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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头作祟之物

_8 三津田信三(日)
“真是莫名其妙!”
岩槻的语气中,透出了束手无策的意味。
“结果,罪犯拿着球子的茶色和服和长寿郎的外褂逃走了吗?”
“还没找到的就是这两件东西。”
见大江田点了点头,高屋敷想象起那血淋淋的场景来:
“是把他们的头包进各自的衣服里了?”
“就算要丢弃在森林的某处,也不能毫无遮掩地带着走吧。不过,我们发现了某处痕迹,让我们对是否已丢弃这一点起了疑心。”
“怎么回事?”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认为罪犯曾在通往东守参道的手水舍中,清洗过球子的头。”
“啊?是真、真的吗?”
“盛满水的石台边缘留有微量血痕和污迹,污迹看似溶解了的化妆品。还需要等分析结果,不过鉴识科的人推测那多半是化妆品。如果仅此而已,也能认为是某个来参拜的女子留下的——”
“但是首先村里就没有哪个女人会在媛首山的手水舍化妆。”
“可不是嘛,顺便提一句,竹子和华子也都说不记得做过这种事。这么一来,因为边上还有血迹,所以清洗球子的头这一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虽然只是在石碑后瞥过一眼,但高屋敷也清楚地记得,球子的化妆确实很浓。要洗掉那些妆,在山里只有井边或手水舍才行。
“罪犯做那么麻烦的事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可以认为是不想让某样东西被化妆和血迹弄脏吧,但如果是拿死者本人的衣服包头,我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单纯想洗干净……会不会是这样?”
岩槻提出这个突发奇想似的意见,本以为大江田一定会否定,谁知他居然说:
“嗯,也就是说罪犯的目标也许是两人的头。你的意思是,因为头已到手,于是姑且就洗了洗?”
“砍头行为很残忍,抛撒书和衬裤的举动也不寻常,但罪犯偏偏又用包袱布盖住球子的下半身,显示了体贴的一面。”
“一切都是罪犯想要头的结果吗?”
“是,当然了,还不知道抛撒东西的理由,为什么要两人的头目前也无从推测……”
也许是想赶在队长指出问题前弥补纰漏,岩槻慌忙加了一句。但大江田静静沉思一番后,沉吟似地低声说道:
“假如这是罪犯真正的动机,那就意味着在本案的深处潜伏着相当棘手的东西噢。”
然后,他用下面的话结束了这次讨论,
“不管怎么样,就看能不能在媛首山找到头。如果比较容易地找到了,我们就知道凶手对被害者的头并无执念。反之,如果找不到,就可以认为罪犯无论如何都必须把头带走。”
大江田的解说非常明了。然而案发三天后高屋敷的某个惊人发现,让一切都轻易地从根基崩塌了。
幕间(二)
媛首山双重斩首杀人案的发生让高屋敷狂喜不已,我这么写也许会被大家误解。虽然我也不愿认为他已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无疑他的兴奋近似那种程度。不消说,这是因为他感到,对十年前的十三夜参礼事件无法进行充分调查的悔恨之情,可由此一举洗清吧。
不过,虽然丈夫向搜查责任人大江田队长报告了十三夜参礼一事,但没打算把它和媛首山连环杀人案牵强地联系起来。似乎只是作为信息之一告诉了对方,而判断则由大江田队长来做。眼前就是一桩货真价实的杀人案,而且还是双重凶杀,所以他想的应该是如何全力破案吧。
话说,案情正如前一章为止所述的那样,但在说下去之前,我想先向诸位读者展示几个之后判明的事实以及警方的见解。
当然一般来说,根据实际搜查的进展随时传达当时判明的新事实才是正理,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一旦采用这种手法,难免会让高屋敷元的章节徒然拉长。就像我起初所说的那样,本文若仅以丈夫的视点来写,就无论如何也无法成形。如果因为发生了命案所以只追寻警方活动,我觉得要解开这可怕的惨剧之谜会非常困难。
不过,凭借警方的搜查清晰起来的事实,毕竟有成为重要线索的可能,所以我想在下面做个归纳整理。
一、关于中婚舍内发现的无头女尸身分
到前一章为止,已经判明是古里球子,而对返回东京的江川兰子小姐送交到终下市警署的物品——球子小姐日常用品上的指纹进行检查后,再度确认是她没错。还有,古里家球子的双亲也进行了身分确认,但正如富堂翁指出的那样,他们只说“觉得是女儿”,似乎难以断定。另外,球子的血型是A型,也和尸体一致。
二、关于古里球子小姐的死因
中婚舍里间的柱子上粘有少量血迹——血型为A型,因此至少能确定一个事实,被害者的头撞到了柱子。当然,这是不是死因还不清楚。但头部以下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伤痕,所以警方似乎认为头部受击致死的可能性很大。
三、关于被害者是古里球子小姐的事实
原本该进中婚舍的是华子小姐,挂在中婚舍门口的也是华子的灰色头巾。根据这两点,罪犯真正的目标是华子小姐,球子小姐是被误杀的——关于这一问题也进行了讨论。听说讨论时,不少人对罪犯是否可能知道三位姑娘的头巾颜色提出了质疑。不过,这样一来也就说明罪犯不知道华子小姐的容貌,所以很难想象关系那么疏远的罪犯竟会打算杀她。换言之,球子决不是误杀的牺牲品。似乎这就是警方的结论。
四、关于马头观音祠内发现的无头男尸身分
到前一章为止,大致已认定死者是秘守长寿郎少爷,但是由于藏田甲子婆婆证词暧昧,仍然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过,甲子婆婆的真意已经明了,在我预定下一章会写到的一守家惊天风波后,她又作证说“那具遗体确实是长寿郎少爷”,所以身分总算是得到了确认。此外,长寿郎血型也是A型,当然也和尸体血型一致。
五、关于秘守长寿郎少爷的死因
要么是头部遭到重击,要么是被勒死,现在只能推测是其中之一。另外,和球子小姐一样,头部以下的身体上见不到伤痕。不过,关于长寿郎少爷的死因,在下一章会出现令人费解的新谜团。
六、关于斩首
球子小姐是在死后,长寿郎少爷则是在生前被砍下了头,这一点再度得到了证实。另外,司法解剖结果表明,从两人的头被砍下的方式来看,基本可以断定是同一个人所为。换言之,已经判明这是同一个罪犯干下的连环杀人案。
七、关于砍头用的斧子
从村里人的答话中可知,这把斧子一直供奉在媛神堂。粘附在上面的血迹是A型血,没能检测出指纹。
八、关于在东守的手水舍发现的痕迹
被视作血迹的东西,已判明是A型血液。但两个被害者都是A型血,所以无法判定属于谁。不过,由于从另一处痕迹检出了多种化妆品成分,所以就和当初推测的一样,罪犯在这里清洗过球子小姐的头这一解释似乎最为众人看好。
九、关于疑似被凶手带走的东西
两个被害者的头、球子小姐的茶色和服、长寿郎少爷的外褂。推测罪犯是把两人的头包进了各自的衣物里。另外,两人的头部被隐藏或丢弃在媛首山某处的可能性也纳入了考虑范围,并连续数日进行了搜山,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当然彻底地搜索广袤森林地带的每一个角落是不可能的,所以不能断言两人的头不在山里。
十、关于媛首山发现的东西
沿着从境内通向东守的参道,前往马头观音祠途中的森林里,发现了男女各一套衬衣、衬裤、短布袜等贴身衣物和草鞋,以及几本侦探小说。已断定衣物为球子小姐和长寿郎少爷所有。至于侦探小说,正如上一章所述。
十一、关于作案时间带内媛首山的密室性质
从婚舍集会当日的下午两点,三处派出所的三位巡警在三个出入口开始巡逻算起,直到翌日上午搜查组和村里的青年团进行搜山为止,人员出入完全受到监视,并已证实这和高屋敷整理的“婚舍集会中相关人员行动”时间表一致。不过,听说警方怀疑有唯独凶手知道的出入口存在——譬如兽径等。
十二、关于嫌疑人
如上一章所述,讨论之下,有嫌疑的对象接连洗刷了清白,所以大江田队长和高屋敷似乎都很困惑。据说问完相关人员的口供后,众人一致认为二守家的纮弍是最大嫌疑人。他在应答时显出了可疑神情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吧。不过,那一天他没有踏入过媛首山,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警方的工作也迟迟无法进展。即便如此,队长仍发出指示,要通过努力彻查媛首山的周边地区来找出隐秘的出入口,然而正如村民所说的只会徒劳一场而已,最终果然毫无收获。
十三、关于动机
警方的最终见解是,围绕一守家继承人新娘宝座的私利私欲,和由此而起的男女间爱情纠葛所导致的情杀。不过,警方似乎做出了这样一种姿态:淡首大人的信仰所引发的狂热型犯罪这一方面,他们也会同时予以考虑。
十四、关于江川兰子氏
也许该把这条放入第十二条“关于嫌疑人”里。警方似乎彻查过江川小姐的来历。由于她的家世相当于过去的侯爵,所以据说调查是通过了一位代代侍奉其家族的顾问律师,极为慎重。当然在本文中,也请诸位允许我不写她的本名。意外的是,我们得知“兰子”这个名字竟然是真名。据说战乱去世的父亲酷爱兰花,所以她的哥哥也被取名为“兰堂”。兰堂氏似乎很溺爱妹妹兰子,有传言说,怪奇小说和侦探小说原先也是他的爱好。兰子小姐显出不爱和人交往的孤僻性格,似乎是从哥哥去世后开始的。不过,她成为作家的契机似乎正是哥哥的死,在后来的随笔里她清楚地写道:下面的名字用本名,是因为其中含有两人的共通字“兰”。
以上就是关于媛首山双重杀人案搜查状况的归纳。
现在,又这样书写一遍后,我已经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这实在是一桩令人费解的奇案。难怪高屋敷会越来越沉溺其中,虽说这是他的本职工作。而江川兰子小姐处于案件漩涡还打算发挥她爱掺和的天性——不,应该说是侦探天性么——进来插手,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怖的案件令人恐惧,然而我也仿佛被魔物迷惑一般,不知不觉地被那种独特的不可理喻性所吸引……
但是,一切并未就此结束。前面的章节中也有所提及,惊人事实的曝光、更进一步的凶杀和新的谜……即将来临。
第17章 指名仪式
在一守家里厅召开秘守家亲族会议的次日、媛首山双重杀人案发生后的第二个早晨,斧高起床后无事可做,简直闲得发慌。也许说起来有点夸张,但现在他确实是走投无路了。自从他来到一守家,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
现在主人长寿郎已经过世,他的工作也不复存在了。不过他认为甲子婆一定会马上差遣他做别的事。因为至今为止,甲子婆不止一次地说过“小斧,听好了,不干活的人就没饭吃”,这句话早已深入他的骨髓。
然而今天早上,斧高询问当前该干什么活儿好时,甲子婆的回答令人难以置信:
“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那么,我去给谁帮个忙——”
他理所当然般地答道。
“没那个必要。听说长寿郎少爷的遗体不到明天回不来,所以在那之前你好好休息就是。”
更令人怀疑自身听觉的台词吐了出来。错愕的斧高不由自主地支吾着。而这时甲子婆已经迅速离去,好像在说只有她是很忙碌的。
事实上,从昨天的亲族会议结束之后开始,她就屡屡陪同兵堂前往富堂翁的别栋,真的是很忙吧。连斧高也能想象到,他们是在为明天的第二次亲族会议做准备,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在为如何哄骗二守婆婆商讨对策。
但因此就什么活都不让自己干,这可如何是好?斧高茫然不知所措。
(就算叫我好好休息……)
从五岁被一守家收养直到今天,斧高其实从未有过“休息日”。这倒不是因为甲子婆肆意驱使他干活,让他无法正常取得休假。对于这一点,斧高觉得就算和别的佣人比较,也能看出自己享受的待遇极为公平。特别是成为长寿郎的专属仆从后,他的工作内容可谓相当轻松。
不过,别的佣人在年中年末告假回乡探亲时,只有斧高照常干活。虽然这是由于他无家可回,但和他情况相同的人也正常地拿到了休假,所以果然只有他最特殊。因此,突然吩咐今天什么也别干只管休息,只会让他困惑不已。
(怎么办啊……)
烦恼中的斧高感到自己正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当然对他来说,一守家是供他食宿、给他活干的家,是一个原本就和他毫不相干的地方。但他已在这里生活了十一年之久。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这个家庭。然而,当被告知今天大可自由活动的一瞬间,他意识到这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斧高呆立片刻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对了,只有一个地方,会让我感到舒畅的地方……)
他要去的是长寿郎的书房。也许十一年来,他在那里度过了最多的光阴。最重要的是,那里充满了他和长寿郎的回忆。
想到这里,他就感到胸口一闷。随即又一次醒悟到,即便去了书房他也不会再见到长寿郎,于是胸中的苦闷化为了痛楚。他想象着没有主人的书房中弥漫的寂寥,渐渐陷入了难以言喻的心境。虽然走到了书房前,他却无法打开那扇门。
就在这时——
(哎?长寿郎少爷……)
书房里传出了某种气息。那是长寿郎面对书桌专心写作时才会散发的一种独特氛围,就算在走廊里也能感觉到。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不是主人召唤,他就会悄然退下。
此刻,从眼前这扇门的彼方,斧高感受到了令他深为怀念的气息。
(难、难道……)
一种近似畏惧的情绪油然而生,但斧高还是缓缓打开了门。
(啊!)
他差点叫出声来。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似乎真的感到长寿郎正坐在桌前写着原稿。然而,坐在那里的是江川兰子。
(说起来,从昨天起老师就一直呆在这里呢。)
昨天早饭过后,兰子央求他带她过来后,就一直占用着长寿郎的房间,好像这是她自己的书房一样。不可思议的是,斧高并没有对她产生什么不快感。通常来说,会觉得这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会对她的蛮横傲慢之举生气,但也许是受她奇妙个性的影响,斧高反而感到自己希望她积极使用这间书房。
(长寿郎少爷也一定会为此欢喜吧。)
突发奇想的斧高,愕然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对长寿郎和兰子一视同仁了。他不由惊慌起来。多半是江川兰子女扮男装的特殊气质,和长寿郎持有的中性魅力有某种共通之处,所以自己才会有那种感觉,一定是。他努力着,试图冷静分析自己的心态。
的确,她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但是,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取代长寿郎吧。长寿郎尸骨未寒,自己就被一个名叫江川兰子的人——还是个同性恋——所吸引,光是想到这一点,斧高就心乱如麻。
悄悄掩上书房的门,从一守家直奔出来。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斧高的脚却自然而然地向媛首山的北鸟居口迈去。参拜完媛神堂后,再到马头观音祠为长寿郎祈求冥福吧。他迷迷糊糊地思量着。
走在参道上,到处可见警察和村里的青年团成员。这些人似乎正向森林那边搜寻着什么。看起来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斧高。当然他也没特地上前打招呼。为了不添麻烦,斧高小心地放轻脚步,却又想着尽可能走快点。
不久斧高就能望见境内了,一个伫立在媛神堂前的女性背影印入了他的眼帘。她的面前有一个男子,两人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谁?在干什么?)
他纳闷地向两人靠近,途中判断出女子是佥鸟郁子,和她对话的则是终下市警署赶来的刑警。而且,总觉得是刑警在阻止想进入媛神堂的郁子。
又走近了一点,貌似刑警的男子目光敏锐地发现了斧高。
“喂,那边的人!随便进来可不行啊!”
他斥责着斧高,又指手画脚地开始催促郁子离开媛神堂。
不过,被刑警轰赶的她并不甘心:“只是参拜而已,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里是案发现场。直到搜查结束为止,严禁入内。”
“球子姑娘被害是在中婚舍对吧,和媛神堂的祭坛有什么关系?”
“砍头用的斧子是从祭坛拿走的。再说了,御堂、奇怪的塔和里面的建筑,不是三位一体的吗?”
“以前我就一直来这里——”
“总之不行就是不行。啊,说起来连进山也——”
“那么,就请在鸟居口安排岗哨。”
“哪还派得出人手干这个?现在我们正在这一带做地毯式搜索,还希望多几个男的来帮忙呢,哪怕一个也好啊。所以你们也别来添乱啦!”
最终,在刑警的怒喝声中,斧高和郁子离开了媛神堂。
“老师也想为长寿郎少爷拜求冥福吗?”
顺势和她一起往回走的斧高随口问道。他以为会得到肯定的回答,但不知何故郁子一直沉默不语。
(不对吗?只是去做每日例行的御堂参拜吗?)
斧高心中又升起了这样的疑念,但即便如此,为长寿郎祈求冥福不也极为自然么?因为不管怎么说,她曾经那么宠爱过的弟子如今遇害了。
然而,从郁子口中吐出了一句令人震惊的话:
“不,我是打算向淡首大人道谢。”
“道、道谢?谢什、什么?”
出人意料的回答让斧高大吃一惊。他勉强进行了反问。
“当然是谢她圆满达成了我的愿望啰。”
“愿望啊,老师向淡首大人祈了什么愿呢?”
“唔……想知道?”
“是、是的……啊不,如果可以的话——”
“可以。”
郁子突然站住脚,注视着斧高,依然面无表情,
“要说最近的愿望嘛,就是长寿郎少爷的死。”
骇人听闻的表白。
事实上斧高起初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心想“SI”不是“死”,而是别的什么汉字吧。但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郁子把他撇在当场,独自沿参道往回走去。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斧高知道了“SI”就是“死”。
(但、但是,为什么……老师为什么希望长寿郎少爷死,而且还偏偏向淡首大人祈愿?)
越想他的头就越痛。
回过神时,他已经抵达了北鸟居口的石阶顶端。到处都不见郁子的踪影,想必是回到一守家了吧。一念及此,他也就没有回去的心思了。
(去神社如何……)
就要坐倒在石阶上的斧高,恍惚间想起了媛守神社的存在。还记得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孩子在神社境内玩过几次,尽管这种经历屈指可数。他已经记不清为什么会获得那样的机会,记忆中,很少有像普通小孩一样玩耍的时候。
(嗯,就去神社。)
从媛首山的中心望出去,媛守神社位于东北方,建造在一座刚巧耸立在北守和东守两地交界处的小山上。小山不怎么高,但石阶陡峭,所以上下山都得稍稍受点累。
(我那么小的时候,居然还爬过这个石阶。)
寂静笼罩的树林中,除了鸟啼就别无声响。斧高走在林间呈一直线延伸至山顶的石阶,佩服起孩童时代的自己来。多半是能和同龄人一起玩闹的喜悦,让陡峭的石阶看起来根本不算阻碍吧。
(还真安静啊。)
原以为一定会从境内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谁知居然声息全无。
(现在不会再有孩子特地爬这里的石阶上境内了吧。)
斧高发现了一个事实,即使孩子们在同一个村子里玩耍,地点也会随年代的变迁缓缓改变。由于他没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所以更能看清这种改变吧。不过,任何时代的孩子们,都有绝对不会去玩的场所。是的,譬如媛首山……
(媛守神社也完全失去了生机。)
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可笑,但斧高转念一想,也许现在还是安静点好。因为他感到应该趁这个机会,仔细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
他当然有强烈的意愿,想知道长寿郎被谁所杀,为什么非死不可。十年前十三夜参礼上发生的怪事、这次的球子被害案以及围绕着一守家发生的种种变故,这一切他也想弄明白。不过,他总觉得只要解开了长寿郎遇害之谜,自己恐怕就会满足了。在此之前,他决不打算离开媛首村。然而——
(如果我被赶出去,那可怎么办……)
最重要的长寿郎如今已不在人世,斧高在一守家也失去了存在价值。事实上今天早晨甲子婆就没给他活干。“让一个痛悼主人突然辞世的人干活也太缺乏同情心了”什么的,这种慈悲为怀的作风,在甲子婆身上绝对不可能展现。
(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做生意的经验。体力活没自信,也没好好上过学所以念书也不行……)
不过,读书方面多亏了长寿郎的照顾,斧高其实有初中生一半的文化程度。因为长寿郎求过富堂翁,在郁子给兄妹俩授课期间,也让斧高学点适合他年龄的功课。当然他学习的时间很少能和兄妹俩一样长,但确实接受过郁子的一对一教学。令人意外的是,她也不讨厌这项任务。不过由于性格喜怒无常,所以教学方式也忽好忽坏,即便如此,斧高也已经非常开心了。
(但这种程度的学历,在社会上是不可能有用的吧!)
思绪回归现实后,斧高发现攀登石阶的脚步彻底沉重下来了。没有停步是因为他已经决定去媛守神社的境内,唯有这个理由在支撑着他。虽然心里明白到了那里又能如何呢,但他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所以这也算是无奈之举。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没多久,石阶就所剩无几,能看见延伸至境内的参道了,斧高发现右侧的灌木丛里伫立着一个人。
(咦?是竹子小姐……)
的确是二守家的竹子,但显然神色有异。她正从灌木丛的阴影中频频向境内窥探。
(看什么呢?有谁在那里吗?)
斧高想。他没有登上余下的石阶而是向参道尽头凝目望去,只见小小的本殿右侧有一个男子的背影。
(啊,还有一个。)
他很快就看到了第二个男人,站在那名男子的对面。两人好像在对峙。
(那是……二守家的纮弍少爷?)
斧高认出来了,背对自己的男子,就是正在偷窥这一幕的竹子的哥哥。
(兄妹俩在干什么呢?还有,里面那个人是——)
为了看清是谁,斧高又走上了几级石阶,那人在纮弍身前现出了身形。
(啊,是兰子老师!)
兰子老师是在他去媛首山时出来散步的吗?但要是照这么说,连二守家的兄妹俩也出现在同一个场所,不是太让人费解了么。三人在散步途中,碰巧都到了媛守神社,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没准兰子老师是被叫出来……)
昨天一枝夫人突然结束了亲族会议后,斧高亲眼看见纮弍提防着旁人的视线向她靠近过。斧高也知道,就像好色的兵堂关注兰子一样,纮弍也时不时地偷眼看她。所以,纮弍接近兰子并不会让他感到太意外。但是,假如昨天他的举动是为了约定今天在这里见面——
(幽会?)
这个词在斧高的脑海中浮现,他慌忙摇头。就算纮弍心有所愿,兰子也不会正儿八经地答理他。而且最重要的是——
(她是一个同性恋,所以……)
但纮弍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斧高这么想的时候,只见兰子已在本殿前踱起步来,脸也转向了这边,所以他急忙俯下身子。但是,贸然之举产生的动静,似乎已传到了竹子那边。
(啊……)
暗道不妙的时候,他已经被回头望向石阶的竹子发现了。
(怎么办……)
斧高慌乱到了极点,但多年以来的习惯实在非同小可,他从欠身状态回复到站姿后,当即行了一礼。
只是一瞬间,竹子神色凌厉地瞪着斧高。不过很快她就像完全没注意到、完全没看到斧高似的,彻底无视他的存在,径直走了下石阶。势头之猛,令试图避让她的斧高险些从石阶上滚下去。
偷窥别人的样子偏偏被一守家的佣人看见了,所以倨傲的竹子会有如此反应也极其自然。而且事已至此,不管她如何相待斧高也不会介意,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兰子和纮弍。
他取代竹子藏到灌木丛背后,窥视着两人的样子。
(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开口的好像只有纮弍一个。兰子悠然自得地在本殿前来回走动,也不知是否在听他说话。纮弍似乎无法忍受她的这种态度,嗓门越来越大。就在他终于向游走不定的兰子逼近时……
“啊哈哈哈哈!”
境内回荡起兰子无比爽朗的笑声。
只见纮弍一惊,不由自主地身子一僵。兰子对他说了些什么,这回纮弍脸上又浮起了愕然的表情。不过,由于他正好在兰子身后,斧高无法看到他之后的神情变化。
然而下一个瞬间把斧高吓坏了。因为纮弍直朝他这边奔了过来。
(糟、糟了!被发现了……)
猛然缩头打算逃走,可惜参道并不长,他立刻就感到了纮弍迫近的气息。
(要挨揍了!)
斧高刚刚做完最坏的打算,纮弍就从灌木丛旁通过,转眼奔下了石阶,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这是怎么了?)
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斧高随即挂念起兰子的事,再度向本殿处望去。
只见她迈着依旧悠闲的步伐,朝石阶这里走来,还观赏着左右两侧的树木,好像在快乐地散步一般,看起来似乎已经把二守家纮弍刚才还在身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样下去绝对会被兰子小姐发现。)
心里着急,但现在往石阶下跑已经太迟。无奈之下,斧高转身背对参道,祈祷她就这样从旁经过,不会发现自己。
“咦,是斧高君吗?”
可惜事与愿违,兰子在身后招呼了他一声。斧高局促不安地回过身来,只见她巧笑嫣然站在她身后,
“唔,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这个么,五分钟左右……不、不是,要更早一点。”
“那你看到了我们的密会是吧?”
“没、没、没看见!我没偷、偷看……”
斧高抵死否认,但兰子说出“我们的密会”这句话,让他心头大震。他不禁大胆询问道:
“你是和纮弍少爷约好在这里见、见面——”
笑容从兰子的脸上簌地消失了,但不一会儿她又展颜一笑:
“什么啊斧高,你在想这个?对了,是因为我说了’密会‘二字吗……不过,你是不是在担心我?那样的话我倒是很高兴。”
斧高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心里羞惭,低着头不敢直视兰子。然而,兰子却细细端详他的脸:
“谢谢。你是在担心我吧?”
“不、哪、哪里——”
“哎,不过对方可能是抱有密会的意图吧。”
这句话着实令人在意,斧高条件反射式地抬起了头。
“果然是纮弍少爷……”
“对,就是他把我约了出来。哪知他说话老是拐弯抹角,我也烦,只当是耳旁风,不料他竟然——”
“什么?”
“向我求婚啦。”
“啊……”
“其实他想说的是,将来他会成为一守家户主,要不了多久还会当上秘守家的族长。不过,由于有婚舍集会的惯例存在,所以得和原来的一守家、三守家、古里家那些各怀鬼胎的新娘候选人相亲,从中挑选新娘,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浑身发寒,厌恶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兰子微微一笑,指着自己续道,
“但是你的话,就很适合当我的新娘。而你呢,如果跟我结婚,也能过上奢华的生活。想想你一个女人竟然在写什么小说,现在有一步登天的机会可不就像在做梦嘛——大致就是这些。”
斧高实在没想到,昨天纮弍注视着兰子的目光中,竟然含有那么丰富的意味。
“那兰子老师是怎么回答的呢?”
“回答之前,我就忍不住笑了——”
得知这就是先前那无比豪爽的笑声的起因后,斧高马上就充分领悟到为什么纮弍会逃也似地离开境内了。纮弍和竹子一样为人倨傲,而且成为一守家继承人几乎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对他而言兰子的反应无疑是莫大的侮辱。
(太好了……)
虽然认为兰子不可能答允,但知道她确实拒绝后,斧高也就放了心。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被兰子一问,斧高就从前往媛首山遇见郁子开始,直到自己对未来的不安感,都说了出来。
“佥鸟老师又说了这么大胆的话啊。”
兰子果然也吃了一惊。不过看她的表情,似乎正专心思索着什么,也许是想探索那句话中的真意吧。
“的确,从长寿郎少爷的信里也多少能看出点迹象,他和家庭教师之间的关系不太好……”
“这、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应该说是在他成人以后吧。特别是这一年来……你看,再怎么说二十三夜参礼就要到了。”
“这是为什么呢?”
“学生一旦成年,老师自然就得甩铺盖走人。而且二十三夜参礼一结束,马上就是婚舍集会,长寿郎少爷会结婚。虽说她以前倾注感情培养了长寿郎,但终究是不相干的外人。虽说这样措辞有点失礼,但她不过就是一个雇佣来的教师罢了。正是出于多年来的深厚感情,才导致了爱之切恨之深——”
“但是,为此盼望长寿郎少爷死也太……”
“可不是吗?怎么想都觉得太过分了。”
随声附和之后,自言自语般低吟的兰子,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斧高的脸,
“而且,突然特地对你说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话,为什么?”
“老师知道其、其中原因吗?”
“哎呀,叫我兰子小姐就行啦。我可是一直叫你斧高君的。”
兰子对拘谨地称呼“老师”的斧高,报以爽朗的笑容。无量寺的钟声乘风而来,正午到了。
“已经是晌午了吗?去东守的话,总有什么地方吧?”
斧高点头回应兰子的询问。兰子随即邀请他共进午餐。
“啊?但是我……”
“当然是我请客啰。”
“但、但是……”
“甲子婆婆不也说了吗,今天你就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既然如此,这可是个好机会,所以饭我们也到外面去吃啦。西餐啊什么的,选你想吃的就行。请允许我作为同伴和你一起就餐。”
斧高最终接受了兰子的好意。不过很遗憾,说是下馆子,在媛首村能挑选的地方却少之又少。当两人来到地处东守、也是村里唯一的繁华街时,连兰子也预见到了这一点。
“看来没有西餐厅呢。”
“我什、什么都吃。”
“你又这么说。哎,不过这样一来就算是请客也——”
又一次眺望了整条街后,兰子把斧高拉进了最大的餐馆。
犹豫再三,斧高最后要了咖哩饭,兰子也和他一样。饭后斧高自然是客气了一番,但兰子不仅点了年糕小豆汤,甚至还叫了果汁。对斧高来说,这份奢侈简直就像同时在过盂兰盆节和新年。
他吃完年糕小豆汤开始喝果汁时,兰子突然问道:
“怎么样,要不要当个作家秘书试试?”
斧高嘴里的东西差点喷出来。
“其实呢,我一直拜托球子帮我做事,和编辑接洽、必要的采访活动、参考文献的资料检索和整理、原稿誊写等等……还真是什么样的事都有。我不喜欢出门见人,但她正相反,所以非常顺利。”
“唔,看起来兰子小姐怎么也不像那种人……”
“啊,是在东京的时候哦。特别是出版业界,还有文坛,一到那圈子我就会得孤僻症。”
“但、但是……我当作家秘书,这也……”
“工作嘛,一点一点学就行啦。确实找个有经验的人,我这边可能也会轻松一点,不过在我这里,性格投缘比什么都重要。”
“……”
“虽然和斧高君相识没多久,但我已经从长寿郎少爷那里听说了你的人品,所以总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啊……”
“他在信里经常写你的事呢。”
斧高的心脏突然咚咚地猛跳起来。
“他总是夸你,那可不是什么奉承话。说你是一个非常细心的孩子。不光是这些哦。他好像还认为你也许有写小说的才能。”
“是说我、我吗?”
“是,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也觉得如果你到我这里来会帮上不少忙。怎么说呢,我们应该能建立起互帮互助的关系一起工作吧。当然了,你不会白白做事,我会正常发你工资。”
兰子的唐突提议自然让斧高吃惊不小,然而对他来说,知道长寿郎这样看待自己,心里的惊讶更是翻了数十倍之甚,同时也感激不已。
“啊,你不必在这里勉强答复。”
斧高想起了长寿郎的事,不禁怔怔出神。看在眼里的兰子也许以为他正在烦恼,于是微带慌乱地续道,
“幸好据说我可以在一守家再逗留一段时间。明天为长寿郎少爷守夜,后天还要举行葬礼对吧?我打算之后在村里再待几天,所以你有时间慢慢考虑,就算我回东京后再答复我,也没有关系。”
“非常感谢,我会考虑一下。”
想想如今自己所处的境况,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虽然心里这么想,斧高还是非常不安。
(去大城市……)
自己究竟能否胜任作家秘书一职固然是一大担忧,但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一想到要离开一守家,斧高就陷入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就在今天早上,他明明已经领悟到自己无处容身,然而……
午后,他以北守为中心,带兰子游览了村庄。听说兰子对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很感兴趣,所以他把她带到了媛首山之外能见到各式石碑的地方,不过兰子更喜欢的是参观养蚕和烧炭等村民们的日常生活。虽说早有预料,但两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人们奇异的目光。因为对村民来说,连斧高也只是个外乡人,而且不管怎么说,兰子也太令人侧目了。
即便如此他俩也没退缩,第二天又一早就出了门,计划先去南守,然后上东守转一圈再回一守家。
“嗨,我好像听说十年前十三夜参礼的时候,长寿郎少爷的孪生妹妹妃女子不明不白地死了——能和我说说么?”
去南守途中,兰子单刀直入地开口发问,让斧高吃了一惊。
“啊,关于那……我倒、倒是无所谓——”
“还有啊,希望斧高君把在一守家的所见所闻,那些令人感到玄妙、奇怪或诡异的……淡首大人的事当然也包括在内,都详详细细告诉我。”
在兰子如此这般的催促下,斧高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到媛首村后经历的怪事全说给兰子听了。
“唔,是这样啊……”
斧高结束漫长的叙述后,兰子深深叹了口气,发出一声感慨。
“这诡异之极的斩首连环杀人案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啊。”
中午,他俩在媛首川河畔吃了斧高一早就开始准备的便当——说是便当,其实只是几个饭团,用来作为昨天受款待的小小谢礼,这是斧高能做的最高回报。
“真好吃。饭团是斧高君亲手捏的吗?对了,如果当了我的秘书,想必我俩每天都能做一桌好菜啦。”
只是饭团而已,这也太夸张了吧,但斧高还是非常高兴。说起来,兰子也许是长寿郎之外第一个这样称赞他的人。
在河畔闲聊了一阵后,兰子道:
“这就回去吧,必须在秘守家的亲族会议开始前,赶到那间里厅去。我和你都是外人,但正因为如此更不能迟到。否则他们会以人没到齐为借口不进行讨论,我可不想这样。”
兰子似乎早就摸准了富堂翁的性格。她催促斧高一起离开媛首川,直接回了一守家。
途中,乘坐私家车的二守婆婆从两人身边越过。让斧高吃惊不已的是,车在不远处的前方停了下来,然后一枝夫人立刻催促兰子和她一起坐车。前天的指纹一事,兰子不经意间成了二守家的帮手,多半就是这一点起了作用。
然而兰子彬彬有礼地拒绝了邀请。
“为什么不坐呢?”
汽车驶远后,斧高问道。
“因为那人没说让你一起坐嘛。”
两人在一守家里厅现身时,除了富堂翁和兵堂之外,所有人都已经汇聚一堂。
“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各位都已到齐——”
甲子婆整句话还没说完,斧高就已经起身唤人去了。
向他下达指示的甲子婆,表情里透着责难之意,好像在说“这么重要的时刻,你究竟跑哪去了”。若是以往,甲子婆少说也会斥责一句,奇怪的是这次她却一言未发。这是因为她说过今天斧高可以自由活动吗?这一点斧高也不是没想到,但甲子婆不可能做出这种令人称道的事。多半是因为还有更让她牵挂的事吧。
请好富堂翁和兵堂后,斧高急忙返回里厅,就在这时由女佣引路的高屋敷到了。不久秘守家族长和一守家户主也进入客厅,参加第二次亲族会议的全体人员终于到齐了。
座次和前天一样。上座中央的右边是富堂翁、左边坐着兵堂。从富堂翁的左手起,依次是兵堂之妻富贵、甲子婆、富堂最大的妹妹即三守婆婆二枝、二枝战死的儿子克棋之妻绫子、次女华子、三女桃子,此六人向下座一字排开。
而对面的那一列,兵堂的右手是富堂的姐姐即二守婆婆一枝夫人、她的儿子纮达、纮达之妻笛子、两人的次子纮弍、长女竹子,以及江川兰子共六人。
同样,到了两列尽头,空开二人份的座位距离,并排坐着佥鸟郁子和斧高。唯一不同的是,斧高旁边多了个高屋敷。
换言之,六对六的长边依旧,而短边成了二对三,所以长方形稍稍变了样,成了梯形。
“嗯,看来所有人都到齐了。”
富堂翁环顾着众人的脸,然后视线停留在高屋敷身上,
“那么巡警先生,我问你,遗体指纹的调查有明确结论了吗?”
“有,今天早上收到了报告。”
也许是意识到客厅中飘荡着的异样空气,高屋敷也显得很紧张。
“那我们就听听结果吧。”
“明白了。”
所有人都探出了身子,一守家的富堂翁、兵堂和甲子婆三人,二守家的一枝夫人、纮达、笛子和纮弍四人,反应尤为强烈。
“假如略过专业性的说明,只叙述已判明的事实,那就是从长寿郎房间借出的书籍和钢笔上粘着的指纹,和马头观音祠发现的无头尸指纹,完全一致。所以,遗体确认是秘守长寿郎无疑。”
“呵……”
甲子婆长叹一口气,兵堂呼应她似地塌下肩膀。最后是富堂翁发出了语不成声的低吟。既可以把这些表现看成他们总算是死了心,也可以理解为终于卸下了承重已久的包袱——端看你怎么想了。
和一守家三人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二守家的人们毫不掩饰喜悦之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了笑容。
“巡警先生,辛苦了。”
似乎是为了赶快进入下一个议题,一枝夫人代替富堂翁慰劳了高屋敷,随即又道,
“方便的话就请继续旁观吧,一守家下任继承人的指名仪式。”
“啊,是……”
对高屋敷来说,这番好意显然让他左右为难。他征询意见似地看着斧高,所以斧高只得无奈地轻轻点头,表示留下来比较明智。因为对斧高来说,有高屋敷在身边,也能安心不少。
“那么富堂翁,就请您作为秘守家的族长,向我们全体族人指定下一位一守家继承人——”
在斧高记忆里,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一枝夫人称弟弟为“富堂翁”。而且现在她正向弟弟深深垂着头。
富堂翁再度扫视了众人一番,然后目光凝望着虚空,开了口:
“现在,我将以秘守家族长的身份,明确指定继我儿兵堂之后成为下任一守家继承者的人选,并在这里宣布他所嫡出的家族是今后的一守家。在这里,他本人及其家族全员必须严肃对待这一任命,把致力于光宗耀祖的责任铭记在心。”
二守婆婆当即恭身叩拜,纮达和笛子夫妇也效仿一枝夫人,立刻低头施礼。就连纮弍也一本正经地垂下头,表示遵从。让斧高为此瞠目结舌。
(果然,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一守家继承人,过去的二守家即将升为一守家,那副德性的纮弍少爷都自然而然地庄重起来啦。)
只是,一想到这本是长寿郎的使命,与其说他深感悲伤,还不如说是满心的不甘。
“听好了,一守家的下任继承人是——”
不知为何,富堂翁闭上了嘴。本以为他是故意想让人着急,但又觉得他的表情很奇妙。
“那么,富堂翁,这位重要的继承人是谁?”
一枝夫人竭力忍耐着催促对方的冲动,以温柔得令人心惊肉跳的语气询问道。一瞬间,一直面无表情的富堂翁,脸上漾起了淡淡的笑容:
“是斧高啊。”
众人齐刷刷地迅猛转头,向斧高望去。他们的动作让斧高感到客厅里似乎刮起了一阵狂风,正从上座向他所在的下座袭来——
“富、富堂先生,你究、究竟是在开什、什么玩笑?”
最先恢复过来的毕竟还是一枝夫人,
“你再怎么不甘心把一守家的地位交给我们二守家,也不至于说出斧高是继承人这种话吧,还是个佣人——富堂先生,恕我失礼,你的脑子没问题吗?兵堂先生!这究竟是怎么——”
“斧高是……”
一枝夫人把矛头转向兵堂时,富堂翁抬手直直指向斧高,
“坐在那里的斧高,是我儿兵堂和,你看,就是他和那位家庭教师所生的孩子。”
不仅是二守婆婆,所有人都张口结舌。斧高眼前完全成了白茫茫一片,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紧接着,他突然感到头部隐隐作痛,随即深深地、无止尽地陷入了漆黑一片的世界。
第18章 第三桩命案
富堂翁揭开了斧高的身世秘密。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顷刻间,无法视为人声的尖叫响彻里厅。
这非比寻常的声音,与其说令高屋敷震惊,还不如说令他震颤。他的身体不由得哆嗦起来,朝怪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是从龇着牙的富贵嘴里发出来的。她虽然气质偏冷,但容貌本来也算秀美,也许正因为如此,扭曲的表情看来格外狰狞。
不过,胆战心惊只是一瞬间,高屋敷立刻摆出了戒备的架势。因为他从叫声中察觉了异样之极的情绪,唤起了自己身为巡警的警戒心。
然而为时已晚,就在他猛然醒悟的时候,富贵已经拿起搁在面前的茶碗,向斧高扔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挡,茶碗就击中了少年的额头。
“喂、喂!你个……”
兵堂堪堪站起身,但或许是慑于妻子的可怕神情,又再度坐回椅中。
“斧高!不要紧吧?”
高屋敷抱住向后倒去的斧高,呼唤他的名字。但斧高毫无反应。感觉到了什么的高屋敷抬头一看,只见佥鸟郁子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孩子。两人的视线相交了。
“医、医生……请把伊势桥医生叫来。”
“不用担心。”
“啊?什、什么叫不用担心?”
“因为淡首大人正在好好地保护这孩子。”
高屋敷搂着斧高身体的双臂上,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这女人是斧高的亲生母亲……)
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对方的脸,不过很快就意识到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他想请人把伊势桥医生找来,但立刻发觉这非常困难。因为一场极其激烈的唇枪舌箭已在秘守家族人之间展开。
“富堂先生,你竟然……哎,就算你再怎么不甘心,不想把如今的地位让给二守家,也不该厚颜无耻地撒这种谎啊。”
“我撒什么谎了?斧高确实是兵堂和那女人的儿子。”
“不对,这是捏造!”
“喂喂,这家伙好色成性,姐姐也知道吧。”
自己的恶习在全族人面前被提及,兵堂也毫无羞耻之色,反倒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不过,当他发现富贵正严厉地怒视着自己时,又慌忙神色一正收起了笑意。
“好色什么的,根本不能证明那个谁就是兵堂先生的嫡子。”
一枝夫人立刻向富堂翁奋力反击。
“斧高这个名字呢,就是从兵堂上来的。兵堂的’兵‘字有’两手持斧‘的意思,而’堂‘有’堆着土的高地‘之意。所以,从两字中各取了’斧‘和’高‘字,把孩子命名为斧高。”
“这……只是你们后来牵强附会想出来的吧。”
“甲子婆婆,把那个给我——”
富堂翁不紧不慢地向怒不可遏的一枝夫人点点头,朝藏田甲子伸出一只手。接老太爷的指示,甲子婆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似的小荷包,躬身双手递上。
“里面是脐带和——”
富堂翁打开荷包,把手指伸了进去,
“一张证明文书,上面记载了那孩子是谁与谁所生、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由哪一个产婆接生下来,等等情况。”
“那、那种东西,在这几天,想准备多少就能准备多少啊。一守家有幸捡了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孩子,于是策划阴谋,耍花招说这孩子其实就是一守家的继承人……准是这样没错!”
不仅是二守家,就连三守家的人也对一枝夫人坚持不承认斧高的态度,纷纷表示赞同。
“原来是这样。”
然而,富堂翁丝毫没有为难之色,
“姐姐的疑惑我认为理所当然。不过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张证书上分别按着父亲、母亲以及新生儿的手印。指纹从出生那时起就一直不会改变——对吧,姐姐?”
“……”
二守婆婆无言以对的时候,富贵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一枝婆婆……虽然我不愿意承认这种事,但这个佣人真的是我家那位和那女人生的孩子。”
听了这话,一枝夫人似乎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动摇。因为她应该比谁都清楚,虽说是嫁进一守家的女人,但其后的婚姻生活十分复杂,所以富贵决不会站在兵堂那一边。
“对我来说,自从长寿郎死后,一守家也好继承人也好都已经无所谓了,没有兴趣了。各位或许认为我没好好照看过孩子也敢大言不惭,但事实上,是我想做也不让我做。不过,我是一个母亲,我一直期盼能亲眼看到长寿郎成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
“富贵夫人,你想说的话我明白,但——”
“我家那位,让那女人怀了三次孕。”
就连一枝夫人也对富贵的坦白话语无言以对了。
“第一次就是这孩子。第二次和第三次流产。那是当然。因为我向淡首大人许了愿,让他俩的野种流掉啦!啊哈哈哈!”
最初语气倒还平和,渐渐就转为疯狂似的怒吼,最后变成了凄厉的大笑。
狰狞的模样,让高屋敷背后掠过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寒。当然并不只是由于他听到了富贵的疯狂笑声,她话语中的内容也是原因。事实上,自从她一开口,里厅的气氛就越发沉重了。从一开始就四处弥漫的紧张气氛进一步升级,还有异样的气息涌了进来。
而这时,一枝夫人语惊四座,把不祥的气氛搅得更为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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