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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剪不断的乡愁

_3 琼瑶(当代)
轻的小四姨笑得甜甜的,戴着眼镜,胖胖的小圆脸……她长得和我母亲,那么酷似啊!我再
抬头看韶天,这才知道,初见面的那种震动,原来是来自血缘深处!“你住在哪里?怎么找
到了我?你还有兄弟姐妹吗?怎么你一个人来?……”我来不及的问问题,表弟这才露出了
“放心”的笑容,深吸了口气说:
“我住在上海,为了来见你,我坐了一夜的火车,从上海连夜赶来的!”我又呆住了,
看了他半天,问:
“你住上海?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赶来了?也不事先和我联络一下?万一你扑了个空
呢?万一楼下挡驾不让你见我呢?万一我去了天津或承德呢?”
表弟笑了,那笑容给我的感觉是:亲切,亲切,亲切!
“我在报上看到你来北京的消息,我就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考虑,只想赶快见到你!
你不知道车票多难买,我费了多大劲才弄到一张票!我有信心,一定可以见到你!说实话,
见到以后的情形,我就不敢预料了!我猜,你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确实,我从来不
知道。我伸出手去,就这样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此刻,言语太多余,言语也不够用了!我
们默然相对,有那么长的一刻,只是彼此无言。
表弟的来访,是我“探亲”的序幕。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和表弟的“出现”一样“突
然”,有位年轻的大男孩子。在旅馆的大厅中拦住了我:“我爸爸的外公,是你的祖父!”
他说。
一时间,我愣在那儿,算不清他和我的关系。只是,他那略带湖南腔的乡音,使我立即
明白,他应该来自我的故乡湖南!他看出我的困惑,马上又补充说明:
“我的父亲名叫王代杰,我的姑姑名叫王代训,我的名字王晓蕾!”我霎时间惊喜莫
名。原来他是我的表侄儿啊!回忆童年时期,我曾两度回湖南,其中有一年的时间,因为父
亲羁留上海,母亲远去教书,就把我和弟弟们交给代训表姐照顾。那时的代训表姐才新婚,
代杰表哥正少年。而现在,他们别来无恙吗?三十九年,人与人间,会有多少沧桑呢?拉着
晓蕾,我急迫地问:“你爸爸在哪里?你姑姑在哪里?他们都好吗?”
“他们都在湖南啊!我因为在北京工作,才能见到你!”晓蕾喊着:“姑姑,你为什么
不回湖南呢?”
不回湖南,心绪太复杂,一时无法向面前这个大男孩子解释清楚。我看着晓蕾,心底所
有埋伏的亲情,以及对家乡的眷恋,对湖南的怀念……都在一刹那时间涌了出来,一股脑儿
的倾洒在晓蕾的身上。那天晚上,我整晚和晓蕾谈着,谈他的父亲,谈他的姑姑,谈我的童
年。
韶天和晓蕾,前者是我母系的亲人,后者是我父系的亲人。没有料到,我居然在北京,
见到了我父母双方的亲人。事实上,和亲人的见面,这还是开始。几天后,韶天已经帮我联
络上所有在北京的“袁家人”(我母亲姓袁),我在旅馆楼下的四季餐厅,席开二桌,和这
些亲人一一见面!
很难形容那个晚上。我的姨妈们、舅舅们都来了。确实,像鑫涛所预言的,这些亲人都
“相见不相识”了。大家拉着我的手,抢着告诉我,他是我的几舅,她是我的几姨,她是我
的哪个舅妈。他又是我的哪个姨夫……我面对一屋子的白发慈颜,只感到泪水往眼眶里盈
满……哦,人,真该珍惜能相聚的时刻,因为,“相聚”是这样不容易呀!那晚,我没喝多
少酒,却感到自己醉了!
见完袁家在北京的亲人,我想,我大概见不到湖南的亲人了。谁知道,在我离开北京的
前一天,我的代训表姐,代杰表哥,和我的表外甥唐昭学,却远迢迢地从湖南,乘火车赶来
北京和我相会了。我那代训表姐,已经六十八岁,因为火车拥挤,竟然是站着来北京的!
别提我一见到他们的那份震动了。当年刚新婚的表姐,如今已白发苍苍,当年正青春的
表哥,现在也头顶微秃了。唐昭学,他比我小一辈,年龄却比我大一截。在我童年时,他常
带着我游山玩水。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有一支笛子,我却在一次淘气中,把他的笛子敲碎
了!当我重提往事时,他们都说记不得了。却不住的称赞我儿时有多“乖”,有多“懂
事”,善良的他们,都不记得我的“错”,只记得我的“好”!
代训表姐拥着我,哭了。一面哭,一面絮絮叨叨地说:
“当初送你们全家上火车,实在想不到,一分手就是这么多年!噢,我们都想死你了!
可是,你明天又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搂着表姐,嘴里不停地说:“别伤心呀!我
们总算见着面了呀!明年我可以再回来呀,以后不会一别就是三十九年呀……。我说着说
着,眼泪却滚出来了!于是,我们拥抱着流泪,流完泪,我们又急迫地打量着彼此,急迫地
去为对方拭泪,然后,又紧紧抱着,笑了。
唉!我想起我自己写的四句歌词:
“别也不容易,见也不容易!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此时此刻,真是“聚散两依依”呢!剪不断的乡愁9/42
八、圆明圆与动物园
在北京的日子,我虽然十分忙碌,但是,几乎该去的地方,我都去了。连北京的著名的
琉璃厂,我也去了。
去琉璃厂那天,天气突变,风沙满天,而气温陡降。我自从到北京,对气温就非常不适
应,我带足了冬衣,使行装非常累赘,但北京气温始终有27、28度。所以,当有便人回
香港时,我把一箱子冬衣,全托人带回香港去了。等我送走了冬衣,这下可好,天气忽然就
冷了下来,全街的人,都穿着大衣,用纱巾蒙着头和脸。只有我和鑫涛,还穿着薄薄的衣
衫,迎着扑面的寒风和滚滚黄沙,瑟缩在琉璃厂的街头。
琉璃厂确实是北京的一景,因为它太有特色。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儿为什么要叫“琉璃
厂”?实际了,它是两条纯中国式建筑的街,家家商店,都极富典雅的中国色彩。里面卖
的,也全是中国的古玩、字画、纸笔、砚台、图章、画册等。著名的荣宝斋就在这条街上。
鑫涛爱画,爱古建筑,这儿对他当然颇具吸引力。可惜,这条街已经太商业化了,而许多商
店的对象,都是外国人而不是中国人,里面的字画古董,都缺少精品。即使如此,我们仍然
把琉璃厂的每一家店,都逛完了,所有字画,也都细细浏览过了!
逛完琉璃厂,我想,北京该玩该看的地方,都已经差不多了。谁知道,那天晚上,有位
记者打电话给我,我们在电话里谈到我所去过的地方,那位记者忽然问我:
“你有没有去圆明园呢?”
“圆明园,”我一怔:“它不是被英法联军烧掉了吗?现在还有什么可看呢?”“你该
去圆明园!”那记者热心地说:“你现在看到的地方,故宫也好,北海也好,颐和园也好,
天坛也好,雍和宫也好……都是完整无缺,金碧辉煌的。只有圆明园,被毁过,被烧过,现
在剩下的是遗址!你站在遗址上,才能感觉出这个民族曾经受过的耻辱和灾难!一个像你这
样的作者,来了北京,不能不去圆明园,因为那里有诗,有散文,有壮烈感!”
好一篇说辞,带着太大的说服力!所以,第二天,虽然北京的风沙仍然狂猛,我们却冒
着风沙,到了圆明园的遗址。
圆明园不是观光区,参观的人不多。我们从大门而入,走进了一座废园。是的,圆明园
早已被毁,但是花园的规模仍在,曲径小巷边,迎春花正盛放着。一片片黄色的花朵,开在
断垣残壁中,别有一种怆恻的味道。刹那间,我了解那位记者所说的散文、诗、和壮烈感
了!
深入了圆明园,就看到那倾圮的柱子,断裂的围墙,和那倒塌的残砖废瓦。我徘徊在那
些断柱回廊边,在遗址的上面,找寻着当日的光彩。是的,那些地基,那些石柱,那些横
梁,那些石墩……上面仍精工雕刻着花朵和图画。每朵刻花都在述说一个故事;往日的繁
华,往日的血泪。
我和鑫涛,在风沙中流连着。我站在倾圮的大石梯边,站在荒烟蔓草中,不忍遽去。心
中浮起的,是元曲中的句子:
“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圆明园,带给我无限感慨与怆恻。但是,动物园却全然不同了。会去动物园,并不是很
偶然的,从到北京,我就闹着想看“熊猫”!我生来喜欢小动物,家中养了狗、养了鸟、养
了鱼,还养了一只松鼠猴。我对中国所特有的熊猫,早就兴致勃勃。到北京后,每次车子经
过动物园,园门上画的两只熊猫就对我遥遥招手,我总会大叫一声:
“哦,熊猫!”虽然想看熊猫,但是,我的日程实在排得太满,始终抽不出时间来。那
天早上,史蜀君和辜朗辉,和我谈到正投机,立刻表示要陪我去看熊猫。于是,我们又是一
大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北京的动物园。一走进动物园,我就发现,动物园跟我的年龄已经脱
节了。那天的天气,和去圆明园那天正相反,炎热无比,烈日高照。动物园中挤满了大人孩
子,大的叫,小的跳,我简直站都站不稳。动物园中当然有“动物”,有“动物”的地方必
然有动物的特殊“气味”,“这种特殊气味”加上“人味”加上“暑气”,对我扑面而来,
我立即“醺然欲醉”,快晕倒了。
史蜀君到底是当导演的,一眼就看出我的脸色不大对,她立刻说:“我们去找熊猫吧!
别的动物也没什么稀奇,主要就是要看看熊猫!”但是,熊猫在哪里?这动物园已经十分破
旧,又大而无当,加上没有明确的指标,实在不容易找到要看的动物。杨洁一马当先,到处
冲锋陷阵找熊猫,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回头对我咧嘴哈哈一笑:“怎么晓得你琼瑶要逛动
物园?早知道我就先来勘察地形。你必须知道,我上次来动物园,是我儿子扬扬三岁的时
候!”“现在扬扬多少岁?”我慌忙问。
“十八岁!”我愣了愣,非常困惑。
“难道你们不看熊猫?”我问。
“哈哈!”杨洁冲着我笑:“咱们北京人不看这个,咱们看京戏!”言下之意,我闹着
要看熊猫,实在有点儿“土”。初霞和承赉,早已经热得直冒汗,大家逼着杨洁,赶快把熊
猫找出来,好结束这一趟又累又苦的节目。
“不管怎样,熊猫是一定很有趣的。”承赉安慰我,“那是国宝啊!”“是呀!”我也
振振有词:“国宝不能不看呀!”
好不容易,大家找到了“熊猫区”。
因为我是闹着要看熊猫的“主角”,大家又吼又叫又欢呼的嚷着:“熊猫在这儿!熊猫
在这儿!”
一面嚷,一面簇拥着我,把我往栅栏边推去,史蜀君和辜郎辉非常热情,硬把人群给挤
出一条缝来,把我和鑫涛塞了进去。鑫涛拿着他的照相机,蓄势以待,要给熊猫拍几张好照
片。我踮着脚尖,拼命往栅栏里看,看了半天,总算看到两只灰不溜秋的动物。(我总以为
熊猫是白色黑眼眶的,但北京的熊猫,一定没人给它洗澡,再加上北京风沙大,这两只熊猫
已无白毛,全是灰毛,脏得不得了。)我心里好生失望,但是,仍然希望这两只“国宝”出
来迈迈方步,让我好好欣赏一番。可是,一只懒洋洋的,就是躺着不动,另一只在我们大家
又嘘又叫又嚷又拍手鼓励之下,终于站起身子,走出栅栏,史蜀君慌忙喊:“平先生,快照
相!”鑫涛前后左右的对距离,那只熊猫摇头摆尾,抓耳挠腮的,非常不安静,似乎烦躁得
很。后来,那天晚上,在我们的日记本上,关于“熊猎”,鑫涛写了这样一段:
“今天北京的天气,烈日高照,炎热不堪,动物园又挤又旧,实在没有多大游兴。更不
可思议的——动物园的国宝熊猫——一只在午睡,怎样也叫不醒。另一只在散步,两只都有
共同特征:十分脏。散步的那只熊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当我好不容易对准焦距拍照
时,它却用屁股对着我——
原来是当从出恭也!”这就是我们看“熊猫”的经过。
那天回旅馆时,史蜀君拍着我的肩,热烈地说:
“下次你来上海,我再陪你去看熊猫,我们上海的熊猫不脏!很好看!”我笑了。事实
上,不管熊猫脏不脏,不管它正在办“大事”“小事”,它仍然是难得一见的熊猫。只是,
对我而言,“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的俗语,却在熊猫身上兑现了。
剪不断的乡愁10/42
九、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卢马
我在北京住了十二天。这十二天里,我认识了好多好多的朋友,到过好多好多的名胜古
迹,吃了好多好多餐饭,见过好多好多亲人,其他,还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几乎写不胜写,
说不胜说。直到如今,我还惊异着,我怎么可能在十二天里,做了那么多的事?记得出发到
北京前,有位作家说我会得“营养不良症”。事实上,我自从到北京,就每日大宴小宴,从
没停止。吃得我撑着,到后来,不敢磅体重,只觉得衣衫渐紧。北京的一流餐厅,都很干
净,服务也十分周到,并不像外传的那样“阴阳怪气”。初霞曾对我说:
“你绝不能以你的经验,来涵盖大陆的一切,因为,你被大家照顾得太好了!过了时间
就吃不着饭的事,确实有的!”
我相信也是如此。但,“过了时间”又何必一定要强人所难,要人给你饭吃呢?我总觉
得,人在旅途中,入境随俗是件很重要的事。话说回头,我在北京,每餐都吃得非常考究,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刘平和沈宝安,请我去北海的仿膳斋,所吃的那一餐。仿膳斋在北海边
上,原是慈禧太后的行宫,如今改成餐厅,据说由御厨传下来的师傅掌厨,供应当年慈禧太
后的“御宴”。刘平订的那一间房间,当初是慈禧太后看戏的小戏厅,整个房间,金碧辉
煌,从墙壁,到柱子,到横梁,到屋顶,全是精工雕刻着。坐的是紫檀木的龙凤雕花椅,用
的是细瓷的龙凤雕花杯。这餐饭,未吃已经让人目不暇给。然后,上的菜也十分清爽可口。
我尤其喜欢那里面的几道小点心。
小点心的名目很多,都非常细致,像碗豆黄、白云卷、小窝窝头等。我连天来,吃腻了
山珍海味,这时吃到如此爽口的小点心,就一直吃个不停。由于我这么爱吃,后来,我在北
京的日子里,沈宝安总是订了仿膳斋的点心,一盒盒送到我旅馆来,连我离开北京上火车那
天,她还订了一大盒给我在火车上吃。瞧,我实在是被照顾得太好了!
除了仿膳斋,北京的“吃”并没有太诱惑我,著名的北京烤鸭太油腻,我不爱吃油腻的
食物,所以吃过一次就没再吃。北京的餐馆,除了仿膳斋颇具特色以外,给我印象很深的,
是杨洁请客,带我去的“四川餐厅”。
四川餐厅的菜,和我们后来真正到四川,所吃到的地道川菜,是有相当距离的。但是,
四川餐厅的建筑,却让我颇为震动。原来,这家餐馆是利用一幢古老的住宅装修成餐厅的。
那住宅是中国标准的四合院。由好几重四合院组成。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院子,然后,东
南西北各有房间,每间房间都画栋雕梁,围在房间正中的又是小巧精致的院落。房间外面,
是曲折的回廊,充满了古色古香。我这一看,当场就迷上了四合院。对中国这种四四方方,
有大院,有小院,有回廊,有柱子,有花窗和格子门的建筑,赞不绝口。初霞看我这么爱,
拍着我的肩说:
“我们在北京弄一幢四合院如何?”“说得不错,”我说:“别忘了,我一年只能回来
探一次亲,有个四合院,也没办法住呀!”
“这个你完全不用操心,”杨洁慌忙接口:“你瞧,你的朋友这么多,你不住,我们帮
你住!”
“是呀是呀!”初霞兴致勃勃,说的像真的一样:“我们一定在四合院里,为你保留一
间房间。你下次探亲时,就不必住旅馆了。至于我和承赉,没有什么限制,我们可以一年来
好几趟,帮你看房子!”“当然,”承赉也接口:“房子里必须有现代化的卫生设备!需要
改装!”“这没问题。”韩美林说:“改装,室内设计,全包在我身上,连室内的陈设,也
都是我的事!”
“完了!”朱娅笑得灿烂:“给他一装修,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他那些瓶瓶罐罐,陶
器,铜铸,大雕塑品……全到四合院里去了!”“哇呀!”初霞大叫:“那我们的四合院,
岂不成了陶艺馆?”
“成陶艺馆没关系,”承赉说:“一定要有两间大厅给我们唱戏!”他越说越高兴:
“我们正缺地方票戏呢!”
“可以唱戏吗?”杨洁这个大戏迷,一听说唱戏,兴致全来了。“我们赶快去找四合
院!北京的‘小梧桐’里,全是四合院。赶明儿我们就去‘小梧桐”里钻一钻!”杨洁说着
说着,忍不住就摆开架势,唱了两句,好像脚下踩的,就是四合院的大厅一般。就这样,
“四合院”成我们这一大群朋友的话题了。无巧不巧,几天后,李世济请我们去一个地方听
大家清唱,是他们京戏界聚会的所在。我们一走进去,就是幢深宅大院的建筑——标准的四
合院!杨洁碰碰我的肩,悄声说:
“不错吧?可惜,这是马连良的旧居,现在,拨给京戏界,用来聚会研究的地方!”我
笑了,心想,谁有这么大的野心,来弄一幢马连良的旧居?不过,那天,我在这幢四合院
里,却享受到一生都没享受到的耳福。我听到了李世济的清唱!
自从来北京,我就逐渐进入情况,李世济,绝对是个人物!但是,没有听到她唱,还是
不能了解,为何我所接触到的人,个个对李世济如此倾倒!我们去的那天,国画大师李可染
和李师母带着儿子孙女一起来,李小可拿着录影机,兴冲冲给大家录影。座上佳宾云集,一
交换名片,全是艺术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那天,李世济知道我不懂戏,特别把她的唱词,全
写下来给我,再唱。她唱了一段“文姬归汉”,又唱了一段“抗婚”“哭坟”。我这才领悟
到李世济的魅力,她不但有金玉之声,而且唱得非常入戏。声音里的感情已十分丰富,她的
表情更抓住了每个听众的视线,一曲“文姬归汉”,她唱得眼泪汪汪。唐在灯为她操琴,两
人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她唱完,全场掌声雷动。连我这个不懂戏的人,也被她深深感动
了。
那天,很多人都接着表演,散会时已是黄昏,李世济送我到大门口,忽然对我说:
“四合院的事,大家都会帮你留意!”
哎呀!怎么人人都知道了?完全像真的一样呢!
作家出版社的亚芳也知道了,她热心地说:“我们出版了你这么多书,不知道怎么付版
税,或者,我们帮你物色一幢四合院吧!”
亚芳,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她就和作家出版社的另外两位编辑在楼下等我,当我看房
间,订房间时,他们殷切切地守在旁边,一直对旅馆经理说:
“给她最好的房间,然后我们再来结帐!”
为什么?我当时根本弄不清楚他们的身分和目的,立刻,我就拒绝了。亚芳是个诚诚恳
恳的中年女士,并不很善于言词。看我很困惑的样子,她递上了名片。可是,我仍然很迷
糊。因为,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我的小说,已在各个出版社,出版得十分热络。
后来,亚芳经常来看我,我们谈着谈着,也就谈熟了。但,在北京,我每天都要见许许
多多的人,也和许许多多的人合影留念,有些人,我见过许多次都记不住名字。亚芳有件事
让我记忆深刻,有天,她拿了一叠他们帮我照的照片给我。给到最后一张,是我和亚芳两个
人的合照,她忽然把这张照片往自己皮包里一塞,呐呐地说:
“这张不给你了!”“为什么?”我问她。“你有底片,可以再洗呀!”
她抬起眼睛,有些忧伤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她坦白地说:“我猜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这张照片对我有意义,对你,
大概没什么意义吧!”
她那忧伤的语气,使我顿时一怔。难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曾经忽略过她吗?我注视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你是亚芳,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到北京的第一天,你就在照顾我呀!”亚芳眼睛一
亮,脸就红了。她迅速抽出那张照片交给我,同时,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至今,她那笑容
还常浮现在我眼前。无独有偶,要帮我物色“四合院”的,除了作家出版社外,还有工人出
版社。大家言之凿凿,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大陆,“四合院”仍然只是我们这一大伙人的
“梦”。
我在北京十二天,绝大多数的日子都很快乐。知道我的小说,在大陆每本销售量都高达
七八十万册,对我来说,简直是个“震撼”。我的欢乐实在涵盖了版权问题。我想,“读
者”是每个“作者”最大的安慰,那种安慰,使我对出版权问题,版税问题,都变得“淡然
处之”了。但是,当有一天,有位读者拿了一本我的假书来,那本书名叫“喷泉”,冒我的
名而出版,我当时就情绪低落了。接着,又有“风里百合”,“忘忧草”等假书出现。等到
有本“蛇女”拿到我面前来时,完全是一本下流的黄书!我翻了一翻,心里难过极了,第一
次了解到,“版权”的重要性。一个台湾作家,如何才能在大陆受到起码的保护?这实在是
个太大的问题!我如何去告诉大陆上广大的读者,某些书不是我的“原著”?这是更大的问
题。面对这些问题,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乐。就在我陷入这种“不快乐”的情绪中时,卢
马出现了。
那晚,我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柜台忽然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来,说:“楼下有位女学
生,已经等了你好几小时,希望见你一面,你见不见她呢?
我有些犹豫,因为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了,但是,柜台小姐却接了一句:“我都被她感动
了呢!”
她都被感动,我怎忍心不见。于是,我请她上楼来。
打开房门,那少女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具白毛的玩具狗,脸颊红红的,紧张得直往嘴
里吸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伸手把她拉进房间,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关上了房
门,我竭力想缓和她的情绪,于是,我笑着说:
“我是琼瑶,你呢?”“卢马。”她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相信
似的,做梦一样的。“卢马。”我说:“很奇怪的名字啊!怎么会取名字叫卢马?”
剪不断的乡愁11/42
“因为我爸爸姓卢,我妈妈姓马!”她简单地解释,一对乌黑的眼珠,仍然一瞬也不瞬
地盯着我。忽然,她就激动地喊着问出来:“你是琼瑶?你真的是琼瑶?我看了你许多小
说,认为全世界,只有你能了解我,而你却离我那么远,你在台湾呀!”“可是,现在,我
在你眼前呀!”我说。
我这样一说,卢马却在刹那间,掉下泪来。她一落泪,我的心就痛楚起来,我慌忙把这
大女孩(十九岁,正要考大学)拥进怀中,抚摩着她的背脊,我一叠连声说:
“别哭呀!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呀!不要以为我们距离很远,你瞧,你见到了我,不是
吗?可见人生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一面说,卢马一面哭。好半天,卢马才擦掉眼泪,羞
涩地看着我,说:“能见到你,我太幸福了。这么幸福,我就忍不住哭了!”说着说着,她
又掉眼泪,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发上,她说:“我带这个来送给你,我知道你爱狗!你很多
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看所有的报章杂志,只要有你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她用泪
眼看着我,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喊着:“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你,让我认识了这个世
界,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我的生命一定是贫乏的!”
哦,卢马,你太美化了我!你也太神化了我!事实上,我那么平凡。只是,我也曾有过
十九岁,我了解十九岁的各种情怀。于是,我握着她的手,向她细细解释我和她有的共同
点。她认真地听,认真地思考,最后,她热烈地注视着我,真挚地说:“我一直就知道——
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
她含着笑又带着泪地告辞了。我这才坐下来,打开她送给我的玩具狗,有张卡片从里面
落下来,上面写着:
“让这只小狗,代替你的欢欢乐乐,陪伴你的旅程!”
欢欢乐乐?我愣住了。我家里有一对小猎狗,我给它们取名叫“欢欢、乐乐”,这还是
最近一年的事,她怎会知道呢?我苦思中,才想起来,台湾只有“时报周刊”报导过,可见
时报周刊那篇“琼瑶一百问”在大陆上,已经被转载了。
卢马的来访,带给我心中一股暖流,使我被冒牌书所弄坏的情绪,也稍稍好转了。到我
离开北京那天早晨,卢马又打了个电话来,在电话中哭着说:
“你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你有好多朋友,不会寂寞,我只有你,你走了我怎么
办?”
爱哭的卢马,热情的卢马,她怎会知道,她也牵动着我的心呢!我的火车是晚上六点钟
开,约她在上午十一点再见一面。她来了,在楼下大厅等着我,我看着她,红红的脸蛋,红
红的眼眶,微颤的嘴唇……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给我,在我肩上静静地依偎了几秒钟,一
句话也没说,掉转头,她走了!卢马,她就这样盘踞在我心头了!十、别了!北京!
我离开北京那天,是四月二十日,北京又是刮风的天气,整个北京市,笼罩在一片黄沙
之中,放眼看去,高楼大厦,全在黄沙中变得模模糊糊,人群瑟缩在风沙之中,形成一种十
分奇特的景象。我们一行四人,是按原定计划,从北京到武汉,在武汉只停留一天,就上一
条名叫“隆中号”的船,逆流而上游长江三峡。本来,北京有飞机直飞武汉,可以省掉许多
路上的时间,但是,初霞自从听说“民航机里面,有云会飘进来”,就坚持不肯乘民航机,
宁可乘火车。我呢,对民航机里的云倒不怕,却怕飞机常误点的传说。而且,我很喜欢坐火
车,觉得在车中谈谈天,看看风景,也是一种乐趣,所以,我们就一致决定乘火车。我们的
车子是晚上六点钟开,第二天早上十点到武汉,在车上正好睡一觉。我们买的是卧铺票,分
在两个车厢。我和鑫涛一间,初霞夫妇一间。
下午四时多,所有的朋友都来送我们上火车。实在不得了,算算我们四个人的行李,竟
有十件之多!我怎么也想不透,我已经把一箱衣物,交朋友带回香港,又把别一些多带的衣
物,留在北京,怎么行李仍然如此之多!初霞怪我: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你一个身子要穿多少衣服?”
冤枉呀!我委屈地说:
“一箱子是你哥哥的大枕头,一箱子是十二天大家照的照片和亲友送我的纪念品,还有
一箱子是四个睡袋,再有一箱子是各作家和出版社送的书……”我没说完,就瞪着初霞叫起
来:“你呢?我只有四件行李,你有六件!”
“我呀!”初霞一摊手,让我看:
原来,各方友好,生怕我们在路上没吃没喝,送了好几箱东西来!饼干、蜜饯、水果、
茶叶蛋,当然,还有仿膳斋的小点心,和一大箱的矿泉水!怪不得我们有十件行李呢!看样
子,我们这些“装备”(包括睡袋和枕头,别忘了奶瓶)和电影“所罗门王宝藏”中,出发
去蛮荒地带前,所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在杨洁一声吆喝下,我们大家上了车,到了北京火车
站,朱娅早就在火车站等候,大家七手八脚,帮我们提行李。原来火车站没有红帽子,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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