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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岛田庄司(完整版)

_3 岛田庄司(日)
  “海豹肢畸形儿长大成人,还装了义肢……有可能吗?这个海豹肢畸形儿……”教授嗫嚅着说道,“那么,我再问你,恐龙又是怎么回事呢?根据你的说法,恐龙也是实际存在的了?”教授的攻势似乎有所减弱,声音也像平时聊天时一样微微放低下来。
  “按照我的理论,确实如此。”
  “文章有这样的描写:恐龙张开一直咧到耳边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它的口中喷出一阵阵好像吃过腐肉般的臭气。在日常生活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物呢?”
  “这确实是个难题,我也不能马上给出解释。”
  “哈哈,这个问题把你难倒了吧。”
  “其实,文中的恐龙应该是多种要素的综合性效果。”
  “什么?综合性效果?请你不要诡辩了。你想把它说成是综合性效果造成的幻觉吗?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你不是坚持文章完全符合事实且富有逻辑性吗?假如这个怪物在现实中不存在的话,你的立场就站不住脚了。我希望你明确回答是或不是,有或者没有。”
  “不,教授,我绝对不会回避这个问题,以后也一定会回答,但现在还没到达那个阶段。”
  “什么?没到那个阶段?你以为用缓兵之计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吗?”
  “这不是蒙混过关。就算我现在回答,你也不会相信的。”
  “现在我不相信,难道稍后再讲就能说服我了吗?”
  “的确如此。”
  “难道你想说陶太乘搭时光机回到过去?”
  御手洗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的确有类似的意思。”
  “唉,想不到你竟然荒唐到这个地步……确实,至今为止你已经把很多无法理解的谜团解释清楚了,这点我承认,但下面的情节又是怎么回事——你说陶太的父亲就是那个强盗,还向自己的儿子喷催眠剂。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没有喷射足够的催眠剂,好让儿子马上昏睡过去呢?儿子被喷雾后根本没有睡意,仍然活蹦乱跳地到处走动,这又如何解释?”
  “这是父亲行动慌乱的缘故。”
  “为什么会慌乱?”
  “因为未能按计划行事。由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父亲慌了手脚,只想尽快逃离现场,再谋对策。按照当初的计划,的确是要向儿子喷催眠气体。所以慌乱中,他仍下意识地向儿子喷雾。但计划已经失败,他突然想到这样做没有意义了,所以半途而废,匆匆逃走。”
  “计划失败?那怎么样才算成功?强盗的目的是抢劫吗?”
  “父亲虽然扮成强盗,但绝不可能抢夺儿子的钱,儿子的钱还不是他自己给的!”
  “但父亲确实是强盗呀,不抢钱,那是为了什么?”
  “显然,父亲行凶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其他。我觉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是为了杀害加鸟,找不出第二个可能性了。”
  “杀害加鸟?如果是这样,那加鸟已死,计划成功,为什么还会乱了手脚呢?”
  “仅仅杀死加鸟,不能说大功告成。这是一个怎样的杀人计划呢?儿子担任什么角色?为什么特地来到儿子的房间?要知道儿子是畸形残障者。香织又担任什么角色?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只有把所有条件都弄清楚,才能揭示这个杀人计划的全貌。”
  “究竟是怎样的全貌?我对杀人之类的刑事案件一无所知。”
  “杀人这种事,并非杀了对方就算了事。具有杀人动机的犯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消除办案人员的怀疑,以此来逃避法律的惩罚。”
  “嗯。”
  “为此就要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也就是凶手必须伪造不在杀人现场的证据。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制造亲眼看到并非凶手本人杀死加鸟的目击者。陶太正好被利用来扮演目击证人的角色。”
  “我想问一下,香织不也可以做目击证人吗?”
  “不,这不行。为什么呢?因为香织是共犯。不管怎么说,必须要有一个对杀人计划完全不知情的人来举证破门入屋的强盗用枪射杀了加鸟,父亲旭屋把这个角色分配给儿子。如果这样思考,就可以明白旭屋后来为什么惊慌失措——因为共犯香织出乎意料地死亡了。我认为这个计划本来为香织而设,香织一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当时凶手悲痛万分、急火攻心,做事也就手忙脚乱了。”
  “就如你所说的,强盗是主角的父亲吧。也就是说,按照计划的设计,这个旭屋架十郎应该是不在案发现场的,是吧?”
  “完全正确,这就是计划所要达到的效果。”
  “那他在什么地方?”
  “北海道,他在那里拍摄外景。出事那天早上,他还与儿子通过电话。”
  “对,确实如此。那么,如果父亲要扮成强盗的话,就必须回到镰仓。但这么一来,拍摄现场的人不是马上就发现大明星从现场消失了。”
  “是呀。这一点现在还无法作出解释,不过原理上应该就如教授所说的。制订了计划之后,就会付诸行动,然后用某种方法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方法。他可是世界著名的大牌演员,又不是什么二三流的小角色。而且你刚才的话,我实在难以苟同。利用自己的儿子来做杀人的目击证人是愚蠢至极的事,倒不如用第三者好。”
  “要是在一般的案子里,你说得当然没错。但在这个案例中,陌生目击者则有可能会妨碍到整个杀人行动。”
  “什么?”
  “教授,请你不要忘记陶太有一双不健全的手。如此一来,他只能站在旁边默默地观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作为目击证人,没有比儿子更理想的人选了。如果目击者四肢健全,则很可能会妨碍杀人计划的施行。”
  “但这个计划最后还是失败了。”
  “由这篇文章的内容进行推测,计划失败是因为香织太活跃了。”
  “香织太活跃了?”
  “很明显的,她的活跃程度已超出原来计划的轨道,教授。”
  “看起来,她的动作的确超乎常理,但我认为这不过是陶太深层心理的反映,实际上不应该成为问题……说实在的,我从根本上就不明白,为什么你确信强盗就是陶太的父亲呢?”
  “我并不确信,只是按逻辑推理出来的。因为无论怎么看,这个强盗都不像是真正的强盗。”
  “怎么说?”
  “屋内的成年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双手不方便的一名青年,但强盗完全不想抢劫财物。”
  “如果这篇文章描述的是现实情况,你说的是有道理的……”
  “再说,强盗进门后,举起手枪威胁屋内的人,但香织对此并不害怕或在意,继续向加鸟发动攻击,拳打脚踢还不够,甚至用刀刺向加鸟。而加鸟在强盗的威吓下,老老实实地举手。从这点来看,加鸟并不知道强盗的真面目,以为对方是真正的强盗;香织则明白强盗不会向自己开枪,所以有恃无恐地活跃起来。也就是说,这名强盗与香织合谋的可能性非常高。至于香织取出切鱼刀的行为,与其说她极度仇恨加鸟这个男人,还不如说她已预知加鸟将被杀害的结局。反正加鸟必死无疑,倒不如自己先刺他一刀。没想到正因为这把刀子,自己反而被反弹的子弹打中了。”
  “由此就判断香识是同谋,理由似乎不够充分呀!”
  “还有一枚棋子,我先前就提出了。香织突然歇斯底里发作,变成恐怖的厉鬼,那是因陶太向她询问父亲主演的电影而引起的吧?”
  “嗯,是有这么回事。”
  “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做《一切在今天结束》,但香织似乎对这部电影一无所知。看来,她是在那时才第一次听到这部片名。”
  “嗯,应该是。”
  “从这篇文章的描述来判断,陶太是在没有预先说明接下来要讨论电影的情况下,突然提到这部电影的片名。那么,听在香织耳中的,已不是电影的名称,而变成了陶太讲话的一部分内容。”
  教授皱起眉头,想象着这个场景。
  “换言之,香织听到的话就变成:‘一切在今天结束,你知道吗?’”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了!
  “如果她不清楚这是电影的片名,那么当她听到陶太说这种话时,对于马上就要与男人合谋杀人的女性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她误以为眼前的青年已经洞悉一切,并以嘲讽的口气说自己今天就要结束了。于是香织歇斯底里发作,呕出口中的饭粒,然后一边叫喊‘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边把炒蛋掷到陶太脸上。她发狂的举止,与稍后拿刀刺杀加鸟的愚行不无关系。”
  “啊,原来是这样。不过你竟把这称为‘愚行’……”
  “从以上事实,我认为香织知道之后在屋子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强盗进屋后,她一点都不在乎,还拿着刀向加鸟挥舞,由此可推断她与强盗是同谋。再加上强盗根本不想抢劫屋内的财物,所以进一步推断两人合谋的真正目的就是杀害加鸟,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目的。至于香织之死,当然是意外。还有,强盗在长筒丝袜下还戴上面罩,而且他只射击加鸟,却不射陶太。由此两点,不难推断强盗极有可能是陶太的父亲旭屋架十郎。若以上推断是正确的话,那香织向加鸟挥舞切鱼刀,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愚蠢的行为。计划最后以失败告终,就算非常成功地射杀加鸟,陶太还是会举证加鸟被香织拿刀砍杀,这就超出了当初计划的轨道。事实上,从香织脑袋发热,歇斯底里发作开始,计划就走上歧路了。所以,倚赖女性协助实行杀人计划是非常靠不住的。”
  “确实如此。”古井教授爽快地说道,“御手洗君的推论,不管何时都让人耳目一新,令人佩服。”
  御手洗听罢,面露得意之色。
  “不过,我不能完全接受你的看法。除了恐龙,还有将两具男女裸体切断后再拼接起来,然后通过咒文复活的情节,简直匪夷所思,恐怕连你也不相信吧。这多半是幻想或妄想。”
  “那么,教授,你看文章最后部分的描写,他幻想在夕阳下,自己躺在一块浮于海面的木板上,随着水波荡漾,又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嘛……嗯……”
  “根据我的记忆,在幻想中再幻想的精神分裂症病例是极其罕见的。”
  “确实不多见,但并非没有。”
  “但是在这个案例中,陶太能明确区分幻想与之前的行为。这在妄想症患者中是极特殊的例子。”
  “嗯,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作为特殊案例,应该与教授以前研究过的特殊案例有所不同吧?”
  “这个嘛……”
  “其实,这不是供教授研究的材料,而是属于我的研究领域的文章。”
  教授无言以对。
  “那么今天的讨论暂时到此为止吧。其实,我有许多问题还没搞清楚。我对这位名叫旭屋架十郎的艺人竟一无所知。事件发生在九年前,这位电影明星还在世吗?或是已经死亡?现在住在何处?再有,三崎陶太这名青年现在又怎么样了?他还住在稻村崎的公寓大楼里吗?当然,更想搞清楚的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那一天,旭屋架十郎在北海道的拍摄现场吗?还是已经飞回镰仓到儿子的屋里杀死加鸟?再说,加鸟是怎样一个人?文章所说的都是事实吗?如果被我不幸言中,旭屋架十郎在九年前的那一天杀死了两个人的话,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对以上这些问题,我也一无所知。所以,我想明天先对这些问题做一番调查,多少能查到一些眉目吧。后天我有事会去东京,中午我们在东大学生食堂碰面,你看如何?”
  “没有问题。不过我还想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如果实际情形正如你所说,那么旭屋和香织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杀加鸟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试着回答,但此时只能算是一种揣测,还不到推理的阶段。记得我前面提过,加鸟进门看到香织跌坐在地板上,俯身伸手想拉香织起身,但香织呼喝道:‘别碰我!真讨厌!’我想这句话蕴藏了很大的玄机。
  “教授,久别重逢,你给我们看了非常有趣的资料,真是感激不尽!目前我正在写一篇英文论文,非得马上赶出来不可,所以不能向你多讨教了。我的朋友石冈君尚未全部看过这篇文章,如果方便的话,这本小册子是否暂时借我一用,待我把文章影印下来,后天再归还,可以吗?”
  “啊,没问题。”
  “今天的谈话真是相当有意思,非常感谢!”
  “哪里,我也收获不小。那么我先告辞,打扰了。”
  教授起身,与御手洗握手告别。室外继续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了。御手洗问我知不知道旭屋架十郎这位演员,我说知道,但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不过倒没看到他已去世的新闻报道,也未曾听说近期会有他的电影上映。至于他有一个海豹肢畸形的儿子,则是第一次听到。
  “今晚和明天我必须赶论文,所以你明天清早一个人去县警局和镰仓走一趟,调查旭屋架十郎和他儿子的消息。此外还要查一查九年前北海道拍摄现场的事。”
  我的脸刷地一下青了,万万没想到御手洗会让我一个人去调查这么复杂且年代久远的事件!
  “明天一整天我都在家,你若打听到什么消息,就打电话告诉我,我或许会给你必要的指示。不用说,文章中提到陶太所住的那座位于稻村崎的公寓大楼要仔细调查,看看他是否还住在里头。估计已经搬走了。”
  
3
平成元年【注】 六月五日深夜,稻村崎公寓大楼五楼五○二室,正在举行松村贤策的通宵守灵仪式。
【注】公元一九八九年。
  遗孀富子穿着丧服,与最后一名吊唁者寒暄着。富子的母亲已亡故,姐姐因为要照顾四个孩子忙得不可开交,无法抽身前来帮忙。远道而来的夫家亲戚则已回旅馆休息。
  最后的吊唁者名叫织田,他是松村的上司。松村生前曾得到他的关照,尤其是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之后,似乎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织田是名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高大魁梧,戴眼镜,圆鼻厚唇。此刻,他伸出粉红色的大舌头滋滋滋地舔着嘴唇,眼睛透过镜片紧紧盯着端坐在坐垫上的富子的大腿。
  因为穿了和服,富子的大腿没有外露,对这种色迷迷的目光倒不用太过介意。但在丈夫的棺木前,只有两人相向而坐,仍给富子带来几分不快。要是有孩子的话,或许能救自己一把。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有孩子之前,丈夫就撒手归西了。
  此时正值雨季,外面从早到晚都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富子知道男性对于穿着丧服的寡妇抱着怎样的想法,所以希望他早点回去。身体的疲累已达到极限,她很想铺好被褥躺下休息,也想独自痛哭一场。
  但织田似乎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反复唠叨着“今后我会尽力照顾你”之类的话,赖着不走。
  “松村君究竟是从哪一层楼跳下去的?搞清楚了没有?”
  “还没有。”富子答道。
  “还没有搞清楚?”织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呀!”
  “真的还没有搞清楚,但我一定会查清的!在查清楚之前,我绝不离开这里。”
  “哦,是吗?”
  “我下定决心彻查到底。真相不白,先夫死不瞑目呀!”
  “嗯,那就这样吧。”织田用施恩的口气说道,“我的下属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你一个人调查,能力毕竟有限呀。我带来的人正在楼下,只要我打个电话,几个年轻的小伙子马上就来。”
  富子对织田所说的话极为反感。丈夫生前大概也听过同样的话吧。
  “不,我想一个人先做调查。实在不行的话,再请您帮忙。”
  “哦,一个人行吗?”织田一边大笑,一边盯着富子的眼睛。
  “嗯,一定没问题的。我一定会给先夫讨一个公道。”富子说道,“不过,今天我很累了。”
  “一个人处理太辛苦啦,你预备怎么做呢?不如我派一个下属来帮你吧。”织田赶忙说道。
  “不,我真的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
  “夫人……”在出声的同时,织田的手伸向富子的大腿。
  “你想干什么?!我要叫人了!”富子实在忍受不下去了,突然呼喊起来,强烈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她甩开织田的手,将身子侧向一边。
  织田好像吓了一跳,上身赶紧后退。沉默片刻,他豪爽地笑起来:“哈哈,你误会啦。你太敏感了,会被人笑话的。”他用轻蔑的目光看看富子,又说道:“你的丈夫去世了,我跟你也很久没有见面了,所以才赶来拜祭……”
  “请您回去吧!拜托了!”
  “我这就走。夫人你真的是误会了。”织田说罢起身,哈哈大笑,略显疲惫地走向玄关。看到一向明哲保身的织田这副嘴脸,富子从心底涌出愤怒。丈夫在他手下做事,怪不得会神经衰弱。
  织田终于走出玄关,走廊响起了脚步声。富子十分恼火,气得全身发抖。在到处散布着坐垫的房间里,她又坐了约十分钟。外面不再传来雨声,雨似乎已停。
  是不是有了孩子就好了呢?她又不自觉地想起这个问题来了。因为还年轻,或许还是没有孩子好吧?她这样自问自答。别人已身处绝境,却还要穷追猛打,真是太过分了。以为自己不仅能任意使唤手下,甚至连他们的妻子也想任意地摆布——为什么社会上到处都是这种嚣张的男人?
  愤怒孕育出决心,她决心要查出丈夫的死因,起码得查明丈夫在何处,因为什么原因跳楼自杀。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绝对不需要那种臭男人的帮助,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揭开真相!
  她起身走向玄关,想去走廊撒一把盐【注】 。从今以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为了不给那些猥琐男人有机可乘,自己必须坚强起来。
【注】驱鬼避邪之用。
  玄关大门敞开着,有一块三角形的锲形木插在门底下。富子拿走锲形木,正准备关门,蓦然发现一名穿着黑色衬衫的瘦削男子,静悄悄地倚在走廊的墙上。
  他稍微俯首弯腰,波浪状的黑发往后梳,双手插在裤袋里,交叉着又长又细的双腿,露出白皙的耳朵。男子好像也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富子,微微拾起头,看着富子,眼神冰冷而妖艳。他的头发轻飘飘地垂在前额。好英俊潇洒的男人啊!这是富子的第一印象。真像画中人一样!在他的周围似乎飘荡着一股特别的气氛。
  男子离开墙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奇特步伐,慢慢地朝富子走来。他眼中射出富有磁性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富子的脸。长长的睫毛周围,上眼睑与下眼睑微微发黑。眼瞳是棕色的,鼻梁很高,嘴唇薄而泛红,脸颊略为消瘦。富子被男子的目光一扫,瞬间感觉被催眠了一样。
  男子走近富子身边,翕动嘴唇,耳语般轻声地说道:“请允许我给松村贤策先生上香。”声音如歌曲般优雅、甜美,还带着一股水果清香,扑向富子的鼻孔。
  上完香,他又转向富子。富子端坐在坐垫上,向男子深深鞠躬谢礼。
  “先夫生前曾承蒙您的关照吗?”富子说道。这张脸还是第一次看到,丈夫生前似乎也从未提及这名男子。
  “松村先生是怎么死的?”男子没有回答富子的问题,只是低下头自言自语般问道。
  多美的男人啊!富子心中再次感叹。苍白的脸,长睫毛——富子怀疑他化了妆,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女人。
  啊!富子暗自吃惊,因为她发现对方垂到额际的头发、头发下面像画出来似的眉毛,以及眉毛下方的长长睫毛,都在微微地颤抖。
  富子觉得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赶紧把视线转向阳台。月光照在阳台上,外面的雨停了,不知何时月亮也露脸了。房间里灯光暗淡,可以清楚地看到月光。
  富子又回过头来,看到男子放在膝盖上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指甲上还留有泪水的痕迹。
  “松村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呀。”说罢,青年抬起脸,一条泪痕残留在白皙的脸颊上。
  多漂亮啊,好像外国的美男子!富子心中一直忍不住这样想。
  “您丈夫的死是个谜。”男子边叹息边说道,“你准备查明真相吗?”
  “是呀,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话……”富子回答着。
  “如果不明不白,又怎么样呢?”
  “我想先夫在九泉之下不会瞑目的。”
  “即使你这么做,松村先生也不会感到欣慰的。”男子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富子问道。
  青年连连叹息,然后显得很不情愿地说道:“任何人都有不愿意告人的隐私。若触及其隐私,并让它曝光,谁都会不高兴。”
  “可是我丈夫绝不向我隐瞒任何事情。”
  “是吗?”只见那男子嘴唇一咧,露出洁白的牙齿,泪痕犹在的脸上竟漾出笑容。
  “我也不对我丈夫隐瞒任何事情。”
  “这是心里话吗?”男子用富有穿透力的目光盯着富子。不知为何,富子心里畏缩了一下。
  “心里的想法谁也无法判断,就算是自己,也很难明白。”男子轻声说道,然后转头看着阳台上的月光,轮廓鲜明的侧脸就在富子的眼前。突然,青年霍地回头,直勾勾地凝视富子。富子觉得从对方长睫毛下射出的目光,犹如剃刀一般锐利。她无法回避这视线,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跳出喉咙了。
  “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秘密,是不能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
  啊!那男子的脸已经凑到眼前了。我要昏过去了!富子在心中惊呼。
  “尤其是女人……”
  说到这里,青年慢慢闭起眼睛,他的嘴唇似乎已凑近富子的唇边,濡湿的舌尖,开始慢慢地舔向富子的嘴唇。甜腻腻的气息。啊!富子神志要不清了。
  富子心脏剧烈地跳动,牙齿相互碰触,咯咯作响。她赶紧张开嘴。趁着这一瞬间,那男子的舌头一下子滑进了富子的口中。
  富子昏了过去。当她回过神来,看到男子脸部的后面是天花板,双肩有碰到坐垫的感觉。啊!自己被这名男子压倒在坐垫上。
  “你在颤抖,正如我所说的……”
  男子像是在暗示一般凑近富子轻声耳语,言语中充满自信。从嘴里吐出的微弱气息钻进富子的耳窝,令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人的心中一定隐藏着秘密,是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秘密。是吧,嗯?”
  青年的手指慢慢伸入富子丧服的下摆。不一会儿,他冰冷的手指触及富子的腿部肌肤。富子浑身颤抖,却完全没有反抗。
  “这样的秘密,你就不会对你丈夫说……”
  青年的手指缓缓滑至大腿内侧。富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这就是对谁都不能说的秘密。你看,夫人也有这种秘密。”
  青年哧哧地笑着,继续用气息“调戏”着富子的耳朵。富子快要叫出声了。
  “不过你想让我来揭穿这个秘密吧?反正我已知道夫人是怎样的女人了。对吗?请你点头吧!”
  富子的下巴不停哆嗦,牙齿也直打战。
  “快!点头给我看。”男子在耳边喃语着。富子像中了邪似的开始频频点头。此刻,房间里充满了她激烈的喘息声,她的全身处于虚脱状态,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多可爱的人呀!我会给你极妙的享受。”
  男子的手指触及富子的腿部肌肤,激烈的震荡顿时传遍她的全身。富子悲鸣一声,身体完全向后仰起。
  青年用嘴堵住富子的唇,另一只手伸入她的腋下,很快就摸到乳尖。
  “已经失去羞耻感了吧。”
  男子在富子耳边窃窃私语,偶尔还会咬一下富子的耳垂。
  “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一点也不会感到羞耻。那么,按我说的去做吧,将身体放松……”
  富子感受到男子的全部体重压都在自己身上,擦在他身上的香水味甜腻腻地飘来。啊,多么令人心荡神驰的香味啊!
  男子进入了富子的身体。她全身剧烈抖动,有被摩擦的感觉。她的脑子仿佛被细针刺入,产生了强烈的麻醉效果。她神志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富子回过神来,眼泪已夺眶而出,呼吸越来越沉重,但全身奔流着激烈的快感。在这一瞬间,富子醒悟到这个男人不是人类!他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但多半是人工制品,因为他没有血气,接触到的皮肤完全是冰冷的。
  “你在干什么!”
  男人雷鸣般的声音猛然从天而降,然后青年被粗暴地拉开。快感突然被水浇灭了,富子不免感到失落。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青年的体重从富子身上消失了。富子慌忙坐起来,拉直和服的下摆。
  原来是织田又回来了。他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疯狂殴打那名男子。男子有如一枝水仙,被织田掷到房间角落。
  男子背对着她,撇腿侧身坐在地板上,似乎开始整理裤子的前面。但织田抓住他的后颈,像拎只小猫似的拉起他,然后挥拳猛击他的脸颊。男子踉跄后退,背部撞到墙壁,发出咚的响声。
  “你这个色狼,在这里干什么?!”
  处于高度亢奋的织田又抓住青年衣服的前襟,猛烈地左右摇动,长袖衬衫的几粒纽扣都被扯掉了。在室内光线的照射下,男子一侧的胸脯裸露出来。啊!富子倒吸一口气,几乎要惊叫出声。虽然尺码较小,但他的胸脯显然是隆起的。
  “噫!”男子尖叫一声,冲出房门,向走廊逃去。
  由于刚刚看到不可理解的事物,织田的动作也瞬间停了下来。他转头看了富子一眼。富子本能地再度整理衣衫,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被强行施暴的寡妇的悲哀与愤怒似乎在这瞬间迸发了出来。
  织田转身跑出走廊,又去追赶那名男子了。富子想到老是坐着反而不好,于是站起身。当她开始迈步时,竟膝盖发软,差点跌倒,于是赶紧用手撑住草席。
  等勉强跑出走廊,她只见织田站在电梯口,耳朵贴在手机上。他仰着头看着楼层显示板,想知道电梯已降到几楼。
  “电梯正在向一楼下降,你马上到电梯口等着。这家伙是个男人,但有张女人的脸,不,或许是女人也说不定。他穿黑色套装,绝对不能让他逃走!如果抓到了,就送来五楼。”
  结束了怒吼,织田看到富子。富子穿着草鞋,慢慢地在走廊上走着,向电梯方向接近。
  “我的手下正好在一楼,我让他去捉那家伙。我离开时看到这家伙站在走廊上,鬼头鬼脑的,到了楼下总有点不放心,上楼一看,果然出事了。”
  电梯指示灯在一楼位置亮起。稍后,指示灯上升了。
  “那么,怎么处理这个家伙好呢?”织田说道。
  富子真想马上从这里消失,她暗暗期盼那名男子能够成功脱身。
  哐!电梯门打开了。织田的手下从里头出来,但只有他一人。织田迅速将头探入电梯。
  “怎么搞的?”织田向手下怒吼。
  “电梯里没有人呀。是不是中途出了电梯?”手下不高兴地说道。富子心里松了一口气。
  “别胡扯!我明明看到楼层指示灯直接下降至一楼。”织田继续怒吼着。
  “但我一直等在电梯口,电梯下到一楼打开门时,里面空无一人。”手下答道。
  “你按过按钮吗?”
  “没有。”
  “你没有按下按钮,没人搭乘的电梯怎么会降到一楼呢?浑蛋!”织田凶巴巴地说道,“好吧,你马上搭电梯下三楼,逐户打听,问一问住户有没有见过穿黑色套装的娘娘腔男人,马上去!三楼查完后再查二楼。我去四楼看看。”
  织田转过头,对富子说道:“请夫人在这里守着。”话音未落,织田从楼梯奔向四楼,他的手下则搭电梯下三楼。
  富子在电梯前等了约三十分钟。她期待电梯门一开,又会见到那个美男子,但搭电梯回五楼的是织田和他的手下。
  “有两位太太,好像一直站在三楼电梯前聊天,她们说没看到有人从电梯出来过。二楼和四楼住户也打听过了,都说没见过娘娘腔的男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像烟一样消失了。”从电梯出来,织田丧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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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深知自己的搜查能力非常有限,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决定绝不模仿刑警独立进行调查。翌日一大早,我打电话给在户部警署担任警部的熟人丹下,说明了事情的大体情况,拜托他查一下关于旭屋架十郎一家的情况。如果真像御手洗想的那样,那么日本的天王巨星旭屋架十郎就是杀人犯了。而且,这件事应该是在九年前的一九八三年发生,离杀人案件的十五年追诉时效还差好几年。三崎陶太的文章虽然早已存在,却到现在都没有引起什么大骚动,这说明学者的世界始终是个很小的圈子。不过对曾得到御手洗协助而很早就发迹的丹下来说,这又是一起可增加其知名度的事件,所以他必定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
  丹下说下午给我答复。在这之前,我正好可以到文章里描写过的稻村崎的公寓大楼四周进行调查。
  为了不损伤向古井教授借来的小册子,我在家中先影印了一份,然后用夹子夹住。我来到关内站,搭地下铁到横滨站,在此转乘横须贺线,一边看着影本,一边向镰仓前进。
  昨晚我已大略浏览过一遍,为了加强印象,又反复多读了几次,越看越觉得这是一篇奇怪的文章。对我来说,这是陶太一边回忆噩梦内容,一边拼凑起来的文章。我不禁想起弗洛伊德分析梦境的理论。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很迷弗洛伊德,读了他的许多著作。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或许与读过他的书有关吧。
  著名的“伊尔玛之梦”是弗洛伊德梦境分析论的出发点。而确立其分析方法论的基石,则是“少女杜拉的病例”。所谓“伊尔玛之梦”,是弗洛伊德以自己的梦为研究对象。他以惊人的能力,彻底解体和分析了自己的梦。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少女杜拉病例”。一位叫杜拉的少女,从一九○○年秋开始,用了三个月时间接受弗洛伊德对她进行的精神分析治疗,从而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浓厚兴趣。这位少女当时只有十八岁,因复杂的人际关系而烦恼,是具有强烈歇斯底里特质的女性。
  杜拉自诉呼吸困难,有神经性咳嗽以及倦怠感等症状。因为怕她自杀,父亲把她带到弗洛伊德处就医。其实,她父亲本人婚前曾感染过梅毒,因而出现麻痹症状甚至精神错乱,也接受过弗洛伊德的医治。
  杜拉有许多烦恼,其中最明显的一个烦恼,是她在父亲疗养肺病的地方,被一位叫做K氏的英俊的已婚绅士亲吻和求爱。杜拉向父亲求助,要父亲向那个男人表示强烈的拒绝和抗议。父亲真的替女儿出头了,但K氏否认,说这是杜拉的妄想。杜拉知道K氏的说法后,大为恼怒。
  接受治疗中的杜拉,向弗洛伊德叙说她反复做的梦:那是一个遭受火灾的梦。家中起火了,父亲站在杜拉床前,催促她起身。杜拉一骨碌起身,匆匆穿上衣服。杜拉的母亲拎着自己的首饰箱正要跑出门,父亲在后面怒吼道:“你只顾自己的珠宝,忍心看我和两个孩子烧死吗?”
  弗洛伊德对杜拉说,为了解析梦的要素,希望杜拉能回想起一些她认为与梦有关的事情。杜拉回想起来的内容很杂,比如,父母亲在餐厅里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去某地旅行住在山中木屋里很担心半夜起火,与K氏散步回来后午睡,醒来时发现K氏站在床边,产生强烈的可能被他侵犯的不安感,这位K氏还送给她过昂贵的首饰箱等听了这些联想,弗洛伊德认为“首饰箱”意味着“女性的性器官”,K氏赠送首饰箱给杜拉固然是事实,但退回赠物意味杜拉内心的压抑,即杜拉十分害怕自己接受K氏诱惑的欲望。也就是说,杜拉内心虽然深爱K氏,但由于K氏有玩女人的恶习,以及父亲染上梅毒等因素,令她对男人充满不信任感。杜拉断然否定这种分析,但弗洛伊德似乎有事实为据。
  读了这篇文章,我还联想到了“心理试验”。因为以前对这方面颇感兴趣,所以知道几种做法。如今还能记起的一种做法是,提出某个条件,说出眼前看到什么东西。
  譬如说,假设此刻你站在山岗上,就问你看得到脚下的树吗,是什么树,有几棵;当你走下山岗时,有只动物从你眼前经过,就问你是什么动物;或者在路的前方有一堵墙挡住去路,就问你墙有多高;又或者你手边有一个陶瓶,就问你这瓶子漂亮吗,或是否破裂了,诸如此类的问题。逐一回答这些问题后,就可以拼出一个故事,根据这个故事,即可进行心理分析。
  古井教授拿到我们住所来的这篇不可思议的文章,在我看来一定也属于这类文章。虽然御手洗按他的一流思维模式对这篇文章做了解释,但我不知道这样的解释有多大的可信度。即使听过他的解释之后,我仍然认为这篇文章描写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噩梦。也可以说御手洗那种冷静而富于逻辑性的分析,完全被这篇文章压倒性的幻想吞没了。
  所以,这回我倒倾向古井教授的立场。正如教授所说,御手洗是为反对而反对,进行空洞的抵抗。例如,昨晚两人所遗漏的情节:急救医院变成了木板屋,里面的医生对陶太完全视而不见。这除了是梦中的情景,不可能做出其他解释。
  其实御手洗本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把自己的分析称之为“游戏”。他硬是要玩一个把幻想变成现实的游戏,仿佛成了向弗洛伊德和荣格挑战的唐吉诃德。
  我读了几遍这篇文章,电车正好到达镰仓站。一上月台,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远处的屋顶周围和眼前建筑的影子里,处处可见樱花盛开,像粉红色的云。
  从这里必须再搭江之电电车,但我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文中写着稻村崎,应该在那站下吗?我心中完全没有把握。而且那栋公寓大楼附近好像是没有车站的。不管怎样,我还是以稻村崎为目标吧,只要从车窗里看出去有类似那栋大楼的建筑物,我就下车。
  文章对公寓大楼附近的景观有较详细的描写,大楼前面是国道,国道前面就是海了——冲浪爱好者一年四季都在海面上冲浪。大楼两侧分别是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
  越过江之电铁路,也就是与大楼和海洋相对的另一侧,应该有一条商业街,街上有冲浪板店、名叫“海滩”的咖啡店,以及急救医院等建筑。在这些建筑的前面有消防瞭望塔,塔的前面就是树林了。只要从窗口看到这些,我就在前面的车站下车。
  可能正好处于上午交通的低峰时间吧,车厢里非常空,但我必须注意外面的景色,所以没有坐在椅子上。我靠在车门边,透过窗户密切注意窗外的情况,不仅要看右侧窗外的情况,也得看左侧窗外的情况,左右两边都得留意。
  电车先后在和田冢、由此滨、长谷三个站停过车,外面的景色与文章所描述的相差甚远,我开始怀疑文章里的景色是否为三崎陶太脑中的想象。
  今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车厢里的窗户差不多都打开了。我起身张望车内,车厢像娱蚣似的摆动,车子正往海岸前进。春风从窗户吹入,又从对侧窗户钻出。左侧从海上吹来的风并不潮湿。海面上的确有穿着橡皮潜水服的冲浪者,远看像黑鸟踏在栖木上漂浮着。
  陆地这一边零零落落散布着樱花树。铁轨旁偶尔耸立着花朵盛开的樱树,一阵风吹来,花瓣四散。我期待花瓣飞入车厢,但未能如愿。车子钻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后,到达极乐寺站。很快地,车子又将月台抛在后面了,在左手边的窗外,终于看到海与国道缓缓靠近,这就是陶太描述的湘南国道吧。靠海一侧的车道非常拥挤,往镰仓方向则比较畅顺。
  如果相信那篇文章的内容,九年前这条道路应该是满目疮痍:路面龟裂,杂草丛生,见不到一辆车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御手洗对此又作何解释呢?
  在靠海的那一侧,我看到了江之岛,岛上的铁塔也清晰可见。御手洗还敢说九年前铁塔真的消失过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是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文章中还写到:出了房间,搭电梯下一楼,踏进玄关大厅,见到用土袋子堆积的摔角场。看到这个情节,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抛开常识不说,我能够从生理上理解这样的情景。在现实中虽然显得荒诞,但在梦里却是有可能发生的。陶太那种焦虑和恐惧使我瞬间产生了共鸣,莫名地激动起来。这种情景,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吧?
  如果是弗洛伊德,他又会怎么解释呢?我对荣格完全不熟悉,但我相信对于这种用土袋子堆积的摔角场、围起兜裆布的男人、在屋外步行的穿着西装的兔子等,弗洛伊德必能看出它们的意义。
  前方可以见到稻村崎站的小月台了。从左右车窗望出去似乎没有类似文章中所描述的风景,但我还是准备在此下车。先在这附近转转,若找不到那样的场所,再搭江之电电车继续往前走也可以。
  没有站前广场,走下月台前方的阶梯,面前就是马路。我向海岸方向走去,很快就来到塞满汽车的国道。往右一看,有一栋挂着牛角形招牌的建筑物。噢,那就是烤肉餐厅了。在餐厅后侧,耸立着一栋白色建筑,我立即向那边走去。右手边是江之电的铁轨,但在铁轨那一边似乎没有树林,虽然有几棵树,但绝不可能隐藏恐龙之类的动物。
  我沿着国道走,太阳光还是像夏天那般猛烈,但不感到热,照得人很舒服。由于国道上车声隆隆,海浪的声音便完全听不到了。不过,还是不时传来海滩上年轻人的欢笑声。我也闻不到海水的气味,只有汽车排出的废气味道。
  左手边,被正午阳光照得刺眼的海面一望无际。近处,有几张挂了风帆的滑水板在海面迎风漂浮;远处,则可以看到耸立着铁塔的江之岛。这些景物与文章的描述吻合,而且是惊人地一致,反而令我感到些许不自在。
  我走到烤肉餐厅前,看到一个由黑色铁枝组合的烧烤炉上摆着黑色铁皿,炉子里炭火熊熊,肉香四溢。证实是烤肉餐厅后,我再向对面走去,那里果然有一栋反射着耀眼阳光的白色大楼。大楼朝海一侧凸出许多阳台,金属栏杆和上方的狭窄空间,向着海洋整齐排列,令人联想到蜂巢。
  一楼是停车场,停着一大排高级轿车,但进口车并不多,几乎都是国产轿车。或许是因为靠海,担心车子生锈吧,所以住客以购买国产轿车为主。再往前走,大楼的旁边果真是一家海鲜饭店。就这样,我找到了三崎陶太所住的公寓大楼,与文章描述完全一致。
  这是现实情景吗?我有点不大相信。驻足片刻之后,我慢慢回头察看,发现身后不远处就是大楼的玻璃大门。我转身走近玻璃大门,窥视里面情况,门里面是宽敞的玄关大厅,墙上贴着素陶图纹瓷砖。大厅中央竖立着一件雕刻作品,雕像的胸脯隆起,好像是一尊女性雕像,但随着视线徐徐向下,我大感震惊:五官端正的脸、隆起的胸脯,但下腹部却长着男性器官。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怔怔地凝视这尊雕像。
  如果按照陶太的描述,大厅里应该搭了摔角擂台。眼前见不到电梯门,应该是在大厅尽头向右或向左拐角的地方。我正要往里走,突然发现大厅接待处内坐着一位老人,而老人此刻正好与我四目相交,使我不得不退了出来。
  我在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徘徊,一边搜寻位于大楼后面的商业街,一边想:既然公寓大楼就在眼前,三崎陶太应该就住在这栋公寓大楼的四楼吧。
  我站在那里,再度眺望江之岛,铁塔依然耸立在岛上,摆出一副任凭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变的坚毅之姿。将目光收回至眼前的国道,靠海一侧的马路上,车子还是如蚂蚁般爬行着。陶太是在这条柏油路上见到穿短袖套头衬衫的兔子吗?现在,可以见到稀稀拉拉的行人在路上匆匆走过。
  他的头脑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呢?是怎么样的问题使他写出那么奇怪的文章?显然,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能力破解个中奥秘。我能清楚说明的只有一点:通过站在文章所描述的场所实地观察,证明文章中描述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那完全是陶太的幻觉。
  我沿着公寓大楼往右转,走进大楼与海鲜饭店之间的小路。在陶太的梦境中,大楼外墙龟裂、瓷砖剥落,常春藤攀爬其上。但眼前的现实完全不是那回事。虽然经过了九年,外墙略为变黑,但瓷砖绝无剥落,看起来仍然非常整洁。由于我脚下是柏油路面,大楼的墙脚没有露土之处,所以常春藤根本没法落脚生长。在墙壁上,每一层都开了一个小窗,一楼还有门。陶太跑到大楼外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幻历程后,又从这扇门回到室内。
  走过公寓大楼,左边是海鲜饭店的停车场。道路稍稍呈现出坡度,虽然走起来不至于喘大气,但我的步速明显减慢了。眼前就是江之电铁路的道口,因为道口略呈弯曲,路轨也多少呈弧形。过了道口,商业街就呈现在眼前。
  冲浪板商店最引人注目。在大玻璃门上画着棕榈树的图案,其中一扇玻璃门开着,里面有一位蓄胡子的青年正在刨木板。冲浪板商店对面是板壁上镶着大玻璃窗的咖啡馆,伸出马路的招牌上横写着“BEACH”。道路不大宽,可勉强通过一辆车,看样子是单向行车道。现场情况与文章描述一模一样,咖啡馆前面是一栋挂着“急救诊所”招牌的白色三层水泥建筑。
  如果眼前见到的景物都是真实的,那么能相信文章所写的一切吗?陶太是因为什么理由才描写那些与事实严重相悖,又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奇怪现象呢?
  我很快就走过商业街,按文中的描述,这里本应是一片小树林,还有一座消防瞭望塔。但除了新建的住宅区外,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当然,这不一定表示陶太在撒谎,而是见证了长达九年的变迁。或许,近几年的建屋热潮铲平了消防瞭望塔和小树林,进而开发成了住宅区。如此看来,那篇文章里脱离现实的描写,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或许只有亲身来到此地,才能体会到那篇文章的内容是有理有据的。
  我拐入住宅区,小路两边并列着外形相似的住房,房子大门也都千篇一律。看不到涂了白漆的矮木栅和长满青草的庭院,只有阻拦散步者的矮石墙冷淡地耸立着,令狭窄的小路更加狭窄了。尽管如此,这样的房子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没有一天不向往这样的小市民生活:一出家门,走几步下坡路就可以见到大海,家里有娇妻和可爱的孩子。
  沿着住宅区新造的水泥路向前走,前面又是上坡。登坡不久便看不到房子了,但也没有绿色的树林,两边都是用低矮石墙围住的四方形空地,看来不久又会建成一个类似的住宅区。登上坡顶依然不是尽头,前面还有一大片古老的住宅区。
  陶太幻想的不可思议之处,不仅仅是隐藏在树林里的恐龙,还有他在徘徊踯躅间,无意中走入的像幽灵街般奇异的建筑群。所有建筑物都是黑糊糊的,虽然是晚上,但窗口见不到一盏灯,建筑物的墙壁崩塌,窗玻璃四分五裂。这样的城市,究竟在何处呢?
  文章中没有提到陶太徘徊的时间,假如他长时间步行,或许有可能走到镰仓站前吧。不,不可能。这座幻想的城市不过是作者梦中黑暗的、令人不安的、怪异的城市。我自己在梦中,也曾多次梦到过这样的景境。
  我决定往公寓大楼的方向折返,一回头,又看到大海。我慢慢走下坡道,心想又要去海边了。
  离开新兴住宅区,又走回商业街。通过“海滩”咖啡馆门口时,我一时兴起想进去喝杯咖啡。其实我并不口渴,倒是肚子已经饿扁了,所以餐厅可能更吸引我。而且在文章中,并没有陶太进咖啡店的记载,即便进去了,恐怕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穿过国道,我又回到大楼一楼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然后走到玻璃门的玄关前。这一回,我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进入大厅,接待处戴眼镜的老人马上从小窗口里伸出头来。
  简直像到医院去探访病患一样严格。一个普通公寓大楼的接待处,竟有如此忠于职守的管理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有何贵干?”管理员的目光从镜片上方射出,打量着我。老人不客气的询问声在大厅里回响。背后的玻璃门关闭,外面的汽车声被隔绝。此时我的脑际蓦然回想起相扑者如鬣狗般的笑声。
  “嗯,我想请问……这里的四楼有一位名叫三崎陶太的住户吗?”我一边侧视双性青铜雕像一边问道。
  “哦?”老人发怒般地尖声问道,“你是谁呀?”
  “嗯,我受人之托……”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可没有御手洗那种信口开河的本事。“三崎陶太住在这里吗?”我重复问道。
  “我没听过有这个人。”老人大声说道。我想这管理员一定耳背。
  “没有吗?”
  “对,没有这样的住户。我连名字也没有听过。喂,你到底是谁?”老人不耐烦地说道。
  “那旭屋架十郎的房间是不是在这栋公寓大楼里?”我的口气也不客气起来。
  “旭屋架十郎?你的脑子有没有毛病啊?怎么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老人从接待处的小窗口中伸出头和肩膀,惊讶地说道。
  “这栋公寓大楼不是旭屋架十郎拥有的吗?”
  “你在胡诌些什么呀!我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年以上了,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能让我进去转转吗?”
  “不行!不要开玩笑了!”老人叫喊道,“快出去!如果赖着不走,我只有叫保安或报警了!”
  老人的口气严肃而认真,我除了退出屋外,别无他法。
  回到室外喧嚣的环境中,海风迎面袭来,拂平我有些愤然的心情。我一边往海鲜饭店走去,一边思考着。
  我完全不是行迹可疑的人。假如我是住户的朋友而上门拜访,又会怎样呢?那位管理员的态度有点莫名其妙,只是询问旭屋架十郎是否为大楼的所有人,三崎陶太是否为住户,值得如此生气吗?
  回到大楼与海鲜饭店间的小路,为了慎重起见,我转了转大楼后门的门把。在陶太的梦境中,后门是打开的,但我握住门把,却转不开。我放弃了,决定先去烤肉餐厅填饱肚子,顺便给丹下打个电话。
  走进烤肉餐厅,我在最内侧的双人餐桌坐下,向服务员订了餐后,起身跑到饭店入口旁边的电话亭。白漆木台上放着一部灰色电话机,我拨通了丹下的电话。电话亭的木窗棂也被漆成白色,透过窗玻璃可以见到耀眼的海面。冲浪好手们在波浪间若隐若现,女孩子们在沙滩上嬉戏,此情此景使我一时忘了自己身处日本。
  丹下马上接听了电话。我说我是石冈,对方说正等着我的电话呢。
  “据调查,旭屋架十郎的本名是三崎嘉二郎,生于昭和七年九月二十一日,是一名电影演员。”
  “对。”我点头。
  “目前还在世。”
  “啊,是吗?”
  “他现在的住所,是位于镰仓市镰仓山的别墅,俗称‘旭屋御殿’的豪华大宅,内有泳池和网球场,房子大得不得了。他的妻子于昭和四十二年去世,现在似乎是单身。”
  “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他没有孩子。”丹下干脆地说道。
  “不会吧。他应该有一个生于昭和三十七年的畸形儿,名叫三崎陶太。”
  “会不会是领养的?”
  “这我不能肯定,还是要拜托你调查一下。”
  “是吗?但是我收到的资料里面,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因为他是知名的演员,会不会把畸形儿过继给附近人家了?”
  “啊,原来如此。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孩子就要改姓了。”
  “是呀,不是将他的姓改为三崎了吗?”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陶太的童年会那么孤独呢?我心想。
  “不清楚从哪一年开始,但到一九八三年为止,旭屋架十郎与一名叫做香织的女性过着如同夫妻般的生活……”
  在古井教授拿来的那篇文章中,包含一篇陶太童年时代的作文。这篇作文虽然篇幅不长,但涵盖的时间范围却很广。香织好像在很久之前就成为他的继母,至少有十年之久了吧。这么说来,香织成为陶太继母的期间,应该是从七十年代初开始,直至一九八三年。
  “香织,哦,是这样吗?”丹下好像在做笔记。看来,从他那儿得不到什么重要的情报了。
  “但是,这个叫香织的女人应该在一九八三年五月去世了,拜托你确认一下。还有,旭屋架十郎到一九八三年为止,身边有一个叫加鸟的秘书,这个男人也应该在一九八三年五月死亡。”
  “叫加鸟吗?哦,哦……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呢?”
  “不知道。”我回答道,心里大感失望。警察的调查能力与普通人没有两样,怪不得御手洗看不起警察。
  “那么,丹下先生,你那边还有其他线索吗?”
  “前面说过,旭屋架十郎现在还活着,不过他已全面退出演艺圈,包括电影、电视、舞台的表演工作,目前主要负责经营旭屋制作公司,以及管理遍布全国的不动产连锁物业,如高尔夫球场、酒店、公寓大厦等。据说近年来完全进入归隐状态,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他的健康状况不佳吗?”
  “旭屋是日本电影界的传奇人物,他的一切都是谜。关于他的健康状况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已处于癌症晚期,也有人说他患了老年痴呆症,甚至还有人说他染上了艾滋病。比较可靠的说法是他正过着轮椅生活。”
  “但他的年龄只有六十岁左右吧?”
  “是呀,多半因疾病所致吧。另一个可能是,他曾因身为银幕美男子而享誉全国,如今老态毕现,便不愿意在大众面前出现了。”
  “他住在哪里?”
  “应该在镰仓山御殿吧,据说整天闷在家里。”
  “那旭屋制作公司在哪?”
  “位于东京涩谷和镰仓。总公司应该在镰仓吧,札幌、名古屋、大阪、福冈等地还有分公司。”
  我听着丹下的汇报,突然注意到电话背后有记事簿,便把簿子拉到身前,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旭屋制作公司镰仓总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知道。你想了解吗?”
  “是的。”我从笔插里拔出圆珠笔。丹下首先说了电话号码,然后是地址。“镰仓市雪下街一段四十一弄三十号……是吗?嗯,明白了。”我说道,“非常感谢你的帮忙!以后若有新的情况,请务必告诉我一声,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我又拨通家里的号码,向御手洗报告我这半天的行动情况和从丹下那边了解到的事。当我说到三崎陶太的公寓大楼与周边环境和文章描述基本相同时,御手洗顿感得意。说到丹下提供的资料并不多时,御手洗说警察的水平就是这样子了,不过没能进入三崎陶太的公寓倒是个遗憾。我又提议向一○四电话台咨询三崎陶太的电话,御手洗说不妨一试,但也可能号码没有在电话簿上登记。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好呢?”我问道。
  “我想你再回到那栋公寓大楼做调查。”御手洗轻声说道。我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还回去干吗?”
  “石冈君,那栋公寓大楼是案发现场,非常重要。你吃完饭后马上再去,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潜入大楼内部做一番调查。”
  “太困难啦!”我耷拉着脸,哭诉似的说道,“接待处的管理员凶得很,我怕如果强行闯入,他就会报警。”
  “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我也有办法疏通当地的警察局,立刻把你从拘留所放出来。”
  “别开玩笑了,我不想留案底毁了一生的前途。”
  “哈哈,石冈君,你这把年纪,还想去应征做打工的小弟吗?请死了这条心吧。”
  “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想被警察抓起来。”
  “这就要动脑筋、想办法了。我再重复一次,那栋公寓大楼是非常重要的地点,那里可能发生过命案,而凶手很可能就是旭屋架十郎,一切秘密都隐藏在其中。潜入大楼当然是件不容易的事,对方必定严密防御,但如果我们不深入敌人巢穴,又怎么会有收获呢?无法掌握情况,什么事也做不成。”
  “请警方调查怎么样?刑警扬一扬警察手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大楼了。”
  “绝对不行。警察出马就会惊动旭屋,引起他的戒心,所有对他不利的证物都会被处理掉。”
  “都是九年前的事了,大楼里还会留下证物吗?”
  “直接证物未必有,但在那里曾经发生过杀人事件的蛛丝马迹应该还存在。”
  “那么就让警察申请搜查令好了……”
  “石冈君,你说说看,申请哪一间房子的搜查令?我们连搜查目标都还没有弄清楚呀。再说,就凭那一篇文章,能拿到搜查令吗?看在一般人眼中,那篇文章所写的内容不过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而已。”
  对御手洗的这种看法,我在心里也非常赞同。“那么,你有信心断言那篇文章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吗?”
  “嗯,从各种情况来看,我都认为那篇文章是真实的。”
  “无论怎么说,穿了西装的兔子在稻村崎海边漫步,恐龙在后边的树林里出没,太阳绝灭后世界变成黑夜等情节,太荒诞不经了吧。”
  “石冈君,我现在很忙,不能向你详细解释。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我当然愿意相信你,可是这一回,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石冈君,我说可能,就一定是可能的。”
  “啊,是……吗?”
  御手洗这个人任何时候都信心十足。
  “潜入大楼后,你把四楼每一户的名字都记下来,三楼和五楼也如法炮制。然后记住公寓大楼的名称、是几层楼的建筑物、房间的大致布局、整体外形等。接下来,访问四楼的住户……”
  “哦!还要登门拜访?”
  “对。你要向每一户打听一九八三年五六月间,在这栋大楼是否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件。”
  “用什么身份好呢……”
  “这个嘛,假冒信用调查所就可以了。”
  “但是,如何才能进入大楼呢?难道要强行闯入不成?”
  “一楼不是有停车场吗?车子停到停车场之后,为了不让下车的人被雨淋湿,通常都有一扇从停车场直接通往一楼走廊的门。如果运气好,这扇门说不定没上锁。”
  “是吗?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
  “如果门锁着的话,打破一楼的窗户爬进去也可以。”
  “别开玩笑了。”
  “对大楼的调查工作结束之后……”
  “哦!还有其他的任务吗?”
  “我想请你去看一看镰仓山的旭屋御殿。它的玄关和围墙是怎样的,宅邸占地有多大,可能的话请登上附近建筑物的天台,俯瞰宅邸的整体布局。”
  “这不可能吧。”
  “你还得调查他与哪些人一起居住,住在宅邸里的人有多少,有没有守卫和保镖之类的人物,用人有几名,目前是否与妻子或情妇一类的女人同居。”
  “不是说旭屋架十郎目前没有妻子吗?”
  “石冈君,那是户籍上的资料,我们现在要实际了解御殿内有没有女子居住。”
  “那你岂不是要我当小偷潜入屋内做调查?”
  “我不管你用哪种手段,总之要查清上述事项。完成这些调查工作后,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再决定你是否要去旭屋制作公司走一趟。”
  “什么?有去旭屋制作公司的必要吗?”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石冈君。如果前面两项调查做得扎实,调查旭屋制作公司的必要性就降低了。总之,希望你尽力而为,在此预祝你调查成功!”御手洗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我也不得不搁下电话。走出电话亭,回到烤肉餐厅,此时,饥饿感达到了高峰。
  吃完饭,又喝了几杯茶,我站起身,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考虑如何潜入公寓大楼。正在柜台结账时,我想是否可以向收银员打听隔壁大楼住户三崎陶太的事,但很快就明白这不可行。一则,这已经是九年前的往事了;二则,在那篇文章中,陶太本人一次也没有提过到烤肉餐厅吃饭的事,所以向餐厅职员提问也没有用。
  走出餐厅,外面的阳光仍像夏日般耀眼。回头往大楼方向走,只见玄关屋檐写着“稻村崎公寓”,这应该就是这栋大楼的名称了。我心中自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根本没有客户委托我们调查此事,都是御手洗自己心血来潮要玩这场游戏。但他只是待在家中呼来唤去地让我为他跑腿,受管理员的气。而且,我根本不认同御手洗的想法,为什么非做这种事情不可呢?
  我来到一楼的停车场,略侧过身,挤入停着的丰田Celsior与丰田MarkII间的缝隙,向里走到墙壁前。往左看,我发现一辆货车的后方有扇门,因为被货车挡住,所以从外面的柏油路是看不到的。于是我再侧过身,紧贴着汽车后面的防撞杆,走到门前。我伸出右手握住门把,满怀期待地用力扭转,可惜门把纹丝不动。大失所望之下,我左看右看,似乎再看不到其他的门了,只好再侧身从Celsior与MarkII间的缝隙走出去。如果从货车后方走出,就太接近玄关了,我怕被管理员看到。
  回到柏油路上后,我想到经过玻璃门玄关,在大楼的另一侧还有一个停车场。但我不想从玄关的玻璃门前经过,因为这样一定会被大厅的管理员看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必须选择从大厅强行进入大楼,但在此之前,我不想被管理员发现,以免那个老头子有心理准备。
  我再度走进大楼与烤肉饭店间的小路,经过大楼后方,绕往另一个停车场。大楼后方非常简陋,没有阳台之类的设施,就连窗户也只有在一楼并列着一排,二楼以上就没有了,远看就只有一堵硕大无比的墙壁。经过一楼窗户时,我用手触摸了一下玻璃,但每扇窗户都关得很严实。
  走到大楼西侧,再沿着墙壁往左转,经过刚才被锁上的后门,就到柏油路了。从这里向左转,就会到达停车场前面,我侧身挤入停在眼前的日产Cima与墙壁间的缝隙,移步至里面的墙壁前,然后向右探看——果然,在不远处有一扇门。我再次挤进车子防撞杆与墙壁间的缝隙,艰难地挪步到门前,用手抓住门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打不开这扇门,恐怕我只能绕到大楼后面打碎玻璃破窗进入了。怀着最后的希望扭一下门把,唉!跟其他的门一样,门把纹丝不动,这是我转动的第三个门把了。在这一瞬间,我绝望地陷入全世界的门把都转不动的错觉之中。
  从车子间穿出,我又回到柏油路上。为了不被管理员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往江之岛的方向走去。我心里盘算着,打不开门,只剩下两种方法了。一是当着管理员的面强行闯入,二是绕到大厦后方打碎玻璃破窗而入。但是,假如强行闯入大厦的话,要从容记录各家的名字以及调查询问四楼住户就完全不可能了。这么说,打碎玻璃破窗而入是唯一的方法了。
  不知不觉间,我又走回大厦后方。可是打碎玻璃一定会发出声音,管理人听到声音会跑过来查看吗?或许他耳背,听不到声音吧?不过,管理员一旦听到声响就一定会过来查看。那么拆两块玻璃如何?不,这也是不可能的。凭我刚才触摸玻璃的感觉,就知道玻璃窗关得很紧。这时我不禁想,要是我手上有小偷常用的盗窃工具该有多好呀!若是换了御手洗那家伙,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面对接待处那个一本正经、忠于职守的老头,就算是御手洗恐怕也会束手无策吧!
  我又走到西侧的后门前,这扇门刚才已经确认被锁上了。要是后门打得开,就能轻易进入大楼了……我边想边握住后门的门把,再试着转了一次。
  “什么?”我不知不觉发出惊讶之声。
  像做梦一般,门把竟然转了一圈,门随之往我的方向开启。后门打开啦?但刚才不是锁住的吗?我环视四周,没有人看到我站在门前,于是我抓住门把的右手又加了一点力,把门慢慢拉开。门外没有人,门里边或许有吧?我透过门缝往里头窥视,静悄悄的走廊映入眼帘,打过蜡的油漆地板发出冷峻的光泽,走廊里并无人影。我急忙闪入门内,并轻轻将门掩上。内侧的把手是喇叭锁,或许在我进餐时有住户开后门外出,忘了锁门。实在是太幸运啦!
  后门的右侧就是电梯,我按了往上的按钮,电梯似乎停在上层,下来需要一点时间。但即使是很短的时间,我也感到非常着急,因为走廊前面往右转就是接待处了,说不定管理员会突然走过来。而且电梯内万一有人搭乘,门打开正好与我照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躲才好。
  电梯很快降到一楼,开门时吱吱嘎嘎的声音响彻走廊。幸好电梯里面并没有人,我连忙走进电梯,按下“关闭”的按钮,然后再按下“4”的按钮。数字的按钮一直到“8”,说明这栋公寓大楼有八层。我掏出记事本,记下“八层建筑物”。
  电梯到达四楼,我惴惴不安地走出电梯。我看到右手边摆着一盆盆栽,走廊则与一楼相同,看不见一个人影,打过蜡的油漆地板同样发出冷冷的光。左手边有一扇小窗,站在小窗前,正如文章所描述的,可以远望江之岛,当然,岛的中央耸立着一座铁塔。
  转过身回望走廊,走廊的右侧排列着房间,左侧是墙,但没有窗户。走廊看起来很明亮,因为天花板的电灯二十四小时都亮着,而且壁纸很干净。我想,如果在左侧墙上开几扇窗户,不就可以节省电费了吗?
  我慢慢往前走,从眼前的房门开始依次记录门牌上的名字。一排有五间房,最前面的是四○五号房,主人是木内,然后依次是四○四号房的光田、四○三号房的佐藤、四○二号房的芳贺和四○一号房的冈部。没有看到三崎的名牌。
  我首先按下最靠近电梯的木内家的门铃,但按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看来屋内没有人。没办法,我只好移动到下一户的光田家门口。按铃后很快就有动静了,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位中年女性的脸,她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赶紧递上一张写着侦探事务所的名片,一边向她低头致意一边说道:“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个叫三崎陶太的人,他以前应该是这栋大楼四楼的住户。”
  “三崎先生?”这位女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猛一看会觉得她是中年女性,但她的年龄也许还不到四十岁吧。
  “是的,他姓三崎。您认识他吗?”我再度询问。
  在三崎陶太的文章中,并没有说明自己的房子是从电梯数过来的第几间,但我总觉得离电梯很近,所以这间房子很有可能就是陶太住过的地方。
  “在这层楼,没有姓三崎的人。”
  “是吗?那么上一层或下一层楼有这个人吗?”
  “这个嘛……我对其他楼层的住户不熟悉……不过从一楼的信箱来看,恐怕其他楼层也没有叫做三崎陶太的人。”
  “这样啊?可是他以前的确住在这里呀。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年住进这里的……”
  “从昭和五十九年就搬到这里住了。”
  “五十九年?”那就是公元一九八四年了,正好是发生文章中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的第二年。
  “大致可以确定,三崎陶太先生至少在这里住到一九八三年五月。对不起,请问您是怎么找到这个房子的?”
  “由镰仓站前一家不动产公司介绍的,位于东口……”
  “哦,那您还记得那家不动产公司的名字吗?”我像刑警般取出记事本,一边问一边做记录。
  “名字倒是记不起来了。”
  “是吗?您在此地住了差不多有八年了吧,在这段期间,这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事。其实,这栋公寓大楼的生活环境挺好的,每户都装了洗衣机和干衣机,还有两部电话。”
  “哦,是吗?对不起,请问这房子是租的吗?”
  “是的。你问完了吗?我正在洗东西。”
  “啊,真是抱歉!谢谢您的协助。”
  门“砰”地关上了,我再走到隔壁的佐藤家。该户也有人在家,开门的又是一名中年女性。奇怪的是,这名主妇也是一九八四年才搬来此地居住,是经由横滨的不动产公司介绍才租了这间房子。
  接下来的芳贺、冈部家也是相同的情形。这四户都没有听说过三崎陶太这个人,而且都认为其他楼层也没有这个人。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都是一九八四年搬来的。
  我也询问了这栋公寓大楼的业主是谁,他们都说对业主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听说业主的名字叫秋山,好像还在经营江之岛的餐厅,但从未见过业主,每个月的房租都由银行自动转账。
  右边三户和左边二户之间是楼梯口,我毫不犹豫地登上楼梯。台阶是由铁板制造的,一踏上去便发出“哐当”的响声。楼梯呈螺旋状,中央是通风的地方,抬头往上望,顶部是装着荧光灯的天花板。
  走到五楼,这一回是从东侧开始,依序记录房间的门牌。这五家的主人分别是太田、畠山、长田、镰持、津山,仍然没有见到三崎的姓氏。假如四楼住户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这栋大楼的业主是江之岛餐厅的老板,而不是旭屋。
  按下津山家的电铃,走出来的似乎是一位主妇。住在这里的,恐怕都是上班族吧。
  奇妙的巧合在持续着,津山家也是一九八四年搬来此地的;接下来的镰持家和长田家也是如此。好像互相约好了似的,大家都是一九八四年搬来此地;只有畠山家是例外,他们是一九八九年八月才搬来的。总之,四楼和五楼的住户全部是一九八四年或之后才搬来这栋公寓大楼的,很难认为这是巧合,恐怕有什么原因吧。我问道:“这栋大楼在你们搬来之前,应该早就落成了吧?”所有人的回答是:“当然啦,但不知道具体落成的年份。”我又问:“有没有八四年以前,就住进这栋公寓大楼的住户呢?”所有人的回答又都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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