒我了?王老汉提醒我了,当不成兵,我还可以画画,世上的路有千万条,我就不信这个体检结果能堵我一辈子!
  我告别王老汉和五哥,回到家里,开始发奋画画,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考上了山东工艺美院。而15岁的这片海,就此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此后十几年过去,我也从未想过,大海会与我发生什么关系。
  6.生命的馈赠
  就像所有体质偏弱,但内心燃烧着熊熊生命之火的少年一样,我的成长交织着对无力的自卑,和对强健的渴望。有那么一颗火种在我心中燃烧,时刻准备点燃灵魂,迸发无穷的能量。然而我强身健体没能做到这一点,我画画也没能做到这一点,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从北到南地闯荡,除了讨生活以外,似乎也没有找到那种得力的感觉。
  实在是风水轮流转,多少年以后,这种得力的感觉,我从一个航海的挪威老人身上,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他对我说的一席话,让我心里那座锚缓缓升起,一面帆呼啦啦地鼓起来。他的话就是风,就是船,载着我开始一段探险旅程。
  这时距离我人生的起点,已经过去了31年。
  后来,当我一个人在海上漂的时候,常常会夜深忽梦少年事。一个人的幼年经历会在他身上烙下深刻的烙印,我能够一个人完成环球航海,与儿时这些经历有莫大关系。
  当我去环球航行时,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呆在大海上,抬头是天,四顾是海,远远望去,只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海天交界线。看不到陆地,看不到一艘船,看不到人烟,有时连一只鸟的踪影也看不到。
  航海人不怕风浪,可寂寞却是天敌。白帆低垂、航船静止,几十天不见目标,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纯净,让人感到很惶恐,孤独如蚂蚁噬骨似的难忍,那种痛苦无法言表。
  这种极度的寂寞和极度的孤独,会使人患上失语症,会使人承受不了而发疯。在茫茫大海上,曾有水手因为承受不了极度的孤寂而自杀,而我,早在幼年时,便学会与寂寞泰然相处,学会了享受孤独。
  而那段被哮喘折磨的岁月,也增强了我生命的承受力。呼吸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事情,患上气管炎,可想而知,一呼一吸之间,都在痛苦间煎熬,这使我在面对身体不适时更有耐力。风浪、严寒、睡眠不足、湿疹折磨,我能做到种种挑战自身体能极限的事情,都是幼年经历的馈赠。那段每天坚持锻炼的经历,也使我学会了迎难而上,不怕苦不怕累,为了一个目标而执著努力。
  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当它拿走你的一样东西,必定会补偿你另一样东西。
  幼年这段与疾病抗争、与自卑抗争的宝贵经历,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挫折教育”。如果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过于顺利,当他成年后遭遇到一点挫折,稍微情绪找不回来,往往就会过不了那个坎。新闻里常常报道,一些大学生或因考试成绩不理想、或因失恋而跳楼自杀,每当看到这类新闻,我只觉得痛心。
  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受过磨难,就永远不会体验到生命的意义。航海以后,我懂得了生命的意义。曾有人批评我航海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实际上,我比谁都珍惜生命,人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户外运动都是会面临危险的,那为什么国外还有很多人推行?因为这种对抗,磨练的是自己生命的承受力。若把一个孩子扔在沙漠里面,他必定会面对困境,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想办法和自然交流、对抗,努力活下去,同时,也会下意识地思考生命的价值。户外运动的魅力也在于此,一定要接触,一定要参与,去体验大自然的魅力,去了解人生的意义。
[11]第二章 逐梦(1)
1.爱上抽象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离开家乡到了济南。
  小时候身体的孱弱却成就了我的学业,大学读下来,我的画风也渐渐形成,对于印象派作品的偏爱,让我的画也偏抽象风格,所以自诩为“画抽象的”。后来环球途中盯着海面出神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莫奈的《日出》,透纳的《暴风雨》、《海上日出》,混沌一片的大海,也许是印象派大师们的天堂。
  到济南读大学之前,我总想着毕业就回老家去,尽管连年开采,资源耗尽,矿上比过去冷清许多,但那始终是我的窝,毕业回家就娶个媳妇儿,种点地。可是拿到大学毕业证书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倒不是城市的浮光掠影吸引了我,在大学期间,无数油画大师成了我的榜样和偶像,透纳的精心动魄,梵高的异想天开,高更的自由浪漫,莫奈的敏锐含混,都让我着迷。我不能回到原来那种生活中去,我需要再次鼓起勇气,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我的父辈和兄长们都从来没有体验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这种生活就叫做艺术。当我开始真正地接触各个流派的绘画,尤其是抽象派的艺术作品时,我就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豁然开朗。抽象艺术并不追求“形似”,甚至一切有形的东西都不是描绘的目标,反而那种生长于心田之中的狂野不羁的情绪,还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可以化成艺术家手中的画笔。
  几年绘画学下来,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抽象艺术。在这种艺术的视野中,太阳不是太阳,而是熊熊燃烧的红色流焰;大海也不是大海,而是深邃辽远的浩荡思绪。当多少年后我扬着帆穿行在大风大浪之中时,每一股浪潮看上去都像一笔油彩,深蓝映耀着银白,墨绿混融着浅灰,在我看来,那已经不是海,而是天神在海上创作着他最新的油画,天神也是一个抽象派画家!
  象牙塔里的艺术生涯,让我那本就属于艺术的心脏在激昂地跳动,我决定干一些循规蹈矩的学生不那么爱干的事情,比如在外面租房一个人住,离群独处,留起长发,走路散开步子,一脸不羁的表情,让普通人看着就产生上来揍两拳的冲动。
  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正好流行摇滚乐,充满现代的激越之情,黑豹、唐朝等乐队无一不是皮衣皮裤,一头蓬松的长发,把房子租给我的房东也常常误以为我是玩地下音乐的。“小心点,搞不好就是个黑社会!”有几次我听见他小声地警告自己的老伴,我淡然一笑,咱玩艺术的心胸开阔,不跟一般人计较。
  2.一个电话去了珠影
  80年代总归是要过去,走出血气方刚的岁月,我踌躇满志地开始新一阶段的人生。我相信这会是属于我这样的人的时代,那种自信一直伴随我至今。
  彼时的南方已经让人瞩目。广州、深圳等城市飞快地发展起来,很多在北京机关里的人也开始“下海”,到南方去捞金。也就是在那样一个万物勃发生机的时代,我接受了一份现在许多人看来会十分羡慕的工作——拍电影。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珠江电影制片厂打来的,问我有没有兴趣到制片厂去工作。天生的闯荡精神让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如果换作别人,回过神的时候可能还要想一想,千里迢迢到南方去会不会是一场赌博,但是我从来没有冒出过这样的念头,身体在听从心灵指引的时候是最轻快的,如果你想得太多,你的步子也就会变得沉重。别说后来做什么环球航行了,就是当时去南方的决定,也会被回老家的念头取代。
[12]第二章 逐梦(2)
在大学里我们上过摄影课,讲怎么构图啊,颜色啊,跟画画本身差不多,先确定黄金分割线,剩下的就是移动机位、曝光,这是个技术活,对我来说都不难。而加入剧组最大的好处在于,我真刀真枪地玩了一回摄影,在团队协作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1991年到1994年前后,我就这样在广东混着,不但捞到第一桶金,学到很多东西,也留下了许多有趣的回忆。
  珠影厂里住着很多人,有小牌的演员,也有美工、道具师等等。有许多电影都在等着拍,靠厂子近,如果开工的话可以第一时间知道,方便。但生活条件就不可能那么好,没有舒适的房间,常常要和别人挤在一块。很快我就和厂里很多人混成了哥们,大家一起闯荡南方,都怀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激情,虽然穷得叮当响,口袋里没有一毛钱,却每天幻想着一夜致富,成为大画家、大导演和大富翁。
  电影是一个工业,却笼罩着艺术的光环。它在别人看来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是一个“梦工厂”,但在我看来其实和一个大集市没什么区别——各种不同工种的人凑合在一块儿就可以开机了。
  没有电影要拍的时候,我们也和电视台合作。我跟广东电视台合作得比较多,帮他们拍点专题片。有时候是拍企业的专题片,有时候是拍人物的专题片,都不费吹灰之力。
  开始是我跟几个人一块拍,我只负责扛胶片摄影机,拍完以后有专门的剪辑师来剪,剪辑师相当于半个导演,好的剪辑师就能把故事捋得特别好看。
  我们的剪辑师剪片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围观,看着他在编辑器上熟练地操作,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几百几千个零碎的镜头,慢慢变成了一个丰满、通顺的故事,我不得不佩服剪辑师的妙手生花。
  “我们也是讲故事的人,导演讲第一遍,我们复述出来,还得让观众看得懂。”一位剪辑师跟我说过的话,我至今还记得。我也记得那句话:“剪辑干好了,就相当于一个好导演。”我从剪辑师那里偷了不少师,这也是后来我投身广告业一个重要的基础。
  因为是学画的,厂里的海报也交给我来画。现在手绘的电影海报似乎已经不多见了,大部分是电脑制作出来的,但我仍然怀念那种手绘的感觉,有时候一幅好的手绘海报就是一个艺术品。
  有一次,有一个巨幅海报无人问津,几个画海报的师傅都不愿意在3米高的海报上爬上爬下,怕万一掉下来一年工资都白交医院了。“这有什么好怕的。大老爷们出来干活,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我嘟囔了一句,接下这个活,搭着梯子、歪着脖子画了一个多星期。
  现在回头来想,虽然电影并不像真正的梦幻,但那段在珠影厂生活的岁月,却让我恍若隔世。那一两年的时间里,我们这些小年轻与南方这些年轻的都市一起成长,看着身边的楼房不断长高,姑娘小伙的打扮一天天时髦,卖的东西也越来越五花八门、价格高昂,那是一段向上的岁月,让我过得非常舒服。我不太喜欢沉闷和压抑,喜欢在开阔的天地里自由呼吸。
  3.广告生涯
  拍电影是一件非常锻炼人的活儿,因为它是一个系统工程。前期我学会光影设置,后来又跟着剪辑师学习剪辑,一些名导演的示范,让我对监视器有了更多认识,很快我就开始单干。
  经济突飞猛进的沿海地区,同样也是广告资源的富矿,那个年代,大批企业向南方涌来,带来巨额资金,其中就有不菲的广告费。许多广告公司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我也在这时加入其中。
[13]第二章 逐梦(3)
最开始我还需要和一些人合作,后来从“编剧”到“导演”,甚至“美工”,我一个人扛下来,并开始在外面接拍广告片。当时有一支非常有名的广告,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跃过一个山头,然后矫健男儿们迎着红日,脸庞上闪动着生命之光,广告音乐随之响起:“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爱天长地久……”对了,这就是当年家喻户晓的“太阳神”健康饮品的广告,而这句广告词就是我想的。
  为了这两句词,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琢磨了一个晚上,几包烟抽下来,烟雾缭绕里发现东方泛白,然后阳光喷薄而出。我揉揉酸痛的眼睛,忽然有些感动,记得小时候被别人欺负时,每次望望天上的太阳,我就有继续前进的勇气,我的灵感顿时喷涌而出,马上拿起笔写下这两句歌词,旋律随之产生。再照镜子,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
  这首广告歌成就了这支广告,而“太阳神”的产品也随着这支广告进入千家万户。那年头,喝着“太阳神”憧憬健康幸福生活的城里人真不在少数,希望喝着“太阳神”提高考试成绩的学生就更多了。广告没放多久,街头巷尾就有孩子们在唱这两句了,俨然成了新的歌谣。后来才跟着有了那些至今都在被套用的广告词——“今天你喝了没有”、“三分治七分养”。
  我现在还为这个广告自鸣得意,我觉得红日初升的感觉,其实是我自己个性的体现。当我听到“太阳神”这个品牌的时候,就会想起阿波罗,眼前就会浮现一个雄健的男人形象,这也是这支广告创意的缘起。
  前两年,一家报社的记者采访我航海的事情,提到这段广告生涯,说起“太阳神”他的眼中直放光:“这支广告是您拍的呀,我就是看着这支广告喝的太阳神,现在我还能哼这一段呢!”于是我们俩一起哼起来。这位记者30岁,我能想象他当年把细细的吸管扎进“太阳神”的小玻璃瓶,一边吸着,一边在台灯下埋头做作业的场景。
  那时候的广告市场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有时候做广告就变成哭笑不得的事情。记得那是为刚刚立足的汇源果汁品牌做广告——现在这个果汁在大小超市随处可见,而且据说已经被国际品牌收购,但那时还是一个需要砸大笔钱打响品牌的小厂。
  为了拍这个片子,我带着十来个兄弟跑到临沂山脉取景,用了几天几夜,吃吃喝喝都归我管。厂家那边跟我接洽的是一个山东老乡,一顿饭下来,我没有要预付款,而是直接扛起胶片摄影机干了起来,结果片子拍出来后,对方却拿不出广告费。
  这可把我害惨了。到了该结账的日子,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埋怨的眼神,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哭笑不得的是,老家后来来电话说,厂家送来了整整两车果汁,箱子堆起来像小山一样,这样就算是结了账,可我总不能拿饮料当兄弟们的工钱吧?
  我还曾给黑力士啤酒拍过广告片,被主演放了鸽子,却让我自己火了一把。
  广告的创意是这样的:在视野开阔的海边码头,有一个阳光男孩,远远地拿着一罐啤酒走来,边走边喝。这时,两位美女从面前飘然而过,阳光男孩的视线被吸引,由于追看美女,没留神脚下,一脚踏空掉进了海里,激起浪花阵阵。当他上半身从水面冲出来时,高高举起啤酒对镜头来了句:“黑力士啤酒,男人的至尊!”
[14]第二章 逐梦(4)
这个广告我选在青岛拍摄,提前好几天就把场地租好,灯光、道具、临时演员各就各位,就等着主演的小伙子一个趔趄掉进海里。可小伙子来到水边,先用手在水里试试温度,然后摇摇头:“导演,这水太凉了,我不能往里面跳,您另请高明吧!”
  在场所有人都傻了。所有道具都为他准备好,花了大把的时间和金钱,不可能再因为他临时“放鸽子”重来一遍,那意味着这支广告要花上双倍的钱,甚至可能赔本。我强忍心里的火气,在现场临时拉人。“少了他我这广告就不拍了?换人!”
  现场有五六十个临时演员,可能够下水的居然一个都没有,要不就是形象太差,要不就是水性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只好自己站起来,把摄影机交给摄影助理:“我来!”
  在大家惊异的目光里,化妆师开始给我化妆,还好一直在坚持锻炼,我的身材不至于太愧对观众,长相也过得去。当时只是憋着一肚子火,同时也想给在场的兄弟们加油打气,并没有多想,我就这样在镜头前一头扎进了水里,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其实也不怎么会游泳。一股凉气瞬间刺进了我的骨头里,吓,水还真冷!
  等我把脑袋从水里伸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摄影助理冲我竖起大拇指。“简直盖了帽了,您完全可以把这演员的活儿也接过去了。”他调侃道。我接了一句:“我他娘的容易吗!”
  这支啤酒广告播出后,客户很满意,好几个朋友也给我打来电话,都是开玩笑的口气:“翟墨,没喝成啤酒肚嘛!别干导演了,你往镜头前一站,要迷倒很多大姑娘小媳妇呢!”我大笑他们“扯淡”,但暗地里还是觉得这一跳很值,好歹让广告火了一把。
  我不敢说我是国内第一位用胶片拍广告片的人,但我绝对是国内第一批用胶片拍广告的人,我们这拨儿用胶片拍广告的人,都得是有经验有水平的,曝光多少,什么样的角度,那都得实打实的经验,也是当时尺子一点点量出来的,现在有些拿着个数码机往那一杵就开始拍广告的人,在我们眼里,真的是不算什么的。
  也正是这一段广告生涯,为后来我的航海加了不少分。因为会摄影摄像,中央电视台才相信我能够完成他们的拍摄任务,最终与我联手出发。
  4.回山沟画画去
  1994年的时候,我在山东老家的父亲母亲,每个月能拿到几百元的工资,而在广州,平均工资差不多是一千多,但我拍一个广告就可以挣上几万或几十万不等。回老家的时候我可以称得上衣锦还乡,在乡亲们眼里,我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病猫”,是个大能人了,还有人问我:“你在广州官当得挺大的吧?”弄得我哭笑不得。
  但我依然没有走出童年那种压抑的心情。回到老家,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我总是想起当年被人看不起的日子。别看我现在米的个头,别人都形容我“虎背熊腰”,其实我比谁都了解自己,身体是长厚实了,可我的自信没有厚实起来,除了有钱,我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强大,而钱财实乃身外之物。
  1994年到1995年这两年,我有时还会拍一些广告,这样可以挣回生活的开销,并且有所积蓄。我还拿些钱出来拍实验电影。
  那时候我很不喜欢电影院放的电影。银幕上都是什么垃圾啊,特别是有一部香港电影叫《月光宝盒》的,神神鬼鬼、颠七倒八,不知所云——那个时代正好也是国产电影的谷底,香港电影同样在走下坡路——我想,周星驰大概也是江郎才尽,只能演这个水平的闹剧了。
[15]第二章 逐梦(5)
我当时接触了一些实验电影,立刻就迷上了,整天扛着摄像机追求镜头、角度,用自以为很深沉的方式讲一些很闷的故事。
  5年后,我无意间在一份报纸上看到新闻,才知道《月光宝盒》以及它的续集被北京大学的学生们奉为后现代无厘头艺术的代表作了。我差点一口水喷出来,这事儿本身就是后现代、无厘头的代表作!
  尽管这么想,我的实验电影并没有玩出什么名堂。但之前珠影厂的经历,拍广告的实践,以及玩实验电影的探索,让我对胶片拍摄了如指掌。而且这些工作帮我挣的钱,也足以让我为这个“发烧”。后来我能成功去环球航海,与中央电视台《文明之路》栏目组分不开,而《文明之路》给我支持,正是因为我过去的工作经历,而央视又需要一个海上摄影队的缘故。
  这两年也是我的过渡期,我自以为是从一个赚钱的好手,回归到一个画家的本行。实验电影拍到后来做不下去了,因为它特别烧钱,而且没有播出的空间,所有电影院都不景气呢!我也想潜心画些画,于是回到山东,在泰山脚下的一个山沟沟里,租了间民房开始画画。
  很久都没有好好拿过画笔,我的灵感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冲了出来,当时一口气画了十几幅画,直到筋疲力尽。
  那时候我就画山、画水,画记忆里一切历历在目的东西,但又不是很具象地画它们,而是变成一块块色彩、一根根线条。我融入到这些色块里面,自然和我的距离也在拉近。山居作画的这一段时间,我对身边的世界有了一些奇妙的感受。我看到新发芽的草木,会想到它们的生命;看到天上的流云,会想到万物的变化。
  5.华盛顿拒签
  我画了很多画,也毁掉了很多画,它们大多是不成形的,我不想把它们留在世界上“受苦”。我是一个很精益求精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在圈子里的名气也更响亮了。那年头,已经有一些画家把自己的画展开到了国外,当然不少是功成名就的老画家,年轻人能到国外办展的不多,主要是没人给他们出钱,而他们自己的能力也有限。
  我很有幸把展览办到了法国和新西兰,如果没有这两处的展览,我也不会与海洋如此亲密接触。
  和许多办出国的人一样,我也经过了签证的重重关卡,而且还遭受过冷眼,把我气得七窍生烟。很多人应该还记得《北京人在纽约》这部电视剧,1994年前后,出国潮就是这样席卷整个中国。有人出去寻找财富梦,有人出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有人出去只是想见识一下。我当时就怀着出去见识一下的心情,怀抱一叠厚厚的材料,西装革履地走进了美国大使馆。
  这事儿缘于在美国的一个朋友,他看过我的画,对我的画风和性格都很欣赏。1994年的一天,我接到了他发来的邀请函,请我到美国开画展。为此我足足准备了半个月。然而签证官可不管你准备了多长时间。我只记得他低着头,翻起眼珠看了我一眼,然后随便翻开材料,浏览了一下第一页,便拿起桌上一个图章,“咔”的一下,拒了。
  没有哪怕一分钟的交流。我原计划用事先准备好的上十个理由打动这位签证官,但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不容我有辩解的余地,抛给我硬邦邦的一句“你无权要求我解释拒签的理由”,然后就将我扫地出门。
  为什么会拒绝我?凭什么拒绝我?尽管去美国的签证是全世界闻名的难拿,但没有任何申诉和争取的机会,和美国这样一个标榜民主的国家也太不相称了。
[16]第二章 逐梦(6)
让我尤其难以接受的是,在我的乡亲们面前、朋友面前、客户面前,乃至任何一个同胞面前,我都不会受到如此轻蔑的待遇;然而作为一个中国人,却不得不接受来自西方目光的审视。
  1994年,正是一个人人都梦想出国,把老外们的钱包掏个精光的时候,但西方也并不是傻子。签证官头也懒得抬的做法,让我意识到西方的眼睛前面,仍有一副有色眼镜,中国人依旧只能“享受”到“头也懒得抬”的“待遇”。签证官用沉默发出一个个质疑:你为什么要出国?你凭什么去美国办画展?
  走出美国大使馆的时候,我扯了扯那根绑在脖子上的领带,衬衣松开一个豁口,让我透透气。领带与西装,都是一百多年前传入中国的东西。作为西方文明的代表,它们被中国人顶礼膜拜,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西装和领带将黄皮肤与蛮荒的世界隔绝,至少中国人这么以为。可是签证官一个翻起的眼神,就足以撕下这层脆弱的文明外衣,露出我们卑微的躯体。
  人其实是最怕揭短的。在办理美国签证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我再一次完全被人忽视了,在那一瞬间我恨不得能够钻到地缝里面去。
  “要被尊重!”我反复对自己说,这是人生的一条底线,如果连这条底线都没有了,那人和行尸走肉也没有多大的分别。签证官帮了我很大的忙,让我看到一个真实的自我,时隔这么多年,我事业有成,月入几万,在艺术圈子里也小有名气,可以说名利都不缺了,但我并没有成为巨人,我依然无力,这种无力感让我最终驶向了大海。
  我永远要做让别人瞧得起的事情,这也是一种潜意识的反抗。就像摔跤一样,如果你不反抗,那么你永远被人压在身子底下,如果你使出劲儿来,那么在身下的就会是别人。
  中国人一定要强。这也是签证官用他的眼神告诉我的。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到那个地方一看,人家对你不好,走人不就完了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赴美办展卡壳之后,我心灰意冷,潜入山沟里我自己的色彩世界。随后的两年我心如止水,直到1996年,邀请函再次不期而至,这一次它来自浪漫的法兰西。
  6.浪漫法兰西
  任何一个艺术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出现在法国的艺术馆里。这话过不过头?也许,但至少我这样想。文化常常会跨越国界,当世界上存在这么一个浪漫和艺术的国度时,对于艺术家们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有了上次被美国拒签的经历,我并没有对法国抱太多希望。发邀请函的是我在北京办画展时认识的一家法国艺术机构,他们大概审视过我的作品——那些窝在泰山脚下画出来的色彩和线条、思想和理念——觉得这些在法国应该有市场,至少有观众,于是请我到法国办画展。我在法国大使馆向签证官陈述这样的理由时,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赞赏的笑容。
  这次我没有穿西装打领带,很随意的衬衣,然后把头发披散开,这似乎很对签证官的胃口,不论如何,随着“咔咔”的响声,签证居然办下来了!
  1996年的某一天,我将几十幅作品办了托运,然后搭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
  画展在法国办得很成功。法国人对中国其实有一些研究,他们接触过一些中国的小说和诗歌,也关注过中国的政治发展,但是对于中国的艺术,尤其是现代艺术,在1996年那个时候,几乎连“一二”都不“略知”。“中国也有现代艺术吗?”这是他们看到我的画时,发出的第一声惊叹。
[17]第二章 逐梦(7)
在我看来,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虽然都围绕着线条、色彩、造型等基本要素,但是从哲学的角度,它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中国画以水墨为主,水漾墨沁,水墨交融,落笔纸上的时候,墨汁会沁到宣纸上,并随着浸染的部位、力度不同,呈现出不同的风范。中国画多山水花鸟,水墨浸润出一种意味,一种天地造化、物我合一的境界,一种力透纸背的爽朗,这是中国画家的内心,明净、磅礴、通透,与天地合一,与自然共同呼吸。当我在航海的时候,我时常想起原来看过的中国画家的山水,觉得自己就是大海里的一滴墨,与无垠的海域融为一体,变成了中国画中的一笔。这种笔触没有辽阔的心胸和丰沛的想象力是画不出来的。
  西方的传统油画看上去就要理性、写实很多。西方绘画主要是油质性的,油永远浮在水上,所以画笔其实和世界的本质也就隔了一层,不像中国画,看似不过是淡淡几笔,其实画的都是最本原的世界。
  挂在法国人眼睛里的作品,大约有七成来自我在泰山脚下的闭关创作,他们可能从其中也看到了自然的魅力,看到类似梵高、高更或者莫奈的影子,看到中西合璧带来的惊喜。得知我就是作者的时候,行家们会意地向我微笑:“真不错,真不错!没想到中国也有这样的艺术家,也有这样的当代艺术!”法国人对我的赞扬,其实在赞扬他们自己。有什么比表扬一个学生的习作出色更让老师感到骄傲呢?
  展览之余,除了出席开幕式,以及一些必要的应酬外,我无事可做,闲来便四处游荡,观赏那几个世纪以来就很少变化的风光。目光所到之处都是历史,都是画面,几乎不需要太多想象力,生活就是想象力本身——这是一种内敛却强大的文明,承续而未曾断裂的文明,养成这样的苍天大树,没有几百年的时间不成,若没有一种传承的信念,以及极少的破坏,同样不成。
  我看得最多的,就是高更与梵高的作品。
  法国的艺术家同行告诉我关于梵高和高更之间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在国内早有耳闻。据说梵高为了自己的情人,曾割下耳朵表达爱意,我们常常被这个血腥的情节震撼,觉得真够“血色浪漫”的。但是这个情人是什么身份?梵高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割下自己的耳朵?似乎没人追问其中的细节,我更没有想到,这与高更有关。
  当年梵高的作品已经非常有名,自然吸引了“富二代”高更的关注。
  高更是银行家的公子,又是非常出色的艺术家,他的财富和品位让他在法国上流阶层风光无限,也成为著名的花花公子。
  梵高则是一介穷画家,1888年2月,梵高来到普罗旺斯阿尔,走进了艺术史上所提到的梵高的“阿尔时代”,10月,高更过来与梵高同住。彼时梵高结识了小镇上唯一的一名妓女,正享受着这位美人儿崇敬的目光,高更这位贵公子却来搅局,活生生从梵高手里挖了墙脚。
  梵高没有办法与这位好友,同时也是自己艺术的资助人决斗来挽回颜面,于是挥刀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给妓女作为“礼物”。这是一份憋屈的礼物,也是一次疯狂的发泄,从此梵高的情绪就没有再平复,直到他疯狂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诗人海子在《阿尔的太阳》里面这样写: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没有月亮
[18]第二章 逐梦(8)
面包甚至都不够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是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世界
  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阿尔的太阳
  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得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
  要画就画橄榄收获
  画强暴的一团火
  代替天上的老爷子
  洗净生命
  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
  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
  烧吧
  而历史上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高更返巴黎”。然而实际上,梵高的死深深地刺激了高更,这成为他离开巴黎一个重要的原因。他用另一种方式逃离了巴黎,逃到了大溪地,并在那里守候到死。他画了许多大溪地的女人,让我心驰神往,在古色古香的博物馆里,面对着高更和梵高的作品,我萌生了去大溪地看看那些女人的念头,算是对这两位艺术家的凭吊。
  7.初遇新西兰
  在法国办展时,由于有媒体的报道,加上行内人的口碑,有更多的目光投向了我,新西兰的奥克兰艺术中心就是其中之一。
  奥克兰艺术中心位于新西兰的首都。这个中心的人曾看过我在法国画展上的作品,非常喜欢,便邀请我前去办展,很荣幸,我是当时唯一受到邀请的中国画家。
  而另一个让我很高兴的原因是,我可以和安琪相聚了。
  安琪是我当时的女朋友,在新西兰读书。她得知这个消息高兴得在电话那端尖叫起来。
  那一次,我特别画了一批国画,现代水墨,这是中国特色。在宣纸上走笔,然后装裱,老祖宗留下了对于艺术的理解,也留下对艺术的特殊仪式。西方人有装框,用木头或金属保存一幅布上的画;而中国人会装裱,把纸融入纸。
  画展上,很多人对这些画作惊叹不已,甚至不由自主地抚摸宣纸,惊叹道:“这不会是印刷品吧?”我很开心,除了中国功夫外,终于有另一样宝贝被外国人所知道、所惊叹。
  我到达新西兰首都奥克兰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层层海浪卷起浪花,一次次地扑到沙滩上,15岁那个少年的记忆又回到我的脑海。只是我不再懵懂无知,看惯社会上的潮起潮落,原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再打动我,不料面对这片大海时,我怦然心动。
  奥克兰还有一个外号,叫做“帆船之都”。漫游在奥克兰的海岸线上,“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壮观让我惊叹。这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帆船,就像我们现在许多中国家庭拥有汽车一样。周末的时候,海面就会被点点帆影占满。
  没事的时候,我就在新西兰的码头看天上的云。不知它们是用什么颜料画出来的,缱绻于天空,像一个梦境。一朵云飘来,就挂在楼房的尖顶上,像一把棉花蓬松开。天空如泼了蓝墨水,蓝得让人眩晕。
  海水如同绸缎,浪花也绣上花边。这根本不是我熟悉的生活,因为我没有触摸到,所以它显得那么遥远。任何东西一定要触摸到、参与到、接触到,你才会有感觉。就像你接触一个人似的,你接触不到他的体温,光凭着想象是无法认识他的。
  我接触大海也是如此,我从没有上过帆船。到了船舱里边你才会发现,原来大海是脚下摇荡的感觉,是一种幽幽的腥味,是耳边隐隐约约的声响。在那一瞬间,我心里某种东西就被激发了,我所追求的那种浩荡的感觉,与大海的广阔胸怀产生了共鸣,我忽然想尝试一下去海上是什么感觉。
  我隐约觉得,一个梦即将开始。
[19]第三章 扬帆(1)
1.绕行地球一圈半的老人
  举办的画展当然得到许多人的好评,我曾经在国内拍广告时认识的朋友麦克,当时正好也在新西兰工作,得知我的行程,他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还有没有兴趣玩摄影机,正好有一笔外快在等人来拿。
  我问他是什么活儿,他回答,是一部名叫《航海家》的纪录片,并给我一个挪威老航海家的线索,为了躲避南太平洋上的季风,这个挪威老头正窝在奥克兰。“如果你来做摄影师,相信效果会很棒,而且你也可以在新西兰呆的时间长一点。”
  麦克的话让我有些自得。我曾经有个西班牙邻居。得知我会摄影,看过我拍的一些照片后,她主动邀请我给她拍写真,片子出来以后她大加赞赏。同时,我对航海家这个特殊的职业也有些好奇,不就是一片海吗?单调乏味,缺少变化,航行能够带来多少乐趣呢?于是我跟麦克开玩笑地说:“地址告诉我,钞票准备好!”
  南太平洋的台风季节从11月到次年2月,它形成很快,一旦形成以后,几天时间就可以追上你,如果追上你以后,你躲不开的话,基本上是船毁人亡了。
  挪威那位70岁的老船长,就是为了躲避这么凶猛的台风,来到了奥克兰。航海人基本上都奔大岛去躲台风,因为小岛是没有防范措施的,港口也不行,就像弗罗里达的一个飓风能把整个船只吹到岸上去一样。
  他在自己的船上迎接我们一行人。远远的我看见他,虽然是白种人,可是皮肤已经被太阳晒得黝黑,面部线条粗糙、充满棱角,可是带劲儿。我忽然就想起美国作家海明威,简直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是不拘小节,也充满男性力量。虽然年纪有些大了,可是老人的身板硬朗、胳膊壮实,相比之下我反而显得文弱许多。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这是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中的文字,看着眼前挪威老航海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部小说。
  “你们可以叫我船长。虽然这条船只有我一个人驾驶,但只要它是你的,你就是一位船长!”挪威船长的话很有煽动性。采访进行得很顺利,不光采访人、翻译跟他聊得来,我在旁边架着摄影机位,听着老人的话也获益匪浅。
  采访结束后,我凑到老船长身边,想跟他聊聊。老人给我倒了一点威士忌,烈酒下肚,我们俩的话也开始多起来。
  “我已经绕地球一圈半了。”他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就像在说中午吃了什么一样平常,却让我吓了一跳,绕了地球一圈半,这是什么概念?然后他拿出海图,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指着,给我说航行的故事,海豚怎么在船边巡游,几米高的巨浪怎么吓人。
  “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你要找一根粗一点的绳子,把自己系在船上。哥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船在人在,船毁人亡。”老头用手做了一个船散架的动作,把酒杯里的液体一股脑倒进喉咙,他有点醉了,说话开始粗声粗气。
  “我是中国人,那我也可以航海吗?航海需要执照吗?”我试探性地问他,因为中国人想去什么地方,签证都不好办。
  “不需要执照。”他回答说,“只要有一条船,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都不需要提前办签证,因为,没有哪个国家会拒绝一艘船靠岸补给,只需要办理简单的通关手续即可。停船靠岸,船就是你的家,你的国土,这个蓝色的星球就属于你一个人!这难道不是爽呆了?”
[20]第三章 扬帆(2)
他的话刹那间使我想起了那个美国签证官,我孩子气地想,嘿,你不是给我拒签,不让我去你们国家吗?现在,我有了一个不用签证就可以去地球上任何地方的好办法!
  挪威老船长接着告诉我,在公海,一艘船就是一个漂浮的领土,如果你不乐意,可以拒绝其他国家的人到船上搜查。在陆地上,去一个国家必须办理复杂的签证手续,而在海洋里,这些繁复的手续都与你无关。帆船是目前世界上最自由最省钱的交通工具,它依靠的动力主要是风,只要掌握了大海洋流的规律,去任何地方都会变得很简单。
  艺术家最向往自由,最怕受拘束,地球有70%以上的面积被海洋覆盖,只要我有一艘船,就可以沿着这蓝色的有水的星球,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这个念头鼓动着我,心里蠢蠢欲动。
  可挪威老船长钩着我的肩膀,忽然收敛了神色:“但是年轻人,恕我直言,我航海航了大半辈子,还从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我倒真想见识见识。”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之所以到处办画展,其实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中国人也能画出让他们啧啧称赞的画,而现在,在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原来还没有一个中国人涉足其间,原来中国人还是这么遭蔑视。老船长眯缝着眼睛盯着我,他的丰富经验和冒险历程,让他有资格投来不信任的目光,仿佛在说,难道你也想航海吗?中国人会掌舵吗?
  “在不久的将来,也许您就会看到中国人在海上了。”我是个急性子,但还是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敬了他。
  挪威老人点点头,仰头看看收起风帆的桅杆:“如果真是这样,我祝他好运。不过碰到暴风雨的时候,可千万别吓得尿了裤子。”他放声大笑起来,航海人之间可能经常开这样的玩笑,尤其是面对一个菜鸟,老水手们会摆出老资格来,态度活像在教训人。
  那你就等着吧,我们总会有在海上相遇的那一天!
  2.老伙计20岁
  说来也许你不信,告别挪威船长的第二天,我就开始出门找船了。
  掌舵?我不懂;升帆?没玩过;器材?不会使;游泳?会狗刨。那我还敢出海?还敢一个人航行?偏偏就是这样的状态让我莫名激动。我对大海实在一无所知,但我乐于挑战新鲜的东西。有人说:英雄总是热爱探险的,越是那些人迹罕至的秘境,越是让英雄热血沸腾。
  买船需要钱,可是我没有钱。脑子里大致估算了一下存款,大约可以买一艘新船的半个船头,或者买一艘二手船的整个船舱,出海?就别做梦了吧!我在画展上转悠着,满脑子却想着外面的大海,最终我的目光落在画上面,当即就做了一个决定:卖画。
  我从来不卖画,它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记录着我的岁月。可是驾一艘船出海的念头折磨着我的心,我只能把这些孩子“寄养”到别人家去。不少人已经表示对我的画很感兴趣,也许这是它们很好的归宿。
  麦克得知我的念头后,在电话里惊呼起来:“我说老墨,你真打算这么做吗?船不是谁都玩得起的,你当心吃不了,兜着走!”我给他肯定的答复,他发出“嘿嘿”的笑声:“有句话叫‘三十而立’,我看你不但没有立起来,而且会把以前积累的一切都挥霍掉了,你真是个疯子!”
  我立刻回敬他:“西方人不是讲究‘生命在于运动’吗?不是每个中国人都愿意墨守成规。”既然我愿意听从海洋的召唤,那我乐意做这样一个疯子。而且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谋划,那就是带着我的安琪一起出海,我想和她一起看看海平线上的日落,任由海风吹乱头发,看星星从天边亮起,直到布满整个夜幕……什么叫“浪漫”?就是在“浪”里“慢慢”地感受生活。
[21]第三章 扬帆(3)
麦克苦口婆心地劝我,一个男人,在二十多岁时怎么折腾都可以,可到了三十岁,人生轨迹就要慢慢定型了,要考虑很多现实的问题:房子、车子、位子、票子……尤其是要给自己的爱人和亲人们一个稳定的生活。很多中国男人,即便是工作不如意想跳槽,也不会贸然把一切全放弃,而是小心谨慎地“骑驴找马”。没有谁会像你这样,放着安逸舒适的日子不过,要去倾家荡产买条船。
  麦克说:“老墨,有些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说你在影视圈里混得好好的,拍广告能挣那么多钱,积累了那么多人脉,说不干就不干了,丢下一切跑到山沟沟里画画去。现在到艺术圈里混开了,个人画展办到法国和新西兰,你又想穷折腾,去买条船。你说你,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定性呢?”
  我这人不善言辞,说不过麦克,只闷闷地说了句:“好了好了,我决定的事,就这么定了!”便挂了电话。
  还没来得及告诉女友,我已经在奥克兰满大街物色对象了。艺术中心的人答应帮我操持卖画的事情,我则抛下那些艺术家、富商和执著的观众,再次找到了挪威船长。
  他正在整理缆绳,糟糕的天气马上要过去了,他即将起航驶向下一站。见到我来,他热情地伸出手:“你是来祝福我的吗?”当我告诉他,我想请他帮我物色一条船时,他的眉毛微微抬了抬:“你要出海?可你连什么是舵都不知道呢。”语气里已经没有轻视的成分,反而有一个老水手的真诚,看来他确实被我的决定震撼到了。
  “你上次不是说,从未见过航海的中国人吗?我希望做这第一个。”我直接告诉了他我的目的。
  老船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知道吗,你是个很有趣的中国人,上来吧,出发去找船之前让我们再喝一杯。”
  在老船长的介绍下,我进入了当地的航海俱乐部,在那里遇见了各种各样穿行于风浪的人,也看到很多二手的帆船杂志。我凭着蹩脚的英语加手势比划“混迹其中”,纸上谈兵一般学习驾驶帆船的要领,原来游艇和无动力帆船不是一个概念——别看它们都泡在水里——游艇可以靠其他的能源,利用发动机前进,而无动力帆船靠的是风,换句话说,靠天吃饭。行家们建议我买一条二手帆船,首先价格便宜,其次二手船饱经风浪,各个零部件磨合得很好,仪器设备也比较齐全,安全系数不会比新船差到哪里去,是入门首选。
  这时,艺术中心那边传来消息,我的画很畅销,卖画的钱加上存款差不多40万人民币。老船长点点头:可以出手了。
  3天后,老船长带我来到奥克兰以外的一座小岛,见到一位新西兰船主。挪威老船长帮我挑好一艘船,就静静地停泊在那里。“它诞生在70年代末,如果它变成人,大概比我年轻不了多少。”新西兰船主叉起腰,“仪器什么的很实用,框架什么的都很牢固,如果你打算要的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是一条8米长的帆船,外壳是玻璃钢,内里是木头,拍拍船身,船体发出闷响。挪威老船长试着升了一下帆,风帆立刻被风鼓起来,我的心也同时被鼓起来了。
  尽管距离那一刻已经差不多10年时间了,但现在回想起来,见到这艘船的第一感觉依然能够打动我。对于一个航海人,或者说命里注定要和海水海风打交道的人而言,见到一艘和自己对路的帆船,就像与一位女子一见钟情一样。我脑子里当时就蹦出一句话来:“我的媳妇就是它了!”一点不假,挑船就像挑选自己的媳妇一样,驾船的人和船之间不选则已,一旦选定,就会产生一种无声的共鸣,就好像人的灵魂和船的灵魂在对话一般,那是一种共振般的愉悦,船似乎在回应我的心潮,人与船是有感觉的,我笃信这一点。
[22]第三章 扬帆(4)
我二话没说付了款,有了一个新朋友:H-28,我亲昵地叫它“8米帆”。
  我从前没有出过海,但是当我真正上了这条船后,我立刻明白,自己是属于这里的,属于这样一种“飘摇不定”的生活。曾经有一首歌的旁白里这样写:“房子建在海上,所以要不停漂泊”,简直是把我的理想状态说透了。
  我感觉我能驾着这船去世界的任何地方。自由是我梦寐以求的,这是没有签证的自由,所以更加完美。现在有多少国家和地区对中国是免签的呢?哪怕我们弹丸之地的香港也不是这样的,也就给大陆来的游客一个星期的时间吧!
  活了30年,我竟然又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在我的父辈和我的哥哥们那里是不可想象的,可我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把船开回去之后,我开始到处寻找航海家的故事,我已经把自己视为那些伟大的探险家中的一员。我特别喜欢库克船长的故事,以及哥伦布、麦哲伦这样的航海家的故事。我与他们有许多共同的话题,我随着他们的船队“航行”在一篇又一篇的文字里,学到不少招儿,更多的则是坚定了一种决不放弃的精神。
  我一直相信,人必须有那么点激情才能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既然我能画画,那么我就应该能驾船。艺术中心的工作人员在递上画款时,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她告诉我,即便在新西兰,我这种砸锅卖铁也要买船的行为,同样也属于病得不轻的类型。我爽朗地向她一笑:“美女,如果要坐我的船,随时打我电话。”
  3. 5小时学会帆船驾驶
  我退租了岸上的房子,H-28成了我的家。这个家建起来的第一件事情是,我怎么把这个大家伙弄回奥克兰?
  我请求卖船给我的新西兰夫妇帮我把船开回去。他们犹豫了一下,觉得既然卖了东西,还是有点售后服务比较好,而且他们也打算到奥克兰转转,交易就这样达成。
  临走的时候,船主依然用惊讶和质疑的口气向我核实:“你,当真一天船都没有摸过?”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中国人,你倾家荡产买回一艘完全不知道怎么开的船,该不是太平洋上的风把脑子吹坏了吧?
  买船的地点距离奥克兰开车只需要2小时,而驾船则花了5小时。
  船缓缓开出港湾,当我还在船头享受海风时,船主忽然丢给我一圈绳子:“现在你是船长了,不干活可不行!”他已经豁出去了,打算送佛送到西,不但卖了一艘船给我,还外带驾驶培训。
  他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把帆升起来,握紧手中的绳索,注意风的变化;他教我怎么掌舵,还拿出一个物件来说,万一自动液压舵出了问题,还可以用这个全手动的备用舵撑一段时间。“你肯定不想遇到这种情况,一只手掌舵掌上几天几夜。”他原本打算吓唬我,可海上的事情就这么奇妙,他一语成谶,这种事情在我环球航行的时候,真的发生了。
  不得不说,新西兰的船主真是好老师,即便语言交流不是那么顺畅,但就那么几下比划,我就全清楚了。5个小时后,我战战兢兢地把船停进奥克兰的码头。走上码头一刹那,脚踏实地的感觉仿佛已经消失很久,然后又再度找回来,太美妙。
  那个时候我就像疯了一样研究大海,满脑子都是星星月亮海风,新西兰这个岛国燃烧了我的生命激情。
  我猫在船舱里,趴在海图上一个劲儿地研究,触摸着那些蓝色的纸面也是一种享受。然后我听着浪涛声睡过去,梦里都是我航海的景象。战争年代,那些在大帐中不卸盔甲、枕戈待旦的将军们也不过如此吧?如果你们此刻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是多么希望你们看到我那副疯狂的“尊容”,读到我内心燃烧的火焰。我每天都在克制自己,在准备充分之前不要起航,可是手总是不听使唤,在舵上反复摩挲。
[23]第三章 扬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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