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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江户川乱步奖 13级台阶》作者:高野和明

_7 高野和明(日)
能动。其他六名同事都默默地等待他完成工作。南乡想咽口唾沫,但是唾液好像已经从他
的口中消失了。没办法,他只好先吸了口气,然后再进入刑场,用手拿起系有一个圈的绳
子的那一头。
套在死刑犯脖子上的绳子部位裹着黑色的皮革。看到皮革表面暗淡的光泽,南乡感觉
自己好像闻到了死尸的臭味。在绳圈的一个关键部位,有个椭圆形的铁板,上面穿有两个
洞,绳子通过这两个洞与天花板降下来的绳子一起形成一个圆圈后,绳子的一头再返回。
当把绳圈套在死刑犯的脖子上的时候,只要压住铁板,绳圈就不会从犯人的脖子脱落。
南乡在头脑中想象着这些工作,他觉得恶心欲吐。但这是他的工作,只要有法律规定
,就必须维持死刑制度,就必须有人去做这项工作。
南乡想起了计划案中写的命令——把绳子调整到死刑犯落下时脚离地面30公分左右的
高度。南乡开始了工作, 470号死刑犯的身高在计划案中也有记载。
绳子调整结束后,南乡他们在年龄比他们大点的看守部长的指导下开始了演习。由留
在走廊按钮处工作的三名执行官中的一名最年轻的看守当死刑犯,给他戴上手铐,蒙住眼
睛,然后打开折叠式帷幔,把他带到刑场,让他站在踏板上。左右两边站着看守部长和南
乡,他们两人分别为死刑犯绑上腿、脖子上套上绳圈,然后才让他从踏板上向下落一步。
实际在执行时预先安排好保卫科长看到这些工作全部完成后,向走廊的三名执行官发信号
。这时三名执行官同时按下执行按钮,死刑犯的身体就向2.7米以下的半地下落去。
他们反复演习了几遍上述执行程序,进一步缩短了所需的时间。整个过程所需时间之
短让南乡惊愕。从470号进入刑场到抽掉踏板,大概连五秒钟都用不了。南乡很快就能熟练
地把绳圈套在死刑犯的脖子上了。
夜里十点钟过后,演习结束了。七名执行官步行回到
宿舍区,在那里解散了。有两名回宿舍,另外四名去了被称为“俱乐部”的狱官聊天场所

只有南乡回到了新四舍,他与值班长交涉,得到许可后查阅了470号的身份簿。他想在
执行前向自己的大脑中灌输马上就要被自己杀死的那个男人的罪状。
他独自一人坐在会议室里,默默地翻着身份簿。470号的罪状是两起强奸杀人案,他犯
罪时才21岁。当时他是都内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被他强奸杀害的两名少女一名五岁,一名
七岁。
在读这些记录时,南乡的心情多少感到安慰。因为对死刑犯的憎恶不是来自他的意志
,而是发自他的内心。向来就喜欢孩子的南乡对杀害幼儿的犯罪更加倍地愤恨。当他到川
崎的双胞胎哥哥家时,小侄女一边叫嚷着和爸爸长得一样的叔叔来了,一边欢快地跳跃。
只要设想一下如果是那个孩子遭到侵害的话,马上就可以想象出遗属以及整个社会对罪犯
的愤恨。
而且这个470号犯人在公审中还假装精神异常,还证言自己犯罪时被害者曾做出了性诱
惑的动作等,这引起了审判长的愤怒,“丝毫看不出他有改过的愿望”。因此,他理所当
然地被判处了死刑。
这样一来,让南乡担心的只剩下一点,证据是否确凿,470号会不会是冤案,自己会不
会杀了无罪的人。
不过,只要看完装订在身份簿中的诉讼记录,就不再担心了。被害人的体内残留的精
液与被告人的血型和染色体一致。另外,在搜查阶段扣押的被告人内衣上面,附着含有血
液的被害人的阴道分泌物。作为证明强奸罪的证据,还发现了被认为是杀害被害人用的凶
器的石块碎片和附在被告人毛衣上的毛发。
这些物证已证明了罪犯犯罪的过程,南乡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两名幼女遭受到性凌辱后,又被石块砸碎了头。
这不是人类干的事,连野兽都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南乡想,这个将要被处死刑的罪犯真是连野兽都不如。
当天晚上,南乡睡不着觉了,以后他才深切地感到,前一夜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安眠
夜。
第二天早上八点点名,七名脸色苍白的执行官和他们的上司并排站在那里,大概昨天
晚上没有一个人能睡好。
点名结束后,七名执行官走向刑场,做了最后一次演习。他们向设在祭坛上的佛龛上
了香。从南乡开始狱官们向着佛坛双手合十。虽然他们祈祷了,但是依然不能抹去他们心
中的疑惑。因为他们在吊唁还活着的人。结束吊唁后,他们就坐在椅子上,等待执行时间
的到来。
上午九点35分,一层的铁门被打开了。正在佛堂等待的南乡耳边响起了教诲师读经的
声音。伴随着读经的声音来到佛堂的还有在警卫队带领下的教诲师、470号、所长和五名干
部以及检察官。
南乡这时才近距离地看到470号。这个对两名幼女犯下杀人残暴罪行的男人长着一张细
长的脸,身材纤细。看上去手腕的力气之小,让人不由得认为他只能推倒未成年的孩子。
470号被接来后,就被带进了讲经堂,并在那里接受了执行的通告。在即将执行前,这
个死刑犯的双手被用手铐拷在身体前,他一直在哭泣。嘴都变成了三角形,紧皱的眉毛下
眼泪扑哧扑哧往下落。
“我们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保安科长为470号卸下手铐,温和地说,“请随便吃
吧。”
470号望着桌子上的食物,有蔬菜、白米饭和水果。并且还特意准备了甜点,桌上有日
式点心、西式点心、年糕和巧克力。
470号一边哭泣一边伸出手。他把豆馅点心塞进自己的口中,但是“哇”地一声又吐了
出来。然后又突然停下了手,挨个看围着自己的人。
他的眼睛看到南乡后就不动了。南乡的身体紧张得僵硬起来,双手在为行刑戴上的手
套中已汗渍渍的。
“救救我!”470号望着南乡的眼睛从呜咽声中挤出微弱的声音,“请你不要杀死我!”
南乡拼命联想这个白皮肤青年的罪行以使自己保持对他的憎恨。
470号挣开制止他的警卫队员的手,在南乡面前跪下:“救救我!拜托你!不要杀我。”
南乡的身体一动不动,俯视着470号。现在他感觉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一个身材矮小处境
凄惨的人。面对470号拼命的求救,南乡的心中已扔掉了前一天夜里感到的憎恶。
你对幼女施暴,结束她们生命的时候是否感到了快感?那种快感现在是不是和你正在体
验的死亡恐怖相抵消了?
警卫队长用手拉起了死刑犯的身体,他向在场的执行官们使了个眼色,这是转达提前
470号死期的信号。他们是因为要杀死470号而团结起来的一个团队。
“在即将告别的时候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保安科长尽可能地用温柔的声音说,“或者
你还想写点什么?”
这时读经的声音停止了。也许是考虑到应该听听470号最后遗言吧。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470号开口说话了, “我没干。”
刹那间,佛堂内的近20名男人全都停止了动作。
“我真的没干。”
“就这些吗?”保安科长说, “你要说的全部说完了吗?”
“我没干!救救我!”
三名警卫队员扑向挣扎起来的470号,同时从拘留所长的口中也发出了“执行”的短促
命令。
多人的脚步声混作一团。教诲师用最大的声音再次开始了读经。
470号的头部被蒙上的面罩挡住了视线。南乡看到这一切都做完后,折叠式帷幔被打开
了,开始进入刑场。
他拿起耷拉在眼前已调节好长度的绳圈,不由自主得转身看了看,470号被拥倒在地上
,手被背在身后正在戴手拷。
必须把这个绳子套到那个家伙的脖子上。一想到要这么做,南乡的脸色马上变得苍白
。充斥整个刑场的教诲师读经的声音加剧了南乡内心的动摇。吊唁死者的经文没有带来心
灵的安息,在吊唁的对手还活着的时候,这只能起到唤醒人类猎奇的咒语效果。
“救救我!救救我!”470号一边叫着,一边被从地上拉起来。
这时传来了所长的声音:“如果你出声,会咬断舌头的。”
但是,470号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叫喊,反而叫声更大了。他那被警卫队员抓住的两只胳
膊绝望地挣扎着,被带进了刑场。
南乡想尽快地抓住绞绳的绳圈。但是,手的动作就像出事故的人看不清物体手脚不听
使唤一样,令人着急。
470号的脚被带到了踏板前,南乡拼命地从心中赶走震耳欲聋的读经声和死刑犯的悲鸣
声。此时他突然想起了奠定因果报应刑罚思想基础的哲学家康德的一句话:只有绝对的因
果报应才是正义的。
470号的脚开始踏上踏板。绝对的报应是刑罚的最根本定义。
南乡一边在心中重复着这些话,一边扬起了手中的绳子。
即便这是市民社会被解散,世界被灭绝的最后时刻。
南乡把裹有黑色皮革的绳圈套在了470号的脖子上。
杀人者必须被处极刑。
“我没有杀人!”
南乡的眼前,从被遮住视线的头部的下方传出470号的声音。
“救命!”
南乡把椭圆型的金属件压向死刑犯的脖颈,然后马上退后一步。
接着,就像地震一样的震动冲击声响彻整个刑场。踏板被卸下,刑场与地狱连接起来
了。470号的身体就像被突然出现的洞吸走一样瞬间消失了。绳索拉长的同时,传来了呼吸
急促的声音、骨折的声音和绳子磨擦的声音。
南乡仔细调节过绳子的长度,现在绳子在他的眼前慢慢地左右摇晃,好像在说他很完
美地履行了职务。
“请下去吧。”传来了引导尸检官和检察官的拘留所长的声音。他们必须下到半地下
去确认470号的死亡。
南乡虽然对一直还在持续的读经声音十分讨厌,但他还是呆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绳
索停止了摇摆。负责按执行按钮的三名执行官已走到半地下,他们按住还在继续痉挛的47
0号的身体。现在医务官正把听诊器放在470号胸部,应该是在等待他心脏停止跳动。
过了16分钟才确认470号心脏停止跳动了。接下来按照监狱的规定,死刑犯的身体还必
须在确认心脏停止跳动以后于吊着的状态停留五分钟。
为了处理遗体,南乡在上午11点整准时下到半地下。南乡他们花了15分钟左右的时间
用酒精擦净了已死去的囚犯的身体,并给他穿上丧服,被装殓的遗体运进与刑场相连的遗
体安置所,这时南乡他们的工作也就结束了。他们每人领到12000日元的特殊勤务津贴,并
被告知绝对不要对外说刑场发生的事。喝完净身酒后,他们去公务员宿舍区的“俱乐部”
洗澡。
南乡就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连串的行动。
中午12点时,七名执行官结伴到拘留所外面。大家很少说话,只是在街上闲逛。后来
大家不愿在一起了,于是就解散了。南乡一个人在美食街溜达,他想寻找一家中午也能喝
酒的酒馆。等他恢复了意识,他发现自己已在夜色朦胧的马路上,正趴在铺了瓷砖的地上
,胃里的东西都吐出去了。
大概是酒喝多了,在朦胧的意识中他回忆起了几分钟前的事,他不是在酒吧的吧台喝
威士忌吗?
他又吐了一会儿胃液,终于他想起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因为喝酒时他突然想到了处
理遗体的情形。为了确认死相,从绳子上取下蒙在吊死的470号脸上的布时被咬断的舌头滚
到南乡的脚边。
我杀人了。
凸出的眼睛和因落下的冲击足足抻长有15英寸的脖子。面对这个残酷的场面,他相信
,仅用正义两个字并不能回答所有问题。
南乡在回去的路上,一边吐着胃液,一边哭泣。一种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的悔恨涌上
心头。他想起了少年时代与家人吃饭的情景,他不断地反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如果自己
考上的大学比哥哥的好的话,大概就不会干杀人的事了吧?也许这是回避不了的命运,从出
生之日起就已经被决定了。自己大概就是为了变成杀人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吧。
眼泪哪里还止得住,而且越来越汹涌地从双眼中涌出来。他跪伏在地上,感到正在呕
吐的自己十分悲惨,不一会儿,他放声大哭起来。
在以后的一周内,他还和以前一样继续工作,到了第八天时他认为已经到了极限,只
好请假去医院,开了安眠药。当时他看到正在分药的司药胸前挂着的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饰
物在闪闪发光。当问她是否是基督徒时,那位姑娘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摇了摇头,回
答说,只是饰品。但是南乡却觉得这里有某种启示。
从此以后,南乡每天晚上都要吃安眠药,他利用睡前的时间阅读有关宗教方面的书籍
。他觉得书中的语言很美,充满了仁爱,但时而又觉得书中的话是在叱责自己。南乡在这
些书中感到了非同寻常的舒畅心情。不过,南乡很快就把宗教书丢到一边去了。因为他感
到依赖神是懦弱的表现。
一切都是人干的。强暴两名幼女,并杀害她们是人干的,对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处以极
刑也是人干的。这一切都必须通过人的手进行。对于人类所干的事,人类本身是不是应该
给出一个答案。
可给出这个答案需要七年的时间。 .
南乡和医院那位戴十字架饰品的姑娘结婚了。他们从认识到结婚用了五年的时间。第
一次与她过夜后,她说,“我一个晚上都被噩梦魇住。”听了她的话后,南乡犹豫了,要
不要结婚。有关执行死刑的事他对谁都没有讲过,他怀疑自己做不到一生都对她隐瞒。但
是南乡认为她给了他他不想失去的安宁,他还是决定结婚了。. 两年后,他们生下了一
个男孩。
孩子十分可爱,望着孩子熟睡的脸蛋,南乡又复苏了已经彻底断念了的参加高级考试
的欲望。
同时他又开始重新认识到七年前他做的事大概是正确的。
如果自己的孩子被杀死了,当犯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南乡肯定会让他死去的吧?但是
如果社会允许私刑,社会秩序就会变成无序状态。必须由国家这个第三者启动刑罚权,来
代替人们私自做必须做的事。在人类的心灵中都有复仇心,这个复仇心是对失去的人的爱
情。而法律本身是因为有人才存在的,所以为什么不能认可含有生命刑的报应思想呢?
南乡曾在七年的时间里对死刑制度心存疑惑,但是现在他发现这是由于自己把死刑与
杀人的不快感混同在一起的错误导致的。在执行死刑之前他是支持死刑制度的。
南乡回顾了七年来的日日夜夜,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时刻,回到了他俯视着跪在地上求
他救命的470号的时刻,这一刻曾动摇了南乡心中对他的憎恨。
因此,当一生中第二次接到命令执行死刑时,他已经
能够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动摇。他已经可以忍受杀人那种生理嫌恶感。他认为,即使因此剥
夺了他今后40年的安眠,正义也必须得到伸张。
第二次接受命令的时候,南乡已经调到福冈拘留所工作,工作单位频繁的变换意味着
他已踏上了晋升的台阶。
执行的前夜,他去狱官宿舍内的“俱乐部”,一位年轻的看守面色苍白,正在喝酒。
他是南乡的同事,也被选为这次死刑的执行官。南乡和冈崎还有另一名执行官接受了按下
踏板按钮的任务。
看见他的样子,南乡感到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因而他在冈崎的身旁坐了下来。冈
崎先向他打招呼,他们俩谈起了对死刑犯管教的看法,但是他们都在回避明天的执行。年
轻看守提出了南乡以前曾有过的疑问,即为什么法务省的通告优先于监狱法的条文。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考虑了很多。”南乡说出了自己的思考结论。法务省大概希望
修改监狱法,但是政治家不行动,因此就不能改变法律,可能是出于无奈之举才发出那样
的通告。
“照你那么说,错误在不修改法律条文的政治家身上哕?”
“表面上是这样的。但是我们也必须考虑国会议员不行动的理由。因为他们如果提出
对犯罪者的处置问题,特别是提出有关死刑犯的问题,会在社会上造成很坏的影响,会影
响到自己的人气。”
“那么,不对的也不是政治家哕?”
“你看到过有关死刑制度的调查吗?”
“大多数国民都不支持。”
“是的。”南乡说,“日本人是心里想着应该把坏人都判死刑,但表面上却冷眼相看
说出这种观点的人。这就是把内心的愿望与原则分别表现的日本民族的劣根性。”
冈崎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张大了嘴,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首肯:“是啊,电视中只有反
对死刑的人才出现在镜头中。”
“而且被冷眼相待的并不仅仅都是政治家,我们也在其中。我们迎合国民的愿望去做
,但是却遭人背后指责。谁也不会对我们说,谢谢你们为我们杀了作恶多端的人。”接着
南乡又叹了口气说,“但是,这事总得有人去做。”
“是啊。”冈崎环视了周围后,压低声音问,“南乡君,你赞成死刑制度吗?” .
“是的。”
“对明天就要执行的160号也是同样看法吗?”
南乡注视着冈崎,在冈崎的脸上表现出无奈和紧张的神情。“160号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吗?”
冈崎没有回答。
南乡有种不祥的预感,“确实是冤案吗?”
“不,证据方面没有错误,但……”冈崎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思考了一会才
说,“你去看看那家伙的身份簿的最后一页。”
南乡向死刑犯的囚室走去。南乡认为他已了解了160号的罪状。50岁,男性,因为熟人
借钱做担保而连累自己,使自己成了还款人。他在一家人自杀和做强盗两者之间犹豫不决
,最后选择了后者,成了罪犯。被他杀害的人共三人,财产所有人是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
儿子。如果他选择一家人自杀,他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的话,不要说死刑,连无期徒刑
都不会判。
南乡得到了翻阅160号身份簿的许可后,就拿着厚厚
的活页夹进了晚上没有任何人的会议室,与七年前一样开始看起来。在看到冈崎所说的最
后一页之前,他注意到 160号的有关宗教教诲的记述。
“自从被逮捕后,我认识到自己犯的罪,在第一次审判时我皈依了基督教和天主教。

南乡用手指划着记述文字。
“我不是同时信仰两种宗教的所谓滥竿充数的人,我是真挚地按照教诲师的教导,每
天为被害者祈祷。”
南乡想,冈崎说的大概就是这句话吧。他的疑问大概是,对悔过之心很大的人有没有
必要判处死刑?
对此,南乡有自己的回答,他曾把因职务关系认识的许多无期徒刑囚犯和死刑犯做过
比较,得出结论:同样是犯了这么凶残的罪行,无期徒刑囚犯中有相当比例的囚犯没有悔
过之心。他们心中只有对自己的道歉,甚至还有不少人仇恨正好在犯罪现场的被害者。他
们在监狱中一味地装老实,他们的目标是假释出狱。
当然,也有些犯人表态要改过。这些人当然是大多数了。但他们的态度与一部分已经
被判处死刑的犯人被某种热情所驱使所表现的悔恨不同。真正达到宗教所讲的那种心旷神
怡程度的悔过之心,只有在死刑犯中才能见到。
因此,经过一系列这样的观察,南乡得出结论,死刑犯在口头上说要悔过自新,难道
这不是因为他们受到.了死刑判决才有的效果吗?
也就是说,因为有了以报应刑罚思想为基础的死刑判决制度,才达到了目的刑罚思想
的目标——罪犯有了悔过之心,这种现象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
现在看到160号的有关宗教教诲的记述,南乡再一次感到受到了嘲笑。对教诲的目的,
着眼点是为了安慰死刑犯的心灵,这是确定刑期的主要因素。越是按照教诲师的教导,得
到心灵安息的人,就会越早被处刑。
冈崎也许正是对这样的制度上的矛盾感到疑惑吧?南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翻到了最后一
页。
那里贴了一封书信的复印件。收信人的地址是福冈地方法院的审判长,发信人是被16
0号杀害双亲和兄弟的那位女性。
这是被害人遗属写给审判长的信。在高档纸的便笺上是手写的文字:“我不希望判处
他死刑。”
当看到这句话时,南乡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为什么?这是南乡的第一个感觉。南乡想,如果自己的孩子被杀害的话,他一定要让罪
犯以命相抵。南乡不能理解,这句话让他感到震惊。
“被告人已经充分地向我们表示了赔偿。”南乡看到这样的记录后,又慌忙打开身份
簿。他想,被害者的遗属是不是已经获得了充足的经济赔偿。但是160号是因为受借钱人连
累才走上犯罪道路的,他没有付高额赔偿金的能力。从被逮捕到现在,160号总共付给被害
人遗属的,只有11年来在狱中工作赚来的22万日元。
南乡的目光又回到写给审判长的信中,那里有遗属的心情。
“开始我也对被告人恨之入骨,但是从被告人的情况出发来思考,他出生贫寒,在贫
穷中长大,没有上过学,一直在艰难、贫困的社会中挣扎,因为太相信朋友而陷人借钱的
连累中。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希望判他死刑。如果他和我有同样的人生,他和我的亲属一样
,他的情况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然而我的意思也不是说要对被告人无罪释放,而是觉得
他应该在监狱里一直生活下去,一直祈祷我
的父母和兄弟的冥福。”
这比任何反对死刑制度的理论家的理论还要有力。正因为强有力,南乡开始恨起这封
信来。我们用这样严格的思想来执行死刑任务,他们却这样……而且南乡还感觉到自己心
中已涌起了对这位遗属的憎恨。
南乡看到了第一审的判决。正是那位收到遗属来信的那位审判长宣布判处他无期徒刑
。但是检察方对法院提起了抗诉。接下来的第二审,原判决被驳回,他被处以死刑。判决
的量刑理由是这样的:“被告人在搜查、公审阶段自始自终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悔过之心,
加之被害人的遗属为他呼吁减刑,本应酌情减刑。但是由于被告人犯下的罪行属于极不人
道的残暴行为,给社会带来了极大的震动,所以完全没有减刑的余地。对他处以极刑,并
不违背正义。”
后来在第三审中,最高法院也驳回了被告人的上诉,并拒绝了今后再提改判申请的要
求,确定了死刑的判决。
南乡的直感告诉他,法院的结论并非公正。他是支持死刑制度的,这可以使七年前执
行死刑的行为正义化,这也是从被害者的因果报应的感情来考虑问题。在因果报应的情感
消失了的今天,剩下的只有法学家们建立的法理了。160号损害了应该遵守的法律利益和法
律保护的利益,所以被判处死刑。
但是仅靠这些就行了吗?为了纠正这种划一的无区别的判决而产生的挽救措施——恩赦
制度在160号身上好像没有发挥作用。
南乡又把目光移回遗属的信上。这位女性虽然家人被杀害了,但是她还不希望被告人
被判处死刑。这个事实为司法界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明天的行刑是为了谁?南乡和冈崎有理由必须杀死 160号吗?违背被害人遗属的意愿,
对犯罪者给以绝对的报应,这难道不是在刺伤被害者吗?
那天夜里南乡一夜都没有睡,他想到了辞职。他在两室一厅的公务员宿舍里来回走动
,而且还几次去看妻子熟睡的脸。
他想他有一个必须由他来保护的家,因此他只好违背自己的真情打消了辞职的念头。
他认为,与死刑犯的命相比,还是要优先考虑家人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在刑场执行排练结束后,等待着160号到来的时候,他心中浮现出的是七
年前行刑的情景。
我没有干——
把绳子套到正在乞求救命的470号的脖子上的行为,无论从哪方面说南乡认为都是正确
的。但是这次的160号情况又是怎样的呢?请求为他减刑的被害者遗属的信,说明了人们的
思想和感情是多种多样的,不能被一概而论的法律制度所代替。
刑场的门被打开了,在身穿神服的神父的带领下, 160号登上了又窄又短的台阶。这
是个杀了三个人的50多岁的男人。瘦削的脸,眼睛眍进去,但是脸上露出的坚定表情让人
感到他的狂妄。这个死刑犯迈着精确的步伐进入了佛堂。
南乡很担心他身旁的冈崎,年轻看守的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似乎有一种他忍受不了
的痛苦一样。
被卸下手铐的160号仔细地看着设在祭坛上的十字架。在计划科长的一再劝说下才打算
吃最后一顿饭。他先对对他的照顾表示感谢,才吃了少量的点心和水果。
160号沉着平静的态度,让包括作为见证人的尸检官在内的20名男人脸上都浮现出放心
的神色。
饭后,被允许吸烟的死刑犯一边吸烟一边与拘留所长做最后的谈话。遗物转交给家属
,遗书已经事先交给了负责他的看守,仅有的一点现金也用于被害人遗属的赔偿。他已申
请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大学医院,作为回报他预先已领到了五万日元现金。
40分钟后,保安科长插话说:“准备告别吧。”
就在那一刹那间,160号停止了一切动作,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说“好”。
此时距宣布他被判处死刑共七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一直负责他的那位看守忍不住
哭了起来。
160号也悲伤地垂下了眼睛,好一阵子他才转过身问教诲师:“神父,我希望得到您的
宽恕。我犯罪了。”
神父点点头,走到跪在地上的死刑犯面前,背对着祭坛上的十字架,用严厉的口吻说
:“你忏悔过一生的罪过吗?忏悔过那些违背全能的神的意志的事吗?”
“是的。”
“我饶恕你的罪过。”
听到这种与神的对话,南乡觉得自己的头被人打了一样。160号犯的罪,神已经赦免他
了,可人类却没有原谅他。
“以圣父和圣子以及圣灵的名义,阿门。”
“阿门。”160号随声附和着,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后,站了起来。
这时两名执行官走过来,蒙住他的头,把他的手背到身后,给他戴上了手铐。
南乡和冈崎以及另外一名执行官开始向佛堂内侧墙壁的按钮走去。从那个地方看不见
刑场。他们在那里等保安科长的信号,然后按下按钮。
传来了拉开帷幔的声音。通往刑场的门被打开了。南乡注视着眼前的按钮,心想这是
辞去这项工作的最后机会了。如果在这里放弃职务提出辞呈的话,至少可以不亲手杀死16
0号。
但是家人怎么办?还有,他这样做算不算背叛?忍耐着痛苦和他一起准备着按按钮的其
他两位年轻同事怎么办?
这时保安科长放下了举起的手,南乡条件反射似的按下眼前的按钮。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南乡抬起眼睛,他没有听到踏板被卸掉的声音。在佛堂里的保卫科长一幅愕然的表情
。他的眼睛轮番把南乡他们这边和刑场那边相比较,以确定发生了异常情况。是什么原因
?南乡慌忙环顾四周,不久他就找到了原因。他愕然了。
冈崎的手指在就要按下按钮的那一瞬间停止了动作。
南乡手指按住按钮不放,小声地喊:“冈崎。”
这位年轻的看守脸色苍白,手指颤抖着,就像什么也不要听一样,紧紧地闭上眼睛。
终于南乡意识到,要让这个男人按下按钮是很困难的事。由于冈崎的犹豫,暴露了是
哪个人杀死160号。
南乡向佛堂望去,保安科长在向右边的看守招手。执行按钮失灵时,就启用刑场上的
手动控制杆。如果手动控制杆也失灵,就由一位执行官亲手绞死死刑犯。
被叫到的看守慌慌张张地走过去。但是南乡已经等不及了。再这样把脖子上套着绳子
忍受着死亡恐怖的160号晾在那里,实在太残忍了。南乡推开冈崎僵硬的手指,用
自己的手按下了执行按钮。
传来了沉重的撞击声。
这是最后的声音,南乡的耳朵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我已杀死了两个人了。
南乡的脑海里只有这件事。如果在刑场外做同样的事,自己肯定也该被判死刑了。
然而,从第二天起,南乡以死刑犯的生命换取工作以维持的家庭生活逐渐地开始变糟
了。
以福冈拘留所的死刑执行为标题的报道在全国报纸刊载了。南乡的妻子看到了这篇报
道,似乎也就知道了丈夫为什么前天夜里在外喝了那么多酒才回家的理由。虽然她没有说
出口,不过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开始南乡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执行了死刑而受到她的责备,但是随着时间的变化,他发
现在别的地方妻子也表现出了不满,是为丈夫不向她坦白而焦急。但是南乡始终认为,如
果自己坦白地说出一切苦恼,那么她大概也会和他一起痛苦。
南乡不能说出执行的事,他为隐瞒了七年前执行死刑的事实结婚而内疚,也因回到家
看到围绕在身边的孩子而说不出口父亲杀了人这一事实。还有他一直遵守着刑场上的事不
要对任何人讲的职业命令。
不久,孩子上了幼儿园,南乡也通过了高级考试。夫妇两人第一次开始商量离婚。然
而他们两人达成了共识,等孩子上小学再考虑离婚。孩子上小学后,他们又决定继续忍耐
到孩子上中学。南乡认为,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离婚,因为他知道被送到监狱的大多数罪犯
都是在不和睦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如果20年后自己的儿子被审判,父母离婚这一因素可
能会作为特殊情况酌情处理,不过这些都是南乡难以想象的,把孩子放在第一位来考虑,
对夫妻之间的关系的要求已经不是心灵之爱了,而是来自意志力的团结。
妻子为此努力了,由于丈夫工作调动,他们不得不在日本各地转来转去,同时也被公
务员宿舍的人际关系搞得筋疲力尽,而在孩子面前又不能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只好继续
维持着家庭。
后来,删1年孩子上了高中,南乡调到松山监狱工作,以此为契机,夫妇俩开始了分居
。而对孩子只说是单身赴任。
南乡想,三年后孩子高中毕业时,家庭可能就真的解体了。
用160号的命作交换维持的家庭……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为了给死刑犯的冤案平反,一位无名的律师正在寻找调查员。
南乡想,这正是自己愿做的工作,他在强烈愿望的推动下主动与律师联络,待到会面
后他才发现,他见到的杉浦律师早在东京拘留所时就认识。
杉浦律师对狱官来应聘感到颇为吃惊,也很欢迎。因为南乡职业的关系,他很精通包
括重审请求在内的对死刑犯的处置方法。
南乡决定辞去狱官的工作,用退职金和平反成功的报酬可以送孩子上大学,还可以再
建父亲传下来的家业,开家面包房。到那时再把一切都告诉妻子,请求妻子全家一起生活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艰难的工作中去,他的目标只
有一个,让死刑犯从绞架上下来生还,为此他还需要寻找一个一起调查的伙伴。
于是,他注意上了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位”岁的囚犯三上纯一。
“我违反了服务规定。”作为自己的长篇大论故事的结束语,南乡说,“这就是全部
,都说出来了,我轻松了。”
日期已经改变了,现在已进入新的一天了。大雨也停止了。凉爽的风从纱窗外吹了进
来。
纯一注视着面前的这位47岁的狱官,望着这个曾处死过两名罪犯,还在拼死维持着已
经破碎了的家庭的男人的脸。此刻他脸上平常一直带着的那种可爱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
的是一幅殉教士的严肃面孔。纯一想,这也许才是南乡的真面目。
“南乡,”纯一十分担心目前已经身心疲惫的南乡,说,“现在你还赞成死刑制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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