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眩晕》岛田庄司(完整版)

_7 岛田庄司(日)
“是吗?松村是性格内向的人,他与大楼内的住户一点儿都不熟。”
“也可以从松村坠落的地点向上追溯。因为一楼是停车场,那么对准坠落地点的上方,应该有七个房间吧?”
“对,正如你所说。因为这栋大楼是八层建筑,有七间房位于坠落地点上方。松村的坠落地点位于从东边数起的第二个房的阳台下方。那么,八楼是八〇二室的位置,七楼是七〇二室,六楼是六〇二室,以此类推接下来是五〇二室、四〇二室、三〇二室、二〇二室这样的纵向排列。”
“二〇二室或许可以排除在外。如果不是头着地的话,从二楼坠落未必会致命。”
“对,我也是这么想。松村应该是从三〇二、四〇二、五〇二、六〇二、七〇二、八〇二这六个房间中的某一间跳下楼的。到底是哪一间呢?好像猜谜一样。”藤谷说道。
我想,这确实是御手洗感兴趣的事件。
“不过,御手洗先生,能够排除在外的还不止是二〇二室。”
“哦?这话怎么说?”我情不自禁地插嘴。
“首先是八〇二室,这是我刚才提到的金子的房间,他在稻村崎开咖啡店。假如是他让松村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跳楼,他就不会说天台门锁着那些话了。所以八〇二室的嫌疑应该可以排除。
“接下来,五〇二室也可以排除嫌疑。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是松村的房间,太太一直在家里等他回来。很难想象松村的太太会说谎,由于松村之死,她目前需要辛苦工作过日子,因为松村好像没有购买人寿保险。再接下来是六〇二室,因为该室的住户外出旅游。这么一来,剩下有嫌疑的就只有三间房间:七〇二室、四〇二室、三〇二室。
“可是,这三个家庭各有两个孩子。松村自杀的时刻,虽然所有的孩子都睡着了,但有孩子的家庭会干这种勾当吗?从常识来看是不大可能的。再说,这三个家庭都没有谋杀松村的动机。第一,他们根本不认识松村;第二,松村之死,对他们没有一点好处。七〇二室的主人山田,任职镰仓S银行的课长,是个严肃、认真,做事一丝不苟的人。身为以信誉为第一生命的银行中层干部,很难想象会做杀人这种事。其余两家的主人也都是踏实的上班族,都不像是做坏事的人。”
“那么,松村是否真的坠落在稻村崎公寓前的柏油路上?”
“嗯,尸体移动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根据金子的证词,他在半夜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以为国道上出了交通事故,赶紧起身走出阳台向下察看。哪知道,阳台下的柏油路上躺着松村先生,身子还在微微抽搐。”
“嗯。”御手洗到这个时候,才大口地吃着“莴苣包肉末”。
“怎么样?御手洗先生,这是不可思议的传闻吧。”藤谷问道。
“确实是有趣的事件,可以说前所未闻。”御手洗说道。
“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吗?”藤谷有点吃惊,“那么。先生能破解这个谜题吗?”
“只要是人做的事,就没有破解不了的谜。”
“那么,这是杀人事件吗?”
“我看不是自杀。”
“那么住户之中有犯人了……”
“这个要等到稻村崎公寓做实地调查后才可以下结论。好在我的论文已经写完,有时间来做这些事了。”
“方便的话,能让我一起参与吗?”藤谷探出身子问道。
“当然可以啦,无限欢迎。”御手洗喝了一口汤后马上回答,“不过,那是两三天以后的事,明天我们要去北海道。”
“北海道?”藤谷和我同时惊呼出声。
“是呀。为了进攻旭屋和乔子的根据地,我们要准备攻城武器。
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哈哈,看起来像夏本武扬的虾夷共和国军似的【注】。不用说,御手洗先生去哪里,我就紧跟到哪里。如果被《F》周刊炒鱿鱼的话,我正好来做先生的助手。”藤谷一本正经地说道。
【注】夏本武扬,日本幕府时代海军将领。在一八六九年率残军逃至北海道,建立虾夷共和国。后向新政府投降。
14
在从羽田飞往旭川的班机上,藤谷突然开口说道:“据说旭屋染上艾滋病了。旭屋制作公司的干部跟我的一位熟人透露了这件事。”
“哦,是吗?”我产生一种奇妙的认同感,随声附和着。
“这位透露消息的人是旭屋制作公司的元老,对旭屋的情况知之甚详。而且,这人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所以可信度很高。看来,旭屋染上艾滋病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看他那副老态。是疾病折磨的吧?”我问道。
“应该是这样,人憔悴消瘦得实在不成样子。美国影星罗克·赫德森【注】临死前,容貌也全都变了。”
【注】美国歌手,演员,一九八五年死于艾滋病。
“那么香织呢?与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又如何?”
“这个嘛,我可说不上来了,一起生活,难道不会受到感染吗?不知御手洗先生有何高见?”
“哦?什么?”御手洗好像正在闭目养神。
“关于旭屋染上艾滋病的话题呀。”
“这话题跟我没什么关系。”说完他又闭上眼睛。
“噢,我们的记者还从住户金子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藤谷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
“什么消息?”我问道。
“这消息或许与这次事件没什么关联。听金子先生说,他在昭和五十九年搬入稻村崎公寓时,这栋大厦是没有四楼的。”
“没有四楼?”我重复说道。
“嗯……不,说是没有四楼,并非表示这层楼的房间不翼而飞了。房间还是好端端存在着,只是四楼的称呼不见了,四楼叫做五楼,五楼叫做六楼。换言之,三楼上面的一层变成了五楼,也就是这栋大厦的楼层是一、二、三、五、六、七、八、九楼。”
“怎么会有这样的叫法?”我惊讶地说,“我去这栋大厦做调查时并没有这种情况。”
“业主忌讳‘四’与‘死’谐音,讨厌这个‘四’字,于是将四楼变成五楼。噢,有些医院不是也忌讳“四”和“九”字吗?所以没有带四或九的病房。”
“啊。原来如此……可是我去的时侯,已经有四楼了。”我说道。
“嗯,如今恢复了四楼,表示业主放弃了以前的做法,大概是觉得这么做没有多大的意义吧。”
“是呀。业主这么疑神疑鬼,有什么好处呢……”
“所以最后还是恢复正常的楼层叫法。事实上,只不过是改变了各房间的号码而已,以前的五〇一室现在改叫四〇一室了。听说,从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开始就更换了四楼以上的房间门牌。”
“是吗……啊!六月二日?”我不由得大声说道,“这六月二日不就是……”
“你是不是想说,更换楼层门牌的那一天,正好是松村死亡的日子?那不过只是巧合而已吧。”
藤谷说话之际,御手洗霍然起立。
“不,这绝非偶然!这是个非常重大的问题。”说完,他交抱双臂,陷入沉思。我和藤谷停止交谈,等待着御手洗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但是,直到抵达旭川机场御手洗都没再开口。
我是第一次到旭川,机场看起来还很新。推开机场大厅的玻璃门来到外面,在本州未曾看过的广阔土地在眼前展开,阳光照在身上,但接触空气的双颊却有凉沁沁的感觉,让人切实感觉到自己身处北国之地。
不过,这里只是旅途的起点。我们从这里搭出租车去旭川车站,然后继续以遥远的北国尽头为目标的列车之旅。幌延在日本最北端的地稚内南面六十公里的地方,但在我这种南方人眼中,简直就是北国边陲之地了。
从飞机场到日本国铁旭川站的路途相当远,出租车开下坡道后,便在久违的田园风景中沿着直线铺设的柏油路疾驰。我在车内转头回望,只见旭川机场建在小山丘上。喷气式客机的巨大尾翼在高台上重叠显现。
路边的房屋布满尘埃。板壁被污染成灰色,看起来很陈旧,只有铝窗框在阳光照射下发出银色的光辉。从家家户户所拥有的空间来看,他们不可能附设庭园或停车场。
我觉得好像离开了日本。这种感觉与从狭窄车窗钻入的冷空气一起,给我带来置身于贫困异国的印象。已是四月下旬了,如果在东京,樱花早就谢了,进入暮春季节。但这里的空气还是凉飕飕的,见不到樱花树——或许樱花还没有开吧。
不过,到了旭川站前,大都市的印象又油然而生——高楼大厦林立,只是路上行人略少,有点像东京中野站前的样子。我们三人在车站大厦内吃了迟来的午餐,然后检票进了月台。登上往北的柴油引擎列车。车内混杂拥挤,暂时只能站立。后来好不容易找到四人座位,刚坐下,一名刚放学、脸颊红扑扑的女学生也挤到我们的座位上。
御手洗从刚才在飞机上开始就沉默不语,陷入深度思考之中。
在车上就座后,我也不想打扰他,将视线转到窗外。观赏北国风景。
北海道的房子很有特色,基本上看不到瓦式屋顶,多数是涂上鲜红或艳蓝色的薄铁皮屋顶。而且,为了让雪容易自然掉落。屋顶的斜度颇大。路上行人很少,货车和轿车也不多见。
列车到达车站,巨大的原木在寂静的站内空地上堆得高高的,让我想起英国之旅【注】。荒凉的土地,难得一见的人影,在广阔原野上散布的农家小屋——这里与英国倒有几分相似。但两者也有根本的不同,同样是闲散的情调,英国的乡村像图画般美丽,此地则显得贫困俗气。屋顶的鲜艳色彩、廉价的薄铁皮材质、每经过小村落必见的成群广告牌……都让人感到俗不可耐。英国乡村的房屋与房屋间有非常宽敞的距离,而这里的村落,房屋都紧挨在一起。是不是因为英国不准买卖土地的缘故?但即使在德国,乡村的房屋也没有这么密集。看来,这是日本人恐惧独门独户居住的心理所造成的吧。
【注】见《黑暗坡食人树》。
当我正这么想时,周围的风景已变成原始森林。时光仿佛倒退了几百年。林中一条小河蜿蜒,没有水泥河堤,岸边草木繁衍,一直长到水中;河水则清澈见底,波光潋滟。这样美丽的自然水景在本州已无缘得见。
这里没有房屋、桥以及广告牌,未被人类污染的自然景观绝不逊于英国。遥看远处缓缓起伏的山丘,太阳正在慢慢倾斜,不禁让我回忆起童年时代见过的黄昏景色,是那样令人心旷神怡。
不久,太阳沉到山背去了,村落也越来越少,车窗外的景色慢慢被黑暗吞没,列车在黑夜中疾驰。这种深度黑暗,其实也是我久违了的自然景观,既没有街灯,也没有民居的灯光,黑暗在车窗外持续着。毕竟,日本的北疆与南部地区是大不相同的。
列车一个劲儿地往北奔驰,已不知此刻位于何处。但可以想见,我们已进入被称为“边陲”的地域,因为车内已不像在旭川发车时那样拥挤,变得空空荡荡的。显然,我们要去的地方很少有人会去。不久,车内的广播说下一站就是幌延。
在漆黑的夜幕下,开始零零星基地见到人家的灯光。柴油列车慢慢减速,把我们送到北国边陲小站的月台上。门“哗啦”一声打开,除了我们三人,没有其他人下车。也没有人从月台上车。车站很简陋,好像是建筑工地用的预制板搭成的小屋。我们朝着这个建筑物走去,还得自己用手拉开关着的检票口玻璃门。这时,售票处旁边的门“哗”地打开,一位站务员跑出来,从我们手上收取车票。
虽然马上就到五月了,但在狭窄的车站内,石油气暖炉还开着,吐出橙色的火焰。像是候车处的地方铺了两张席子,但除了站务员和小卖部店员外,不见一个旅客的影子。
“我们先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吧。要是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可真会冻死呢。”御手洗虽然说得严重了点,但绝不是开玩笑。他用手指指站前的黑暗处,有白色的东西正在飞舞。啊!那是雪。
“马上就要五月了,怎么还在飘雪?”我说道。
看来,寻找旅社真的成为生死攸关的大事了。
“站前如果有书店,可以买一本观光导游书或地图来看看。”藤谷说完,逮住一个好像准备下班的站务员,问道,“请问,这一带有书店吗?”
小个子站务员点点头,挺起胸膛,用手指着站内一隅的小卖部。但那是卖酒菜和土产的小店,虽然角落里也摆着几本周刊杂志和文库本图书,但毕竟不是书店。
“不,我要找的不是小卖部,而是书店,是只卖书的……”藤谷不肯罢休。但站务员冷淡地说:“这里的书店只有这一间。”
我们吃惊地看着这小卖部。我们家中所拥有的书籍恐怕是这小卖部的十倍。
“唉!我们来了一个鬼地方了。”藤谷叹息道。
我抬头看着贴在检票口上方的列车时刻表,每天通过这一站的快车仅仅只有几班而已。
“必须找到旅馆!”藤谷说道。他像陪作家做取材旅行的执行编辑一样(事实上也是如此),迅速行动起来。他走到售票处的窗口,询问此地有没有饭店。
“书店没有,饭店应该有吧。”御手洗说道。
“先生,这里只有一家饭店,不如我替你们打听一下吧。”
售票处的站务员很亲切,他打电话帮我们订了饭店。我们又问如何叫出租车,他说此地只有一辆出租车在营业,不过饭店离车站很近,步行即可到达。于是我们三人肩并肩,走在这小雪飘舞的黑夜里。
柏油路面因为下了小雪而变得又湿又滑,路边简陋房屋的背阳处堆积着大块污雪,正在融化中。四月底了还下雪,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虽然走到饭店只花了五分钟,但我们几乎已经走过了幌延主街的大半。在这条所谓的主街上,没有咖啡馆和时装店,只看到一间食堂似的饭馆,但这时已经关门。现在不过晚上八点,已没人来饭馆吃饭了。道路两边并列着乌黑的木板房,应该就是当地的民居了。
其中有一间门口挂着紫色招牌,好像是酒吧,但我们无心进入。
“御手洗先生,我肚子饿了。”藤谷说道。
“嗯,要是宾馆里也没有餐厅的话,就要饿死人了。”御手洗对吃东西没什么兴趣,随口敷衍了藤谷一下。我因为只穿着春装,有点耐不住这里的寒冷,全身微微发抖。当然,空腹可能也是发抖的原因之一吧。
饭店的名字叫北斗庄,是一栋木质结构的公寓式建筑。一进入大厅。藤谷与接待员简单交谈几句后便绝望地喊叫起来。显然,宾馆里没有附设餐厅。浴室只有一间,位于一楼,是所有旅客共用。
房间看起来盖得很结实,但隔壁的藤谷一打开电视,声浪传来,就像打开我房中的电视机一样响亮。
在房间稍事休息之后,我正想去浴室洗澡,突然传来敲门声。
藤谷一脸认真地进来,对我说街上有一间餐馆还在营业,要不要马上去填饱肚子。我欣然同意,又去叫了御手洗,三人一起外出。
根据藤谷得到的情报,幌延是一个只有两千人口的小镇,曾因位于羽幌线和宗谷本线的交会点,一度成为交通要地,因而繁荣一时,但现在又变得萧条了。
这家餐馆也很特别,它是一间非常小的日式建筑,门口的玻璃门嘎吱嘎吱往左右滑开,里面一片喧闹声,在外面小雪纷飞的路上也能听到。在店门前铺着碎石的空地上,停着三辆轻型客货两用车。
店内是一个约二十张桌子的大厅,多张胶板矮桌排成两行,每张矮桌配以四个坐垫。左面那行被当地一个双颊绯红的老人和一群年轻人所占据。正面的小舞台上,卡拉OK正热烈地进行中。一位老人在台上高唱民谣风格的演歌【注】,引来席间一群半醉酒客的喝彩和口哨声。他们用木筷夹了千圆纸钞,由一人送到台上,然后跪下,毕恭毕敬地把千圆纸钞献给歌手。
【注】演歌是日本明治、大正时期产生的一种音乐形式,是演歌师用独特的发声技巧演唱的歌曲。
送钱的人刚下台,一批中年妇女又“噔瞪噔”地冲上舞台。五名妇女排成一列,在歌手的背后跳起类似在盂兰盆会上跳的舞蹈。
不久,中年妇女们走下舞台,转而在盘腿而坐的我们的周围练习舞步。
“唉!太吵了……”藤谷摇头说道。
“这是什么店呀?”御手洗的心情倒是挺好。
“这是幌延人慰藉心灵的重要社交场所,既是迪斯科厅,又是歌厅酒店,还是餐厅和大会议场。”
不错,这是北方人特有的娱乐场所。北疆地方娱乐节目少,降雪季节更是如此,喜欢唱歌的当地人每晚聚集于此,不醉不归。我们在这里默默地吃完晚餐,然后离开。
15
第二天刚吃完早餐,藤谷就用电话预约镇上唯一的一辆出租车。藤谷的确是个年轻有为的编辑,他能调动大批记者在短时间内取得有关旭屋和旭屋制作公司的大量情报。而在旅途中他同样反应敏捷,能抓住要害,做事有条不紊。
出租车司机是叫做乡泽的白发老人。我和御手洗坐在后座。藤谷坐在副驾驶席,他让司机看了写有野边乔子住址的纸条,问道:“知道这地方吗?”
“嗯,这地方嘛……知道的。不过很远呀,在沙罗贝兹那边的山里,要去吗?”乡泽说道。
“那就麻烦你了。”藤谷回答。
“不,等一等。”御手洗插嘴道,“请先去天盐高中。”
“去天盐高中干什么?”藤谷转过头来问道。
“如果大老远跑到野边家,很可能发现那里不过是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周围都是大山,起码几公里外才有民房,又不知道乔子的朋友在哪里。若那时再回过头去天盐高中查阅毕业生名册,恐怕为时已晚——到达天盐高中或许已经是晚上了。”
“天盐高中与沙罗贝兹正好是反方向。”乡泽插嘴道。
“野边家的周围没有其他民房吗?”藤谷问司机。
“没有,因为它在深山老林里面。听说野边家以前是靠烧炭为生的……”司机回答道。
“你确定野边家已经人去楼空了吗?”藤谷转过头再问御手洗。
“多半是这样吧。空屋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御手洗答道。
“嗯,那里好像没什么人烟了。”乡泽也附和道。
出租车在枯黄的草原上奔驰,到处都有闪闪发光的小河,那是非常窄而浅的流水。荒原一直向前伸展,消失在远山的背后。
“以前,那片湿洼地是出产秋味的地方。”乡泽说道。
“秋味?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鲑鱼啊。”
“哦,是鲑鱼呀。”
“如今呀,工厂排出的工业废水和肉牛牧场的粪尿把水污染得一塌糊涂,再加上整个下游都放了鱼梁,鱼已经被一网打尽啦,不会再有鲑鱼了。”
“真的一网打尽了?”我问道。
“嗯,北海道的河几乎都是这样子,所以引起了阿伊努族人的抗议。”
“啊……”藤谷感触颇深地聆听着。
我注视车窗外的景色——车窗开了一道小缝,冰凉清爽的空气从缝隙中钻入车内。今天仍是阴天,厚厚的云层在空中缓缓移动着,空气中则弥漫着草和泥土的气味。而雪已经停了。
“那么浅的流水,以前能捕到鲑鱼吗?”
“当然能,而且还不少。”乡泽回答。我想,鲑鱼栖息于如此的浅流中,真是危险。而人类竟将其一网打尽,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一带属于泥炭地。”乡泽解释,“从地下涌出的水很多。”
“嗯,这是块好地方呀。”我说道。
“但是冬天很冷呀。”他回答。
车窗外荒原无垠。极目之处看不到人家。难以想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如何度过冬天。
在开往天盐市途中可以见到部分的海景,那是鄂霍次克海。车子接近海边,风势突然变得强劲,海面上处处可见白浪翻滚。
“以前这前面是有铁路的,住在幌延的人都使用这条铁路去天盐高中上学。”
“那现在怎么了?”藤谷问道。
“差不多在十年前,铁路成了废线,幌延人都深感悲伤。”乡泽说道。
不久,车子到达天盐高中。我们请司机在校门口等候,然后便进入校内。惯于调查工作的藤谷一马当先。他迅速走入,换上拖鞋后顺着冰冷的水泥走廊往教职员室奔去。由于没有事先打电话联络,难免有点担心,但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曾担任昭和五十七年毕业生班导师的人。
藤谷说自己是讲谈杜的记者,诳称陪我这位作家来此地采访取材,然后向他打听野边乔子的班主任是谁。
“嗯,或许是那边那位老师吧。他叫须贝。”他指指坐在教员室一隅的一位老师,我们立即来到那位老师的办公桌边。
须贝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性格阴郁的男人。我们一走到他的旁边,他便露出“你们来干嘛”的警戒神色。当藤谷提出想知道与野边乔子关系密切的学生名字时,他低声问道:“为什么?”
“可能涉及某项犯罪案件。”御手洗直截了当地回答。
“什么?”须贝傲慢地发出疑问。
“因为时间关系。详细情况不多说了。须贝老师,她现在处境非常不利。”御手洗开始说些不容易明白的话,“我只想说,她多半是因思想过激而犯下罪行,所以我们应该采取行动来挽救她。”御手洗这么一说,竟然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果。
须贝缓缓点头,站起身来,然后说:“请往这边走。”说完,他率先走出走廊。
一个看起来会拒人千里之外的阴沉男人竟然同意提供协助?!
我偷偷向藤谷使了个眼色。看来在这个关键场合,御手洗的话具有魔术般的神奇效果。
走廊尽头有一间类似接待室的房间,沙发和茶几都用现在少见的透孔网织纱布覆盖着。须贝掀起纱布,示意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蹲在旁边的装饰架前,打开下面的拉门,从中取出许多本类似毕业纪念册的东西。他花了些时间,终于找到要找的书册。须贝“咚”地把这本书册丢在茶几上,然后面无表情地翻动书页。不久,他似乎找到了要找的照片,默默地凝视着。
“快来看看!”御手洗说完,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上推。我慌慌张张地起身,在御手洗的催促下看了一眼那张照片。
“在旭屋御殿大门前和前说过话的女人是不是在照片里?”御手洗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啊!”我轻声惊呼。“确实就在照片里面,就是那一位。”我小声回答御手洗。后排最旁边仅仅看到脸的那位就是她。之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是因为她的脸长得最漂亮。
“哦!这女孩就是野边乔子,也就是香织?”我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疏忽,因为我一直没有怀疑香织是在濑户内海的孤岛男鹿岛上出生的。
“啊!这个女孩叫船江。时间久了连她的名字也忘了,现在终于记起来了。”须贝用手指着另一位相貌平凡的女孩说道,“这个船江是野边的密友。除了她,野边就没有什么知心朋友了。”
“船江是怎样的人呢?”御手洗问道。
“噢,她叫船江美保。”
“知道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吗?”
“住址就在这里,电话号码不大清楚……”须贝翻动册页,后面似乎记录了毕业生的住址。
“幌延郡字富冈。”须贝只说了这一句。便“啪”地合上书册。
藤谷赶紧在笔记簿上做记录。
“不过,她可能已经结婚了,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样就够了!麻烦你啦。”御手洗说完,迅速转向走廊。
“喂,野边究竟怎么啦?”须贝从后面大声问道。
“为了反对政府向海外派遣自卫队而参加激烈示威,在防卫厅正门前被逮捕,又因为伤害他人被关进今驹込警署的拘留所。在学校里的野边乔子大概也是这个类型的人物吧?”御手洗出人意料地胡诌了一通。
须贝听了,不知何故垂下了头,然后喃喃自语般说:“不,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御手洗点头,催促我们一起走出走廊。
在返回幌延的出租车上。我向御手洗提出质疑,坐在助手席的藤谷也转过头想发问。
“刚才,你对须贝老师胡诌些什么呀?!”
“我不是说得很好吗?我不那么说,他就不会协助我们了。”
“太莫名其妙了,为什么经你一说,这位傲慢的老师就突然变得亲切和善……”藤谷插嘴。
“这是因为那个老师思想有问题,他多半是来这边陲之地避风头的。”
“什么思想问题?”
“他是坚定的激进分子。”
“何以见得?”
“非常简单,石冈君。看他一副孤僻的样子,与其他老师格格不入,他的办公桌周围似乎成为了教职员室的黑洞。再看他堆在办公桌上的书籍,清一色是宣扬激进思想的书本。要打开这种人物的心门,就只能用同样激进的方式了。”
“啊,原来如此。”藤谷不由得发出赞叹声。
“石冈君,你应该记得。拓荒地带往往是思想犯和刑事犯的流亡之地,这是历史的规律呀。”
“按先生刚才所说。须贝是不是把野边乔子当做自己的‘战友’
了呢?”
“他是个叛逆型的老师,除了在教职员大会上与主流意见唱对台戏之外,给学生上课时,也一定会大谈斗争和理想。刚才看他的表情——喜悦中夹杂着不安——他担心野边乔子会受自己的影响而走上犯罪之路,为了救她才下定决心帮助我们。”
为什么御手洗对这种人物的心理也能观察透彻?我不得不佩服他见多识广。
出租车又回到来时的道路,不久便开入幌延街区。
“司机先生,大家肚子饿啦,可不可以开到站前饭店?”被御手洗这么一说,我低头看表,才知道已过了下午一点。
狼吞虎咽地吃了炸虾饭和当地特有的驯鹿汤后,我们重新回到出租车上。我觉得租车不大划算,但藤谷强调费用方面绝对不用担心,我们也就接受他的好意继续搭乘出租车了。
出租车又进入泥炭地带,在朝向北方荒原的笔直柏油路上奔驰。差不多开了一个多小时,当车子蜿蜒攀上山顶后,乡泽减慢车速,用手指着左前方说:“就是这里了。”
离柏油路不远的山后方,有三间简陋的房屋紧挨在一起。出租车以此为目标,摇摇晃晃地开上砾石道路,在小屋前的空地停下来。
御手洗率先下车,我和藤谷跟在后面。一间屋子里堆着砍下来的树木,似乎是储藏室;另一间屋子空荡荡的,好像也是储藏室;最后一间应该是住人的屋子了,但同样是简陋的平房。
屋子附近是竹叶茂密的平原和湿地,屋后耸立着高山,从阴霾的上空吹来的寒风顺着山坡斜面呼啸而下,令我们三人瑟瑟发抖。
这里非常寒冷,我不得不竖起外套的领子。
御手洗走近像是住人的小屋,但还没敲门就看到门已经用木条钉上了——看来此屋已经长期无人居住。
“空屋。正如我所想的。噢,这里有块小小的门牌。但字迹模糊……”
我们仔细辨认,终于读出门牌上的字。
“啊!野边,就是野边。”藤谷说道。
“没错,这里就是野边乔子的出生地了。”御手洗说道。
我模仿室友的做法,环视四周,做了一番观察。视野所及之处,再无其他人家,这也符合御手洗的推测。看来,先去天盐高中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不过,直至前些日子,开拓者们依然还在这里生存着。”御手洗说道,“司机先生,关于这家人你知道些什么吗?”
乡泽跟着我们一起下车来到这栋屋子前。他踌躇了一阵子,然后低声说道:“请你们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这户人家有杀人的血统,听说他家祖上就杀过人。”
“哦……”御手洗应一声,但不显得特别惊讶。
出租车掉头又往船江家开去。
藤谷转过头,问道:“御手洗先生,陶太的文章中出现一名双性人,是陶太把香织上半身与加鸟下半身拼合,放在沙发上,然后念咒文使之复活。双性人从沙发上起来,吻了一下陶太的脸颊后,就飘然离开了房间。这个双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在世吗?住在什么地方?”
“嗯……”御手洗在装糊涂。
“我突然想到,这个双性人或许就是现在的香织……”
难道香织是双性人吗?
“这是一个谜。我与你拼合起来,或许也能在某处生存吧。关于这个双性人的行踪。说不定很快就会弄清楚了。”
“你的意思是说与船江会面,就能真相大白?”
“对,正是如此。”御手洗信心满满地点点头。
船江的家不像野边家那样位于偏僻之地,它在叫做“街中”的贫民区。庭院里立着一株孤独的灰色枯树。北海道的树木到冬天总要受到冰雪的欺凌。
玄关门是日式拉门。藤谷往左拉开门后,向屋里大叫:“有人吗?”不一会儿,屋里的一扇拉门打开了,一位穿着黄色棉袄、白发凌乱的老婆婆走出来。
“请问船江美保小姐在家吗?”
藤谷这么一问,老婆婆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啊,她已经出嫁啦……”
“哦,是吗?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她的住址?”
“啊,你们是谁呀?”
藤谷出示讲谈社的名片,然后指着站在背后的我,说这位小说家是来天盐高中访问取材的。藤谷的胡诌恐怕是受了御手洗的影响,但同样很有效果,美保的母亲很爽快地说出地址。
“很好。还是在幌延。”藤谷看着记下来的地址说道,“如果嫁到札幌去。那就麻烦了。”
藤谷走出去对乡泽说船江就住在幌延,但乡泽说幌延这地方很大,恐怕不容易找到。藤谷让他看了详细地址,乡泽又说:“啊,这就在附近!走路就能到了。”
我们要访问的这家,住在一栋颇奇怪的建筑物里。它位于街区的尽头,隔街与之相对的是加油站,屋后有一条小河,穿过简陋的木桥,对面的草地上放养着淡棕色的大型动物,看起来像马,但似乎比马的体形小;河的左岸是工厂。
船江家是栋镶木板、漆成黄色的西式房屋,右侧靠近顶棚处镶嵌了三角形玻璃窗,上面用红漆歪歪斜斜写着“葆莱美容室”几个大字。左侧有一扇看起来很厚重的木门,它前面的路边竖着方形纸罩座灯,上面写着“鹿鸣庄”。看来,这栋建筑物的右半边是美容院,左半边是小酒馆。
藤谷从出租车上下来,看了看手表,我也低头看着表,时间已过了下午四点。小酒馆尚未开始营业,藤谷向我使了个眼神,然后推开美容院那边的门。
这是只有两张椅子的简陋的美容院,贴着绿色漆布的地板上散落着女性周刊和漫画书,客用拖鞋也没有排列整齐,四面的壁纸开始剥落。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美容院,不如说是托儿所。
“有人吗?”藤谷向里面喊道。空荡荡的室内既无客人,也没有经营者的影子。
“是的。”一个女人边用围裙擦手,边从里面出来。这女人看起来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家庭主妇,让人一点都没有造访美容院的感觉。
“美保小姐在吗?”藤谷问道。
“是的。可是……”她露出不安的神色。显然,她觉察到我们不是本地人。
“原名叫船江美保,天盐高中毕业……”
“是吗……”船江的表情显得更加不安了。她虽然算不上美女,但有着大城市女性的高贵气质。我明白为什么野边乔子只选船江美保作为唯一的朋友了。
“噢,我是东京来的讲谈社的藤谷……”藤谷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才好,他求救似的瞄了旁边的御手洗一眼。
“其实我们是旭屋架十郎先生的朋友,想问一些关于你的高中好友野边乔子的事。”御手洗冷不防在旁边说起来。美保轻轻地点头。确实,在这种场合,由我的室友出马是最适合不过了。只有他能够把握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只有他能够信口开河。
“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乔子小姐与旭屋架十郎先生结婚的事情?”
我惊讶地看着御手洗,因为这样的话我从来没听过。果然,船江也大感惊讶,她呆立不动。
“旭屋架十郎先生?就是那个旭屋先生吗……”
“是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旭屋先生。”
“可是岁数的差别……”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只见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是呀,昭和七年出生与昭和三十九年出生,年龄上相差三十二岁,除非是精神病,正常人应该不会结婚吧。”御手洗故意说出挑衅的话语,然后用狡猾的目光紧盯低着头的船江,观察她的表情。
“但、但是……只要有爱情的话……”船江勉强挤出话来。
“可是年龄差距太大啦。这样的老少配,你认为会有爱情吗?”
御手洗打断她的话。
我和藤谷在背后交换了眼色。要知道,对方是野边乔子的密友呀!说一些太过无聊的话,怎么能从对方口中套出想打听的话来?!御手洗对结婚这种人类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风俗打从心底蔑视,说到结婚的话题总是冷嘲热讽。但是恶毒的舌头也要在适当的时刻和场所才能伸出来呀。
“她说对方是名人……”
“旭屋架十郎嘛,他是日本电影界的天王巨星,拥有资产五十到一百亿,还有私人喷气式飞机和游艇,在国内外建了几十栋别墅,堪称日本巨富。”
旭屋有这么多钱,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而且,他没有姑姑、姐妹、前妻留下的女儿等讨厌的女眷,也没有情妇、离婚妻子之类的女人。跟这样的老人结婚,每天在游泳池畔晒晒日光浴,无聊的时候去香榭丽合或曼哈顿的名店购物,又或者去法国南部打网球,去圣莫里兹滑雪,何等优哉。再说,旭屋有病在身。过不了几年,旭屋一命呜呼,那么一切遗产就全归她所有了。只要她高兴,或许就把这条街买下来。看来,这桩婚姻实在是本小利大的大买卖。可是,这样的婚姻真的会给她带来幸福吗?”御手洗暂停天花乱坠般的演说,看着船江的表情。
“她是不是可以买下包围这个镇的大自然,还有在栅栏中悠然进食的驯鹿?”
驯鹿?哪儿有驯鹿?我与藤谷面面相觑。
“这地方真是幸运。好像是一九八四年吧,乔子小姐是不是突然回来过一次?”
我与藤谷再度面面相觑。
“是的。”船江点头。我更加吃惊了。
“有没有与她见面?”
“有。”
“在这里?”
“是的。她来探望我。”
“她与过去相比,丝毫没有变化吗?”
“嗯,在性格方面嘛……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只是变得非常美丽了……”船江措辞似乎格外慎重。
“啊,那是理所当然的啰。法国的高级化妆品、意大利的名牌时装,只要花大钱,你也可以打扮得很美丽呀。”
“说到哪儿去了,像我这样的乡下女人……”船江露出苦笑。
“过分的谦虚就显得虚伪了。好啦,我想了解你与乔子小姐最后会面时的交谈情况。反正没有客人,方便的话我们去外面谈谈……”
船江不得不走下土间,将穿着灰色袜子的脚伸入棕色的塑胶凉鞋里,在御手洗的催促下来到室外。外面是柏油路。
“那时候,她是不是对你说她准备带着父亲一起去东京?”
“是的,她确实这么说过。”
御手洗的手段和口才对我来说简直是魔术,我完全不知道的情报从他嘴中娓娓道出。船江美保好像中了催眠术似的,跟着我室友的话“翩翩起舞”。
“她说会让父亲住在镰仓的一栋高级公寓里,过着悠闲的生活。
表面上让他做管理员的工作,实际上不过是简单的开锁上锁的事而已。”
哦?如此说来,那接待处的老头子就是野边乔子的父亲?
“美保小姐,乔子小姐讨厌这个地方吗?”
“嗯,可能是吧……乔子读天盐高中夜间部时,被人怀疑偷了老师的钱包,想必她耿耿于怀,对这里没有好感。再者,男同学在一起吸毒时,她根本没有参与,但也被看成是同伙。另外她曾经还说,政府有意把核废料运来此地掩埋,所以住在这里的人,时间长了都会变得怪怪的……”
“说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分了。”御手洗表示愤慨。
“不。”船江立刻加以否定,“不过,我觉得乔子确实有点怪怪的。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跟过去很不一样。以前她可是一个细心体贴的孩子,绝不会说那样的话。”
船江边说边慢慢向屋后走去,御手洗走在她旁边,我和藤谷尾随,一起来到小河边。这条小河很窄,加上助跑的话一跳就能跃到对岸。河边则筑有土堤。此情此景,又勾起我对儿时的回忆。可是河水却大煞风景,白色泡沫浮在河面上,比东京的河还脏。
“我们小时候,鲑鱼会洄游到这里。我们经常到此地玩,幻想结婚后住在小河边。”船江说到这里苦笑起来——只有自己实现了这个愿望,而好朋友却远走他乡。
“就算进了高中,她还想创作童话故事。她是个文学少女……”
“怎样的童话故事呢?”
“关于幌延的振兴。啊……不过是孩子的梦罢了……”
“振兴?”
“因为当时大人间都在盛传铁路即将废线,如果真的是这样,幌延一定会就此没落。为了振兴这块地方,乔子想出‘圣诞老人的故乡’的构思,想借此吸引游客。”
“圣诞老人的故乡!这倒是个好主意。”
“因为这里有驯鹿牧场呀。”船江指指河对面牧场里的成群棕色动物。啊,那些动物原来是驯鹿,现在我才弄明白。
“乔子想将街上的建筑物和车站全部做成北欧风格,圣诞节期间。街上的居民全部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拉着雪橇迎接游客。
她还把这样的想法画成图画、写成文章……”
“看来乔子小姐很有才能哦。”
“她确实有才能,但脾气却很怪……”
“哦,怪脾气?”
看到御手洗的惊讶目光。船江又露出苦笑。
“怎么个怪法呢?”
“嗯,她不……不大喜欢男人。”
“哦,怪不得她要做护士。”
“是呀,很早以前她就说过想当护士。家里的父亲和哥哥对她很粗暴,经常虐待她或把她打伤,所以她说女人最好的工作就是当护士……自从发生了那次偷钱包的事件后,她的性情就明显改变了。”
“毕竟活在这世界上万万不能没有钱呀。”
“是呀……”船江凝视小河上的白色泡沫,点点头。
“我想了解八四年她与你会面时的情况。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好像是说很久不见了吧。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但已经交换了订婚礼物。我告诉她这个消息,请她有空来我这儿玩,她就来探望我了。”
“她有没有提到回来的理由?”
“是来带父亲一起走的。她说让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很不放心,所以带他去镰仓一起生活。我问她这个老家如何处置——我知道乔子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她说只能让它空着,因为没有人会买那间房子。”
“你在初中或高中时代有没有去乔子小姐的家里玩过?”
“当然有啦。夏天骑脚踏车去,冬天走路去。去她家必须爬过一个山头,小时候妈妈要我带着铃铛,因为山上有熊出没。”
“是呀,她的家确实很偏僻。噢,她有没有说在东京做什么事?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原来的目标是想做护士,但可能做不成了,因为她要嫁人。我问她结婚对象是谁。她说是个名人,如果说出他的名字,我也一定知道,又说等事情决定后会告诉我的,可是她从此音讯全无。我想,是不是乔子对我吹牛……后来,我把我的结婚请帖寄给她,很快就收到她的贺电和贺礼。接着,我写信到她镰仓的住所,但信件被退回了。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这样,八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她没有结婚呢。”
御手洗应付船江的手法,让我联想起推销员推销新款汽车的情景。御手洗一边听船江叙述,一边手按额头沉思,实在很像推销员一边介绍新款汽车一边思考的样子。
“当时乔子小姐有没有提到镰仓山的家或稻村崎的公寓大楼之类的话题?”御手洗抬起头。
“家或公寓大楼?”船江眯起眼,仿佛在搜索着记忆。然后摇摇头,“不,完全没有提起过。”
“那么,关于她父亲的事情呢?”
船江又眯起眼睛,说:“不,也没有提起过。”
“准备结婚的男人的事?”
“什么也没说。”
“有没有提到自己给父亲找的那份工作?”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她说准备让父亲做大楼管理员的工作。
我清楚记得……至于她自己的事则绝口不提。”
“她有没有说起关于双性人的事?”藤谷从背后插嘴。
“双性……什么?”船江转过头来说道。
“就是既有男性性征,又有女性性征的人。”
“不,她完全没有提起关于双性人的话题。”
此时,我发现船江的脸上流露出某种不快的表情。
“唉。”御手洗轻叹一声。或许他从船江那儿得不到他想要的情报,有些灰心丧气。
“啊,孩子放学回家的时间要到了。”船江说完,转过身慢慢往家门方向走去。御手洗继续跟在她身旁。
“那么,自从八四年会面以后,你再也没有见到乔子小姐了?”
“是的,一次都没有见过。”
“有没有通过电话?”
“没有。”
“那么,八四年会面的那一次,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的地方……”
“就是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言论和行为?”
“我想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情况吧,再说是多年前的事情,记忆都模糊了……”
“在这里见面之后,马上就道别了吗?”
“是的。那时候她是开车来的,开的是租来的车,说是要把父亲送去稚内……她开车回家拿行李,然后来我这里。不过。我没有坐她的车……”
“去稚内?”
“对,他们在稚内搭飞机。所以她把父亲先送到稚内的饭店,大部分行李也准备从稚内运到镰仓……然后,她将珍藏的书籍、人偶、图画,还有高价的唱片、茶杯、衣服等统统送给我了,又说没用的东西就帮她丢掉或转送给其他人好了。她送的东西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呢。”
“这些东西里面,有没有特别的物品?”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呀,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了。”
“那么,当时还有没有其他奇怪的事情发生?”
“啊……”船江惊呼一声,露出恍惚的神态。
“我想起来了。有些东西乔子说不要了,我们两人就把这些东西搬到屋后丢掉了。”
“屋后?什么地方?”御手洗以凌厉的眼神盯着船江。船江转头又往小河方向走了几步,从这里可以看到河边的工厂。
“当时工厂前面堆积着许多汽油桶,旁边就是垃圾场,我们把不要的东西放在纸箱里,然后抬到垃圾场里。我记得乔子穿着牛仔裤,她突然一时兴起,说要爬那座汽油桶山。”
“嗯。”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乔子好像有些疲惫,脚步显得有点踉跄。”
“哦……”
“结果,她脚下踏着的一个汽油桶摇晃起来,乔子站不稳了,突然往下跌落,头撞到下面的椽木。我大吃一惊,一边喊叫一边跑到她身旁,见到她双目紧闭、昏厥过去。我正在想是不是要叫人来帮忙时,她突然睁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那她说了些什么呢?”
“嗯,她那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呀?”
“这个嘛……她说的不是话呀。我当时听了大为惊讶,以为乔子疯了。”
“哦。不是说话,那又是什么呢?”
“是数字。”
“数字?”
“对,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串数字。我感到很害怕,一边哭泣一边不停对她说‘振作点、振作点’。我还用力摇她的身子,但她依然重复地说着数字。”
御手洗的双眼开始灼灼发光。看来这正是他想要的情报。
“啊!数字……是数字吗?真的是数字吗?”御手洗大叫起来,好像盲人突然复明般激动。他贴近船江,猛然抓住她的右肩。
“你还记得这些数字吗?”
“怎么可能记得,八年前的事啦。”
“记忆有些模糊,不难理解。但你至少会记得是几位数字和什么数字吧……”
御手洗不肯罢休。
船江笑着说:“这怎么可能。不过。当时确实是……”
“确实什么?”
“她确实重复说着相同的数字……”
“重复?”
“啊,我想起来了。乔子不久后恢复正常,便若无其事地说要回去了,和我挥手道别。她走了以后我惊魂未定,为了不忘记那串数字,我好像把这几个数字写在她送我的一本书的扉页上。”
“哇!你真是聪明!请你马上找找那本书。”御手洗情不自禁地拥抱起船江来了。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得花时间等哦。”
“没问题。我等几个小时都可以。”御手洗神采奕奕地回答。
船江三步并二步,匆匆奔入家里,我们三人跟在她后面,缓步走向她家门口。在柏油路另一边,乡泽的车子停在加油站旁等着我们。因为天冷的缘故,车子的引擎一直开着。
“啊!数字、数字!”御手洗还在亢奋地叫喊。
我一边看着“葆莱美容室”这几个写得歪歪斜斜的红漆文字,一边思考着。这样一个小地方,有这么一间美容院就已经足够应付当地人的需要了。从昨晚开始,我没有见过第二间美容院,这表示此地只有这间美容院。而这唯一的一间美容院,也看不到客人的影子。野边乔子离开如此寒碜的地方,只身去镰仓闯天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如果这件事能顺利解决的话,功劳最大的就是八年前堆汽油桶的那个家伙了。”因为等不及,御手洗焦躁地来回踱步。他靠近我的身边轻轻耳语,但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差不多等了三十分钟,太阳慢慢下山,薄暮笼罩四周,气温变得越来越低,冷得我们全身瑟瑟发抖,几乎让人忘了现在是春天。当我准备向御手洗提议不如去车子里等的时候,美容院的门打开了,船江从屋里出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抓住她的裙摆。
“喂,向叔叔们问好。”她一边向我们走来一边教导儿子。
藤谷和我一起对孩子说:“你好。”但男孩怕羞,他急忙点了点头,便躲到妈妈身后去了。
御手洗对孩子没有兴趣,他迫不及待地问道:“找到那本书了吗?”
“嗯,我记得是本英文书,幸好被我找到了。”说完,她把一本书交给御手洗。书的封面上写着英文:THE FALL OF THE HOUSE USHER。
“这是爱伦·坡【注】的《厄合古厦的倒塌》的原著。哦,野边乔子也喜欢读这种书吗?”
【注】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美国小说家、诗人,批评家。
御手洗慢慢翻开硬皮封面。果然,书的扉页上用原子笔写着一列数字:18675。
“你就把这本书拿走吧,对我来说完全没有用,再说我已经……”
御手洗把《厄合古厦的倒塌》夹在左腋下,右手紧握住船江的手。
“非常感谢!美保小姐。或许你现在还不了解我对你有多深的谢意,一周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
说完,他松开船江的手,转头对我们说道:“立即回横滨,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16
五月一日下午,我们来到江之电稻村崎车站的月台,正准备走下月台的阶梯时,阴沉沉的天空哗啦哗啦地下起小雨来了。我和藤谷打开预先准备的伞——御手洗是从来不撑伞的,我只好把伞遮在他头上。
“听说酸雨在刚落下的时候,PH值最高哦。”御手洗嘟嚷着。
我想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让他挨淋吧。
樱花全谢了,也闻不到植物的气息和海水的味道,只有湿雨的气味扑鼻而来。
走在前面的藤谷已经下了坡道,我们紧随在后,走进一家招牌上写着“海滩”的咖啡店。我对这家咖啡店记忆犹新,而且知道店老板叫金子。
因为外面下雨的关系,店内有点昏暗,日光灯开着。室内的装修呈山间木屋的风格,有几张四人座的餐桌。右手边靠里侧是吧台,吧台前只有四张凳子,如果我们一齐坐下,就差不多霸占了整个吧台。不过店里很空,只有一对男女占用了一张四人餐桌。
吧台内站着老板金子。他刚剃过胡子,看起来像个上班族,开始脱落的头发梳成七三分的发型,眼镜后的双眼露出温和的目光。
与他已经通过几次电话的藤谷率先开口,把我们介绍给老板,金子似乎不知道御手洗的大名。这是一家高级咖啡店,对于刚从幌延归来的我来说,看到这样的店,就足以感受到这里真是个丰饶的好地方。
“啊,从雨中赶来,辛苦各位啦。”金子在吧台内向我们低头致意。我们的身子被雨水略微淋湿,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我想起前天在幌延时感受到的寒意——虽然是多云的天气,太阳偶尔从云层里探出脸来,但射在身上的阳光却一点都不能帮我祛除寒意,北疆仍旧处于冬天的寒气之中。
同样在日本,气候可以如此迥然不同,这是我新的体验和发现。我确如御手洗所说,是个典型的日本人,以为既然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大家说的就是同一种语言,那么日本列岛的气温从北到南应该也是一样,这实在是严重的认知错误。就算是昼夜的长短,列岛的东端和西端也大相径庭。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