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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剪不断的乡愁

_12 琼瑶(当代)
“这个花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要拍它?”
“这是大理国国花,”我认真地说,“它的名字叫曼陀曼,我走遍了全世界,没看过这
么美的曼陀罗花!”
我这样一说,小王也不管底片价格,就跟着鑫涛,疯狂地拍摄曼陀罗。蝴蝶泉,虽然没
看到蝴蝶成串,却意外地看到曼陀罗花,对我来说,也满心欢喜。欧阳跟着我们一路跑,随
时随地为大家服务。他那么希望我“不虚此行”,看到天下雨,他就叹气,看到蝴蝶不来,
他也惋惜。这时,我笑着对他说:
“你看!路不会白走的!没有蝴蝶串,就有曼陀罗!所以,我总能自得其乐!”欧阳见
我笑,也就笑了。
离开了蝴蝶泉,大家又上车去了崇圣寺的三塔,这三座白塔以中间一座为主,共有十六
层。两边两座,十分奇怪,会略略向中间的那座倾斜。三塔如巨笔般插在苍山兰峰下。游完
了三白塔,我们就驱车去喜洲镇,今晚,预备住在喜洲镇的一个田庄里,明天去游洱海。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可是当车子进入喜洲镇,曲曲折折,在狭窄的小巷中东弯西拐,终
于到了那座好大好大的田庄时,一切又出了意外。原来,这座田庄是以前一个大户人家的,
现在已捐出来作为宾馆,是一座典型的“白族建筑”。当我走进去,一见那四周镶着花边的
大照壁,就惊喜莫名。再走到楼上,看着那四合院中的天井。楼上四周都有回廊,回廊上全
有栏杆,栏杆上全雕着花,真是“雕栏玉砌”。我正惊讶着,小钟已带着我从前面一进,绕
到后面一进,我绕过去一看,又是一重四合院,同样有回廊有栏杆有雕花,小钟说:
“这就叫‘走马转阁楼’”!
我恍然大悟,这阁楼可以有好几进,像走马灯般右转出一进,右转出一进,实在奇妙。
我正站在那走廊上东张西望时,欧阳又肩膀扛着,双手拎着我们四个人的行李,气喘吁吁地
走过来喊:“你们住那一间房?”这一问才提醒了我们,仔细一研究,这田庄前进后进,楼
上楼下,大概有几十间房间,居然一个客人也没有。推开一扇房门进去,但见桌上灰尘堆
积,房中蚊子乱飞,而床上并无蚊帐。周周静悄悄的,岑寂得可以听到风声如诉,我悄声问
鑫涛:“这房子不知道有多久没人住了?”
古老的房子,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门窗推处,低低呻吟。雕花的窗,雕花的门,好美
丽的房子。都美丽得让人荡气回扬,似乎每扇窗里都有故事,每扇门里也都有故事,不知若
干年前,曾住过怎样的白族美女?
我们都呆住了,欧阳扛着行李不知如何是好。邬湘叫他先把行李放在回廊上,她和小钟
忙着去找负责人。负责人还没找到,邬湘又“当机立断”,说:
“我看,这个喜洲田庄,大家参观参观就够了,我们今晚还是回到洱海宾馆去住,你们
的意思如何?”
这一说,大家又一呼百应,欢声雷动。说真的,大家对于要住在如此空阔的大房子里,
都有些心中忐忑。初霞有洁癖,对于灰尘蚊蚋,更是满脸怯意。这样一来,欧阳又忙了。赶
快再把我们那些箱箱囊囊搬回到车子上去。一番忙碌之后,邬湘说:“既然已到了喜洲,就
应该去海边看看!这里是个渔村,本来明天要从这儿出海的!”
于是,大家就来到了“海滨”。其实,洱海只是个湖,不是海,云南人把所有的湖泊,
都叫“海子”,把所有的平原,都叫“坝子”。这洱海海滨,因为不是真的海滨,岸上绿草
如茵,有几匹马,还有几匹驴子,在草地上悠哉游哉地吃草。有几条渔船,泊在岸边。而水
中,许多人在一艘艘小渔船上,静静地垂钓。水里,还有一丛丛的水草,伸出水面,迎风摇
曳。整个海滨,安详宁静,像一幅画。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个大发现。
在岸边的石头堆里,有四只小鹈鹕,正在那儿伸长了脖子,呱呱不已地啼叫着。鹈鹕,
当地的渔民叫它“鱼鹰”。它们会帮渔民们捕鱼,叼了鱼,把鱼装在颔下的皮囊里,再吐出
来。所以,渔民们都饲养鹈鹕。现在,我在岸边看到的四只鹈鹕,体型都和鸭子差不多大,
黑色的羽毛,灰色的嘴,嘴下有黄色的皮囊。它们挤在一块儿,既不飞走,也不避人。
我生性喜欢小动物。一见到鹈鹕,就兴奋不已。我奔过去,和四只鹈鹕玩了起来。鹈鹕
看到我伸手过去,以为有东西可以吃了,四只鹈鹕,只只伸长了脖子,张开了大嘴,开始吃
我的手指头。我急忙四面找寻,想找一点鱼来喂它们。旁边有渔船,渔民们说不是捕鱼季,
没有出去捕鱼。有渔船而没有鱼,真奇怪!我又四面找寻,李蕙问我找什么,我说:
剪不断的乡愁39/42
“找它们的母亲呀!总应该有只母鸟呢!或者母鸟去捕鱼来喂它们了!”等了半天,不
见母鸟来。小鹈鹕猛啃我的手指,快把我的手指吃掉了。初霞、邬湘弄了些干粮来,小鹈鹕
不肯吃。欧阳又弄了几只虾米,挑嘴的小鹈鹕,居然连虾也不吃。而小王和鑫涛,却忙帮我
和小鹈鹕拍照。
我和小鹈鹕,玩得不亦乐乎。邬湘已经和渔民商量,让我们剩渔船出海,去洱海上“泛
舟”。渔民因为可以有意外收入,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就坐上那原始的木制渔船,船夫用
撑篙和浆,把船划了出去。
这样泛舟,也别出心裁。洱海的水,是我这一路上看到的最清澈的水,丝毫没有受到污
染。坐在渔船上,看苍山如画,绿水无波,似乎连时间都停止了。水里,有苍山的影子,有
白去的影子,有渔船的影子,有竹篙的影子,有我们的影子……此时此刻,真正远离尘嚣,
眼中心底,都只有一片宁静。在洱海上流连了一个小时,天色渐渐转暗,暮色里,寒风扑
面,颇带凉意。邬湘及时下令,应该弃舟就车,动身回洱海宾馆了。大家上了车,在夜色中
往下关开去。这时,小钟有点纳闷地提出了问题:“你们明天要到哪里去玩?”
原来,我们这一整天,时时在改变计划。把大量的名胜,几乎一天都看完了,最后,连
洱海泛舟,也用渔船取代了游艇,给“泛”过了。这一下,可把小钟给难倒了,除非把我们
带去游苍山,否则,就无处可去。但是,游苍山,就不是一两两天的事了,要十天半月才
行!此时,邬湘第三度“当机立断”,发言说:“明天就动身回昆明!反正大理该玩的地方
都玩过了,但是,昆明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像西山龙门、华亭寺、金殿、筑竹寺、黑龙
潭……好多地方都可以去!大家的意见如何?”
又是一呼百应。邬湘这三次“当机立断”,使我对她佩服不己。我们把她策封为大王,
实在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动身回昆明。大理,虽然只短短地停留了一天,但是,我对它的各
种特色,不论风景、民俗、建筑、古城、山水……以至于曼陀罗和小鹈鹕,都印象深刻!三
十二、最后两天的“乡愁”
真不敢相信,我的大陆行,已经只剩下最后两天了。回忆初抵北京的种种,一切情景,
恍如昨日。那时,对自己这趟长达四十天的旅程,还充满了不安和怯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
坚持到底。没料到,转眼间,三十八天都匆匆而过!
这最后两天,我仍然过得非常忙碌。自从大理回到昆明,我的感冒,已变得相当严重。
所以,一大早就请了医生来打针开药。医生刚走,有人敲门,鑫涛打开房门一看,欧阳手捧
了好大好大的一束鲜花,站在门外。我走过去看了究竟,欧阳对着我就一躬到地。我惊愕极
了,因为,在大陆要买鲜花是件极其困难,也极其奢侈的事,大陆并不流行这个。我再仔细
定睛一看,不得了,整个柜台小姐,都忙着集了各种大小的花瓶,还在那儿插花呢!插了
花,就一瓶瓶往我房间里送。我愕然地瞪着欧阳说:
“你去什么地方买的花?怎么买了这么多?”
“我把人家整车的花都买下来了!”他说。
“哎呀!”我懊恼地喊着:“我后天就走了,这些花岂不可惜!你为什么要这样浪费
呢?”
“一点心意而已,祝你马上痊愈!”他说,把花束交给了我,转身就走。“不打扰你休
息,明天我再送花来!”
“欧阳!”我叫住了他,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放弃给我做录影访问,是不是?你看
看我,你认为我这副狼狈的样子,适合上电视吗?”他看了我一会儿。“你今天精神不好,
但是,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在你上飞机之前,我都不会放弃希望!”
这个湖南骡子,简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送花之后没多久,小王送来了一本照相簿。
哎呀!实在让人太感动了!小王一路开车,一路帮我们摄影,此时离别在即,他把我们
的照片,经过放大剪裁编辑,贴了一大本。首页就是我和鑫涛欢度结婚纪念日所摄,然后沿
途种种,从石林、石洞,乃古石林,都一一在目,最后一页,是一张放大的“石莲花”!
我们感动,初霞、承赉、李惠也感动,邬湘、小冯、小张、老鲁也感动。这“云南四
王”和我们朝夕相处,大家已经热得不分彼此,如今,就要面对分手的时刻,不知怎的,大
家就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叮咛。小张一再对我说:
“好遗憾,没有陪你上莲花峰!”
小张,你放心!我说:“我会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
“真的吗?真的吗?一言为定吗?”一时间,满屋子的云南人都追问我,好几只手伸给
我,要和我“握手为定”,我心中一酸,握紧了他们四个,我大声说:
“岂止石林!别忘了你们还要陪我去西双版纳!”
“岂止西双版纳!”小冯喊,“还有丽江呢!还有保山呢!还有腾冲呢!还有高黎贡山
和澜沧江呢……”
我慌忙阻止他们说下去。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云南有大好河山,有边陲古道,但是,我却是个湖南人
啊!”
真的,此时此刻,我已快飞离大陆,我却对我的故乡湖南,浮漾着满怀乡愁。从玻璃窗
望出去,云南的山峦,在雨雾中依稀可见(那天下着雨),湖南的山峦,却在何方?这时,
心中闪过的,都是古人的诗句:“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
人!”来人,从故乡来的人,是欧阳吧!那时我还不知道,另外还有个人,正风尘仆仆,夜
以继日,不眠不休地向我兼程赶来!这个消息,是那天晚上,初霞告诉我的。她冲进我房间
来,就激动得不得了地对我说:
“我告诉你一件事!欧阳刚刚在我房里,对我说,他来昆明的那一天,曾经和你谈过一
篇话,你说这次没有去祖父的坟前磕头,非常遗憾。又不知道家乡兰芝堂的状况,祖父的坟
修建得如何等等。所以,他当晚就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回湖南,让他的一个朋友,带着录影机
和工作人员,连夜开车去你湖南乡下,为你拍摄祖父的坟,和家乡的录影带,再要他的朋友
坐火车夜送来!现在,录影带已经拍到了,人也动身来昆明了,大概明天晚上会把录影带送
到你面前来,放给你看!”我目瞪口呆,半晌才说:
“不可能的!”“怎么不可能?”初霞问。
“他们电视台在长沙,我的老家在衡阳乡下,离衡阳还有好几十里,他们怎么可能在短
短四、五天内,从长沙到衡阳,从衡阳到渣江,再到兰芝堂和坟地去拍摄,还要把带子送到
昆明来!”“反正他们做到了!”初霞对我大声嚷着,接着,就清清喉咙说:“如果你再不
答应给欧阳做电视访问,我用推的、拉的、拖的、抱的……也要把你弄到摄影机前面去!”
她吸口气,瞪大眼睛:“我真的会这样做,不骗你!”
初霞激动,她以为我就不激动。事实上,这消息真的震撼了我!可能吗?可能有人为我
这样大费周章,来传递给我故乡的消息吗?再见到欧阳,我不敢追问什么,只是说:
“明天下午,我接受你的电视访问!”
欧阳眼睛一亮,立刻跑出去安排机器了。
所以,第二天,我们从西山龙门回来以后——对了,毕竟在离开昆明的最后一天里,去
了西山龙门,也在这最后一天,接受了欧阳的电视访问。
那天下午,欧阳从云南电视台,调来了一部一寸带的电视摄影机,在我房间里,架起机
器,打起灯光,来了摄影师和灯光师,大张旗鼓地为我录影。短短几句访问,却整整录了两
小时。当录影“终于”录完,我看着欧阳,不胜佩服地说:“你总算达到了目的!”
欧阳看了我一会儿。“你知道吗?”他说:“从去武汉第一次访问你,然后,上隆中,
溯长江,到沙市,回长沙,再来昆明,去大理……我这一路,足足走了四千里!”
我沉吟片刻,笑了。“不稀奇!”我说,“人家‘八千里路云和月’,你才走了一
半!”欧阳深思地看着我,带着莫测高深的表情,也笑了。
那晚,金龙饭店董事长为我饯别,“云南四王”全部列席,一餐饭吃到晚上十点多钟。
宴会结束后,我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欧阳带着个年轻人,拎着一大袋东西,站在我房门口
等我。“这是黄子林!”欧阳为我介绍:“他刚从你的家乡兰芝堂赶来!因为买不到飞机
票,他和我一样,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休息了!但是,他拍到了兰
芝堂,也拍到了你祖父的墓!”“真的吗?”我激动地看着黄子林。
“真的!”黄子林一口乡音,满脸恳切地说,“只是时间太紧张了,我来不及做剪接整
理的工作,可能会杂乱了一点!”
我注视着黄子林,我怎会在乎杂乱与不杂乱呢?黄子林,面貌清秀,温文尔雅,虽然风
尘仆仆,亲切的脸孔上却只有兴奋,没有疲倦。我急忙把他们两个让进房间。因为鑫涛还有
好多事要办,云南出版社的几位先生也来话别,金涛就把客人带到初霞房间去,让我和我的
两位同乡,一起看录影带。
欧阳借了一部录影机来,当他在弄机器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殷殷询问黄子林,有关
家乡的一切。以及他怎样去到兰芝堂的?是公路?还是铁路?黄子林说:
“从衡阳到渣江镇,是乘吉普车去的,路况非常坏,走得很慢,到了渣江县,再去兰芝
堂,还要步行四华里。你的祖父葬在猫形山,也要走路上去。”
“哦?”我愣愣地看着黄子林,原来还要步行啊!
欧阳把机器架好了,抬起头来,他对我微微一笑说:
“现在,我走的路,加上黄子林走的路,总有‘八千里路云和月’了吧!”真的,八千
里路云和月!我心存感动,默然无语。剪不断的乡愁40/42
然后,他们就放起录影带来了,一面放,黄子林在一边解释。我真惊奇极了,因为一上
来,拍的是衡阳市,然后转入一条街,进入一个小学校,黄子林说:
“这是你的母校,刚直小学!我们找了半天,还找到一块旧的牌子,上面有刚直小学的
名字!”
他拍了我念过的小学,又拍了我在衡阳住过的那条街和巷。“这是陕西巷,你曾经和你
的表姐王代训,住在这儿。这里是你祖父住过的地方,只是老房子都拆了,我们只能拍一个
大概。”从衡阳市转往乡下,老家出现。我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兰芝堂”。在
童年的印象里,兰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虽然是乡下房子,建造得也十分考究。但是,现在
出现在灾光幕上的,是一幢非常残破的陋室。墙壁完全斑驳了,露出里面的泥。部分的围墙
已经倾圮了,小院中杂乱地晾晒着衣物,没有一扇门窗是完整的。镜头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
墩,黄子林说:“兰芝堂里住了二十几家人,现在只剩下一家姓陈,算辈分,那是你的堂
兄,他们仍然务农,”他说,“你小时候,喜欢站在这个石墩上玩,你的祖父陪着你玩!”
我心中一紧,低下头去。非常不愿意让欧阳的和黄子林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面,但是,
眼泪水却已夺眶而出。我拿了化妆纸拭泪,黄子林的声音变得又不安又抱歉:
“这房子确实已经很破旧了,陈家人也都离散了,但是,但是……但是他们都是很忠厚
老实的老百姓!你堂兄也是的!”我点点头,哽塞难言。竭力想咽下我的眼泪。然后,镜头
离开了兰芝堂,转向了猫形山的山下,祖父的坟出现了。我再度睁大眼睛,看到我的堂兄带
着子女,为我祖父上坟烧香。那坟墓,只是一个黄土堆,一个最最简单的黄土堆,土堆前,
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写着:“陈墨西之墓”
我的头再一低,泪珠又泉涌而出,脑子里忽然涌现出三十九年前的画面:我们离开湖南
去台湾,祖父依依不舍地送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时并没有料到,从此一别,竟成永
诀!总以为过两三年就会团聚。我们行前,曾给祖父多少允诺。我们走后,祖父对我们又有
多少期待!而现在,我看着祖父的一杯黄土,心中深深地痛楚着:我们走了,却“独留青冢
向黄沙!”不,祖父没有“青冢”,他的坟上,连一棵青草都没有!我用手遮着眼睛,不忍
再看。
录影带放完了。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我们三个人都默然不语。那种悲怆的气息,已
经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怎样也挥之不去了。好半天,欧阳才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
“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
黄子林更是抱歉极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剪接整理一下,就不至于看起来这么残破!”我振作了一下,抬
起头来,正视着我面前的两个人,两个为我奔波了八千里的故乡人!我哑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们,让我在离开大陆的最后一个晚上,看到了家乡的一切。事
实上,这种情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欧阳,”我盯着他,“你现在应该懂了,为什么我一
直告诉你,我‘不敢’回去!今晚,我看到的只是录影带,我已经够伤心了,假若我一回大
陆,就去故乡,这趟旅程,将情何以堪?”“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欧阳终于一叠连声地
说。
“我做得不好,”黄子林还在那儿自怨自艾,“我应该多访问一点你的亲人,多拍一点
你家乡的山水……”
我转眼看黄子林,我眼中又湿了。
“你做得很好!”我喉中哽着,“其实,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我的家园……不管它破
旧不破旧!谢谢你把它带到我面前来!除了你们两个,我想任何人都不会为我做这件事!”
那夜,当黄子林和欧阳告辞以后,我仍然呆怔怔地坐在沙发中。鑫涛回房来收拾行装,
我也不曾帮忙,我只是坐着不动,脑子里全是录影带里的画面。我想起一首歌,一首从小就
会唱的歌:“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
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
树底迷藏捉。商枝啼乌,小川游鱼,
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我坐在那儿,想着这首歌,追掉着逝世的祖父,追掉着逝去的童年。整夜,我未曾阖
眼。这就是我在大陆的最后一夜。剪不断的乡愁41/42
三十三、告别故国,期待来年
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飞香港,别了,云南!不,别了,神州!十点钟,“云南四王”已
经来我房中接我们,欧阳和黄子林抱着四束鲜花也送到机场,李蕙已早我们一小时的飞机回
成都了。我、鑫涛、承赉、初霞四人上飞机,好多好多人送行。到了机场,小冯为我介绍海
关的诸位先生女士小姐,又让进贵宾室喝咖啡,所有行李,都没有让我们操心,自有人去安
排一切。邬湘握紧了我,频频追问:秋天可能再来吗?如果不行,明年何时再来呢?小张给
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耳边叮咛又叮咛:别忘了我们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之约啊!
小冯叹气,女人们真婆婆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阵猛摇,明年不来云南,本王就和你们绝
交!
老鲁一向沉默寡言,只是深深看着我们,轮流对我们说:珍重!珍重!珍重!欧阳把鲜
花塞进我怀里,固执地、真切地、诚恳地、不住口地说:别忘了故乡的呼唤!
黄子林兴奋而激动,喃喃不停地说:为你走了四千里,刚刚认识,怎么就要别离呢!
还有小王,他举起相机,为我们再拍下一张照片!
终于,挨到了上飞机的时刻,所有的乘客都上机了,只剩下我们四个。我们在海关人员
及云南四王簇拥下(欧阳及黄子林不能送入禁区,彼此挥手,互道珍重。)大家走出机场大
厅,飞机停在跑道上等我们。我眼中湿了,再和邬湘、小张拥别一次,小张蓦地哭了,邬湘
接着泪流满面,这样一来,我再也忍不住,泪珠就夺眶而出。初霞更是泪落不止。
我们四个走上飞机,登上了梯子,再回头,邬湘和小张哭得唏哩唏啦,拼命和我们挥
手。承赉忽然惊呼了一声,用手指着喊:“看那边!”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啊呀!原
来欧阳和黄子林在机场的铁栅栏外,正疯狂般地向我们挥手。当我们也对他们挥手时,欧阳
居然激动地爬到铁栅栏的柱子上,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不住不住不住……地挥手。
我们终于走进了飞机,终于坐定了,机门终于关了……邬湘、小冯他们仍然站在广场上
不走,欧阳和黄子林仍然爬在柱了上挥手……飞机延迟了二十分钟,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去,
我们在窗口不断地给他们打手势:写信,写信,写信!他们不断地回答:再来!再来!再
来!
飞机终于在跑道上滑行,我回头再看,机场上的人影小了,远了。最后,飞机掠空而
起。我再低头下望,昆明市隐隐约约,逐渐远去,绵亘的大地,在云层下起伏不断。我试去
泪水,定睛而看,再看,再看;这块绵亘的大地,又一次深深撞击了我的心!我在云层下寻
寻觅觅,一片苍苍茫茫,看不见哪儿是长城,看不见哪儿是长江。至于苍山洱海,更不知已
在何方?湘江洞庭,依然在梦魂深处。白云翻翻滚滚,把什么都遮断了。但是,我确定那云
层下,有我故国的土地,有我故国的河山,有我故国的亲人,有我故国的朋友们!经过这么
漫长的岁月,我终于能回来,和我的河山亲友接触,我已经太幸运了!只是,我那剪不断的
乡愁,却不知怎的,反而比来大陆前更重了。“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好在,我们已经有了希望,有了期待!明年可以再来!今年填不满的乡愁,且寄与明
年。自从人类发明了飞机,已把人与人间的距离缩短到了最低限度。“明日隔山岳,世事两
茫茫”的诗句,是“唐朝”的事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该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
山难”的遗憾了!
所以,明年,我要回我的故乡湖南。那时,我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家园的一
切!我要去祖父的坟上磕一个头……当然,祖父的坟,不能是如此这般的荒冢,他老人家的
儿孙,终于可以照顾他了!我开始计划,该如何修改,该如何祭祖了。中国人就是这样的!
不论时间与空间如何的隔阂,中国人永远在传统的节庆里,做相同的事情:清明要扫墓,中
元要祭祖,端午划龙舟,中秋赏明月,除夕庆团圆。中国人爱自己的祖宗,爱自己的土地,
爱自己的故乡,爱自己的家园,有强烈的“山河之恋,故国之思。”所以,留下了千古的词
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共看明月
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无论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岁月,中国人的血液里,总是绵绵不断
地流动着一条黄河,一条长江!——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五日写于台北可园剪不断的乡愁42/42
后记
这不是一篇“游记”。是我生命中一段“历程”。
在中国历史上,应该为这样大规模的“探亲之旅”,记上一笔。(据说已有四十万人,
完成了“探亲”)这样的旅程,像是一群候鸟的飞行。候鸟一年飞一次,而我们,经过了三
十九年,才飞第一次。我只是一大群候鸟中的一只。我的把这趟飞行的经历,细细写下。其
中,有我的“接触”,也有我的“感触”。“接触”的不止是河山和大地,也有亲人和友
人。“感触”是随“接触”而至,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不论是“接触”和“感触”,都带
着我的个人色彩,只代表我,不代表其他任何的候鸟。我的这趟旅程,整个经过,颇具戏剧
化。我尽量忠实地记载下所有的一切。其中,不免有疏忽的地方,不免有省略的地方,也有
免有错误的地方。(我对于年代、距离、大小、考证等与数字有关的东西,一向弄不清
楚。)但是,书中所提到的人物,都用的是真名。
我回大陆,只有短短的四十天。这四十天中,几乎天天都情绪激荡。我本是个容易感动
的人,常常陷在感动的情绪中,无以自拔。我知道其他的探亲者,曾面对种种困难,我侥幸
有各方友人照顾,使我此行中,只有感动,没有困难。我要在此处,对所有照顾过我的人致
谢!
“探亲之旅”。总有一天,会变成历史上一个“过去式”的名词。但是,在我的生命
里,这短短四十天,将是我永恒的记忆!
琼瑶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写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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