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睡不着,都会想到那次旅行。
记忆中,积雪的山头、崩解的冰河、飞翔的水鸟,以及游着、跑着的各种动物,都那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我虽然受了不少苦,但在那苦难中,我始终张大眼睛,看每一个风景。
我曾经为那荒山野水的壮阔,而在心底惊欢;也为一双儿女的笑闹,而心中暗喜。我甚至忍着痛,跟同车的旅客、司机聊天,且把那灵感化成了后来的文章。
细想想,我其实并没白去那一遭!
我也想到"胆",这小东西不知从何时,偷偷把岁月化为石头,堆成我胸中的垒块。磨我、损我,且流出苦苦的胆汁,如同我苦苦的人生。
我的胆不好,不能吃油腻的食物,不能穿太紧的衣裤,不能让另一只臂膀,在夜晚搂过我的胸腹之间。
我甚至只要把自己的手,放在胸口,就会感觉那"装满石头的胆囊"。
我也觉得那是生命的缩影--
痛,生命本来就有痛;苦,人生本来就有苦。
但我只要忍着,好好生活。就像那些贫困一辈子的人,在痛苦中,仍然看了时代的变迁,感受了自己的成长,并目睹了下一代的接班。
虽然痛苦,我们也无法否定这一生。
虽然痛苦,我们也不会白来这一遭。
遗忘,真好!
冬之爱
他终于出现了……
换了工作……
换了房子,换了邻居,
也换了能勾起他记忆的一切。
他成了一个新人,一个走出记忆的新人。
坐飞机回台北,正闭目养神,突然有个人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空位上,吓我一跳。
"你还记得我吗?"他转过脸,盯着我。
确实觉得眼熟,但记不得名字了,只能确定那是很早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怕他失望,我只好笑笑:
"记得!记得!"
"我本来不敢找你的,"他笑得很奇怪,"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应该跟你打个招呼。"
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着制服,原来是飞机的驾驶员。
"哇!你是机长耶!
"不!我现在还是副的。"他笑笑,"你不记得我以前念官校吗?那是……那是三十年前了。"他顿了一下,"三十年前,真对不起,希望你没有恨我。"
"恨你?"我一怔。
"你不记得那件事了?"
"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你的脸,记得你是个很早以前的朋友。"
"谢谢你!你真伟大。"他拍了拍我,"我得上去了,咱们回头见。"
他走了,留下我,直发怔,接着拼命想,从记忆的深处搜寻那张脸的拼图。似乎找到了,刚在脑海里"搭线",又断了,只觉得他是以前台北云和街的一个朋友,往下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便不再往下想,并且告诉自己,就算等下他又来了,要重提往事,也不必听,如果他觉得我会恨他,我忘了,不是正好吗?又成了一个无怨的朋友。
看祖国大陆的电视剧《一地鸡毛》。
这部以电影手法拍摄的戏,描写一个年轻人在办公室的种种。
人际的倾轧、形式的僵化、送红包、走后门的官场文化,和小职员讨生活的苦与乐,都被深刻地表现出来。
十几集连续剧的结尾,一个退休了的老干部老乔,回单位办事,在绿阴夹道的大院子里,与当年水火不容的男主角相遇。
"想想过去那么多年,咱们之间……真觉得对不起你。"老乔低声地、满怀歉意地说。
男主角笑笑,很淡很淡地说了三个字:"全忘了。"
镜头拉开,是那片浓浓的绿阴,好宽,好大。
台湾集集大地震,一瞬间,死了两千多人,新闻媒体飞奔而至,争相报导这个世纪的大灾难。
许多孩子,一下子失去了双亲,张着无助又无知的眼睛,看着前去慰问的人,也盯着四周的镜头。
"你的妈妈呢?你的爸爸呢?你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吗?"有记者问五六岁的孩子。
隔天,报上就有了读者投书,骂那记者为什么故意问孩子,使他想起父母双亡,让他痛上加痛。
过一阵子,又在报上见到一篇专访,访问受灾户,也访问了协助复健的社工人员。
那专访的标题取得很妙--
"随兴式的关怀一再突袭,未必是好事。"
我的一位学心理的朋友,看了专访,很感慨地说:"可不是吗?当那些可怜人正在淡忘的时候,何必再去勾起他痛苦的记忆?应该让时间的良药去治疗,让他去遗忘!"
去看一个画坛的老朋友的画展。
进门,眼睛一亮,不仅为他的画而眼睛亮,也因为每幅画下面挂的红条子。
"真恭喜你!"我对老朋友说,"才第一天,就被订光了。"
"这是有原因的。"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因为我教了一批官太太,她们都有钱,又都爱表现,所以还没展,就都订了。"说到这儿,他居然叹口气,"唉!教学生,影响进步啊!所以你如果发现我跟前几年没什么变化,都是因为教学生,老重复那些基础的东西,帮他们一笔一笔改画。旧方法不忘,新风格怎么产生呢?"
初中最要好的同学,一家人在大园空难全丧生了。
去了他家、去了北海墓园的灵骨塔。也在空难后的第一个母亲节,去看他的母亲,看见他的几个弟弟、弟媳,正围坐在圆桌前,大家手牵手,以心灵"卫护着"伤心的老人。
接着我回美,画了一幅画,要台北办公室校好,送给她。
讲句实话,我真想去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做,才能使她早早脱离伤痛。
一年多过去了,有朋友打电话到美国:"在电视上看到了张伯母耶!在教人做印尼菜,笑得很开心呢!"
"真好!"我说,"所以我以后去,一定要小心,不勾起她痛苦的回忆,让她逐渐地遗忘。"
到医院看我中风的母亲。
九十二岁的老人家,中风半年多了。虽然仍靠胃管进食,但是已经能吃一点冰淇淋。跟过去一样,她还是爱吃巧克力,不爱喝绿茶的,而且一边吃,一边往碗里望,看还有没有。
最近一次去,她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突然,她用能动的那只左脚蹬我的椅子,且发出鸣鸣的声音。
我不解,站起来,看着她,她直挥手,要我走开。我才发现原来隔壁病房的老太太正推着轮椅过来。
我赶紧把椅子移开,那老太太就把轮椅停在老母的身边,她们居然拉着手笑了。
"她的记忆可能是间断式的。"护士过来说,"她可能记得你,也可能不记得你,中风之后,她重新学,所以可能只记得医院里的新朋友,把以前全忘了。"护士突然笑了起来,"把以前全忘了,新生,像个小孩儿,多好!这比她总想起健康的时候伤心好得多,不是吗?"
每个新坟上,都可能有不时更换的鲜花;每个老坟上,都可能长着更生的野草。
生离死别,总在我们周遭上演着激越的悲剧。那哭声、那哀号,那枯槁的颜色以及痛不欲生的画面,总是让我们心颤。怕那伤心人,也将离我们而去。
他们确实不见了,躲起来,像是受了伤,躲在山洞中舔伤口的小动物,不知是生是死。
然后,他的影子,又渐渐闪过我们的眼角。
他终于出现了,正面地迎向我们,可能瘦了一圈,但看来更年轻;可能换了工作,但看来更有冲力;还可能换了房子,换了邻居,也换了能勾起他记忆的一切。
他成了一个新人,一个走出记忆的新人。
总想起医院护士的那段话,总想起飞机上遇到的那个机长。
回忆,真棒!
遗忘,真好!
当你成为一只候鸟
四季之爱
"千年暗室,一灯自明",
人生的几十年,何尝不是"一灯自明",
只是那明不见得是长明,
我们总是随着境遇与心情而明明灭灭,
又明又灭。
"每次坐飞机,就觉得又死了一次。"昨天我对朋友说。
"你为什么想得那么糟?"他瞪我一眼,"别说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我笑了起来,因为他听拧了我的意思。
将近二十年了,总在太平洋的两岸穿梭,愈来愈倦,却也愈跑愈远。
虽然每次回家,都要待上好一阵子,但是因为一年的行程都已经排定,下飞机时便已经有上飞机的压力。
万里外的演讲是早答应的,出书的时间也已定下来,写作不能耽搁一天,演讲也都无法更改。
于是,闲散的心情愈来愈少了,好像在为别人活,为"日程"活。
直到三个月过去,拉出藏在床下的旅行箱,开始打包,才觉得过去的一百个日子,仿佛匆匆地跳了过去。
今天下午,如往日,端杯咖啡坐在窗前,发觉窗外的景色好美;整理桌上的文件,发现有些早收到的信件没回;太太开车带我去冲照片,发现附近又盖了些新的房子。
树梢已经染了一些霜红。秋天来了,想必院子里又将是一片艳,而我,却又将离开家了。
行前,不单忙,也有着一团离情与遗憾。怎么想,都觉得又虚度了回家的一段宝贵光阴。
该读的书没读,该约的朋友没约,该去图书馆借的录像带没借,该教孩子的东西没教完,该跟老婆说的话没说尽。
这不就像濒临死亡的情怀吗?
当有一天,我们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不是会有一样的遗憾吗?
所幸的是,我的旅行总是来来去去,上次的遗憾下次还能补。
只是,下次总有下次的遗憾。
读费慰梅写的《梁思成与林徽因》,这对中国建筑界的才子与才女,婚前在美国总爆发激烈的争吵,好像随时都会解除婚约。
梁思成的爸爸在给大女儿的信里说:
"今年思成和徽因已在佛家的地狱里待了好几个月。他们要闯过刀山剑林,这种人间地狱比真正地狱里的十三拷问室还要可怕。但是如果能改过自新,惩罚之后便是天堂。"
真是佩服梁启超这番境界,也真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在天堂与地狱中不断穿梭。
每个苦闷、矛盾与挣扎,都可能是地狱;每个顿悟、释怀与解脱,都可以是天堂。
"千年暗室,一灯自明",人生的几十年,何尝不是"一灯自明",只是那明不见得是长明,我们总是随着境遇与心情而明明灭灭,又明又灭。
如同我每次离家,都有死前的珍惜与遗憾;每次回家,放下行囊,放下心情,洗个澡,往床上重重地倒下去,觉得好轻松、好幸福,又恍如到了天堂。
只是深想,家不见得一定是天堂,异乡也不必然是地狱。
我 如果我觉得离家远行,是离开了自己的天堂,从别人的角度想,我何尝不是去了别人的家乡、别人的天堂。
漂泊久了,每架飞机落地的时刻,都觉得像回到了家,那大地、田野、房舍、迷迷离离的灯火,无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都差不多。
总有人在候机门外伸着脖子、挥着手,总有握手、拥抱、车子来接。
这不就是"生"吗?
从上一个世界,被飞机带去下一个世界,被"新的亲人"欢呼、拥抱,接去新的家。
新的家里有新的朋友、新的责任、新的得与失。
就像我这次的远行,去祖国大陆一个多月,为下岗职工失学子女募款,为大中学生演讲,想必也会是丰丰富富的一生。
当我一个多月之后,离开的那一刻,会不会像每次去台湾,离开时想到某个朋友忘了聚会、某个学生忘了约谈,然后带一箱读者的信件和惶恐的心清,赶往机场、登上飞机?
每次离台,在往机场的路上,我总会对陪行的秘书交代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两三个月的停留,似乎只有到那一刻,才发现该说的都没说。
这又多像临终前交代后事啊!
"死"的那头,总有"生"在等着;离别的忧伤总有重逢的快乐来弥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相对,是"来也很好"、"去也很好",于是,又有什么好怨?
一群黑影掠过我的窗前,伴随着一片嘎嘎嘎嘎的叫声,这些黑类加拿大雁,已经起程,先飞到我附近的公园停留几周,再转往温暖的南方。
据说有人在它们身上做记号,隔年发觉它们还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就像燕子,既然在你的檐下筑巢,就年年回来,街泥修补它半年末住的老家。
只是,在南方,它是不是也年年衔泥,到另一个屋檐下?
客厅里传来卫星电视报气象的声音,妻突然打开门:
"台北还很热,大连已经冷了。"
"纽约也快冷了。"我说着把记事本翻开,到10月中,写下:"通知家里,把院里的花收进屋子,免得冻坏。"
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得好大,好宽。
又突然觉得自己加入了那群大雁,想着北方,飞向南方……
谁是真妈妈
四季之家
"起先我很想冲过去,
对我的孩子喊:
别忘了!那个女人不是你妈妈,
我才是你真正的妈妈!"
她沉吟了一下,
"但是后来我改了……"
到大连的少年儿童图书馆为读者签名。人太多,在图书馆里排了一圈又一圈,排到了门外。而外面,正是零度气温的隆冬。
"每个人只能签一本!""翻到你们要签的那一页!"
"不能握手了!不能握手了!""不准照相!不难照相!"
签名会的主办人员一边喊,一边推那些签完名却不肯离开的人,从他们焦急的样子,似乎只欠没对我吼"刘老师!快点!别再跟学生说话了!
尽管千叮万嘱,来签名的人还是会编各种理由,希望我能多签一本。
"您看,我买了几十本!"有个男学生举起一包书给我看。
"我是为同学带的,他生病不能来!"一个女学生愁眉苦脸地说。
"我今年都八十啦!孙子叫我来,看在我老,多签一本吧!"一位老奶奶说。
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坚持只签一本。我知道只要为某人多签一本,其他人就会抱怨不公平,甚至已经离开的人都会冲回来,要求"比照办理"。
而室外,还有一条长长的队伍,站在冷风中。
我一边不断点头、不断握手、不断致歉,一边偷偷为自己能坚持"只签一本"、决不动摇的原则而自得。
轮到一个中年的妇人了。啪啪!她居然放了两本书在我面前,以很快的速度,小声说:"我是后娘,前头生了个女儿,我又生了个女儿,两个人都要,我该给谁?您说,我怎么办?"
我怔了一下,但只有半秒钟的时间,立刻低下头,为她把两本书都签了。
在台北看电视新闻,播出个悲惨的画面。
一个嫁到台湾的日本女人,为亲戚带孩子,孩子从窗子跌落楼下,摔死了。
那日本女人居然抱着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跟着跳了下去。
"惨哪!惨哪!可是不这么做,怎么交代呢?"一起看电视的朋友说,"摔死自己的还好办,摔死人家的,该怎么解释?"
他的话使我想起以前在文章里所讲的"在紧要关头,每个人都会先顾自己的子女"。结果收到一个妈妈的来信,说她是后母,到了紧要关头,如果只能救一个,她会救"前面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因为我的孩子没了,我年轻,还能生。"信里写着,"但是我丈夫的前妻死了,我必须为她留下一个骨肉啊!"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另一些人身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个"电视配对"的节目。许多离婚或丧偶的人,各自讲他们的遭遇,然后在节目结束前,选择他们欣赏的"对方"。
多半都是离婚者,也多半诉说"前一半"的不是。似乎即使已经分离多年,都无法平复他们心中的怨恨。
只有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不一样,因为他的妻子是车祸丧生的。他拿着亡妻的照片,说着说着,哭了。对面好几个女人和许多观众,也湿了眼眶。
终于到按铃择偶的时刻了,我猜那有情有义的年轻男士,一定会获得许多女士的青睐,岂料,他居然一票也没得到。
"他有一个孩子,我也有一个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太爱他太太了,活人怎么跟死人去比,我怎么跟他死掉的太太抢他心里的地位?"
还有一位女士,想得更多--
"他的女儿现在还小,但是以后愈长愈大,不但愈来愈难管,而且愈长愈像妈,好像前妻和后妻住在一起,太麻烦了!"
看《读者文摘》, Lynn Schnurhoerger写的《继母的福气》。
那继母一开始,一点福气也没有,丈夫和前妻生的小女儿不但对着后母横眉竖目,大肆咆哮,而且像小野马似的,用两条腿狠狠踢后母的脸。更让后母痛心的是,有一次后母责备她,她不假思索地喊:"你不是我真正的妈咪!"
在后母的爱心灌溉下,情况渐渐缓和了,有一天小丫头在床上大叫"妈咪!妈咪!"
后母犹豫了一秒钟,跑过去抚慰。却心想:"她究竟是呼唤我,还是呼唤她的生母?"而那是她第一次听见小丫头喊"妈咪"。
整篇文章最令我感动的是,当小丫头有一天跟后母发脾气,又大喊"你不是我真正的妈咪"时,后母心平气和地回答:"我是你的妈咪,我虽不是你的第一个妈咪,不过我实实在在就是你的妈咪。"
什么是妈咪?
妈咪是生我们的女人,还是抚慰我们、照顾我们、引导我们长大的"父亲的伴侣"?
抑或妈咪也不必是父亲的伴侣,只要能给我们如同母亲般爱心的女人,就可以被我们称作妈咪?
想起我认识的一个离了婚的女人。
离婚时,孩子留给了前夫,前夫又娶了新的太太。
这离巢的妈妈常偷偷在远处看她孩子上学、放学、"一家人"出门。
"虽然离婚是因为你出轨。"有一天我问她,"但你还是有权利去探视自己孩子的。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去呢?"
"起先我很想冲过去,对我的孩子喊:'别忘了!那个女人不是你妈妈,我才是你真正的妈妈!'"她沉吟了一下,"但是后来我改了,我发现那个女人疼我儿子疼得要死。她每天送我儿子上下幼稚园,又抱又亲。我好惭愧,想到以前,有一天我去跳舞,回家晚了,发现孩子饿,自己翻冰箱,翻了一地,就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我惭愧,我觉得那个女人不是后母,是我儿子真正的妈妈,我才是后母,是那躲在后面的母亲。"
每个生母,如果不能表现母爱,都是后母。
每个后母,如果能视同已出,都是亲爱的妈妈。
而今每当我在签名会上斩钉截铁地宣布"每人只签一本,决不多签"的时候,都会想到大连那个自称后母的女人。
我知道,如果再碰上她,我的原则还是会动摇的。
描一次心灵的地图
四季之爱
当有一天,
我们离开这个世界,
会觉得自己活了一生,
还是只觉得活了几天,
全看有没有思考、回味、咀嚼……
有个老同学和他的太太吵架,太太气了,偷偷到旅行团报名,一个人不辞而别到欧洲旅行去了。
老同学跑来诉苦,说了一大堆他太太的不是。
我静静地听,听完了,半天没答腔,终于忍不住地说:"作为你的老同学、好朋友,我想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不能怪你太太,该怪你,因为这两年你变多了。大概因为人过中年,有点急功近利,远不如以前潇洒。你那心情的压力,也总是让人感觉得到。"拍拍他,我小声地说,"你知道吗?连我现在都不愿意跟你一起出去玩了。"
接着,我回到美国。静下来,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觉得太重了,很过意不去,又打电话给他:"要不要到纽约来?由我招待。一个人留在台北多寂寞。"
"不要了,我很好,不觉得寂寞。"他在那头回答。
"你在干什么?"我开玩笑地问,"一个人在看A片吗?"
"没看A片,在看照片。"
"看照片?什么照片?"
"看我以前的照片,还有我们一起出去玩的照片。"他说,"你说的没错,我这两年是变了,只有自己不觉得。看照片才发现,以前笑得多么开心,现在笑得多么勉强。"停了一下,很感慨地,"把过去和她的照片整个翻一遍,也才发现我们在一起这几年,其实也有很多很快乐的日子,现在吵架,真不应该……"
十年没开画展了,直到我最近打算出一本有文有图的书,才把十年间的作品纷纷拍照、分色、制版。
印刷前的打样出来了,三十多张画都校了色、修了边。为了编排,我把它们按照创作的时间,在桌子上排了一列。
排好了,一张张看下去,才惊讶地发现,虽然以为自己的画风十年来没什么改变,实际年年在改,年年在变,近期的作品限十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了。
"是不是年纪大些,眼力差些,我工笔的作品减少了?"
"是不是胆子更大了,所以笔触变得更豪放了?"
"是不是受到西方的影响,有些立体主义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有了女儿,心情更开朗了,所以画面变得比较明艳?"
我一张张地看,好像看到过去十年的岁月从笔底流过。"作品即生活",每张画,无论画的是花鸟或山水,总藏不住我创作时的心情。
而心情竟然有那么大的改变。
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老影星的专访。
年轻时美丽妖饶的女子,早已进入中年。脸孔上少了艳丽,多了智慧;眼睛里少了流波,多了深潭。
"我跟我母亲从小就合不来,总是争吵,再不然就谁也不理谁。有十几年,我根本不去看她,"影星说,"直到她病危,死前,我到她床边,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跟她两个人,把几十年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好像重新活了一遍,才解开了这个心结。她,平平安安地走了,我也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因为工作,我一年总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在台湾。奇怪的是,我一样睡、一样起、一样写稿子,在美国却能比在台湾做更多的梦,那些梦更清晰、更丰富,也更能成为我写作的灵感。
这个人难解的现象,我想了许多年,最近终于想通了!
在美国,我不必急着去办公室,所以醒了之后,能留在床上好一阵子。心情既然轻松,又在半睡半醒之间,所以夜里的梦总在那时浮现。接着想一想、咀嚼一下,人也清醒了,也就把梦的记忆带入了白天。
在台湾则不同,才醒,就急着拿电话,打去办公室,把想到的事情留在答录机里,要秘书一早处理。既然从睁开眼睛,就没闲着,也就没时间去咀嚼夜里的梦,所以我觉得"在台湾不太会做梦"。
我不是没有梦,只是没机会想我的梦。
儿子的女同学多明尼卡·芭兰写了一本《我独自走过中国》,交给我出版。
为了让读者知道多明尼卡由美国到土耳其到乌兹别克斯坦,再进入中国,经太平洋回美的路线,我不得不在书中刊出一张她的旅行地图。
多明尼卡当时在波士顿,而书急着出版,我只好帮她画。
先去买了张世界地图,把半透明的描图纸铺上去,四边固定,再用钢笔描出整个地球的五大洲四大洋。
天哪,原本以为十分钟就能完成的事,我居然足足描了一个小时。
原来地球这么大,土地这么多。土地的边缘,又这么转来转去地变化。还有那许许多多的小岛,一个连着一个。从马来半岛一路延伸下去,跑去新几内亚,再往南,则是那大得惊人的澳洲和旁边的新西兰。
自以为已经旅行半个地球的我,到那一刻才发现还有太多没去的地方。也才发觉原本以为大的土地其实不大;本来只当不存在的世界,却又大得吓人。
在那广漠的土地上,都住着怎样的人?他们都怎样生活?怎样祈祷?怎样斗争?怎样看这个人生、这个世界?
他们对我的不了解,会不会也像我对他们那样陌生?抑或他们以我的世界为中心,我们却总是当他们不存在?
地球是圆的,哪个地方不能称作世界的中心呢?
我一边描,一边想:
我们总以自己为中心,以现在为中心,认为只有现在的自己最真实。这固然不错,只是当我们不检讨过去,不把过往的岁月摊在眼前,也就很难察觉自己的变化。
我们每天有每天的情绪,每年有每年的情怀,如同我们时时刻刻有不一样的遭遇。
我们的皮肤生了皱纹,手足生了茧子,心湖生了波纹,脑海生了浪涛。从那风风雨雨的岁月中走来,走过生命的海洋和欲望的城国,如果不把过去心灵的照片拿到今天比照,谁也难相信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
昔日少年今白头,昔日壮怀今猥琐,昔日柔情今刚愎。我们的肚腩愈来愈大,却忘了更大的世界;我们的钱财愈聚愈多,却忘了"捐馆"的死亡就在眼前。
当有一天,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会因为常常在活着的时候思考过去,而觉得自己活了一生,抑或只因汲汲营营于眼前,而只觉得活了几天?
如同我的画,不排列起来看,不知自己的变化;如同我那同学,不把过去夫妻的生活想一遍,就不知相守的深情。也如同我描世界地图,不一笔一笔画过去、想过去,也就忘了这世界有多大。
当然,也如同我明明做了梦,如果不能静下心,回味、咀嚼,就只当无梦。
无梦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自从描那世界地图,我就常想,我心里也有张心灵的地图,是不是也该常常拿来重描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