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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冰儿

_3 琼瑶(当代)
紫随和,冰儿特殊,阿紫亲切,冰儿像火,阿紫像水……”他越说越顺,又干了一杯酒。“你
如果跟她们处久了,你会发现她们两个都很可爱,假若我能兼而有之,来个一箭双雕,岂不
大妙?哈哈!”“你醉了。”李慕唐说。
“没醉。”他摇头。“我一直对中国旧社会的思想十分排斥,唯有这多妻制,我是非常赞
同,尤其,看了唐伯虎的九美图,把我羡煞羡煞……”冰儿又输了一拳,她倒满了一杯酒,
回过头来,她高举酒杯,把一杯酒从徐世楚头顶上淋了下去,嘴中高声嚷著:
“第一美为你敬酒!”阿紫依样画葫芦,也倒了一杯酒,从徐世楚头上淋下去,嘴里嚷
著:“第二美向你敬酒!”冰儿再举过第三杯酒来,徐世楚慌忙跳离那是非之地,用手拂弄著
湿湿的头发,酒沿著他的发丝滴下去,滴了他满脸满身,他却一点也没有生气。跑过去,用
左手压住冰儿,右手压住阿紫,笑容可掬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醉眼惺忪,却豪气干云
的说:“你们知道李白吗?我最欣赏李白的两句诗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
他的野心可真大,他想到青天上去左手揽太阳,右手揽月亮!我徐世楚对他老人家,是心向
往之。而我的太阳和月亮,就在我的左右!”他拥著两个人,哈哈大笑,摔著头,把满头的
酒摔到两人身上。“没听说过,太阳和月亮会下起雨来的!”
冰儿和阿紫,相对一视,也哈哈大笑起来。
李慕唐心情一松,说真的,他有一刹那,心里很担心,他以为战事又起,这场饮酒乐,
乐如何的好戏恐怕又将乱七八糟结束。但是,看样子,危机已去。他大乐之余,就高举杯子,
笑著嚷:“我敬大家!干杯啊!”
“干杯!”冰儿叫。结果,大家都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
李慕唐几乎不记得,自己那晚是怎样回到诊所的。他对那晚最后的记忆,是四个人彼此
搀扶著走在大街上,走得歪歪倒倒的。而冰儿,却一面走,一面柔声的唱著歌,反反覆覆的
重复著四句歌词:
  “就这样陪著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万重山有你才有家,
就这样陪著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岁与月黑发变白发……”
冰儿10/266
人与人之间,就这样,往往从一个“偶然”开始,由相遇而相以,由相识而相知。
当冬天过去,李慕唐和冰儿阿紫,以及徐世楚,都成了好朋友。接著而来的春与夏,他
们都来往频繁。李慕唐常去那间“幻想屋”小坐,而冰儿她们,也经常夜访李慕唐,他们已
熟得彼此直呼名字。在假日中,大家也常结伴郊游了。
有时,李慕唐会感觉到,这应该是一种很好的搭配,徐世楚和冰儿既然是一对,剩下来
的阿紫和他,就应该很自然、很容易的连锁在一起。事实上却不然,他和阿紫确实很熟稔了,
但是,他们之间的谈话,每天都围绕著徐世楚和冰儿打转。阿紫会详细的告诉他,她和冰儿
结识的经过,以及冰儿和徐世楚结识的经过。“我和冰儿在大学是同学,两个人一见如故,
她的家在高雄,我的家在台南,读书时,我们住一间宿舍,放假时,不是我去她家玩,就是
她来我家玩。毕业后,我们又考进同一家电子公司,合租同一间公寓,我们虽是朋友,情如
姊妹。”阿紫用手绕著头发说。这是她习惯性的动作,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冰儿自从把头
发剪短后,就对阿紫的长发十分嫉妒,她常常扯著阿紫的头发,叫著嚷著说:
“剪掉!剪掉!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的头发都剪掉了,你怎能不剪?”她叫
她的,阿紫却仍然十分珍惜她的长发。
“冰儿非常热情,”阿紫继续说:“又爱笑又爱哭又爱闹,人长得又漂亮,在大学里,追
她的男同学有一大把。但是,说来奇怪,在念书时,她就没有交过一个男朋友。而我呢……”
她笑著,坦率的看著李慕唐。“我倒交了两个男朋友,都无疾而终。你知道,大学的男生都
带著点稚气,不很成熟,时间一久,你就会觉得他们太小了。我交男朋友时,冰儿常笑我定
力不够,她说不相信男孩子会让她掉眼泪。谁知道,大学才毕业,我们一起参加一个舞会,
她在那舞会中碰到徐世楚,当天就向我宣布她恋爱了,从此就一头栽进去,爱得水深火热。
那个徐世楚,你也知道,他确实很可爱。人长得帅,能说会道,心地善良,爱起来也火辣辣
的。只是,他有点花。漂亮的男孩子大概都有点花,何况像徐世楚那么优秀!再加上电视公
司那个环境,耳濡目染,全是风流韵事。徐世楚有些个风流事件,就常常传过来。而冰儿,
她是用生命在爱,不是用头脑在爱,她的爱情里,一点儿理智都没有,所以,这段爱情,总
让人觉得提心吊胆的,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确实,冰儿和徐世楚,真的会让人“提心吊胆”。
七月的一个黄昏,天气非常燠热,诊所里的病人还很多,朱珠和黄雅珮都忙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阿紫冲进了诊所,嚷著说:“慕唐,赶快来,那两个人又在拚命了!”
李慕唐吓了一跳,经验告诉他,如果是阿紫在求救,情况一定很严重,他慌忙对朱珠交
代了两句:
“不要再接受挂号了,让看好病的人拿药,其他的请他们明天再来吧!”他跟著阿紫,
就冲上了白云大厦。
一走进冰儿的家,李慕唐就傻住了。
整个房间,简直乱七八糟,台灯倒了,花瓶、小摆饰、闹钟全滚在地毯上,书籍、报纸
散落了满房间,镜框掉在地上,屏风撕成一条一条的。餐厅里,一地的碎玻璃,碗啊盘啊全
成了碎片……这简直是一个劫后的战场,不堪入目。
可是,现在,战争似乎已经停止了。室内安静得出奇。李慕唐定睛看去,才看到徐世楚
躺在一堆破报纸和靠垫里,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至于冰儿,却踪影全无。阿紫大叫
一声:“不好!别两个人都死掉了!”她奔过去,抓住徐世楚的肩膀一阵乱摇,叫著:“世楚!
世楚!你怎样了?你还活著吗?”
徐世楚翻身坐了起来,额头上肿了一个大疱,脖子上全是指甲抓伤的血痕,衬衫撕破了,
除此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大伤。他推开阿紫的手,不耐烦的、没好气的说:
“我活得好好的,干嘛咒我死?”
“那么,冰儿呢?”阿紫急急的问。
“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知道干什么。”徐世楚说,气呼呼的。“我看,她八成已经割
腕了!”
“我没有割腕,”从卧室里,传出冰儿清脆的声音:“我在自焚。”
李慕唐没听清楚,他问阿紫:
“她说她在做什么?自刎吗?”
“自焚!”徐世楚大声的代冰儿解释:“自焚的意思就是自己烧死自己!”“什么?自焚
吗?”李慕唐大惊失色。同时,阿紫已经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不好了!慕唐,她在玩真
的呢!徐世楚,你这王八蛋!你们看那门缝,她在玩真的呢!”
李慕唐对卧室的门看过去,这一看之下,真是魂飞魄散。那门的下面,离地板有条宽宽
的门缝,现在,一缕缕的黑烟,正从那门缝里往外冒,连那钥匙孔里,都冒出浓烟来了。李
慕唐想也不想,立刻用肩膀撞向那扇门,嘴中大嚷著:
“冰儿!别开玩笑!开门!”
阿紫也加入来撞门了,一面撞,一面尖声叫著:
“冰儿!你不要傻!你烧死了没有关系,如果烧不死,变成个丑八怪,怎么办?”“我
会把我自己烧死!咳咳!”冰儿的声音清楚而坚定;只是被烟雾呛得有些咳嗽。“你们放心,
我已经决心要把自己烧死!不止烧死,我还要烧成粉、烧成灰,烧得干干净净!咳咳!”门
缝里,烟冒得更多了,连客厅里都弥漫起烟雾来了。同时,冰儿在里面,已被呛得咳嗽连连,
情况看来已十分危急,李慕唐大喊著:“打一一九!徐世楚!打一一九!”
徐世楚望望门缝,用手揉揉鼻子,冷不防被薰过来的烟雾冲进眼睛,眼中都薰出眼泪了,
他这才发现情况紧张,有些不安。但他瞪著那门,仍然嘴硬:
“她要找死,就让她去死!”
“徐世楚!”阿紫狂叫:“你不弄出命案来,你就不甘心,是不是?还不快来帮我们撞开
这扇门!”
徐世楚瞪著那腾腾烟雾,咬紧牙关,涨红了脸,一动也不动,李慕唐已经快要急死了,
他对著门大声嚷著:
“冰儿!你别发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是自焚,火烧起来是最恐怖的事,它会把你一
寸一寸烧焦!你这傻瓜!赶快出来……”“我就是要用最痛苦的办……咳咳咳……我烧成了
灰……咳咳咳……我还是要找他……算帐……咳咳咳……我化成了烟……咳咳咳……我还是
要找他……咳咳咳……很好,很好……”她忽然费力的吸著气:“已经烧到脚趾头了,很好……
很好……”徐世楚再也忍不住了,他跳起身子,狂叫著:
“冰儿,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然后,他猛力的用肩头直撞上那门,他的个子高,力气奇大。一面猛撞,一面嘴里乱七
八糟不停的嚷:
“你疯了!你疯了!冰儿!烧成灰会很痛,你知道吗?你这个疯子!笨蛋!傻瓜……你
开门呀!”
“砰”的一声,门被他们合力撞开了。
门内的局面,却使他们每个人都楞住了。
原来,冰儿好端端的坐在地毯上,正用一个铜制的字纸筒,烧著一大堆的废报纸,同时,
她还用个电风扇,把烟吹向门缝,那些烟,就是这样钻出门缝来的。一看到徐世楚破门而入,
她立即从地毯上一跃而起,胜利的叫著:
“好呀!徐世楚,你不是叫我去死吗?原来,你还是舍不得我死呀!”徐世楚气得鼻子
里都快冒烟了,他脸色发青,眼睛发直,嘴唇发白,他瞪著她,气结的说:
“你……你……你……”
“我烧成灰,你会心痛吗?”冰儿斜睨著他,笑嘻嘻的问:“你还是怕我死掉的,是不
是?你心里还是不能没有我,是不是?”“你——混蛋!”徐世楚破口大骂:“你去死!”忽然
间,他奔过去,一把抓住冰儿的手,把那只手揿进那正冒著烟的字纸筒里。“烧呀!”他叫:
“烧死呀!”
冰儿咬著牙,一声也不吭。李慕唐冲上前去,飞快的拉出冰儿的手,一检视之下,那白
白嫩嫩的手指上,已经被灼得红肿起来。李慕唐又气又急,叹著气说: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又不是小孩子打架,一定要打得两败俱伤才行?”“有完没完?”
徐世楚瞪视著冰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冰儿,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们之间完了!
从此以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你再也不要来找我,再也不要打电话给我!我发
誓不要再见到你!”说完,他转身就走。
阿紫正忙著用水熄灭了火,又去开窗子放烟。这时,看到徐世楚真的要走,她马上跑过
去,迅速的拦住了他,笑著说:“哎唷,真走吗?吵吵架是常事,有什么了不起?别走别走!
你把我们家弄成这副德行,你还得帮忙收拾呢!不许走!”
“你让他走!”冰儿咽著气说:“他等不及要去见他的陆枫!”“是的,我等不及要见陆枫,
我还等不及要见江小蕙、何梦兰、萧美琴……”徐世楚一连串背了一大堆名字,喘著气说:
“我最不要见到的就是你!”
冰儿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脸颊上,逐渐失去了颜色。她紧紧的盯著他,问:“你说真
的?”“当然真的!”徐世楚说:“我的女朋友本来就多,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吗?我认识你已
经倒了十八辈子楣!我告诉你,樊如冰,我对你已经厌倦了!”
“徐世楚!”李慕唐叫。
“徐世楚!”阿紫也叫。
冰儿深深的抽了口气。
冰儿11/26
“你说——你厌倦了?”她问。
“是的!”徐世楚豁出去了,他大声的说:“厌倦了!冰儿,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个
长不大的小孩子!你永远要生活在戏剧性里!我累了!和你谈恋爱谈累了,我要跟你说再见
了!”说完,他转身就向门外冲,阿紫又拦了过去,堆著一脸的笑,张著嘴,还来不及说话,
徐世楚先说了:
“阿紫,你不放我走吗?”
“请——不要走吧!”阿紫软弱的笑著。
徐世楚收住了脚步,盯著阿紫。
“阿紫,我可以留下来,如果你一定不放我走!”他的声音强而有力。“可是,我留下来,
不是为了冰儿,而是为了你!”
这是一枚炸弹。阿紫的脸色立刻变白了,她连退了三步才站稳,她盯著徐世楚,张口结
舌的说:“你……怎能……开这种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徐世楚沉声说:“阿紫,你比谁都聪明,你知道我没有开玩笑!
你知道我每次到这儿来,并不仅仅为了冰儿!”室内,突然间陷入一份死般的寂静里。
阿紫睁大了眼睛,惊惶失措。徐世楚高大的身子,挺立在房间正中,眼光黝暗的看著阿
紫。冰儿呆住了,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她急促的呼吸著,像只被吓呆了的小鸟。李慕
唐觉得,此时此刻,是他应该出来打圆场的时候,可是,他也被震慑住了,被徐世楚这几句
话震慑住了!站在那儿,他竟然动也不能动。好半晌,第一个说话的竟是冰儿:
“阿紫!”冰儿温柔的叫。
阿紫吃惊的抬起头来,看著冰儿。
“阿紫,”冰儿走了过去,伸手握住阿紫的手,李慕唐注视著她们,两个女孩子的手都
在发抖。“你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她说,嘴唇颤抖著。“我要告诉你,阿紫,不论发
生了什么事,你永远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
阿紫喘息著,眼里蓦然间充满了泪水。她焦灼的说:“冰儿,你不会以为我……”
“嘘!”冰儿轻声打断了她,脸色是严肃而正经的。“不要解释,我想,我都懂。”她转
向了徐世楚,对他定定的看了两秒钟。“你留下,我走。”她说,一转身,她抓住了李慕唐的
手:“慕唐,我可不可以到你那儿去避避难?我不太相信我自己,搞不好我真的会去自焚。”
李慕唐此时才缓过一口气来。
“当然,冰儿。”他说,“我们走吧!”
“不行!冰儿!”阿紫叫,泪水夺眶而出:“你走什么走?你走了算什么名堂?我怎么会
搅进你们的战争里去的?我看,我走吧!”“算了,”徐世楚哑声说:“你们都别走!从头到尾,
就该我走!再见!”他打开大门,冲出了公寓,这次,阿紫没有拦住他,没有任何人拦住他。
他走了,砰的一声把门带上了。
室内又安静了。冰儿缓缓的,缓缓的坐到沙发上去了,她低著头,呆呆的看著那一地的
碎玻璃。阿紫沉默的站了片刻,走过去,她在冰儿身边坐了下来,试探的伸手去摸摸冰儿的
手,她轻声说:“不要相信他!他存心在气你。”
冰儿抬眼看阿紫,忽然,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她伸手紧紧的抱住了阿紫,哭泣
著喊:
“我不能同时失去爱情和友谊,我会死!我真的会死!阿紫,我不要失去你!”“你没失
去我,我向你保证!”阿紫急急的说,也哭了起来:“那个疯子在胡说八道!”
“问题是,他没有胡说八道。”冰儿哭得伤心。“我已经——
已经——失去你们了!”她把头深深埋进阿紫的怀里。
李慕唐呆站在那儿,一直到此时,他仍然弄不清楚,自己在这幕戏中,扮演什么角色。
他只知道,当他看到两个女孩子抱头痛哭时,他竟也鼻子中酸酸的,眼眶里湿漉漉起来。
冰儿12/267
第二天,李慕唐整天都很忙,夏天是细菌感染的季节,流行性感冒像海浪一般,总是去
了又来。肠炎、脑炎都有蔓延的趋势。诊所中从早到晚,都是学龄以下的孩子,大的哭、小
的叫,忙得李慕唐头晕脑胀。
他一直想抽空打个电话给冰儿,就是抽不出时间。但是,晚上,诊所还没下班,冰儿就
来了。
“你忙你的,”冰儿推开诊疗室的门,对他说了句:“我在候诊室等你,你不用管我!”
她在候诊室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杂志,就在那儿细细的读了起来。李慕唐悄悄的注意
了她一下,她看来消沉、安静、而憔悴。朱珠乘递病人的病历表来时,在他耳畔说:
“你的女朋友好像有心事!”
黄雅珮则说:“奇怪,她怎么不笑了?”
整晚,两个女护士研究著冰儿。冰儿却安安静静的看杂志,看完一本,再翻一本。
终于,病人都走了。
终于,朱珠和雅珮也走了。
关好了诊所的大门,李慕唐一面脱下医生的白衣服,一面在沙发上坐下来,好累!他伸
了个懒腰。冰儿跳起身子,去自动贩卖机弄了杯咖啡来,递到他的面前。
“喝杯咖啡吧!”她温柔的说:“跟你认识这么久,只有今晚,才体会到你的忙碌。你的
工作,实在一点也不诗意。”
“不诗意,”他叹了一声:“也不浪漫。我说过,我一直面对的人生,都是平凡的。”
“不平凡。”她由衷的说。“你每分钟都在战争,要战胜那些病,还要给那些家属和病人
信心,你每天面临的,是一个科学家和一个神的工作,你怎能说这种工作,是平凡的?”
李慕唐凝神片刻。唉唉,冰儿,你有张多么会说话的嘴,你有颗多么细腻的心,你还有
多么智慧的思想,和多么敏锐的反应……这样的女孩,是上帝造了千千万万个,才偶然会造
出这样一个“变种”,应该称之为“奇迹”。
“你很累了?”冰儿注视他。“我知道我实在不应该在你这么疲倦的时候打扰你。但是,
慕唐,我已经养成往这儿跑的习惯了!”“很好的习惯!”他笑起来。“千万要维持。”
她对他柔弱的笑了笑。
“我帮你按摩一下,会恢复疲劳。”她说,走到他身后,开始捏拿他的肩膀,别看她纤
细苗条,她的手劲居然不错,确实让他觉得筋骨舒坦。但是,他却不忍心让她多按,几分钟
以后,他已经笑著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来,说:
“坐下吧!”“不好吗?”她问。“很好。”他真诚的说:“只是,我更喜欢面对著你。坐
下吧!”他拉住她。她的手在他手中抽搐了一下,她不自禁的疼得皱眉头,嘴里唏哩呼噜的
抽著气。他这才惊觉她的手昨晚烧伤了。
“给我看看!”“没什么。”她想藏起来。
“给我看!”他固执的说:“别忘了我是医生。”
“我应该预交一笔医药费在你这儿。”她的眼神黯淡,但是,唇边却始终带笑。“不,你
应该去保意外险。”
他注视那只手,昨晚灼伤的部份已经起了一溜小水泡,红肿而发亮。他说:“我去拿点
药!”“别忙,”她拉住他。“你坐下。和我说说话,不要跑来跑去的好吗?我的手实在没有什
么。”
“伤口在心上?”他冲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这种说话不经思考的毛病,实在是被
冰儿他们三个传染的,可是,说完了他依然会觉得太鲁莽。果然,冰儿唇边的笑容消失了,
眼神更加黯淡了。坐在沙发上,她把双腿又盘在沙发里,整个人蜷缩著,看来十分脆弱,十
分无助。
他去取了药,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他忙著帮她消毒、上药,又用绷带
细心包扎起来。都弄好了,他才拍拍她的手背说:“拜托,最好不要碰水。”“哈!”她突然说:
“我知道我不能碰水,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命中要防水,最好不要学游泳。我看,我将来
说不定会淹死。”“淹死、烧死、毒死,”他叹口气:“你对死亡的兴趣实在很大。”她侧著头,
深思了一下。
“慕唐,”她正色说:“你是医生,请你告诉我,人为什么要活著?”“因为——”他也
深思了一下。“人不幸而有了生命,所以必须活著。”“那么,人又为什么会死亡?”
“因为——人不幸而有了生命,所以必须会死亡。”
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
“就这么简单?”“是的。”她又想了一下,忽然说:
“慕唐,你知不知道?你常常让我很动心?”
唉唉!冰儿。他心中叹著气。不能这样说话,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冰儿,不能这样
说话。你会搅动一池春水,你会引起一场火山爆发。你言者无心,怎能保证听者无意?他蓦
然间移动了身子,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端起咖啡,他掩饰什么似的喝了一口,说:
“告诉我,你和阿紫之间怎样了?”他问。
“很好。”她简短的说。
“很好?”他重复的问。
她抬眼看看他。忽然把下巴埋进膝头去。
“不好。”她说。“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她摇著头。“你知道吗?今天一整天,
我们找不出话来说。以前,我们总是说这个说那个,有事没事我们都可以聊到深夜,但是,
今天我们之间僵掉了,我们居然无话可说!”她咬咬牙。“那个——该死的徐世楚!”
他不语。她抬眼看他。
“慕唐,你坦白告诉我,我是不是让人很累?”
“有一点。”他坦白的说。
“你会‘怕’这种‘累’吗?”她强调了怕和累两个字,清楚而有力的问。“我?”他
失笑的说:“我不怕。”
“为什么你不怕?”他笑了。“能拥有这种‘累’的人,是有福了。”他笑著说:“我一
直希望有人能让我累一累,那么,就肯定人生的价值了。人,不幸而有了生命,就应该幸而
有了爱情。”他沉思片刻。“这种幸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幸福?”“是啊!能为你‘累’,也是一种‘幸福’啊!”
她坐著,眼睛闪闪发光。忽然间,她就跳了起来,一直走到他面前,她突兀的伸出手臂,
搂住了他的脖子,就飞快的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吻完,她站直身子,说:
“慕唐,你让我心动,你真的让我心动。”
说完,她转身就冲向大门,拉开门,她头也不回的跑走了。他怔怔的坐在那儿,只觉得
自己心跳耳热。冰儿,他想,你才让我心动,真的让我心动。
三天后,她走进他的诊所。
“慕唐,我认识你很久了,每次都在你诊所聊天,面对著一大堆医疗用品,好像我是病
人似的。今晚,我能不能去你楼上的‘家’里看看?”“当然可以。不过,那儿不是家,是
单身宿舍。”
“哦。家的定义是什么?”
“家的定义是‘温暖’,像你们那间幻想屋,虽然没有男主人,却很温暖,是个家。”
“那么,那个家也不存在了,那是女生宿舍。”
他看她,她微笑著,笑得挺不自然的。于是,他带她上了楼,到了他的“单身宿舍”。
其实,这房子布置得简朴而雅致,房子也不小,一个大客厅外,还有两间卧室。只是,
李慕唐的书实在太多了,客厅里装了一排大书架,里面全是书,卧室里也有书架,也堆满了
书。再加上,李慕唐看完书常随便丢,所以,沙发上,茶几上,地毯上……到处都有书。因
此,这房里虽然有沙发有茶几有安乐椅,墙上也挂了字画,窗上也有窗帘,可是,你一走进
来,仍然像走入了一间图书馆,实在不像一个家庭的客厅。“哇!”冰儿四面打量著。“怪不
得!”
“怪不得什么?”“怪不得我总感到你和一般医生不同!你温文儒雅,一身的书卷味,
随便说几句话,就要让人想上老半天!原来,你的思想,你的学问,你的深度……是这样培
养出来的!”
他的心轻飘飘了起来,幸好,他还有些“理智”。他走过去,停在冰儿面前,郑重的看
她。
“冰儿,我们约法三章好吗?”
“怎样?”“不要灌醉我。”“我不懂。”“你懂的。你冰雪聪明,所以,你什么都懂。”他
凝视她。“你知道,我酒量很浅,很容易醉。”
她的睫毛闪了闪,定睛看他。
“我从不撒谎。”她说。
“才怪。”“我不会拿我内心的感觉来撒谎。”她认真的说:“你不是酒量太浅,你是太谦
虚了,要不然,你就是自我的认识不够。”她走到书架前面去。“好吧,我不说,免得你莫名
其妙就醉了。”
她看著书,突然大发现似的叫起来:“哇!你这儿居然有好多翻译小说!哀泣之岛,玫
瑰的名字,亲密关系,四季,砂之器,刺鸟……哇,我能不能借回去看?”
“当然可以。”她开始收集她想看的书,抱了一大叠。
“别太贪心,”他说:“你先拿一部份,看完了可以再来换。”
“好。”她翻著书本,选她要的。
“你这样选书,怎么知道那一本是你要看的?”“我找对白多的书。”她说:“我最怕看
描写了一大堆,而没有对白的书,所以,理论性的书我绝不看。”她选了四季、情结、砂之
器,和刺鸟。“很好,”他说。“侦探、恐怖、爱情、文艺都有了。只差科幻小说!”她在沙发
里坐下来,把小说堆在一边。
冰儿13/26
“我有没有东西可以喝?”她问。
“有茶。”“好,我自己来冲。”她又跳了起来。
他伸手阻止她。“我去,你是客。”她把他拉了回来。“坐下!好吗?”她说:“我不是客。
除非你不欢迎我以后再来,否则,你让我自由一点。我会找到你的茶叶罐,你放心。”她真
的找到了茶叶罐,也找到了茶杯,还找到了热水瓶。她冲了两杯热茶,端过来,放在他面前
的小几上。然后,她舒适的躺进了沙发里,再度环视四周,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家’。”她说:“温暖、安详、恬静、舒适……还有这么多书,它起码可以
让你的内心不那么空虚。”她停住了。转过头来看他,眼光幽幽的,深深的。她沉默了一下,
忽然说:“慕唐,我和徐世楚,是真真正正的结束了,完了。”
“怎么?”他犹疑的说:“你们每次吵架,不论多么激烈,不是都很快就讲和了吗?”
“那不同,那是吵架。”她静静的说:“这一次不是吵架,是结束。”她顿了顿,眼光飘
到窗外去,半晌,她收回目光,再看他。“很痛很痛的一种结束。痛得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要我和他谈一谈?”
“哦,不要,绝对不要。”她说:“我今天跟他见过了面,两人都很坦白。他告诉我,他
‘曾经’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刺激的、新鲜的、热烈的……而现在,他觉得我太不真实,根本
不像个现代人。换言之,他长大了,而我还没有长大。他认为和我的恋爱,是一件‘幼稚’
的事。话说到这种地步,就再也不可能转圜了。总之,一切都结束了。说得再坦白一点,是
我被他甩了!”她低下头去,用手抚弄裙角,下意识的把那裙角摺叠起来,又打开去。“我认
为,他这次是真正的‘醒’了。”李慕唐没说话,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说任何话都是多
余的。一个人如果心灵上有伤口,只有时间才能医治它。他虽是医生,也无能为力。室内安
静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振作了,伸了个懒腰,她摔摔头,潇洒的笑了。“不要那么哀愁
的看著我,你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脸上并没有刺上‘失恋’两个字,是不是?而且,
我绝不能,绝不能……”她强调著:“破坏你这屋子里的安详和恬静。”她又一次环视四周。
“慕唐,你知道你有一颗好高贵的心吗?不止高贵,而且宽宏。”又来了!那轻飘飘的感觉。
“是吗?”“是的,”她肯定的说,凝视他。“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好高贵。
你有种特殊的气质,你文雅,实在……像……像一片草原。我这样说你一定不懂。是这样的,
我的生活、恋爱,都像飘在天空上的云,很美,却很虚幻。你呢?你是一片草原,绿油油的,
广大、平实,而充满了生机。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喜欢往你这儿跑的原因。当我在天空飘得
快掉下来了,我就直奔向你这片草原,来寻求实实在在的落脚点,来找寻安全感。”她紧盯
他,眼光深不可测。“你懂了吗?”
“有一些懂。”他说。她靠近了他,双手兜上来,绕住了他的颈项。
“慕唐。”她低声叫。冰儿,这不公平。他心里想著。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灌醉我。
他用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冰儿,你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吗?你受了徐世楚的刺激。现在,你心里充满了挫败感。
事实上,你对我了解不深,我是草原或是高山,你并不能十分肯定,你之所以想接近我,只
因为你的失意。”“不,你错了。”她说:“你一再低估你自己。”她把他的头拉了下来,
睫毛半垂著,眼睛里盛满了酒,浓浓的、醇醇的酒,浓得可以醉死神与佛。“慕唐,我很讨
厌吗?”她低问。
“不,你非常、非常、非常可爱。”
“那么,”她吐气如兰:“吻我!”
“不。”他挣扎著。“为什么?”“那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吗?”“不,对我不公
平!”“怎么讲?”“你只是想证明,你自己还有没有魅力,还能不能让男人心动。”“那
么,我的证明失败了?”她轻扬著睫毛问,有两滴泪珠沿著眼角滚落。“你是告诉我说,我
已经没有丝毫的魅力,也不能让你动心了?是吗?是吗?”
哦,冰儿,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爱,你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定力来避开你。但是,这样太
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你正受著伤,受伤的动物寻求安慰,和健康的动物寻
求伴侣是两回事。当你的伤口愈合,你会发现你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别人……
“我明白了。”她忽然说,放开了他。“抱歉,”她涨红了脸,满脸的挫败、失意、和痛
苦。“我是——自找其辱!”她转身就往门外冲。他一把拉住了她,飞快的把她拥入怀中,低
下头,他的唇就炽热的紧压在她的唇上了。
唉!冰儿,管他公不公平!我醉了。他想著,他的唇紧紧的、紧紧的贴著她的,他的手
臂强而有力的拥住她。他的心狂猛的跳著,每跳一下,是一声低唤;冰儿!冰儿!冰儿!冰
儿!
冰儿14/268
接下来的三天,冰儿都一下班就直奔李慕唐的诊所。
平常,李慕唐每日三餐,都十分简陋,早餐自己冲杯牛奶,烤片吐司就解决了,中餐和
晚餐多半都是朱珠或小田她们打电话叫便当来吃,“便当”是这个工业社会的新兴行业,专
为了这些忙碌得无暇做饭的人而产生的。所以,诊所后面虽然也有厨房和餐厅,却如同虚设。
冰儿既然每晚六七点钟就来,他们的便当就多叫一份;冰儿会乖乖的陪他们吃便当。然
后,她就在诊所里整理被病人弄乱的书报杂志,每当有母亲拖儿带女来看病时,她也会帮人
照顾孩子。她只是不走进诊疗室,李慕唐后来发现,她很怕看到打针,也不能见到血。
冰儿的“报到”,带给诊所小小的震动。朱珠说:
“看样子,快了快了!”
“什么东西快了快了?”雅珮问。
“我们的李医生,快被套牢了。”
“什么快被套牢了?是已经套牢了□!”
两个女孩就“格格格”的笑了起来。然后,雅珮问:
“你家的鱼池还搁在那儿呀!”“没有白搁著,这几周,我哥哥和他的同事们都来钓鱼,
上星期钓起一条八斤重的大鲤鱼,三个人合力才把它拖上岸,好好玩啊!……”朱珠和她的
鱼池,谈论的声音那么近的荡在耳边,那事情已距离他十万八千里远。真不知道何年何月何
日,他才真会去那鱼池钓鱼。他想著,不自禁的看看窗外,又看看手表,冰儿怎么还没来呢?
那种期待的情绪,已经把他所有的思绪占满了,把他的意志控制了。
一连三天,都在天堂。
冰儿那么乖巧,那么宁静。坐在候诊室里,一坐就是整个晚上,如果候诊室里不需要她
工作,她就捧著本小说,在台灯下细细阅读著。有时,李慕唐会不相信,这就是那个会闹会
叫会服毒会拚命的女孩。这三天,她温柔得就像中国的一句成语“静若处子”。每晚,当李
慕唐的工作结束后,他们就会手携著手的上了楼,到了楼上房间里,房门一合上,冰儿就会
热烈的投入他怀中,用双手环抱著他的腰,把面颊紧偎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反覆的低喊: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哦!”
“唔,”他哼著,被她的热情扰得全身热烘烘的。“我不是一直在你视线之内吗?”“视
线之内?”她惊呼著:“太阳也在我的视线之内呀,星星也在我的视线之内呀!你是医生,
一定可以知道人类的视线,最远可以达到多远……”她垂下睫毛,推开他的身子,受伤的说:
“老天,你一定‘不想我’!”“谁说我不想你?”他慌忙把她拉回怀中。“我每天一睁开眼睛
就开始想你,到了五六点钟就心神不宁,看窗子总要看上几百次,每当有人推门进来,就以
为是你。”他盯著她。“早知爱情这么让人神魂不定,真不该让自己陷进来。”
“你后悔啦?”她问。“才怪!”于是,他会紧拥著她,给她一个热烈的,缠绵的吻。这
吻往往把两人间的气氛弄得紧张起来,她那柔软的身子,散放著那么强大的热力,他会不可
自持。可是,她总是及时摆脱了他,跑去烧开水,冲茶……把他按进沙发深处,为他按摩,
让他放松那紧张的肌肉。
有一次,她垂著眼睑,半含羞涩半含愁的说:
“我并不是保守,只是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变成彼此的一种责任。你是那种死心眼的人,
你说过,我对你的了解并不深。而且,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了。我不想……造成你的心理负担。”
冰儿啊,你对人性,怎能了解得如此透彻呢?
所以,他们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都会非常平静,非常甜蜜,非常温柔的度过去。他们
谈小说,谈人生,谈彼此的过去,谈理想,谈抱负……时光匆匆,两小时总是不够用。为了
坚持他必须有足够的睡眠,她在一点钟以前一定回她的“女生宿舍”。这两小时,是李慕唐
从没享受过的生活。虽不喝酒,醉意总是徊荡在空气里。她的眼波如酒,她的笑语如酒,她
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人醉。有时,他会被自己那强烈的感情所惊慑住,他想,他就是醉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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