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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拉的礼物

理查德·斯坦格尔 (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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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拉的礼物 作者:理查德·斯坦格尔


曼德拉序
  曼德拉序
非洲有一个概念,叫做“乌班图”——其含义深远,意为一个人只有透过他人,才能实现人之价值。换言之,如果我们希望有所作为,便需依靠他人的工作与成就。理查德·斯坦格尔也是一个能够迅速领会这一思想精髓的人。他是一位优秀的作家,对我们南非的历史有着深刻的认识。我们对于他在《漫漫自由路(LongWalktoFreedom)的创作过程中提供的诸多协助深表谢意。合作期间,我们曾进行长时间的交谈,并付出了大量艰苦劳动,这些经历至今仍是我们共同的美好回忆。他对众多复杂的领导问题均具备深刻见地——这些问题至今还影响着整个世界,以及其间的一切个体。因此,每个人都能从这本书中得到某些启迪。
——纳尔逊·曼德拉

引言:一个复杂的人(1)
  引言
一个复杂的人
我们渴盼英雄,无奈英雄何其少。或许,纳尔逊·曼德拉是这世上最后一位真正的英雄。他的微笑已经成为坦然面对牺牲与不懈追求正义的品格标志,被人们奉为活着的圣人。然而,他却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种赞美,并且诚恳地告诉你:他与圣人的标准相去甚远。
纳尔逊·曼德拉是一个有着强烈性格反差的人。他脸皮挺厚,但又容易受伤;他善于洞察他人情感,但又常常忽视亲近之人的感受;他对金钱的态度十分慷慨,但在付小费时又斤斤计较;他不忍踩死一只蚂蚁或蜘蛛,但又担任着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武装组织的首任领袖;他是受人爱戴的平民领袖,但又乐于频频接触各界名流;他渴望取悦于人,但又不惮于拒绝;他不喜欢沽名钓誉,但又会设法让你知道何时应当归功于他;他会和厨房中的每个工作人员握手寒暄,但却完全记不住自己保镖的姓名。
曼德拉的性格中既有非洲王室的威严,又有英国贵族的优雅。他是身穿非洲传统服装的维多利亚时代绅士。他那彬彬有礼又不怒自威的举止主要得益于殖民时期英国学校老师们的教育——那些教师当狄更斯还在世写作时便热衷于阅读他的作品。曼德拉为人持重有礼,与人相遇时,总会微微鞠躬,并伸手示意对方先行。但是,他不会过于讲究或拘谨。他会毫不隐讳地讲起罗本岛监狱如厕程序的每个细节,或是十六岁那年在部族割礼仪式中被割去包皮时的内心感受。在伦敦或约翰内斯堡,他会使用精美的银质餐具用餐;但是到了家乡特兰斯凯,他又会遵照当地风俗,用手抓饭,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曼德拉做事一丝不苟,重视细节。他总是会把从纸巾盒中取出的餐巾纸一张张仔细叠好,然后才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在一次采访中,他发现一只袜子穿反了,竟然当场把它脱下并重新穿好。服刑期间,他每写一封信,都会工工整整地誊写一份,二十年从未改变。对于收到的信件,他都会进行详细记录,包括收到信件和回复的具体日期。他的床是双人特大尺寸,但他总是躺在一侧睡觉,完全不去触碰另外一侧。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细心地将床铺收拾好,无论在家还是在宾馆始终如此。有一次宾馆清洁人员发现他正在亲手整理床铺,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那种表情我至今都记得。他还非常讨厌不遵守时间的人,认为这种人有严重的性格缺陷。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曼德拉那样安静沉着的人。当他坐着或是听人讲话的时候,绝不会敲击手指或晃动双脚。他的肌肉似乎从不曾因紧张而抽搐。当我为他整理领带,抚平衬衫,或是将麦克风别在他的衣领上时,他简直就像雕像般纹丝不动。当他用心聆听你的讲话时,你会感觉自己似乎正面对着一张照片,甚至察觉不到他在呼吸。

引言:一个复杂的人(2)
  他极富个人魅力,并且自信总有办法让人喜欢上他。他为人谦逊,温文尔雅,又举止可亲,用一个他很不喜欢的词语来形容——他十分富有“诱惑力”。事实上,他也一直在努力增强自己的感染力。在与人会面之前,他总是尽可能多地了解对方的背景情况。刚刚出狱的那段时间,他曾阅读了大量记者的报道,以便举出具体事例对他们进行逐一称赞。正如大多数充满魅力的人那样,他也很容易被别人所吸引——你只需要表明自己已被他征服,便可以吸引他。
他的魅力既表露于政治领域,又展现于个人生活。政治本来就是一门关于劝导与说服的艺术,他并未把自己看做是了不起的宣传家,而更愿意做一名卓越的劝导者。为了说服对方,他会运用逻辑、辩论等一切手段,甚至施展个人魅力——事实上,他往往双管齐下。他总是更愿意以说服的方式请人执行某项工作,而非发号施令。当然,如果逼不得已,他也会发出命令。
他渴望受人爱戴,期待为人敬仰,痛恨令人失望。他希望当会谈结束时,人们对他的认识完全与期待相符。这需要他投入无限的精力,全力以赴地对待每一次会见,几乎使所有人都能得到一个“完整的曼德拉”——除非他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那时,他会垂下眼皮,双目微合,似乎站立着进入了梦乡。不过,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像他那样,只需要一夜休息,便会再次精神抖擞。他可能在晚上十点已经昏昏欲睡,看似奄奄一息。然而,在经过八小时的睡眠之后,早晨六点的曼德拉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就像年轻了二十岁。
他的魅力流露往往与他对你的了解成反比。他对陌生人热情有加,对熟人则略显冷淡。他会向每一张陌生的新面孔露出温和友好的微笑,但这种笑容仅向外人展现。我经常目睹他与子女或姐妹们在一起时的情景。在他们眼中,曼德拉总是不苟言笑,十分严肃,对他们的问题甚少关心。他是一个具有维多利亚时代特征的非洲式父亲,而不是现代风格的父亲。如果你提出了某个他不想谈论的话题,他便会露出不快的神色,微笑的嘴角也转为向内收紧。此时绝不要试图追问,否则他的态度会变得冷硬起来,并且索性把注意力转到别处。那情形就如同阳光灿烂的美丽晴空突然被乌云遮蔽一般。
曼德拉几乎对所有物质财产都漠不关心,对于汽车、家具或者名表品牌既一无所知,又缺乏兴趣。不过,我曾见过他派遣一名保镖驱车一个多小时,前去购买他最喜欢的一种墨水笔。在金钱方面,他对自己的孩子非常慷慨,但如果你是为他提供服务的侍应生,则大可不必对他的大方程度抱有多少期待。有一次,我们两个人在约翰内斯堡一家高级饭店的餐厅吃午餐,服务生对他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结账时,餐费远远超过了一千兰特,但是,我瞧着他认真地数了数手中的零钱,然后将其中几枚面值不大的硬币留在桌上作为小费。他离开之后,我又塞给那位侍者一百兰特。而且,我可不是头一次这么干了。

引言:一个复杂的人(3)
  对于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他会毫不妥协地坚持己见,甚至可以说得上十分顽固。我经常听到他说:“这是不对的。”无论是生活琐事抑或国际大事,他在说这句话时的声调都不容置疑。当一名安全警卫无法用钥匙打开他的办公室时,他这样说过;当与南非总统德克勒克就宪法议题进行谈判时,他这样说过;当在罗本岛服刑期间,他在与狱警或监狱长谈话时,也曾很多次地这样说过——这是不对的。正是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不公正现象成为激励他奋勇前行的直接而强大的动力,使他确信种族隔离政策从根本上背离道德,并对其大为不满。他是这样一种人:面对错误时,欲倾力纠正,面对不公时,欲倾力消除。
那么我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呢?
我曾协助曼德拉完成他的自传。我们合作了近三年时间,在那段日子里几乎天天见面。我与他一起出访,共同进餐,还曾为他系好鞋带、理平领带,更重要的是,我们曾就他的生活与事业进行过无数次长谈。
我与曼德拉的相识与合作完全源于偶然。我曾由于一个意外的机会首次去往南非——由于一位记者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行程,我才代替前往。根据那次旅行的所见所闻,我写了一本书,描写种族隔离政策下一个南非小镇的生活状态。筹备曼德拉自传的一位编辑碰巧看到我的书,便邀我加入,使我有机会与曼德拉一起撰写他的人生经历。
于是,我于1992年12月来到约翰内斯堡,等待与曼德拉见面。当时,南非正处在一个艰难而危险的历史时期,已经濒临内战边缘。当时曼德拉出狱尚不满三年,正在努力巩固自己的政权,并奋力推动南非历史上的首次民主选举。因此,写自传在他的待办计划中绝非头等大事,不过,他也十分渴望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月才得到他的会见。然而最终见面时,我却差点把这个计划搞砸了。那一天,我依约来到非洲人国民大会总部旧办公室外的前厅,等待他的到来。然而,我却看到他从另一端的走廊向这里走来。他步履徐缓,有着如同慢动作一般的从容姿态。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皮肤。那是一种漂亮的焦糖色,接近于柔软的黄褐色。他的脸部轮廓棱角分明,就像从一个漂亮模子刻出来似的,颧骨略高,有着某种亚洲人的味道。他身高约有一百八十八公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包括他的头和双手——看上去都要比普通人稍大一些。当他走近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啊,你肯定就是……”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等着我自报家门。
“理查德·斯坦格尔。”我说。他随即向我伸出手来,手掌干燥,既厚实又温暖,手指粗壮,有点儿像小香肠,手上的皮肤略显粗糙,想必是几十年艰苦劳动的结果。
他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微笑着说:“啊,你很年轻。”他说这句话时,几乎把后面两个词连在了一起,那语气听起来显然不是一种赞美。

引言:一个复杂的人(4)
  他伸手示意我随他走入办公室,那里宽敞气派,布置得既整洁又端庄,看上去就像是一处仅作展示之用的办公场所,然而那确实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他停下来与自己的助手说了几句话。那是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看上去十分干练,她递过一份文件请曼德拉签字,而他缓慢而从容地接在手中,看来,他就是用这种不慌不忙的方式处理每一件事情。然后,他在办公桌旁坐下来,开始阅读文件——并不是快速浏览,而是逐字逐句地阅读。最后,他在文件底部慢慢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样子就像是在练习签名。
之后,他走了过来,坐在沙发对面那张旧皮椅上。他问起我到达的时间,嗓音有点儿模糊,就像装了消音器的喇叭。
“你这次来南非是专程为了传记写作,还是有别的事情?”他问。
我的心不禁一沉。他这样问,就说明在他看来,仅仅为了一本传记并不值得大老远跑上一趟。我回答说自己完全是为了这本书而来。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费唇舌。
他告诉我,他准备在12月15日开始度假,工作人员已经安排了四五天的时间供我们进行交谈。他又补充说明,希望我们能够在度假前完成这件事——而当时距离他的假期只有十天了。为了与他会面,我曾经打了整整一个月的电话,但都没有得到回复;在此之前,我还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进行准备和研究。也许是出于这些懊恼的情绪,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儿对他说:“四五天?如果你认为仅仅通过四到五次谈话就能写成这本书,你就是……就是……自欺欺人。”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就这样,尽管与曼德拉见面还不到十分钟,我却已经在暗示他这个人不切实际。他看着我,眉毛微微上举,然后站起身来。显然,他准备送客了。
他走回办公桌旁,按下对讲器联络自己的助手:“斯坦格尔先生在这里,我们正试图制订一个工作计划。”他又转向我说,他当晚还有一个活动安排,并不是急着要赶我走,只是建议我在星期一早晨和他的助手讨论这件事。于是,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甚至可能永远地离开了他的生活。
然而星期一的晚上,我接到电话,得知曼德拉希望在第二天上午七点要与我会面。
翌日早晨七点整,我们像上次一样在他的办公室相对而坐。“我们开始吧。”他说,就像一名法官正准备审理一起案件。我清了清嗓子,首先想为上次会面时自己的行为举止表示歉意。“很抱歉,我那样,那样……”我停顿了一下,再次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那天,我对你那样唐突,请包涵。”然而“唐突”这个词听起来很陌生,还显得有些做作。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微笑,既感到有趣,又包含着体谅与一丝不耐的情绪。
“如果你认为那天的谈话有点儿‘唐突’,那说明你实际上是一个温和有礼的年轻人。”他念出brusque(唐突)这个词时,十分从容,开头的r略带颤音,结尾的q则有点儿生硬。

引言:一个复杂的人(5)
  我笑了起来。
他曾在监狱里度过了27个年头,狱警很少把他当人看待,态度轻慢而残忍。对此,他都坦然接受了。被捕前,他被政府视为极端危险人物,派遣大批军警不惜一切代价实施抓捕。而在他生活的那个国家,白人统治者根本不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人,更没有以对待“人”的方式来对待他。所有这一切,都远远不止“唐突”那么简单。
我们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在此后的两年中,我对他的采访时间累积起来超过了七十个小时。然而,与我们共同度过的许多个日月相比,这些采访时数又显得无足轻重了。事实上,我从一开始便已打定主意,只要没有超越他的容忍限度,我就要尽可能多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参加会议、进行社交、度过假期或是进行国事访问。我随他一起去过他位于霍顿的家和位于特兰斯凯的乡间住所,还陪着他一起前往美国、欧洲以及非洲的其他地方,我甚至随同他参加各种宣传与谈判活动。总之,我尽一切可能陪伴在他的身边,如影随形。我把这些经历记录下来,形成了约十二万字的日记。本书的许多内容都是以这些记录为基础而写作的。
任何一个与曼德拉长期相处的人都知道,这种机会不仅是一份荣耀,更是一件乐事。他拥有闪亮而迷人的风采,会使你感觉自己也变得更加高大与美好。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总是饱含激情与自信,为人慷慨并富于趣味性。即使整个世界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肩上,他也能举重若轻。
当你和他在一起时,你会感到自己正目睹崭新历史的创造过程。他让我有机会深深融入他的生活,部分了解他的思想,乃至些微探求他的内心情感。他鼓励我与一位最终成为我妻子的南非姑娘结为伴侣。后来,他还做了我长子的教父。我敬爱他——他的出现使我的人生变得更有意义,发生了很多最值得回忆的美好事情。当我因自传完成而不得不离开他时,心中顿感茫然若失,就像失去了太阳的照耀。虽然在此后的许多年中,我们也曾多次会面,我的两个儿子还会与他一起玩耍,视他为一位慈祥仁爱的爷爷,但是他再也不会和过去一样,固定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了。这本书既是一种感激,感激他给予我的全部美好时光与诚挚关爱;同时,它又是一份礼物,让那些无缘与曼德拉亲身接触的人,能够深切感受他的慷慨与智慧。
曼德拉的人生中有过很多老师,而给他以最深刻教导的却是漫长的牢狱生涯。正是这段经历将他塑造成我们所知的曼德拉。毋庸置疑,他曾经通过许多途径,从很多人身上获得人生启迪,汲取领导才能。这其中包括与他甚为疏远的父亲;将他视如己出并把他抚养成人的腾布族酋长;他亲密无间的朋友和同志沃尔特·西苏卢与奥利弗·坦博;温斯顿·丘吉尔和海尔·塞拉西一世等历史名人或国家领袖;马基雅弗利和托尔斯泰等伟大人物的著作也都对他的成长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然而,长达二十七年的监狱生活如同历经炼狱,使他的意志更加坚不可摧,将阻碍他前进的思想与习惯付之一炬。牢狱生涯进一步教会他克制、自律与专注——在他看来,这些正是身为领袖不可或缺的根本品质。此外,监狱生活还教会了他如何做一个完整的人。

引言:一个复杂的人(6)
  可以说,出狱时七十一岁的曼德拉与入狱时四十四岁的曼德拉判若两人。在他服刑期间,坦博担任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领袖。他是曼德拉的挚友和以前的法律合伙人,他曾如此描述年轻时期的曼德拉:“就性格而言,纳尔逊·曼德拉狂热、敏感、情绪化,十分容易被他人的侮辱或施舍行为激怒,并做出反击与报复。”
狂热?敏感?情绪化?容易被激怒?从出狱后的曼德拉身上几乎看不出这些特质——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事实上,所有这类人性特点恰好是如今的曼德拉所尽力排斥的。当他批评什么人时,使用的最严厉的词汇往往正是“太情绪化”、“过于狂热”或者“过分敏感”。同时,我曾多次听他称赞别人为“稳重的”、“从容的”、“克制的”。我们表扬他人的方式总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对自身的认识——曼德拉正是希望用这些词语来描绘自己。
那么,他是如何从一位充满激情的革命家转变为稳重练达的政治家呢?
在监狱服刑期间,他不得不弱化自己对一切情况的应对方式。身为囚犯所能掌控的事物微乎其微,唯一能控制而且必须控制的,只有自己。在狱中,无论是情绪的尽情释放,还是行为的恣意放纵,都是绝对行不通的。他在那里毫无个人隐私可言。当我第一次见到曼德拉在罗本岛监狱的牢房时,被其恶劣状况深深震撼。监牢极其狭小,使人难以自如活动,对于身材高大的曼德拉来说情况则更加糟糕,当他躺下时,甚至连四肢都无法得到伸展。显然,这所牢房在实际与象征的层面都重新塑造了曼德拉:那里没有多余的空间留给多余的动作或情感,一切事务都必须精简克制,严格依照命令。每一个清晨和黄昏,他都不得不在逼仄的牢房里不厌其烦地打理狱方许可携带的仅有的几件物品。
与此同时,他还必须日复一日地坚持与当局斗争。他是囚犯中的领袖,不能让大家感到失望;如果他作出任何妥协或退让,其他人就一定会有所察觉。在此过程中,他能够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狱友对自己的看法。虽然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监狱就是全部的生存空间,但是他必须和从前一样努力地战斗,甚至付出更多心血。除此之外,他还有充足的——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时间,用于深入思索和制订计划,并且一遍又一遍地进行完善。在漫长的二十七年监狱生涯中,他不仅思考了政策问题,规划了行动安排,还倾心于研究如何做一位出色的领袖,乃至于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引言:一个复杂的人(7)
  曼德拉不是一个特别注重内省的人,至少他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内心世界。当我希望他分析自己的心理感受时,他就会表现出挫折感,甚至有些恼怒。他不了解现代心理学或情感自助的理论。在他成长的环境里,弗洛伊德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他时常陷入对往昔岁月的沉思,但是却极少主动谈起。仅有一次我看到他表现出自哀的神情。那时,我们正在谈论他的童年生活,他抬起头凝望远方,说道:“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只能生活在昔日的回忆里。”然而,当时他即将担任南非的第一任黑人总统,并准备带领人民建设一个崭新的国家——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尽管如此,我还是屡次询问监狱生活对他造成的影响;当他于1990年重获自由时,与1962年入狱时相比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这个问题总是令他感到很不舒服,因此,他要么佯装未闻,要么就给出一个刻板的答案,要么干脆对我提出的关于“监狱影响力”的说法予以否认。然而,终于有一天,他对我忍无可忍了,于是用夸张的语气回答道:“我更加成熟了。”
我更加成熟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曾这样写道:世界上最缺乏的就是成熟之人。看来,曼德拉与他有着相同的认识。对我而言,这句简单的答复恰好提供了最关键的线索,让我得以了解真实的曼德拉以及他所获得的经验与教训。这说明那个敏感而情绪化的年轻人从未消失,他始终存在于我们如今所见到的曼德拉的内心。他所说的“成熟”,在于学会了控制年轻时的冲动情绪,而并非不再感到痛苦、受伤或愤怒。这无关乎你是否永远知道应当做什么以及怎样去做,其要点在于能够克制自己的情感和焦虑,避免让它们成为阻碍你正确认识世界的壁垒。如果你能透彻地领悟事实,你就会获得解决困难的启示。
与此同时,他又深知并非每一个人都能成为曼德拉。牢狱经历锤炼了他钢铁般的意志,却也摧毁了许多人的信心和希望。这一认知反而使他更加感同身受地体谅他人的处境,而非变得无情。对于难以承受的人,他不会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们;对于软弱退缩的人,他也绝不横加指责。因为他了解屈服与放弃都是应当正视的人类本性。许多年来,他逐渐培养出一种敏锐的感知能力,能够深刻洞察、理解人性的弱点,并对此心怀悲悯。某种意义上,他是在为全人类的权利与幸福而战,力求使他人不再遭受自己经历过的磨难。他从未失去年轻时柔软的心灵与细腻的情感,而只是学会了用一层更加坚韧与强大的外壳来保护自己内心世界的方法。
如今,当我们讲述纳尔逊·曼德拉的故事时,便不能不提及另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黑人领袖:巴拉克·奥巴马。他们两人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2008年我前往探望曼德拉的时候,恰好是美国总统选举民主党内部初选期间。我问他,在希拉里和奥巴马两人之中,他更倾向于哪一方。他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向我摇了摇,用这个世界通用的手势表示:嘿,你可别想给我找麻烦。他当然不会回答这一问题,严于律己正是他的典型性格。

引言:一个复杂的人(8)
  这种时刻不忘的自制能力,以及无处不在的审慎态度,正是曼德拉与奥巴马拥有的惊人的相似之处。然而,曼德拉是在经过二十七年监狱生涯的严酷考验之后,才成为众所瞩目的一代伟人的,相形之下,这位四十八岁的美国总统则并未付出漫长的牺牲,便已经拥有了与曼德拉相似的品格与气质。奥巴马富于自律精神,乐于倾听不同的声音,不吝于与人分享荣誉,愿意让竞争对手担任政府要职,并坚定地认同人民对知情权的追求。这一切似乎都是曼德拉的价值观与个人品格在二十一世纪的重新诠释。曼德拉的世界观是在种族斗争的政治熔炉中铸成的,而奥巴马则是“后种族”斗争时代的政治家典范。总之,无论曼德拉如何认识这位新任美国总统,奥巴马都在诸多方面成了他在世界舞台上的真正继承人。
曼德拉的人生经历不仅成为我们这一时代的典范,还是万世的楷模。通过本书,你将触碰到曼德拉的人生财富,我相信那些宝贵的经验不仅来自他在狱中的学习,更源于他毕生的领悟与追求。而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他作为政治领袖与公众典范的全部优秀品质中的一小部分。是的,并非每一个人都能成为曼德拉。而他本人一定会告诉你,应当为此心存感激。确实值得庆幸,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能够免于忍受曼德拉所遭遇的人生苦难。但是,不要因此就认为本书中所载的人生经验无法适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反,它们绝对具有十分实用的启迪意义。我坚信这一点,因为我的人生已经在这些经验的指导下变得更加深邃与强大。监狱生活教育了曼德拉,使他的人生经验与领导能力得到凝练与升华,我试图以同样的方式,在书中向读者展现最为精华的启示。这样,读者们便可以轻松地汲取书中的真谛——与曼德拉曾经付出的代价相比,阅读本书需要花费的力气实在是微不足道。

第4堂课:身居幕后的领导艺术(1)
  第4堂课:身居幕后的领导艺术
说服他人去做某件事,并使对方认为那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实在是一种高明的做法。
尽管曼德拉十分热衷于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但是他也始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必须与他人分享镁光灯。他知道,领导工作范畴中的一部分——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在于象征意义,而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显著的象征。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忘记,自己不可能永远冲在队伍的最前列,如果不能赋予他人足够的权力与空间,再伟大的理想也难以实现。正如在篮球赛场上,每个人都希望把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但必须把球传给队友,让他们投篮得分。曼德拉非常推崇团队合作精神。他了解,如果希望团队成员们全力以赴,争取最好成绩,就必须确保大家分享成功与荣誉;更为重要的是,使他们感到自己能够对领导的决定产生影响力。
我曾与曼德拉一起于某天清晨在特兰斯凯住宅后的山间散步,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轻薄的晨雾逐渐散去。那是一处布满大小石块的土地,生长着干枯低矮的小草和一些树木。曼德拉停下脚步,抬起头向四周望去。他说,这里曾经是一片玉米田。
“那片玉米田很美。我们在这里放牛,但有时也会偷摘玉米烤着吃。我们常去寻找废弃的大蚁穴,里头只剩下一些干草和白蚁,然后把玉米棒塞进这些旧蚁窝的洞穴里面,在下面点燃干草。经过一段时间的烧烤之后,白蚁会生出油脂,使烤玉米非常好吃。”伴随着自己的讲述,他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金黄焦香的烤玉米。
接着,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你从来没放过牛,对吧,理查德?”我回答说没有。他点点头。当曼德拉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时,他常常整个下午都在山间放牛。他的母亲自己养着几头牛,此外,他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还要一起照看村民共有的牛。于是,他开始向我讲起放牛的基本技巧。
“你知道,要想让牛群向某个方向移动,应该先拿着棍子站在牛群后面,然后挑选几头比较聪明的牛,把它们驱赶到牛群前方,让它们朝着你预定的方向前进。这样,其余的牛都会跟着这几头比较活泼的牛走。但是,其实你才是站在后面真正引导它们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这也是一种领袖应当掌握的领导艺术。”
这个故事是一则寓言,其中蕴涵的道理在于:领导力最根本的内容正是引导人们向某个特定的方向前进——往往是通过转变他们的思维与行为习惯实现的。这种领导方法并不需要一马当先,冲到众人之前高喊“跟我来”,而是凭借激励与驱策他人,使他们走到自己的前面。通过授权于人的过程,我们也同时将自己的领导才能与思想见解传递了出去。这在各种生活领域都具有良好的借鉴意义。在企业管理中,经理常常鼓励员工共同为公司的发展出谋划策;在家庭教育中,父母往往愿意召开家庭会议,引导孩子掌握正确的人生道理与行为准则,而非简单地制定规则、发号施令。

第4堂课:身居幕后的领导艺术(2)
  一位与曼德拉共事多年的同志曾经告诉我,由于曼德拉充满强大的人格力量与魅力,所以几乎没有人称赞他的智慧。人们总是评论他为人处世的举止风度,而非聪明才智。不过,虽然曼德拉不会低估自身智能,但是他也清楚自己在迅速学习与掌握新知识方面并非特别擅长。所以,他必须为此付出更多的努力。
他愿意花费大量时间学习,以求切实深入地理解问题,全面透彻地分析情况。他不够灵活机敏,但不会不懂装懂,而是常常与比自己更加聪慧敏捷的人紧密合作。他希望能够向具备知识与技能的专业人士请教,并且一向不耻下问。通过向大家请求协助并获取意见,他不仅学到了新内容,而且还予他人以权力,使之成为自己的盟友。曼德拉深知,最令他人感到受用的事,莫过于请求对方提供帮助。你越是给予他们尊重与依靠,便越能获得他们的忠诚。
曼德拉对于身居幕后的领导艺术的纯熟运用能力,并非承自他的父亲,而是源于将他养育成人的酋长宗金塔巴。父亲去世后,母亲便将曼德拉的物品整理成一个小包袱,然后带他徒步穿越特兰斯凯山区,前往腾布族的首府默克海克兹维尼,又被称为“伟大之地”。曼德拉的父亲曾担任酋长的顾问,酋长希望对年幼的曼德拉多加培养,以便日后他能够辅佐自己的儿子乔斯蒂斯——一名与曼德拉年龄相仿的少年。曼德拉曾向我讲述过那段漫长而又沉默的旅程,他和母亲从家乡库奴村出发,一路步行前往遥远的目的地。离开唯一熟悉的天地使他情绪低落。但是,当抵达“伟大之地”之后,富丽堂皇的景象旋即令他目眩神迷。他在狱中所写的日记里这样记载了当时的感受:“我无法想象世界上还会有比这里更棒的地方!”然而事实上,“伟大之地”只不过有着十几所圆顶茅屋和一座大花园,即使以非洲王室的标准加以衡量,也算是有些简陋的。但是,对于年幼的曼德拉而言,这就如同站在了世界的中心。
曼德拉是在下午时分到达的。他记得,当时正有一辆长长的汽车穿过西侧的大门驶入村庄,所有坐在树荫下乘凉的村民都立即站直身体,并纷纷高呼着“向宗金塔巴致敬!”这是科萨人民向其首领致意的传统方式。曼德拉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一名身量不高但体格强健的男子走下车来,他皮肤黝黑,穿着时髦的西装,加入到树荫下的人们中间。他形容坚毅,富有智慧,从那自信的举止与随意的神态中不难看出,他惯于接受赞誉和行使权力。”这就是酋长宗金塔巴。
那一天的所见所闻令曼德拉终生难忘。正如他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在抵达默克海克兹维尼之前,他仅有的志向不过是想成为一名长棍格斗冠军,或是一名出色的猎手。“而在我到达的第一天,便感觉自己如同一棵小树,从土地中被连根拔起,继而投入了汹涌的激流之中。”湍急的激流开启了杰出领袖的成长之路,然而,这一切最终会将他带入一片怎样辽阔的天地,则是当时的曼德拉所根本无法想象的。

第4堂课:身居幕后的领导艺术(3)
  曼德拉一直密切观察着酋长的行为举止。这位部落首领是当地一切社会活动的核心——也是小纳尔逊生活的焦点。宗金塔巴酋长几乎没有受过文化教育(不会读写),却是腾布族历史与习俗的守护人。他由于出身皇族而理所当然地成了领袖,但同时也被视作本部落人民的公仆。身居首领地位不仅意味着拥有崇高的权力,更代表着一种特殊的担当。领袖的领导方式并非高高在上,而是善于倾听各方意见,促成统一认识。
当地部落的王室会议与市政民主会议相差无几,是首领们发挥职权的核心平台。所有的村民都会前来参加,任何人都有发言的权利。根据当地的习俗,首领会首先聆听顾问与村民的意见,之后才发表自己的观点。酋长在会议尾声讲话时,总是满怀自豪地笔直挺立,对此前听到的意见与建议进行总结,寻求共识。酋长具有坚强的意志,但是他不会将这种个人意志凌驾于民众的观点之上。
这就是曼德拉所言“居于幕后进行领导”的含义。优秀的领导人不会长篇大论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而后强令人们服从。相反,他会通过用心倾听与深入总结,努力寻求一个最为适宜的方案,然后以此引导民众采取行动,这与放牛娃在后面驱赶牛群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曼德拉对这种领导方式评价甚高,视其为非洲传统领导艺术的精华。在他看来,西方世界就像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堡垒,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前冲,尽可能将他人抛在身后。文艺复兴时期的个性解放思潮深刻地影响了欧洲与美洲,但却从未真正触动非洲的传统思想。这种纯粹的非洲式领导方式可以通过“乌班图”理念得到更加充分的阐释,意即他人赋予我们力量,唯有实现人类之间彼此无私的互动与合作,我们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身价值。
我还记得,自己曾于某个周末的上午拜访曼德拉位于霍顿的住所。在正门外的车道处,曼德拉正和他的顾问们围成一圈坐在树荫下的折椅上,全神贯注地讨论问题。于是,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们的外围开始旁听。令我感到震撼的是,在座的人们都在以激昂的情绪高谈阔论,其中有人正在批评曼德拉,直截了当地指出他的某些错误立场。每一个人都是恭敬有礼的(有几位竭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但不乏言辞激烈、直言不讳的表达。曼德拉挺直身体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喜怒不形于色,全心专注于大家的发言。他会是一个卓越的扑克牌选手。当会议接近尾声,人们已经准备散去的时候,曼德拉才开始讲话,他以中立的姿态总结了各位的观点,而没有表明任何倾向性的立场。我发现,在畅所欲言之后,参与讨论的人们看上去十分高兴,至于他们是不是说服了曼德拉倒显得并不重要了。曼德拉深知这一规律——消除争论最为有效的方法就是耐心聆听他人的不同意见。
后来,我曾与他谈起这次讨论以及他的领导风格。他告诉我:“我们是一个民主的组织。有些时候,我会带着自己的想法去国家行政委员会,如果他们不同意,就会推翻我的观点。我会服从他们的决议——即使他们的认识是错误的。这就是民主!”他这样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他其实很清楚,在许多情况下,自己对某些问题的看法远没有维护民主制度权威性的意义重大。所以,当这二者相互矛盾时,最好做出个人的让步。

第4堂课:身居幕后的领导艺术(4)
  曼德拉当选总统之后,更将此种领导方式引入了内阁会议的主持过程。即便不是每次都能办到,他仍竭尽所能地使对立的意见都能得到充分陈述。他差不多总是最后一个发言,而且讲话内容常比任何人更加简练。
有那么几次,曼德拉向我提起亚伯拉罕·林肯,视其为领袖中的典范。他在学童时期就已对林肯其人有所了解。事实上,年轻时的曼德拉还曾渴望在学校组织的戏剧表演中扮演林肯的角色,但是这个机会最终被一名个子更高的学生得到了(曼德拉感慨地告诉我,后来他扮演了刺杀林肯总统的约翰·威尔克斯·布斯)。他知道,林肯曾使一些激烈的对手成为其内阁成员;与此相同,在曼德拉的第一届任期中,他也选择了若干反对者担任政府职务。他非常欣赏林肯善用说服的方式而非强制命令来管理政府。他曾向我讲起林肯的一桩轶事,关于林肯如何成功地说服某个人辞去内阁职务,并对此做出了这样的评论:“说服他人去做某件事,并使对方认为那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实在是一种高明的做法。”
对于曼德拉来说,从某些方面而言,这种居于幕后的领导方式只是掩饰带头领导的手段。不过他也明白,任何领导者都存在自身的局限性,他本人也不例外。刚出狱的那段时期,他就像是非洲的瑞普·凡·温克瑞普·凡·温克(RipVanWinkle):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Irving,1783—1859)所著同名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曾为逃避悍妻而藏身山中,沉睡二十年后苏醒,发现原来所生活的环境已变得面目全非。——译者注,自沉睡中醒来发现世界变得面目全非。朋友和同志们不得不就一切事物向他提供指导,使他能够尽快地了解与适应新的社会现实:女权、现代传媒、艾滋病与人类免疫缺陷病毒,以及涉及各个领域的大量问题。这既是一次必要的补习,又是非洲式集体领导风格的体现。孩提时代的曼德拉便已经能够了解,集体领导思想涉及两个重要元素:其一,团队智慧远胜于个人智慧;其二,形成合意能够使团队的工作效果大幅提升。因此,这是一个双赢的策略。
身居幕后的领导方式具有与此相同的原理,并使他得以在和谐的氛围中实现自身追求的目标,这是一种既利人又利己的领导艺术。

第6堂课:把握核心原则,其余皆为手段(1)
  第6堂课:把握核心原则,其余皆为手段
并非一切原则都是等重的,因此必须权衡利弊,守卫最为关键的信念。
曼德拉是一个坚守原则的人,而他的原则只有一项:使不同种族、阶层与性别的人能够享有平等的权利。除此之外的事物都不过是为此提供服务的手段而已。
我知道有些人会认为这种说法是在夸大其词,然而,如果换一种说法,就会得到近乎所有人的认可——曼德拉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只要有助于实现目标,他就会心甘情愿地进行协商、做出让步、改变方式、接纳观点、调整策略。总之,为了追求崇高的终极理想,几乎任何方法都是合理的。而对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南非,这种“崇高的理想”只意味着一件事:推翻种族隔离政策,实现种族平等、“一人一票”的民主选举。仅此而已。
曼德拉曾被人们称为先知、圣徒或英雄。无论如何,他绝不是一名天真的理想主义者,而是志向远大的实用主义人士。目的确实是高尚的,但归根结底,做好事情才是最终目标。
在我们共处的那段时期,我发现曼德拉一再提到原则与手段的区分(或称为原则与策略的区分——他常将“手段”与“策略”两个词交互使用)。他的这一观点是在狱中逐渐形成的。与出狱时相比,入狱之初的曼德拉几乎不讲究任何策略。年轻时的他常常为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原则所驱使,作出令自己后悔的决定。然而多年以来,曼德拉身为一名自由斗士,与毫不遵守原则的对手进行了艰苦而漫长的斗争,加之数十年牢狱生涯的严酷淬炼,使他最终成长为一位杰出的谋略家。
如果你仅仅聆听曼德拉面向公众所做的演讲,是不可能了解这一情况的。他只会在演讲中谈论自由与民主的崇高原则,所使用的语言和修辞也与其他政治家如出一辙。他知道,一位革命型的政治领袖不应与民众讨论民意测验、选票或策略的问题,而是宣传原则与理想。唯有当他在私下场合谈论政治时,才会显出如同讲授高深课程一般的杰出智慧,使任何有意参选总统的候选人都希望聘请他作为竞选顾问。
他的战略才能是在付出沉重代价后获得的。在此过程中,他不仅学会了运用策略,还掌握了将方法、手段加以掩藏的领导艺术。
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曼德拉始终拥有自信的精神与强大的意志。对于20世纪初期生活于南非的黑人们而言,这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殖民统治与种族隔离制度都在削弱南非黑人的气概。曼德拉自幼便具有高贵的气质,其中有一部分直接来自于他的遗传基因,而更多的则是源于非洲王室的熏陶与培育。生活在19世纪一个鲜有白人出现的部族社会,使他与同时代的黑人相比,没有体会到多少种族歧视带来的伤痛。小时候,白人对他而言只是遥远的存在,不会对日常生活产生任何影响;在进入寄宿学校之前,他甚至没有与白人握过一次手。他生活在一个封闭而与众不同的环境中,尽管存在不足之处,但至少使他在成长过程中免于遭受种族歧视的荼毒,免于对自身人格产生轻贱的认识。坚定的自信心是他获得成功的关键力量,也是非洲人国民大会培养他作为群众领袖的重要原因。

第6堂课:把握核心原则,其余皆为手段(2)
  直到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进入寄宿学校后,才开始体会到阶层与种族之间的现实差异。这种感受在到达约翰内斯堡之后变得尤为强烈,在那里,他不再享有首领之子的待遇,而只是被当成一个贫穷无知的乡下男孩,这使他彻底认识到横亘于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巨大罅隙。当曼德拉亲身面对种族歧视与各种冷漠轻蔑的对待,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愤怒于自己竟会遭受如此待遇;竟会有人遭受如此待遇。他的愤怒强烈至极,以至于甘愿放弃舒适、美好的未来生活,立志与种族主义斗争到底。正是由于具有自信、自尊、自强的品质,种族歧视的现实才会使他愤慨至此。当自尊心较弱的人遭受歧视待遇时,只会进一步强化自轻自贱的心理;但自尊心强大的人受到同样对待,则会感到被冒犯。曼德拉就是这样倍感冒犯。他并不是一个易怒的人,然而一旦当真燃起怒火,便会变得极其倔强与固执。在这一问题上,他的固执持续了半个世纪。虽然他强烈反对“政治源于个人恩怨”这一观点,但他本人的政治观点,却的确根源于身为一名南非黑人所经历过的无穷无尽的轻视与羞辱。
在宗金塔巴酋长的资助下,曼德拉进入了福特哈尔大学——南非唯一一所面向黑人开放的学府。这是一处规模甚小的高等教育机构,校园面积不大,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环绕在绿地周围。曼德拉前往求学的时期,校内大约只有一百五十名学生。那里像是一座培育人才的暖房,不仅走出了大量传统的非洲部落领袖,还产生了许多如曼德拉一般的未来革命家。校内的学生几乎都是与曼德拉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大多来自家境富足的黑人贵族家庭,或是在教会学校中表现突出的学生。他们有良好的教养,惯于身着西装,并接受到校方的严格管理。大学的校长是亚历山大·科尔,这位严厉而博学的苏格兰人对学生要求甚严,同时又为学校感到自豪。曼德拉有个来自腾布王室的侄子马坦兹马,当时正于该校高年级就读。马坦兹马是一个高大而骄傲的小伙子,不仅年龄比曼德拉大些,还享有酋长继承权。曼德拉对他怀有一种偶像式的崇拜。
在福特哈尔大学,曼德拉是广受欢迎的学生,因为他朝气蓬勃、头脑聪明,而且风度翩翩,善于运动,待人诚恳。二年级的时候,曼德拉参加了一场抗议活动,比起种族歧视问题,这次反抗所针对的主题相当平淡——一些对学校饮食感到不满的学生决定对学生会选举进行抵制。但是,仍然有相当一部分学生参加了竞选投票,结果曼德拉被选为学生干事。这一结果令他颇感为难,由于并非以多数票当选,他认为这次选举缺乏合法的性质。而科尔校长却坚持要求曼德拉与其他被选出的学生干事承担起自己的职责,并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要么担任学生会职务,要么离开福特哈尔大学。曼德拉曾这样向我重述事情的经过:“当时我吓坏了,于是把这些情况告诉了马坦兹马。他对我说:‘不用担心,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校方,你不会参加学生会。’于是,我就这样回复了科尔校长。那时我对马坦兹马的敬畏甚至超过了对校长的畏惧。”科尔要求他做出选择。最终,曼德拉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从此离开了这所学校。

第6堂课:把握核心原则,其余皆为手段(3)
  曼德拉低声轻笑着讲述了这个故事,他在笑当年那个莽撞年少的自己所做的抉择,那是今时今日的曼德拉绝对不会采取的行动,而且也不会建议任何人做出那样的决定。年轻的曼德拉就这样放弃了宝贵的教育机会,如果他能完成学业,也许会在反抗歧视的斗争中发挥更加卓越的才能。并非一切原则都是等重的,因此必须权衡利弊,守卫最为关键的信念。在这次退学风波中,他坚持的原则其实并不重大,然而付出的代价却相当沉痛。所做的牺牲远远超过了所得的利益。
从某种角度而言,退学的决定使他最终走上了挑战专制统治的人生道路。返回默克海克兹维尼后,他简直没有勇气告诉酋长发生的事情。当酋长终于听他讲出自己的经历时,感到既迷惑不解,又怒不可遏。此后不久,曼德拉和他的堂兄乔斯蒂丝便一起逃离家园,去往约翰内斯堡。
曼德拉在约翰内斯堡的早期生活就像是一部流浪汉小说:在矿场寻到了一份守夜人的工作,不久便被解雇;换了好几个没有电的棚屋作为住处;收留他的家庭则将他看成一事无成的浪荡子。直到与自己的终生伙伴和导师沃尔特·西苏卢结识之后,曼德拉才走上了正确的人生道路。在西苏卢的帮助下,他在约翰内斯堡一家小型犹太律师事务所做起了职员——那是当时少数愿意雇用黑人担任助手的律师事务所之一。对于曼德拉来说,从事法律工作是一条不错的出路,有机会凭自己的知识与技能出人头地。因此,他还特地在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学习了相应的法律课程。他曾笑着回忆说,那里的法学教授认为有色人种不够聪明,不可能成为律师。
后来,曼德拉和他的朋友兼同志奥利弗·坦博一同创建了南非的第一家黑人律师事务所,成了黑人精英寻求法律服务的主要场所。曼德拉在法庭上总是表现得积极好胜,精力充沛,代表客户挑战众多的种族歧视法案。他对自己的律师专业技能深感自豪,并曾对法律的理性深信不疑。
虽然他所接受的法律教育宣称正义是“盲目”的(意为正义不分对象,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事实上,在他经常出庭的法院门外便立着一尊蒙住双眼的正义女神塑像。然而,他却发现越来越多的证据昭示着截然相反的事实。在曼德拉经手的许多案件中,法官总会通过表面现象对他的客户的种族与阶层进行划分,例如看他们是否习惯性地倾斜着肩膀,或者铅笔能不能待在他们的头发上。有些时候,白人被告仅凭自己的肤色便轻易脱罪;而黑人被告却会因为肤色而获罪。不仅如此,他还长期目睹政府利用法律实现压制非洲人国民大会与其他追求自由民主运动的目的。曼德拉在他未出版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实质就是:法律完全是统治阶级的权力,用于塑造对其最为有利的社会秩序。”最终,他十分无奈地得出结论:法律并不像他从前所相信的那样,是维护公平与正义的永恒不变的道德准则,只是统治阶级为了实现政治目的而使用的一种手段而已。

第6堂课:把握核心原则,其余皆为手段(4)
  在创立非洲人国民大会青年联盟的最初几年,曼德拉时常痛苦地徘徊于原则与策略的冲突之中。起先,他反对让黑人以外的种族加入国民大会,后来又改变了这一想法。而后,他又反对共产党员成为国民大会成员,后来也改变了这一想法。在这些事件中,实用主义总是战胜了对原则的坚持。面对每一个具体问题,他做出的决策永远基于这样的考虑:哪种选择能使非洲人国民大会变得更加强大?
最能体现“策略压倒原则”的事例当属曼德拉与非洲人国民大会最终同意将武力纳入自由民主斗争。自1912年国民大会成立以来,坚持非暴力抗争始终是组织的核心宗旨。国民大会的历届领袖都深受甘地影响,以非暴力原则作为不可动摇的组织信条。
但是,眼见政府不断使用武力镇压黑人的抗议活动,曼德拉对非暴力原则逐渐失去了耐性,那感觉就像手持长矛加入到一场枪战之中,敌我力量甚为悬殊。终于,在1961年,曼德拉赶往纳塔尔省与阿尔伯特·卢图利商讨变革问题。卢图利时任非洲人国民大会主席,并因领导非暴力反抗种族歧视运动而刚刚在上一年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曼德拉常称他为“首长”,对他分外敬重。于是,我问曼德拉,卢图利对他提出的策略变化作何反应。
“他当然表示反对,因为他一直将‘非暴力’视为国民大会必须坚守的重要原则。”曼德拉回忆道,“而我和其他的一些人则认为非暴力行为只是一种策略,可以根据条件的转变随时进行调整与变更。这就是我与他在观点上的差异。”
当时,非洲人国民大会内部的许多印度裔成员坚定不移地反对放弃非暴力原则。据曼德拉回忆,著名的印度裔自由主义战士辛格也曾竭力反抗这一提议。“辛格不断发表讲话,以雄辩的口才反复强调:‘不,非暴力原则并没有让我们失望,是我们让非暴力失望。’你知道,他的这些口号具有强大的影响力。”正是如此,对于曼德拉而言,这些反对意见是一种“口号”,而非原则。他十分执著于自己的认识,坚信唯有开展武装游击斗争才有机会推翻种族隔离制度。他对我说:“这是一个和平手段与暴力手段孰优孰劣的问题,而客观条件是唯一的决定因素。”
核心原则与客观条件共同确立了应当采取的策略。曼德拉永远不会成为甘地——对于甘地而言,非暴力是倾尽一生孜孜以求的根本原则,任何违反这一原则而取得的胜利都毫无意义可言。不错,曼德拉更加愿意通过非暴力的方式实现目的,他对一切形式的暴力活动极为反感,但是,非暴力政策已经严重动摇了推翻种族隔离制度这一根本原则,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第6堂课:把握核心原则,其余皆为手段(5)
  在罗本岛监狱,一些政治犯通过函授的方式取得了大学文凭,曼德拉对此深感骄傲。后来,许多政治犯索性把罗本岛称为自己的“大学”。事实上,罗本岛也是曼德拉的大学,但并非对他进行学术教育,而是使他学到了务实的精神,不再空谈理论,还学到了根据具体情况对各个原则进行切实分析。在狱中,他和同志们经常积年累月地就理论问题展开辩论:比较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部落制度与现代制度,甚至对老虎是否起源于非洲进行争论。而曼德拉总是积极地参与到这些辩论之中。
但是,当他出狱后,便将所有抽象理论的争辩放在了一旁。他很快意识到,社会主义并不利于他对自由民主与种族和谐的追求;而部落制度则有可用之处。他与白人资本主义领袖和黑人部落首领都能和平相处。一旦完成了将南非建设为民主国家的理想,他便致力于实现与民主必然相关的目标:种族平等与和谐。在这一首要目标面前,其他的一切问题都是次要的。当客观情况发生变化时,你必须随之改变策略与思想。这并非出尔反尔、举棋不定,而是对实用主义的出色适用。

第9堂课:拉拢对手(1)
  第9堂课:拉拢对手
将对手归于麾下,至少能够使他们受到一定的威慑,凡事三思而后行。此外,至少还可以因此而近距离地监视对方,以便在第一时间发现背叛的征兆。
曼德拉往往将朋友关系视为理所当然,但从来不会以同样的态度看待对手。他常常会和朋友们失去联系,但从来不会停止追踪对手的消息。你能够信任朋友,因为你大致知道他们总是会支持你;你也能够信任敌人,因为你可以假设他们永远站在你的对立面。但是,对于那些向你表示友好的对手则应当始终予以关注。曼德拉一直以来正是这样做的。
对于追踪对手的方式,他一向十分谨慎,从不考虑使用情报部门或眼线。他知道,实施这项工作的最佳方式并非从远处监视,而是近距离观察。事实上,当他与对手共处一室时,他常常会请对方坐在自己的身旁,便于时刻留心他们的举动。
曼德拉会用心预测对手的行为,这是他对这项工作准备周详的一个明证。有些时候,我们会急于预测那些意外事件,或是为最不可能的情况做准备。曼德拉则认为,我们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投注在“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上——对于这类事情,我们恰好不能经常做到未雨绸缪。对于他来说,“这类事情”便包括了面对某个可能向你发起挑战的对手。
无论身在何处,曼德拉永远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而他也乐在其中。他的形象就像铸在硬币上的那些伟人一样——骄傲、自信、下巴高高昂起。当他主持局面的时候,会依次与每位在场人士目光交汇,试图赢得他们的支持。但是,当聚光灯偶尔没有笼罩在他身上之时,你便会发现他正在注视与判断他人。他的目光不会投向朋友,而是追随着他视为“对手”或“潜在对手”的那些人。他会观察对方的行为风格、说话方式,甚至握手的形式。有一次他对我说,自己内阁中的一个人在与他握手时,没有看他的眼睛,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与许多政治家和领导人不同,曼德拉从来没有把忠诚当成头等大事。他渴望获得忠诚,并会因为得不到人们的忠心而感到失望。但是他知道,政治领域和日常生活中的“忠诚”往往是根据不同情况而定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忠诚。忠诚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于个人利益之上的,因此,曼德拉总是努力使对手认为对他忠诚是符合他们自身利益的行为——至少尽量降低他们产生不忠念头的可能性。
虽然曼德拉十分警觉,但他对人的性格判断并非永远正确。他总是倾向于关注他人的优点,这就意味着有时会看不到对方的阴暗面。此外,他还容易受到恭维、魅力和财富的影响。但是,他也会时刻警惕人性的弱点,对于那些基于冲动和情感因素制定决策,而非以理智思考做出决定的人,他总是小心提防——这可能与他年轻时曾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有关。年轻时期的曼德拉是非洲人国民大会内年长领袖的威胁。所以,他始终关注着那些人的动向,担心他们有可能削弱他的权力或是破坏他的计划。

第9堂课:拉拢对手(2)
  事实上,在曼德拉刚刚出狱的那段时期,非洲人国民大会内部新老派别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他清楚当时存在着两大阵营:强硬派与和解派。这种分歧与年龄密切相关。和曼德拉同时代的领导人相比,年轻领袖们更加强硬、好斗。班图·霍洛米萨将军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在1987年领导了一场军事政变,接管了特兰斯凯地区的领导权。霍洛米萨当时年近四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他身材矮壮,总是带着自信的笑容,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是一个奇特的人物,结合了传统领袖与革命人士的性格和品质——野心勃勃,性情暴烈,倾向于支持左派观点,认为曼德拉易于妥协并轻信政府。曼德拉感到霍洛米萨很容易受到不良因素的影响。
当我们在特兰斯凯时,曼德拉总是把霍洛米萨留在自己身旁。“班图在哪里?”“将军在吗?”他经常这样问。每当霍洛米萨走进他的会客室,曼德拉就会拍着身边的椅子说:“啊,将军,过来坐在我旁边吧。”他还经常握着霍洛米萨的手,这是黑人男子之间一种传统的表达方式,但是曼德拉平日甚少如此。他一直公开地把霍洛米萨当成儿子看待,而态度比对自己的儿子要好得多——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向十分严肃。
私下里,曼德拉告诉我,霍洛米萨的举动难以驾驭,需要加以监督。这正是他在做的事情。在特兰斯凯,无论打算去做什么,他都会邀请霍洛米萨一同前往。霍洛米萨很喜欢这种安排。曼德拉正是通过使霍洛米萨感到自己是组织内部十分重要、不可或缺的人物而拉拢他。事实上,当曼德拉握着他的手或用胳膊搂住他时,他总会显得格外开心和骄傲。霍洛米萨常常问我:“老头子看起来高兴吗?”当得到我的肯定答复时,他便会愉快地笑起来。这道理十分简单,正如我们想要取得他人好感之时,常会请求对方帮助,而非帮助他们。曼德拉表现得十分倚重霍洛米萨,以此对他进行笼络。结果,霍洛米萨对“老头子”报以了更多的忠诚。
出于与此相同的原因,曼德拉对克里斯·哈尼采取了类似的手段。在遇刺之前,哈尼是南非最具影响力的年轻领袖之一,因为他态度激进,又骁勇好斗。对数以百万计的南非黑人而言,复仇的吸引力远胜于达成和解,他们不能,也不想像曼德拉主张的那样“忘记过去”。曼德拉要求他们甘于承受屈辱,表现出耐心与宽容,这对任何人都并非易事,对于几代以来始终被剥夺权利并备受压迫的百万民众而言,自然更加难以接受。
曼德拉在哈尼身上看到了与自己年轻时同样的愤怒和烦躁,因此对他格外小心。不过,曼德拉并没有疏远哈尼,而是与他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当我们在约翰内斯堡时,曼德拉常常嘱咐自己的助手邀请哈尼一同参加会议或出访,尤其不能落下各种公开仪式的活动。他总是与哈尼坐在一起,像对待霍洛米萨那样握着他的手。曼德拉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密切留意哈尼,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政治策略的考虑,就像一位上了年纪的好莱坞巨星让年轻演员一起担纲角色,以证明自己没有过气,还跟得上时代的步伐。

第9堂课:拉拢对手(3)
  我记得,曼德拉有一次在约翰内斯堡的近郊发表演讲,当时我和哈尼坐在一起。曼德拉讲到一个故事,关于他亲自拜访南非的一些“顶级企业家”,请他们为非洲人国民大会捐款。能与这些人接触,他似乎感到非常骄傲。他告诉听众,自己“不想双手空空地离开他们的办公室”,又说:“我也从来没有失望过。”这是他在那一时期经常提及的逸事,因为他认为这能说明白人企业家愿意支持黑人的正义事业,但在场的听众却感到他是在逼迫那些商人,近乎于政治勒索。
我凑近哈尼对他说,我觉得这个故事的效果不怎么好。他表示同意,显然正与我有着相同的想法。“也许你应该把这个意见告诉他。”我说。他笑了笑,直视着我说道:“为什么你不说?”哈尼一直尽力避免向曼德拉提出任何不赞成的观点;他就像是一个过于敬畏父亲的儿子,不愿与之发生对抗。但是,正是这种情况使曼德拉甚为忧虑;他更希望人们能够对他直言不讳,而非隐瞒自己的情感与思想。
哈尼和霍洛米萨的共同点并不在于时常缺乏忠诚,而是他们“不成熟”的个性,他们总是在“一腔热血”的驱使下制定决策,而非运用理智。曼德拉将这种不成熟视为一种不安全感的信号。在他看来,这两人的行为证明他们缺乏自信。这类人往往行为莫测,充满危险,难以倚仗。曼德拉认为“不忠诚”和“难以预测”不可混为一谈——二者的内涵并不相同,不过也存在重叠之处,因为情绪化的人总是更容易失去忠心,要么会在判断上出现错误。试图消除这种不安全感是不现实的,所以他只能小心提防。
在我的记忆中,曼德拉只在对两个人做出批评的时候蕴涵着愤怒与不满,他们是德克勒克和祖鲁族领袖曼戈苏图·布特莱齐。德克勒克属于可能成为同盟的敌人,而布特莱齐则是可能变成敌人的表面盟友。他是曼德拉成为南非领导人的强劲对手,在曼德拉看来,这个人将不惜挑起国家内战以求实现自己的目的。
曼德拉善意待人的做法并未延伸到布特莱齐身上。我从没听他赞扬过这位祖鲁族首领。他认为布特莱齐为人反复无常、毫不可信。他指出,布特莱齐会与他相互协商,达成共识并握手言欢,但转眼便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在曼德拉看来,布特莱齐就是一剂毒药,混合了自我扩张意识和极度的不安全感,所以完全不足取信。

第9堂课:拉拢对手(4)
  1991年,在某次多党派会议上,曼德拉看到布特莱齐与年轻的祖鲁族国王坐在房间的另外一侧。于是,他径直走上前去与国王握手。但是,据曼德拉回忆,在布特莱齐的教唆下,国王没有和他握手。“这位国王事后肯定感到有点儿后悔,因为他又派了一名使者来向我解释,说他从来不和平民握手。但是,我在不久后亲眼看到他和德克勒克握手。我猜,国王只是不和黑人平民握手。”曼德拉笑着对我说。
由于曼德拉对布特莱齐的厌恶情绪十分明显,所以当他邀请对方担任自己首届内阁内政部长一职时,许多人感到颇为惊讶。他曾向我解释这样做的原因,是由于这位祖鲁族领袖过于危险,所以他才需要将其留在身边,密切监视——还有什么办法能比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内阁中更为合适呢?虽然曼德拉并非总像伟大的演员那样善于做戏,但是在宣布布特莱齐任命的新闻发布会上,他表现得非常完美,好像由衷认为这位祖鲁族首领是真正的政治家。
曼德拉知道,我们不可能找到万无一失的措施来预防对手的攻击。但是,他相信将对手归于麾下,至少能够使他们受到一定的威慑,凡事三思而后行。此外,他至少还可以因此而近距离地监视对方,以便在第一时间发现背叛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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