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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冰儿

_6 琼瑶(当代)
音。他常会在诊病的中途发起呆来,只为了某种潜意识的期盼——门外的脚步声会是她吗?
窗外的人影会是她吗?候诊室的笑声会是她吗?弹簧门的开动会是她吗……
没有。不是她,任何声音都与她无关。她现在正飘在桃红色的云上,与桃红老鹰共翱翔。
晚班护士来上班了。朱珠和雅珮带来了一串笑语喧哗。雅珮推开他的门,笑嘻嘻的嚷:
“李医生,朱珠要请你吃喜饼!”
哦?他看过去,朱珠果然捧著两大盒喜饼进来了,她圆圆的脸蛋上洋溢著喜悦,眉梢眼
底,绽放著青春的光华。她把两盒大红色的,上面写著喜字的饼盒放在他桌上,快乐的、坦
率的、甜蜜的笑著:“李医生,上星期天我订婚了,诊所太忙,我也不敢请假。本来,要请
你去参加的,看你也忙得……哈哈……”她笑著,心无城府的。“难得一个星期天,不敢耽
误你和冰儿小姐的聚会……反正,我们本省习俗,订婚只是个形式,送送喜饼,通知亲友而
已。改天,结婚时,再请你喝喜酒。”
他注视朱珠。那张爱说的、小巧的嘴,那对温柔的、和煦的眼睛,那张永远沐浴在阳光
下的脸庞。平平淡淡的朱珠,她会给一个男人平平凡凡的生活;没有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却有宁静安详。朱珠,善解人意的朱珠,得到她的男人有福了。“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
他提起精神来问,一向和朱珠、雅珮都像一家人,居然,她订婚了,而他却不知道那男孩是
谁?这一年来,生活多么反常呀!
“他和你同姓,姓李,是学工的!”朱珠笑著:“在一家工厂当工程部的技师!”“哦?怎
么认识的?”他笑著问。“嗬嗬嗬!”雅珮大笑起来:“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呀!总算没有白搁
著!”“怎么说呢!”“别听她乱盖!”朱珠打断雅珮,笑得更加甜蜜了。“是这样的,李茂生是
我哥哥的朋友,他们都在南雅工厂上班,今年三月间,我哥哥带了他们一大夥朋友来我家,
又钓鱼、又唱歌、又吃烤肉的,闹得好开心。从此,他们就每个星期都来,到了夏天,我和
李茂生就走得很近了。有一天,我们又合力钓起了一条大鱼……”
“说来说去,”雅珮笑嘻嘻的。“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哪!那鱼池有点怪,专门撮合姻缘。
朱珠,下次你也约我去玩玩好吗……”“你又不是没去过!”“我去的那次全是女生,你安心
不让我见李茂生,怕被我们抢去……”“你胡说!你自己的那位刘大记者呢?怎么说,偷偷
摸摸交了大半年了,以为我不知道呀……”
“不许说!不许说!”两个女孩子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团。
“怎么,雅珮,”李慕唐注视雅珮:“你也有男朋友了?是不是也要请我吃喜饼了?”
“吃喜饼?”雅珮羞红了脸,那一脸的娇羞,竟也楚楚动人。“没有那么快啦!大概要
到农历年的时候!”
“哈!”朱珠大叫:“原来你也要订婚了,你瞒得真紧,李医生不问你,你还不说呢!”“不
是不说,”雅珮笑著往配药处躲去。“你又没问我,难道我还该弄个大喇叭,沿街叫嚷著我要
订婚了?”
朱珠掩口而笑,对李慕唐说:
“她在骂我呢,因为我一交男朋友,全天下都知道了!她说我是大喇叭!”哦?是吗?
李慕唐有些歉疚,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他这个医生,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来,他的字
典里只有两个字;冰儿。随著这两个字的出现,他心底的抽痛又立即发作了,他不由自主的,
吸了口气。
“李医生,”朱珠关怀的问:“你没有不舒服吧?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我没事。”他注
视朱珠:“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过农历年的时候。”朱珠坦白的说:“所以,到时候要向你辞职了。”“辞职?”他一怔。
“你先生不许你在外面工作吗?你是一个很好的护士,结了婚就辞职,不是太可惜了?”
“李茂生根本不在乎我工不工作。”朱珠说:“他的工厂就在三重,我们可以住台北。问
题是,我总觉得,既然决心嫁给他了,就该以他一个人为重心,在家里做个好太太就行了。
我对自己的工作,并没有野心……换言之,当我决心结婚的时候,我就把这个婚姻——这个
男人,当我的事业,我不想因为我的工作问题,造成两人间的不愉快。总之,这是个男性社
会,对不对?”李慕唐惊奇的看著朱珠,这是个“现代女性”吗?曾几何时,现代女性的观
念又改了?从“走出厨房”又变回到“走入厨房”了?但,不管怎样,娶到朱珠的男人是有
福了。他正想再说几句什么,有病人登门了,朱珠忙著要去挂号处,她转身匆匆走开,走了
两步,又回头嫣然一笑,指著那喜饼说:“我多拿了两盒来,请你的冰儿小姐吃!还有阿紫!”
她深深看他,又加了一句:“李医生,希望我辞职以前,能够先吃到你的喜饼!嘻嘻!”她笑
嘻嘻的跑进挂号处去了。
李慕唐坐著,心底的抽痛又来了。这次发作得又凶又猛,从胸口一直痛到他四肢骨骸里
去。
深夜,收工了。慕唐回到了他的单身宿舍。开亮了一盏落地灯,他在灯下坐著。脑子里
模糊的想著朱珠,朱珠和她的鱼池,朱珠和她的未婚夫,朱珠和她的事业……他模糊的想著,
深沉的把自己埋在安乐椅中。想朱珠,最大的优点,是可以不要想冰儿。冰儿,怎么这个名
字又出现了呢?怎么那股痛楚会越来越加重呢?他用双手紧抱住头,企图扼制那份思想。但
是,那思想像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里奔驰;冰儿!冰儿!冰儿!马蹄剧烈的在脑中踹著,
哦!冰儿!他的头疯狂的疼痛起来。
门铃骤然响了起来。冰儿!他惊跳,由于起身太猛,落地灯打翻了。他扶起了灯,直奔
向门口,一下子打开了大门。
门外不是冰儿,而是阿紫。
“阿紫!”他低呼著,有些失望,也有些安慰。阿紫,一个和冰儿十分亲近的人物,她
最起码可以赶走室内那份紧迫的孤独。阿紫走了进来,关上房门。她的脸色凝重而温柔。
“慕唐,听说你和冰儿闹翻了?”她开门见山的问。
“唔。”他轻哼著。“你喝茶?还是咖啡?”
“你少来!”她夺下他手中的杯子,把他推进沙发里去。“请你坐好,我自己会来泡茶。”
她熟悉的泡了两杯茶,看到桌上的喜饼了。“谁订婚了?”
“朱珠。”“阿朱啊!”阿紫叫著,不知何时,阿紫和朱珠间,就很巧妙的利用了金庸小
说里两个人物的名字,彼此称呼阿朱和阿紫了。“她和李茂生订婚了?好啊!他们很相配,
李茂生忠厚诚恳,阿朱温柔多情。”
“原来,你也知道阿朱的事!”
“是呀,我和阿朱、雅珮都很熟悉了呢!”她坐在慕唐对面,收起了笑容,正视著他,
一本正经的说:“不过,我今晚不是来和你谈阿朱的,我是来和你谈冰儿!”
冰儿!他的心脏又紧紧的抽痛了一下。
“她告诉你了?”他问,声音十分软弱。
“是。”她坐正了身子,双手捧著茶杯,她的眼睛,非常深刻、非常严肃的盯著他。“慕
唐,你决心和冰儿分手了吗?”
他震动了一下。分手,两个好简单的字,像两把刀,上面还沾著血迹。分手!“我想,
这不是我决定的,”他抽了一口气:“是冰儿决定的!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维持三个人
的局面,她必须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她选了徐世楚!”“你很意外吗?”阿紫深切的问。
冰儿24/26
“我……”他思索著:“来不及意外,只觉得痛楚。”他回答得好坦白,在阿紫面前,用
不著隐瞒自己那受伤的情绪和自尊。“唉!”阿紫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曾经想救你!记得吗?
慕唐?当你和冰儿一开始发生感情,我就飞奔著跑来,想阻止这一切,想挽救这一切,可是,
来不及了,你一陷进去,就陷得好深好深,完全不能自拔。”
“阿紫!”他愕然的喊:“难道你在那时候,已经预见我们今天的结果?”阿紫凝视他,
眼神是悲悯的,难受的,同情的。
“我对你说过,”她低语。“他们两个会讲和。我问过你,如果到那时候,你要如何自处?
我——我实在……实在是提醒过你,暗示过你!”“为什么……”他有些糊涂,他摔了摔头,
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你能预见这一切?你早知道,我的力量如此薄弱吗?”“不。我
一度把你的力量估得很强。”
“但是,你估错了?”他悲哀的问。“我仍然斗不过那个徐世楚,我无法让冰儿对我死
心塌地!可是……”他懊恼的用手扯著头发,逐渐激动起来:“冰儿和我,也曾生死相许,
难道爱情是如此脆弱,如此禁不起考验的东西?还是因为我错了?我该忍耐,我该让冰儿慢
吞吞的在我们两个人中选择?我该一直维持三人行的局面?但是……”他仰躺进沙发深处,
眼睛瞪视著天花板,他的心脏绞扭成了一团。“我受不了了!阿紫,我再也受不了了!或者
我太自私,冰儿说对了,她说我自私,我是太自私了,我的眼睛里就容纳不下一粒沙……
我……”他闭上眼睛。“我没有办法!这种恋爱,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慕唐!”阿紫扑
过来,热心的看他。“你不要自怨自艾好吗?我今晚来,就是想把一切都说清楚!如果你会
痛,也痛这一次吧!狠狠的痛一下,总比凌刀碎剜好!”
他有些惊惧。“你要说什么?”他问。
“我想……冰儿从没有爱过你!”她清晰的说。
“什么?”他错愕的。“慕唐,你实在不了解冰儿。”阿紫飞快的接口:“冰儿的生命里,
除了徐世楚,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她的感情非常浪漫,非常强烈,非常戏剧化,非常孩子
气,也非常痴情!她碰到了徐世楚,这个徐世楚,符合了她所有的要求;浪漫、强烈、刺激、
戏剧化,而且童心未泯。于是,他们恋爱了,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可是,冰儿的痛苦
是,徐世楚并不专情,他随时在变,见异思迁。为了徐世楚的不专情,他们吵过、闹过、分
手过、和好过,甚至——自杀过。”
“这些事,”李慕唐沉声说:“我都知道。”
“是的,”阿紫再叹了口气。“这些你都知道。说一点你不知道的。第一次冰儿变心,是
去年年初,冰儿忽然在三天内和一位电视编剧,陷入情网,同时,宣布和徐世楚分手。徐世
楚这一下吓坏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把冰儿追了回来。那位电视编剧和冰儿的爱情维
持了两星期。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徐世楚故态复萌,又心生二意,于是,冰儿再度在三天
内恋爱了,对方是个大学生,比冰儿还小两岁。当然,徐世楚又慌了,历史重演,徐世楚拚
命的追,大学生黯然而去。冰儿和这大学生的感情,维持了大约一个月。至于你……”她深
深的注视他,慢慢的说了出来:“已经是维持得最久的一个了!”李慕唐的背脊挺直了,脸色
变得死一般苍白。
“你在暗示我……”他哑声说。
“不,我不在暗示,”阿紫继续凝视著他。“我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你有最强的分析能
力,你有思考和组织的能力,不要让感情把你的视线完全蒙蔽。冰儿,她的心并不坏,她也
不是在玩弄手段,她只是太爱徐世楚了。当她发现只要她变一变心,徐世楚就会弃甲投降,
她就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利用著这件事。所以,历史一再重演了又重演,我在旁边看同一幕
戏,也已经看到第三场了。”
李慕唐倒进沙发里,闭上眼睛。现在,已经不是心脏痛楚的问题,他的头晕了,思绪混
乱了,背上发冷了,而额上,大粒大粒的汗珠,都冒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被猛力摔进一个无
底的冰洞里,在那儿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却一直沉不到底。他抓住了沙发的扶手,
手指深陷到沙发的海绵里去。冰儿,他心中“绞”出了这个名字;冰儿!这太残忍!太残忍!
太残忍!“慕唐,”阿紫的手,温柔的盖在他手上。
“别碰我!”他像触电般把手抽了回来,他抬起头,眼睛发红,声音发抖,他瞪视著阿
紫,暴躁而悲痛的喊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不让我保持一丝丝的幻想?
一点点的自尊?你为什么要出卖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闭紧你的嘴,咽住冰儿的秘密?你为
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吼著。“因为……”阿紫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把茶杯
重重的放在桌上,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睛深刻而黝黑。“我不忍心看到你继续在那儿做梦!
因为我心目中的你,远远超过以前那两位男士,我不要你受到更深的伤害!”
“那么,你早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
“我试过的!”阿紫悲哀的说:“但是,仍然太晚了!我怎么料到,像你这样一个稳重、
博学、有主见的大男人,仍然会在三天之内,被冰儿收得服服贴贴!我曾经骂过你荒唐,记
得吗?我曾经骂过你是笨蛋,你记得吗?但是,你对我怎么说的?你说,你爱冰儿,更胜于
爱自己!当时,我就抽了口冷气。事情已经演变到了那个地步,我只有勉强我自己,去相信
这一切都是真的,相信这一次,冰儿不是作戏给徐世楚看,而是真正爱上你了。因为——”
她长长的叹息。“我一直认为,你比徐世楚,强了太多太多!我对你们两个,也有著真心的
祝福和期望!谁知道……”她停住了。
谁知道有一个笨蛋,相信自己是一片草原,绿油油的,广大,平实,而充满了生机!谁
知道有个笨蛋,只要别人给他喝一点点酒,他就会“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忘记了天地玄
黄。谁知道那个女孩——冰儿,如此晶莹剔透,闪亮夺目,却会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昏昏沉沉的站著,昏昏沉沉的想著。冰儿的话又荡漾在他的耳边:
“请允许我,为你重新活过!”
他的手,用力的压住了胸口。不,冰儿,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你把一个男人所有的
骄傲与自信,一起谋杀了!
“或者,你会恨我告诉了你真相,”阿紫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或者,你愿再抱著一
个梦想,冰儿会重回你的怀抱!或者,你根本不相信我告诉你的故事!也或者,”她顿了顿。
“是我错了,冰儿并非作戏,而是真的爱上了你……不管怎样,我今晚不顾后果的跑到你这
儿来,不顾后果的把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我的动机只有一件;慕唐,”她诚挚的说:“你
那么坚强,那么理智,那么深刻……你不要让自己再陷下去了!也不用为这段感情太伤心!”
他重重的呼吸,眼睛望著窗外的天空。
“阿紫,”好半晌,他才幽幽的说:“我不坚强,我不理智,更谈不上深刻!我想我已经
陷得太深太深了!但是,阿紫,请放心,我还是会好好的活著,好好的工作,我相信……”
他深深呼吸。“我会慢慢恢复,找回自我。毕竟,这地球还存在,太阳也没有和别的星球相
撞。毕竟,这不是世界末日!”
是的,这不是世界末日。天空中,繁星依然璀璨,月光依然明亮。台北市的万家灯火,
依然闪烁。这不是世界末日,他挺直了背脊,凝视著漠漠无边的远方。
那一整夜,他就站在那儿,眺望著夜色里的穹苍,阿紫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根本不知
道。
冰儿25/2614
一星期后,李慕唐写了封信给冰儿。
冰儿: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中国有许多笔记小说,有许多传奇故事,我要告诉
你的这个故事很短,出自一本名叫《琅□记》的书。
据说,有一位书生,名字叫沈休文。有一天,沈休
文在他的书房中独坐读书,当时天正下著小雨,风飘细
雨如丝。沈休文忽然看到有个女孩,手里拿著纺纱织布
用的络具,她一边走,一边把雨丝收束起来,用络具纺
著雨丝。就这样随风引络,络绎不断。纺著纺著,她就
走进了沈休文的书斋,把她用雨丝所纺成的轻纱,送给
了沈休文,并且告诉他说:
“这丝名叫冰丝,送给你做成冰纨。”
说完,这女孩就不见了。沈休文后来把冰丝做成衣
裳,又做成扇子,终年随身,视为珍宝。
冰儿,这故事好短,就这样结束了。我常常想,沈
休文这一生,还能抛开那冰丝吗?还能忘记那纺雨的女
孩吗?那细雨如丝,随风引络的画面会从他眼前消失吗?
还有——还有……那女孩真的消失了吗?
这是中国古代的故事,真不相信这些记载。原来,中
国这民族,自有她浪漫的一面,浪漫得那么美,浪漫得
那么“不真实”。然后,我要告诉你一个现代的故事。
同样的故事,发生在今年年初,一个“风飘细雨如
丝”的晚上。有个很笨的医生,名字叫李慕唐。李慕唐
独坐在他的诊所里,忽然有个女孩出现了,双手握著两
束雨丝,穿著长裙曳地的白礼服,笑吟吟的走进门来,把
她手中的“冰丝”送给了李慕唐。
冰儿,这是一个开始。
冰儿,让我告诉你我是怎样一个人吧!当你在那雨
夜里出现以前,我一直是个平凡的、努力的、追求一种
朴实生活的男人。我不浪漫,也没有幻想,更不做梦。我
和细菌、病症、人体器官打交道,从没有想到过我会碰
到什么浪漫的事,更休提这浪漫的事还会改变我的一生。
我一直对那些神话一般的爱情小说,认为只是“解闷”的
工具而已。不能相信,无法相信,也不去相信的。
然后,你出现了,有冰雪般的纯净,有火焰般的热
情,有画一般的美丽,有诗一般的幽情。你怎样强烈的
震撼了我!你怎样强烈的吸引了我!你怎样打开了我的
视野,把我一下子就带入了你那个浪漫的世界里去了,而
这世界,居然如此彩色缤纷,光怪陆离,使我心魂俱醉,
而目不暇给。我想,就在那个晚上,你已经将你手中的
冰丝,织成冰纨,披在我的肩上了。冰儿,我非铁石,我
乃血肉之躯,这件冰纨,来自仙境,一旦附体,居然把
我包裹得紧紧的了。冰儿,如今回忆起来,我身上这件无形的外衣,就
是你那天晚上给我披上的。从此,我就不由自主的卷进
你的神话世界里去了。冰儿,我很希望我这封信写得有条有理,但是,我
执笔时,心情已十分迷糊,如果凌乱,请你把络具拿出
来,不妨重新络过。我前面写了那么多,只是要告诉你,
一个很平凡的医生,对爱情根本没有憧憬与梦幻的医生,
怎会被你捉住的。哦,冰儿,不要以为是你把我灌醉了,
不要以为我相信自己是个大草原……都不是。真正网住
了我的,是那个下雨的晚上,你纺雨为丝,把我网住了
的。从此,我就没有脱下我的冰纨,从此,我就一头栽
进去,不可救药的爱上了那个纺雨的女孩,她的名字叫
冰儿。好长一段时间,我欺骗著我自己。我跟著你、阿紫、
徐世楚四个人一起玩,看著你和徐世楚卿卿我我。我认
为我是个旁观者,与整个故事无关。瞧!冰儿,我一上
来就说过,有个“笨”医生。我愚鲁如此,迟钝如此,我
怎配得上你那件冰纨!可是,要发生的仍然发生了。记得那个晚上吗?你
第一次走进我的单身宿舍?当你对我说:“请允许我,为
你重新活过。”我心已醉,我魂已飞,我的思想和心灵,
都“醉死”在你的软语声低里。啊,冰儿,那晚,你把
第二件冰纨又披上了我的肩。
接下来的日子,你纺过雨,你纺过阳光,你纺过雾,
你纺过月光,你是生来的织女。你把纺好的每件冰纨,都
一一抛在我肩上。冰儿,我就是这样,被你的冰纨装饰
起来了。有一度,我以为我会发光,而这光彩会吸引你,
事实不然,发光的是冰纨,那一层一层的冰纨,每件冰
纨,都是你织的,不是我造的。如果有一天,你把冰纨
再一件件收回,你就会发现,那裸体的我,只是一具平
凡的躯体而已。冰儿,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我的感觉说清楚。
上星期,你和我“分手”了。
从来,我没有如此痛楚过。生平第一次,我承认那
些小说家笔下“心碎”的字样。那“心碎”两字,实在
不科学,医学大辞典里,从没有“心碎”这种怪病,想
想看,“心碎”是什么局面!再大的撞击力,也不会把心
撞“碎”的。这种既不通又不合逻辑的名词,真不知道
那些没“知识”的人怎么会发明出来!可是啊,冰儿,我
终于承认,心会碎了,因为,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们分手后,阿紫来看过我。好心的阿紫,是另外
一个织女,她也纺纱织布,织出的是纱布,专门包扎伤
口用的。她那么急切的想包住我的伤口,当她发现我心
已碎时,她甚至穿针引线,为我缝纫起来,她把我
“缝”得更痛楚了!但是,她说:
“如果你会痛,也痛这一次吧!”
所以,冰儿,我知道了所有的故事。关于电视公司
的编剧,关于那个大学生,关于我。
如今,我坐在这儿给你写信,请你相信我,我已经
心平气和。阿紫曾问我恨不恨你。哦,冰儿,我怎会恨
你呢?如果不是你给我披上那件冰纨,我怎知道还有另
一个世界?不。冰儿,你送给我的东西,来自一个神仙
世界,不是每个凡人都有机会获得的。你瞧,世界上还
是有千千万万没披过冰纨的人,在那儿拚命攻击“浪
漫”、“爱情”和“梦”呢!我原本也是那些人中间的一
个啊。不,冰儿,我一点都不恨你。非常非常诚实的说,
不论你在谁的身边,我对你,都只有感激。只有深深的
感激。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徐世楚吧!
徐世楚,一个好优秀的男孩子,帅气、聪明、幽默、
热情,同时,还具备最好的仪表。这种男孩一向就是女
孩子所喜欢的。冰儿,你当然爱他。可是,我现在必须
提醒你一件事,你不是个凡间的女孩,你是来自神仙境
界的。你有纺雨络丝的本能,你又喜欢把织好的冰纨披
在你身边的男人身上。那徐世楚,他和你认识已久,交
往多年。他的身上,早已被你左一件冰纨,右一件冰纨
披了个密密层层。于是,你看到一个好亮好光好闪烁的
徐世楚。你忘了,发光的只是冰纨。你就那么热爱著这
个发光体了。但是,徐世楚毕竟也只是凡人,当那些冰
纨把他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会挣扎,他会撕掉那
些外衣……于是,他的光彩暗淡了,于是,你就开始痛
苦,开始受伤了。
其实,徐世楚也是无辜的。本来,去和一位“仙
子”谈恋爱,就是件痛苦的事。徐世楚生为凡胎,是入
不了仙籍的,这并不是他的错。我们这些人,本就庸庸
碌碌,都是凡胎。徐世楚和“仙子”谈恋爱谈累了,总
会退而求其次,去找几个属于“人间”的女孩来轻松一
下。当他“变”时,你惊慌失措,于是,也去“人间”抓
两个傀儡“应变”。你们的故事,就是这样反覆重演的。
我相信,到我为止,这故事仍然没演完,还会继续重复
下去。所以,我真为你耽心。
冰儿,这封信已经写得很长了。我仍然不明白,你
到底有没有看懂我的意思。这些日子,我仔细思量,我
真为你耽心。冰儿,你已经纺雨络丝,忙了好些年了。你会不会
有一天,突然失去纺雨的能力呢?也会不会有一天,你
突然失去纺雨的兴趣呢?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你将如
何度过你的岁月呢?冰儿,这世界上充斥的都是凡人。在我遇见你以前,
我想过,我将娶一个温柔贤慧的女孩,过一份平静而安
详的生活。虽然平淡,却很幸福。与你相遇以后,由于
你给我披的那件外衣,使我的感情世界,忽而在山巅,忽
而在深渊,忽而在火中,忽而在水里。这种水深火热的
恋爱,我总算经历过了。可是,回转身来·我脱下冰纨,
站在镜子前面,还我本来面目,我承认了,我本平凡。
我不再要求水深火热的爱情了,虽然我知道它是
“存在”的。我只要求平凡。
所以,冰儿,我写这封信给你。
你确定你是位“仙子”吗?
你确定要继续“纺雨络丝”吗?
无所谓。冰儿。不过,要认清你自己,也认清你周
围的人。你可以继续络雨为丝,不过,去找一个“认
识”你的人吧!只要那个人“认识”你生来不凡,他才
懂得欣赏你,爱护你,而不会被你的“冰纨”闷死。徐
世楚,他大概并不认识你!他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这世界上到底有谁“认识”你呢?有一个笨医生,经
过水深火热的提炼,大概有些认识你,但是,那个笨医
生,只是一位凡人,毫无仙骨,大概也配不上你。
冰儿26/26
哦,冰儿,我真为你耽心,你这样继续当仙子,只
怕高处不胜寒。我不知道“仙子”有没有年龄限制,我
们一般凡人,到了老年,就失去少年时期的冲劲干劲了。
如果“仙子”也会老、再也纺不了雨,织不成丝,那么,
她必将孤独!哦,冰儿,孤独的凡人犹可耐,孤独的仙
子恐怕比凡人更悲哀!冰儿,请为你的未来想一想吧!
最后,谢谢你,冰儿。谢谢你给过我的美好时光。谢
谢你那件“冰纨”,我将把它摺迭起来,收入我的樟木箱
子里,永远珍藏!但是,我不会再穿它了。我总算把它
脱下来了——我已甘于平凡。
冰儿,珍重!珍重!珍重!永远爱你的慕唐写于十月十一日灯下
  又及:如果有一天,你对“仙子”的生涯厌倦了,不
妨来找我聊聊天。我虽平凡,对于你的“境界”仍然是
了解的。又又及:如果有一天,你对“平凡”的生活感兴趣,
请务必来找我,我将请你喝杯淡淡的酒,谈谈“平凡
人”的未来。
15
信是直接送到冰儿的信箱里去的。
十天的日子静静的过去了,天气转凉了,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一阵蒙蒙细雨。风飘细
雨如丝,这种季节,令人惆怅。下班后,照例是夜深了。李慕唐关好了灯,锁好了门,拖著
疲乏的脚步,走上四楼,往他的单身宿舍走去。
在房门口,他惊奇的站住了。
冰儿正斜倚在门边等待著。她穿著件非常简单的白衣长裙,脸上未施脂粉,洁净而雅致。
头发已经半长了,松松散散的垂在耳际。她浑身上下,干净得一尘不染。她就这样站著,双
手交握的放在裙子前面,脸上带著一个无比温柔、无比沉静的笑。“哦,冰儿,”他怔著。“怎
么不去诊所呢?”
“我算准了你的时间,并没有等你多久。我想,在你家门口,是应该有个平凡女人在等
待的时候了。”
他的心狂跳了几下。不,不用自我陶醉,历史往往会重演。他把房门打开,两个人一起
走进了门内。
关好了房门,他们静静相对。“哦,冰儿,”他说:“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用了三天的时间看你的信,”她说,坦白而真诚的盯著他。“左看一遍,右看一遍,
直到我能倒背如流。然后,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来想你的信,左想一遍,右想一遍,直到我认
为我已经懂它的含意了。我又用了三天的时间来分析我自己,到底是凡人还是仙子?到底对
纺雨成丝的工作是不是乐此不疲?左分析一遍,右分析一遍,直到我认为总算把自己弄清楚
了。所以,我在今天白天,去看了徐世楚,今天晚上,我再来看你。”“哦?”他应著,心脏
沉稳的跳动,他的眼光紧紧的盯著她,她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那么纯净,那么温柔,那么
坚定……他有些昏乱,有些迷糊,有些惶惑,有些期待,他甚至不敢说话。“我跟徐世楚,”
她继续说:“从来没有如此理智而平静的谈过话。当然,刚开始有点困难,他是那种从不肯
安安静静谈话的人。但是,我总算……”她喘了口气,如释重负。“让他弄明白了,我和他
将永远是好朋友,仅止于好朋友,再也不能往前走一步了。换言之,我和他终于在友善而平
静的情绪下,结束了我们三年来,像演戏一样的爱情。”
李慕唐一眨也不眨的盯著她。
“再一次的结束?”他低声问。“准备结束多久?你确定是结束?真正的结束?”“我知
道我有前科,但是,请相信我的真诚吧!”
他沉默著,忍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她也沉默了。然后,她也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最后,还是他沉不住气了,他问:
“你在看什么?”“一个认识‘仙子’的‘凡人’!”她微笑起来,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世界上从没有仙子,对不对?所有的仙子都是凡人的梦。”他不语,心中一片赞许。
“所以,”她加重了语气。“那个什么纺雨络丝的女孩,不过是沈休文南柯一梦,你知道,
中国古人很爱做梦。有些现代的医生,遗传了这种特性,也会做起梦来。”
“嗯。”他哼著。“你到底要说什么呢?”。
“我本平凡。”她吐出四个字来,仰头望著他。“你说过,如果我对平凡感兴趣的时候,
你愿意和我谈谈平凡人的未来。”他的心再度狂跳,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他盯紧了她,哑
声问:“你知道吗?平凡人的未来都很平凡?”
“例如呢?烧锅煮饭,待客烹茶?”她问。
“那倒不一定。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不同的平凡,生活的方式是可以协调的。问题是,
平凡生活中都有些类似的平凡……”“例如……”冰儿接口:“这个星期天,我必须跟你回台
中,让你的父母弟妹认识我。下个星期天,你必须跟我回高雄,让我的父母弟妹认识你!”
“冰儿!”他惊呼著,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我们需要两位证人,一张证书。证人,徐世楚和阿紫可以充当,徐世楚要我转
告你,他之所以会输给你,是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有个什么《琅□记》!不过,他对于你说
的,他被我闷得不能透气这件事颇有同感。他说,他让开了,因为,他还不想做很平凡的事,
平凡到去买证书,上礼堂什么的。但,他祝福我们!他说——”她又加重了语气:“如此平
凡的事,也需要一点勇气去做的!”她顿了顿,静静看他:“我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是
不是愿意和我做这件平凡的事呢?平凡到去——结婚?”
他屏息两秒钟,然后轻声说:
“冰儿,你怎么敢做这么大的决定呢?”
“因为我是真正的从云端落到地面来了。从头细想,仔细思量,我说了,我费了九天九
夜才弄清楚,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到底爱谁?慕唐,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凡人的时候,我觉
得好幸福!发现有另一个凡人,如此了解我,如此关怀我,如此欣赏我,而且肯如此费力的
唤醒我,我觉得更加幸福!我知道了,我这一生,或者做了许多傻事,但我不能放走我的幸
福!这种幸福感,是徐世楚从没有给过我的。和这幸福感同时产生的,是一种归属感。突然
发现,自己只是个平凡的小女人,想为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做一点平凡的事,例如——生
儿育女。”她停住了,注视著他,忽然有点担忧起来。“或者……或者……”她碍口的说:“我
误会了你的意思,或者……你并不想……结婚。是吗?是吗?”
“不,”李慕唐深思著脸色严肃。“我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哦?”她焦灼的仰著脸。
“我们的新房里能不能不漆桃红色?我痛恨那个颜色!”“噢!”她喜悦的笑开了,用手
一把环抱住了他的脖子,她大叫著说:“我们全用绿色!一片绿,像一片大草原;你就是那
大草原,绿油油的,宽阔、广大,而充满了生机!”
唉唉!冰儿。他想,你的“仙气”尚未除尽,顺手织就的冰纨又抛了下来。他伸了伸脖
子,仿佛把那件无形的外衣给穿上了。这一会儿,就让我们当一当神仙吧!即便是凡人,偶
尔也会飘飘欲仙的!我们的故事,结束在所有平凡故事的“结局”上。“他们终于走上了结
婚礼堂。”故事是不是就这样停止了?
不,人类的故事,永不停止。“结婚”只是平凡人生活中的一个句点。句点以后,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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