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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sh life

_5 伊坂幸太郎(日)
“你还真穷。”老妇人检查完皮夹之后,说道.“只有两张千元钞票和一些收据啊。”好像还有些佩服的语气在里面。
“是啊,很爽快吧。”
“这是什么?”老妇人把从钱包里拿出来的一张纸拿给他看。
那是黑泽早上捡到的写着一些外文的纸条。“大概是外国的护身符,我也不知道。上面还有数字,也可能是彩票。不管怎样,你拿去好了。”
“我才不要这种怪东西,”老夫妇互看一跟,看来像是在估算黑泽的价值。
“我可以把手放下来吗?”
“你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怕枪,不过话说在前曳,这可是真货哦。”老头说道。
“大概是吧,不过开枪的可是人类。”
“什么意思?”
“因为太叔你没开枪啊。手枪虽然恐怖,不过拿着枪的大叔你并不可怕。”
“你别看他这样.他可是很有胆量的。”老妇人边说边奇怪地笑了出来。
“这和有没有胆量无关.是人品问题。”
黑泽又问了一遍他们是不是缺钱,两人再度彼此互看。那熟练的动作就像之前每次碰到转机或幽难时,他们已经这样商量了几百次。
“这跟钱无关,和充实的人生有关。”
“充实的人生?”黑泽也配合他们的语气。
“等到发现时,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了。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五十多年.就像是一眨眼的事情。”
黑泽沉默地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就在上个月我才突然想到,反正迟早都得死,人生总会结束,为什么不在最后搞个什么盛大的活动呢?”
“所以才突然想当强盗吗?”
“我们都是很会忍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客客气气的,也不抱怨。一直都只有吃亏的份,占便宜的事儿乎没有。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戴眼镜的老人语气非常温柔.脸上的皱纹微微地蠕动着。“但是,如果我们就这样老实地消失了,也不会得到谁的称赞。人生既不能延长,也没有赞美。既然这样,就觉得不如做些想都没想过的事,当做回忆也好啊。”
“回忆?”黑泽笑了出来。
“其实不当强盗也无妨。”老妇人接着说,“只是刚好,真的只是刚好拿到了这把手枪,所以和他商量之后,决定来当强盗。"
“真是太蠢了。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被当成废物,可有可无地存在着。但是,只因为这把手枪,对方的态度就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平常叫嚣着‘老头,滚开’还动脚踢人的家伙,立刻变得畏畏缩缩。”
“这样很愉快吗?"
“有时候很痛快,有时候也很寂寞哪。”老人的叹息看来是发自内心,不是演戏。
黑泽重新打量这对鸳鸯大盗,来回看着两人,静静地放下手之后,对方也没再多说什么。
“但是呢,”老人一脸苦涩, “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家,因为有了枪才能和年轻人平等交谈。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不过真的就是这样。老人家要提出自己的主张真的很困难,我们一直咬牙忍耐到现在,但这实在太奇怪了。"
“你一点都不怕呢。"老妇人露齿一笑。
“我很佩服你们,老人居然拿着枪在大街上行走,还自称是强盗。”黑泽耸耸肩,“只是,这世上还是有真正的强盗,如果你们太乱来的话很危险的,请小心。”
“这是建议吗?”
“不,我只是出于好心。”
“没关系。总之我们的目的就是... ...”老头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同伙的老妻一眼,黑泽跟着说了,“充实的人生。”三人异口同声,有一股微小的快感。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某种充实的人生啊。”
“刚刚也是啊,就是那个啊。”老妇人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抬头望着老头,觉得很可笑地说道,“不是很有趣吗?”
“啊,那个啊。”老头也露出缺牙的笑容,“就是刚才,在你之前我们恐吓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带着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一块一块的人体。”老夫妻异口同声说道。
“怎么可能?”黑泽皱起眉头。
“那个大概是人体模特儿吧。”老妇人说道,“是一个拖着放在手推车上的大袋子,戴着大红帽子的男人。我觉得那人好像行尸走肉。”
“大红帽?”
“帽檐像这样折得很弯,戴得很深,看不出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说不定年纪很大。当我们一拿出枪威胁,他大概是吓了一跳,推倒了袋子,袋口绽开,飞出了人的手脚。”
“那是人体模特儿吧。”
“最近不是很流行什么分尸案吗?”
“你们是说遇到了那个凶手?”黑泽不由得佩服地点点头,“而且你们还用手枪威胁那个分尸杀人案凶手?”
“他绝对不是活人,而是戴帽子的活死人。他一脸惨白,所谓诸事不顺的中年男人大概就像他那样。”老妇人说道。
“袋子里装的真是尸体吗?”
“不知道。他慌慌张张地捡起那些躯块,塞进袋子之后就逃走了,我们又不能追上去。那男人简直跟幽灵一样,说什么‘又要从大厦跳下来了’,我们如果去追他,说不定也会被带去那个世界。”
“而且也不能报警。”老头挥了挥手枪。
黑泽观察这两人的表情一阵子,看起来不像说谎。不过,老人们不是最擅长说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吗?他这样说服自己。
如果拿枪威胁那男人把钱拿出来,袋子里那只右手臂可能会拿出钱包,问道“可以二人一半吗”,老人们甚至开了这样的玩笑。
黑泽迅速从夹克内袋拿出信封,朝着老妇人的方向丢去。信封落在了两人面前。
“这是什么?”老妇人以有点轻蔑的眼神看着脚边的信封。
“你们刚刚不是叫我把钱交出来吗?本来不想拿出来的,不过我改变主意了。”
老妇人捡起信封,以布满皱纹的手指打开信封。“好大一笔钱。”
“才二十万而已。”
“我们不能拿。”老妇人说。
当黑泽嘲笑他们“明明就是强盗”时,老人回答“说的也是”后一下子笑了。黑泽又故意挖苦他们“明明就是老人”,老人又笑着说“的确如此”。
黑泽就这样转身离开。
正要走出校园之际,他转头一看,老夫妻正朝着反方向走去,瘦削的背影与娇小的背影静静远去。
黑泽走向大街,他弓着背缓缓地走着,一边抓着头低声说,“他们是强盗,我是闯空门。”闯空门和强盗、闯空门和强盗地反复念了十遍之后,换成“他们有年金,我没有收入”,接着“他们有病保,我是全部自费”地自言自语。“真不该给他们二十万的”,最起码不该全部都给。
手机响起时,黑泽正在商业街走着。手机屏幕显示无号码,他边走边将话筒放在耳旁,等待对方开口。
“黑泽吗?”
“是你啊。我刚才跟你手下的年轻人见过面了。”
“阿正是吧。”
“艾萨克·牛顿先生。”
“什么意思?”
“没什么。那么,老大有何贵干?”
“阿正刚刚跟我说了。他一直叹气,说黑泽先生真无情。虽然我也没期待过,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联手吗?”
“偷窃是单打独斗的比赛,不论何时都该单独参赛吧。”
“这次是一笔大买卖,可不是一般的抢劫酒铺或便利商店。”
反正一定是银行或政府机关,黑泽早就料到了。
“我劝你最好放弃。”
“谢谢你的忠告。我不会现在下手,大概再过一阵子吧。你真的不参加吗?”
黑泽的脸不知不觉间扭曲了。不考虑前因后果,也不事先好好调查讨论就打算大干一场的人是毫无未来可言的。 “你知道定向运动吗?”他不禁问道。
“就是那个看地图找目标的运动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你是嘲笑我年纪大了吗?”
“这跟年纪无关。总之,‘未来’这东西得经过仔细寻找,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是找不到的,得用点脑筋才行。你最好也仔细想想。”
“你认为我没在考虑吗?”
“我是指考虑将来的事。不光是你,政治家也好,小孩子也罢,大家都没在考虑。总是想到了就结束,情绪激昂地结束,放弃一切而结束,呐喊之后结束,斥责之后结束,随便敷衍之后结束。从没想过必须要考虑以后的事。大家习惯于一个劲地看电视,而不再思考,就算有感觉也不思考。”
“我仔细思考过。”
“那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是,我就是不会跟你合作。我并不讨厌你,不过我不想跟你一起工作,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讨厌我吗?”黑泽知道男人在苦笑。
“因为我慎重考虑过了。”黑泽这么说完,过了一会儿,对方再度出声,“黑泽,我很看重你。”对黑泽而言,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简直和令人同情的上司没两样。 “你手段高明、学识丰富,同行之间都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做闯空门这行,这可是大家的话题。”
“真是没有结果的话题。”
“我只想跟你一起干一票而已。”
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黑泽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拿到眼前看了一会儿,“抱歉!但我就是想自己来。”他再次将手机放回耳边,说道,“和别人一起,什么都做不成。”
“是吗?”男人用打从心里感到遗憾的声音说,“你可是普通家庭的闯空门高手啊,看来你不是比较性质恶劣吗?”
“你最好也从小case开始从头做起,不论任何工作都需要基本工夫和暖身运动。”
“不管对方是谁,你都是这么尖牙利嘴啊。”
“别说这些了,我给你一些情报。”然后黑泽告诉了对方几项自己盯上的大厦或别墅的情报。“这些都是我盯上的对象,也已经调查过了。如果你要的话,就让给你。在大干一票之前,最好还是重新考虑一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情报?”
黑泽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不希望你那个年轻手下去做危险工作吧,那将是日本的损失。”
“我还没有落魄到要你让工作给我。”
“总之,工作内容和日期决定之后,慎重起见还是告诉我一声。我不会参加,不过可以给你一些忠告。”
“你认为我需要忠告?”大黑泽十岁的盗窃集团头目,突然膨胀起毫无根据的自信,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首先你需要的忠告就是把别人的忠告听进去。”
黑泽挂了电话,将手机放回口袋。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正打算走向银行,这才想起本来要存的钱,被方才突然出现的那对鸳鸯大盗拿走了,于是他停下脚步。
他不后悔将装有二十万日元的信封交给对方,而是对于自己趁老妇人没有追究金钱来源的空档,二话不说便转身就走一事感到不舒服。自己动了歪脑筋,欺骗了老夫妇。
又是美学吗?他不禁嘲笑自己。即使如此,明明完成了工作却没收入一事,虽不至于扼腕,却还是令他心情恶劣。
黑泽取出钱包,看了一下里面,拿出早上捡到的纸片,上面罗列着看不懂的外国文字,说不定它根本不是什么“带来幸运的护身符”,而是刚好相反的东西。虽然也想过丢掉它,不过他实在无法轻易放掉到手的东西。
黑泽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在晚上再干一票。脑中浮现了事先调查过的几栋大厦和别墅的模样。
*
河原崎他们坐在山腰上,冢本将两手枕在脑后,就这么随意躺着。
河原崎不时发呆,他抱膝一边俯视他们上来时的山路,一边试着整理思绪。他了解冢本话中的含意,或许那不难理解。
“我爸在三年前死了。”河原崎惊讶于自己竟然脱口说出这句话,冢本沉默地倾听着。
“他是跳楼死的。当他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非常沮丧。”实际上,他自己也不了解父亲的自杀为什么会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冲击。
“我爸张开双手,从十七楼跳下去,他用这种愚蠢的方法,丢下我们逃走了。搞不好那时早就忘了我们。我们家有自杀的遗传。”
河原崎脑中浮现出父亲在棒球练习场大叫的模样,他想不起父亲当时说了什么。
“我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听说也是跳楼自杀的,据说是因为癌症末期,悲观得自杀。大家都飞走了。”河原崎自嘲地低着头,“也就是说,我的家人都是活得半调子,有为了在中途逃走所以从大楼跳下去的血统。还没有拿到接力棒的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理由活下去。”
“接力棒?”
“运动会不是有那种接力赛吗?如果将生存比喻成接力赛,我家一开始就不行了,在交棒给下一个跑者之前,就离开跑道了,大家都是这样。出于无奈,下一个跑者即便没有拿到接力棒也只好开始跑。好不容易打算努力跑下去的我,迟早有一天也会离开跑道的。没办法交棒的接力赛是没有意义的,不是吗?”
冢本反问了一句,“是吗?”
“就在那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人。”
“高桥先生吗?”
河原崎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事。仙台发生了连续杀人案,警方找不到任何线索,被害者持续增加,也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当时我看着电视,不禁觉得那个案子就和我的人生一样。谁都无法阻止案件发生,无法防止被害者继续增加,好像乌云逐渐蔓延,而我们身处其中。当时的仙台街头弥漫着一股看不到未来的阴郁空气,那和我当时内心的某种东西很像。”
“而此时高桥先生出现了。”
“对。”他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好像突然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一束阳光。
“当时,我只是随意看电视,无意间看到新闻快报,一开始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仔细看了内容之后,心跳越来越快。”
仙台商务旅馆连续杀人案嫌犯,遭到逮捕。
屏幕上流动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敲打河原崎的脑袋一样。感觉心脏在被摇晃,他有一种预感,觉得会有什么改变。
“那天晚上的电视新闻已经开始报道那个人的事,不论哪个频道的主播都一脸兴奋地说,案子是由老百姓破的。”
当时的新闻媒体真是前所未有的疯狂。听到河原崎这么说,冢本也皱眉点头。 “高桥先生也对媒体的骚动头痛不已,大概是因为出乎他的意料吧。对了,你还记得高桥先生留下的唯一的评论吗?”
“记得。”怎么可能忘记。
电视上播了很多次高桥说话的模样。那是案子破了之后,好几个星期后的事情。“有人跟我说,多亏我能破案。但是解决那样的案子并不特别困难,还有比这更困难、更重要的事。真正重要的事存在于朴素、无趣的生活中,我想拯救他们。”
“‘他们’是指什么人?”记者慌张地询问。
“‘他们’是指谁,他们自己一定知道。”
那句话拯救了河原崎,他立刻就知道自己就是“他们”的其中之一。他感激这个人拯救了自己。“对冢本先生来说,那个人不就是神吗?”提出这个问题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高桥先生吗?”冢本皱起眉头,一脸苦涩,看来也有点像演戏。他烦恼了好一会儿,“以前是啊。”
“现在不是了吗?”
“那人是天才不是神。”冢本斩钉截铁地说道,“刚刚你不是看了彩票吗?”
河原崎气势十足地回答,“是,那……那真的是中奖彩票吗?”
“是真的,真的中奖了,是一笔金额大到让人不敢说出口的奖金。包括我在内的干部们,大家都很激动。”
“但是?”河原崎想象接下来的情况,催促冢本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却打算将这笔奖金用在庸俗不堪的事情上。”
“庸俗不堪?”
“总之就是庸俗不堪。”冢本只有这时候显得不耐烦,讲话速度变快,好像要隐藏自己的缺点般,“所以我们保管了那张彩票。”
河原崎不相信那张彩票是真的,刚刚还拿在手上的纸看来只是皱皱的纸片。只是一张纸片就能让人得到幸福或从大楼跳下去吗?
“只要是天才就能交上好运。那人是天才,但不是神。”
“因为他庸俗不堪吗?”
“他不上电视说些废话,算是他的优点,而且他最近什么也不跟我们说了。”
河原崎发现虽然有演讲,但是来自高桥的讯息的确减少了。
“如果高桥先生上电视的话,你觉得怎么样?”冢本问。
“上电视吗?”河原崎试着想象那个场面,“我觉得很俗气。”
冢本也无言地皱眉。
河原崎不知何时已往后仰,回过神时已经躺在地上,从斜坡仰望着天空。突然视野转暗,他看到一张脸,冢本正俯视着他。从正上方窥视他的冢本的脸,遮蔽了属于他的天空。
“神是内脏。”
“什么?”河原崎慌张起身,“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思考过神的事情,得到了属于我自己的结论。你知道内脏的定义吗?其中一个是‘自己无法控制’。比如说,你想抬右臂就可以抬起来,头皮痒的话也可以搔抓。但是,内脏就没办法了。胃肠反复蠕动,将刚刚吃的面包持续往下输送。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想这么做,而控制它们去做。让心脏的肌肉间隔几秒钟跳动,或是一边注意肠道的情况,一边做眼前的文书工作。如果真的变成这样,大脑会因为无法把握状况而炸裂吧。”
“的确如此。”河原崎试着用大脑控制心跳,不过马上就知道这办不到。如果真的变成这种情况,说不定会在睡眠中不小心停止呼吸。
“所以我仔细一想,这样的关系就像人类和神的关系。”
“什么跟什么的关系?”
“我和胃啊。”冢本说着,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凭着自己的意志随性地活着,既不考虑死亡,也不想为谁而活。但只要哪天我的胃不动了,一切就算结束了,不是吗?如果胃完全不消化我努力吃下去的东西,停止工作,我的生活也就结束了。然而,我们无法控制胃,所以我避免暴饮暴食,细嚼慢咽……”说到这里,他愉快的露齿一笑,“所以非得一直注意胃的状况才行。会不会痛?有没有血便?放不放屁?就是说胃现在背负了我的人生。而说到我能替胃做些什么……”
“是什么?”
“专注倾听,竭尽全力,然后祈祷。”
河原崎知道身边的云雾此刻已散去。他复诵着,“专注倾听,竭尽伞力,然后祈祷。”
“我没办法直接看到胃,最多只能注意胃是否在某处发出警告或提醒,然后祈祷。基本上内脏到我死亡为止都和我在一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直跟我在一起,一起死去这和神很像吧!我如果做了坏事,神就会发怒,对我降下灾难,有时候说不定是巨大的灾难。每个人都有胃,这也跟神很像。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神才是真的,别人的都是假的。但是,就如同每个人的胃都是一样的,彻底分析起来,大家所相信的神,或许指的是同样的东西。”
真的很像呢!河原崎小声地表示同意,并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他打算回想高桥的脸孔,却想不起来,就像炫目的光芒反射一般,高桥的模样消失了。河原崎感到心跳加速。
冢本开口了,他缓慢的说话方式让人心情愉快。“如果高桥先生是神,那么我们和高桥先生的关系,就像我们和内脏的关系一样。”
“是啊。”
“胃和我们是合而为一的,不论哪个先死,另一个势必也得死。也就是说,如果高桥先生真的是神的话……”
河原崎可以猜到冢本接下来想说的话。“如果真的是神?”
“到底是不是神,只要杀了他就知道了。”
只要除掉不谨慎或太过恐惧的感情,河原崎觉得冢本的话充满了魅力。到底是不是神,只要杀了就知道。冢本的想法虽然很粗暴,但是简单明了,充满魅力。他不禁亢奋了起来。
“神不会死。如果神会死,我们也会消失。”
简直像是要测试神一样。然后河原崎发现自己虽然恐惧,却也同时抱着相同的想法,我想测试神。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坐在地上几十分钟,地面很冷,从旁边吹过的风也很冷,但是河原崎将其解释为是为了让因兴奋而陷入茫然的自己冷静下来。
“你会画画吧?”
什么?河原崎回看对方。
“你会画画,这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我为了证实高桥先生是不是神而要解剖他。只是如果真的要做,我希望你将这些画下来。你不想将天才的身体当做证据留下来吗?河原崎,你会写生吗?”
“如果指的是画画这件事。”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只会画画。
“我要你如实地画下神被解剖后的器官。”
“咦?”
“有一本16世纪的解剖学书《人体结构论》①清楚地描绘出了人体的构造。内容是由一个叫维萨里的人进行公开解剖所留下的人体结构图,精细到令人无法相信那是四百年前的作品。而你接下来要画高桥先生的身体,将会比那本书更重要。”
“我吗?”
“维萨里在出版这本书时只有二十八岁,你比当时的他年轻太多了,你所留下来的画,应该会成为贵重的财产,或许能够拯救世人。”
拯救世人这句话,再度让河原崎感到亢奋。
“我们被神包围,大自然才是比我们更高一层的存在。所以,如果要说什么是神,或许‘地震’、 ‘大树’、 ‘雷雨’、‘洪水’才是。所以,能够拯救在黑暗中行进的我们的,也许意外地不是那个在讲台上反复演讲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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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De human/corporis fabrica.由近代解剖学之父维萨里(Andreas Vesalius 1514—1564)于1543年发表的解剖书。维萨里是第一位经由实际解剖人体来了解人体结构的医生.对后世医学发展有巨大的贡献。
“意外?”
“搞不好是像你父亲那样张开双手从大楼跳下去的男人哦。”
抱膝的双手忽然用力,冢本的话在河原崎脑中回响着。
“你父亲的死,可能和突发的自然现象差不多。”
河原崎想起了父亲。他是个很奇怪的男人,甚至曾经每天去动物园。他深夜潜入动物园,还嚷着“一到晚上,有个男人会睡在园里。喂,你在听我说话吗?那个男人啊,其实是动物园的引擎哦,他晚上也在那里,为了维持周边动物的活力。只要他一不在,动物园就没有精神了”(~ o ~)之类令人无法理解的话。或许从那时候起,他的脑袋就有问题了。
在身为儿子的河原崎看来,他也是个怪人。不过那种怪法,大概和不可思议的雨季一样,是违反了自然界的运作。
最后,冢本开车送河原崎回家,两人在车上没有交谈,但他们已经充分了解彼此,甚至有一种将自己觉得不舒服的污垢全都洗净的爽快感受。
河原崎下车,绕到了驾驶座旁向冢本道别。打开车窗的冢本此时流下了眼泪。“啊,这真是……”他拼命找理由,像是打从心里感到困惑似的,擦着脸上的泪水,他似乎止不住眼泪。“我也不想杀死那位高桥先生啊,可即使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不,不对,我一定是因为被信任的人背叛,才会哭的。”
“啊……啊。”河原崎不禁呻吟。
“傍晚六点在大学医院的停车场等你。”最后冢本笑道,“来见证他是不是神吧。”
河原崎觉得脑袋很沉重,可能是发烧了。他试着在脑中描绘高桥站上讲台的模样,但是失败了,怎样都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刚刚道别的冢本的样子。好像只有远去的敞篷车是唯一真实的。
*
“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副驾驶座上的京子得意扬扬地说道。因为青山方才一边开车一边苦闷地表示,“她还是不肯离婚。”
“你怎么跟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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