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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

_6 小冈泽子(日)
  “博士生病了。他突然发高烧,我没法扔下他不管。忽视了守则是我不对。非常抱歉。不过,作为一个保姆,我没有做出任何不妥当的行为。而且相反地,我认为自己尽到了当时必须尽到的义务。”
  “关于你儿子的这件事……”工会组长伸出食指抚摸着博士的客户登记卡的边缘说,“我也是把它当一项特殊照顾来看待。把孩子带进工作场所,这种做法还没有过先例。再说也是顾客的提议,唔,虽说对方有点难伺候,可我这边好歹也算让了一步呀。其他保姆多少也有点怨言,说怎么就给你一个人特殊待遇。就因为这样,你才更要老老实实做好分内工作,让谁都没话说,不然的,我也很难做人啊。”
  “真是很对不起!是我草率了。在儿子这件事上,我非常感激您。您能接受我任性的要求,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所以,你把工作交接一下。”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去那边上班了。今天算一天缺勤,明天上新顾客那里去面试吧。”
  只见工会组长把博士的客户卡翻过来,盖上了蓝色印章:第10个星号。
  “等等,请等一下。通知来得这么突然,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到底是谁希望炒我鱿鱼的,博士还是您本人呢?”
  “是他大嫂。”
  我摇摇头,说:“可自从面试之后,我和他大嫂连一次照面也没打过啊。我不记得给她添过什么麻烦。她不准我把偏屋的麻烦事带进主屋,我一直忠实地遵从这条命令行事。没错,她是付我薪水的人,可她对我的工作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凭什么炒我鱿鱼呢?”
  “老太太对你在书房过夜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是说她在偷看啰。”
  “对方有权监视你。”
  我脑中浮现出那天晚上篱笆墙的小门边一闪而过的人影。
  “博士生病了,而且他需要比一般病人更加细致周到的照顾,平常的护理根本不管用。要是我今天不去,他马上就束手无策了。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看到西装上的便条,独自一个人……”
  “放心,替代你的保姆多得是。”工会组长打断我的话,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将博士的客户卡收进了档案袋里。“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没有变更余地。”
  咔!抽屉毫不留情地关上了,伴着干脆的一声巨响,完全不顾及我的心情。就这样,我失去了作为博士的保姆的身份。
  新雇主是经营税理士事务所的一对夫妇。从我家公寓到他家需要换乘电车和公交车,路上得花一个多钟头。工作时间又长,一直要做到晚上9点,工作地点不分家里和事务所,再加上那太太还喜欢故意刁难人。工会组长大概是有心以示惩戒吧。平方根再次回复到身上挂着钥匙看家的状态。
  和雇主有聚有散,本就是这份工作派生的必然现象。尤其是像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这一类派遣性质的工会,登录在它们名下,聚散就更是稀松平常了。雇主的情况随时可能有变,难得碰得上个性投缘的。而且在一个地方做的时间越长,越容易闹得不愉快。
  有的家庭曾经特意为我开欢送会,也有些孩子抹着眼泪送我礼物。但相反地,也曾经有人一句寒暄的话也欠奉,只塞一张发票在我手里,上头仔仔细细统计着餐具、家具以及衣物的磨损折旧费。
  每逢这种时候,我总对自己说不要有过度的反应,没必要感到无限失落,或者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个人,回过头再次看见我,他们连我叫什么都会忘记,这是当然的,就像我一个接一个忘掉他们的名字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实际上,一旦前往下一个雇主的地方,就会忙于掌握全新的规则,伤感之类的马上就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惟有这回,情况大大不同。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博士将永远不会再想起我们母子这一事实。博士决不会向他大嫂询问我辞工的原因,或者打听平方根的消息。当他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凝望第一颗星时,或是在书房解答数学问题的间隙,他连沉浸在与我们在一起时的回忆中的自由,都已经被剥夺走了。
  这样一想,我就难受。我为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而懊恼不已,我气我自己。我这样
自然无法集中精力应付新工作。尽管新雇主指派的工作绝大部分是繁重的体力活(比如清洗5辆进口车、清扫4层楼建筑的楼梯以及准备10个人的夜宵),但我心上总记挂着已在我脑袋一角筑了巢的博士的身影,神经先就累了。在工作时间里浮上心头的博士,总是他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的样子。那身影揪紧了我的心,以致我不断重复简单的错误,招来那太太好一顿责骂。
  不晓得是谁接替了我的工作。但愿她长得别跟便条上的那张脸相差太远。面对新来的保姆,博士是否依旧会问她电话号码以及鞋子尺码,然后揭示那里面隐藏着的暗号呢?有关博士将与我所不认识的某个人分享数字的秘密这一想象,并不怎么叫人心情愉快。感觉他单独教给我的数字的那些魅力,会因而渐渐褪色似的。尽管无论昨天今天,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数字都只是永恒不变地存在着。
  说不定接替我的保姆受不了博士的不和悦、大声叫苦,结果工会组长重新考虑换人,认为非我不行呢。有时候,我心里的如意算盘也打得挺好的。但我紧接着就会摇头否定自己,把幻想赶跑。以为没我不行,真是狂妄自大得可以。对方并不像我想的这般需要我,能代替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工会组长说得没错。
  “为什么不去博士家了啊?”平方根好几回都问这同一个问题。
  每回我都只能回答他说:“情况发生变化了呀。”
  “什么情况?”
  “情况很多,很复杂。”
  平方根听了总要“嗯哼”一声,耸耸肩。
  6月14日那个礼拜天,阪神虎的汤舟在甲子园完成了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我和平方根吃过晚饭后也不洗澡,一直听着广播。真弓得3分,新庄得击出1分本垒打,第八局结束,双方比分为6比0。此次阪神的得分情况与上次中込当投手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对手也还是广岛鲤鱼。
  每回只要鲤鱼的击球员击空,广播里播音员的声调和球场的热烈气氛便会哗地高涨上去,然而我们母子俩却说不出话来。第九局,第一号击球员倒在二垒地滚球上时,平方根叹了一口气。此刻彼此心里回想起了什么,怎么想,母子俩都很清楚。就因为这样,才更没必要开腔。
  就在最后一名击球员正田击中球的那一瞬间,战况转播中止了,欢呼声围裹了收音机。过了好一会儿,播音员大叫“出局、出局”的声音才传到了耳膜上。
  “打得好。”平方根语气平静地说道,我默默地点点头。
  “……职业棒球史上第58位……阪神虎历史上继昭和四十八年(1973)的江夏丰之后,相隔19年之久……”播音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们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这份狂喜才好。说到底,我们连值不值得欢喜也不清楚。尽管阪神虎赢了,还达成了伟大纪录,尽管如此,我们却反倒陷入了失落当中。收音机里传来的兴奋之情,使得6月2日的棒球赛在我们脑海里复苏,令我们回想起坐在7—14上的博士此刻已然远离我们而去的事实。也许,当时最后一局的第一号击球员、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替补打出的那个直冲平方根而来的界外球,就是我们仨不幸的预兆。这一想法时时袭上我们心头。
  “好了,该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我说。
  “嗯。”平方根随手关了收音机。
  界外球最初的诅咒,自然是让中込的无安打无失分比赛功亏一篑的那一击。那以后,便是发烧和炒鱿鱼,不详事件接踵而来,并且进一步形成连锁反应。虽然也许将这一切全部归结为界外球的诅咒未免有牵强附会之嫌,但它确实足以搅得我心神不宁了。
  我认定2311就是素数,之后就把便笺塞回口袋,重新开始打扫。光凭拥有一个素数作生产序号这一点,这台冰箱就让人感觉可爱起来,就变成一台毫不怯懦、毫不妥协、孤高自持的冰箱。就是这种感觉。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在擦事务所的地板时邂逅的是341。办公桌底下掉着一张印有No.341字样的蓝色决算报告书。
  说不定是素数。我猛地停住了拖拖把的手。这张文件像是掉在那里很长时间了,上面盖了层灰,但尽管如此,No.341所发送出来的信号却并未丧失掉生气,完全具备获得博士宠爱的相应魅力。
  此时职员们已经走光,我就在关掉一半灯的事务所内埋头做我的验证演算。我尚未确立起属于自己独有的一套分辨素数的顺序,总是仅凭直觉见一个运算一个。博士曾经教过我一一叫做埃拉托斯特尼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约前273—约前192):古希腊地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首次科学地测定地球的大小,著有《地理学》(3卷)等。的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发明的方法,可那太复杂,给我忘了。但是博士非常珍视对于数字的直觉,我想他肯定会原谅我这种自由奔放的方法的。
  341不是素数。
  “唉,怎么回事嘛……”
  我再一次算了算341÷11这道式子。
  341÷11=31
  刚刚好完全整除!
  当然,发现素数的时候心情是很愉快的。可假如要问发现并非素数时会不会灰心丧气,那是绝对不会的。即便关于素数的猜想落空,还是会有相应的收获。把11和31相乘,便会诞生一个这般容易混淆的伪素数,这就是一个新鲜的发现,它同时给我指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素数是否存在一条产生伪素数的法则呢?
  我把决算报告放回办公桌,把拖把伸进水桶混浊的水里洗了洗,接着使劲绞干。就算发现了一个素数,或者判定一个数字并非素数,终究改变不了什么。在我面前,必须要做的工作依然堆积如山。不管生产序号是多少都好,冰箱也只会完成自己分内的职责。提交了No.341决算报告的那个人,至今仍在为税金问题伤透脑筋。这件事不止没有好处,甚至还要产生实际损害。冰箱里的冰激凌要融化,地板擦也擦不完,招致税理士先生心头火起。尽管如此,2311是素数、341是合数这一真理,将永不褪色。
  “正因为对实际生活没有帮助,数学的秩序才会如此美妙。”我想起博士说过的话语。“即使素数的性质得到了证明,生活也因此而变得更方便,也不会让你一夜暴富。当然,不管怎样企图背对世界,从结果来看,恐怕数学上的发现被应用到现实中去的例子还是很多的。有关椭圆的研究使人发现了行星的运动轨道,爱因斯坦则依据非欧几里得几何学提出了关于宇宙形状的设想。就连素数,也成了暗号的来源,给战争当了帮凶,面目可憎。但是那并非数学的目的。惟有找出真理才是目的。”博士给予真理一词与素数同等的重视。
  “好,你在这里画一条直线试试。”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坐在傍晚的餐桌边,博士对我说。我在广告背面(我们的练习本从来都是报纸夹页广告的背面),用长筷子代替直尺,拿起铅笔画出一条直线。
  “对,这就是一条直线。你对直线的定义理解得很正确。但是你想想看,你画的直线是有起点和终点的,对吧?这样一来,它就是以最短距离连接两点的线段。直线原本的定义不包含顶点。它必须无限延伸。但是一张纸总是存在界限的,你的体力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大家达成共识,姑且把线段当作直线,仅此而已。另外,就算用再锋利的刀,把铅笔削得再尖,铅笔芯还是存在一定的粗细,因此这里的直线就产生出幅度,也就有了面积。就是说,要在现实的纸上画出真正的直线是不可能的。”
  我无限感慨地眺望着铅笔尖。
  “真实的直线在哪里?它只存在于这里。”
  博士把手按在自己胸口。这个动作和他教我虚数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被物质、自然现象和感情所左右的、永远的真理,是肉眼看不见的。数学能够揭示并描绘它们的形象,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挠它。”
  我饿着肚子一面擦地板一面惦记着平方根,对于这样的我,博士所说的永远正确的真理的存在是必需的。我需要一种切实的感受,认为是肉眼不可见的世界在支撑着肉眼看得见的世界。庄严地贯穿黑暗,既没幅度也没面积,无限延伸开去的一条真实的直线,正是这条直线,带给我些许的安乐。
  “睁大你那灵动的眸子!”
  回想起博士的话语,我在黑暗中定睛凝视着黑暗。
  “你现在马上就到之前那个数学教授家去一趟。听说你儿子闯祸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快去吧。这可是工会组长的命令呀!”
  “曙光”里头的职员打电话到税理士家来的时候,我正好买完东西回来,准备做晚饭了。哎?我儿子怎么……没等我细问,电话就挂断了。
  第一时间浮现我脑际的,是界外球的诅咒。它带来的连锁反应还没到头,不仅如此,这回恐怕是原以为逃过一劫的界外球又飞回来,正好砸中平方根的头了。博士的忠告果然很正确,他说:“不能让小孩子单独待着。”
  莫非他在吃甜甜圈的时候给卡住喉咙,弄得快要窒息了?还是收音机插头发生短路,让他触电了?这样那样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我害怕得浑身颤抖,没法跟雇主太太好好说明情况,就在税理士先生一连串的挖苦声中急火火地朝博士家奔去。
  才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偏屋的样子就变陌生了。虽然坏掉的门铃、煞风景的家具、听任荒芜的庭院都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可一脚才刚踏入,便感觉到浑身不对劲。然而我即刻断定原因并不在平方根身上,也就暂时松了口气。他没窒息也没触电,还好端端地和博士并排坐在餐桌前,脚边放着双肩包。
  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是因为在他们俩对面出现了主屋那位老太太的身影。在她身侧,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可能是继我之后派遣过来的保姆吧。就因为记忆中理应只有博士和平方根和我三个人的地方,横插进来两个见不惯的人物,就无可言状地把空气给搅得不和谐了。
  刚松了口气,我就开始纳闷得不得了,平方根何故会在这里?老太太就坐在餐桌的正中间,和面试时一样,还是一身高贵的装束,左手里也还是我这手杖。
  平方根也不和我交流一下目光,只静静地坐着。博士坐在他身边,呈一副正在思考的姿势,他兀自将意识集中在和任何人的视线都不会交错的方向上。
  “您这么忙还要把您叫过来,真是非常抱歉。来,请坐这边。”
  老太太叫我坐下。我因为从车站一路跑过来,这时还气喘吁吁,还说不完整一句话。
  “请坐,请不要客气,坐下吧。喂,你去给客人倒杯茶来。”
  保姆答应一声进了厨房。不知道她是不是“曙光”的人。无论老太太措辞怎样客气,但从不停地舔嘴唇以及拿指甲在桌上刮来刮去的动作,还是看得出她情绪相当激动。我想不出怎样寒暄才好,遂依言坐下了。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敢问两位……”老太太一边更使劲地磨着指甲,一边开口说道,“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呢?”
  我调整好呼吸,回问她说:“请问——是我儿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吗?”
  平方根耷拉着脑袋,反反复复把阪神虎的棒球帽在膝头捏瘪了又撑开来。
  “请让我来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已经辞工的保姆的孩子还有必要到我家小叔这里来呢?”
  好容易涂好的指甲油剥落了,碎成粉状,散落在餐桌上。
  “我没干坏事。”平方根低着头说道。
  “试问一个老早就已辞工的保姆的孩子……”
  老太太打断了平方根的话。尽管她嘴里反复强调孩子、孩子,可却眼角也不愿瞥平方根一眼,她也没朝博士看一眼。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当这一老一少存在过。
  “不是的,我想这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我回答道,我还不明白具体情况到底是
怎么回事。“我想他只是过来玩玩。”
  “我在学校图书室借了《路·格里克路·格里克(Henry Louis Gehrig,1903—1941):美国职业棒球纽约洋基队的一垒手,连续出战2130场,保有0.341的击球率和494支本垒打纪录,被称为“铁人”。的故事》,想来和博士一起看。”平方根终于抬起了头。
  “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和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一起玩什么,你说?”平方根的话再一次遭到忽略不计。
  “我儿子事先没对我说,也没考虑到您是否方便,就跑来打扰,实在是非常抱歉。是我监管不利,非常对不起。”
  “不,我不是要追究这个问题。我想请问的是,尽管我们已经辞退了你,你却还是把孩子送到小叔这里来,你这样做是否怀有某种意图呢?”
  指甲刮擦桌面的声音逐渐变得刺耳起来。
  “企图?您好像对我们有点误会,我孩子才十岁呀,他是想来玩就来玩了。因为他找到了一本有趣的书,所以也想给博士看看。这就是事实的全部,还不行吗?”
  “嗯,也许吧。孩子可能没有坏心。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您本人的想法。”
  “我只要儿子开开心心的就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奢望。”
  “那你为什么要把小叔卷进来呢?你们晚上带着小叔三个人一道外出,还留宿照顾病人,我不记得我曾经要求你做这种工作。”
  保姆端来了茶水。她是一名安分守己的保姆,她不插半句嘴,不发出一丝声响,只按人数放下茶杯。很显然,她不可能替我说好话。果然,她当真一副麻烦事千万可别找我的样子,飞快地躲回厨房去了。
  “我承认我是超出了工作范围。但是,我并没有什么意图或者企图,我的想法要单纯得多。”
  “是为了钱吗?”
  “钱?”听到如此意外的一个字,我不觉连声音都变了,“这话我不能当听过就算,何况还当着孩子的面。请您收回。”
  “除此以外我还能怎么想?你企图讨取小叔欢心,趁机笼络人心。”
  “荒谬……”
  “你应该已经被辞退了,应该和我们断绝关系了。”
  “请您自重。”
  “那个……”保姆再次露面了,她已解下围裙,手里拎起了包。“时间到了,请容许我先告辞了。”
  和端茶出来时一样,她连脚步声也没有地走了,我们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
  博士思考的浓度越来越深重,平方根的帽子皱得不成样子。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因为是朋友吧?来朋友家玩不行吗?”
  “你说谁和谁是朋友?”
  “我、儿子,还有博士,我们三人。”
  老太太摇摇头:“我看你的希望可能要落空了。小叔没有所谓的财产。他把从父母那里继承得来的东西全部投进数学里去了。投进去以后一块钱也没收回来。”
  “您这些话和我没关系。”
  “小叔没有所谓的朋友,一次也没见他有朋友上门。”
  “那样的话,我和平方根就是他最初的朋友。”
  蓦地,博士站起身来说道:“不行,不准欺负孩子!”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便笺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把纸片搁在餐桌正中央,径自走出了房间。他的态度毅然决然,像是事先便决定好那样做似的。他没有生气,也不激动,一任静寂拥裹着他。
  剩下的三人默默地注视着便条,久久不曾动弹。纸上仅只写着一行算式——
  eπi+1=0
  谁也没再多说一句闲话。老太太停下了刮擦指甲的手,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来,激动、冷漠以及狐疑等等正在一点点地消退。我想,她的眼睛是一双能够正确理解算式之美的人的眼睛。
  不久,工会来了通知,叫我回博士家工作。原因不确定,不知是随访的结果,老太太的意向发生了变化,还是单单由于新保姆无法习惯,工会又安排不出合适的人手。无论如何,总之博士是敲到了第11枚蓝星星。至于加在我身上的那些毫无道理的误会是否已经消除,这一点我无从确认。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老太太对我们的抗拒很不可思议。她通过向工会告密的形式解雇了
我,有对平方根的到来做出那样夸张的反应,真不是一点点的奇怪。
  看完棒球比赛回来的那天晚上,从里院偷看偏屋这边的人想必就是她。一想到她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藏身在树丛里,手里紧紧握着手杖的模样,我就忘了她曾把荒唐的猜疑加诸自己身上,不觉同情起她来。
  也曾有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莫非所谓钱的问题不过是个幌子,老太太其实是在嫉妒我?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对博士倾注着爱情,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显得那么碍眼?而且她禁止我进出主屋,并非为了避免与小叔接触,而是为了秘密地守护和他之间的联系,不愿被我打扰?
  重返偏屋的第一天是7月7日乞巧节日本人按照公历7月7日过乞巧节,即七夕。。当博士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他那身满是便条摇曳的西装,看起来就像是贴满了诗笺的壁挂。在那么多的诗笺当中,别在袖口的依然还是我和平方根的那张。
  “你出生时的体重是多少?”
  大门口的数字问答也仍在继续,只不过出生时的体重还是第一次被问到。
  “3217克。”我忘了自己的,就报了平方根的。
  “2的3217次方减去1,就是梅森素数。”博士喃喃地说着进了书房。
  在这一个月期间,阪神虎很拼命,发了狠要争夺榜首位置。自从汤舟完成无安打无失分比赛以来,投手仍旧持续压倒对方球队的击球阵势。然而进入6月底之后状态急转直下,到昨天为止已经六连败,甚至被稳步上升的巨人军赶超过去,落到第三名。
  先前那个担任“替补击球员”的保姆看来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她把我怕给博士添乱而基本从未动过的书房里的数学书,全部摆上了书架,摆不下的就摆到衣柜上面或者塞到沙发底下一点点的空间里。而且分类的标准就只有一个,就是开本大小。不错,乍然看去,确实显得整整齐齐,然而长年以来自然形成的隐藏在混沌中的秩序,却也被破坏得干干净净。
  我突然有些担心,开始寻找装着棒球卡的那个饼干盒。它现在放得离原来的架子不远,被用来调整书的高低了。里面的江夏丰也平安无事。
  但是,无论阪神虎的排名有了变动也好,还是书房变得整洁了,博士的生活始终丝毫不变。只有一个不能算是例外的例外,那就是,在两天不到的时间里,前保姆的努力便成了泡影,书房回复到了令人怀念的原先的那幅景象。
  我把博士那天放到餐桌正中央的那张便条,珍而重之地收藏了起来。值得庆幸的是,当我伸手去拿时,得到了老太太的默许。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收进了放有平方根照片的皮夹里。
  为了理解上面写着的算式的涵义,我去了镇上的图书馆。虽然只要向博士请教,他马上就能告诉我,但我不打算那样做,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感到独自与这道算式面对面好好交流,或许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它所蕴藏的涵义。这纯粹只是预感,毫无根据的。在与博士短短的交往过程中,面对数字和符号,不知不觉中,我也能够发挥像对音乐和小说一样的想象力了。这道简短之极的算式,拥有不容见弃的分量。
  再度迈进图书馆的大门还是去年暑假以来的第一次,上回是为了平方根的自由研究作业来借有关恐龙的图书。数学角位于二楼东侧,在最靠里的地方。除我之外不见任何人影,寂寂无声。
  博士书房里的书每一本都残留着博士手摸过的某种痕迹,不是沾着手垢,就是书页折了起来,再就是夹着食物碎屑。但图书馆的书却整洁得过了头,令人越发感到难以接近。我感到这里面必定有好些数学书终其一生都将不会被任何人的手打开。
  我从皮夹里取出了便条。
  eπi+1=0
  还是博士平常的笔迹。整体带着圆溜溜的感觉,铅笔印子断断续续,可却未给人凌乱的印象,相反地,符号的形状和0的接合处使人感觉到一种郑重。和纸张面积相比,算式显得偏
小,它谦卑地静静呆在正中央稍稍靠上的地方。
  重新仔仔细细审视,就发现这式子不同寻常。譬如,长方形的面积等于长乘以宽,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其余两边的平方之和,等等。与这些我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公式相比,它出奇地不平衡。出现的数字只有1和0,运算方法也只有加法一种,固然是简洁之极,但头上的符号怎么看都觉得头重脚轻。这一头重,最终由一个0来将它支撑了起来。
  但是,说是查资料,却想不出该以什么为线索。无奈之下,只好随手抽出手边的几本哗啦哗啦地翻起来。
  这一本那一本,这一页那一页,除了数学还是数学。简直难以置信,这些竟是与自己同样的人类所共同拥有的。这里的一页一页,可以揭开宇宙奥秘的设计图?可以抄写的上帝的记事本里的东西?
  在我想象当中,宇宙的造物主,是在某个遥远的天边编织着蕾丝。那是能够透过无论何等微弱的光线的、用上等丝线织就的蕾丝。图案仅只存在于造物主脑中,任谁都无法窃取图样,他们也无法预测下一个出现的纹样。织针永不停歇,蕾丝无限延伸,随风起伏、轻轻摇摆。令人禁不住要拿在手里放到光下细细赏玩。还要眼里噙着泪水,如痴如醉地把它贴在脸颊上摩挲。还要祈求上苍,恳求他允许我们想办法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编织业已编好的纹样。哪怕一点点的边脚也好,求他应允我将它转编成自己独有的东西,带回地上。
  蓦地,一本论述费马大定理的书跃入眼帘。内容与其说是数学书,倒不如说更像是历史读物,因此我也能够理解到某种程度。我知道费马大定理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难题,可我着实大吃一惊:不曾想定理的内容表达得简洁至此。
  当Xn+Yn=Zn,n是大于2的自然数时没有正整数解。
  哎?就这么一点点?我忍不住要说出来。我感到满足算式的自然数要多少有多少。假设n等于2,那就是完美的毕达哥拉斯定理。难道n仅大1,就会破坏秩序?根据站着时粗粗翻看所得,这道命题并非来自于一片精彩的论文,而是费马匆匆写就的,费马本人以纸张不够为由不曾留下证明。从那以后,证明它成了数学世界里一个绝佳的目标,激起众多天才朝着它不断发起挑战,然而悉数碰壁而回。一个人一时的突发奇想,竟使得数学家们苦恼长达三个世纪之久,想到这,觉得数学家们也挺可怜的。
  我有感于上帝的记事本之厚重、造物主编织的蕾丝之精巧。即便你再如何拼命一眼一眼沿着蕾丝网眼摸索过去,但只要你出现短短一瞬间的疏忽,便会丧失前进的线索。当你刚以为跑到终点而欢呼雀跃之时,更加复杂的纹样便随即出现。
  毫无疑问,博士肯定也曾抓到过好几段蕾丝边。那里透过光线显现的又是怎样美妙的纹样呢?我祈祷,惟愿博士的记忆里至今仍铭刻着那些美妙的纹样。
  书中这样说明,费马大定理,它并非纯粹是满足数学爱好者好奇心的一个谜,它是何等地直指数论的根本。在第三章的中间部分,给我找到了与博士所写的一模一样的算式。就在我漫无目地一页页往下翻的时候,那一行在我视野一角一闪而过,但我并没轻易放过它。我把便条和书进行了谨慎细致的比对,一点没错。它被称为欧拉公式。
  名称是立刻懂了,但要理解公式的涵义还有困难。我站在书架之间,把与公式相关的那一页翻来覆去地阅读了好几遍。特别难懂的部分,就照博士所教的出声朗读了几遍。数学角上仍旧只有我一个人,不用怕妨碍到任何人。我侧耳倾听着被吸进数学书的间隙里去的自己的声音。
  π我懂,是圆周率。i博士也教过我,是-1的平方根,是虚数。麻烦的是e。e好像和π一样,是无限不循环的无理数,是数学上最最重要的常数之一。
  首先必须从什么叫对数入手。所谓对数,是指在求一个常数的多少次方幂时的指数值。此时,该常数称作“底”。例如,假设底为10,则100的对数(log10100),因为100=102,所以对数值为2。
  在平常使用的十进制里,使用以10为底的对数比较方便,便将它取名为常用对数。在从数学理论上讲,以e为底的对数好像也担负着不可估量的职责,这一类称作自然对数。需要思
考的问题是,e的多少次方幂等于已经给出的数字。也就是说,e为“自然对数的底数”。
  至于关键的这个e,根据欧拉算出的结果,e=2.71828182845904523536028……
  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无穷无尽,与上述解释说明以及e的值相比,算式显得非常明快。
  e=1+1〖〗1+1〖〗1×2+1〖〗1×2×3+1〖〗1×2×3×4+1〖〗1×2×3×4×5+……
  只不过,正因为明快,便使人感觉e这个谜越发地高深莫测了。
  说起来,表面上取了个自然对数的名字,可究竟什么地方称得上自然了?换成符号便无法表达,无论多大多长的纸都写不下,永远看不到最后一位小数,用这样的数字作底,难道不是不自然之极吗?
  就像蚂蚁随意爬成的队伍,也像婴儿笨拙地堆起来的积木,这里罗列的数字看似纯属偶然,毫无秩序可言,但其实其中贯穿着合情合理的意志,就是这样,才更叫人束手无策。上帝的安排深不可测。而且必定有人能够察觉这种安排。尽管包括我在内的芸芸众生,并未公正地对他们所付出的辛劳表示过感谢。
  我放下被书压麻痹的手,合上书本,缅怀起十八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莱昂哈德·欧拉莱昂哈德·欧拉(Leonhard Euler, 1707—1783):瑞士数学家,发展了微积分学,在偏微分方程式、椭圆函数论、变分方法等方面做出重大贡献。。关于他,我一无所知,可仅仅将这个公式拿在手里,便感觉仿佛感触到了他的体温。欧拉他运用一个不自然之极的概念,编写出了一道公式。他在貌似毫不相干的数字之间发现了自然的联系。
  e的π乘i次方幂加1等于0。
  我重又看了看博士的便条。两个数字,一个循环至尽头的尽头,一个决不显露真面目、虚无飘渺,它们描画出简洁的轨迹,落于地上一点。虽然圆自始至终不曾露面,但π却不期然地从空中飘落到e的身边,来和生性腼腆的i握手。它们相互靠近,屏声静气地静静待着,直到一名人类进行了一道加法运算,令世界刹那间毫无征兆地风云变幻——一切重归0的怀抱。
  欧拉公式是划破黑暗的一道流星,是黑魆魆的洞窟里刻着的一行诗。其中蕴含着的美打动了我,我把便条重新收进了皮夹。
  走下图书馆的阶梯,蓦然回首,数学角依旧空无一人、寂寂无声,依旧是谁也不知道在那里面隐藏着许多那样美好的事物。
  第二天,我又去了图书馆,仅仅为了查阅另一桩之前一直记挂在心头的事情。我取出1975年地方报纸的缩印版,耐心地一页一页翻着砖头似的厚厚的一沓册子。在1975年9月24日的地区版上,果然刊登着我要找的报道。
  23日下午4时10分左右,在××町3条2号国道上,××运输公司的××司机(28岁)驾驶的轻型卡车越出中间线驶入反向车道,与××大学数学研究所教授××先生(47岁)驾驶的自备车正面相撞。××先生脑部受到重创。坐在副驾驶席上该先生的大嫂××女士(55岁)右腿骨折,伤势严重。卡车司机也碰伤额头等处,但均为轻伤。警方认为事故原因在于昏睡驾驶,正在向肇事卡车司机调查案发经过……
  我合上厚册子,耳畔响起老太太将手杖顿地的声音。
  那以后,直至平方根的照片褪色发黄以后,我依然保存着博士的便条不愿丢弃。欧拉公式之于我,是支柱、是警句、是珍宝,还是博士留给我的一份纪念品。
  我思来想去想要弄明白当时博士为何写下了这条公式。博士他没有大吼大嚷,也没有拍桌子以示威胁,而仅只写下这一道公式便径自离开,安安静静平息了老太太同我的争吵。其结果,我继续做他的保姆,他继续和平方根交流。他是从一开始就算准会这样吗?还是仅仅因为头脑混乱不堪而下意识采取的行动,并无深意?
  但有一点确定无疑,那就是,他最担心的还是平方根。他惟恐平方根认定母亲和别人发生争吵是因为平方根自己的缘故。因此,他用他那独特的、他所能做到的惟一的方法,拯救了平方根。
  回想起博士对于幼小者的爱之纯粹,至今找不到语言形容。它几乎与欧拉公式的永恒不变一样,是永远的真实。
  博士无论何时何地随时准备保护平方根。他认为,无论自己的处境有多困难,平方根总比自己需要多得多的帮助,而自己有义务给予他帮助,并且他将尽到义务当作是无上的欢喜。
  博士的心思未必仅只通过行动表现在外,很多时候,他也通过肉眼不可见的形式传达出来。但是平方根能够点滴不漏地感受并领会他的爱。他不会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一笑置之,也不会不知不觉地随它流走,他懂得自己从博士那里接受的,是何等可宝贵的、值得感激的一份爱。我惊诧于平方根不知不觉间具备了这样的能力。
  一旦发现自己的菜比平方根的还多,博士便要沉下脸来提醒我。他贯彻着一个信念,无论鱼肉块还是牛排还是西瓜,最好的部分应该给最年幼的人。即便在悬赏问题的研究渐入佳境之时,他仍旧为平方根准备了无限制的时间。他喜欢平方根问他无论任何问题。他相信,孩子为之烦恼的问题要远远比成人来得困难。他不仅只是指点正确答案,还能令提问的人感到自豪。在推导出的答案面前,平方根不仅为解答的精彩所陶醉,更为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有质量的问题而深深陶醉。博士此外还观察平方根身体的天才。无论倒睫毛还是耳根长出的小疙瘩,他总是比我发现得早。他不用目不转睛地盯着瞧,也不用拿手去摸,只要孩子站在他面前,他就能在短瞬间里察觉应该注意的地方,而且他只把发现的异样悄悄地告诉我,以免惹得孩子本人为此担心。
  当我站在厨房洗东西时,博士会从背后凑上来对着我低声耳语,那声调,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个疙瘩,我看还是需要治一治吧。”听他的口吻,简直像世界末日将至。
  “孩子新陈代谢很快,很难说它不会越长越大,以至于压迫了淋巴结,或者堵塞住气管。”
  博士好操心在与平方根身体相关的问题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
  “那我拿针把它给戳破吧。”我这厢一随口敷衍,他便要认真地生起气来:“万一细菌钻进去了怎么办?”
  “先放炉火上烤一烤,杀杀菌就没事了。”
  我之所以故意说些使他着急的话,是因为我对博士这种变得越来越荒唐无稽的担心感到很有趣。还有一点,就是博士的担心让人很高兴。
  “不行,细菌到处咕咕哝哝地乱爬,万一给它钻进血管到达脑部,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博士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定要我说出“好,知道了,我马上带他去医院”才肯罢休。
  他对待平方根就像对待素数一样。他认为,就像素数是使得所有自然数得以成立的根本一样,孩子是对自己这些大人来说不可或缺的原子。他相信,自己此刻能够存在于此地,是托了孩子们的福。
  时不时地,我会取出那张便条默默地凝望,在失眠的夜里,在孤单一人的黄昏,在回忆起令人怀念的人而眼泪汪汪之时,在那里写着的伟大的一行,在它面前我低下头来。
  8
  乞巧节那天,阪神虎还是以0比1输给了大洋,终于落下七连败的纪录。工作方面,尽管存在一个月的空白,但步调很快恢复了。博士头脑的损伤自然是很不幸,但不愉快的记忆也因而消失殆尽却是我的幸运。发生在我和老太太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博士脑中连一丝痕迹也残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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