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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届 大诱拐——天藤真

_6 天藤真(日)
  光线左右游移捕捉拍摄对象,四千万双眼睛期待已久的八十二岁超级巨星终于登场。
  隔天,国内外报纸以各自的观点描述这场“电视对谈”。倘若加上私人日记或笔记,关于这件事的情报量称得上是天文数字。以下节录几段最中肯翔实的文章。
  ▼晚上九点四十八分十五秒,柳川敏子出现在电视画面上。这一刻,一出世界电视史上前所未有的真实剧码上演。接下来的十一分钟,全日本的观众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至今不管是多受欢迎的女性,都不曾到受如此广大而热切的关注,即使是美智子太子妃(注:美智子是明仁天皇的妻子,当今日本皇后。原着出版时明仁天皇尚未即位,美智子还只是太子妃。)的结婚典礼也不例外。(合众国际社)
  ▼刀自面对正前方照来的刺眼灯光,一手遮在额上,另一手拿着麦克风,在三名绑匪的簇拥下走向摄影机。她穿的仍是遭绑架时的那套简朴拼织和服,但可看出洗得很干净。刀自的小脸虽略显紧张,依然保持温和的微笑。如此落落大方、从容优雅的态度,令人难以相信她已遭绑架两星期。围绕刀自的三名歹徒,瞥开脸上覆盖的丝袜不谈,宛如女王身边的家臣。(A报纸)
  ▼刀自一现身,坐在摄影棚内的幺女英子随即大喊“妈妈”,奔到电视旁,其他家属跟着站起身。连不该分心的摄影师及助理,一时之间也直盯着荧幕。(M报纸)
  ▼“是英子吧?”刀自语带怀念。家属听见刀自的话,不禁纷纷喊出声。刀自似乎敏锐地辨别出每个人,温柔地点点头。“可惜这里没有携带型电视,看不到你们的模样,但我认得出你们的声音。”接着便逐一呼唤亲人的名字,感慨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摄影棚中哭泣声此起彼落,电视机前的四千万观众亦不禁为之鼻酸。(Y报纸)
  ▼这场对谈中,最开朗也最沉稳的竟是刀自。她不停安慰女儿及媳妇:“可奈子、英子、时子,别哭了。瞧,我不是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吗?”说着伸长脖子,手舞足蹈起来,家属不由得破涕为笑。(S报纸)
  ▼接着,刀自与家属展开对谈。
  可奈子:“妈妈,这些日子苦了你。你过得好吗?”
  刀自:“没你们想得那么差。我住的房间有专用卫浴,日照充足,空间宽敞,住起来舒适健康。电视、报纸都有,所以我很清楚你们的近况。对了,英子,你一个女孩子,怎能轻易跟假绑匪动手?不晓得这很危险吗?人家说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教你护身术,可不是让你用在这种地方。你这么不知轻重,连身为人质的我都捏把冷汗。听着,以后不准做这种事。国二郎、大作,你们也真是的。两个大男人躲在家里,却让英子出面,像什么话?”
  英子:“对不起,这不是哥哥们的错,是我不好。妈妈,你这阵子吃得如何?”
  刀自:“吃的方面,有个技术不错的厨师为我做菜,虽然比不上高级餐厅,但很合我的胃口。”
  英子:“真的吗?妈妈,是不是绑匪在旁边,你才讲这种话?”
  刀自:“怎么会。我有什么必要讨好绑匪?这样对那些辛苦照顾我的人太失礼。”
  英子:“喂,可恶的歹徒,给我听好。敢有一丝一毫亏待我妈妈,我会剥掉你们的皮。”
  刀自:“哎唷,说话不能这么粗鲁。这些人一直相当绅士有礼。当然,毕竟他们得监视人质,不准我外出。除此之外,他们颇尊重我。只要我没答应,绝不会进我房间,假如我发闷,还会陪我聊天,听我回忆往事。平常跟我交谈时,语气也算恭谨,你们不必担心。”
  母女间的闲聊持续约三分钟。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刀自独特的幽默感营造出和乐融融的景象。(各大报纸)
  ▼依绑匪的预告,这场“对谈”主要是证明刀自依然健在,并让刀自亲口说明“一百亿”现金的筹措方法。对绑匪而言,后者想必重要得多,但从电视上的互动看来,他们只是默默站在刀自身侧,瞧不出催促或威逼的举动,不知是自信警方的追兵不会这么快赶到,还是不希望在电视上表现出强硬的一面。三人的表情掩盖在诡异的面罩中,无从揣测其心中的盘算。实际上,歹徒根本不需有任何动作,因为刀自一谈完生活状况,便自然地进入下一个话题。(A报纸)
  ▼刀自:“接下来得跟你们商量绑匪要求一百亿,先说清楚,他们是认真的。”
  国二郎:“他们要这么大笔钱做什么?”
  刀自:“我试着问过,他们只答是秘密。不过他们保证会花在和平用途上,绝不会拿来购买武器或雇用军队。关于这点,我想再追究也无济于事。更重要的是,为获得资金,他们当真是豁出性命。东先生、中泽先生,两位一定怀疑过使者嘴里含的胶囊吧?那真的是毒药,并非虚晃一招。虽然没办法当场实验,但我曾亲眼目睹他们拿野猫野狗测试,只喂一丁点,马上翘辫子。而那胶囊的分量,恐怕足以杀死一头大象。两位一路上想必很不甘心吧?由衷感谢两位没冲动行事。我能平安站在这里,全是两位的功劳。”(东和中泽事后含泪表示,刀自这番话令他们“如释重负”。)
  国二郎:“可是,不管歹徒再认真,我们根本没能力付这么多钱,这点妈妈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刀自:“靠一般的方法,确实付不出来。”
  国二郎:“咦?”
  刀自:“假如满脑子都是保住柳川家资产的念头,顶多只能付出两、三亿。井狩先生提过,你们预备了一笔钱,我猜大概也是这个数目。但眼前是非常时期,只能使用非常手段。我郑重问一句,你们认为柳川家的资产跟我,哪边比较重要?不必立刻回答,先仔细考虑。我会从国二郎问起,准备好告诉我。”
  (镜头转回摄影棚内,画面在刀自与每个家属的表情间轮流切换。摄影机毫不容情地将国二郎的苦恼神态拍得清清楚楚。此际一阵漫长的沉默。)
  国二郎:“我身上背负着责任哪。再不舍妈妈,也不能弃公司四百名员工的生计不顾,相信您能体谅。”
  刀自:“这我明白,所以由你问起。在不抵触社会责任的前提下,你可愿意筹出一百亿?”
  国二郎:“倘若真有办法,我也不会这么烦恼。”
  刀自:“可奈子?”
  可奈子:“为救回妈妈,我甘愿牺牲任何事。但我想破头,也想不出如何筹到这笔钱。连哥哥都束手无策,我又有什么能耐?”
  刀自:“大作?”
  大作:“我的心情跟姊姊一样。情况允许的话,我恨不得代替妈妈当人质。但我不过是个在家吃闲饭的人,实在……”
  刀自:“不知道该怎么做?英子呢?”
  英子:“妈妈,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想法。我只能说,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救出妈妈。”
  国二郎:“英子,你讲得轻松,但有没有认清现实?所谓的倾家荡产,荡完所有财产,倾的可是柳川家。难道你要眼睁睁把长年的基业,拱手让给那帮来路不明的歹徒吗?”
  英子:“没办法,谁教我们家被盯上,这便是身为日本第一豪门的报应吧。歹徒肯定是看中全日本只有柳川家付得出一百亿,说到底还不是钱太多惹的祸?”
  国二郎:“英子,你何时遭共产主义洗脑?身为基督徒,讲这种话不可耻吗?”
  刀自:“别吵了,时间不多。(离节目结束确实仅剩五分钟)看来,你们的想法都一样,愿意不惜一切拯救我,只是找不到办法,对吧?”
  国二郎:“我们的能力有限,基本上是这样没错。”
  刀自:“谢谢。虽然身为柳川家后代,你们这么想是理所当然,不过听你们亲口说出,我仍高兴得快掉下眼泪。好,坦白讲,找不到筹措资金的办法,不能怪你们。国二郎管理的工厂部门营运成本不便随意动用,更别提我的林业部门。看过农林省公布的林业白皮书即可明白,近四、五年来因供需失衡,林木产业不是亏损就是损益两平,凑不出多少资金。事业上,这些林地是赔钱货,然而改由资产的角度来看,情况可大不同。”
  国二郎:“妈妈,你的意思是?”
  刀自:“说穿了,就是变卖山林。即使今天我没被绑架,将来你们继承遗产时,迟早都得进行这件事。尽管须考量公司的营收,重点仍在资产本身。换句话说,变卖是无可避免的。我已想清楚,要趁此机会将名下所有山林赠送给你们。继承和赠与在税率上完全相同。如你们所知,柳川家的山林约有四万公顷。我全交予你们,当作你们的共有财产,立刻去办手续吧。这种方式虽属特例,但井狩先生在场,还有全国数千万观众帮忙作证,应该不会遭受质疑。听着,这是第一步。”
  国二郎:“可是,妈妈……”
  刀自:“先听我讲完。赠与手续结束,这些山林便正式归你们所有,不管如何处置,其他人都不能有意见。你们或许不是很清楚柳川家的资产状况,我稍加说明。据目前公告的地价,柳川家的土地每公顷约十八万圆。至于林木,依种类及树龄不同各有差异,何况其中有三成是原生林、幼苗地和无法植木的荒地,不易算出平均值,但我推估每公顷的林木大概是一百七、八十万。加总来看,土地约七十二亿,林木约七百亿。计算赠与税时,土地要乘一·五倍,林木乘〇·八五倍,所以土地值一百零八亿,林木值五百九十五亿,共七百零三亿。既然订出这样的课税基准,表示国家认定这些林地具有相等的价值。当然,赠与税不能不缴。总额超过七千万适用百分之七十五的最高税率,付完手边会剩四分之一,也就是一百七十六亿。而基本扣除额只有六、七千万,就不列入考量。如此算下来,付我的赎金绰绰有余。不过,前提是有办法把这些山林全换成现金。”
  “…………”(摄影棚内的所有家属皆茫然地望着刀自,连原本频频表达意见的国二郎也不例外,更别提电视机前的观众。大伙除震慑于金额的庞大外,亦对刀自的计算能力咋舌不已。事后验算,刀自如连珠炮说出口的数字毫无误差。)
  刀自:“这是项大工程。除保留部分林地以供应国二郎工厂的原料需求,决定变卖区域后,还得找到买主。大概没有谁能以个人名义出这么大笔钱,只能和金融机构打交道。然而,土地与林木都属不动产,因脱手不易,银行通常不太愿意收购,这就靠你们展现诚意。反正早晚都须面对这个问题,且为了付赎金,无论如何至少要筹到一百亿。假如一家银行无法承接,可多跑几家请求协助。算是一点提示,据我推测,T银行、F银行、S银行及本地的W银行,和柳川家有长期合作关系,应该不会拒绝,成败仍在于你们。此外,别忘记绑匪设下的期限。我不晓得绑匪为何指定十月一日,但他们不肯再延后。从今天到十月一日只剩五天,如此大规模的融资审查,短则二、两个月,长则一年半载,你们却得在五天内处理好,没有跟绑匪一样强烈的决心是办不到的。这或许是你们一生中最艰巨的工作。”
  “好的。”(国二郎点点头,脸上的迷惘已消失,眼神坚定,宛如换了个人。可奈子、大作、英子当然也赶紧异口同声地答应。既然刀自心意已决,几名子女只能这么回答。电视机前屏息聆听的观众顿时松口气。)
  刀自:“提醒你们一点,这样庞大的金钱往来,难免会吸引想从中谋利的恶棍,洛克希德航空公司的贿赂案(注:洛克希德航空公司(Lockheed Corporation)于一九七〇年代为争取三星巨无霸客机(Tristar)在日本的订单而行贿,此事曝光造成多名官员遭到逮捕,包含前首相田中角荣。)是最好的借镜,搞不好现下已有人蠢蠢欲动。像你们这般不知人心险恶的温室花朵,更要格外谨慎,不管谁假好心出主意,都不能接受。你们必须亲自与银行交涉,独力完成这件事。柳川家代代积蓄的血汗钱,一毛也不能落入那些鼠辈手中。”
  家属:“好的。”(这次的回答十分一致,刀自露出微笑。)
  刀自:“我下了如此重大的决定,相信你们都感到很惊讶吧?其实最心痛的是我。柳川家的山林是自前代太右卫门祖父打下基础以来,历经三代灌注心血的辛苦结晶。柳川家的山林号称纪州第一美林,全是先祖的功劳。如今竟为救我一人,而将整座家业拱手让出,我当然不忍心。然而,为护育这片山林,我耗费八十二年的青春。山就是我、我就是山,两者已分不开。或许这么说有些高傲,但既然是要救我,先祖和山林应该都不会反对你们卖掉。国二郎、可奈子、大作、英子,一切拜托你们。”
  刀自话一说完,摄影棚内的大时钟刚好指向九点五十九分。(各大报纸)
  ▼刀自的身姿出现在“电视对谈”节目上,津谷村全村登时群情激愤。女人泪流满面地望着荧幕上的刀自,各户人家以电话互通消息,男人忙着奔走联络。五分钟后,九点五十三分,村民便研判出转播地点应为村内东侧小杉区的台地。住在该地区的一对姓山中的父子带领六名村民,以机车及货车赶往转播现场。在刀自结束谈话的前一刻,一行人发现转播车的踪影。山中等人不顾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制止,奔下溪谷,想逮住对岸的绑匪,救回刀自。然而宽达三公尺的溪流太湍急,两名村民一跳进溪里,旋即被冲到数公尺远的下游。终于爬上岸时,绑匪早搭车遁逃。忿恨难平的村民涌向转播车,差点和电视台工作人员大打出手。(Y报纸)
  ▼柳川刀自最后还向县警本部长井狩说了几句话。播出时间只剩一分钟,赶来救援的村民驾驶着机车、货车陆续抵达转播车旁,现场充斥手电筒灯光及喧哗声。杀气腾腾的气氛与刀自的言谈形成强烈对比,分外撼动观众的心。而绑匪在千钧一发之际仍悠哉地允许刀自发言,同样令观众印象深刻。
  刀自的话如下:
  “井狩先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发生这种事,这两星期你必定寝食难安吧?想到这点,我便相当内疚。在此要向你和所有警察致歉。井狩先生,如你刚刚听见的,接下来是柳川家与彩虹童子的对决。不管最后付不付得出一百亿,都算我们的家务事。我晓得你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还是想劝你,放手让我的家人处理吧。为我一人动用大批国家公务员,耗费那么多公帑,我实在良心不安。彩虹童子虽是恶棍,却非不守信用之徒。付完赎金,我一定能平安返家。能否相信我,从此刻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衷心的恳求。再会,井狩先生,请保重身体。”
  摄影棚内的井狩本部长双手交抱胸前,不发一语,眸中似乎闪着泪光。虽轻轻动一、两次唇,终究没做任何回应。(W报纸)
  ▼等刀自将麦克风交给一旁蒙着白面罩的矮个子绑匪后,对摄影机深深鞠躬,展现日本人特有的礼节。绑匪把麦克风装入预备好的塑胶袋。事后发现,这是要防止麦克风受潮。当对岸的转播车收线时,麦克风难免落入溪流。百亿绑匪确实心思细密。
  当刀自与绑匪们背对摄影机时,大家都以为这场精采好戏已落幕。摄影棚内不断传来家属的啜泣声。
  刀自与绑匪走向摄影地点右侧五、六公尺远的一片树林后,随即传出引擎声。从转播一开始,现场便不断听到车用收音机的声响,画面上却看不见车子,原来是藏在树后。
  时间只剩三秒,灯光与摄影机依然尽责地对准刀自与绑匪离去的方向。就在最后一秒,全日本的观众都目睹惊奇的终幕。
  结束前一刻,一辆车穿过树间。
  啊,真是惊人!
  对记者而言,那只是团巨大的彩色块状物,但记者的日本朋友表示那像座“山车”。所谓的“山车”,是祭典时使用的华丽舞台。
  简单来说,车上涂满繁复的颜色,全是细碎的马赛克图案,在灯光照射下,宛如狂人胡乱挥洒的粉彩画,又像只缺乏均衡感及格调的彩色妖怪。
  大家都知道绑架集团使用的汽车是黑色马克Ⅱ。或许歹徒想掩饰此特征,才将车子漆成这副模样吧,实在很有他们的风格。虽不清楚是不是故意的,但刹那间,这幅和“彩虹童子”名号极为相衬的情景已烙印在观众心中,为今晚的好戏划下句点。(世界报)
  第六章  三童子隐于雾
  1
  “婆婆,我实在想不透。”
  “想不透什么?”
  “你心中的算盘。为什么这么帮我们?”
  当晚,健次问刀自。平常都是正义与平太轮班守夜,但健次忍不住心中疑惑,自愿接手。正义与平太忙半天,终于将刀自提议贴在车上掩饰的色纸全撕掉,然后便回仓库二楼休息,只留健次在客厅。这是健次第一次单独面对刀自。隔壁寝室不断传来阿椋的如雷鼾声。
  “不是约定好的吗?”刀自轻描淡写地应道。
  “不,没那么单纯。起初或许是这样,但最近婆婆的所做所为已超过服从的界线。好比今晚的行动,整个计划都是你拟订的。我要潜入电视台,你还帮忙想出毒药胶囊的点子,说是魔法护身符。电视转播过程中,更是你从头到尾独撑大局。自从婆婆提出一百亿的金额后,我们凡事都听你的意见行动。正义与平太也告诉我,渐渐搞不清楚谁才是绑匪。且这情形并非最近才发生,仔细一想,到这里的第一晚,你不断向阿姨强调要叨扰好一阵子。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依我们的计划,只会待两、三天,原来你早预料会是场长期抗战。但那不是你被绑架的头一天吗?我真不明白,你在打什么主意?”
  “一口气问这么一长串,我可没办法回答。”刀自四两拨千斤。“阿椋的见解也算有理,不如把那当我的答案吧。”
  ……阿椋的见解,她那个人真的只能以“天真烂漫”形容。
  刀自与健次一行人回到家门前,她便飞奔出来迎接,啧啧称赞:“我刚听了收音机,太太,您的演技可真精湛。”
  她为健次三人各温一壶烧酒当宵夜,慰劳众人的辛劳。
  “我阿椋虽蠢,也稍微看出太太的用心。”她高谈阔论起来。“太太,一百亿其实不是重点吧?我猜您是想趁身子还硬朗,为柳川家的将来铺路。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但您说得没错,几位少爷、小姐都是不知人心险恶的温室花朵,照一般程序让他们继承家产,难保不被一些鼠辈从中谋夺榨取,吸得一干二净。不瞒您说,确实很多人担心,万一您不在,柳川家恐怕会一蹶不振。可是担心归担心,毕竟不动产没那么好脱手,如果不计代价求售,买主定会趁势刁难,价钱一杀再杀,到时就亏大了。您定是考虑到这点,才策划这场绑架案吧?真是高明。如今全日本都知道您落入歹徒手中,性命悬于一线,哪个买主敢在价钱上刻薄小气?搞不好有人会为了做面子,愿意出高价呢。不管怎么想,那些山林的卖价只会比您评估的高。如此,不仅能一口气解决资产问题,手边还留有一百亿现金,不愧是太太。何况税务署拿这种进账没辙,一百亿虽不是小数目,但一个子儿也不会少。有这笔钱巨款,即便将来柳川家遇上惊涛骇浪,都能稳如泰山。啊,实在了不起,您怎么想得出这么巧妙的主意?而且,听您在节目中讲的那些话,我敢担保,谁都会信以为真,不敢对柳川家筹措赎金的行为有任何怀疑。您演得太好,简直像真的人质,去拍电影绝对能成为超级巨星。”
  阿椋滔滔不绝地称颂到半夜。白天下田工作的疲劳加上向来极少熬夜,造就她大得惊人的鼾声。
  “阿姨的答案不算数。”健次苦笑。“她是婆婆的忠实信徒。我实在佩服,竟然能崇拜另一个人到这种地步。不过,我原先的推测其实与她有点类似。”
  “哦,怎么说?”
  “我猜婆婆跟子女感情不好,故意不让他们继承财产。依你的说明,一百亿可是实际继承金额的一半以上。但若只有这个目的,大可选择其他方法,没必要给我们一百亿。况且,透过今晚的对谈,感受得到你和儿女间的感情。尽管说他们是温室的花朵,你仍深爱着他们,他们也敬爱你。于是我改变想法……”
  “嗯?”
  “婆婆或许私下急需一笔现金。拿到赎金后,可以主张自己有功劳,要求分一杯羹。这不过分,我们五千万便能满足,不会多说什么。不过这理由有点牵强,你有类似的打算,应该一开始就会明讲。何况你聪明过人,根本不必跟三流小贼的我们合作,这是把你瞧扁了。”
  “所以?”
  “我找不出其他原因。既非想惩罚子女,也不是想私呑赎金。有心施舍给我们的话,一百亿的数目也太大。搞不懂婆婆在打什么主意。”
  “假如我说,只是想胡闹一下呢?”
  “胡闹?”健次瞪大藏在墨镜后的双眼,随即察觉刀自只是含糊带过。
  “婆婆,别避重就轻,告诉我实话吧。马上要进入取赎金的阶段,不问清楚,我没办法安心睡觉。”
  “真是麻烦的孩子。你不认为反正有钱拿,理由一点也不重要吗?”
  “不认为。”
  “算我拿你没辙,但明确的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刀自将木炭推进火炉,沉吟道:“勉强要讲,大概是猜疑心跟虚荣心吧。”
  “猜疑心?”
  “就是怀疑别人的心。有部小说叫《忠直卿行状记》……唔,你没读过吧。”
  “没有。”
  “那是菊池宽写的小说。有个地位崇高的城主想体会人与人之间最自然的相处方式,于是想尽办法,希望打破与家臣之间的主从关系。然而家臣非常顽固,坚持谨守本分。城主的手段愈来愈偏激,终于被认定为暴君,受到惩罚。或许这故事有点极端,但世上的名门富豪大多能体会城主的心情,我也不例外。
  从小我就是柳川家的千金大小姐,受到所有人的赞美与呵护。我原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后来渐渐明白,大家看重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背后的家世与财富。不知为何,一旦产生种想法,尽管身边有真心待我的人,我仍一竿子打翻一条船,当所有人都是向柳川家名头及钱财摇尾巴的狗,连对丈夫及子女也不例外。虽然这几年我已看开,不像少女时期那般多愁善感,可是猜疑心早深植体内。大家都尊称我为老夫人,儿女和孙子也亲热地喊我妈妈或奶奶,但我不晓得他们看见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背后的家产。
  当初被你们绑架时,我脑中第一个念头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好奇社会及家人将如何看待这事。他们真的会为我担忧吗?还是表面上基于道义而装模作样一番,私下却笑我这目中无人的臭老太婆终于遭到报应?对我来说,此为测试他们本性的大好机会,如果闹得不够大,一下就结束,可没办法看清楚。这是我的心情之一。”
  “哦,这便是猜疑心吗?有点难以理解。毕竟我们跟婆婆不一样,从不在乎世人怎么想。那另一个理由是?”
  “虚荣心。虽然年纪大了,仍希望世人能见识我身为柳川家老夫人的能耐。最简单的方法,不就是靠赎金抬高身价?所以,这金额必须高得让世人吃惊才行。没错,被绑架的第一天,我便打定主意。我暗自一算,柳川家能够支付的极限是一百亿。从转播中的那番话应该听得出,我算得相当仔细,因为随便讲个付不出来的天价,反而会让柳川家蒙羞。原以为你们至少会讨个五亿,不料你们竟然只要五千万。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唔,愈听愈糊涂。”健次忍不住提高声调。“婆婆,即使想抬高身价,眼睁睁见一百亿落入我们手中,难道你不心疼?”
  “心疼的话,我就不会开这个口。少这一百亿,柳川家也不会家破人亡,反倒能让子女更认真生活。对了,我还没提过几个孩子的事,不如趁机讲给你听吧。”
  刀自侃侃而谈:
  “年纪最大的叫国二郎,在外面算有头有脸,但毕竟是在温室长大的。看他的工作就知道,至今仍是砍自家木材加工贩卖,和家庭工厂没两样。既无意开拓新的销售通路,也未设法提升市场需求,只墨守旧法,缺乏企业家的开创精神。名义上是经营者,本质跟靠袓产吃饭没什么差别。国二郎这一代大概吃不光庞大的祖产,到孙子那一代可就难说。连一家之主的国二郎都如此不求长进,更别妄想孙子辈能有什么作为。
  弟弟叫大作,已年近五十,别说贡献世人,连自己也照顾不好。今天他在电视上声称愿意代替我当人质,但凭他的身价,大概三毛钱都不值。
  可奈子好不到哪去,或许女孩子较难有什么主见,但她常受丈夫指使向我要钱,实在懦弱。虽然对经营酒廊没好感,倘使他们能自食其力,我也不愿挑剔。糟糕的是她丈夫太没骨气,一天到晚只会叫妻子回娘家喊缺钱。
  幺女英子算是特例,她从小就清心寡欲,对财产不感兴趣,可以的话,我很想出钱帮她盖间小教堂。唉,失去一百亿一点都不可惜,只是教堂泡汤有些遗憾。依她的个性,肯定会说拿赎金盖教堂得不到神的眷顾。哎,真是对不住,唠叨这么多废话。”刀自羞赧一笑,“雷,你别误会,这未必是坏事。从小衣食无缺,不曾真正严肃面对困境,是这几个孩子共同的缺陷。这次,他们必须和狡狯贪婪的人物打交道,不仅要筹出一百亿,还得保住以后的生活费。关系到我的性命与未来的保障,相信不管是国二郎、大作、可奈子或英子,都会拼命努力。光是能让他们有这样的改变,花一百亿都值得。”
  “唔,倒也有理。”
  “讲真的,你们没空担心别人。”刀自话锋一转,“到这个地步,你们得仔细思考怎么运用一百亿。要是脑袋依然以泡面为单位,肯定花不完这么大笔钱。讨钱却不知如何处置,可是天大的笑话。拿出你的野心,好好想清楚吧。”
  “野心吗?我还是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对钱的用途也没半点头绪。对了,婆婆,有件事要告诉你。”
  健次想起什么似地转变话题。这事他老早就想说,既然现下没旁人,不如鼓起勇气提出。
  “嗯?”
  “刚刚的节目中,播放婆婆从前访问慈善机构的影片。你记得爱育园这个地方吗?”
  “爱育园在新宫郊外,如今仍在经营吧。”
  “是的,你觉得园长为人怎样?”
  “你问这做什么?那园长很了不起呀。当初的园长,根本是个沽名钓誉的家伙,把孤儿院当进入市议会的跳板。目前的第二任园长,是我为避免重蹈覆辙,特别加入审查委员会选出的。他很有爱心,非常照顾孩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面对着满脸狐疑的刀自,健次缓缓取下口罩及墨镜。自从发动绑架计划后,他首度在同伴以外的人眼前露出真面目。一种异于往常的紧张感令健次的手微微颤抖。健次凑向刀自,哑声问:“婆婆,记得这张脸吗?”
  “咦?”刀自困惑地歪着脑袋,凝神望向健次。
  不知经过多久,客厅只听得见阿椋的鼾声与柱上时钟的滴答声。
  健次从一开始便不抱持期待。就算刀自对那件事有印象,健次与当年的模样已大不相同,刀自再聪敏,光靠两句话也不可能认出来。何况刀自如此忙碌,健次的存在仿佛大海中的泡沫,不会长久放在心里。理智上虽这么告诉自己,健次依旧有些沮丧。
  “我是……”健次压抑失望的心情,打算坦白真相时,刀自倏地睁大双眼说:“你该不会是那个想要登山小刀的孩子吧?”
  “对、对,你想起来了?”
  健次眼眶微微发热,兴奋与感动充满胸口。这个婆婆果然不是只会做表面功夫的假慈善家,她真能体会少年心中的痛楚,并铭记在心。
  “原来是你。”刀自点点头,感触良深地看着健次,而后忆起另一件事。“这么说,那个拉屎的孩子也是你?”
  ……拉屎的孩子。这事发生在隔年,健次不告而别的前夕。
  第一任园长是个卑劣的恶棍,打着慈善事业的名义吸收各方金援,却私吞设施费、伙食费及生活费,靠这些钱参与选战。对十四岁的健次来说,园长四处招摇撞骗倒也罢,一天到晚饿肚子实在忍无可忍。园里盛大举办当选庆祝晚会后,健次与另一个出名的淘气鬼联手潜入会场,将装饰礼坛的不倒翁斩首,头吊到天花板上,并在其身躯内拉屎,逃离爱育园。
  不知是幸或不幸,两人顺利逃到大阪,经淘气鬼的大哥介绍,拜扒手“大匠”为师,于是造就今天的健次。
  刀自记得登山小刀的事,健次颇为感动,但连这荒唐事也记得,他反倒尴尬起来。
  “嗯,算是年少轻狂吧。”
  “十三、四岁孩子的恶作剧,称不上什么年少轻狂。对了,当时大家都很好奇,砍头吊在天花板上是斩首示众的意思,但为何要在不倒翁身体里拉屎?一群人七嘴八舌,仍找不出结论。”
  “没啥特别用意。只是想让大伙瞧瞧,常挨饿的我们只能拉出这种东西。”
  “哈,原来如此。这么正经反抗,实在不该笑你们,可惜没人理解其中的用心。哈哈,你这孩子想法真有趣,哈哈哈……”
  刀自笑得眼中含泪,一会儿过后才敛起笑容问:“你绑架我,是为了报登山小刀的仇?”
  “不,我又不是傻子。婆婆,如今回想起来,当年我向你大喊,其实只是在撒娇而已。在那之前,我从未撒过娇,也没人对我那么温柔,才忍不住说出那样的话。”
  刀自淡淡点头。“哦,难不成是报恩?”
  “婆婆这么讽刺,我实在不知怎么回答。打一开始我瞄准的目标便不是小孩或年轻女子,而是老妇。但我认识的有钱人中,只有婆婆够资格,何况必须是家属愿意付赎金的对象。万一不小心绑个惹人厌的老太婆,家属一毛都不付,反而欢天喜地撒手不理,可就偷鸡不着蚀把米。不过,假使不认识婆婆,当初我也许不会想到这个计划。”
  “原来如此。既然有山,不妨登高远望……因为有我,你下海绑架,缘分真是奇妙。”
  刀自感触良多地低语,旋即目光锐利地盯着健次。
  “你是,户并健次。”
  健次大吃一惊,但此时不认也不行。
  “是啊,亏婆婆还记得。”
  “就算我想不起来,只要调出爱育园的资料,马上查得出你的名字。户并,为什么要坦承身份?莫非今天的影片里有你?”
  “没错,婆婆怎么知道?”
  “爱育园的纪录片是为创立十周年拍的,算来是昭和三十八年,而拉屎事件是昭和四十年,所以当时你应该还在。”
  “真是败给婆婆了。”
  健次忍不住赞叹起刀自惊人的脑袋。
  “我确实在片中出现几秒,但这不是主因。”
  “我想也是。绑架集团的首脑,怎会为这种事表明身份。究竟动机是什么?”
  健次听刀自问得严肃,不由得转头面向她。尽管健次个子高,自然呈现俯视的姿势,心理上却不可思议地感觉自己矮一截。
  健次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
  “问原因,我也答不上来。和刚才的婆婆一样,心情这种东西很难讲出道理。婆婆应该看得出,为了不输你,我处处跟你互别苗头。正义与平太没两天便被收服,在你面前乖得像猫,我一直警惕自己不能那样不争气,否则有失大哥的威严。然而,我渐渐觉得如此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愚蠢又空虚,简直是在演独角戏,毫无意义。仔细想想,现在的我跟年少时对你大吼的我没什么不同,你却给足我面子。以你的影响力,从正义他们口中问出我的背景并非难事,但你没这么做,反而彻底谨守身为人质的分际。看你安安分分,我竟也乐得摆起老大的架子。说实在的,这和向温柔老奶奶任性撒娇的小孩有何不同?总之,我讨厌在你面前继续演戏,讨厌继续戴墨镜与口罩,也讨厌你唤我‘雷’。我想以真面目坦然地跟婆婆相处。”
  阿椋的鼾声渐弱,火炉里的木炭发出哔剥声响。时间已入深夜。
  刀自柔声说:“你这么信任我,不危险吗?我可是人质,一旦重获自由,马上会告诉警察绑匪的底细。”
  健次淡淡一笑。“果真如此,肯定是我们不好,到时只能认栽。对了,我还没提和歌山公寓的事。”
  和歌山公寓,指的是健次等人原本租来当藏身处的公寓。为印证刀自当初那番推论是否正确,潜入电视台前,健次曾过去一趟。
  公寓乍看毫无异状,但沿公寓绕一会儿,健次便察觉背后有道视线。于是,男扮女装的他拿出小化妆镜,透过反射发现对面公寓二楼的窗边,有个男人在往下看。那人一脸凶相,应该不是一般市民。
  健次试着找到公共电话,打电话给房东。房东的态度异常亲切,天南地北地跟健次闲聊,还问健次在哪里。健次心知不妙,轻轻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装成路人在附近等一、两分钟,便看见三辆警车疾驶而来,一群警察同时下车,几个奔入电话亭,其他则冲进公寓。刚刚站在对面公寓一二楼的男人也在其中。
  警方果然已盯上这栋公寓,健次不禁头皮发麻。
  “事情便是这样。当时要不是婆婆的提醒,我们现下早成瓮中之鳖。即使日后你告发我们,也不过是扯平,没什么好怨的。”
  这并非言不由衷的场面话,健次生平从未如此诚恳过。
  倘使刀自要健次自首,健次也会二话不地答应吧。此时,健次已能体会阿椋的心情。若婆婆说太阳会从西边升起,太阳就不该打东边出来。相信婆婆却事与愿违,问题一定出在自己身上。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地深植健次心底。
  刀自叹口气,说出意想不到的话:“健次,你的眼睛很漂亮。”
  “咦,我吗?”
  “是啊,像水晶一样清澈。就算我是修炼千年的九尾狐,也不忍心背叛这双眼睛。”
  “婆婆是九尾狐?”
  “去睡吧。话都讲开,心里应该舒坦不少。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最大难关。”
  “那么,我们真的……”
  “要不然?走到这步田地,难不成你还胆小地想退缩?”
  “这倒不是……”
  “那就听话,快去睡。”刀自露出开朗的笑容。“赎金百亿可是史无前例的交易,如何能确实弄到手?要平安带走孩子千辛万苦筹到的钱,我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行。既然已坦诚相见,便不必再守夜,回仓库歇息吧。我偶尔也想在没有鼾声和磨牙声的干扰下就寝。”
  回仓库二楼一看,正义跟平太睡得正熟。健次钻进两人之间,没多久便睡着。正义的鼾声跟平太的磨牙声完全没妨碍健次的入眠。
  2
  隔天,九月二十八日,县警本部坦承昨晚彻底败北,并发表以下声明:
  “绑匪的诡计在预告信中便能看出蛛丝马迹,但我们受表面言词迷惑,竟没看穿绑匪的真意,平白丧失逮捕绑匪的好机会,我们深感自责。然而,绑匪在这次的行动中冒了许多风险,尤其是以下诸点,让我们对‘彩虹的另一只马脚’,也就是藏身处,掌握更多有利线索。
  1。转播现场位于津谷村小杉地区,邻近奈良县,交通往来十分方便。昨晚研判出地点所在后,村民随即主动封锁道路,却没发现绑匪的踪迹,足见绑匪应是越过县境,逃入奈良县。
  2。转播现场具有电波通讯状况良好、周围居民难以妨碍或追踪等优点,这样的地方不多,可见绑匪相当熟悉津谷村的地形。我们本以为绑匪是外地人,不过从这点看来,绑匪中应有津谷村的村民,或是居住过津谷村。今后将着重于先前疏忽的村民及离村者,调查是否有谁对柳川家心怀怨恨。
  3。绑匪在车身涂满极为鲜艳的迷彩。虽无法单凭影片判别出颜色如何施加在车体上,但推测是为转移警方的注意力,这是绑匪的拿手伎俩,恐怕现下车子已复原。然而,问题在于这般花枝招展的车子开在路上,肯定引人注目,为何至今不见任何目击情报?在偏僻的乡道尙且如此,更别提都市地带。先前推断‘彩虹的另一只马脚’在大都市附近,如今完全遭到推翻。
  4。原先在绑匪指定路线上待命的各部队,确认转播现场的位置后,便配合在周边地区布起警戒线的奈良县警,两小时内即封锁所有通往现场的主要道路。绑匪绝不可能逃离,只是我们没拦截到绑匪的车辆,甚至未接获相关情报。
  5。昨晚现身的三名绑匪,身高及体型特征和资料一致。纵使他们隶属某庞大组织,也无其他成员参与绑架行动。
  综合前述几点,可知绑匪的藏匿处具有下列特征:(一)位于奈良县东南方(二)在人迹罕至的乡村(三)可能是附近没其他住户的孤立民宅(四)或是山中的洞窟(五)离转播现场八十公里内。而潜伏在孤立民宅或洞窟里的,目前(六)包含刀自在内共四人左右(七)其中至少有一人熟悉津谷村。
  为因应接下来的赎金交付行动,县警本部及特搜总部将研拟出万全的策略,并在奈良县警的支援下,持续搜索绑匪的潜伏地点,恳请两县县民提供协助。”
  在记者会上,当记者询问井狩本部长对刀自的呼吁有何感想时,他痛心疾首地回答:
  “从老夫人的沉重语气听得出,那绝非绑匪授意,而是肺腑之言。案发至今,警方历经多少奔波劳苦,老夫人非常清楚,所以想稍微减轻我们肩上的压力。然而,老夫人应该明白,警方不可能袖手旁观。尽管听见那番话,警方的立场也不会有丝毫改变。绑匪要求家属五天后交付赎金,我们将尽全力在期限内找出绑匪的藏身地点,若不幸无法竟功,交付赎金当天便是最后决战。一百亿不管是纸钞或金块,体积都非比寻常,绑匪再狡猾刁钻,要平安取走巨款绝非易事。我们相信报答老夫人体恤之心的最好方法,就是在这场对决中获得胜利。”
  另一方面,柳川家筹措赎金的行动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身为兄长的国二郎原本迟疑不决,然而一旦下定决心,办事效率高得惊人。英子不必提,连同样懦弱的可奈子及大作,气势也完全不输哥哥。
  乡案发生以来,英子每天都写日记。这天她写着:“自对谈后,兄姊皆不同以往。一言以蔽之,我等已化身为护母心切之子女。此乃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之理。”(录入注:这句日记内容为楷体。)
  事实上,除了对母亲的关心外,家属身上还扛着在四千万人面前允诺的责任感。何况只有短短五天,根本没时间犹豫。
  深夜,一行人回到津谷村的老宅,立刻着手调查山林的相关地契资料。一查之下,证实刀自所说的数字果然精确。
  “赠与税的总额为五百二十七亿,靠变卖山林支付现金,不知得搞到何年何月。时间紧迫,干脆采实物抵缴的方式处理。如妈妈所提的,政府收这么多税金,代表认定我们的山林有同等价值,如今我们拿部分缴纳,政府非接受不可。”
  经过一番讨论,众人取得共识。
  “问题在于哪些区域变卖现金,哪些缴给政府。百分之七十五的税率,就是全部的四分之三,简单来说,必须交出约三万公顷的土地,手边剩一万公顷。但每块地的林相与地形不同,没办法光靠数字切割。只能参考这比例,选择离家较近、形状较完整、林木与土质情况较好的区域保留,然后拿余下的贫瘠土地抵税。”
  决定做法后,他们便动员串田总管等负责家中事务的干部,一起进行挑选作业。
  这项工作出乎意料地困难。首先,光是林相就千差万别,有每公顷价值超过三百万的美林,也有毫不值钱的荒地。以土地面积分割,总价过高;以土地价值分割,在面积上又会吃亏。若能以行政区块为单位分派,往后处理起来当然方便得多,可惜其间面积差异太大,有些广达一千公顷,有些只有两、三公顷。
  “这座山是先祖太右卫门老爷最先着手垦殖的区域,可说是柳川家的发祥地,虽然林地状况和土质都差,拱手让给国家仍是令人不舍。”
  偶尔,串田总管还会有感而发,更减慢作业的速度。
  “为什么得把这么多山林缴给国家?”英子问。
  “我们家都是山林地,算是幸运的。当年战败后,占领军认为中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的核心角色,所以在土地改革中,排除山林和住宅地为开放对象。假如拥有的是农地,柳川家早就瓦解了。”国二郎说明。
  最后打破僵局的,居然不是身为企业经营者的国二郎,而是游手好闲的画家大作。
  这个平日好吃懒做、不食人间烟火的四十多岁男人,原来在财金方面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与判断力,直到此刻才被激发出来。
  在他眼中,实质利益最重要,沉湎感伤或人情义理都是无谓的。这二十年,他几乎不曾踏进山里,却能凭地图、行政区域图及土地面积列表,指出实际面积可能比账上大的区域,与串田总管的长年观察不谋而合。不仅如此,他不会单从林木或土质状况判断土地价值。
  “这块地该保留,别拿去抵税或变卖现金”,他标记的地方山林价值只有C级。旁人问为什么,他回答“再过二十年这里将成为最高级的别墅区,如同现在的轻井泽”,连未来的观光价值都列入考量。
  而且,他使用计算机的速度之快、正确性之高,连长年在酒廊收银台工作的可奈子及算盘高手串田也难望其项背。原本不知得花多少工夫才能处理完毕的筛选作业,在黎明时已稍具眉目,其中多半是大作的功劳。
  早上七点,众人完成最后统计,挑选出近一万公顷土地,价值约一百八十亿,完全符合当初的预估。
  “实际面积与价值应能再多个两成,这样还凑不到一百亿,我们可会笑掉全国人民的大牙。”
  国二郎最后做出总结,案发以来,大家第一次如此爽朗地笑。
  “哥,我看别急着脱手变卖,不如拿去抵押,以展期三年、分期十年、年息一分二厘的条件向银行贷款。虽然全卖掉也行,但若能留下这一万公顷土地不是更好?一年的利息十二亿,等于每个月一亿,负担不算太重。”大作提议,于是这成为接下来与银行交涉的方针。
  英子在日记中补上这么段话:
  “可奈子揶揄大作‘你不要画画了,去哥哥公司当会计吧’,他一本正经地答‘我正有此意’,国二郎哥亦从旁取笑‘但在赚回一百亿前,别想拿薪水,这是你给妈妈添这么多麻烦的代价’。我暗自回想,手足间已许久不曾如此和乐融融。除赎金调度有眉目的安心感外,互相有着同心协力的信赖与喜悦。”(录入注:这句日记内容为楷体。)
  吃完早餐后,四人合眼小睡三十分钟,便展开下一步行动。先上村公所办理赠与手续,再到法务局办理名义变更,然后去各家银行进行协商,整天行程排得满满的。
  幸好各机关皆相当配合,承办人员都看过昨晚的电视,对四人的来意十分清楚,完全不须多费唇舌解释。
  四人一到达村公所,村长便奔出大门迎接:“几位要办赠与手续吧?以往不曾发生一口气赠与四万公顷土地的状况,我已让所有职员待命。老夫人是赠与者,四位是受赠者,只要有老夫人的印监,手续就没问题,但法务局和税务署比较麻烦。税务署目前先不用管,法务局那边,平常变更一公顷土地的持有人名义,也得透过代书,处理十天半个月。总之,我们会快马加鞭,只是合计四万公顷的三千多笔土地,恐怕一、两个小时内无法处理完。”
  村长说完便亲自坐镇,指挥职员从四人的座车上将资料搬进村公所内,招呼得无微不至。他与柳川家颇有交情,昨晚也在路旁焚烧柴火,监视往来车辆直到深夜。
  包含午餐时间在内,四人在村公所待了四个多小时。期间他们不断回答问题及帮忙搬运资料,一回过神,才察觉每个窗口前都空荡荡的,没人排队办事。
  “你们平常都这么闲吗?”大作忍不住问了蠢问题。
  “当然不是。”村长语带不悦,“村里的人都晓得今天要处理柳川家的事情,一定会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不敢打扰。提到这个,刚刚警察在电视上鬼扯,实在令人生气。津谷村的村民怎么可能对老夫人心怀怨恨?别村我不知道,至少把整个津谷村翻过来也找不到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
  换句话说,不止村公所,全村都鼎力相助。
  这恐怕是村公所有始以来效率最高的一天。四人将处理好的表格资料搬上车,下午便前往位于新宫的法务局。
  四人一下车,随即被请入局长室。
  “各位的担忧,我们感同身受。几位也清楚,我们的工作不容许丝毫错误,按一般程序往往旷日费时,不过这回是特例中的特例,我们当倾全力在一、两天内完成手续,请不用掳心,马上与银行交涉吧。假如在变更名义的环节延宕时间,致使老夫人性命受威胁,我们可承受不起人道上的谴责。”
  局长拍着胸脯保证。有他这番话,法律程序形同已结束。
  然而,现下还不是安心的时候,紧接着就是筹措资金的重头戏。四人事先打电话向市内各银行分行询问,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分行虽有决定融资金额的权限,但时间太短,执行上有困难,建议直接到和歌山与负责人进行交涉。四人于是立刻吩咐安西开车,赶往和歌山。
  抵达和歌山时已是傍晚,四人首先拜访W地方银行的总行。
  “接下来看我的。我在银行界颇吃得开,尤其是从银行,从创设之初便跟我有合作关系。一开始的两亿圆也是这家银行的分行帮忙准备的,何况董事长和我交情不错,放心吧。”途中国二郎讲得自信满满。
  但实际上,国二郎根本没出面的机会。事前接到分行联络的董事长劈头便说:“承蒙老夫人指名,实在无上光荣。其他三家银行有何打算,目前尙未明朗,但本行很乐意为老夫人尽绵薄之力。什么?拿一万公顷的土地抵押,向我们贷款?堂堂柳川家绝对信得过,不必拘泥这种形式,不过文件我先收下。对了,现金方面,我在书上看过,绑匪多半会要求不连号钞。只是,旧钞超过二、三十亿,可不是要有就有,或许预先准备比较妥当?”谈着竟顾虑起后续问题,仿佛一切已定案。
  “这点绑匪还未有任何指示,我们也没想那么多。不过你考量得有理,早点备妥,届时就不会手忙脚乱。”国二郎等人几乎是只须附和。
  而后,四人接连拜访三家都市银行的分行,同样受到热烈欢迎。
  “尽管没有权限上的问题,毕竟是轰动全国的大案子,我们希望先征得总行的同意,如今已在联络中。至于实际做法,最好由从地方银行总召,在明天举办一场四家银行的协调会,然后再和各位正式商谈。”其中一家银行表示。
  看来四家银行不仅早同意融资,还就具体手续与日程做了讨论。
  原以为说服银行要费不少苦心,没想到各行竟争先恐后地答应,甚至有本地出身的分行长坦承:“老夫人直到最后才点名本行,我紧盯着电视,唯恐老夫人没提到我们。若真发生这种事,回头一定会被高层责骂,怪我们平常不够尽心。”
  离开最后造访的S银行,四人坐上车,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人家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全靠妈妈平日的声望跟电视的影响力。亏我们大费周章制作这份抵押品列表,他们连正眼都没瞧一眼。”
  “毕竟我们可是堂堂的柳川家。呼,这下终于能松口气,幸好大家的努力没白费。”
  回程的车上,四人纵情谈笑。
  当然,在和歌山以外的地方,多少有些反弹的声浪,开端便是当晚的国会质询。
  关于这部分,再次借用颇具文学造诣的英子所写的日记了解大致情况。
  3
  【英子的日记】(录入注:黑体)
  (前略)一行得胜返家,串田慌忙出迎:“今晚有电视转播。”众人惊诧:“妈妈又要上电视?”串田回答:“不,是众议院的转播。”
  大伙不解,细问才知电视台的中泽来电,告知议员沼袋一寅将在预算委员会上就本案提出质询,全程由NHK教育台同步转播。
  “沼袋是谁?”我问。
  “有名的鹰派(注:指在政治立场上采取积极、强硬态度的人物。)分子。”国二郎哥应道。
  “哪方面的鹰派?”
  “我也不清楚,但他态度强硬,不是鹰派是什么?”
  国二郎哥平素熟稔政治,亦不甚了解此人,我等更是初闻其名。
  不知那老鹰将对本案如何置喙,众人心中着实不安,草草用餐后,聚于电视机前。
  转播开始,先有一、两名议员质询其他事,待委员长唱名沼袋,一议员上前。此人面貌丑怪,不似鹰而似蟹,作势清喉,发言道:
  “根据昨晚媒体报导,和歌山绑架案的家属已同意绑匪的要求,正着手筹措一百亿赎金。此事乍看属地方个案,实则不单纯。若是一、两亿倒也罢,一百亿可是等同大都市的年度预算。家属果真支付赎金,必定影响民心,同时引发社会问题。关于此事,想请教首相的意见。”
  我等面面相觑,不明白与首相有何干系。只见首相起身,于答辩席应道:
  “我同样深感忧虑。”
  首相言简意赅,语毕行一礼,退回原座。
  “他忧虑什么?”国二郎哥咕哝。常言权贵怕权贵,一见首相这大权贵,他登时面如土色,浑身打起哆嗦。随后沼袋再度发话。
  沼:“意大利前首相莫罗遭绑架,举世震惊,相信大家记忆犹新。传闻该名歹徒索求二十二亿,与和歌山一案同属高额赎金事例。地球如此狭小,按过去经验,共产主义恐怖分子于西方行动失败后,惯到东方另起炉灶。如此推想,本案绑匪难不成是当初绑架莫罗失败的那群人?”
  我直骂“傻子”,此人显然没读报纸。首相站回答辩席。
  首:“两案贿金确实同样庞大,但莫罗案的绑匪提出释放政治犯等明确诉求,本案却只单纯要求赎金。何况从其他特征研判,本案与赤军等恐怖分子应无关联。”
  “没错、没错,这人只是在借题发挥。”我拍手附和。沼袋并不退缩,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沼(立刻起身):“纵然与恐怖分子无关,也不乏发生劫机案后,旋即发生巴士胁持案的例子,倘使这回绑匪成功遁逃,恐怕将有连锁效应。不知首相有什么看法?”
  确实言之有理,我等惶惶不安地等候首相答覆。
  首:“这正是我的忧虑。”
  当下方知首相所虑何事。身为一国首相,理当有此远见。我等无奈,各自沉默。国二郎哥抖得益发厉害。
  沼(奋然站起):“那么,首相打算如何处理此事?”语毕就座。
  首相与身后之人互看一眼,应道:“除加强维护治安外,没有其他办法。”
  沼(迅速起身睥睨四周,声势夺人):“可是,一旦开启前例,往后防范将更为艰难。目前的最佳做法,不是该禁止柳川家支付赎金,以避免引起社会不安吗?”
  此人终于道出真意。
  “可恶,混账。”“开什么玩笑,怎能对妈妈见死不救?”“竟讲出这种冷血的话,难道你没有母亲,是石头里迸出来的吗?”我等破口大骂。首相再度临席。
  首:“如同刚才所说,绑匪并未向包含政府在内的第三者提出任何要求。既是如此,法理上,政府或执法单位没有立场禁付赎金。就算只是劝告,人质若有万一,谁能背负责任?总之,依现行法律,我们认为最终只能交由家属判断。”
  男女差异当下显露无遗。我见首相驳斥沼袋无理要求,守护我等权利,只是拍手叫好,然回望大作哥神情,顿时无语。
  他目光锐利,不喜反怒:“没有立场,意思是若能禁止,你也想照做吗?一国首相居然说出这种话。子女营救母亲天经地义,有何不对?”
  国二郎哥不再颤抖,料想是听见大作哥所言,心中义愤填膺,毅然将首相权威抛诸脑后。
  我不禁肃然起敬,但盼母亲能亲闻此话。母亲遭掳乃家门不幸,我等连日食不下咽,夜难安枕。大作哥一扫慵懒态度,慷慨而谈,我等着实欣慰。然言易行难,大作哥今后能否洗心革面,尙未可知。
  委员会上,沼袋遭首相反驳,神情恼怒,不愿善罢甘休,忿而转向法务大臣:“那么,请问法务部。通常在遭胁迫下表现出之言行不具法律效力,既是如此,柳川刀自在绑匪威逼下将主要家产赠与子女,并令子女变卖,是否于法不合?若然,则受理家属申请的机关便涉嫌违法,后续发生的财产转让当然也无效。这点法务部门有何见解?”
  这确实是个忙点。倘使沼袋所言成立,我等终日奔波之辛劳皆付诸流水,百亿赎金将难以筹得。我等心中忧虑,眼望官员席位。一委员弯腰向法务大臣轻声细语,递过一纸条。法务大臣拉起眼镜端详片刻,缓步走至答辩席。
  法:“如议员所指出,凡受迫之行为不具法律效力。但本案的情形,绑匪仅威胁家属付赎金,不包括筹措赎金的方法。简单讲,绑匪只管拿钱,不想知道钱的来源。更进一步来说,柳川刀自与家属的沟通乃出于自由意志,在法律上是成立的。况且,刀自之所以赠与子女家产,是因名下产业透过第三人处理反而麻烦,并非在迫害下的必然结果。法理上,两者间不存在因果关系。只要备齐相关资料,政府机关便必须受理,其后不论家属如何处置,也同样合法。”
  “没错、没错。”“那还用说。”我等放下心头大石。“瞧,你只是自找麻烦。”可奈子姊道。她与我同样不谙法律,原本仿徨不已,听得法务大臣认可,才宽心笑骂。
  沼袋仍无退缩之意,怒目瞪视官员席。
  沼:“说到底,就是无法采取任何法律行动吗?依我看,政府太轻视这案子对财政的影响。一百亿巨款落入绑匪手中,可预见一般民众将对货币产生不信任感,进而波及通货的稳定性。为避免类似情形,政府理当阻止赎金的支付,相关行动想必也找得到法源依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人言论似是而非,却又难以驳斥。我等忧心忡忡,静候答覆。
  只见财务大臣与委员交头接耳,同样接过一纸条,走上前:
  财:“由于类似案例不多,缺乏足够数据推断绑匪握有多少不法货币会引发议员提及的状况。日本银行的货币发行量,至上个周末为止约是十三兆四千三百亿圆,其中万圆纸钞占百分之八十二·四,相当于十一兆六百亿圆。以本案来看,绑匪若获得价值一百亿的万圆纸钞,仅占总发行量的百分之〇·〇七,万圆纸钞发行量的百分之〇·〇九。依常识推估,应不致影响通货的稳定性。”
  哀哉沼袋,再次败阵。“看,你只有碰壁的份。”我大声叫好。此刻沼袋脸色恰如锅中螃蟹。
  沼:“官员口口声声说感到忧心,实际上却是在纵容绑匪。首相,请负起责任回应。莫非政府只能袖手旁观?”
  首相不悦地起身答道:“刚已提过,这类案子除加强维护治安外,没有其他根治的办法。”
  语毕,旋即回座。
  沼(毫不气馁,拍桌疾呼):“问题是,警方目前根本找不到绑匪的行踪。日本是法治国家,岂可任绑匪在光天化日下掳人勒赎?警察机关到底在干什么?”
  攻讦矛头转向警察厅长。此番言论我亦有同感,然今晨警方于家中重设前线小组,见众员警奔波查访,劳苦终日,实在不忍多加谴责。井狩本部长办案之热忱无庸置疑,警察厅长所答颇切实情。
  警:“相信当地警察正在尽最大努力调查此案。”
  事后我将此话转告前线指挥官,他只紧咬双唇,默默点头。
  沼袋暴怒,举止方寸尽失,不知所云。
  沼:“全都答非所问,毫无意义,你们压根没认清问题的本质。好比财务大臣,说什么百分之〇·〇九不会造成经济恐慌,可是百分之〇·〇九已接近百分之〇·一,也就是千分之一。意即,日本的万圆纸钞每千张便有一张落入绑匪手中。这还不严重吗?只要一百亿的二十分之一,就能赶首相下台(注:暗指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因收贿五亿圆而下台一事。)。一旦默许绑匪得逞,赤军等恐怖分子往后将不是劫机,而是绑架财政界重要人士,要求巨额赎款。首相,到时你认为自己值多少钱?”
  旁人忽然反问“你又值多少?”引得哄堂大笑,我等随之捧腹绝倒。沼袋怒视对方,轻口无言。如此平庸之辈,实是一毛不值。委员长带笑望向官员席位,见首相面色冷然,乃宣布“无可答覆”。沼袋黯然归席。一场闹剧徒具架式,虎头蛇尾,终究不成气候……(后略)
  4
  虽然沼袋的质询不了了之,但他毕竟是国会议员,此事引发的效应远超乎众人预期。别的不谈,光背景因素便具有相当大的话题性。
  许多土地专家听刀自说出四万公顷和七百亿等数字时,简直大吃一惊。在他们的认知里,北海道姑且不论,在本州地区拥有二千公顷林地便可称为山林大王,目前仅有十多人。当中拥地最广的是岛根县的“出云三名族”,但连为首的田部家也只有一万公顷,其下樱井家有四千公顷,丝井家有三千公顷。
  “据说田部家从前也有两万四千公顷。柳川家是因六十年来没换过手,才能维持四万公倾。”一名专家补充解释。
  二次战后,基于占领军的保护政策,山林被排除在土地改革的对象外,且在遗产继承上有“五分五乘法”的特别优惠,不同于其他资产。先以总额五分之一决定税率,算出基础额,再乘以五倍,即是须缴纳的税金。
  由于适用税率较低,减免幅度相对加大,这就是能代代传承而不致折损太多的原因。不过,像柳川家这样,每人平均继承额高达一百八十亿,纵使除以五,都还超出最高税率的五亿许多,适用税率并未改变,便享受不到好处。待完成赠与手续后,柳川家的林地登时缩小为一万公顷,仅和田部家差不多。
  话虽如此,刀自列举的数目听在一般民众耳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四万公顷到底有多大?”
  “电视上说相当于一万多座甲子园球场。”
  “报上以目前占地五百五十公顷的成田机场为例,等二期工程完工后,面积将变成一千零六十五公顷,几乎是原来的两倍,但仍只有四万公顷的四十分之一”
  “我们这种习惯以平方公尺为单位的小老百姓,实在无法想像。”
  “换成现金竟然有七百亿,有钱人就是有钱。”
  隔天早上,类似的对话在街头巷尾不断上演。
  接着一定有人说“钱那么多,难怪招惹歹徒觊觎”,然后旁人感叹“绑匪还真会挑”,结论多半是“想到一百亿落入绑匪手中真闷,我连一万圆都得拼老命赚”。这样的抱怨,随处都听得见。
  沼袋的发言煽动了大众的情绪,虽不清楚他是否原本便有此意图,但先前保持低调的反对派逮到机会,也趁势起哄。
  二十九日,国会质询的第二天,柳川家收到的信件量是当初刀自遭绑架时的两倍以上。龙蛇混杂的各路人马纷纷前来拜访,电话响个不停。
  某外国特派记者写下访问柳川家的经过:
  接见我的是身穿美丽和服的可奈子夫人。她外文流利,所有外国访客皆由她出面应对。以下问答若有任何不合逻辑之处,全是我的英文太过拙劣之故,请各位读者见谅。(注:该记者为德国人)
  我:“国会议员公开要求‘别付赎金’,引发各界的赞成与反对声浪,站在家属的立场,您做何感想?”
  夫人:“我们收到的来信中,也有三分之二反对支付积金。”
  我:“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夫人:“以‘这是降低民众勤勉工作意愿的不道德行为’的意见最多。他们担心一旦靠犯罪便可获取暴利,就没人想认真工作。”
  我:“您认为呢?”
  夫人:“真正安守本分的人,絶不会说这种话,好比你心中一定也不这么想吧。”
  我:“此外还有什么理由?”
  夫人:“各式各样都有。许多人认为‘这笔钱应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他们肯定不晓得,过去半世纪,我母亲贡献给社会的钱绝不少于这次的赎金。其余更不用提,有人嚷着‘好可惜’或‘不如借我’,甚至不乏‘我才有资格获得这么大笔财富’的天真想法。”
  我:“这些人考虑过不支付赎金的后果吗?”
  夫人:“大概没有吧,提及此点的信少之又少。不过倒是有封写着,依最新统计,日本女性的平均寿命为七十七·九岁,八十岁以上老人平均余命则为七·二一年。即便赎回母亲,坦白讲,八十二岁的她或许隔天就撒手归西,否则也顶多能活五年左右,并详细算出活一年、两年等各种情况下,每一秒、每一天各值多少钱。由于我妹妹读到一半就气得把信撕个粉碎,不清楚对方的结论是什么,但想来是要提醒我们这场买卖有多昂贵。”
  我:“对于这些反对的意见,您有何看法?”
  夫人:“整件事其实很简单,就是金钱跟人命哪边比较重要而已。倘若问那些反对者,他们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人命重要’,只是一时被一百亿这个数字冲昏头。对我们来说,一百亿和一百万的意义相同。柳川家刚好有能力支付一百亿,绑匪才要求这个金额。假如仅付得起一百万,赎金当然就会变成一百万。在那种情况下,还会有谁拿‘不道德’来指责我们?回归问题的本质,答案便显而易见。
  我:“赞成派多抱持什么样的理由?”
  夫人:“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善良风俗维护者,透过此案看见遭大家忘却已久的‘孝行’,认为是向全世界展现日本传统美德的絶佳机会,要我们加油。另一类则是未获妥善照顾的长辈,说这是近年来最能唤醒‘老人价值’的事例,他们不仅因此活得更有尊严,儿女媳妇也益发孝顺。尤其是后者的来信,往往令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些人几乎都同声谴责沼袋的胡言乱语及首相的消极态度,非常谢谢他们。”
  我:“听说柳川家目前承受极大压力,是真的吗?”
  夫人:“我不晓得这算不算压力,不过确实有很多人给我们宝贵的意见。走进这间访谈室时,你应该也瞧见一、两位吧。”
  我:“对方都是些什么人?”
  夫人:“林林总总,从政界有力人士,接近黑道的思想团体,到真正的黑道帮派皆有。”
  我:“他们劝告如何处理?”
  夫人:“一时也说不清,有的只是漫无边际地建议该寻求和平解决之道……所谓的和平解决,似乎是指不必花上一百亿。还有不少人自愿担任仲裁角色,与绑匪交涉。其中甚至有人趾高气昂地自称是黑道鼎鼎大名的人物,任何罪犯都得卖他面子。”
  我:“您怎么回应?”
  夫人:“感谢他们的好意,送他们离开。由于此地交通不便,有时还得补贴一点交通费。最遗憾的是,这事明明只有直接与绑匪交涉才能解决,但那些毛遂自荐的人既不知绑匪的身份及行踪,也提不出说服绑匪的具体方案。我们无力筹措第二个一百亿,若非有绝对把握,不会假手他人。”
  我:“您的意思是,不管遭受何种压力,柳川家支付赎金的决心都不变?”
  夫人:“我们只是做该做的事。”
  我:“最后想请您透露一点情报。据警方研判,绑匪藏身于距此地八十公里内的偏僻处,极可能是在奈良县东南方的山村中,且绑匪之一或许是怀恨柳川家的前津谷村住民。您对这样的人物有无印象?”
  夫人:“警察问过好几次同样的问题。我们只想得到一个人,除了一点外,她完全符合条件。然而,凭那一点便足以证明她并非绑匪。简单地说,这位女士相当崇拜我母亲,就算全世界都与我母亲为敌,她也絶不会背叛。”
  夫人说着,或许是回想起那位女士的模样,美丽脸庞上露出亲昵的微笑。我当然未唐突询问对方的姓名,深深道谢后,便离开柳川家。
  (录入注:也是采访内容为楷体。)
  其他拜访者可没这名外国记者绅士。当中不乏口出恶言的人,声称要以武力阻止这种连首相也无法苟同的反社会交易行为。
  不过柳川家毫无退让之意。起初,国二郎等人碰上这类来访者便手足无措,狼狈不堪,逐渐习惯后,就算面对平常闻之色变的重量级人物派来的使者,也能从容应对。
  “您口口声声说一百亿不能落入绑匪手中,其实这跟付不付钱是两码子事。知道一百亿究竟有多少吗?绑匪再蠢也不会收支票,换成金块则难脱手,若无意外,肯定是要现金。而一百张万圆纸钞有多重?答案是一百三十公克。如此推算,一千万重一公斤三百公克,一亿重十三公斤,十亿重一百三十公斤,一百亿便有一吨三百公斤。以体积来看,银行常用的金属箱一只可放一亿五千万,一百亿便需装六十七箱。何况不能分期付款,歹徒要怎么搬?就算搬得走,警察岂会袖手旁观?恐怕歹徒要冒着生命危险取款吧。为人质付赎金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我们会确实备款,但也许隔天,甚至当天内,这笔钱将全部回到我们手上。评估起来,这样的几率相当大。那我们何必讨价还价、把纸钞偷换成旧报纸,或出回扣请别人居中斡旋?难道您有办法,能在重重警网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六十七只重达一吨三百公斤的箱子?若真有这种方法,务必提供我们参考,这比代替我们谈判更值得感激千百倍。”
  以上便是家属一贯的说词。若对方仍不死心,就搬出重话:“不支付赎金,导致母亲有何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身为子女,既然有能力救母亲,怎可见死不救?”
  然而,这些投机客的踪影不止出现在柳川家,连金融机构也难逃骚扰。甚至有一、两家银行的信心为之松动。
  幸好家属以类似的逻辑与理论再度说服银行,当然,这背后有警方的大力支持。警方已针对付款时的各种状况进行备战,但在确定绑匪的动向前,一切只是瞎子摸象。所以,筹措赎金对井狩等警界高层也是燃眉之急。
  各种舆论不断在政府部门、国会、县议会,以至于全日本列岛蔓延,但都无法撼动家属的决心。经过一番努力,柳川家与四家银行三十日于和歌山展开正式会谈。四家银行接受柳川家提出的条件,答应融资一百亿圆。这是电视对谈后的第四天,也是最终期限的前一天。
  融资比例为W银行及以关西地区为势力范围的T银行各出资三十亿,F和S银行各出资二十亿。同时,由W银行董事长担任总召集人,对外宣布将预先准备一百亿的万圆旧钞,以因应绑匪的要求。
  事前工作至此全部完成,接下来只等绑匪的联络。
  此时,“一百亿”在媒体的大肆报导下,早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相关人士不用说,大学的教师休息室、拥挤的通勤电车内或田畴之间,几乎只要人们聚在一块儿,便会讨论起绑匪将如何带走巨款。
  “赎金的体积相当于一辆大卡车,总不能命令家属放在某公园的长椅后方吧。”
  “歹徒搞不好会直接劫走运钞车。开去哪?伤脑筋,大概是地下仓库之类的地方。怎么甩掉警察?这个嘛……”
  “我猜绑匪会把钱运上飞机,逃到与日本没邦交的国家,北韩似乎最近。咦,中途遭南韩空军攻击怎么办?你问我,我问谁。”
  “搭飞机逃亡的可能性不高,又不是政治犯,外国怎会愿意接纳。真要出逃,南海一带的无人岛是唯一去处,但这样有啥意义?嗯,为什么选无人岛?那还用说,无论带着百亿日币到哪里,肯定都会立刻遭当地军队歼灭。届时这一百亿究竟该归谁,恐怕将是国际法上的大问题。”
  纷纷攘攘中,不少恶徒暗自打着“要是他们成功,我也来如法炮制一番”的鬼主意。
  于是,全世界从哲学家到黑手党都屏息关注“彩虹童子”的动向。
  至于县警本部,则根据前两次“信”上的邮局作业员指纹,判断出是先投入和歌山车站前的邮筒,于邮送车上分类,再运往津谷村邮局。三十日晚上,新闻报出银行承诺融资的消息后,警方彻夜在车站附近严阵以待。
  然而,直到天亮都没任何可疑人物出现。
  “会不会是绑匪察觉我们已掌握线索,所以改变手法?”
  “很难讲,到今天结束前都还在期限内,搞不好绑匪只是想混在人潮中投信。”
  干员小心翼翼地监视上班族与学生即将涌现的车站前方,此时,绑匪的“指示”早送达柳川家。
  发现者为串田总管。
  串田向来早起,这天由于是重要日子,醒得比平常更早。他打着呵欠想到庭院做运动时,瞥见负责洒扫的新太裤子口袋露出白白一角。
  串田原以为那是张废纸,但四四方方的形状实在很像信封,于是朝新太招手问:“那是什么?”新太指向信箱回答:“那里捡来的。”
  邮差送信到柳川家一般是中午左右,限时专送则多半下午抵达,最快也是早上十点之后的事。如今时间尙早,信箱里绝不可能有信。
  蒐集废纸烧水洗澡是新太的工作之一。串田点头走开,但愈想愈不对劲,又折返要新太拿出口袋中的东西。接过来一看,赫然是刀自的亲笔信。大概是信箱内侧盖板向上翻起,信投入后便滑落地上。定睛一瞧,信封上没贴邮票,当然也没盖邮戳。
  “奇怪,没贴邮票,这信是怎么寄的?”
  串田仿佛在做梦,忍不住揉揉眼睛,才惊觉道:
  “对了,一定是绑匪直接送来的。”
  他飞奔进屋,唤醒指挥前线小组的鎌田课长。
  “什么?绑匪亲自投信?”
  鎌田也吓一大跳,转念一想,顿时明白绑匪的用意。
  “原来如此,自电视对谈后,绑匪晓得警方已判断出他们的藏身地离这里不到八十公里,再耍障眼法也没意义。不过,这些家伙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在我们眼底下作怪。仔细回想,昨天深夜确实听见可疑的机车引擎声。幸好新太没把这封信拿去烧掉,否则就大事不妙了。”
  差点葬身火窟的“彩虹童子”来信,几小时内便通过电波传遍全世界。内容的一字一句,都是“绑匪”使出浑身解数的精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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