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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岛田庄司(完整版)

_6 岛田庄司(日)
四楼那间三崎陶太曾经住过的房间现在住着日本人。这是当然,因为它成了日本人的宿合。除了管理员、警卫和清洁工人外,这里全是日本人。我和御手洗很快就被允许进入室内。我马上跑到浴室前的水槽。扭开水龙头蓄满水,然后拔掉塞子,只见水流形成漂亮的右旋旋涡。从排水孔排出。
由于宿合只住日本人,因此“安全出口”和电梯内的“开”、“关”按钮标示都使用汉字,这再次证实了御手洗的分析:即使是外国的建筑物,内部也可能会有日文标示。至于大厦的管理员和清洁工人,为了有效维持宿合的运作,就雇用了本地人。
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本地人却非常喜爱日本的相扑运动,于是他们在大厅中间搭起擂台,喜欢摔角的人便经常在此举行相扑比赛。经查证,这项运动是从旭屋拥有这栋大楼时就已有的娱乐活动。N电机公司虽然觉得这完全是胡闹,但考虑到买下这栋大楼时,这个相扑比赛已经成为当地的一项特色,害怕一旦取消,可能会影响当地人对日本的感情,所以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这种情况在日本是难以想象的,乍听到印尼人也喜欢相扑运动,我感到很惊讶;但仔细想想,夏威夷不也盛行相扑吗?所以同样位于南国的印尼人喜欢相扑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大楼内部,无论是地板的样式还是壁纸的花纹,都与稻村崎、公寓相同。由此看来,一九八三年对稻村崎公寓的改建并未涉及走廊的装潢。而在四楼,也与稻村崎一样有五个房间,所以无法判断哪间是陶太曾经住过的。紧靠电梯的那间因为太接近电梯了,不用考虑,我们便以从电梯数起的第二间为目标。这里的门牌与稻村崎公寓一样,写着日文“大村”的硬纸片插在门上的凹槽里。
大村是三十岁出头的单身汉。搬来这里还不到一年,不过从学生时代起,他已经来过这个国家很多次了。在他搬来此地之前这房??????????????????????????????????????????????????????????????????????????陸???????????????????????????????????????????????????????????????????????????????????????????????????????????????????????????????????????????????????????????????????????????????????????????????????????????????????????????????????????????????????????????????????????????????????????????????????????????????????????????????????????????????????????????????????????????????????????????????????????????????
间及大楼为何人所有,他一无所知,而且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根据我们的推测,大村所住的房间就是旭屋杀死加鸟和香织(不知何故香织还活着)的现场。然后,陶太在浴室里切断两名男女的遗体,地上一片血海。有着如此惨烈过去的房间。如今却飘散着香料的芳香,室内整理得干净清爽,地板大部分被伊斯兰风格的地毯覆盖,完全看不到类似血渍的痕迹。阳台地面铺设了白色花纹的瓷砖,透过金属栏杆可以见到酷似镰仓海的印尼海景。这房子给人非常舒适的感觉,我心荡神驰地在阳台站了片刻。
我当然不想把过去在这里发生的事告诉大村。一是说来话长,再者就算和大村讲了,他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以为我在说梦话。而且如果我说出这间房子曾经发生过命案和分尸事件,对方听了会高兴吗?所以我只向大村询问了关于日全食的事,大村对此知之甚详,做了生动的介绍。御手洗不久就跑到室外去了。只留下我继续与大村攀谈。我们谈了这里的居住条件,以及对印尼的印象等话题。约莫二十分钟后。我向大村告别,然后到外面寻找御手洗去了。
就算做梦也很难见到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情况已逐一被现实所解释。即便如此,当我和御手洗并肩而行时,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仍困扰着我,久久不能释怀。太阳的消失是日全食的缘故。江之岛上的铁塔、江之电铁轨及稻村崎商业街的消失是因为场所转移到印尼;而被陶太认为是核战后受到辐射伤害和饥饿煎熬,而变得皮肤黝黑且骨瘦如柴的人群,原来是印尼的当地土著;至于巨大的白兔和动物,则是当地人戴上了本地特有的头套。
据大村所说,发生日全食的那一天,政府发出了绝对不能看太阳的强硬指示。这样做固然是担心无知的民众因长时间凝视太阳而伤害了视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印尼政府把民众视为孩子随便操控的统治手段。不过,民众倒是老老实实地遵守政府的法令,许多人戴上动物的头套,像欢庆节日似的跑到室外载歌载舞。大村分析,当地人这么做固然为了避免直视太阳,但也显露了对太阳消失的恐惧。他又补充,不少人还在头套的眼睛部位,贴上紫色的玻璃纸,这样就算无意中抬头望了天空也可以放心。
虽然许多诡异的现象得到了解释,但在我的心中还留下若干疑问。其中最大的疑问至少有三个:第一,在位于急救医院原址上的小屋里,老人对陶太视而不见,我仍然认为这是虚构的情节。第
二。咬噬陶太假肢的恐龙究竟是怎么回事。第三,将香织的上半身
和加鸟的下半身拼接后,双性人便复活且起立行走,这又意味着什么呢?站在御手洗的立场,他一定会说这些也是现实,但我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
御手洗走到木板房商业街的一间店铺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示意我止步,叫我看他食指指向的地方。原来,在大门旁边的板壁上。
用白色线条画出了蜥蝎的图画。入口的柱子旁,倚着一名穿白罩衫的老人,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圆筒型帽子。御手洗牵着我的手,走到老人面前,然后不客气地将我进一步推到离老人只有三十公分的地方。可是老人对我们的接近毫无反应,他好像能透视我身体似的继续观看我身后的风景。御手洗又将我从老人身边拉走,然后带我往安佐尔公园方向走去。
“哈哈,你成了透明人啦,有何感想?刚才我向那家的孩子打听过了,那位老人是全盲再加上耳聋,不过在家里却能自由行走,因为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几十年,对一切都很熟悉。”
我茫然地接受御手洗的解释。这样的解答。也不能说不对呀。
御手洗拉着我继续往安佐尔公园走去,从N电机公司印尼宿舍到安佐尔公园,不过十几分钟步程。
进入公园后,御手洗并没有减缓脚步,他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不久,我们眼前出现了木质的长方形房屋,那是平房,看起来像工厂,一群印尼青年正在里头劳作:有些人削木头、挥凿子,正在制作面具,有些人切割和鞣皮,正在制造皮包;此外还有人在做蜡染布,也有人正在弯曲铁丝制作胸针。
“公园这一带是所谓的青年艺术家村,不同的创作者制造他们拿手的工艺品,有平价礼品,也有高级美术品,甚至还有很前卫的作品。”御手洗看着悬挂于工厂高处的荷兰文牌子,向我说明。
接着,御手洗向左转,把我带入长屋之间的小巷。我们踏着厚厚的木屑,穿过狭窄的小巷。没多久,前面豁然开朗,是一块类似院落的广场,中央长着一棵大树,整个广场杂草丛生。仔细一看,树干上绑着细绳,另一端绑着在草丛中蠕动的灰色不明物体。
分开草丛,我见到这物体不断地摇摆着。我吓了一跳,赶忙后退——原来是一只巨大的蜥蜴。它有厚而干燥的皮肤,强而有力的四足,全长近一米。从树干拉过来的细绳约两米长,绕过蜥蜴前面的双足,在它的背部打了个十字结。
“喂,石冈君,我向你介绍一下,这家伙就是恐龙了。”御手洗伸出左手,装出司仪的姿态,指指脚下的大蜥蜴。
“这就是恐龙?恐龙的体型应该要大得多吧。”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虽然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生物。以蜥蜴而言,也确实大得惊人,但在我的印象中,恐龙的体型更加庞大,简直像一座小山,轻轻一踏就可以把电车踏扁。与真正的恐龙相比,蜥蜴是小巫见大巫了。
“石冈君,你是不是怪兽电影看太多啦。在陶太的文章中,并没有描述恐龙的大小呀!你清楚知道自己身处印尼,所以看到这种生物并不会太惊讶。但陶太始终以为自己置身镰仓,在林中突然见到这家伙,难免大吃一惊,以为看到恐龙了,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家伙是杂食性动物,一旦肚子饿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吃下肚。它特别喜欢吃腐败肉类,所以嘴巴周围散发出腐臭味,是一种非常令人讨厌的动物。”
“它叫什么名字?”
“科摩多龙。艺术家村的年轻人把它当做宠物饲养,好像也把它视为创作的模特。”
“一般的印尼人也饲养这种动物吗?”
“你是说当做狗的替代品吗?不大可能吧,只有怪人才会饲养这种动物。九年前,在宿合附近大概就有这样的怪人。不明就里的陶太踏入树林,第一次遇见这种动物。关于恐龙的真相就是如此了。
只有在南国才能见到这种动物。”御手洗愉快地笑起来了。
10
“我已经到了稻村崎站,这就回来。”
平成元年六月二日,用站前的绿色公共电话通知了在家等候的妻子后。松村贤策挂回话筒。周围见不到人影,沿街的店铺也全都拉下铁门了,所以电话的声音变得格外响亮。
松村贤策结束在横滨站前某家证券公司一天的工作后,搭乘江之电的末班车到达稻村崎站,然后步行回到建在海边、没有四楼的一栋公寓大楼内的家中。松村家的大楼很奇怪,业主大概顾忌“死楼”的谐音,所以将四楼“取消”,三楼的上一层直接称为“五楼”。
松村家位于六楼。若按普通楼房的计算方法,就应该是五楼。
回家途中,松村走出了江之电换车站的镰仓站检票口,在站前的红灯笼酒吧喝了几杯,很快便喝醉了。最近一段日子,由于经常发生一些古怪的事,他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常常借酒浇愁。
究竟是哪些古怪的事呢?首先是梦,松村最近做梦的方式很古怪。
请注意,古怪的并不是梦本身,而是做梦的方式。举例来说,某一天,松村在办公室墙上挂了一幅复制画:以点描技法知名的秀拉【注】的《大贾德岛的周日午后》。松村在学生时代就十分喜爱这幅画。
【注】秀拉(1859-1891),法国新印象派创立者。
将复制画贴到办公室墙上的那一天,松村一边看画一边做事。这样一来,当晚就做梦了。
松村本人进入了这幅图画之中,躺在点描出来的绿色的草地上晒太阳。在他的旁边,穿着覆盖到脚踝的黑色长裙的贵妇人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不可思议的是,梦中的登场人物绝对不会动。登场人物好像时装模特般,摆出静止不动的姿态。但是她们并非人偶,因为点描画出的眼睛,偶尔会眨动。手持的遮阳伞也会轻微地摆动。不仅如此,梦中的视野与图画不同,具有非常逼真的立体感。在梦中,松村站起来,可以在散布于草地上休息的人之间自由地穿行。
如果整天眺望《鸟兽戏》的话,该晚的梦一定是与青蛙和兔子玩游戏,如果晚上看了一场自己喜欢的电影,那么做梦时就会进入电影画面,与影片中的登场人物对话。
这就是说,松村具有进入现实中不存在的世界,也就是二次元平面世界的能力。
如果仅仅是如此,倒不至于令松村感到烦恼,反而是一种为他带来欢乐的能力。可是,最近又多了一种令他感到不快的能力,就是“梦忆”。用“梦忆”这种说法是否恰当,松村本人也很难下结论,但因此而变得烦恼,却是事实。到银座时,松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松村贤策是在滨松长大的,又在横滨读大学,所以对东京的街道并不熟悉,只有学生时代到六本木一带玩过而已。所以他对银座的后街小巷完全不熟悉。尽管如此,最近他每次路过银座,总会因受到不可理喻的冲击而发出“啊”的惊呼声,然后怔立在路上。
昨晚八点左右,他在银座的后街步行时,突然又出现了这种情况。他的面前有一栋破旧的黑石砌成的建筑物,建筑物的上空挂着皎洁的满月,门前有三级磨蚀严重的石阶。一个擦皮鞋的老婆婆呆呆地坐在石阶上等待客人,在她前面摆着现在难得一见的鞋摊。
啊!这风景是怎么回事?松村在心中惊呼,怔怔地在建筑物前站住。自己在童年时代或是十年前亲身经历过与此完全相同的景观呀!古老的石砌建筑物,擦鞋的地摊,白色帆布质地的屋顶下垂挂着灯泡,夜空中的皎洁满月——完全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坐在石阶上,略显肮脏的擦皮鞋老婆婆的面容,他也清楚记得。究竟是何时何地见过相同的风景。松村完全记不起来了。他以前从未来过银座,但记忆却又是那般鲜明。蓦然间,恐怖感袭上松村的心头,他环顾四周,全身发毛。不久,一群看似蓝领阶层的人,似乎列队前进似的向他走来。脸、脸、脸,每一张脸,乃至于表情,松村都能鲜明地记起。
此时,怔然而立的松村。脑际开始轻轻响起科尔·波特的轻快乐声。恐惧感夹杂着些许怀念的情绪在松村胸中形成强烈的悸动,使他动弹不得。一张又一张清楚记得的脸从松村眼前掠过。松村难受得想哭出来,但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又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不吉利的数字“4”。而每次只有当这个数字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他的身体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回。当然不只是在银座这个地方,就连大白天,当松村一个人站在横滨自己公司所在的大厦天台上,也会出现“梦忆”现象。他从天台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商店招牌,发现眼皮底下的商店招牌都是童年时代看惯的招牌,怎么自己先前都没注意到?而与此同时,科尔·波特的音乐又在脑际响起,然后在这些招牌的海洋中,又浮现了不吉利的数字“4”。松村无法动弹,直至这数字消失为止。
刚才在红灯笼酒吧喝酒时也发生了这种情况,松村坐在椅子上,却有种全身被缚的感觉。啊,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又来了!松村的手开始发抖,他拼命控制,以免杯中的酒泼到桌上。坐在左右两边的男人应该是素不相识,但看起来又不像第一次见面。啊!
“梦忆”又来了。
松村预感到接下来的发展,店老板一定会担心地跑过来,问自己是不是不舒服。果然,店老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的上身伸到煮着杂烩的铜锅上面,盯着松村的脸,问松村是否觉得不舒眼。
“哇!”松村突然惊叫起来,他看到店老板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贴着红色的数字“4”。再来的事就记不清楚了。清醒过来时,松村已从稻村崎站的月台跨下阶梯来到柏油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向家中。这说明他一定在红灯笼酒吧付了酒钱。然后走进镰仓站搭上了江之电的末班车。
这是一条下坡路,路上没有一个人。松村蹒跚地往下走了段路后,广阔的大海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夜色昏暗,很难看清海平面。
路的左方依稀可以见到叶山市的灯光。那是建在叶山海滨的度假屋露出的光线,右方则可朦胧地看到江之岛和岛上铁塔的影子。坡路的尽头耸立着一栋黑黝黝,类似正方形屏风般的物体,那就是松村所住的公寓大楼。此刻,在这栋大楼的六〇二室,妻子正等着他回家。
这里的居住条件倒是相当不错,电车站就在附近。大海更是在眼皮底下。一到夏天,穿着泳装就可以去海边游泳,也可以坐在阳台上欣赏一望无际的太平洋。阳台上装着新艺术情调的金属栏杆,地面铺上白色彩绘瓷砖。当天气暖和时,松村就把桌子摆到阳台上。
和妻子在阳台上烤肉。海风吹来,烤肉香味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最初搬来此地时,夫妻两人觉得真是选对地方了。
可是住了一年以后,松村渐渐觉得身体,不,应该说是脑子的思维变得有些古怪了,前面所述的情况频频发生,而自己一个人在横滨住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种事情。
啊!松村在心里惊呼一声,驻足不前。那种感觉又开始出现了,松村看到黑黝黝的大楼上,贴着白色的数字“4”。“梦忆”又发生了。
这感觉!这感觉我记得!我像这样停在坡道中途,然后呢?然后是……我可以想起来的,然后是……过了一会儿,松村觉得老是原地站着也不是办法,他咬紧牙根迈开步子继续前进,但不祥的预感始终盘旋在他心头。
“啊!”松村在杳无人影的夜路上突然叫喊起来。此刻他明白了一件事,这是与“梦忆”迥然不同的一件事。他明白了“4”这个数字是怎么回事了。在自己的视野中为什么频频出现“4”字呢?他终于恍然大悟了。公寓大楼!我居住的公寓大楼!松村心中反复念叨着。
松村是五年前借着结婚的机会,从横滨搬到这栋叫稻村崎公寓的大楼里来的。如前所述,这栋大楼奇怪的地方,就是它没有四楼。
“四”与“死”谐音,因为不吉利的关系吧,大楼业主就把四楼“取消”了,这是松村的妻子事后从管理员那里听来的。所以。说起来
是九层楼的建筑物。实际上只有八层楼。
由于大楼走廊的墙壁上没有特别写明楼层,而是以如“701”
或“602”这样的房号来表示楼层,所以松村搬入大楼的一年多里,竟然不知道这栋大楼没有四楼。直至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电梯里的楼层按钮漏了“4”,直接从“3”跳到“5”,才恍然大悟。回到屋里,他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妻子,妻子却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看来她早就知道这个情况了。
曾经听人说过,医院里为了避讳,不用“4”和“9”作为病房号码,但公寓大楼的楼层取消“4”,倒是第一次遇到。当然,这是松村少见多怪的缘故,别的大楼也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只要业主认为不吉利,就会这么做。松村此时终于明白,在发生“梦忆”现象时,自己的视野中之所以出现“4”,是这样的认知侵入精神领域了。
松村蹒跚地走到大厦侧面,然后又跌跌撞撞绕到大厦玄关前。
他试图推开玻璃门,但玻璃门上了锁。透过玻璃望向接待处的小窗,里面黑漆漆的,看来管理员已经睡着了。松村住的公寓大楼,就是这一点比较麻烦,一过晚上十二点。管理员就把玄关玻璃门锁起来。
自己呼呼入睡。
当然,这么做也不见得特别不方便,因为大楼的每名住户都有大门钥匙,用钥匙打开上下两道锁就能推门进入大厅,所以住户们也没有太大意见。不过,松村今晚的情况不同,因为喝醉了酒,手的动作不稳,因此很难将钥匙插入孔中。松村蹲下身子摸索锁孔,心想自己现在一定是浑身酒臭。
好不容易打开锁,推门进人寂静的大厅,一直引起松村注意的那具不可思议的石雕像似乎在迎接松村回家。这具石雕像胸部有着隆起的乳房,但下腹部又有男性器官,这样奇怪的石雕像在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松村在雕像前稍事停留之后,便跌跌撞撞地走入已经没有灯光的走廊,来到电梯前。由于脚步蹒珊,电梯门旁的盆栽被他撞倒了。松村按下往上的按钮。在等待电梯下来时,他蹲下身子,辛苦地扶起盆栽。由于有少量泥土溢出地板,他再次蹲下,摸索着收集泥土放回盆中。
正当松村挥了挥手上的泥土时,电梯门吱吱嘎嘎地在眼前打开了,里面的光线射向昏暗的走廊,松村赶紧踏人电梯内。此时,松村觉得天旋地转,很想把手撑在地上。他对此深感惊讶;从江之电电车下来时并不会这样呀,回到这里反而醉得更厉害了。或许是回到家产生了安全感的关系吧。
松村按下写着“关”的按钮,很快地,电梯门砰地合上了。可是,接下来要按下目的楼层的按钮时却不大顺利。首先按下的是“1”的按钮,松村马上意识到自己搞错了。这是因为自己陷入了早上要去公司上班的错觉。家在六楼嘛,松村脑中想着要按“6”的按钮。但由于喝醉酒,两眼昏花,再加上脚步不稳,好像置身船上,视野左右摇摆着,所以按不太准。
对啦,这次他满怀信心地按下按钮。可是很不幸地,他按下的是“7”的按钮。又按错啦,他心里想。于是慌慌张张地再按“6”
的按钮。电梯开始上升,他急忙用右手食指按下自以为是“6”的按钮,但仔细一看,却是“5”的按钮。松村更着急了。他再用中指,终于正确按下“6”的按钮。
按下后,松村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他不得不蹲到电梯的地板上。
朦胧中,松村抬起头,鼻尖正好与按钮持平。
“什么?”在无人的电梯中,松村一个人大声喊叫起来。
这是眼睛的错觉,还是酒醉后的幻觉?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喝醉酒而误入其他大楼了。此刻,他看到了“4”的按钮!
或许“4”的按钮只有在今晚才存在吧。注意到这点后,松村迅速按下“4”的按钮。其实对他来说,这纯属一种突发性的无意识行为。
咔嗒!电梯马上停止了,电梯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不知怎么回事,正面昏暗的墙壁上写着“4F”。或许是受到“4”字的吸引,松村摇摇晃晃地走出电梯。
这里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个世界。松村暗自吃惊。在微暗中,可以见到墙壁和地板上到处都是发黑的污迹,冰凉发霉的空气碰触他的双颊,从某处传来科尔·波特的乐曲。啊!就是这里了,松村心里想着。以前自己曾多次听到过这种音乐,原来音源就在这里。
地板上积着厚厚的尘埃,一迈步,无数的尘埃在脚边飞舞;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异味,好像工地现场一般。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这里不是我居住的大楼,一定是我搞错了,但错在哪里呢?在这一带,除了我住的这一栋公寓大楼,附近就只有餐厅了。
“吱嘎吱嘎”,背后的电梯门就要关闭了,松村突然感到极端的恐怖,反射性地向后转身,试图阻止电梯门的关闭。但他迟了一步,电梯门已经紧闭,他的手只能贴在门上。啊!松村目瞪口呆,怔立不动。这不仅是因为电梯门关闭的缘故。而且此刻他用手接触的电梯门竟然变成了玻璃门!松村住的公寓大楼的电梯门显然不是玻璃门!透过玻璃门他可以清楚地见到电梯门也正在合拢,然后电梯开始缓缓下降,把自己抛弃在未知的世界里了。很快地,松村见到巨大而肮脏的正方形电梯顶,电梯轰隆隆地加速下降,不久,就只能见到昏暗而深邃的纵向坑洞了。
喂!别开玩笑啦,快让我离开这儿!松村在心里无言地喊着。
他想,不如马上按下电梯按钮吧。啊!他又大吃一惊。他找不到电梯按钮,电梯左右的墙壁都是平整光滑的,看不到任何按钮。
松村全身的血气迅速冲上脑子,连酒也醒了。他的双掌仍贴着电梯的透明门,他怯怯地转过头,观察楼层内的情况。这里的确是从未见过的异次元昏暗世界。右侧墙壁没有门——左侧墙壁没有门是原来就知道的,可是右侧的墙壁应该并列着五扇门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讨厌的气味扑鼻而来,难以忍受的神秘气氛充斥在这空间里。
楼梯呢?总可以沿楼梯走下去吧。松村离开电梯门,在走廊里小跑,奔向应该是楼梯的地方。没有!松村再度瞠目结舌,楼梯不见了!这大楼的任何一层都设有楼梯呀,除了电梯。使用楼梯一样可以上下楼。可是,应该有楼梯的地方只能见到平滑而肮脏的墙壁。
松村往走廊尽头走去,那里应该有个小窗,起码可以从小窗向外呼救吧。可是,走廊尽头也是一面平滑而肮脏的墙壁,见不到小窗。那么,小窗是否开在另一侧的墙上?松村急忙往回走。但是电梯旁边的墙壁上也没有窗户。本来任何一层楼的走廊都有小窗的,现在则四面都被屏风般的水泥墙壁堵塞住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我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轰隆隆”,马达的声音又传进耳朵里,这表示电梯再度升上来了。松村把整个身子贴在透明的电梯门上。黑黝黝的箱子缓慢地升上来,起初只见到小小的箱顶,然后渐渐变大,最后,关着门的电梯从松村眼前慢慢通过。
“喂!喂!我在这里,快让我离开这里。”松村叫喊着。
但是,无人理会他声嘶力竭的叫喊,电梯继续上升。这一回可以清楚地见到被油渍污染得脏兮兮的底部了。不久,电梯就消失在上方。恐惧感油然而生,松村全身发毛,冷汗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双膝也开始发抖。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松村茫然无知。
再次听到马达的轰鸣声,电梯又下降了。这一次非要让电梯停下来不可!当黑黝黝的底部降下来时,松村双手猛敲电梯门,并大声狂呼:“让我离开这儿!不要把我丢在这个鬼地方!”
但是敲门和狂呼都徒劳无功,紧闭着门的电梯从松村眼前通过,往下而去。吱吱吱,电梯某处的齿轮摩擦声渐渐远去,松村终于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我一定是迷失在异次元的缝隙里了,所以才能置身于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楼层里。所以,电梯不可能停在这层楼,因为它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么说来,我没有出去的办法了,我已经到了别的世界。妻子此刻一定还在家里焦急地等着我,但我却无法回到妻子身边了。当松村明白这样的处境时,全身虚脱,蹲倒在地板上。
“叽里叽里,叽里叽里”,某处轻轻传来异样的声音。松村蹲在地板上,全身冻得发抖。“叽里叽里,叽里叽里”,松村继续听到这种声音。他慢慢地把身子转往发声的方向。有一个像玻璃般透明的圆筒形物体竖立在走廊中央。松村睁大眼睛观看,啊!他确信这又是一个噩梦。在圆筒的上方,承载着一颗满是皱纹的小头颅。只是头颅而已,没有双臂,当然也没有躯体,银色火焰般的白发杂乱地散在小头颅上。
“叽里叽里”,这奇怪的物体一边发出声音,一边往松村的方向移动。怎么它还会走路?松村正感到惊诧之际,这东西竟唐突地开口说道:“一八六七五。”
松村确实听到它是这么说的。不过这不是人声,而是像通过电话听到的尖锐电子信号声。
“一八六七五。”
松村继续听到这些数字。这是只有在地狱里才能听到,像恶魔婴儿般既天真单纯又充满恶意的声音。松村终于忍耐不住了,发出嗷嗷的悲鸣。
11
回到横滨,我和御手洗在马车道的家里与藤谷见面。藤谷一踏进屋里就盯着御手洗看。又说自己在讲谈社和写真周刊等出版机构做事,虽然经历过无数大场面,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能见到御手洗是莫大的光荣,倘若还能握手,必定是终生难忘。说完,他向御手洗伸出右手。最近,御手洗多次遇到这类接待工作。他看起来心情相当愉快,于是和藤谷热烈握手,然后请他在沙发上就座。
“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哦。”藤谷边坐到沙发上边说道。
“只要对逞威风、耍权术不感兴趣,人就不容易老。”御手洗坐到椅子上回应道,“噢,拜托你调查旭屋之事,有什么进展没有?”
“是的,我已经做了一些调查。”藤谷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型笔记本。
“小弟做事的杂志社有不少资深特约记者,其中也不乏御手洗先生的崇拜者。如果我把今天与御手洗先生见面的事告诉他们,他们也会乐于出力的。”
“啊,这真是我的荣兴。那么,有哪些事情已经弄清楚了?”
御手洗迫不及待地问道。
“首先说你们委托我调查的事吧。关于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旭屋架十郎是不是在北海道外景拍摄场地的事,那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当时,他正在拍摄由坂田大辅和小鹿绫主演的一部叫《北阳》的电影,自己在片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所以他一直留在富良野的拍摄现场,可以说片刻也没有离开随行人员的视野。只有晚上几个小时,他会回到酒店里自己的房间休息。大约从四月十八日至五月三十日,他一直留在拍摄现场。拍摄现场和酒店到飞机场的路途颇远,所以可以确定在四月十八日至五月三十日这段期间里,旭屋架十郎绝对不可能离开北海道去犯罪。”藤谷看着笔记本说道。
御手洗脸上漾开笑容,使劲儿点头,下结论道:“关于这一点,可以说基本上已经搞清楚了。”
藤谷盯着御手洗的脸,认真地聆听他的分析。
“所以,显然是旭屋耍了花招,把六月初在印尼的生活让儿子误以为是五月置身镰仓的日子。如果儿子作证说,五月二十六日强盗在镰仓他的公寓里杀了加鸟,而此时旭屋正在北海道拍电影,那么他就有了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了。”
藤谷听了点点头。
“为此,旭屋和香织利用迟到半个月的报纸和录影带。给陶太制造了虚假的时间。旭屋在杀害加鸟的五月二十六日(实际上是六月十一日)早上,谎称自己在北海道外景拍摄现场与儿子通电话,其实他是在安佐尔公园一带打电话给儿子的。”
“嗯,关于这个诡计,我已从石冈先生那边听过了,这确实是个场面宏大的跨国诡计。正如你所说,旭屋拥有私人喷气式飞机,他本人很早就在美国取得了喷气式飞机的驾驶执照。如果沿着这条线查下去,或许在印尼的飞机场会留下旭屋填写的飞机着陆申请记录和入境记录,这两样东西都能成为旭屋的犯罪证据,这方面最好请警方协助调查。接下来,我又查了香织和加鸟两个人以前的经历。”
“哦,查出了什么事吗?”
“香织和加鸟之间有许多共通点。首先,两人都是旭屋演员训练学校出身。我们杂志社的记者找到了旭屋演员训练学校某一期的一个学员,从他手上的学生名册中得到了不少情报。”
“旭屋演员训练学校在哪里?”御手洗问道。
“它设于成城学园。直到一九八二年才停止招生。由于公司经营不善,尤其是一九七九年,发生了公司演艺部门的王牌导演、主要女演员和管理人员跳槽到对手T制作公司的大事,此后旭屋制作公司就一蹶不振了。按照处理顺序,旭屋首先于一九八二年将收入少的培训演员的学校解散,接下来于一九八四年把艺能部门也关了,公司慢慢变成与旭屋个人和演艺界没有关系的不动产公司。目前的旭屋兴产株式会社内部,除了社长和专务董事等领导人物,在旭屋架十郎任社长时代的公司人员一个都不剩了。”
“哦哦。原来如此。”御手洗听完,挺胸凸肚地靠在椅背上,高兴地搓着手,“稻村崎公寓的情况也一样,那边的住户也被全部更换了。”
“是吗?更换公司人员的总策划和总指挥,听说就是香织”_
“香织?哦,与稻村崎公寓的情况越来越像了。”
“是呀。这个女人戴着太阳眼镜坐镇公司办公室,除了公司最高层,她指名道姓地把公司主要干部都炒了鱿鱼。本来,这个叫香织的女人的目标不过是当个演员而已,但仗着旭屋的权势,竟在公司里作威作福,使公司内部陷入一片恐慌。由于公司经营不善,大多数员工对于待遇越来越差的公司已经心怀不满。这女人一来,大开杀戒,无缘无故大批裁员,使公司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说起来,旭屋架十郎身为经营者,既无经验,又无能力——即使作为演员,他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才能。只是以前的演艺界没有太多竞争对手,再加上运气好,使他幸运地成了天王巨星。”
“但是被裁的职员似乎没有强烈的抗议,是不是公司给他们发放了遣散费?”
“是的,而且破例发放了高额的遭散费。”
“公司连营运资金都没有了,却发放高额遣散费?”
“是的。当时旭屋把公寓大楼之类的海外产业陆续处理掉,又将成城的演员训练学校地皮卖了出去,大概是用得到的钱来支付遣散费吧。”
“嗯,在时间上倒是吻合的。在这之后,旭屋就突然从公开场合中消失了。”
“对,正如你所说的。”
“海外产业的出售,也是由香织一个人处理的吗?”
“这方面倒还没有调查过,但可能性很大。据说她和旭屋制作公司的现任社长以及常务董事等人的关系也非常密切。”
“关于这一点,不是直接可以向他们打听吗?”
“已经多次提出采访申请,但最近两三年旭屋制作公司高层一律拒绝外界采访。”
“确实有点奇怪,听起来完全不合情理。”御手洗似乎言不由衷地用兴高采烈的语调说道,“有什么理由要花这么多钱来更换公司人员呢?并且还把影视制作公司变身成不动产公司,换掉优秀的演员和有知识、高素质的职员?”
“是呀,真是莫名其妙。”
“而且从经济效益来看,似乎很不划算哦。”
“是吗?”
“作为刚刚进入不动产业界的新秀,恐怕要先辛苦地经营许多年,收益才能弥补调整人员所花费的支出吧。”
“说得倒是。”
“其实老职员大可以先不裁减,通过慢慢吸纳新职员,以温和的换血方式达到成员更新的目标,这样做就可以大大节省开支。但旭屋不这么想,显然他不在乎花钱,而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公司的旧人立即撵出去。”
“没错。有趣的是,之后的征聘似乎不在募集优秀人才,只是随便找些人而已……”
“哦。是吗?”
“此后,旭屋制作公司虽然在业绩上有所发展,但却没有实现真正的赢利。如今,据说业务一落千丈,公司正濒临倒闭危机。”
“看来,旭屋毫无道理地更换公司人员之后,就准备放弃这家公司了。”
“确实如此。”
“即使是最无能的经营者也不会做这种孩子气的事情吧。从经营的角度来考虑,更换公司人员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情况和稻村崎公寓的情况完全相同。只能认为这样做是为了杜绝有关旭屋独子三崎陶太的话题在旭屋制作公司内部和演员训练学校里流传吧。”
“你的推测不无道理。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话题在学校内部的学生中间并无流传,三崎陶太这个独生子就像不存在似的。”
“嗯,他成了幻影。”
“是的,可以说是幻影吧。我本人也是第一次听到旭屋有个独生子,跑娱乐圈的记者也都是第一次听到。”
听藤谷这么说,御手洗用食指按住额头,陷入沉思。那么,那篇文章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也是幻影吗?
“关于香织和加鸟,还知道些什么吗?”
“噢,香织是旭屋演员训练学校一九八〇一届的毕业生,她才华横溢,是班里的优等生。毕业后,曾参与演出由旭屋制作公司制作的几部电视剧,但她最后并未走上明星之路,而是放弃演员的生活做了旭屋的妻子。不过听说她并没有入籍。昭和三十二年三月三十日,香织出生于兵库县男鹿岛,姓河内。男鹿岛是濑户内海的一个岛屿,从姬路每天有几班船开往这个岛,这是个孤岛。前些日子我有采访任务去神户,就顺便到她老家跑了一趟。”
“啊,那太让我过意不去了。”
“不不,不过顺路而已。”
“那么,她的双亲现在还健在吗?”
“岛上有她的家,但已成了废墟。母亲河内和子在昭和四十九到五十年间因病身亡。父亲很早就离家不知所踪。所以男鹿岛的河内家可以说已经不存在了。”
“她有兄弟姐妹或亲戚吗?”
“她没有兄弟姐妹,好像也没有亲戚,就算有,恐怕也很疏远吧。向岛上的人打听,都说不知道她家有什么亲戚。母亲和子的葬礼也不见有什么亲戚来参加,或许亲戚都在很远的地方吧。”
“嗯。”
“所以,她孑然一身来到东京,一边在娱乐场所兼职,一边在演员训练学校读书。非常有趣的是,加鸟的境遇与河内香织惊人的相似。这是否显示旭屋喜欢把没有亲人、人际关系极为简单的人放在自己身边?虽然这是我的想象,但旭屋曾置身于战争刚结束后的歌舞伎世界,那个圈子里人际关系复杂,处理事情非常麻烦,或许给他留下过不愉快的回忆吧。”
我觉得藤谷的分析很有道理。
“加鸟的全名叫加鸟猛,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三日出生。他是旭屋演员训练学校一九七一届的毕业生,比香织大十四岁。他在戏剧学校毕业时,正值旭屋在影坛大红大紫之际,旭屋制作公司也处于巅峰期。所以他在电影、电视和舞台上频频亮相。甚至还出了唱片。从照片上来看,他模样长得挺帅,但不知是何原因,唱片最后没有发行。后来应旭屋的要求,加鸟做了他的私人秘书。加鸟出身于岛根县美浓郡芋原村字川本的荒废村子里,我也去采访了一下,他的双亲早已亡故,没有兄弟姐妹,亲戚不知行踪。
“我租了一辆车,开了好几小时才到达大山深处一座荒凉的村庄里——这是就加鸟的家。听村里人说,他在村里生活到高中时代,这一点也与香织相同。后来由于双亲亡故,他便离开村子,跑去东京打天下。为了当一名演员,他吃足苦头,但最后却成了旭屋的得力助手,据说也存了一点钱。”
“他是单身吗?”御手洗问道。
“是单身。不过,他在镰仓的极乐寺建了一栋拥有土地权的房子。因为他没有亲戚,这栋房子后来被国库局拍卖,据说现在住着外国人。”
“也就是说,从一九八三开始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是吗?”
“嗯,由于那时候他已从影视界的第一线淡出,所以他的消失并未引起很大的轰动。但他不见踪迹,当然也算是件严重的事,警方为此花了很大力气进行搜索,却无果而终。考虑到加鸟是浪迹天涯、到处为家的人,又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并且由于没有亲戚,也无人向警方提出寻人申请,所以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单身也是失去踪影后不引人注意的理由之一吧?”
“对。”
“受害者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戚,孑然一身的身世,对罪犯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是呀,如果从旭屋的立场来看,确实是很好的一点。啊,御手洗先生,加鸟真的死了吗?”
“没错,加鸟早就死了。他的尸体或许埋在印尼的那栋日本员工宿舍屋后的地下,或许早就沉尸海底了吧。作为战中派【注】的旭屋,他经历丰富,心思缜密,为了以防万一,不留下后患,便有意识地选择无亲无故的人作为助手。这一招果然有效,令他至今逍遥法外。”
【注】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度过青年时代的人。
“不过上天已经对旭屋做了惩罚,你看他衰老得多厉害,好像一名重病患者似的。”
“正如你所说,加鸟与香织的情况确实很相似,两人的经历十分接近。一九八三年时两人仍保持单身,不知是什么原因。是因为没有对象或没有孩子吗?为什么没有?石冈君,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
“哦?”
“这是因为,两人要在旭屋面前争宠呀。”
“啊,是吗?”藤谷感到不解。
“藤谷先生,旭屋一定有杀死加鸟的理由,你知道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吗?”
“嗯,这个我可不大清楚。”
“在这方面没有什么传闻吗?”
“什么方面?”
“当然是指旭屋架十郎与他的秘书加鸟猛之间的关系啰。”
“哦、哦……我可没有听到这方面的传闻……”
“这两人很可能有不寻常的关系。有没有听到加鸟当时在经济上发生困难的传闻?”
“这样的传闻倒没有听过,不过我记得从跑旭屋新闻的记者那儿听过加鸟喜欢赌博的说法。”
“当时他寄了一封奇怪的信件给媒体,是因为发生什么事情吗?”
“奇怪的信件……”藤谷仰头看天花板,稍作思考后说道,“不,不是那么回事……只是……”
“只是……”
“现在想起来,在那时候,应该是在一九八三年吧,确实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什么事情?”
“秘书加鸟通知媒体,说旭屋制作公司有重要消息发表。当时作为记者的我第一时间赶往镣仓的旭屋制作公司。回想起来,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加鸟。”
“哦。那么发表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了吗?”
“加鸟不过做了一大套毫无实质内容的冗长说明。大家颇为意外,难道就是为了讲这些废话而特地把我们叫到镰仓?这不是在糊弄记者吗?”
“正是如此。”御手洗笑嘻嘻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举行这个记者会?”
“不知道。同行们也议论纷纷,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御手洗先生知道个中原因吗?”
“我当然明白啦。这是一种牵制策略,是加鸟对旭屋的威胁手段。如果旭屋不答应加鸟的要求,加鸟就可以召来记者把自己和旭屋的秘密全盘托出。”
“啊!原来如此。是不是加鸟背地里向旭屋提出了金钱上的要求?”
“你刚才提到加鸟在极乐寺盖了房子,那是一栋豪宅吧?”
“对,可以说是极尽豪华奢侈之能事。有铺着大理石的上下车专用的台阶,有游泳池和网球场,房子虽然面积小了点,但论豪华程度,绝不逊于旭屋御殿。”
“什么时候盖的?”
“也是一九八三年吧。因为报纸和杂志做过大肆报道,所以记忆犹新。”
“没错,就是那一年。加鸟向旭屋索取的,就是盖这栋房子的资金。”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当时大家确有议论,说加鸟建造与自己收入不相称的豪宅,一定是向旭屋要钱了。”
“对加鸟来说,最初可能只是开玩笑地向旭屋要钱。而旭屋也有意给予援手,但坚决不同意这样做的人当时却在旭屋身边。”
“是谁?”
“当然是香织了。由于香织想独占旭屋的全部财产,不但要旭屋严拒加鸟的要求,而且还唆使旭屋断绝与加鸟的关系。女人的欲望真是深不可测呀。”
“听你这么一说,加鸟与旭屋……”
“对,两人的关系形同夫妻。”
“哈哈,旭屋是歌舞伎出身呀……那么,加鸟准备向媒体透露一切吗?”
“这是一桩丑闻,媒体对旭屋是同性恋的丑闻当然备感兴趣。
加鸟是穷苦人家出身,只要媒体略施压力,他就会透露消息。”
“原来是这样……”
“可是旭屋并未同意加鸟的要求,而是听从了香织的说法。香织认为若给了加鸟一次钱,就会给他一辈子的钱,所以必须拒绝。
为此,旭屋决定杀死加鸟。我们也不妨把这个事件视为新宠香织从加鸟猛手上把旭屋夺走的事件,亲信之间的斗争往往是非常激烈的。
要知道香织和加鸟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过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旭屋也是一样,所以他与香织精心制订了谋杀加鸟的计划,并利用残障儿子设计了巧妙的不在场证明。”
“啊……”藤谷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声。
我对于御手洗的推理同样深感佩服。乍读之下以为是精神异常者所写的文章,原来包含这么恐怖的内容!御手洗的话开拓了我们想象不到的世界,就好像从魔术师捏紧的手中拉出许多丝带来。
“石冈君,如果以上看法成立的话,以前我提出的一个用来解谜的钥匙也就可以说得通了。”
“什么钥匙?”
“就是香织对准备扶她起身的加鸟呼喝道:‘真讨厌!’考虑到加鸟是同性恋者,香织说这样的话就有道理了。”
“啊,原来如此。”
“这两人是一对情敌呀。”
“您的话真是令我受益匪浅。长久以来关于旭屋架十郎的谜题,终于被解开了。”旁边的藤谷插嘴道,“不过,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假定旭屋与香织合谋,按计划杀死了秘书加鸟,并将尸体埋葬。
那么香织又如何呢?在这桩谋杀案中,香织不是也死在印尼了吗?
但如今这女人还在世,还在镰仓的旭屋御殿与旭屋一起生活。对此,你作何解释?”
藤谷说完,御手洗点头。
“你说得不错。不仅如此,这个女人还痛下重手,做出更新旭屋制作公司的人事,更换全部稻村崎公寓的住户,处理旭屋拥有的海外资产,用得来的钱遣散公司旧人等动作。她究竟是谁?或者说这个香织的亡灵究竟是谁?显然,这是一个大难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谈。要解决这个难题,最佳方法是直接找她询问:‘喂,你是谁呀?’或许她愿意回答吧。在我看来,她是由三崎陶太创造出来的双性人。”
御手洗说完,用右手食指压压额头中央。我听了毛骨悚然,脖子后面起了鸡皮疙瘩。旁边的藤谷也受到巨大冲击,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御手洗暂时陷入沉思。他慢慢起身,一如往常地低着头在起居室来回踱步。
“我在您的文章中经常读到这种场面,看来所言不假。”藤谷一边盯着御手洗,一边靠近我低声说道。我情不自禁地使劲儿点头。
关于御手洗的言行,我岂敢乱写。
“藤谷君,关于旭屋演员训练学校历届毕业生名册的影本,你带来了没有?”
“是、是的,我带来了……”藤谷一边把放在地板上的皮包拉到身旁,一边说道。
“请你查查,昭和二十年或三十年代以后的女生中。有没有姓野边的。请马上查阅。”
“马上查阅?好,我明白了。”
“石冈君。”
“哦?”
“稻村崎公寓的住户姓氏,你做了记录吗?”
“嗯,基本上都做了。不过不是全部,有若干遗漏。”
“那么也请你查一查,住户中有没有姓野边的。请马上查。”
“马上查?好的好的。”
我取出笔记簿,一边用手指压住,一边进行搜索。在这期间,御手洗背着手。照例在屋里无言地来回踱步,拖鞋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我这边很快就找出结果。因为住户并不多,很快就查明没有这个姓氏。
“没有。”我说道。御手洗好像没有听到,全然没有反应。
“没有这个姓呀,野边是谁?”
从御手洗口中突然听到这个姓氏,我感觉很突兀,这个姓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御手洗对我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摇摇右手,继续来回踱步。
藤谷那边还在紧张地查阅中。由于毕业名册上人数众多,藤谷集中注意力,一页又一页地翻查着。我只好在一旁静静等待。
“没有。”不一会儿,藤谷抬起头说道。
听藤谷这么说,御手洗突然停下,面露几分失望的神色。看来他对这一点有着很大的期待。
“没有吗?嗯,做这个调查确实不大容易,毕竟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他嘟嚷了几句。又开始踱起步来,暂时不再说话。看来,御手洗正在思考棘手的难题。
“只有以旭屋制作公司为目标了……可是他们一贯采取拒绝外界采访的方针,加上九年前的职员几乎都被遣散——香织的布局现在发生效用了——我们无法进行调查。”御手洗又喃喃自语起来,然后继续踱步。
“石冈君,你想不想再当一次小偷?”
“哦?”我吃了—惊。
“你带一把割玻璃的刀子,再度潜入稻村崎公寓。然后用手巾包住头和脸,爬入旭屋御殿的围墙。你看怎么样?”
“我讨厌做那种事。”我断然拒绝。
“藤谷君。你怎么样?”
“以我个人来说,我很愿意。但因为我是上班族,万一被警方知道,可能会被公司解雇吧。”藤谷以认真的口气说道。
“那么,只有在全日本查一查带有野边这个名字的医院了……
也有可能他只是在医院工作而已。噢,古井先生目前正在欧洲开学术会议,一个月后才回国,他输定了。但我们现在难以取得搜查令,因为我们拥有的只是妄想或空想之类的东西。如果有刑警部长听了这种说明后能马上签署搜查令,那他明天就应该要去见精神鉴定医生了。”
我们默默地听着。
“不好办哪!此案已经发生九年了,竟然没有被人揭发,可见作案者的计划之缜密和周详。石冈君,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御手洗说道。
我茫然无措。自己既拿不出办法,也不明白御手洗现在在想什么和为什么而烦恼。
“啊!等一等、等一等……”御手洗停下脚步,然后说,“如果这种不合情理的推理是正确的话,旭屋一定是住院了。但是……藤谷君,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四年间,有没有因为旭屋架十郎被送入医院或住院接受治疗而引起媒体轰动的报道呢?”
“没有这种事。如果有的话,消息和情报一定会传到我们耳中,我们也一定会全力追踪的。”
“最近,你们在旭屋御殿附近的大厦天台搭起装了望远镜头的照相机,持续监视旭屋家吧?”
“是的。”
“旭屋和香织不会不知道你们的举动吧。难道旭屋还没有死……”
“御手洗,你不是看过那照片……”我刚说了个头,御手洗不耐烦地摇摇手。
“为什么他要跑到庭园里呢?躲在屋里不是更好吗?这表示或许住院的传闻对他来说也不错。不过这也不太可能……噢,明白啦、明白啦!石冈君,本乡距离镰仓是不是很远?开车需要两三个小时吧。所以旭屋不可能去医院。这么一来,只能是护校。或者是专业护士,但专业护士不能擅离工作岗位吧。总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演员训练学校找人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我问道。
“但是这种想法太过漫无边际了,石冈君。我要找的人究竟会不会落网,也只能姑且一试了。”
“啊?”藤谷也露出茫然状。
“藤谷君,神奈川县境内有好几间护士学校,你能帮我去调查一下吗?”
“护士学校?”
“对。不是医科大学,它的可能性最多只能排在第二位。”
“护士学校……”
“就是护士训练学校啊。一九八三年五月,在某护士学校内的公布栏上可能贴着这样一条聘请兼职者的广告:‘征求身高××公分、体重××公斤上下、拥有驾驶执照、容貌端正的女性。每日往返,仅仅做读书的工作,至六月十二日或十三日,薪优……’”
藤谷听得目瞪口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御手洗用巧诈的眼神盯着藤谷,语重心长地说道:“藤谷君,我们现在正站在一起重大事件真相的入口处。如能破解这个大案,你就掌握了一宗特大新闻的第一手材料,要是发表出来,一定立刻轰动全日本,我保证你数年后必定坐上总编辑的位置。”御手洗走近藤谷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接着说:“哈哈,或许你讨厌总编辑这个压力大事情多的职位吧?”
“不不。没有这回事……”
“那么你就查一查在哪间护士学校贴出了这张征人广告。我可以肯定有女学生应征了这个职位,而且这个女学生的姓氏有百分之八十可能是野边。我想请你尽快查清这件事。”
“好的,我明白啦。让我姑且一试吧……”
“但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确定这件事。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请你尽可能详细地调查这名女性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出生地、身份来历等情报。”
“是的。给我一两天时间,我会调查刚才你所说的内容,还有旭屋身边的情况。”
“我这边的话,再一两天时间就能写好论文了。后天黄昏,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在中华街吃饭?到时你把调查结果告诉我。假如我的想法正确的话,调查工作就会取得重大突破,事件的全貌将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么藤谷总编辑,我们后天见。”
御手洗像催促似的“逼迫”藤谷起身,然后与他握手告别。
12
松村贤策小心翼翼地从那个载着不断发声的头颅的玻璃圆筒旁边走过,从手边的一扇门跑到一间屋里。一进到里面,欢乐的音乐声迅速变大了,奇妙的、梦幻般的光景进一步扩展开来。
这是间宽广,具有古典风格的贵族式沙龙。右手边是暖炉,暖炉上方的墙壁挂着非常华丽的镶金边大镜,暖炉上的台灯则发出淡黄色光线,隐约照出宽敞的房间。阳台一侧有大型落地玻璃窗,外面被夜雾笼罩着,阳台下应该是绿草如茵的庭园。由于只有一盏照明灯,房间内呈现昏暗状态。
这究竟是哪里?松村心想。
如此宽敞的房间——面积相当于松村拥有的二室一厅公寓,连公司的接待室也没有这个房间大。但是与这间房间阴郁的氛围不协调的是,里头竟充盈着科尔·波特节奏欢快的音乐。
在房间一隅的暗处坐着一具令人不快的东西。是一个瘦到皮包骨的、全裸的人。他的头发后梳,肤色像死人般的苍白,双眼凹陷,眼瞳被剜去,只剩下两个洞穴,鼻子尖挺,双颊瘦削,皮肤下的头盖骨的形状清晰可见。此人好像供氧不足,气喘吁吁,嘴巴一开一闭的。他的胸部有两只干巴巴的乳房,凸出的肋骨上贴着一层皮,再下方则是塌瘪的腹部。这个皮包骨的人缓缓举起右手,好像在向松村招手似的,慢慢地站起来。松村看到此人下腹部挂着痿蔫的男性器官。
“见到了吧。”这个怪人用嘶哑的声音喃语着,好像是女性的声音。
“这个家,我的样子……你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东西!”站起来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松村蓦然想起竖立在玄关大厅里的双性人雕像,顿时醒悟,原来在这里真的存在这样的人!恐惧再次从松村的脚底直蹿脑门,他一面惊呼一面向阳台外的庭园奔去。这是某个有钱人家的客厅,阳台外面是绿草如茵的庭园。
他必须从这里逃出去!一切等逃出去再说。松村奔向阳台,不由自主地跨越栏杆,飞身而下。
13
两天后。我和御手洗在中华街中段稍往里走几步的中国餐馆“翠香苑”里与藤谷会合,御手洗很喜欢这家饭馆的招牌菜——莴苣包肉末。
在大家举起啤酒干杯后,藤谷冷不防探出身子,开门见山地说道:“说实话,敝社不仅在东京,包括在日本全国各地都有记者常驻。大阪的记者找到了熟悉旭屋架十郎和旭屋制作公司的人,目前在大阪难波经营不动产。据他透露,镰仓山的旭屋御殿已经出售,售价在二十七亿日元左右。”
“哦!已经出售了?”看样子对御手洗来说,此事也出乎他意料之外。御手洗把已经贴近唇边的啤酒杯慢慢放到桌上。一时间陷入沉思。
“嗯,虽然出乎意料,但并非不可思议。原来如此,还是从洗涤衣物……”从御手洗的嘴中,又吐出谜一般的话语。
“你说的洗涤衣物是什么意思?”藤谷问道。
“所有的事情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如果要从头说明,很浪费时间。现在我只说一点:对旭屋和香织来说。他们所拥有的财产只剩稻村崎公寓了。为了固守这份财产,他们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御手洗露出略显恐怖的脸色,这表示他的头脑正在高速运转。
“稻村崎公寓没有出售吧?”
“好像还没有被卖出去。”藤谷回应道。
“很好,这样就合理了。”御手洗用满足的语调说道。看来在他的脑中,真相正在逐步显现,推理故事的骨架已经建构起来了。藤谷从怀中取出笔记簿。盯着御手洗,随时准备记录。
“其他方面还弄清楚了什么吗?”
“有很多呀。首先,镰仓的雪下就有一间镰仓护士学院。此外,在神奈川县境内的后横滨、户塚、辻堂、厚木、秦野、藤沢、横须贺、田原等地都有护士学校。我请记者分头调查这些护士学校,看看在一九八三年五月份时有没有出现过如你所说的奇怪的聘请兼职者的广告。”
“嗯,调查结果如何?”御手洗问道。我也向前探出身子。
“果真如此,御手洗先生。最令人吃惊的是,九间学校同时贴出相同的广告。”
“哈哈!”御手洗兴高采烈,在我背上敲了一拳,然后突然举起啤酒杯“哐当”地碰到我的杯沿。
“广告的文字如下:‘征求身高一百六十八公分、体重五十公斤上下、拥有驾驶执照、容貌端正的年轻女性。工作到六月中旬,薪优。从事照顾骨折者的简单工作。’广告张贴时间约为五月三日,广告上写着联络地址和电话号码。联络人是旭屋。”
御手洗听完后雀跃不已。
“石冈君,怎么样?我已经追到凶手背后,就要进入近身搏击的阶段了。啊,藤谷先生,有没有野边这个人呢?”
“以前听人说御手洗先生有洞察一切的本事,现在我的感觉是,御手洗先生好像会变魔术。”
“过奖了。我只是绝不把任何细微的资料丢到纸篓里而己。我是个吝啬鬼,不是魔术师。”
“根据当时的记录,雪下的镰仓护士学院有一名叫野边乔子的学生应征这个兼职工作。”
这时,御手洗一如往常,十指互扣,拍着手掌。
“终于抓住狐狸尾巴了!不,正确来说是抓住女幽灵的脚了,石冈君。”
“那时候,凡是想做兼职工作的学生都必须向校务处递交申请报告,所以留下了野边乔子应聘的记录,我们实在太幸运了。”
“我有同感。我真想在校长的额头上吻一下。”
“此外,辻堂、户塚、厚木、秦野、横须贺、田原的护士学校也保存了应征学生的名册……”
“噢,那些已没有用了,藤谷君。可不可以给我一张记录用纸?不知道你有没有调查过野边乔子当时的住所,她的出生年月日、出生地等?”御手洗有点担心地问道。
“嗯,学校里有记录。野边乔子生于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住所是镰仓市小町一段×之×船入坊,出生地是北海道天盐郡幌延町幌延,最高学历为天盐高中夜间部毕业。”
“昭和三十九年出生的话,昭和五十八年应该是十九岁吧,对女性来说正是花样年华。石冈君。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藤谷先生,距离最终案件的破解已经不远了。那么,这位野边乔子有没有从护士学院毕业呢?”
“没有,中途退学了。”
“是昭和五十八年退学的吧?”
“对。应该是那一年。”
“非常好。我们可以乘风扬帆、破浪前行了,石冈君。”
“在这之后……”藤谷边翻笔记簿边说着。
“还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还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杂志社在横滨的一位记者偶然在本牧的酒吧里听到一个奇怪的传闻,说是横滨第一证券公司的一个职员在三年前离奇死亡。”
“哦!离奇死亡?”御手洗的精神来了。
“说起来,这位记者也是御手洗先生的仰慕者呢,而且这件事必定是御手洗先生感兴趣的事件。他不理解死者的太太怎么不找先生商量——实在不可思议。”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边将服务生送来的菜肴分给他们两人,一边问道。
“事件好像发生在三年前的六月二日。那个证券公司的职员名字叫松村贤策。六月二日晚上,太太在家中等他回家,但却始终不见丈夫回家。然后在凌晨一点多,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悲鸣,松村贤策从他所住的大楼某处坠落身亡。他掉到国道旁边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当场死亡。”
“嗯。”御手洗听得入神,忘了摆在眼前的佳肴。
“松村之前就患有神经衰弱症,经常为失眠和产生幻觉而烦恼,也在太太面前吐过苦水。但他太太觉得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可能是因为工作过于疲劳才产生这种症状的。所以,他的死亡被认为是突发性自杀,事实上警方也是这样处理的。他没有留下遗书。由于夫妇两人没有子女,在丈夫死后,太太重新走出家门,又回到横滨的银行做事去了——婚前她好像就在那家银行工作。”
“哦哦,那么他是从何处跳下来的?”
“这就是离奇的问题了。一般认为他是从大楼的天台跳下来的,所以事件发生后,大楼管理员立刻在天台装了一人高的防自杀用的铁丝网。”
“嗯。”
“但这个‘天台跳楼说’是用排除法推导出来的。起初推测松村是从阳台上跳下来的,所以他必须进入某个房间才能去阳台跳楼。
但经过调查,住在该大楼的全部住户都说,松村那天晚上没有进入自己家。”
“那么出事当晚,大楼的所有房间都住着人吗?”
“不,也有些住户外出了。但他们的玄关门都是锁上的,所以松村无法进入。再说,松村在这栋大楼里没有一个熟人。”
“是吗?”
“于是,接下来的想法必然是,松村从天台跳楼身亡。当时人们对这样的看法绝无怀疑,因为这是很自然的结论。可是,最近大楼里有一位住户认为此事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
“松村跳楼自杀的那个时间,从八楼上天台的那扇门是锁住的。
这位住户很偶然地在松村自杀的前一小时想上天台,他跑到八楼上天台的门前,发现门被锁上了。这锁是用钥匙锁上的,钥匙由大楼管理员保管,所以住户没办法自己打开。这位住户认为,既然他自己无法上天台,那么松村应该也没办法上天台。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思议了:松村究竟是从哪里跳楼的?难道他是从空中跳下去的吗?”
“会不会在天台门上锁之前松村就已经跑到天台了?”
“这不可能。”藤谷立即回答道,“因为松村到达江之电稻村崎车站时打电话对妻子说:‘我现在已经到稻村崎车站了。’这时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八分。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前面说的那个住户发现上天台的门被锁住了。显然,松村回到公寓大楼时已经是那个住户发现天台门被锁住以后的事了,所以松村绝不可能跑上天台。非常奇怪呀!御手洗先生,松村究竟是从哪里跳下去,坠落在一楼的柏油马路上的?”
“嗯……”御手洗哼起鼻音,十指紧扣的双手又抖动起来。
“你说松村到达稻村崎站后打电话回家。那他住的公寓大楼是……”我问道。
“噢,就是那栋稻村崎公寓大楼啊。”藤谷说道。
我顿时毛骨悚然。这可是怪谈。我回想起了公寓楼顶那张铁网和通往天台的那扇铁门。
“每天晚上都是一楼的管理员负责锁的吧?”御手洗问道。
“是的。”藤谷回答。
“也就是说,这个管理员知道案件发生时并没有人在天台,但当时并没有出来澄清谣言,是吗?”
“嗯,应该是这样。”藤谷说。
“这件事太有趣啦。啊,快吃,要不然菜就凉了。”御手洗指着菜肴说道。
“这位证券公司职员的太太在没有弄清楚丈夫死亡之谜的情况下就走出家门,开始过一个人的生活了?”
“确实是这样。”
“啊,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呀。警方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情况吗?”
“应该不知道吧。我们的记者昨晚才听到这个传闻的,本来今天要来我这里的,但因为今晚有采访任务,不来了了。不过,刚才说的传闻目前似乎也在大楼的住户间悄悄流传。”
“啊,那真是一座幽灵大楼了!”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什么?为何叫做幽灵大楼?”藤谷问道。
“嗯,我在大楼内调查时,听说有个冲浪者称这栋大楼是幽灵大楼,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刚才你所说的事已经传到外面去了。”
“啊,一定是这样。”
“去天台的门只有一扇吗?”御手洗问道。
“应该只有一扇门吧。”
“除了从那里上天台,还有没有其他上天台的方法?”
“好像没有。当时天台上只有栏杆,除非从八楼房间的阳台抛绳索套住天台的栏杆爬上去……或者乘搭直升机降落在天台上……
但松村身为一个证券公司的上班族,怎么可能这么做。何况当晚住在大楼里的人都说松村没有去过他们的房间。”
“我倒认为存在着一种上天台的可能性。”御手洗说道。
“什么可能性?”
“管理员在深夜零点五十分左右又打开了上天台的门锁。或者他把开门的钥匙交给了松村。”
“这不可能吧。听说这栋大楼的管理员非常循规蹈矩。他住在一楼的接待处兼管理员室里。接近晚上零点的时候,他先上八楼锁上去天台的门,然后再锁上包括一楼玄关玻璃门在内的五处出入口的门,做完这些工作后才睡觉。”
“如此说来,这栋大楼的门禁是以深夜零点为界?”
“应该是这样。不过,住户持有玄关玻璃门的备用钥匙,锁上玻璃门只是为了防止小偷进入。”
“住户不能从管理员那儿取得打开天台门锁的钥匙吗?”
“不能。那个想上天台的、名叫金子的住户,在发现天台门锁着之后,曾去管理员室要求管理员帮忙打开天台的门,但管理员说绝对不可以。这个管理员过着像钟表般规律的生活,他总是晚上十二点半睡觉,早上七点起床,然后穿着睡衣打开一楼大厅玄关的玻璃门,数年来一直如此。”
“那么,有没有可能从管理员室把钥匙偷出来?”
“这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所有的钥匙都串在一块钥匙板上,睡觉时,管理员会把钥匙板压在枕头下。再说,松村也没有理由偷这把钥匙呀,对不对?”
“嗯,松村确实没有偷钥匙的动机。那么留下来的可能性还有两条,是不是某位住户说谎?”
“有这种可能吗?那栋公寓大楼里存在着需要说谎的住户吗?”
“假如有让松村在自己屋里的阳台跳楼的住户,此人肯定会说松村没有去过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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