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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sh life

_14 伊坂幸太郎(日)
“你这趟厕所去得还真够久的。”佐佐冈说道。
“说不定我真的从这里消失,跑去干了一票呢。”黑泽故意夸张地做着深呼吸。
“这一票的成果呢?”
黑泽刻意掏了一下口袋,故作苦闷地说道,“什么都没有。然后走回沙发,对佐佐冈说,“接下来,露一手给你看。”
“露一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今天给你当场演示一下,小偷到底在做什么。”
“不用了。”佐佐冈一脸犹疑的表情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别客气。我已经完全掌握你现在的状况,涡虫危机、辞职及独立失败,最重要的是深受你爱妻的问题的困扰。”
“深受困扰?或许真是这样。”
“对了,你为什么进来这个房间?”
黑泽停下动作。直到方才为止,他都不曾注意过这个最重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问呢?
“咦?”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栋大厦的这个房间里出现吗?”
“因为你是职业小偷?”
“正是如此。”黑泽开心地笑了。
“这户人家有值得你偷的价值。”
“不要再谈我的事了。”只要被问到自己的事,黑泽就很不好意思,“我问的是你的事。”
“你从刚开始就一直在问我问题。”
“你为什么决定要偷这个房间?”
“我遇上一件怪事。”佐佐冈慎重地选择词汇,开口说道,“我最近只觉得前途茫茫,像个亡灵般活着。”
“容我多嘴,亡灵是不会活着的。”
佐佐冈抓了抓头,“我早上就出门,离开那个有我太太在的家,跑去职业介绍所。有时候会接受面试,很晚才回家。因为跟我太太相处实在太痛苦,所以我总是很晚才回去。”
黑泽很想说,既然如此,不如早早离婚算了。不过他犹豫最好还是不要插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也走投无路了。对我来说,很久来的仙台市区简直就是陌生国度,我总是茫然地在商店街走整天只等着太阳下山。我在路上四处闲荡,什么都不做,只待时间流逝。但是,今天碰到一个奇怪的年轻人。”
“奇怪?”
“他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正当我打算头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了一个地方,并立刻过去。”
黑泽稍稍歪头表示不解。
“是真的。对方突然这么说,我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但是的这栋大厦。那男人一直念着这里的住址,说道‘快去’。”
黑泽无法理解佐佐冈说的话。到底有谁知道这栋大厦呢?可能是一些同行,不过如果有几个人知道,等于大家都知道,这是圈内的常识。
接着,黑泽突然想到,对方该不会是白天邀请过他的那个男人吧。“要不要干一票?”那个男人这样邀请他。如果是,对方当然知道这栋大厦,因为是黑泽告诉他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佐佐冈碰上的年轻人,或许就是白天追着黑泽跑的青年。那个虽然已经落后牛顿一大截,但仍然从苹果掉落一事发现万有引力的年轻人。难道是因为黑泽拒绝加入他们的计划,心生不满吗?他打算四处散播黑泽在这栋大厦的消息,扰乱黑泽的工作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黑泽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那男人虽然有他愚蠢、肤浅之处,但不会有空找黑泽这种无聊的麻烦,他也不是那么阴险的人。
“所以你就被那个年轻人唆使,跑到这里来了?”
如果那么容易就把人拉来这里,那么这个房间不用几个小时就客满了。
“那个年轻人很不可思议。刚开始我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满脑子只想赶快逃离现场。然而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这真是太滑稽了,连可以安心躲藏的地方也没有。这时候,我想起他说的话,想起这栋大厦的住址。我明明不打算仔细听的,却连门牌号都能清楚地记起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压根儿不想记得对方随口说的话,却还是记了下来。当我清醒时,已经搭上巴士抵达这附近,朝着那个住址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这里来了。”
“接着你就在这里碰到我。”
“我记得大厦的名字和楼层,但是不太记得房号,大概是那个年轻人没讲清楚。只是,当我茫然地走来走去时,发现有一户的房门虚掩着。”
“啊!”
黑泽为自己的失态苦笑不已。“上班”时,他习惯在潜入房间前锁上大门,这是他的例行程序。然而,只有这间房疏忽了。他原本打算立刻离开,所以没注意到其他细节,不过这不能当做借口。
“我就呆呆的,像是被吸进来似的走进来,然后发现了你。”
“还好你走进来是遇到我,如果碰上其他小偷,说不定已经吵起来了。最近,那些外国家伙下手的范围越来越广,就算被屋主发现也不怕,听说他们还用刀杀死房里的宠物狗或猫。像你这样一脸毫无生气地走进来,说不定会被当成一只老实的宠物。”
“但是,你居然就这样半开着门偷东西,还真是大胆。职业小偷都是这样吗?”
佐佐冈看来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但黑泽因为被戳到痛处,不高兴地皱了眉头。“这是因为……”话说到一半,他就打消了说明的念头。
“不说这个了。总之,我来示范我的工作方式,免学费。”
“不用了。”佐佐冈毫不起劲地说着,黑泽啪啪啪地拍手。
“好了,快点站起来,接下来要找保险库,找到钱的话,我们一人一半。”
未曾与人合作过的黑泽,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说“一人一半”,意外地发现听起来感觉也不差。佐佐冈站了起来。
“首先,你看了这个房间了解到了哪些东西?你先试着想象屋主是个什么样的人,试着推测屋主的性格,如果是男人的话,他会以什么方式将财产藏在哪里?”
佐佐冈困扰地环顾房间。“房间收拾得很整齐,只是没什么高级家具,说起来是个毫无情趣的房间。”
“你还真敏锐。”黑泽苦笑道,“屋主很注意整顿周遭的环境,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工作认真,以自己的工作为荣。房间里之所以什么都没有,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待在家里。”
“单身吗?”
“单身的帅哥。”
“在闯进民宅之前,你做了多少准备?”
“屋主大致的状况,我都很清楚。”
“连房间配置都先调查清楚了吗?”
佐佐冈大概是想起了打开建筑物平面图、商讨对策的银行抢匪模样。
“怎么可能!那样一来乐趣就少了一大半。如果发现下手的目标,我会花一段时间调查对方的生活节奏,踏踏实实地下一番工夫。如此一来,可以想象对方前半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这是对自己的观察力和想象力的测试,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胜负之争。只要奋力通过这一关,那么对方的房间布置之类,根本不需要实际考察看到也能够一清二楚。所以对我来说,潜入房间,得知自己的想象有多正确的那一瞬间,是我最大的乐趣。”
“那么,这个房间符合你的想象吗?”
“完全符合,我简直就是神准的算命师。”黑泽这么说着,以右手指着走廊说,“我们去书房吧。”
书房是个约十五平方米大,十分宽敞的西式房间,地板铺着灰色地毯,门口的左边摆着两个书柜,正面有张黑色书桌,四面是漂亮的驼色墙壁。整个房间虽然呈现狭长的长方形,却丝毫不感到拥挤。“多么奢侈的书房啊。”
“这和你想像的书房一样吗?”佐佐冈充满兴趣地跟在后面问道。但是他似乎不好意思露骨地环顾整个房间,显得有点客气。
“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样啊。”黑泽毫不客气地走进书房,“住在这么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这男人的想法必定也很单纯,他一定贯彻简单最美的生活信念。认为钱就应该放在保险箱内,而保险箱也一定得放在书房。东西如果不放在应该存放的地方,他就浑身不对劲。橘子就该摆在镜饼①上,鸽子就该住在时钟里。”
黑泽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在书桌周围寻找什么。他不拉开抽屉,而是弯下腰看着椅子下方的空间。佐佐冈虽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一边担心是否会突然传来脚步声,一边还是拿起了桌上的笔把玩,对着蹲在地上的黑泽说,“不用检查抽屉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抽屉里根本不值一看。你打开看看,里面大概只有手电筒吧。”
“不一定吧,说不定钱就藏在这种地方。”说着佐佐冈慎重地拉开抽屉,“啊”了一声后,“有手电筒。”他取出一支细长的手电筒。
“我就说吧。”黑泽从一旁抢过手电筒,将它放回抽屉后关上。
“我好像在看你变魔术。”佐佐冈一脸的惊讶。
“因为我是专家啊。”黑泽搞笑地说完后,指着房间角落说道,“你看,保险箱就在那里。”
佐佐冈慌张地转身,顺着黑泽指出的方向看去,“在那里!?”
“没错。”
“那里只有壁橱啊。”
黑泽指的方向有个咖啡色壁橱,左半边安着玻璃门,里面摆右边的木制门紧闭着。
“你打开了就知道,保险箱就在里面。”
“你为什么会知道?对了,你已经调查过了。”
“怎么可能?我根本没调查过。听好了,从这家主人的性格来看,他的所有财产一定就在这个房间的壁橱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标识。小偷一定会把宝物埋在鬼屋的地板下、无人岛上或是有一根树枝别显眼的枯树底下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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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镜饼因类似古代的铜镜而得名,指供奉给神灵的扁圆形年糕,日本的家庭在过新年的时候供奉在家中祈求新的年顺利平安。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什么?”
“这是汤姆·索亚的台词。他打算凭着这些毫无根据的说法。找到宝物,我跟他比起来还算好吧。”
黑泽走近壁橱,佐佐冈跟在后面。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在大学里刚认识你时,你说过‘我最讨厌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汤姆·索亚’。”
“真的吗?”黑泽是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他回头反问佐佐冈。
“你说‘因为他们都抽烟’。”
“我还真是一天到晚随便瞎说啊。”
黑泽像是批评不认识的人似的说着,在壁橱前面蹲了下来。
“保险箱真的在这里吗?”
“没错。”
“这壁橱的品味真差。”佐佐冈说道,他似乎不小心脱口说出了真正的感想。黑泽受不了似的抬头看着他,“要不要来打赌里面有没有保险箱?”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赌的。”
“如果有保险箱的话,你就得照我的建议行事。”
“建议?”
“这些年来,我一直持续偷窃这份孤独的工作,对于没有人听我说话这件事情感到愕然。只要是人都希望听到他人的忠告,同时也希望给他人建议,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吗?”
“因为任何人都是人生的新手,大家都想不负责任地给别人建议,想要摆摆前辈的架子。”
“你也是这样吗?”
黑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像是表演魔术给身后的佐佐冈看似的,伸手将壁橱的门快速向右拉开。上过漆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里面有一个单调的冷色系保险箱。 .
他对身后的佐佐冈说道,“你看。”
“你什么都知道啊。”佐佐冈再次说道。
黑泽两手将头发向上梳拢,重新振作地吐了一口气,“打开它吧。”
他听见佐佐冈吞了一口口水。
“为什么是你在紧张啊?”黑泽一边用手转着保险箱上的转盘一边问友人。
“呃……”佐佐冈含糊不清地回答,“呃……因为我这辈子到现在都是脚踏实地走过来。”
“这我知道。”
“我从来没碰过这类的犯罪行为,所以很心虚。”
“偷钱是我的工作,你只不过是在旁边看而已。”
“但是,我现在就站在你后面,看你打开保险箱。”
“你又没犯罪,没有必要愧疚。”黑泽紧盯着转盘上的数字,将全副精神集中在指尖,缓缓地转动转盘。
*
“怎么了?不舒服吗?”冢本问道。
那声音从后脑勺传来,河原崎发现自己握笔的手停了下来。
“我在发呆。”
“注意力集中的人,似乎只要一放松就会开始发呆啊。”
“不… …不是这样的。”
那到底是什么?河原崎脑中响起了警报。
他无意识地动着铅笔,在素描簿上描画着黑线,画出了和他原本想画的内容不同的素描。他拼命画着尸体左脚跟的手术痕迹,完全停不下来。
河原崎想起来了,这和老爸的做法一模一样。
“听好了,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他想起父亲高声说话的模样。
那是在棒球训练场。父亲戴着帽檐折弯的红帽,拿着球棒摆出准备姿势,对着铁丝网另一边的河原崎说道,“听好了,人都会有讨厌的、烦恼的、在意的事,不要去想它们。这种事只要一思考,就会变得更严重。如果只是放在心上,就不会那么沉重,用脑袋去想的话就完了。”
说着,他用手里的球棒迎向飞来的球,挥棒落空。
“记住,要在思考之前就先挥动球棒。这样一来,心里的郁闷及不愉快就会通通逃出去。要在那些东西进入脑袋之前,先将它们从身体里赶出去。”又有一个球飞过来:这次球与左手擦过,发出沉重的声响。
说不定父亲是在拒绝思考关于负债、补习班的经营状况,甚至是家庭的事情。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会在某一次的击打棒球中飞到九霄云外去。
这和自己以画画来逃避是一样的。
“思考是没有任何好处的,特别是我和你这样不论做什么都会失败的人,更是如此。”他记得拿着球棒的父亲的确这么说过,“比如说,碰到三岔路口时,不是得选一条路吗?如果是我和你,通常都会选到错的那一条。我们只会在事后后悔,早知道这么选就好了,早知道选那条路就好了。不思考才是正确的,你要注意,越是拼命思考就越容易搞砸事情。记住,在思考之前就先挥棒。”
河原崎摇头驱走关于父亲的回忆,翻动着素描簿。
他换个角度再次画起左脚,他心无旁骛地画着,只有铅笔擦纸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一点都不觉得正在动的右手是身的一部分。
“你没事吧?”冢本拍了拍河原崎的肩膀。
河原崎条件反射地合上素描簿,大梦初醒般地环顾整个房间。冢本站在一旁,右手拿着锯子,尖端沾着犹如干掉的颜料般的红色血迹。那一点都不像血迹,毫无现实感,透明雨衣上也溅到了血迹。
河原崎看了尸体一眼,被切下手臂的丑陋尸体看起来很奇怪,不协调的程度令人感到恶心。趁河原崎不注意的时候,两只手臂都己从肩膀被切下,可以看到鲜血淋漓的骨头,一股血液的腥臭味冲进河原崎的鼻腔。
我要吐了——在看到尸体的瞬间,河原崎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吐的感觉。
冢本就这么拿着锯子,也不擦去满头的汗水。
“手… …手臂被你切断了吗?”河原崎毫无现实感地淡淡吐出这句话。
“接下来是脚。”
冢本这么说着,“你没事吧?画得还顺利吧?”
“应该吧。”河原崎回答。
“咚”的一声,冢本把手臂放在河原崎面前,一开始他还没发现那是手臂,只是有一股臭味飘来,让他慌张地屏住了呼吸。冢本粗鲁地将切下来的两只手臂并排放在河原崎面前。“你从被切下来的部分开始画吧。首先是手臂,你就这样把神的零件一个一个画下来吧。”
神的零件,河原崎记住了这个词。
“你随便摸一下吧。”因为冢本这么说,河原崎害怕地用食指摸了摸那两只手臂,但是他没有任何感觉。
河原崎心中充塞着压抑不了的各种疑问,他害怕那些疑问会以语言的形态出现在脑袋里。
他焦急地想着,要赶快将它们赶出身体。就像父亲不停地挥自己也得用铅笔在纸上一直画。若不这么做,就得面对自己的疑问。他再度打开素描簿。
冢本从背后窥看他:“真是无话可说,你是最好的记录者。”又说,“选择了你表示我没看错人。”
河原崎本想回应,“比起这个,我更想赶快翻到下一页,继续画下去。”但是他说不出口,嘴唇只是一张一合地蠕动着。
“等一下,为什么这几页画的都是脚?”
冢本突然问道。
河原崎不知该怎么回答:“那是无意识地画下来的。”
冢本的脸色暗了下来:“无意识地?”
“我当时在想关于神的事。”河原崎脱口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不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隐藏的心情,就这么说了出来。
不能说出来。这些郁闷、难以纾解的感情应该在成为话语之前,就在素描簿上宣泄出来。他翻开新的一页,打算继续动笔。
然而,冢本又阻止了他。“你说的神是指高桥先生吗?让我再看一次刚刚那几页,他的脚你为什么画了那么多页?”
“你刚刚说过了。”河原崎觉得再不快点画,自己又要说出不该说的话了。“你刚刚说‘完全站在旁观者角度、不受任何时间及空间限制的神,不会这么简单就死去的。’所以,我想这位应该不是神吧。”
“我是这么说了。”冢本的口气有种“那又怎样”的情绪。
“我认为那位一定是神。为了拯救我们而现身的他,除了神,不可能是其他人类。”
“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那和你画脚有什么关系?”
“不,我想说的是… …”河原崎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多说无益。他再次看着素描簿,不继续画不行。
但是,冢本将手放在了素描簿上。
“你想说什么?”
“我… …我想说的是… …”河原崎结巴了起来。他想大叫“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继续画。”
“你到底想说什么?”冢本下唇突出,一脸凶恶。“算了,现在就做你该做的事,好好画吧。我要继续解剖尸体了。”
“是啊。”河原崎告诉自己只要做好该做的事就行了,这次总算可以继续动笔了。
河原崎并未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听着凯斯·杰瑞特弹奏的钢琴,他画着手臂,画下骨头的横切面,也画下弯曲的指尖。
他仔细而翔实地画下手臂,并认为从这件事似乎还会衍生出某种事物。像这样将超越现实的真实仔细地画在纸上,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河原崎只是一心一意地让铅笔在画纸上飞舞。
另一方面,冢本平静地持续着解剖工作。他带着手套的手稳稳地握住锯子,锯断了尸体的双腿。河原崎只要一停下握笔的手,锯子声就会传入耳中。冢本发出锯木般的声音,一心一意地切割着尸体。
又是“咚”的一声,河原崎抬头一看,和方才的手臂一样,被切断的一条腿放在他眼前。这条腿从鼠蹊部以下大约十厘米的地方被切断,膝关节稍微弯曲。或许是因为死后僵硬的关系,“嗖”地在眼前摆上的一条腿看起来十分滑稽,就像放着一块巨大的鸡翅排。冢本接着放下另一条腿。
冢本似乎对河原崎说了什么,但是他没听进去,只是翻开素描簿新的一页,继续画腿。他默默地动笔,什么都不想地一直画着眼前的题材。
锯子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悦耳的钢琴声不断响着,鲍勃·迪伦在隔壁房间唱着歌。河原崎的动笔声和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产生一种大家一起演奏的错觉。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他已经画了二十页以上,没有一页失败。铅笔也已经换了五支。他发现血液和生肉的腥臭味已经沉淀在空气中。
“签名。”突然有个声音这么说。
他抬头一看,发现拿着锯子的冢本指着他说:“在作品上签名,都是这样的吧?在你画好的作品上,留下这是你的画的证据。”冢本的表情看起来很恐怖。
“啊,嗯。”河原崎至今从未认为留下签名是很重要的事。他总是一心一意地画下又擦掉线条,从未想过要在画完之后写下自己的名字。对画家而言,签名有什么意义?是表示自己完成一幅画?还是表达自己不会再修改的决心?
他翻回第一页,重新检视自己的作品。
画得还不错,他看了刚开始那几页,这么想。他在一些比较在意的地方添加线条,不过并没有需要再加强的部分。
他在左下角签下了“河”这个字。想到自己是在河边看到高桥的,就觉得“河”这个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既是自己的名字,又是遇见高桥的地方:“河”。
签完名之后,他又开始画起眼前的腿。
而冢本则以一种终于到达最后阶段的表情,将锯子靠近尸体的脖子。他在尸体的后脑勺垫了一个抱枕,将刀刃靠近被抬高的脖颈。
河原崎和他四目相对,冢本隐隐一笑,那表情仿佛在说“我要下手了哦”。
河原崎将素描簿放在脚边,站起身。
他想再次确认脚跟上的手术痕迹。
他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白天在街上拿到的已揉成一团的海报,把它摊平。上头写着一行字“寻找下落不明的儿子”,寻找儿子的父母的那股拼命的心情,通过拙劣但充满诚意的手写字体,传达到河原崎的心里。
“后脚跟有手术痕迹。”海报上所写的特征并未指明是左脚还是右脚。他再次看了眼前的尸体,手术痕迹在左脚上。他交替看着海报上的文字和眼前的脚。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冢本开始移动锯子,头部终于要被切下了。河原崎觉得仿佛是自己的脑袋快被锯断似的。
这时候,他发现屋子里有不应季的蚊子在飞。
吸食树液的长脚蚊子从他面前飞过。
那只蚊子轻轻飞舞,似乎随时都会掉到地上般的柔弱,与其说在飞,不如说它只是在室内飘动。
“我看见了神,神就像蚊子一样的存在。”父亲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是幻听吗?
冢本发现蚊子朝自己的脸飞来,便放下锯子,粗鲁地拍死了那只蚊子。
河原崎脑中传来“啪”的一声,听起来像是蚊子被打死的回音,又像是自己脑袋里的齿轮松脱的声音。
冢本一脸漠然地捏起拍烂的蚊尸,扔到一旁。
河原崎握紧动笔的手。令他意外的是,自己看到蚊子被打死的瞬问的第一感觉,竟是父亲被亵渎的失落感。
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始把素描簿涂黑了。
铅笔不停地在纸面上磨擦着,线条已经黑成一片,那不再是线条,而是一片阴影。黑影覆盖了白纸,整张纸一片漆黑。
冢本前后拉动锯子,切割着头部。
锯子的声音和河原崎铅笔磨擦纸面的声音,以相同的节奏充塞在室内,搅动着沉淀的空气。河原崎什么都没想,脑中混合着各种记忆和臆测,他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只能靠着涂黑画纸勉强维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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