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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剪不断的乡愁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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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不断的乡愁
琼瑶
一、乡愁
去年年底,“开放大陆探亲”的消息公布了。
这消息像一股温泉,乍然间从我心深处涌现,然后蹿升到我四肢百脉,蹿升到我的眼
眶。我简直无法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动。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喊着:
“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有多少月?多少天?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如今,可以把这
些乡愁勾销了吗?”
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是,陆陆续续有人回乡探亲了!这居然成了事实!我太兴奋了,
和鑫涛计划着,我们也该去大陆探亲了,鑫涛去红十字会办手续,回来说:
“需要填三等亲的亲人名字和地址!”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弄不清“三等亲”包括寻些人,以及我们是否有这项“资格”。激
动中,我冲口而出:
“故国的山,故国的水,故国的大地泥土,和我们算是几等亲?我们要探的亲,不止是
‘人’呀!”
不过,我毕竟不需担忧,因为我和鑫涛分别都有舅舅姨妈在大陆,所以,我们很顺利地
办好了探亲护照。拿到护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脑子里奔流着黄河,奔流着长江。不止
长江黄河,还耸立着五岳和长城!鑫涛见我如此兴奋,忍不住提醒我说:“大家都说大陆的
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方便,至于亲人,经过三十九年的隔阂,可能已经相见不
相识,这些,你都考虑过吗?”考虑?我实在没有认真去考虑过。我只觉得乡愁像一张大
网,已把我牢牢地网住。而且,当行期越来越近,我的乡愁就越来越深。我想,我这个人和
别人是不大相同的。我有个朋友告诉我:“我也离开大陆三十九年,但是,我不觉得我有什
么乡愁!”这句话使我太惊奇了,我总认为,乡愁对于游子,就像一切人类的基本感情一
样,是与生俱来的。不过,有的人来得强烈,有的人比较淡然。我,大概生来就属于感情强
烈的一型。连我的“乡愁”,也比别人多几分!
计划回大陆的行程时,鑫涛问我:
“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乡湖南呢?”我祖籍湖南,生在四
川。童年,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是个颠沛流离的时代,童年的足迹,曾跋涉过大陆许多的
省份。如今,再整理我这份千头万绪的乡愁时,竟不知那愁绪的顶端究竟在何处?是湖南?
是四川?是长江?是黄河?是丝绸之路,还是故宫北海?沉吟中,这才明白,我的乡愁不在
大陆的任何一点上,而在大陆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没有时间走遍大陆整片的土地啊!”鑫涛说:“我们排来排去,只可能去四
十天!”
将近四十年的乡愁,却要用四十天来弥补。可能吗?不可能的!人们必须放弃许多地
方。湖南,湖南的亲人多已离散,家园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对的,竟是故
乡湖南,这才了解古人“近乡情怯”的感觉。当我把这感觉告诉鑫涛时,他脱口而出地说:
“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于是,我们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儿是我父母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那
儿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儿,是我历史课本上一再重复的地方,那儿,
也是我在小说中、故事中所熟读的地方!那儿有“故都春梦”,有“京华烟云”!还有我那
不成熟的——“六个梦”!
于是,我们动身;经香港,去北京。剪不断的乡愁2/42
二、出发前——香港
我和鑫涛这次的大陆行,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还有鑫涛的妹妹初霞,和妹夫承赉。
初霞与承赉定居香港,在过去几年中,他们已经回大陆探亲了好多次。对于大陆,他们
是识途老马,经验丰富。当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大陆时,立刻热心地帮我们排路线、订车票、
买船票(我们要乘船看三峡,所以要买船票)、订旅馆……并决定陪同我们一起去。有初霞
夫妇同行,我确实安心多了!毕意,大陆是个已阔别三十九年的地方!这时间的差距,造成
心理上的许多压力。大陆对于我,感觉上那么亲切,实际上却那么陌生。
初霞比我略长两三岁,热情、率直、思想周到,又很喜欢帮助别人。在她眼中,我是非
常娇弱的,所以,她对我真是体贴入微。我们一到香港,她就忙忙碌碌地帮我跑中国旅行
社,帮我办签证,帮我办各种手续。我什么事都不用做,只是在旅馆中幻想北京、幻想长
城、幻想三峡……直到出发去北京前一天,初霞对我说:
“有件事我不能帮你做,现在大陆肝炎很流行,你一定要去打一针增加抵抗力的针
药!”
我去打了针,医生和针药都是初霞安排好了的。
当然,初霞还帮我准备了许多东西,例如各种药品、酒精、药棉、塑胶针筒、筷子、刀
子、化妆纸……连运动衣和运动裤都帮我买了,最奇怪的是,她还为我们四个人,准备了四
个“奶瓶”!怕我笑她,她振振有辞地对我说:
“我们这一路又是飞机,又是火车,又是船,由北到南,要走上好几千里,路上不带水
瓶是行的,但是,玻璃瓶太重,又不保温,带杯子也很麻烦,想来想去,只有奶瓶最合适,
又轻巧、又保温。冲了咖啡,还可以摇呢!”
说得很有理。但是。鑫涛居然尴尴尬尬地回了一句:
“贤妹所说甚是。不过,我……不会用奶嘴!”
此语一出,初霞笑得岔了气,笑完了,才瞪大眼睛说:
“谁要你用奶嘴?只要凑着瓶口喝就行了!”
我对初霞想得出用“奶瓶”代替“水壶”,十分佩服,不过,总觉得这么大的人用奶瓶
喝水,有点“那个”。初霞看出我的犹豫,在动身前,又用布给奶瓶做了四件“衣服”,使
它们看不出是“奶瓶”,硬塞了两个到我的箱子里。
我们的行装十分惊人。出发时是四月初,预计四月八日抵北京,据说,此时的北京,春
寒料峭,气温有时只有四五度。所以,我们带足了冬衣。又因为预计要坐长程火车,初霞怕
车上的棉被不干净,要我从台北带了四个登山用的睡袋来。最绝的还是鑫涛,他看了许多有
关大陆旅行的报道之后,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带我自己的枕头去!”
天哪!他那个枕头又厚又大!放满了一口箱子。他坚持没有自己的枕头,会睡不着觉,
我只得依着他带了枕头。当我看到初霞准备奶瓶时,才真感觉出他们是兄妹!各有奇招。
在香港停留的三天里,几乎每晚都有餐叙,席间,各路朋友,对我的“大陆行”,都给
了许多“忠告”。这时,我对大陆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有思念,有好奇,有期望,也有
害怕。我真怕那个已经隔离了三十九年的河山不再美好,也怕故国的人失去了温馨和热情。
我的乡愁和期望越大,我的害怕和矛盾也越多。此时此刻,真希望听到一些鼓励的话。偏偏
就有那么多人,对我此行不太乐观:
“什么?”一人朋支说:“你要去三峡坐船?你惨了!赶快准备晕船药!”“大陆的厕
所不能上,你当心害膀胱炎!”
“什么?你要去乘民航机?我告诉你,飞机里会有云飘进来!”“而且,飞机里没有空
调,他们会发给你一把扇子!”
“你还是坐火车吧!”一位“识途老马”说:“飞机比火车慢,因为它永远误点,二十
几小时的火车到了终点,飞机还在起点没起飞呢!”“你预计去多少天?四十天?你起码有
十天在为你的车标、船票、飞机票办手续,还有十天订不到旅馆!”
听起来实在不妙。到了起程前一天,老吴请客,有位刚去过大陆的作家也来了,一听我
们要去四十天,立刻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说:“和我一样,我也预计停留四十天!”
“结果呢?我和初霞几乎异口同声地嚷出来。
“结果我去了七天就“逃”回来了!”
“为什么?”鑫涛和承赉赶快追问。
“因为没有东西吃啊!”那位作家扬着眉毛说:“饭店进去晚了,就不给东西吃,进去
早了,也不给东西吃,好不容易守时进去了,那东西根本不能吃啊?”作家拍拍鑫涛的肩,
好意地叮嘱:“带点巧克力去,万一营养不良,可以啃啃巧克力充饥!”几句话说得我、鑫
涛、初霞、承赉脸色都不大好看。老吴本来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的,此时毅然抽身,打了退堂
鼓。并且看看我说:“我猜,你们去个二十天,就会回来了!四十天,是绝对不可能的!琼
瑶吃不了苦!”
一句话惹翻了我!怎么专指名说我不能吃苦呢?何况,这趟“探亲”之旅,根本就不是
去“享受”,而是想去找寻一些失落的东西,一些在我心灵深处悸动的东西……这情怀无法
让老吴明白,我只简单地说了句:“老吴,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老吴问。“四万港币,我们四个人,谁早回来,就输你一万港币,否则,
你输给我们四万港币。”
老吴有点沉吟,看我一股坚定相,他失了了把握,终于,他笑笑说:“我们赌四个金戒
指吧!”
“一言为定!”我们四个人说。
结束了那餐会之后,鑫涛问我:
“你为什么有这么大把握,说你能停留四十天?我记得,我们每次去欧洲或美国旅行,
你总是提前闹回家的!”
“这次不同。”我热切地说:“这次不是去欧洲或美国,这次是去我们自己的国家,看
我们离散的亲人,吃我们自己的食物,讲我们自己的语言,走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会带着一
颗包容的心回去。我的心里充满了爱,这份爱——会让我肯吃苦。毕竟,我不是为了追求物
质享受而计划这趟旅程的!”
鑫涛点头,他是完全了解我这种心情的。但是,我望着初霞,心里却有点迷惑。如果大
家所言非虚,已有多次“大陆之行”的初霞,怎么也肯跟着我打赌。当我问她时,她却说:
“我以前只去过上海和北京,至于你们要去的武汉,三峡、重庆、成都、昆明、桂林……我
统统没去过!会不会吃苦,我也不知道。要走这么多地方,总要带点冒险精神吧!你敢冒
险,我就舍命陪君子!”糟糕!原来我们的“导游”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我真有些担心了!
正犹豫中,初霞拍拍我,一脸乐观地说:
“别着急,我们有杨洁啊!”
杨洁?这名字我已从初霞口中听过许多次,因为我们这次返大陆,不希望被官方接待,
初霞就对我说,她有好友杨洁在北京,可以安排我们的一切。我听了也就忘了,对这位杨洁
并不太注意,此时,非弄弄清楚杨洁是何方神圣了,我才问出口,初霞就大声说:
“你连杨洁都不知道?她是“女篮五号”啊!”
“什么‘女篮五号’?”我更糊涂了。
“哇!”初霞快晕倒了:“你居然不知道‘女篮五号’!大陆拍过一部电影,电影名字
就叫“女篮五号”!
我还是不懂。三十九年的隔阂,大陆的人与事,距我都有十万八千里!承赉看我一头雾
水的样子,对我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坚定地说:“反正,你放心好了,我们有杨洁!”
我能不放心吗?唔,那杨洁,看来必定是个“人物”!剪不断的乡愁3/42
三、北京机场与杨洁
飞机从香港启德机场掠空而起,我的心跳就加快了速度。怎样也无法相信,我在飞往
“北京”!从机舱的窗口往下看,层云的下方,是朦胧一片的、绵亘不断的土地。我深呼吸
着,觉得这一片绵亘的大地,和我有那样悠久深刻的关系,那大片土,孕育了多少的“中国
人”!不论这些人散居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永远都是这片大地的子女儿孙……想到这
儿,我的血就热了,我的眼眶就湿了!这么些年来,我写了许多恋爱故事,却没有任何一个
故事像这片绵亘的土地,这么深刻地撞击着我的心!在飞机上忽忧忽喜地想着,也依稀回忆
着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情景,十一岁的我,跟着父母,由湘桂铁路,到广州,到台湾,从此
一别,居然就这么长久的岁月!我脑海中反复着古人的诗句,但句中却已经必须改一个字
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
我离开湖南时,说的是四川话。现在,我说的是略带南方音的国语,乡音,我甚至不知
道,我的乡音是怎样的?小时候,我的语言是复杂的,为了适应环境,我说过四川话,说过
湖南话,说过上海话,说过北京话……如今,已演变成我目前唯一会说的“国语”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飞机已开始下降,播音员报出目前正往北京机场降落,我睁大眼睛,
努力地去看“北京”,心跳得更快了,我不知道,当第一脚踩上北京的土地时,我会有怎样
的感觉!北京,三十九年来,它是历史课本里的名字,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圆点,是我心中一
个遥远的梦!但是……我却终于要踩上这块土地了!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看鑫涛,他正看我。我们之间的默契已深,两人都隐在深深的感动
里。初霞承赉已多次来北京,自然不会像我们两个这样激动,初霞轻快地说:
“好快啊,三小时就到了!”
三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三十九年,才能飞渡!
我满怀感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承赉看看我,忽然说:
“你最好准备一下,说不定机场有记者!”
有记者?我的心顿时乱如麻,我并没有准备见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的酸甜
苦辣,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正恍惚着,飞机已停稳,我跟着人群,就这样迷迷糊
糊地下了飞机,一脚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踩上北京的土地,悸动的是心灵,那土地就是土地!抬头走入机场大厅,一样要经过海
关人员验护照、盖章,大家正预备排队,有位海关人员说:
“走这边,我单独给你们办!”
是杨洁的安排吧!我模糊地想着。从下机那一刹那起,我的神志就不太清楚。太久的期
盼一旦成为事实,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手续办完,我们走出海关,蓦然间,一大群人对我们
冲了过来,首先,有三位老太太,白发萧萧的,冲过来就抓住了鑫涛的手,哭着叫出来:
“二弟呀!二弟!”鑫涛整个人傻掉了,他在北京并无亲人。我脑中一转,已大致明白
过来,我拉住一位老太太说:
“你大概认错人了,她姓平!你要找的人是谁?”
三位老太太一怔,才知道接错了人,立刻又哭着往人群中搜寻去了。鑫涛被这样一搅
和,看来更加迷惑了。就在此时,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我,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拉住我,兴奋地
嚷着:“你是不是琼瑶?我们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我点头。这一下不得了。我在几秒钟内,就被人群包围住了。闪光灯一直对我闪个不
停。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京片子”,十分悦耳,十分动人。有的问我到北京的感想,有的
问我要停留多久,有的问我这是第几次来北京,有的问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陆的“知名
度”……我根本来不及回答任何问题,就又有许多人拿着大陆出版的我的小说,请我签字,
我只得走往一张柜台,去给那些读者或记者签字,可是,这样一来,更不得了,人似乎越来
越多了,我几乎无法脱身了。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巨吼,声如洪钟,十分惊人:
“各位让开!要访问要签字,都等明天再说!现在车子在门外等!”随着这声巨吼,我
看过去,只见一位身高约一八○公分的女巨人,长手长脚,大踏步地“冲”进人群,一面
冲、一面用双手往两边分,就把人群“分”开了,她笔直地走向我,对我也大声地下了声命
令:
“不再再签名了!你签不完的!”
一位女记者请求地看着我,直往我手中塞纸条:
“请为我们的报纸写两句话吧!一句话也可以!”
盛情难却呀!这些在机场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记者读者们,我心不忍,低下头又去写字。
才写完,另一本书又塞了过来,我正预备签最后一个名字,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已离地,老
天!那位“女巨人”把我像拎小鸡般拎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路拉出机场大厅。在我意识还
没恢复之前,我就被塞进一辆小汽车,再一看,鑫涛、承赉、初霞都在车上等我。车门
“砰”的关上,女巨人这才从车窗外伸出一只巨灵之掌给我,对我大声说:“我是杨洁!”
我愕然地伸出手去,要和杨洁握手,谁知她等不及握手,这手就抽回去了。只听到这只手在
车顶上“砰”的一敲,那洪钟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
“开车!”车子尚未开动,一张年轻的、美丽的女孩的脸又急急凑向窗口,我看到一对
亮丽的大眼睛,一双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未施脂粉的脸庞清秀动人,好一位北国姑娘!我
心中赞美。同时,我的心中为海峡这端的同胞而颤动了。那小女死命攀着车窗,对我请求地
说:
“我能访问你吗?我是××报记者!”
我来不及答话,杨洁一连串地敲车顶:
“开车!开车!开车!”
那少女眼看访问不成,眼中流露着失望。我心中一阵激荡——为这些热情的欢迎而激
荡,也是初到北京的激荡——
我拉住那少女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话:
“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印象,北方的女孩也美丽,例如你!”
我松手,车子绝尘而去。
我回头向车窗外望,那少女脸红红的,伫立在北京特有的风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对
那机场所有没有跟我接触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车子走了好长一段,我回头,那小女还伫立
在街头,对我遥遥挥手——十天以后,我终于在北京饭里,接受了她的访问,她的名字叫应
红。剪不断的乡愁4/42
四、北京的“小梧桐”
抵北京的第一天,忙于看北京的街道,忙于看北京的建筑,忙于用全心去体会这又陌生
又熟悉的城市,心里始终乱乱的。车子离开了机场,就开始觉得热气逼人。谁说北京的四月
是春寒料峭?阳光晒在身上简直是灼热的,我脱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里面有毛线衣,热得
直冒汗,问身边的人,大家异口同声说:“前几天还下雪呢!今年的天气最反常,从没有四
月热成这样!”我就在这个反常的四月,来到北京的热浪下。第二天,我们去颐和园,大家
都喊热。颐和园的湖光山色、楼台亭阁以及那匪夷所思的“长廊”……简直让人目不暇给。
鑫涛拿着照相机,忙着拍屋檐,拍墙角,拍回廊,拍玉兰花,拍花窗及格子门……他一向热
爱中国的古建筑,颐和园的画栋梁,已经把中国古建筑的美,发挥到极致,他就狂热地拍个
没停了。
我的“北京”印象,从“颐和园”打开序幕,却从“小梧桐”开始了第一章。“小梧
桐”是有典故的。
我自从抵北京,就认识了许多初霞的朋友,这些朋友待我的热情,简直让我感动得不知
如何是好。我觉得,我这一生,也交游广阔,但,从没有朋友,会照顾我到无微不至,而且
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刘平和沈宝安是夫妻,也是老北京了。刘平敦厚,也照顾我。知道我
爱吃梨,她每天买新鲜的梨送到我房间来。北京起风,她送纱巾来教我挡风的办法,北京烈
日当空,她送洋伞来……
除了刘平和沈宝安,我们还认识了韩美林与朱娅这对夫妇。韩美林是画家,也是陶艺
家。鑫涛一见到他的作品后,就对他大为倾倒。我们总以为他年龄很大,见面后才知道他只
有四十多岁,他不爱说话,却用无数行动,来表现他的热情。鑫涛初次参观他的工作室,对
他所烧的一件蓝钧窑——是个十分巨大的碗——爱不忍释,那件作品是韩美林远去河南禹县
烧出来的,里面的“鱼子点”是经过窑变,才能产生的特殊效果,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韩
美林见鑫涛如此爱它,一句话也不说,拎了它就送进了我们的旅馆里。(我们把它一路带来
台湾,如今正供在鑫涛的书桌上)韩美林长于画马,他画的马,绝不雷同,让我叹为观止。
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文革时期,被红卫兵用酷刑修理过,把他两只手的筋脉一起挑断,要
他终身不能作画,又把他的双腿的腿筋,也一起挑断。所以,至今,他不能爬山上坡,他握
笔画画时,画笔常会掉下去。尽管如此,他的作品仍然很多,他自己说:
“现在是我创作的颠峰期,我不能浪费这段时间,只有拼命去创作!”因而,他一年有
好几个月在宜兴,埋首在窑炉边烧茶壶。而朱娅,他那可爱的、年轻的、温柔的妻子,就留
在北京等他。对于韩美林,朱娅有次很坦白地对我说:
“他比我大了很多岁,我嫁他的时候,家里都反对。但是,他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又那
么有才华,我对他,是怜惜加是崇拜,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他的!”
平淡的叙述后面,有多少故事?一个翻江倒海的时代(文革时期的摧毁力,简直不是我
们所能想象的。在大陆,大家用“十年浩劫”四个字来称这十年,“浩劫”二字,才能形容
那种灾难。我在大陆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几乎都是“劫后余生”的。)在这时代中,发生
的故事一走动人心魄,怪不得大陆作家的作品,绝大部分用文革为背景。
除了韩美林与朱娅,我们又认识了李世济与唐在□夫妇,。他们这一对的故事,更加曲
折离奇,惊心动魄,感人肺腑,而且是匪夷所思的。李世济,在台湾,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
她的名字,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街小巷,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李世
济。她是程砚秋的嫡传弟子,是京剧界的红人。她的先生唐在□,也是程砚秋的学生,他放
弃了国外的学位,跑来帮程砚秋拉胡琴。第一次李世济出现在他面前时,只有十六岁,对唐
在□一躬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唐老师!”这一喊,已经缘订三生,唐在□就这样陷
进去,水深火热,保护了李世济这一辈子,每次,李世济登台,必然是唐在□为之操琴,两
人间的默契,已到达天衣无缝的地步,听过他们表演的人,才能体会那种合一的境界。(关
于他们两个的故事,我听得很零碎,李世济说,下次我去北京,她将详细向我叙述,让我写
一本“厚厚的书”。)
除了前面三对夫妇,我们当然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像杨洁和她的先生大齐。杨洁是独
行侠,她照顾我们的一切,包括安排行程、车子、换钱、吃饭……大齐却很少露面,杨洁我
前面已经提得很多,但,真要写杨洁,还是要费一番笔墨。在大陆,很少有人有私家车,杨
洁就有一辆,她的车子前凸后凹,伤痕累累,她依然能开着这辆车横冲直撞。有一次,她开
车接我和鑫涛去吃饭,我为了礼貌,坐在前座,让鑫涛一个人坐后座。谁知,我才坐进车
子,她就“呼”的一下把车子开出去了,我回头一看,鑫涛站在街边,还没上车呢?还有一
次,我和鑫涛坐她的车子去一个地方,她认得那地方,却不太熟悉,另一位朋友叫她“跟
车”。于是,她就跟着前面的车子开,一面开车,她一面和我们眉飞色舞地聊天,聊着聊
着,她忽然说:“前面的车怎么转弯了?”她一拍大腿,明白了:“他要抄近路!抄就抄
粑!”一个急转弯,她就跟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一路跟下去,巷子旁边没了人家,多出一
条河来,再跟下去,前面连路都没有了,那辆车停下来,司机钻出车子,回头诧异地看着我
们。杨洁这才急煞车,大叫一声:
“跟错车子了!”这就是杨洁。(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她在一九五四至一九六三的十
年间,都在国家女蓝代表队打球,她的编号是五号。打起球来,冲锋陷阵,锐不可挡,大家
都称她“女篮五号”。她的故事和战果,曾被拍为电影,电影名也叫“女篮五号”。如今,
她仍在体协做事,所以,我们一路的行程,都是她用体协的关系,招呼过去的。)
写了一大篇关于我们在北京认识的朋友,现在,要拉回到“北京的小梧桐”上来了。
因为我们认识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每次出门都浩浩荡荡的。因为这些人都是老北
京,大家不论祖籍何方,都能说一口漂亮的“京片子”。每次大家一谈天,悦耳的京片子你
一句我一句,我听得好舒服,好像进了电影配音间。但是,这些京片子对鑫涛和承赉都是个
考验,他们两个是同乡,都说上海话。北京话和上海话差别甚多,鑫涛在我多年“教育”
下,(我平时不喜欢他在我面前说上海话,而且时时刻刻纠正他国语的发音)还能勉强应
付。而承赉就常常词不达意。有一天,承赉对我说:“我来北京好几次了,还没有见到北京
的梧桐!”
“哦?”我困惑地问:“北京有很多的梧桐吗?”
“有,有,有,好多好多!”承赉一叠连声说。
“梧桐?”杨洁歪着脑袋,仔细思索:“我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还没注意到北京有很
多梧桐!”
“有啊有啊!”承赉急了,“是小梧桐啊!”
“小梧桐?”我更困惑了:“它们长不大?是特殊品种吗?会结梧桐子吗?”我的一连
串问题,突然引起了初霞的一阵爆笑。到底,知夫莫若妻,她急忙代承赉翻译:
“他说的不是梧桐,是胡同。北京不是有很多著名的小胡同吗?”这样一说,全车大
笑。从此,“北京的小梧桐”就是我们这一路的笑料。承赉个性随和,热情开朗,是个最好
的朋友,从不以我们的大笑为忤。只是,从“小梧桐”开始,他一路继续闹过无数类似的笑
话。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在承赉说没见过小胡同的第二天,韩美林兴冲冲的跑来告诉我们,北京最著名的国画
大师李可染,欢迎我们去他家里小坐。这消息让我和鑫涛都不之雀跃。鑫涛爱画,已迹近于
“痴”,对李可染大师,早已崇拜多年。我们刚到北京时,鑫涛就问过朋友们:“能否拜见
李可染?”韩美林听了,并没多说什么,谁知,他立刻就作了安排。而且,他说,李可染也
很相见我们呢!
“不过。”韩美林最后说:“李可杂住在一个‘小梧桐’里,听说路不大好找!”我们
大家笑着,开心着,兴奋着。“小梧桐”有名有姓,怎会不好找?大家就按照时间,晚上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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