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武士会心地递上指挥军扇。
信玄右手执扇,左手捋住长长红穗,水平举至眼高处,缓缓向旁挥。就只这么简单的动作
,原先都站起的将兵立刻平静下来,摆出单膝跪地、枪置膝上的姿势。
信玄把军扇按在右膝,脑子里迅速转动,立刻悟出政虎果然不同一般,发现昨夜的计策,
抢先下山,跑到此处等待。
信玄心想:「他兵八千,我也八千,可谓旗鼓相当,我只要能撑到夜袭部队赶来助阵,胜
利是不成问题的!我得设法撑下去!」
他立刻打定主意。他令在本营右方、其子义信的阵地竖起武田世代的日之丸旗、武田菱旗
和将军旗,本营只竖起一根四如之旗和有马记的旗帜。他这么做,自然是要混淆上杉军耳
目,搞不清楚哪一个才是主阵地。同时,他遣使急奔妻女山,要那边的部队火速赶来支援
。
天色更加明亮,雾也消去大半,可以看清上杉先锋队的大将旗帜,在晨风中飜扬。武田军
一看即知,上杉先锋是勇猛无双的柿崎景家。
三
《甲阳军监》叙述,政虎在此战中用的是车轮战法,亦即各队如车轮滚转般轮番出动。
当信玄认出柿崎的旗帜同时,政虎也看到敌阵竖起的旗帜。当他看到信玄的旗帜分插两个
阵地时,不觉勃然大怒:「卑鄙!」
但在同时,他也醒悟到信玄是打算拖延时间,等妻女山的部队赶来驰援。他决定不让信玄
得逞。他瞠目而视,快马前进。
武田的先锋有五队,从阵前的旗帜可以看出领军大将为内藤修理、诸角丰後、饭富三郎、
武田信繁、穴山信良。那沉著平静的神态,大有泰山崩於前亦不动的气概。
面对这样的阵容,自然难以进攻,柿崎的先锋一定很快就会停下脚步。政虎把指挥杖横放
鞍前,接过一把洋枪,枪口朝著天空继续策马前进,当柿崎队的先头部队与敌阵相距三十
公尺时,他扣动板机。
轰然的枪声,令脚下不自觉慢慢要停下的柿崎立刻回过神来。他大喊一声:「上!」两千
兵马便喊杀震天地直直冲向饭富及内藤的队伍。
四
柿崎不是那种端坐椅上发号司令的武将,他向来身先士卒,勇往直前。他此时已五十五岁
,但刚猛之气毫未见衰。他一身漆黑盔甲,跨在漆黑战马上,手握长柄大枪,像阵黑色旋
风直直杀进武田军中。
他声若洪钟撞裂,势如长虹吞日,纵横敌军阵中,无人能敌。在他的带领冲杀下,饭富队
和诸角队阵势已乱,但能坚持不退。
政虎知道信玄在争取时间,如果战事拖长,妻女山的武田军赶来时,己方一定惨败。他急
得猛挥青竹杖大吼:「上!上!」
分立两旁的队伍立刻向前奔出。这些队伍每两队成一组,右队分三段,左队分两段,各自
还有一掩护队在後,原是为防备妻女山的敌军。此刻两队齐出,相互连络协助,第一段直
冲敌军先锋,第二段攻向信玄主阵左右的队伍,第三段则杀向信玄主队後的後备队。各队
皆以大火燎原之势前进,武田军枪口乱射,上杉军前仆後继,毫不退缩,整个战场一时陷
入大混战状态。
战争从卯刻(清晨六时)开始,持续到巳刻(上午十时),其间,武田方面有信玄之弟信
繁及诸角丰後两大将及名将野源五郎阵亡。信玄拚命想拖延时间,政虎偏不愿让他得逞,
攻势更加凌厉。
武田军已见崩势,被赶至广濑渡口,溺死兵员无数,但饭富三郎、穴山信良及武田义信等
队仍顽强抗战。
信玄的主队对己方各队的颓势毫不在意,仍整然固守不动。四如之旗和马记旗帜在晨风中
飘扬,在肃穆武士群中,信玄不时打量上杉主队及妻女山方向。他知道上杉主队马上就要
杀过来了,此事已无可避免,但希望能拖延到妻女山的部队赶来。
政虎亦然,他坐在竖著毘字旗的主阵中,望望四如之旗,又回顾妻女山方向。他必须在妻
女山的援军未到前,看准时机,一举杀向信玄主阵。他的近卫武士都紧握武器,瞠视烟尘
滚滚中时隐时现的信玄阵地,等待令下。
政虎抬头望天,目测日高。此刻雾已散尽,他看挂在湛蓝天空中的太阳,大概是九点左右
。
不能再犹豫了。
他一声令下,全军起立,翻身上马,喊杀前冲,进至射程内时停马,架起洋枪一齐发射。
武田方面也回射,四周立刻笼罩在一片硝烟火弹中,两军的长枪队在烟中展开激烈的刺杀
。
上杉军攻势猛烈,武田军顽强抵抗,一进一退,拉锯而战。
政虎气急败坏,差人奔告背後的甘粕、直江、须田及千坂诸将:「妻女山的敌军马上就要
到了,务必在此之前击败武田!」
他自己也飞身上马,穿梭在己军中,挥著青竹杖敲打己军,口中斥责:「这么一点敌人都
应付不了,是胆怯吗?要有战死觉悟!没有必死之心还打什么仗?平常的武士面貌到哪里去
啦?」
那些武士遭他责打,又愧又怒,不觉勇气百倍,奋身向前。
五
已是武士与武士的决战,但胜败依然未决。政虎数度抬头望天,测量日高,数度回望妻女
山,愈发焦急。
这时,他见信玄主阵已现零乱,判断是多数近卫武士已杀入血战。他突然下定决心:「好
!你们也上吧!」
他下令近卫勇士出战。众人上马奔驰而去後,他兀地起身,跨上放生月毛驹,迂回犀川方
向,直奔信玄主阵。犀川沿岸未成战场,芒穗轻摇,秋单色枯,被政虎马蹄一踏,奔风一
卷,立见狼藉之色。
他紧勒全身肌肉,紧咬的齿缝间喃喃念道:「可恶信玄,今天可要一决胜负了,不是你死
,就是我活……」
他抽出短刀,割断战盔系带,脱下战盔扔进犀川,从铠甲中抽出白绢,裹住头脸,拔出二
尺七寸五分长的兼光名刀,架在肩上,单手持繮,直冲信玄主阵。
不过,他的判断有误,信玄并未遣出所有武士,他身边仍有相当多数勇士护卫。他们看到
政虎单枪匹马冲来,先是一惊,进而一哄而起,争相迎战。
政虎挥动兼光宝刀,左劈右斩,毫无阻碍地冲进信玄主阵。武士们狼狈起身,想要阻挡,
但说时迟那时快,政虎人已冲到信玄面前。
他一眼就看到那披著雪白牦牛毛的战盔,他也看到盔下信玄的脸变得惨白,那已不是从前
在御坂岭时看到的俊美容颜,而是张肥胖冒油的丑脸。
他怒斥一声:「恶贼!看斩!」
政虎挥刀向下,其势太急,信玄连站起来的时间都没有,遑论抽刀。他就坐在椅上,以军
扇抵挡,政虎的锐利刀锋将军扇斩裂一半。
「看刀!」
政虎再斩,信玄再挡,结果斩断扇柄;政虎再斩,刀锋险些砍到信玄左肩。此时,信玄近
侍原大隅抄起竖在信玄身旁的青贝柄长枪刺向政虎,但匆忙出手,政虎又动作灵敏,刺了
个空。他再刺,又落空,他心下更慌,再用力一刺,虽被政虎躲开,但枪尖剠到政虎坐骑
颈部。马直身挺立,发狂似地奔走。
骑在疾驰的马上,政虎非常满足。
「没杀死他虽然可惜,但是也让他见识到我的本事,就连他也吓得脸色发白,哈哈!哈哈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他回到主阵地。
现在,只要在妻女山敌军没赶到前巧妙撤退,就能确保胜利之名。
他命人通知甘粕撤退。当各队聚集,渡过犀川退往善光寺时,妻女山的武田军赶到,展开
追击。
《甲阳军监》记载,在东道十余里间,上杉军受到重创,并讲评曰:「此次交战,巳刻之
前为上杉胜,之後则为甲州赢。」
六
途中一宿,翌日中午时分,抵达妙高山麓。
清澄的秋空中鲜明地浮现妙高英姿,一望无际的山麓原野中结满芒穗,在正午的阳光下泛
著雪白光芒。
政虎突然想到:「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色!是什么时候呢?对了,是我一个人,拄著青竹杖,
穿著草鞋走著……对了,前面还有一个戴著市女笠、穿著鲜艳花色衣服的女人骑著马……
」
他愕然惊觉,那正是他出征前去看乃美时,在琵琶岛城里做的梦。
他浑身发凉,胸中忐忑不安。他望著妙高山顶,暗自祈求「不会有事」。
没隔多久,前面就有人来禀告:「宇佐美将军前来迎接主公凯旋!」
「是吗?」
「的确无误!」
「好!叫他在那里等著!」
政虎加快行列脚步。
宇佐美领著十名家将,跪在路旁草地上。政虎停下队伍?下马,走向宇佐美。
「多谢出迎,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谈!」
「恭喜主公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脸上不见微笑,令政虎心下一寒:「发生什么事了?」
宇佐美回头向家臣做个手势,众人起身,远远退去。
「有什么事站起来说吧!」
宇佐美起身,用他那如枯木般的细瘦指尖捻著稀疏的胡须,低声道:「小女昨天早上过世
了。由於她坚持要搬到春日山城外,於是把她送去,但在到达翌日,也就是昨日辰时三刻
稍前,大量喀血。虽然一时止住,但终究无救,留下祝福主公、并在他世为主公祈福的话
後,再度大量喀血,终至咽气。」
宇佐美没有掉一滴泪,他是强忍悲伤,从他颤抖不已的指尖即知。
「昨日辰时三刻,正是我杀入武田主阵时,乃美她……」
政虎泣不成声。他迈开大步,走到芒草之中,环视原野。他的视线逐渐栘往妙高山顶,三
四朶白云悠悠流过晴空。
(悠悠三十二年,我做了些什么?关东管领、上杉家世……不都是些空虚的东西!乃美,你
真的死了吗?留下我……)
泪水不断流落他的面颊,他毫无感觉,只是一直凝望著妙高山顶上的晴空。
悠悠白云流过的青空。
后记
我能持续两年又三个月的漫长期间勤写不辍,完全靠读者热心的支援,为此,我首先要特
别郑重地感谢读者。其次,我也要为连载期间无暇回覆读者来函之事致歉。因为我下笔极
慢,当我决心隔绝一切俗务、笼居家中专心作稿时,即使心存对读者关怀的感激,也无余
力及此。
我之所以下决心写这个故事,源於小说大师幸田露伴先生给我的感触。幸田先生学通古今
中外,法文亦精,其识见之透彻为当代第一人。但是这一切学问皆随先生之死而葬於幽冥
。幸田先生虽然著作不少,但犹不及其学问之九牛一毛,殊为可惜。
想我年纪已近幸田先生过世之年,所学虽浅,对幸田先生自是忘尘莫及,但多少也积蓄了
一点知识,对历史事件人物多少也有些前人所无的诠释,遂有倾诉而出、为古人作传的心
意,以此安然迎接我生涯的结束。时间之珍贵紧迫,自不待言,疏忽读者之处,还望谅解
。
原先我接受邀稿时,是打算写一年、分五十次连载的,可是我天生不会计算,以致於超出
计划甚多。
我原打算写上杉谦信的一生,因此埋下不少发生在他後半生的大事伏线。例如,谦信的堂
兄上田城主长尾政景之事多所强调,以加深读者的印象,是因为後来政景谋反而被谦信诛
杀。谦信得知政景暗中策划叛变时,非常痛心。政景是家中大族之长,又是其姊夫,如果
公然征讨,恐将动摇国内各豪族。谦信苦恼之余,找宇佐美定行商量。
宇佐美说「一切交由在下处理」後,便邀政景同游野尻湖(一说是信州的野尻湖,一说是
越後同名之湖,但如今已消失)。两人在船上起私斗,互刺而亡。
宇佐美还留遗书给谦信:「这件事自始至终要当做私斗处理,放逐我的遗族,如果您手下
留情,这个计略就无法成功!」
对宇佐美来说,谦信犹如他一手抚养大的孩子,除了君臣之义外尚有近乎父子的感情,因
此,毅然做此牺牲。
谦信一生守身不犯,没有亲生儿子,後来将政景之子景胜收为养子,或许这也是宇佐美遗
书所示。
小说裏柿崎景家相当活跃,文中如此凸显他的性格,自是预做伏笔。
柿崎的事迹是根据《甲越军记》的记载。後来,柿崎到京都卖马。织田信长听说马主是谦
信麾下猛将柿崎时,不但立刻买下,还随厚额礼金附送一封谢函。
「托阁下之福得此骏马,不胜感激,今後还望多多联络,倘有不用之骏马,敢请割爱为荷
!」
织田信长之意当然是为离间谦信与柿崎。柿崎恐怕别人说他是利欲薰心,将此事隐匿不报
,结果,还是被谦信的谍报人员探知,报告谦信,引起谦信疑惑,终至手刃柿崎。
谦信於天正六年出兵京都,决心与织田信长决一雌雄,他於三月十五日发檄出兵,进行准
备。
信长据报後惊惶不已,若以实战而言,信长绝非谦信敌手。此时已距武田信玄死後五年。
武田信玄死後,谦信成为无双的武将,而且,就兵员素质而言,尾张、美浓等温暖富饶之
地所培养的兵员,远逊於生活环境苛劣如越後所培养的兵。
据上杉家传的《太祖一代军记》所述,信长对带来谦信出兵通告的使者说:「谦信武勇如
摩利支天再生,天下何人能抗?谦信倘来,我等当礼服一袭、摇扇一柄,单骑迎於路次,
自谓『在下信长,特来输诚』,引领进入都内。如此,谦信当不至粉碎我骨以诏天下。就
以我等治西国、谦信治东国之势,两厢守护京都吧!」
此语是否为真,启人疑窦,但信长非常害怕,恐非言过其实。
可惜,上杉谦信在出发前六天的三月九日,突然脑溢血倒下,十三日即撒手尘寰,一代霸
业告终。有人说他突然脑溢血,是因为在如厕时看到柿崎景家的鬼魂。
书中赘述无名时代的信长及信长於桶狭间大败今川义元,令谦信相当感慨之事,也是为之
後两者的冲突预作伏笔。
至於途中消失的人物,则有松江。
松江的原型出於《甲越军记》。军记中记载,在梅檀野一战上,为景之妾穿甲戴盔上阵,
为景阵亡後,其妾被俘,因不愿充当捕其武士之妻而自杀。在《甲越军记》中,松江只出
现在梅檀野战役一段,前後则不见踪影,但因现代小说不适合在重要场合突然穿插人物,
因此,书中就安排她在虎千代幼时出现。
不过,人物若只单是美丽强健,仍属平凡。如果在美丽、强健、感情丰富外再加上生於乡
野的粗俗却充满活力的性格,当可在不平衡中呈现生动的趣味,因此,作者赋予她那种性
格,而且愈写愈有感情,不忍心在梅檀野就叫她毙命,遂又为她安排了与鬼小岛弥太郎的
情缘。然而,小说中的人物也和现实中的人物一样会老,到後来便很难处理了。就算她年
轻时多么美丽,到了六十岁时也难免皱纹满脸。若是有教养的老妇,或许还见余韵风情,
但松江是满口粗话、本性不改的女人,老了难免益增其丑,不如按下不表。
近卫前嗣最後也离开了关东。幕府将军义辉说要投靠谦信,谦信也派使者说「随时恭候大
驾!」
但并未好好为其善後。
这两人都很信赖谦信,前者曾往关东,小说结束时犹留在关东,後者有意到越後投靠谦信
,都是史实,并非出於我的创作。我让他们在小说中出场,并安排了某些有趣的情节,主
要是证明当时谦信多么受人爱戴,是多么具有信义性格的人物。
海音寺潮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