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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闭的门扉

_2 石持浅海(日)
  这个问题问得太出其不意了,伏见不由得看着优佳。
  “——你是说骨髓移植吗?”
  优佳的眼睛仿佛觉得刺眼似地微微地眯了起来。
  “是的。伏见先生,你不是提供过吗?”
  “啊?伏见学长,真的吗?”石丸发出疯狂的叫声。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新山也瞪大了他那细长的眼睛。“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在场的每个人都愿意捐赠器官啊。”
  “我并没有刻意隐瞒,”伏见露出苦笑。“因为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有捐赠骨髓啊。”
  “怎么讲这么无情的话啦!”
  “完了,被捷足先登了,”石丸咬牙切齿说道。“真是不甘心。”
  “啊,这种事情纯粹看缘分啦。”
  五月笑着说。
  在骨髓银行里登录为捐赠者的人并不全然都是捐赠骨髓者。就像银行一样,登录捐赠的人“储存”了自己的骨髓类型。登录者只有在骨髓和自己同型的患者需要进行骨髓移植的时候才派得上用场。即便当事人极端迫切地想要提供骨髓,但如果没有出现和自己同型的患者的话,是不能提供骨髓的。所以五月用“缘分”来形容,真是最贴切的了。
  “那么,移植手术的结果如何?”
  石丸好奇地把身体往前探,伏见若无其事地对他说。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
  “就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啊。明明活力充沛,却还要住进医院,手术当天被麻醉之后昏睡过去,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唯一可以证明已经动过手术的证据就是全身麻醉醒来之后觉得有点不舒服,还有被采了骨髓的腰部有点疼痛而已,真是没意思。”伏见耸耸肩说。“倒是住院前一天比较辛苦。住的是六人房的病房,感觉很不好。病房里的人都因为生病而受苦受难,我却生龙活虎的,还请了有给休假,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连住院费用都由接受移植的患者负担,这样反而让我觉得脸上无光。真想跟院方反应,要他们就别管那么多了,赶快动手术吧!完全没有感动或其他的情绪。”
  “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本来以为会让人有感动的感觉,事实并不然。”
  石丸很感慨似地噘起了嘴。“你还是一样酷到不行啊。”
  伏见缓缓地摇着头。
  “不是这样的,因为提供包含骨髓在内的器官都被认为应该有其隐匿性。所以,捐赠器官部门对零件的要求非常彻底。如果不喜欢零件这个说法,也可以说是治疗团队的一员。总之,在没什么感觉的状况下结束是最好的方法。”
  “啊,好帅哦!”
  礼子拍着手说。
  “啊,最适合讲这种话的只有伏见和优佳了。”安东不知什么时候去泡了咖啡来,正为大家倒着咖啡。“对了,优佳为什么知道伏见去做了手术?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呢。”
  “啊,对哦?”石丸大声叫嚷着。“难不成,伏见学长和优佳两个人曾经私底下偷偷碰面——”
  “怎么可能啦?”伏见企图轻轻带过,可是礼子却抢先开口说道。
  “就算是这样,也不关石丸的事,再说东京和川崎很近啊。”
  “啊,果然是这样。”
  “很速配啊!”安东也附和道。“伏见和优佳是属于同类型的人,聪明又冷静,不容易受外物影响。”
  “赞成!赞成!”
  “我就说不是这样嘛!”
  这些家伙,要是不及时踩下刹车,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伏见决定立刻阻止洪水再继续泛滥下去。“如果我们有这层关系,我不会三十岁了都还放着这样的美女不追吧?”
  可是五月却盈盈一笑。“如果说你并没有放着不追呢?”
  “太过分了,怎么连五月学姊都这样?”
  “因为——”五月的眼镜仿佛也随着主人高亢的情绪而闪着光。“因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所以我才敢说的,大学时代,我曾经看过你们两个一起走在街上喔。”
  哇!石丸和新山同时大叫。
  “伏见学长,太过分了,又被你抢先一步。”
  “对优佳我们不是有绅士协定吗?”
  学弟们的抗议声如环绕音响一样此起彼落。
  “我只是陪她去买东西而已嘛,我可没有不正经的想法喔。”伏见极力为自己辩解,语气中掺杂着几分说谎的味道。
  “对不对?优佳?”
  优佳轻轻地笑了。“是啊,真是遗憾呢!”
  “现在开始也还来得及啊,”这次是优佳的姊姊礼子卖力地敲边鼓。“伏见学长,能不能请你把优佳娶回家?只要让她当个专业的家庭主妇,她大概就不会靠近活火山了。”
  屋内响起了一阵叫声和笑声,社团时代的高昂情绪渐渐酝酿出来了。虽然这些人自从毕业之后就各奔东西,但是凑在一起几十分钟之后,马上又找回当年的气氛。
  “总之,”优佳等大家都静下来之后开口说。“如果要我回答安东先生的问题的话,我的答案是我并不知情。”
  “啊?”
  “我是说,我并不知道伏见先生捐赠骨髓的事情。”
  安东一阵愕然。“那么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是瞎猜的,”优佳说。“听伏见先生那样说,我莫名地就有这种想法。”
  “伏见那样说?”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伏见身上。“伏见并没有提到骨髓的事情啊。”
  “嗯,是没有。”
  伏见简短地回答道,优佳点点头。
  “他是没有提起。不过,伏见先生不是说,捐赠器官最终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吗?”
  “嗯。”礼子回答道。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完全不知道妹妹的重点何在。
  “伏见先生针对这一点做说明时,内容实在太过详尽了。伏见先生说‘自己无从得知帮了别人什么忙’,他说得很有道理。如果他要说明自我满足的意思,其实这样就够了,但是伏见先生又补充了一段话。‘我们的器官捐赠给什么人?移植手术是否成功?这都不得而知’,所以我就怀疑,他为什么要做这么详尽的说明呢?”
  优佳喝了一口咖啡。
  “最后一句话是关键所在。伏见先生刚刚说‘如果没有〈无所谓,一切应该都正顺利进行着〉的信念的话,根本是做不来的’。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们谈的是脑死后的器官移植的话题。也就是说,进行移植手术时,捐赠者本身应该早就死了。如果心里存的是这个念头的话,应该就不会使用‘一切应该都正顺利进行着’的现在进行式的说法,他应该说‘一切应该都很顺利’才对。我是这样解析的。”
  没有人插嘴,众人都默默地听着优佳解释。
  “所以我从这件事来猜测,伏见先生是否已经捐赠了什么东西了。不知道受赠的对方是谁,也不知道移植手术是否成功了。可是他相信是成功的,相信接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人恢复了健康,所以他才会脱口说出‘一切应该都正顺利进行着’,我是这样想的。当然,伏见先生还活着,还在我们面前活蹦乱跳,不可能是脑死后捐赠器官,所以他应该是接受了在不会损害健康的情况下可以捐赠的骨髓手术,我是这样推断的——我说过了吧?我是瞎猜的吧?”
  宽广的餐厅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优佳,又看着伏见。过了一会儿,安东终于开口了。
  “你想了那么多?只不过从那句话就想了那么多?”
  优佳不知所措似地笑了。“我又不需负任何责任,所以只是随便想想啦。”
  “可是却猜中了——对吧,伏见?”
  “嗯,猜个正着。”伏见搔着头说。“我提到这件事情时并没有特别意识到什么事啊,优佳真是太厉害了。”
  “这就是所谓的聪明绝顶吗?”
  众人都对优佳的说明感佩至极。
  看到大家的反应,伏见回想起学生时代的时候。当时礼子带来介绍给大家认识的优佳还是个高中生。凭她的外型,在一群肮脏邋遢的男学生当中,理所当然会被当成偶像一样看待,每个人都像疼爱亲戚的孩子般对优佳呵护有加。
  可是,在知道优佳拥有过人的头脑之后,男人们的态度就整个改观了。优佳从年幼的偶像变成居于对等地位的朋友,那也意味着她足以成为还充满孩子气的男大学生追求的对象,新山所说的绅士协定也来自于此。想追优佳,必须先对同伴发表宣言——伏见、安东、新山、石丸四个人之间达成了这个协议,而这个协议也一直被他们所遵守,直到毕业。
  伏见谨守着约定。即便是被五月撞见的,和优佳一起走在路上那一次也不是特别安排的约会。伏见在优佳的要求下陪她一起去购物并不是基于某种不良企图的理由。优佳的父母答应让她买个人电脑,优佳决定购买以当时她手上现有的金额买得起的苹果电脑。而她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伏见最懂苹果电脑,所以便请伏见帮忙选机种,就只是这样而已。伏见确实谨守着和学弟们的约定。至于如果是优佳采取主动的话,那就不包括在约定范围之内了。
  优佳站了起来。
  “哪,既然饭也吃过了,大家该开始打扫了吧?”
  很明显的,她希望就此打住与她相关的话题。伏见也站起来,不经意地叫了一声。“啊!”
  “怎么了?”
  “得吃花粉症的药了,安东跟新山呢?”
  “啊,对哦。”
  新山说道,也开始摸索着袋子,拿出了专治鼻炎的一般用药。“可是这种药好像没什么用,吃了只让我觉得喉咙好干,一直想睡而已。”
  “那试试我的吧?这也是市售的成药。”
  伏见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药盒。
  “就是这个。”
  “啊?这个?”新山瞪大了眼睛。“这不是安眠药吗?”
  “是啊。”
  “什么叫是啊……”
  “这跟一般的安眠药不一样,这种药有抗过敏的作用,所以对花粉症有效。新山说的没错,一般治疗花粉症的药物吃了都会嗜睡,对吧?这个药效是一样的,我试过了,相当有效,还有——”伏见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不能说得太大声,如果跟一般的药物同时服用,效果会更好。”
  “不愧是伏见学长,从事医疗行业的人看法果然与众不同。”石丸在一旁非常佩服似地点着头。
  “可是,不会嗜睡吗?”
  伏见轻轻地摇摇手。“当然会想睡,不过这可不是麻醉剂,吃了之后不会马上就想睡的,只要适度地活动身体,还是可以撑下去的,只要不在开车之前服用,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今天只需要打扫房子,应该不会有问题。”
  新山露出安心的表情。看来这家伙铁定会吃下这种药吧?伏见拿起啤酒杯走向厨房,轻轻地扭开水龙头装了水。他拿着装了水的杯子回到餐厅。
  “我最近都吃这种。”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安眠药的盒子。他拿出两锭,放进口中,就着水吞下去。药效是因人而异的,伏见在事前经过多次实验,确定这种安眠药对他不会有太大的效果。可是,对新山的效果就不得而知了。
  “那我也试试吧?”
  新山把手伸向药盒。如果是医生的处方药,他大概就不会愿意服用吧?对于针对特定的个人所开出的药物,一般人都会有比较强烈的抗拒感,但是这是任何人都可以在药局买到的成药,而且伏见本人也当着他的面吞下去了,今年饱受花粉症之苦的新山当然会产生兴趣。他跟伏见一样吞了两锭,同时又服下了自己带来的鼻炎药。
  果然一如预期。一般药盒上都会提醒用药人注意,如果要与其他药物同时服用时,必须问过医生才行,然而症状严重的患者通常都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一般人都不会遵守用药的间隔时间,症状严重时甚至会自行增加用量。伏见已经利用公司里的同事做过实验,确定同时服用安眠药和鼻炎药时,有些人会陷入相当深度的睡眠当中。如果新山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
  “新山,你吃那么多药没问题吧?”
  或许是有点担心吧,五月开口问道。
  “这么点药不会有问题的啦。”
  “如果对新山有效的话,也不枉我费心介绍了。”
  “那我也来试试看吧。”
  安东也伸手拿了安眠药。“既然是伏见建议的,应该会有效。”
  安东就着剩下的啤酒吞下了安眠药。
  “药效会因人而异,如果你吃了没效可别怪我哦。”
  “什么话?每个人的体质就不同啊。”
  “那就好。”
  伏见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将用过的餐具拿到厨房去。
  “待会儿你们打扫房子时,我来洗这些餐具。”
  礼子说着。看看厨房里,并没有装置洗碗机之类的东西。也许是因为餐具都是高档货,担心用机械清洗会造成损伤的关系吧。
  安东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一串钥匙。
  “好,大家先把自己的行李放到房间去吧,然后稍微来做个运动。”
  安东带着同学们走向楼梯。
  “安东,你刚刚说有分抽烟房和禁烟房,对不对?”
  五月踩上楼梯时说道。楼梯宽得不像是会出现在私人住宅里的东西,虽然还没有像电影《乱世佳人》当中的楼梯那般宽广,但同时让好几个人一起站上去是不成问题的。
  “嗯。位于本馆二楼的四个房间是禁烟房,分馆那边的两个房间则是抽烟房。”
  “也就是说,伏见和新山住分馆?”
  “是这样吗?”
  “啊,”石丸叫了一声。“也就是说,男生只有我住在本馆这边?万红丛中一点绿?”
  “还有我住在一楼啊。”安东说,又掀起一阵笑声。众人上到二楼。
  宽广的走廊上铺着地毯。左手边是墙壁,右手边是一整排的门,一共有四扇门。
  “好华丽的房门啊。”
  石丸看着最前头的门说。深茶色的门看起来颇有历史,这么高档的房子应该不会使用合板门吧?也许是向来被誉为最高级的国产天然纯橡木制造的。不只是材质,光是看到房门表面所装饰的华丽雕刻,就知道是这一带的住宅所无法比拟的高级货。房门是关着的,然而却已经散发出让人觉得被排拒在外的压迫感。就机能而言,它确实是一扇门,但是却又让人觉得这样的称呼未免太过随便。用“门扉”来形容应该会比较适合。
  “啊,房门是祖父住在这里时就有的,开关门的时候会有一种很高级的感觉。”安东为大家做说明。“哥哥改建为民宿时,决定尽可能保留以前就有的东西,因为这样比较能掳获旅客的欢心,这些门则是个中之最。不过以前每个房间都没有装锁,所以在装锁时特别小心,以免伤到门。”
  伏见对这几扇门有一种熟悉感,跟开幕之前被招待来试住时完全一样。这些门看起来又古老又高级,想在别的地方找到同样的门,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从最前面算起是一号房,然后是二号房,最后面是四号房。里面的装潢几乎都一样,请选择自己喜欢的房间。”
  “那我就住最前面这一间好了。如果安东学长有事情找我时,我也可以立刻做回应。”
  “徒弟”石丸说。
  “真是细心,各位淑女呢?”
  “五月姊请住最后一间。”
  优佳对最年长的五月说。也许是她认为最后面的房间相当于上座吧?可是五月却摇了摇头。
  “我住前面就好了。我年岁已大,不想走太长的距离,而且我得住在石丸的旁边就近监视,防止石丸三更半夜潜进优佳的房间。”
  “啊,这我赞成,那我就住三号房好了,优佳去住最后面的四号房吧。”
  石丸一听,差点摔倒在地。
  “啊,你们好过分。难道我是这种人吗?”
  “就是这种人。”新山立刻回答道,于是众人又掀起一阵爆笑。
  结果石丸住一号房,五月住二号房,礼子住三号房,而优佳则住四号房。安东从钥匙串上拿下了一号房到四号房的钥匙,交给这四个人。
  “可是五月学姊,你再怎么监听也没有用,因为房间是完全隔音的。人在房间里是听不到隔壁房间的杂音和走廊上的脚步声的。”
  “啊!”五月接过二号房的钥匙。“那倒好,这样我就可以不用被石丸不规则又吓人的打呼声吵得不得安宁了。”
  太过分了,石丸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在大学里当助理的石丸在这些学长姊面前,变成了众人戏谑的玩具。
  “那我先带伏见和新山到分馆去,五分钟之后,请下楼到刚刚的餐厅集合。”安东对四个不抽烟的人说。“待会儿要上锁时,请按下门内的按钮。”
  “咦?不是自动上锁的锁啊?”
  “是的,我们是故意不装的。这里本来就是以私人住宅为诉求,客房的设计当然以最像自家的房间为主要考量,自家的房间装自动锁不是很奇怪吗?”
  “有道理。”新山点点头。“啊,反正今天来的都是熟人,本来就不用上锁的,不是吗。”
  “也是啦。不过我可没有备份钥匙,所以请各位别把钥匙忘在房里了。”
  “知道了。”
  伏见等三人将这四个人留在本馆,接着便走下楼梯。
  “我记得只有从一楼才能去分馆那边吧?”
  伏见一边回想过去的记忆一边问安东。
  “没错,所以想从分馆的客房前往本馆的客房,就必须走下楼梯穿过渡廊,接着再爬上楼梯才行。因为住宿的房客很少互相往来,所以二楼并没有盖渡廊,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想趁三更半夜潜进优佳的房间去是相当不容易的。”
  “又讲这种话?”
  三个人一边笑着一边爬上分馆的楼梯。
  “哪,你们怎么分配房间?”
  “我无所谓,伏见学长想住哪一间?”
  “新山去住后面那一间好了。我跟五月学姊一样,我也一大把岁数了,靠近楼梯的房间同对我比较方便。”
  那就待会儿见了。安东说着,接着把钥匙交给了伏见,他的门牌上写着五号房;新山则住六号房。“五分钟后再见。”
  安东说着便下了楼。伏见将钥匙插进门把上一转,发出喀喳一声,门往内侧打开了。
  房间里面有好一阵子没人住的味道。那是一种略带灰尘味、空气沉滞许久的特有味道。厚重的窗帘是拉起来的,室内显得有些阴暗。按下照明的开关,吊灯便洒下刺眼的灯光。
  在人工制造的光线下,伏见打量着门的内侧。门内并没有安装门链,就跟以前他来时一样。在这家民宿开幕之前,伏见曾应邀前来试住,他想起当时安东的哥哥说:“我不想在这扇门上打一些不必要的洞。”
  “在自己家里的房间里装上门链岂不奇怪?”
  伏见则问道,那么装个辅助锁如何?就算气氛的营造再怎么重要,如果客房的锁只靠一个门把上的喇叭锁来支撑,房客难免会觉得不安吧?
  “还有这个,”安东的哥哥拿起地上的一样东西给伏见看,那是用橡胶制成的楔形门挡。“从内侧来看,门和门框之间有几毫米的空隙,只要把这个东西卡在门缝之间就可以了。门是内开的设计,所以如果想从走廊那一侧打开门,就会被门挡卡住而打不开。”
  “看起来好像不太可靠。”伏见发表他的感想。因为伏见是扮演试住的角色,所以必须针对可能会让房客感到不满的细节巨细靡遗地提出指正。“如果拿直尺之类的东西从走廊那一侧伸进来,好像很容易就可以推开了。”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老板说。从他的语气听来,他似乎早就料到伏见会有这个疑问。他将门打开,然后指着门框。“你看,”
  伏见仔细地看着门框,只见靠近走廊的那一侧的门框好像微微地往外凸。他看着脚边,发现走廊一侧好像高了一点。
  “原来如此,”伏见终于了解了。“当门关起来的时候,这个部分就会卡住门,对吧?”
  “没错,就是这样。”安东的哥哥点点头。“当然高度不至于会绊到脚,总之门的下端跟地板之间是没有空隙的。从外头没办法插进直尺之类的东西,所以是绝对打不开的,这种设计虽然简单,但是却很有效果。如此一来,不但可以不伤到门,而且还可以确保房客的安全。”
  安东的哥哥带着跟弟弟神似的沉稳微笑说道。
  当时看到的门挡就在伏见的脚边。伏见捡起门挡,将门打开一点点,让门挡卡在门的外侧,然后走向窗户,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初春略带寒意的空气直接窜进室内,花粉可能会随之飘散进来,但是他觉得让空气流通一下更重要。因为门挡卡住了,门也不会因为风压而被关上。
  伏见让窗户和门维持敞开的状态,接着开始检查室内。他将行李放到床边,转身先进浴室检视。浴室里有清洗身体的洗浴处,还装有宽得足以让人两腿伸直的浴缸,跟上次来住宿时没什么两样。伏见确认之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知道,设备方面对他要执行的计划并不会造成妨碍。
  在厕所小解之后,他脱掉夹克收进衣橱里。吃中饭时掉落的饭粒还包在卫生纸里面,放在夹克的口袋里。
  他关上窗户和窗帘,从门底下松开门挡。他离开房间时并没有上锁,还将皮夹、手机、系着自己家里的钥匙和车钥匙的钥匙包,还有这间客房的钥匙摆在书桌上。打扫时这些东西太碍事,再说理当也不会有人来偷。
  他来到餐厅时,大伙已经都到齐了。
  “刚好五分钟,”安东看着手表说。
  “果然守时。”
  “我是最后一个到吗?”
  “以伏见学长的行事作风而言,不该花这么多时间的。”
  石丸一脸从容地说,似乎是对自己比伏见先到集合场所一事感到沾沾自喜。
  “我去上了洗手间,中午喝太多啤酒了。”
  “啊,对哦,我忘了上。”
  石丸突然变得坐立难安。
  “打扫时流流汗就没事了。”
  五月说道,安东也笑着说,“那就让石丸辛苦一点吧?”
  “今天只要将建筑物的公共设施部分打扫干净就好了,像是走廊跟楼梯,另外就是餐厅跟厨房。”
  “客房呢?”
  礼子问道,五月回答她。“等我们要离开时再清理会比较有效率。”
  “说的也是,那么院子呢?”
  “院子等要重新开幕时再请专业的公司来整理就可以了,今天就不必去管了。”
  安东快速地分配了工作。礼子和优佳负责整理餐具和打扫厨房;五月和石丸负责清理餐厅;而伏见和新山则专责打扫走廊和楼梯;代理老板安东则负责一楼共用的洗手间和柜台以及玄关。
  “不用擦到发亮的程度啦,”安东一边指着收纳打扫用具的地方一边说。“只要用吸尘器吸一吸,把灰尘清一清就可以了,让房子里面的空气流通比打扫干净更重要。”
  “知道了,那就开始吧!”
  伏见和新山必须负责打扫走廊,便朝着分馆走去。经过渡廊时,伏见问新山。
  “之后身体状况如何?”
  “超好的。”新山拿着吸尘器笑着说。“上次真是有劳你了,没想到伏见学长竟然还刻意把检査结果带来给我看,真是吓了我一跳。”
  “吓一跳的是我。”伏见的声音变得有点高亢。“我只是基于好玩的心态把检査试剂寄给你试用,没想到竟然出现那么黑的颜色,还好是比较容易治疗的病。”
  “能够早期发现还真是托伏见学长的福,之后我就很注意了。”
  “可得好好注意才行呢。”
  接着两人开始打扫。先掸掉窗框木条上的灰尘,再用吸尘器将铺着地毯的走廊吸干净。楼梯一阶一阶地吸过,楼梯扶手则用干布擦净。虽然这里是豪宅,但毕竟不是校舍,走廊并不像学校的那么长,所以不到三十分钟,他们该负责的部分就做完了。
  “什么?已经结束啦?”
  新山用T恤的袖子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水。他说自己只要一动身体就会全身发热,所以早就把长袖衬衫脱掉了。身上的T恤也已经吸饱了汗水,整个都湿了。
  “是啊,要去帮他们吗?”
  伏见把吸尘器收进储藏室问道。
  “那我去餐厅帮忙,请伏见学长到厨房去找优佳。”
  新山嘻嘻嘻地笑着。
  “笨蛋,”伏见戳了戳他,两人走下本馆的楼梯。
  “怎么样了?”
  伏见穿上没人穿的凉鞋走进厨房时,碓冰姊妹还在跟一大堆的餐具奋战当中。
  “啊,伏见先生。你那边打扫完了吗?”
  优佳用布巾擦着盘子。“那就请你帮帮忙吧。”
  “我就是来帮忙的。”伏见环视厨房,看来厨房的打扫工作都还没开始。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礼子一边洗着平底锅一边感慨地说。“没想到打扫整理的工作比做菜还辛苦。”
  优佳也点头表示赞同,她将皇家哥本哈根的盘子拿给伏见看。
  “你看,连餐具都很高级,要是弄破就不得了了,洗的时候也得特别小心呢。小心翼翼地洗也不知道要洗到什么时候。”
  原来如此,她所言不假。
  “我来帮忙吧。”
  “劳烦你了。那请你跟我一起把洗过的盘子擦干吧,那边的抽屉有干净的布。”
  “好。”
  于是伏见和优佳一起用布将放在清洗篮中的餐具擦干。优佳说的没错,小心翼翼地擦拭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伏见也是一个人独居,所以都是自己洗餐具,但是洗那些廉价的餐具根本用不着这么费心,然而这里的一碗一盘就不能那么潦草行事了。
  礼子似乎已经将料理器具都洗过了,她的工作比优佳琐碎得多。伏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时他才发现,和餐具相较之下料理器具似乎平民化得多。安东的哥哥曾经到巴黎修业过,是专业的法国料理高手,但是这里的料理器具看起来不像是专业人士在职场中使用的东西。
  “料理器具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啦。”礼子回答伏见的疑问。“因为专业的料理器具可不是外行人用得来的,一个不小心,搞不好会搞砸呢。如果把人家的东西弄坏了,那可真对不起安东的哥哥了。”
  所以她用小型汽车将自己家里用惯的料理器具都载过来了。
  果然是一个魅力十足的女孩子。
  伏见再度肯定了礼子的优点。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孔,可是并不高傲,行动力又强,所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隐含着对别人的体贴和体谅。虽然不像优佳那般具有某方面的天赋,却是男人会喜欢的女人类型。大仓真是娶到了一个好老婆,虽然这种形容是陈腐了点。
  尽管如此,学生时代,吸引伏见的并不是礼子,而是优佳。不但被她吸引,而且——。
  “对了,大仓先生人呢?本来听说你可能会把他一起带来的。”
  伏见问礼子,似乎刻意要甩开自己的思绪。礼子咯咯咯地笑着。
  “唉,他突然被派去出差。”
  “出差?去哪里?”
  “中国,我们的公司在北京有工厂。我老公负责指导工厂的生产技术课工作,所以每次开发新产品时,就会被叫到生产线上去,而每去一次总要两个月左右才会回来。”
  “真是辛苦啊。”
  “不过,这段期间,姊姊就可以跟我到处玩了。”
  “就是所谓的有钱又有闲的贵妇人吗?”
  两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当她们露出这种表情时,伏见觉得她们姊妹还真是像,起码就外表来看。
  “好,整理完毕!”
  礼子擦着料理台说。“现在开始打扫吧!”
  当初厨房的地板在设计时似乎就有考虑到排水的功能。优佳在厨房的角落找到接着水管的水龙头,接着把水洒在地上。伏见用附带有橡胶片的T字型拖把将水推干,再将流动的水推进排水口,打扫的工作就结束了。
  “伏见先生,谢谢你的帮忙。”
  优佳一边用手巾擦干洗过的手一边向伏见致谢,她定定地看着伏见的眼睛。
  “哪里……”伏见若无其事地装出轻轻摇着头的样子,接着将视线移开。“只是因为我们三两下就把自己被分配到的部分做完而已。倒是把这么麻烦的工作分派给你们,真是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不过,吃过晚餐之后,整理的工作就要交给别人负责了。”
  礼子拿下围裙。
  “没错,哪,我们走吧。”
  三个人走进餐厅时,已经做完工作的人都围坐在窗边的桌子旁,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疲惫的神色。旅行在外又这样劳动,似乎让每个人都产生了超越实际工作量的疲累感,不过大家当然不会因为疲劳困顿而垂头丧气,这几个同学的脸上都带着宛如结束愉快的游戏之后的充实疲累感。当中尤其以新山看起来特别有睡意,只见他已经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了。
  安东看到伏见等人便扬声大叫。
  “辛苦了。”
  “你们也做完啦?”
  “嗯——谢谢各位了。”
  “不客气,刚好可以弥补平常运动不足的问题。”五月带着慵懒的表情说。“流了好多汗呢,礼子,我想喝啤酒。”
  “啊?刚刚才喝过呀。”
  “中午喝的啤酒早就化成汗水流掉了,身体里已经一滴都不剩了。”
  真是的。礼子一边说一边返回厨房,为大家拿来罐装啤酒。五月拉开拉环,发出小小的,听起来很舒服的声音。
  “喝完这个之后,回到房间小歇一下吧。”她一边说道一边仰头灌着罐装啤酒。
  “赞成!”新山闭着眼睛举起手来附和。“我的脚也因为一直不停走来走去,开始浮肿了,我想去泡个澡,好好伸展一下两条腿。”
  “也好。”石丸也表赞同。“我也流了不少汗,冲个澡也好。”
  “哟,挺注意仪容的嘛,果然是因为优佳在的关系吗?”
  安东开玩笑地说,石丸也不忙着否认,反倒挺着胸膛说。
  “也没错啊!肮脏的男生最讨人厌了,我可不想输给伏见学长呢。”
  “怎么看都是不战而败啊。”
  五月毫不留情地下了定论,石丸一听,装出要痛哭出声的样子。
  “不过,窝在房间里享受一下上流社会的气氛也是不错的选择啊,这里本来就是高级民宿,”伏见把话题转开。“反正今天晚上大家一定会喝个烂醉,根本就没有机会好好享受房间的高级气氛吧?不如趁还有精神时,好好品味一下这间民宿的迷人之处。”
  “赞成!”新山打着呵欠说。“先回去养精蓄锐一下,以备晚上好好厮杀一番。我可是为天晚上,特地带来了我们本地生产的威士忌哦。”
  “啊?!”石丸立刻有了反应。“你说的不会是Nikka在余市的蒸馏所生产的极品吧?”
  “没错,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那是当然了,可是我还没有喝过。”
  “那是什么啊?”礼子不解地歪着头问道,新山那惺忪的眼睛微微地撑大了一些。
  “Nikka虽然在余市有蒸馏所,但是在当地也是限量贩卖品。一般市面上并没有贩售,只有到蒸馏所参观的人能够买到,相当珍贵稀有。Nikka所生产的威士忌最大的特征就是带点橘子的香味,而这种酒更凸显了那种味道。”
  “啊!新山学长,你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新山不理会石丸的抗议。“真是抱歉了,真正喝过的人算赢。”
  石丸很夸张地露出懊恼的表情。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今天晚上就可以喝到了。”
  “说的也是。”石丸立刻恢复正常的表情。“新山学长,那东西现在放在什么地方啊?”
  “还装在我的袋子里,因为我不想让这么宝贵的酒被阳光照射到。哪,你就拭目以待吧。”新山的鼻孔撑大了一点,眼睛虽然已经无神,但是一提到酒,话题就止不住了。“因为那可是余市的CASK STRENGTH,用雪利酒酒桶珍藏十五年的好酒呢。”
  “哦?”伏见很感慨地说。“不愧是新山,竟然有这么好的东西。”
  “我记得新山一直以来都是威士忌狂呢。”礼子无限怀念似地眯细了眼睛。“一碗饭配上八条一百圆的沙丁鱼就可以果腹的人,却舍得花五千圆买一瓶威士忌。”
  “真的吗?”
  “这种酒确实很适合在这种民宿里喝。可是,那不是很贵吗?大家可以平均分摊。”
  伏见说道,新山摇着一只手说。“不用啦,那算是伴手礼啦。”
  “那么,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安东,这里不是有Baccarat(注:法国著名的皇室御用级水晶品牌)的酒杯吗?既然是,就用它来喝吧?”
  “好,各位就等着喝好酒吧!现在先行解散。”安东将喝光了的罐装啤酒罐用力压扁。
  “现在是——三点五十分,大家休息两个小时,六点在这里集合。到时候大家一起准备晚餐。”
  “是——晚餐吃什么?”
  “我买了火锅的材料。”
  “好耶,晚上还挺冷的,吃火锅刚好。”
  “我说吧?安东学长,有火锅用的锅子吗?”
  “啊,有啊,有两个四人用的土锅。这边没有卡式瓦斯炉,所以我从家里带来了。”
  “也就是说,七个人合吃两个火锅?”新山睡眼惺忪地喃喃说道。“请别让我跟石丸吃同一锅。”
  众人又笑了一阵子,然后当场解散。
  伏见和新山一起朝着分馆走去。
  “唔,我想上洗手间。”新山一边爬楼梯一边嘟哝道。
  “喝了那么多啤酒也难怪啦。”
  “说的也是。”新山一边说着一边大大地打着呵欠。“果然让人想睡啊。”
  “大概是药效发作了吧?刚刚打扫时你都没有打喷嚏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咦,对哦。伏见学长所说的还真没错,那种药还真有效,明天回去时我去买一些吧。”
  如果还有明天的话——伏见一边想着一边爬上楼梯,接着来到五号房的前面。
  “那么,两个小时之后见了。”
  “嗯。”新山握住六号房的门把。轻轻一转,门便打开了,新山果然没有上锁。
  “新山,可别穿着流过汗的衣服睡觉哦,不然会感冒的。”
  伏见对消失于六号房的新山说道。哦,他听到新山回答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门跟着关上了。伏见竖起耳朵倾听,并没有听到新山从门内上锁的声音。
  伏见也走进房内,将门关上,还从内侧上了锁。寂静充斥着伏见的四周,刚才的喧闹宛如梦境一般,而这股寂静的气息让伏见再度深刻地体认到自己杀人的企图。
  他叹了口气。脱掉拖鞋,穿着刚刚流过汗的衣服直接躺到床上。
  他看看手表,下午三点五十五分。新山吃午餐时喝了啤酒,餐后同时服用了安眠药和鼻炎药,之后立刻做了程度相当于轻松运动的打扫工作,后来又喝了啤酒。他已经齐备了所有熟睡的条件,只要再等个三十分钟,伏见大概就可以看到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新山了吧?
  伏见将手表的闹钟设定在下午四点二十五分,接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伏见和新山的活动模式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在服用安眠药时并没有同时服用鼻炎药,所以因为药效过强而陷入熟睡的危险性很低,不过仍然有入睡的可能性。然而,伏见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现在还能睡得着。
  再过三十分钟,自己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思绪一转,心情就迟迟无法平静下来。但是那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不安而感到坐立难安;也不是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导致全身僵硬;当然也不是像个期待远足的孩子似地雀跃。
  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才最贴切呢?伏见探索着自己的内心深处。他小心翼翼地检视深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各种感情,企图将之诉诸语言。然而,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倾诉心情的对象,不觉一个人兀自苦笑着。
  没错,他是孤独一个人的。从他决定杀人的时候起,而且是决定杀死和自己颇有交情的学弟新山的时候起,他就是孤独一个人了。这是必然的。从内心发誓要杀人的那一瞬间开始,自己就已经失去与人交心的资格了。就因为他有这样的自觉,所以表面上他还能够扮演着那个跟学生时代一样冷静而足堪依赖的学长角色。虽然已经毕业六年了,他在谈吐方面却可以不受这么漫长时间的影响,虽然有些人用成长来形容这种变化,然而他却依然保有当时的自我形象。
  优佳。
  伏见想起优佳的笑容。明知道是无聊的妄想,然而他的思绪却回到学生时代尽情地奔驰着。
  如果当时跟优佳交往的话——
  如果在毕业之后仍然持续发展两人的关系的话——
  自己是否就可以不用杀新山呢?是否就能以眼前的幸福为优先考量呢?
  不知道。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当时自己并没有踏出那一步。而且,自己和优佳的关系跟这次的杀人行动一点瓜葛都没有,别再把思绪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了吧!
  不知道哪里响起了电子音响,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发现那是手表的闹铃。伏见按下手表的按钮,将铃声停止,看着手銭上显示的时刻。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新山是否如他所预期的沉沉入睡了呢?
  伏见缓缓支起身体,离开床铺后,试着活动一下身体。床边摆着两瓶宝特瓶矿泉水。这是安东的哥哥率先想到的点子,算是对客人的一种招待。是Evian(注:法国生产的爱维养矿泉水),一样是法国制的东西。大概是安东今天灵机一动事先摆好的吧?伏见拿起一瓶,喝了两口。
  ——好了。
  他拿起放在床边的行李,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皮手套。那是一种专门用来进行精细作业的薄质手套。虽然时序已经进入三月,但是早晚还是常常会有些许寒意,所以在这个季节里随身携带手套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戴上手套,走近衣橱,摸索着挂在衣架上的夹克的口袋,拿出包裹着饭粒的卫生纸。现在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他轻轻地打开门,窥探着外头的状况。分馆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伏见像一道影子似地溜到走廊上,旁边就是六号房了,伏见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
  动手吧!
第二章 谈笑风生
  热水从头顶上洒下来。
  伏见亮辅回到自己房间后冲了个澡。他没有洗刷身体,也没有躺在浴缸里泡澡,只是站在莲蓬头底下,任热水冲刷着身体。
  两只手还留有触摸新山头部的触感。不,不该这样形容,应该说他的两只手依稀还感觉得到他正用尽全力压住新山的头。他用右手去抚摸左手的上手臂,好柔软的触感,他的整只手是软弱无力的。尽管如此,伏见还是觉得两只手好像还压着新山的头一样。可是,他的身体所感觉到的杀人证据就只有这样而已。
  杀人的行为并没有为伏见的心情带来太大的冲击。到目前为止,伏见既没有犯下滔天大罪的罪恶意识,也没有害怕被警察逮捕的恐惧感,只是心情有点兴奋。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还不能算是动摇的不安,还有一种类似激动时的紊乱情绪。只要再过一阵子,这种情绪变化应该就会平息下来了吧?只有在见到其他人时才会出现另一波的情绪变化。杀了人的自己在和他人接触时是否能够不动如山,和之前一样平稳呢?
  可以的,伏见有这种把握。以前不也经常说一些不是出自真心的话吗?他可以在感情和语言之间设置一个检查哨,面对他人,他可以只说出一些经过那个检査哨过滤过的内容。自己一路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他不认为这种情况会因为杀人而有所改变——那是伏见内心的说词。也许是这样吧?自己不会有问题的。
  伏见关掉热水,用民宿提供的沐浴乳清洗身体。他在解散前提到过,刚刚打扫流了不少汗,所以想洗个澡。既然如此,身体有香皂的香味应该会比较自然些吧?而且万一新山有任何痕迹留在自己的身体上也是个麻烦。伏见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仔细地清洗着身体。他再度冲了水,洗掉身上的泡泡,然后走出浴室。
  他用浴巾擦干身体,穿上内衣裤。用吹风机吹干头发,然后刷了午餐之后本来应该要刷的牙。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穿着一身内衣裤躺到床上去。空调的温度控制得很恰当,所以没有穿外衣也不会感到寒意。他重新将手表的闹钟设定在下午五点五十分,然后把手表摆在枕头边,两手交叠在头部底下。
  他觉得杀人之后的这段时间有一种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其实这时候他应该会有一种完成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的成就感的,但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从现在才会开始真正展开,所以他才会有这种感觉。新山的尸体早晚会被发现,警察会闻讯前来。只有在警方认定是意外死亡之后,伏见的计划才算完成。到时候,伏见才能充分体会到真正的成就感吧?
  因此,他必须让安东和其他的人在面对警方的侦讯时,证明新山是死于意外。在警方的初步搜査过程当中,同在一栋建筑物当中的他们的证词一定会被列为重要关键。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从现在开始到报警之前的这段时间如何去诱导他们。故事的概要已经底定,在来这边之前,他就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准备。他必须按照故事的大纲,以临机应变的方式处理当场的状况才行。
  床边有一面墙,墙的对面就是六号房,新山的尸体就沉在浴缸里,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新山在下午四点五十分在浴缸里睡着了,然后就这样溺毙。在那个时间带里,伏见也洗了澡,完全不知道隔壁房间发生了什么状况。这是表面的事实,也是他深信不疑的事情。同时他要清楚地记得自己杀人的过程,冷静地面对同学们的行动和言谈。他必须分别使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伏见相信自己可以处理得来。
  闹铃响起。他清醒了过来,看看手表,下午五点五十分,再十分钟就是下楼到餐厅去的时间了。伏见起身,用力地伸了伸懒腰做做伸展运动。他彻底地放松身体,好唤醒原先处于静止状态的身体和有点失神的脑袋。他将宝特瓶里仅存的矿泉水一饮而尽,身心立刻有了清醒的感觉。他把手伸进包包里,拿出新衬衫。他没有带换洗的长裤来,所以还是穿上原来的裤子,接着再穿上新袜子,把脚伸进拖鞋里。他站到镶在墙上的大镜子前面检视自己的外表,出现在镜子里面的就是平常的伏见亮辅,没有什么改变。他打开门,并没有上锁就来到走廊上。他背对着六号房,走下楼梯。
  安东把餐厅里的窗帘拉上。窗户很大,相对的窗帘也不小。窗帘的上头有一根棒子垂下来,只要拉扯那根棒子,窗帘就会拉上。窗帘一被拉上,餐厅内好像变得明亮了许多,也许是窗帘使得光线不至于从窗户流泄出去的关系吧?
  “你说的那种药很有用呢。”安东一看到伏见便这样说道。“我觉得症状好像都控制下来了,感觉很舒服。”
  伏见露出很得意的表情。“我就说吧!”
  “嗯,不过还是会让人想睡觉,我还真的睡到刚刚才醒呢。醒来一看已经五点半了,赶紧去洗了个澡。”
  “我也一样,我大概睡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就去洗了澡。有效的药相对的就会让人想睡觉,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反正今天跟明天都休假,想睡就睡吧。”
  “说的也是。不过我是自由业,就没有平日和假日之分。”
  “本来就是。”
  大仓礼子和碓冰优佳这对姊妹下楼来了,两个人也都换了衣服。之前穿的衣服比较休闲,现上了近似家居服的款式。
  “这家民宿真是不错。”礼子精神抖擞地说。“虽然还不算富丽堂皇,但是却有一种沉稳的高级感。”
  “喜欢吗?”
  “那当然。高级饭店虽然豪华,但是总是有人工刻意琢磨过的感觉,感觉很冷漠,这边却让人有一种实际的生活感,不像是来住宿的。”
  “我没有住过高级饭店,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伏见插嘴道,优佳面露微笑回答。“我姊啊,平常都会利用平日优待的淑女优惠专案去住市中心的饭店,所以她知道得可清楚了。”
  礼子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
  “别把我说得好像三不五时就跑去住饭店一样嘛!我只是去过而已嘛。”
  “利用姊夫到中国出差的时候。”
  “嗯。”
  众人又一起笑开来。
  很好——伏见在心中暗自点头。面对其他人时,自己的确可以做到面不改色,这么一来就没什么问题了。
  “只能住一晚上真是可惜。等重新开幕的时候,真想带我老公来。”
  礼子一向就是一个很懂得体贴别人的人,但是面对学长时却不会用什么社交辞令。或许这是出自她真心的说法吧?安东也笑着回答道。
  “我会跟我哥哥说一声。你先生抽烟吗?”
  “抽啊。”
  “那就安排抽烟房给你们。其实抽烟房比较容易预约,因为不抽烟的客人原则上是不会进抽烟房的。”
  “啊,是吗?”
  “不抽烟的人进到有烟味的房间一定会觉得很不舒服吧?我老哥的原则是不能让客人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有道理。就服务业而言,这是对的。”
  伏见发表自己的意见,安东也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话又说回来,还有三个人没到。”
  众人都顺势看着墙上的时钟,下午六点十五分。姑且不说石丸了,连五月都没有在集合时间准时出现,这倒是挺稀奇的事。
  “这是她第一次吗?”
  安东也不解地歪着头说。
  “那个人也超过三十岁了,有可能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吧?”
  伏见口无遮拦地说,这是伏见亮辅在这种状况下最自然的想法。
  “啊,伏见学长,你很过分耶!”
  礼子提出抗议,伏见依然面不改色。
  “因为我自己也一样啊,五月学姊还比我大一岁呢,总难免会有痴呆的时候吧?”
  “我不能否定这个说法。”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往门口一看,只见五月站在那边,石丸则站在她后头。
  “抱歉,睡过头了。”
  五月满脸歉意似地走进来。
  “真是稀奇啊。”
  伏见主动寒暄,可是五月却把头一撇。
  “伏见说的没错,我已经有一把岁数了。一大早起床搭电车,中午就喝那么多啤酒,然后又打扫这么大的房子,光是这样就让我快累瘫了。我一回房就立刻睡着,连眼睛都张不开,一觉醒来发现已经超过集合的时间,所以就赶紧冲下楼来。拜此之赐,我连享受高级房间气氛的时间都没有。”
  以五月的个性来说,她现在也未免太多话了,这一点让伏见觉得有点奇怪,于是他想起吃午餐时的对话。当大家提到捐赠器官的话题时,优佳在听了伏见的声明之后整合出来的推测。原来语言会释放出超乎说话者所能意识到的情报。
  他再度看着五月,她已经换上新衣服了,还有光滑清爽的头发,看来五月一定也洗过澡了,而她刚刚却说“立刻睡着”,看来五月有事情瞒着伏见他们,隐瞒了这两个小时之间发生的事情。
  石丸站在五月背后,露出难为情的表情。伏见灵光一闪,五月和石丸可能共度了午休的那段时间吧?在学期间,没有听过他们两人交往的传闻。也许是毕业之后在学会举办的活动中重逢而开始交往了,也或许并非如此。一般而言,举行同学会时,大家的情绪都会比较高昂,也许因为这样而促使他们突然开始交往也说不定,其实不管怎样都无所谓。说穿了,五月跟她疼爱的石丸学弟变得亲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五月是一个从来不提及自己的梦想和希望的现实主义者,而石丸则一向扮演着在团体当当中遭揶揄的角色。乍看之下,他们的性格应该是不搭调的,不过石丸本来就是一个肚量很大的人,他了解自己扮演的角色,也从来不排斥充当丑角,五月能够接受这样的人应该也不奇怪吧?五月跟石丸相差三岁,这样的年龄差距配对在伏见的身边随处可见。
  思绪一往这方面转,伏见便开始在意起观察力不亚于他的优佳。他瞄了优佳一眼,优佳半张着嘴,她发现到五月和石丸的关系了。她征求意见似地看着伏见。伏见以强而有力的视线看着她,要她“保持缄默”。优佳似乎心领神会了,她背着众人,用手指头比出一个OK的手势,什么话也没说。
  “啊,新山还没有到吗?”
  五月有点欲盖弥彰似地说,伏见决定顺着五月的态度行事。五月的观察力虽然不若优佳那般敏锐,但是也不容小看。为了模糊五月对新山的注意力,他觉得把五月和石丸的问题悬在半空中不去触及才是上策。
  “是啊。刚刚看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也许还在睡觉呢。”
  “我去把他叫醒。”
  石丸明明不知道新山住哪个房间,却逃也似地作势要离开。喂,石丸,如果你老是表现得这么不自然,只怕连优佳以外的人都会起疑的。
  “我说安东学长,”石丸果然停下脚步。
  “分馆要怎么去?”
  “真是拿你没辙,”伏见站了起来。“我跟你去吧。”
  他希望其他人接近新山的房间时,自己尽可能可以在场。
  “这边。”伏见带着石丸穿过渡廊,爬上楼梯。
  “这边就是分馆吗?”石丸的眼中闪着光芒。“有隐居的味道,真不错。”
  “你觉得这边比较好吗?”
  伏见话中的意思是,这边方便你跟五月共享两人世界吗?但是石丸好像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他顶着认真的表情挥挥手。
  “不了,我很不能忍受烟味。”
  两人站在六号房的前面,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再敲了一次,还是无声无息。
  “新山学长,已经六点了,该开始准备晚餐了。”
  房内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还在睡吗?”
  伏见嘟哝道,石丸拉开嗓门朝着屋内大叫。
  “新山学长,你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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