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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舌呐喊的夜晚

_3 逢坂刚(日)
  一阵沉默。 
  “店长!新谷店长。”对方突然这么一喊,吓得他把话筒拿开耳边。
  话筒中传来刺耳的声音。
  “你是新谷店长吧?请你说话。是我,我是里村啊。”
  他把话筒停在半空中,竖耳倾听那频频呼唤的声音。对方怎么会知道?难道里村这个男人跟自己熟到连用假音都骗不过的地步吗?
  他看着电话亭外面,没有任何人在等。
  他无法下定决心挂电话。就算被识破身分,只要对方不知道他是从哪打去的,应该不会有危险。
  考虑过后他把话筒重新贴到耳边。喉咙恢复正常的发声状态。
  “喂?”
  “喂喂,果然是店长,就算改变声调我也听得出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现在在哪里?你什么都没交代就突然消失,大家都很担心呢。”
  “我有点事,不方便。”
  才刚说完就冒出一身大汗,这是他第一次用新谷和彦的身分说话。
  “你也太见外了吧,至少跟我商量一声也好呀。我一直相信店长会打电话来,只是没想到比我预期的晚了很多。”
  听里村的声音和说话方式似乎还是个年轻人。刚才他口口声声地喊着店长,看来新谷——也就是我,好像是里维耶拉的店长。
  里村似乎怕他挂断电话,连珠炮似地继续说:“总之请你先露个面再说,你现在在哪里?”
  在东京车站——他差点不假思索地如此回答,但又打住。现在他还不想说出落脚处。
  不过他倒是很想见见这个男人,此人似乎对自己抱有善意,况且只要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危险。
  “这个我不能说,倒是可以见个面。”
  “那,请你来店里。”
  “不,店里不行。我想跟你单独见面。”
  “不然去车站东口的卷毛狗你看怎样?”
  卷毛狗?这是店名吗?他毫无印象。
  “不,我是说,呃,最好是我们以前没有一起去过的店。”
  这样就算问地址也不会令对方起疑。
  “这样吗。再不然,我知道大冢有间店,你看怎样?是一家叫做秘道的小酒馆。”
  大冢。他记得在地图上看过。对了,山手线【注】有一站就是叫这个名字,应该是在池袋的隔壁一站。
  【注】:东京都内的铁路运输动脉,列车于环状的运行路线上循固定的方向回绕行进,为日本都市通勤铁路的代表。
  “大冢的哪里?”
  “出了车站北口,沿着铁轨朝角万的方向走几步路就到了。”
  “角万?”
  “你忘啦?就是那家喜宴会场呀。”
  “噢,那个啊。”他嘴上虽然这么回答,却已冒出冷汗,他对角万完全没印象。
  “那就约在那家秘道,一点碰面可以吗?”
  “一点?怎么这么晚?”
  “没办法,这一个月以来,都是我代理店长的职务,不能跷班,况且我也想等下班后好好跟店长多聊聊。”
  “我知道了。请你在一点整一个人来,可以吧?”
  “好,到时候见。”
  他挂回话筒的手是僵硬的,感觉好沉重。他知道自己很紧张,但这并非坏兆头,紧张的时候最安全,不知怎地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他先回到旅馆房间查阅地图,把大冢附近的地理环境牢记在脑海。接着他打开旅行袋翻寻,有某个冰冷的东西藏在底部。
  他静静取出手枪,比乍看之下更重,散发出邪恶的氛围。那是他在孤狼岬从赤井秀也的尸身上取来的小型手枪,当时只要有一点差错,自己就会挨枪子儿,被送上西天了。
  他把手枪又扔回袋子里。本以为拿着手枪会涌起安心感,但他感受到的只有嫌恶。不行,他不能依靠这玩意。
  取而代之的,他取出路过文具店时买来的可替换式美工刀。这东西既轻又不占地方,而且锐利,只要把用钝的刀头一折,新的刀头就替补上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用起来比较顺手,似乎更可靠。
  他留下三万圆,把剩下的钱塞进旅行袋里。起先他把三万圆都装进皮夹里,念头一转又抽出一张万圆大钞,脱下衬衫后把折得小小的钞票以药用胶带贴在左手上臂的内侧。美工刀则塞进左脚的袜子里。
  他把房间钥匙交给柜台,空手走出旅馆。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足以让人发现他住在这间旅馆,里村这个男人似乎值得信任,但还是小心为妙。
  实际确认过秘道的位置后,他在咖啡厅和小钢珠店消磨时间,这些店打烊之后就到车站南口的酒吧打发时间。他任由酒保作主,喝了几杯掺水威士忌,却丝毫没有醉意。
  距离午夜一点还有一刻钟时,他回到秘道。黑色的木门被橙色灯光照亮,他躲进高架铁轨下的阴影,从电线杆后面监视店门口。十公尺之外,店前通往车站的便道旁有盏路灯,如果有人走过他便能看清对方面孔。
  不过路上没什么人,也许不仅是因为今天劳动节放假一天,而且就十一月下旬的天气来说冷得异样吧。
  十五分钟当中只有两名客人结伴从秘道走出,并没有客人进去。快要一点时,一个从车站步行而来的年轻男子行经路灯下走进秘道。那是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穿着褐色双排扣大衣和格子长裤,头发烫卷,肤色白皙,鼻子下面蓄着短短的胡髭。
  把男人的面孔烙印在眼底后,他又继续等了十分钟,期间只有一个客人出来,没有人进去。
  他做个深呼吸,朝秘道走去。
2 ◇◇◇◇
  他和里村四目相对。
  里村举起手的同时,他点头响应。对那张脸虽然没印象,但他暂时还不想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失去记忆。
  吧台靠外侧处坐着两个烂醉如泥的客人,他经过两人背后,在最内侧的里村身旁坐下。他对里村一直盯在他脸上的视线视若无睹,一径回避着。他感到脸颊上的伤隐隐刺痛。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看你身体似乎也不舒服,不要紧吗?”
  对方压低的语调中带着温暖的关切,他有点被打动了,这个男人说不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站在吧台里面宛如假人的女子以细如蚊蝇的声音问他要喝什么。
  把掺水威士忌放在他面前后,女人就缩回吧台后蹲下。
  “我发生意外,一直在住院。”
  “果然,我也是这么猜的。是车祸吗?”
  “算是吧。”
  “如果你早点通知我,我就去看你了。”
  “我不希望任何人来,尤其是丰明企业的人。”
  他啜饮着威士忌,也分不清究竟好不好喝。他的酒量似乎很好,大概在失忆之前就是这样吧。
  里村也喝着自己那杯威士忌。 
  “公司那边怎么办?赤井部长和野本专务都很担心你。”
  一听到赤井这个名字,他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他把差点从指间滑落的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吧台,赤井和那个女人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吗?不,应该不会,珠洲分局的刑警曾说过从孤狼岬坠落的尸体绝对浮不起来。
  “真的不要紧吗?你的脸色很糟喔。”
  注意到里村凑近过来,他连忙挺直身体,下意识地紧抓着吧台。
  “我没事。是吗,他们这么担心啊?”
  “坦白讲,与其说他们是在担心,应该说是相当生气吧。这也难怪,谁叫你什么也没交代就放下店里工作一走了之,将近一个月都无声无息。”
  “也是啦。改天我会去打声招呼说明,你暂时先帮我瞒一下。”
  “这是为什么?我倒觉得要道歉就得趁早,我也可以帮你说情。”
  “不行!”
  他以强硬的语气脱口说出后,不禁有点后悔。这个男人是出于好意才这么说,就对方的语气和态度看来,显然是真心替自己着想。
  靠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查明一切,该对里村说出真相吗?首先必须调查的是丰明企业那伙人,但他们正好整以暇地等着抓自己,如果知道赤井反而被干掉了,想必会追捕得更紧吧。
  如果不借助别人的力量,绝不可能找回自己的过去。
  里村叹了一口气。
  “如果拖太久,到时就真的来不及了,况且如果惹火他们,在这个圈子也别想再混下去。哎,你失踪了一个月,若有合情合理的解释当然另当别论,但你只说发生意外住院……”
  “说是意外,其实还有很多复杂的隐情。”
  他稍稍吐露了一点真心话,继续若无其事地啜饮威士忌。
  “不管是什么样的意外,没道理不通知任何人吧?不是我要啰唆……”
  “当时的状况不能通知,所以才没通知。”
  “也没通知你妹妹吗?”
  酒从嘴角溢出,他连忙把杯子放下,用手背抹拭下颚。
  “妹妹?”
  他如鹦鹉学舌般复述,一边抓起纸巾擦拭吧台。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听人谈起他妹妹。他脑海中浮现被他杀死的那个女人。那个伪称是他妹妹的女人说并不知道他是否真有妹妹。
  那场戏并非为了把自己从医院接走而瞎掰出来的?原来自己真的有妹妹?
  里村露出苦笑。
  “你是怎么了,难道连你妹妹都忘了吗?”
  “不,不是这样。当然我连我妹妹也没通知,你跟我妹妹谈过吗?”
  “才没有,怎么可能谈过,我只瞄过她一眼,连她住哪里都不知道。”
  “噢,说得也是。”
  他喝光威士忌。虽然遗憾,但要继续隐瞒已是不可能的事,看来除了老实说出真相请对方帮忙之外别无他法了。
  走出店外,他背靠着关闭的店门伫立。
  电线杆后面有一人。
  竖立在路边的广告看板后面有一人。
  往车站的便道旁的路灯那边有两人。
  他被彻底包围了。他感到冷冽的怒意从胃部底层渗出,与以往一样,他还是不觉得害怕。
  他静静吐出一口气,朝车站的反方向迈步。背后有鞋音逼近,如果这条路有横巷他便会立刻冲进去,可惜看来是无路可逃。
  前方的黑暗处有人影晃动,他停下脚步,看来不战而逃已是不可能的事。
  他把弯着的手肘一伸,冰锥从袖内滑落手中。要用这玩意以寡击众很困难,只好设法吓退对方,趁隙杀出一条血路。
  他猛然朝柏油路面一蹬,往电线杆冲去,站在电线杆后面的男人慌忙试图迎击。他轻巧地躲开对方戳来的刀子,把冰锥往对方的上臂一插,对方顿时发出悲凄的哀叫声。
  这时他一个转身,朝着攻来的人群中央一头冲去。听到同伙的哀嚎,那群人一瞬间脚步游移,反射性地往两边闪。他挥舞着冰锥穿过人群之间,成功了,他想。
  霎时,站在稍远处的一个男人把路边的塑料垃圾桶朝他踢去,简直像是瞄准好似地撞上了他刚踏出的脚。他失去重心,身体歪斜,尽管勉强稳住没仆倒,但已失去平衡。还来不及重新站好,某人已扑上他的背,他被压倒在柏油路面上,手腕被人踩住,冰锥脱手而飞。
  他还来不及起身就被人按住四肢,一把拽起,身体浮到半空中,脑袋被套上类似袋子的东西,下一瞬间头部遭到重击,逐渐失去意识。在昏迷之前,短短几分之一秒的电光火石间,他觉得自己恢复了记忆。
  然而记忆立刻又遁入暗黑的幽冥中。
◇◇◇◇ 3
  心脏几乎破裂。
  从新宿中央分局到星和医院这五百公尺的距离,大杉良太只用了三分半钟就跑完。这个距离坐警车嫌太短,况且他判断在这拥塞街头还是靠自己的双脚比较快,但跑到最后五十公尺时终究已气喘吁吁。
  搭电梯到四楼,大杉一走进大厅便有一名年轻的制服警员举手敬礼迎接。
  “对不起。我已尽力劝阻了……”警员的鼻头冒汗。
  大杉挥手打断他的话。
  “在哪间病房?”
  “啊?” 
  “我是在问你,是池岛信子还是中冢保代?在谁的病房?”
  “是,在中冢保代的病房……”
  未等对方说完,大杉已迈步走向走廊。池岛信子和中冢保代两人就是那天和仓木珠枝一起受到炸弹直击,身负重伤的女人,调查已知三人是高中同学。
  大杉笔直走向前方的中冢保代的病房,在房门前停步,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领结,然后握住门把,一边计算着力道一边猛然推开门。
  中冢保代躺在床上,包着绷带的脑袋在惊讶之下从枕上稍稍抬起。
  仓木尚武转过头来,缓缓从圆凳上起身,朝着大杉轻轻点头。
  “前几天谢谢你。”
  他那慢条斯理的沉稳态度,令大杉的汹汹来势顿时碰了一鼻子灰。
  “你好。”大杉无奈之下只好回个礼,走进病房把门关上。仓木默然凝视着大杉,虽然面无表情,他的目光却如针剌。
  大杉反剪双手,站在床脚边。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
  “托您的福,已经舒服多了。”
  保代露出孱弱的笑容。她受伤的主因是被爆风轰开时全身遭受撞击,虽是重伤但并无生命危险,而且脸部虽然泛黑,但奇迹式地并未伤及颜面。
  相较之下,位于隔壁病房的池岛信子除了内脏破裂和骨盘骨折,还被玻璃碎片剌入左眼,勉强能捡回一命已是万幸。
  大杉顿了一吐息,转身面对仓木。
  “警部,我想请你出去谈一下。”
  仓木面不改色。
  “请再等五分钟,马上就说完了。”
  大杉背后的双手紧握,他知道自己正微微冒汗。
  “方便的话‘马上’出去好吗?”
  “我‘马上’就说完了。”
  仓木重述一次,不待大杉回答便重新在椅子上坐好,面对保代开口说:“这么说是你第一个到那间咖啡厅,然后是内人,最后是池岛女士?”
  “是的。那天是我指定碰面的时间跟地点,要是我没有提议见个面讨论筹办同学会的事,珠枝她……”保代语带哽咽,别开了脸。
  “我不是说过了,你不用内疚,当时只要稍有差池,死的或许就不是内人而是你了。”
  “可是……”
  完全遭到漠视的大杉感到脖子倏然发热。妈的,老子可不是在这站壁的实习小护士。
  “警部,你不能未经准许便擅自和本案的受害者交谈。”
  仓木仰望大杉。
  “谁说我未经准许?医生已经爽快答应我,只要不让病人太累,说说话没关系。”
  “我所说的并不是医生,你应该也明白吧?”
  “不,我不明白。”
  大杉的手握得更紧了。
  “未经特别搜查本部长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可和受害者交谈。警部你当然也不例外。”
  仓木浮现冷笑。
  “那个‘任何人’听起来指的好像是我一个人。”
  大杉哑口无言。就某种层面而言,仓木说得没错,既然他本人已有自觉,自己再否认也是徒劳。
  “我知道警部已暂调四课,被排除在本案之外。还有,你现在正在休假。”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才利用假期来探病,之前太忙抽不出空来。”
  “可是在我听来,警部所言好像不是探病之词。”
  仓木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大杉顿时心头一紧,这样的情绪对向来不知害怕的大杉来说算是很稀奇的。
  但仓木立刻恢复回面无表情的样子,转身背对大杉。
  “中冢女士,如果你不愿跟我说话,可以请大杉警部补把我抓出去没关系。”
  保代之前一直提心吊胆地旁观两人针锋相对,这时仿佛得救似地放松脸颊,把目光转向大杉。
  “呃,请让我跟仓木警部谈一谈,毕竟珠枝会遭遇到那种事,我也有责任。”根据保代之前向警方所说明的,案发当天是保代以讨论同学会筹备事项的名义邀了另外两人,三人约定傍晚六点在面向案发现场人行道的帕雷莫咖啡厅碰面。
  三人到齐闲聊一阵子后决定先去吃饭,没想到才刚走出店外就被游民纠缠,因此卷入本案。保代身为筹备同学会的总干事,当天碰面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她指定的,难怪她会钻牛角尖为了珠枝的死而自责。
  大杉呼地吐出一口气,保代这样说其实等于救了他,因为他根本不想拽着仓木的手臂把仓木拖出病房。
  大杉刻意做出无奈的模样耸了耸肩膀后说:“好吧,那就随便你们,不过我可要在这旁听。”
  仓木点点头,继续发问。“那么,我想请问你进咖啡厅之前的事。当你抵达时,那个游民已在店前的人行道上了吗?”
  保代舔舐干涸的双唇,“不,他不在。就算在,我也没有注意到。”
  “原来如此。那内人她第二个抵达时有没有提到什么游民?”
  “没有,完全没有,最后抵达的信子也完全没提到有这样的游民。”
  “是吗。这么说来,是你们三个一起走出店外时,才首次看到那个游民吗?”
  “对。”
  “那个叫沼田的男姓游民是怎么纠缠你们的?”
  保代吞了一口口水,眼中闪过一丝畏怯。
  “当时我们三人站在店前,正在商量要去哪里用餐,我记得那个人好像原本是坐在隔开人行道和车道的护栏上,突然就跑到我们身边,嘴里还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他说了些什么?”
  保代垂下眼,求救似地向大杉瞥了一眼。
  大杉轻咳一下。
  “警部,那和本案应该没关系吧?”
  “不听听看怎么知道无关。” 
  “如果你坚持要听,那就让我来说吧,中冢女士之前已经向警方说明过了。”
  “我想听的是中冢女士自己亲口说,大杉警部补。”
  大杉咬紧牙根。仓木故意用大杉的职衔称呼他,摆明了是要让大杉想起自己的身分地位。
  大杉还没发话,保代已察觉险恶的气氛连忙开口。
  “让我玩你的屄……他是这么说的……”
  看到保代垂眼说出这句话,大杉气得浑身哆嗦,他突然有股冲动,巴不得用力朝仓木文风不动的背部狠狠踹去。这个该死的男人,难道一点也不懂得替别人着想吗?
  但仓木仿佛只觉得保代在念顺口溜,毫不动摇地继续说:“然后沼田怎样了?”保代没有抬起眼。
  “他不断重复起先那句话,一边绕着我们不停打转。”
  “他看起来像是盯上了你们之中的某人吗?”
  “不知道,他只是一直对珠枝说,让我玩你的屄。”
  一阵尴尬的沉默笼罩病房。
  最后仓木终于打开重如千斤的嘴巴。
  “结果,周遭都没有人愿意帮你们解围是吗?”
  “对,除了去世的那个笕俊三。可是一想到要是他没来帮忙,珠枝也不至于会死,我就觉得心里好矛盾。”
  仓木微微耸肩,看起来似乎在克制烦躁。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笕的?”
  “我不太记得了,我想应该是爆炸前两、三秒吧。我听到某声怒吼,才刚朝声音的方向转身,就看到一个高个男人跑过来,下一瞬间我的身体已被轰开,接下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笕当时吼了些什么?”
  “我想不起来了。应该是‘喂!’或是‘等一下!’之类的吧。”
  “原来如此。最后一个问题,那天你们三人要在那里碰面的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我跟我先生和婆婆说过才出门的,我想信子和珠枝应该也一样……”
  保代说到一半就吞吞吐吐,迅速朝仓木瞥了一眼。
  仓木做出拂去膝头尘埃的动作。
  “我没听内人提起。那段时间我正好很忙,没什么机会跟她说话。”
  “对不起。”
  “你用不着道歉。”
  看仓木突然站起,大杉慌忙挺直腰杆。
  “真是谢谢你,祝你早日康复出院。”
  仓木略鞠个躬,然后一个转身,瞧也不瞧大杉便板着脸走出病房。
◇◇◇◇ 4
  大杉向保代道声歉,便急忙来到走廊。
  仓木站在隔壁病房前,定定看着门上的名牌。
  “你应该不至于没看到谢绝会客的牌子吧。池岛信子暂时无法见人,和中冢保代比起来,她的伤势严重多了。”
  仓木似乎这才首次发觉到对方的存在似地看着大杉。
  “我知道。倒是你,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饮料?”
  大杉反射性地看着手表,他倒是没有急事,只是不愿乖乖听从仓木提议的心理令他有此动作。
  “那就去医院餐厅吧。”
  仓木不等大杉回话便率先朝电梯的方向走去。大杉有点犹豫,结果还是跟着迈步,他觉得仓木这个男人身上就是有种令人无法不关心的特质。
  二人在地下餐厅隔着合成树脂制餐桌,喝着温温的咖啡。
  “善后处理和葬礼想必一定很麻烦吧?我可以理解。”
  大杉这么一说,仓木的嘴角浮起浅笑。
  “葬礼很盛大,连警视总监都亲自出席了,只可惜过激派没有送花圈来。”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继续喝咖啡。邻桌显然是医生的那票男人正在闲聊,不知是否基于院内规定,每个人都脱下白袍,一脸认真地针对亨丁顿氏舞蹈症和风湿痛的并发症交换意见。
  仓木把咖啡杯连碟子一起推到旁边,探头凑近看着大杉。
  “后来搜查有什么进展吗?”
  大杉不禁垂下眼,慢条斯理地把杯底残余的咖啡一口喝干。
  “很遗憾,几乎毫无进展。”
  “炸弹的来源呢?”
  “还不知道。过去笕俊三并没有涉及炸弹斗争的迹象,那家伙隶属的组织‘黑牙’这几年从未搞过炸弹恐怖行动。”
  “根据炸弹类型,某种程度上应该可以判断出是哪个派系做的吧?”
  “公安派来特别搜查本部的若松警视和高野警部也毫无头绪,还亏若松警视号称对爆裂物特别精通咧。”
  大杉打住话题,点燃香烟。
  仓木定睛看着大杉。
  “顺便再多问你一、两件事,特别搜查本部有没有确认过笕是否被右派组织盯上了?”
  “被右派?”大杉惊愕地回视仓木。
  “对,右派恐怖份子。”
  听到仓木又重述一次,大杉胡乱把烟尾往桌上弹。
  “那个可能性当然也充分列入考虑中。”
  这是谎言。确实曾有人提出右派组织犯案的假说,但已经没人再支持这个主张了。
  “考虑到什么程度了呢?”
  大杉再次掸落烟灰。
  “这点无法奉告。”
  “为什么?” 
  “我没得到批准可以将这些事告诉警部。”
  “谁的批准?”
  大杉把烟在烟灰缸捻熄。
  “你就饶了我吧。光是这样跟你说话,我就已经违反命令了。”
  “我是霍乱病菌吗?”
  大杉在膝上握拳。
  “如果你坚持,那就请你去问公安部的若松警视,总之这件事不能从我口中说出。”
  虽然不是值得隐瞒的大事,但若松的确交代过大杉,不管仓木来说什么都不能理会,况且仓木审问似的语气令他有点烦也是事实。不过,仓木为何会提起右派呢?“警部掌握了什么情报足以令你怀疑是右派干得吗?”
  仓木露出冷笑。
  “自己不回答反倒问对方,这是警察的坏毛病。”
  大杉苦笑。
  “那我收回刚才的问题,不过像刚才那样独自询问案情的做法,能否请你克制一下?这样无法统驭搜查行动。”
  “我压根就看不出有什么所谓的统驭,反正搜查一课和公安不可能合作无间地共享功劳。”
  “就算如此,也不代表警部可以未经许可便擅自进行调查吧。”
  “我无意进行调查,我只是想知道内人死时的状况——基于丈夫的立场。”
  大杉叹了一口气。
  “难道警部认为那起爆炸案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有计划的犯行吗?”
  “至少没有任何决定性物证足以否定此点。”
  “那么沼田要吉大叫什么屄,就是某种暗号啰?”
  坐在附近的医生惊讶地看着大杉,大杉急忙点燃香烟。
  仓木对大杉的讽剌面不改色。
  “也许吧,假使笕下手的对象是三个女人之中的某人。”
  “那么他的对象应该是尊夫人啰?毕竟她是公安警察的妻子嘛。”
  仓木定睛看着大杉。
  “对,我也先考虑过这点。可是笕的派系不归我管辖,他没有杀害内人的动机。”
  “如果这样说,那他更没有杀害另外两个女人的动机了。”
  仓木抿紧嘴,指尖频频敲着桌面。
  大杉继续说:“到头来,那只是意外。问题在于笕是从哪里、怎么弄到那颗炸弹,原本打算拿来做什么。那件意外既非针对尊夫人,也与另外两人无关,他基于某种目的取得炸弹,在搬运的过程中不慎引爆,这应该是最妥切的解释,因此除了追查笕生前的行踪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搜查行动却毫无进展。”
  “很遗憾,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认为侦办方向并没有错,你就算向中冢保代打听沼田也是白费力气。那男人只是个游民,和本案的唯一关系就只是成了案子的起点而已。”
  仓木停下敲桌子的手。
  “说到这里,沼田既已出院,现在应该是被扣留在新宿中央分局内吧?”
  大杉搔着嘴角。
  “沼田已经不在局里了。”
  仓木下颚一缩,仔细地打量大杉。
  “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被转送到拘留所了?”
  “不。老实说,他被释放了。”
  “释放了?为什么?”
  仓木尖声问道,指甲抓过桌面,凹陷的脸颊顿时一僵。
  “因为没有理由再继续扣留他。”
  “荒唐。他是本案的导火线,怎么可以就这样将他释放。”
  大杉把咖啡碟挪到一旁,双手交握置于桌上。
  “警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是法律上的问题,沼田纠缠尊夫人等人的行为和笕误爆炸弹之间找不出任何法理上的因果关系。沼田的行为顶多只是触犯了轻犯罪法罢了。”
  仓木瞪了大杉一会儿,倏然放松肩膀紧绷的力道。
  “是谁保他出去的?”
  “一个名叫品川雄一的男人。”
  “是什么身分?”
  “他以新宿西口一带为地盘,是废弃物回收业者的头头。”
  仓木露出浅笑,微微点头。
  “原来如此,我有点明白了。新宿中央分局是在那些废弃物回收业者的压力之下而屈服的。对方一定是威胁说,如果不释放沼田就要在新宿大闹一场,对吧?”大杉松开手,抓了抓耳后。
  “哎,其实严格说来,沼田也是爆炸案的受害者之一,我们哪有理由拒绝释放他。大家本来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如果再被人大闹一场谁受得了。为了维持秩序,多少需要一点让步。”
  仓木突然起身说道:“那我该告辞了。承蒙你抽空陪我,感激不尽。”
  大杉也跟着起身,“你该不会想对沼田怎样吧,警部?”
  仓木没回答,猛然一个转身。
  大杉对着他的背影呼唤,“警部,今天的事我可得向若松警视报告喔。”
  然而那天,关于仓木的事大杉一个字也没向特别搜查本部报告。
  说来连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但大杉对那个冷漠强硬的男人,的确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5 ◇◇◇◇
  他咬着唇。
  真是的,就差那么一点点,只要再晚个三秒钟才昏过去,他一定能找回记忆。后脑受到的冲击确实使得遗失的记忆回路通上了电流——即便只是一瞬间。
  恢复清醒后,一度濒临复苏的记忆早已消失在遥远的暗冥彼端。
  他微微睁眼,看着环绕着自己的男人。天花板的荧光灯很刺眼,他知道自己被扔在柔软的沙发上。
  在他正对面的是个体格结实、头发稀少的男人,苍白的脸上挂着茶色眼镜,身穿橄榄绿的西装。
  男人把头凑近仔细打量他的脸。
  “我是野本,你认得吗?”
  这个沙哑的声音很熟悉。是白天在电话中交谈过的声音。但他对那张脸毫无印象。
  “不。”他简短地回答。
  野本怀疑地皱起眉头,用大拇指指着两旁的男人。
  “这是宫内和木谷,你没印象吗?是你的伙伴。”
  他默默摇头。
  烫着卷发身材过瘦的男人探出身子。
  “我是宫内呀。喂,你真的不记得我的脸了吗?”
  “我忘了。”
  另一个理着大光头,看起来就很粗野的男人一把拽起他的下颚。
  “喂,你可别说连我木谷都不记得。我看你是在故意装傻吧?”
  他缓缓撇开下颚。
  “我才没装傻,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三人似乎束手无策,默默俯视着他,好似在考虑如果诉诸武力是否会比较有效。好一会儿之后,野本抬起下颚朝宫内和木谷一扬。
  “好吧,你们暂时先到外头等着,我跟他单独谈谈。”
  “可是专务……” 
  木谷话还没说完,野本就用大拇指朝门外一指,示意他闭嘴。木谷虽然忿忿不平地撇着唇,还是在宫内的催促下不情愿地走向房门。
  房内只剩他们两人后,野本一把抓起新谷的外套前襟,将他从沙发上拽起。
  “我说新谷,惹火那两个人会有什么下场,你该不会也忘了吧?”
  野本的脸一凑近,刺鼻的廉价古龙水香味扑面而来。
  “那个我也忘了。”
  听他这么回答,野本老大不高兴地缩回身体,露出极度不悦的表情俯视着他问道:“我问你,你前天跟赤井见过面吧?”
  他舔着唇。
  野本不耐烦地朝沙发一踹,又说:“你该不会说连那个也忘了吧!昨天我打过电话去医院,院方说赤井前天就接你出院了,那家伙怎么了?现在在哪里?”
  “赤井想杀我。”
  野本一听可慌了,下唇噘起。
  “这件事八成是误会,是他搞错了。我会打电话去医院,也是为了提醒他无论如何千万不能对你动手,可惜晚了一步。”
  “那你可真好心,谢啦。”
  野本又朝沙发踹了一脚。
  “少废话!你也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吗!”
  他露出浅笑应道:“或许在你看来我是你的手下,但我可不认得你。对一个想杀我又揍我的人,凭什么我非得点头哈腰。”
  野本顿时哑口无言,胀红了脸,稀薄的头发下头皮闪闪发亮。
  “你的嘴巴还真利。重点是赤井到哪去了?既然你还活着,就表示你没被赤井干掉。你是在哪逃出他的掌控的?”
  他再次舔唇,赤井和女人从孤狼岬坠落的幻影倏然掠过脑海。
  “不知道。离开医院一个小时之后吧,我说我想小便,他让我下车,我就直接逃到草丛中了。”
  “他才没有那么笨。”
  “他就是太笨才会连着两次都没杀成。”
  野本对着他的鞋子踢去。
  “少给我说这些废话!”
  他揉着被踹的那只脚的脚踝,事先塞在袜子里的那把美工刀的触感骤然在腿部皮肤上复苏,他连忙把手放回膝上。
  “可是赤井那家伙从此就无声无息地没消息了,当然也没回家。他究竟上哪去了?”
  “后来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也许觉得没脸见你,所以躲到哪去了吧。”说完,他突然想起被弃置在孤狼岬的车子。那辆车在被人起疑报警之前,还有多少日子可瞒呢?不知道那是赤井的车还是丰明企业的,一旦有人报了警,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入野本耳中。
  不过只要赤井和女人的尸体没浮起来就不会有问题,谁也不能证明是他把两人干掉的。
  野本挺出肚子,双臂交抱。“好,赤井的事就算了,我还有几件事要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首先,你把照片藏到哪去了?”
  他眨了两、三次眼。
  “什么照片?”
  “说是照片你就该懂了吧?还装什么胡涂!在我面前你就老实说出来。”
  他缓缓摇头。
  “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野本的脸颊猛地一抖。
  “那么你妹妹在哪里?就是你那个据说住在东中野的妹妹。”
  他感到背上唰地窜过一阵寒意。又是妹妹,里村也提过妹妹,难道我真的有个妹妹?
  野本不耐烦地扯高嗓门。
  “你说话呀!我知道你有个妹妹,虽然谁也没有清楚看过她,但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
  “就是里村惊鸿一瞥的那个女人吗?”
  野本双眼一亮。
  “没错,就是那个女的,你想起来了吗?”
  他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颓然摇头。“不,我完全不记得有妹妹,里村看到的也许是别的女人吧,也许是当时情况不方便,所以我才谎称是妹妹。”
  他对自己这种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口吻,产生一种奇妙的快感。
  野本热切地说:“不,绝对是妹妹,里村说她的五官跟你非常相像。”
  他思绪陷入混乱,抬手撑着额头,冷汗濡湿了手心。在这世上竟然有个跟自己酷似的妹妹,这简直超乎想象。然而,看来这似乎是真的,赤井之所以会带个冒牌妹妹来医院,想必便是基于这样的背景。
  如果能见到那个所谓的妹妹,他或许能恢复记忆。
  “喂,你说话呀!”
  野本焦躁地抓起他的前襟,一阵乱摇。他任由脖子左右晃动,断断续续地回答。
  “不行。我也很想,想起来,可是,想不起来。”
  野本把他往沙发一抛,耸着肩大口喘息。
  “该死!真是难缠的家伙。”
  他保持被抛出的姿势,仰脸望着野本。
  “为什么要杀我?我会失去记忆也是你们行动失败造成的吧?如果你肯告诉我为何要杀我,或许我能想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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