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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30 王度庐 (现代)
  杨丽芳此时脸色惨白,双眼流泪,气得全身颤抖,她全身用力挣扎,但是挣扎不开。两个大汉的力气太大,他们用裤腰带把杨丽芳的两条腿也捆得紧紧的,然后就连抬带抱,进了南里间。那妇人把那只大木箱的盖子打开,原来这只大木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两个大汉就抬起杨丽芳往箱子里一抛,就听哗啦一声,杨丽芳便觉得自己堕入了一个深坑。原来这箱子的底儿是活的,箱底被她的身子压翻了,她的身子就掉了下去。她不由得哎哟叫了一声,便有一个人上前来,厉声对她说: “不准嚷!”那人把刀贴在她的脸上,又用磕膝盖一顶,杨丽芳的身子就又滚进了一个地方。
  这里光线很黑,原来是一座地下室,壁上还挂着油灯。在这神秘、恐怖的灯光之下,杨丽芳看见地下有一块木板,上面坐着一个人。此人须发很长,都作苍白色,身子十分削瘦,年龄已很老,穿着绸子衣裳,手摇着一柄折扇。就听这老人冷笑着说: “哼!哼!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为呢!”杨丽芳昂起头来,瞪眼怒问: “你是谁?”这老人就说: “你找的是谁,我就是谁!”原来这人就是费伯绅。
  杨丽芳气得胸中的肝肺都欲炸裂,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她啐了一口,就骂着说: “老贼!我的父母都被你害死了,我非得替他们报仇,非得杀死你不可!”她全身用力,死命地挣扎,但手脚被绑得太紧了,连转动都不能。
  旁边还有个人,正是那女魔王何剑娥,她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厉声呵斥说: “你真是想死吗?我们要是在这里把你杀死了,凭她俞秀莲的武艺再高,可也不能来这里救你!”
  杨丽芳就拼出命来,尖声叫道: “那你们就杀死我吧!”
  这时就听咕咚咕咚地响了几声,只见刚才捆绑杨丽芳的那两个大汉,又一齐来到了这间地下室里。这两个人的样子都很着急,一个就过来用双手捂住了杨丽芳的嘴,另一个直向何剑娥摆手,说: “不要嚷嚷!”又悄声说: “那五爪鹰孙正礼可来了!他看见了那匹马跟那杆枪,就说这妇人是被咱们害死了。郭大娘向他分辩,说是杨家女子把枪和马存在这里,她上山去找什么人去了。孙正礼还不信,正在外边吵闹呢!”
  这时何剑娥正按着杨丽芳的身子,杨丽芳就觉得出这女魔王的手有些发抖,只听她说: “他只是一个人不是,咱们出去把他拿住怎么样? 只要你焦大虎有那胆子。我虽然腿上有伤,可是我不怕!”
  原来这两个大汉之中,那脸上有些黑麻子的人,就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焦大虎的身躯很高,在地下室里,他只能蹲着坐着,却不能直起腰来。他脸色阴沉地摇头说: “不行!五爪鹰也不是好惹的。我怕敌不过他。再说,我虽只听他一个人在外面喊嚷,可是怎知俞秀莲没在门外?”
  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14)
  此时那费伯绅依然盘着腿坐着,态度十分地从容,他摇晃着折扇说: “不要紧!由他们在外面威吓,我相信郭大嫂绝不能将咱们这地方告诉他。你们就放心,他们不能够闯进来。二熊,你去守门!”
  捂着杨丽芳嘴的这个汉子听了吩咐,就把双手放开,守门去了。何剑娥的钢刀仍挨在杨丽芳的胸前。杨丽芳不敢喊叫,只得低声说: “你们若能把我放开,我就出去拦住他们,不让他们伤害你们的性命。”费伯绅却微微一笑,抛过来一条手巾,叫何剑娥把杨丽芳的嘴给堵上。
  费伯绅摇着折扇,花白的长髯飘动着,他微扬着脸,闭着眼睛,用傲慢的声音低声说: “你弄错了!你的父亲杨笑斋原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先到你家里去,你的母亲也不回避,我跟你父亲真是莫逆之交。你父亲是服错了药死的,你母亲是殉了节,他们出殡时我还去送丧,我还为你母亲请了贞节的旌表。现在这些事都是因为那杨公久。他本来是个盗贼,他把你们兄妹自幼抢了去,就传授给你们一些武艺,唆使你们寻我跟贺知府报仇,其实复的是什么仇?不过是早先他在汝南衙门被押过,他衔恨我们罢了。这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但是非真假,还可以寻得出来见证。
  “你一个女子,嫁到德家里又很好,不该听信奸人的挑唆,勾结罗小虎、俞秀莲、刘泰保那些大盗、女贼,来同我作对。须知我虽年老,虽不会武艺,但我的干儿义女尚很多,他们全是一时的豪杰,绝不能让你们逞强。现在我把你绑到这里,不过是叫你暂时受一点儿委屈。绝无恶意。你长得很像你故去的母亲,看见了你,我就不禁想起她来.她真是个绝世的美人!当年贺知府为她得了相思病倒是真的,却并没想要占她。咳!二十年前她节烈而死,如今她的儿女反与我为仇,我想她九泉有知,也是不能瞑目。现在,你就好好在这里待着吧!等我捉获了女盗俞秀莲,我必能把你安置到一个好地方,你且不要急,不要难过!”说完话,他又微微地笑着。杨丽芳周身使力,但是仍然挣不断手脚上的绳索,不能扑杀眼前这狡猾的老贼,只气得她直流泪。
  此时大概是那个前去守门的二熊把那大木箱的底儿托开了,所以外面嚷嚷的声音,全都能够传人这密室里。只听是孙正礼的大嗓音喊着说: “快说!那个妇人往哪儿去了?是被你们害死了不是?你快说出来!不然我可不管你是男人、妇人,一刀就能要你的命!”
  又听是那姓郭的妇人说: “哎哟!你是强盗你也得讲讲理呀!刚才不错,是有个小娘们儿来了,在我这儿还吃了一碗饭,后来她说要上山找人去,骑着马太不方便,她就把马跟枪全都存在我这儿啦……”
  费伯绅在这里听着,不禁暗自微笑,很赞赏那妇人会说话。可是外面孙正礼还只管嚷嚷,妇人就急喊着说: “你不信就到山上去找她呀? 你在这儿吵什么?你一个大汉子来到我这单身妇人家里胡闹。算怎么回事儿?哎哟!你没有王法了呀?你揪我的头发,你是什么东西?哎哟! 救人来呀!我可要一头撞死啦!”接着就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
  这里费伯绅就面色渐变。杨丽芳的心里愈是紧张,全身更极力挣扎,但也没有一点儿效果。又听孙正礼大声喊骂说: “我看你就不像是个好人!快说出那人的下落来便饶你……”妇人又说: “哎哟!你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来呀!你上山去找找去吧!”孙正礼说: “我才从山上来,你别骗我!你快说!”接着就听到钢刀劈在桌子上之声,脚步急响之声,十分杂乱。费伯绅不由得把脸一沉。女魔王愤愤地要挺刀出去.却被焦大虎给拦住。
  此时又听到外边马蹄声乱响,就见费伯绅仿佛打了_个冷战。外面的声音更加杂乱,那妇人又在喊叫。并听有山西口音的男子在说什么,还有女子的声音说: “搜一搜!各处都搜搜……你就不必狡猾了,马跟枪都在你这里,人可不见了,这还不可疑?”
  杨丽芳又用力地翻了一个身,却被何剑娥给按住,并以刀比着她的脖颈。杨丽芳的心中就如燃着一把急火,嘴被布堵着,她就用牙紧咬,并用力向外喷气。她想要喊:俞秀莲已然来了,你们能惹她吗?你们快将我放开!但这话却无法呼喊得出。何剑娥凶狠地瞪着她,让她仰面躺着.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她的胸前,她就觉得呼吸都十分困难了,只能瞪着两只大眼睛一动不动。
  突然,费伯绅爬起来,将壁上的那盏灯吹灭了。那二熊又跑了回来,急急地说: “俞秀莲跟那爬山蛇史胖子也都来了!”费伯绅急忙吁了一声.拦住了二熊的话,神情也显得紧张起来。室中昏黑,只有那三口刀还一闪一闪的,后墙上仿佛有个地方能透进一线之光,可是不知通到哪里。全室中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每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杨丽芳急骤地喘息着,但发出来的声音也很小。
  这时那个大木箱的底儿已关得很严,所以外面的种种声音全都灌不进这里来了。可是忽然又听到有几下撞击木头的声音,似是俞秀莲等人把那大木箱子打开了。这里的人就更紧急,何剑娥的刀刃已挨着杨丽芳脖颈上的皮肉。杨丽芳闭着眼睛流着泪,只在等死。她心中既愤恨,复悲伤,但知道费伯绅这些贼必不能逃脱,又有一些安慰。过了一会儿,忽然木箱又不响了,外面的声音似一切皆停。这里的几个人就都长出了一口气,何剑娥的刀也离开杨丽芳的脖颈了,费伯绅却哼哼地冷笑,这一场紧张就暂时过去了。
  原来是外面的史胖子跟孙正礼,打开木箱看了看,见是空的,他们又给盖上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么简陋的草房,地下会有密室。
  俞秀莲仍在向那妇人究问,因为她刚才骑着杨丽芳的马追赶费伯绅,追到这个岔路口,就不见了前面的逃骑。她也曾来此向这妇人问过,可是这妇人却说,她就没听见墙外有马蹄响,所以俞秀莲就拨马往东南的那股路上追去。那股路既宽广,又平坦,而且在二里之内若有马走.在后面绝不至于望不见,可是竞没瞧见前面有人影,地下也没有新走过去的蹄迹。
  她也问了田中种地的农人,有一个农人就说: “这条路虽然宽阔,可不是大道,往南走到尽头,那就是山了,那边连山路也没有。北边,过了五回岭。那倒是往紫荆关的道儿。”又有个人说: “我们从太阳一出来就在地里做活,就没有瞧见一匹马从这里走过去!”俞秀莲又仔细观察地理形势,知道他们的话并非是假。俞秀莲想起刚才那清雅的庐舍.那未说话先眼珠乱转的妇人,就觉得有些可疑,于是她便疾忙拨马转回来,又来到了这里。
  这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已先后来了,他们正在这里向那妇人严词逼问。俞秀莲也看见了桩上系着的马,和屋中立着的杨丽芳的枪,并且地上有揪下的几条麻绳头,可见是有人曾在此捆过什么。又见厨房里有许多只碗筷,且有一只已经宰了的鸭子,壁间还挂着一口单刀,她就觉得更为可疑。俞秀莲先用温语劝说,又以双刀威吓,但妇人还是说杨丽芳往山上去了,别的她都不知道。俞秀莲就叫史胖子到山上再去找。
  史胖子去了半天,回来也说是空山一座,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孙正礼便暴跳如雷地说: “把这娘儿们绑在马桩上,拿鞭子抽她一顿。她也就说了!”
  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15)
  那妇人坐在地上,呜呜地大哭,说: “你们就是剥了我的皮,我也不知道呀!我是个妇道人家,刚才我不过是管了闲事,叫她把枪跟马存在这儿了,我想得到她是一去不回头吗?我怎能知道你们的姑奶奶是跑到哪儿去啦?哎哟!屈死我啦!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屋里的东西你们随便要吧!反正我不知道!”这妇人在地上一哭滚,就把那用来系裤子的一条破布给挣断了。史胖子见了倒觉得丧气,就出屋去了。
  孙正礼已有些灰了心,便向俞秀莲悄声说: “师妹,咱们走吧!” 俞秀莲却摇了摇头,便走出屋去,嘱咐史胖子再沿山访查。同时她又叫孙正礼不要只管嚷嚷,也不要打这妇人,她说: “咱们只要在这里看守一晚,必定可以看出一些破绽,找出杨丽芳的下落,并能问出费伯绅众贼的藏匿之所。如果在此住一夜,没有查出一点儿事情,那么明天咱们就向这妇人赔罪,给她些银钱赔偿她,然后再走!”史胖子跟孙正礼齐都认为这办法很好,他们就很不客气地到厨房里把饭吃了.随后二人就出去到山上访查。
  这里俞秀莲双刀时刻不离身畔,时时监守着那妇人。那妇人却坐在地下索性不起来了。哭了一阵可也没有多少眼泪,她就又抓着脸,自己骂自己说: “我没有脸啦!我叫那么大的男人抓住头发拿刀吓着我,我的裤带也被你们扯断了,我真没脸了!我当家的若回来,我非得吊死不可!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我哪认得什么强盗呀?我是好人家的妇女,受不起你们的冤枉!”
  俞秀莲却只是由她哭闹,并不理她。在外屋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俞秀莲就站起身来,往北里间查查,又到南里问看看。走到南里问内,就蓦然听得呱嗒一声,仿佛是木板子响。俞秀莲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就手提双刀,呆然站立,忽然又听得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是耗子在嗑木头,这声音就是自那大箱子中发出来的。俞秀莲顿然精神紧张,她微微冷笑着,可是心中反倒为了难。因为她想到这里如有地室,杨丽芳一定是被藏在地室里了,投鼠忌器,自己实在不敢贸然下手,更不敢向孙正礼去说。她遂就将杨丽芳的那杆枪也拿到这屋里,侧耳静听,只听那箱子底儿时时作出微微响声。
  她忽然一扭头,就见那妇人正扒着帘子往里屋看,面露惊慌之色。俞秀莲大怒,一个箭步蹿去,把那妇人按倒。那妇人刚要喊叫,俞秀莲用手指向她肋间一点,妇人的脸立时变成了金黄色,她眼睛一翻,嘴一咧.就疼得昏晕了过去。俞秀莲急忙将北里间的门帘揪下,哧哧地撕成了许多条,连结在一块,将那妇人的手脚都捆上,并把嘴也堵上,就挟着送到了厨房里。
  她仍旧回到了这屋里来,蹲在木箱的旁边,侧耳向里边静听。由木箱里面传出的细微微的声音,她就已然判明了,这箱子底下确实连着暗室。她心中倒觉得好笑,就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听父亲说过,江湖间有一种黑店,就多半是床下通着地道,到客人睡熟了的时候,贼店主人就由地道中钻出来害人劫财。如今不料费伯绅竞也弄此伎俩,这伎俩弄得可也太不新鲜啦!不过话虽如此,现在自己虽明知道箱子底下就有贼人和被难的杨丽芳,然而竞不敢动一动。因此她心中就不免十分焦急,并且竭心尽思地想着那闯进地室,救出丽芳、捉住贼人之计。
  直到傍晚之时,孙正礼就回来了,一进屋来他就大声喊说: “师妹.我们捉住了一个小贼!”俞秀莲赶紧摆手,令他小声说话。孙正礼反倒一怔,他见师妹手握着双刀,神色紧张,蹲在木箱的旁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话反倒说不出来了。。俞秀莲站起身来,走到孙正礼的近前,摆了摆手,又指指那只箱子。孙正礼便瞪起眼来,过去就要掀那箱盖。俞秀莲赶紧把他拦住,悄声说: “杨丽芳现在里面,咱们要闯进去,岂不是逼着他们将她杀死吗?”孙正礼还不住地发怔,就指着箱子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 俞秀莲把他拉到外屋,悄声问道: “你们捉住了什么人?” 孙正礼说: “在山上捉住了一个小贼,我们打了他一顿,他就招认了自己是山上的喽哕。我们问他诸葛高跑到哪里去了?他说他们并没有跑远.多半就在这姓郭的妇人家里藏着了。因为他们的几匹马刚才都叫人牵过了山,送到什么黄家庄去了。那黄家庄是那焦大虎的外婆家。这郭家妇人,早先就在山上跟一些强盗混,后来归了费伯绅,盖了这房子,费伯绅那小子就常在这儿住。”
  俞秀莲说: “像这样的房子恐怕也不只盖了这一处,费伯绅实在称得起老奸巨猾。现在我已查出来了,那只大箱子的底下,一定是有个地室,杨丽芳必被他们捉住藏在了这里。”
  孙正礼急着地说: “这可怎么办?”
  俞秀莲说: “我已将那妇人捆起来了。我想好了一个主意,师哥你先去把那小贼或是放了,或是暂藏在一个地方,不要伤他,然后同史胖子来,我们再设计诱那些贼出来。”孙正礼点点头,提着刀又走了。
  俞秀莲走到屋外,把那南里间的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扒着往里去看,并侧耳静听。待了多半天,并不见那箱盖启开,但是箱底仍不时传出嗒嗒的响声。
  此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已然来了,脚步全都轻轻地。俞秀莲看了看.日已平西,她就哨声对孙、史二人说: “我想他们也不能永远在地室里边藏着,到天黑时他们一定要出来,那时我们再下手捉拿。可是现在我们先得假作已然走了的样子才行,不然他们是绝不敢出来。”
  孙正礼说:“这容易!”
  史胖子却说:“他们既有地室,就不能没有透气的地方,不然全都得闷死了,说不定还有后门儿。孙大哥你先在这儿看着,别急躁,容我跟俞姑娘把他们的后门找着。俗语说:狡兔有三窟,得免其死。费伯绅他那样狡猾,还能想不到这儿?我想他绝不能在一个死地室里藏着。他必有退路。”
  俞秀莲也觉着这话有理,遂就跟随史胖子出了柴扉,按照着庐舍的形势往后面去寻找。夕阳之下,小溪潺潺地流淌着,汇聚在墙后边的池子里。水中有几只鸭子在逐水相嬉,呷呷地叫着。水面上漂着很厚的一层浮萍,柳丝蘸着池水,随风飘动。池边的芦苇也很茂盛,史胖子与俞秀莲就用刀轻轻地拨着,走进了芦苇丛中。
  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16)
  忽然史胖子发现地下埋着一根竹筒子,露出地面不到半尺,外圆中空,倾斜着栽在地里,好像是个烟囱。这竹筒的附近一尺见方之内没长着苇子,地上的泥土也都很松,用旁边的苇叶遮盖着,若不是细心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安设得可称十分精巧。俞秀莲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竹筒的旁边往里去听,只听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太低,无法听得清楚。俞秀莲此时愤恨极了,若不是知道杨丽芳被困在内。她真想放一把火投进这竹筒里。她站起身来,就悄声对史胖子说: “史大哥,你在这里看守一会好了,不要动这竹筒!”史胖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俞秀莲遂就又往那房子去了。
  重进到屋里时,就见孙正礼正抡着大刀比着那箱盖。箱子里有时微微地响,有时又不响了,里边好像是在闹耗子,而孙正礼就像是一只猫似的,并且是一只大黑猫。俞秀莲就大声说: “孙师哥!咱们走吧!那费伯绅老贼一定不在这里,咱们再回恶牛山找他们去吧!丽芳也许顺着山岭,又折回那里去了。”她一边嚷一边朝孙正礼使眼色。
  孙正礼起先还发着怔,后来他突然明白了,就也大声嚷嚷起来,说: “他娘的费伯绅还敢回恶牛山吗?这屋子一定是他的老巢,咱不如把它放火烧了!”
  俞秀莲又大声说: “你别混闹!快走吧,这与人家有什么相干?那妇人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待会儿她要是把她丈夫找来.咱们有什么话可答?咱们又不是强盗,咱们侠义之人不能够不讲理,走吧!在此白耽误了工夫。快走,咱们先往狗儿堡,再到恶牛山,那山上一定有他们秘密的窠穴。此时天还不太晚,咱们赶到那里还能搜得着!”
  孙正礼就扯开喉咙大喊: “老史!咱们走吧!”他一边嚷着.一边还大声骂着,便同俞秀莲一起故意放重了脚步,足音杂乱地出了屋。孙正礼去解马时,还故意用鞭杆把马抽了两下,马就嘶叫起来。一匹马叫,四匹马便全都叫。孙正礼腰上挂着大刀,一手拿着杨丽芳的枪,一手牵着四匹马,出了柴扉。他在前面跑,四匹马就跟着他跑,一阵蹄声,杂乱异常,真像是有许多人马走了。孙正礼将马牵到了离房子不远的山坡上,便系在树上。俞秀莲也把那被捆的妇人抱出去,藏在了山坡上。
  这时那短墙里十分地岑寂,俞秀莲就在屋外墙根下蹲伏着。眼看群鸦噪过一阵之后,天际的霞光渐渐消散,暮色渐渐垂了下来。山风吹得庐舍后面的槐柳树呼呼地响,银星也在天空中进出。俞秀莲又走到那窗前窃听了一会儿,就听得那个大木箱里的声音仿佛更大了。她立时就飞上屋去,在房上趴伏着,双刀藏在自己的身下,向下静伺着。
  又待了多时,就见那屋的帘子“呱嗒”一声响,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弯着腰,轻轻慢慢地走,手中提着个家伙,借着星光闪烁发亮,一定是刀了。这人在院中东瞧西望,自己吓唬自己,就像是个才出洞的耗子似的,然后就用刀向前护住身,进了那厨房。进去了一些时,就见厨房里有了亮光。这人拿着一盏油灯又走了出来,在各处都照着查看了一下,他就大声喊说:“出来吧!那几个忘八蛋全都走啦!连那个女的也走啦!”
  他这么高声一喊,屋中那木箱的盖子就又一阵响动,就又出来了一个人,这人便是何剑娥。何剑娥因为今早从山上滚下,身上受了一点儿伤,所以至今左腿还有点儿跛,但是骠悍依然。她抡着刀说: “二熊你嚷什么?他们要是没走远可怎么好?”
  二熊说: “早走远了!那群饿鬼,把厨房里的菜饭吃了个精光.他妈的,跑到这儿开斋来啦!郭大娘可是真没有影儿了!别是叫那孙正礼给背走了,上什么地方成亲去了吧?”
  何剑娥骂着说: “妈的!你这时候还说混话?郭大娘叫他们抢走了干咱们什么事?咱们快些走吧!”
  二熊说: “老猴子怎么办?还招呼他一声吗?”
  何剑娥说: “招呼他一声!他若不走,叫大虎也走,就把德家那小媳妇留给他,叫他们在地洞里过日子去吧!妈的,我可不能再在那地洞里受憋气了,又渴又饿,我真受不了!快招呼他们,他们不走咱们走!” 接着她又自言自语地说: “我为个干老头子也够了!妈的!我为我亲老子也没这样过!”
  此时俞秀莲隐藏在房上,极难为房下的人所察觉。就见何剑娥把那二熊手中的灯接过来,进了厨房。二熊却又进到了那屋里,就听他们大声地说话,把箱子盖摔得直响。待了一会儿,二熊又独自走出屋来,他到厨房找着何剑娥,他们便灭了灯,一同出厨房走了。
  俞秀莲在房上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动静,就觉得很是可疑。她刚要下房去看,就听有人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好像来自院墙之外那小溪的附近,接着刀声锵锵,似有人交战起来。俞秀莲一惊,急忙顺势跳到外面,就见孙正礼正与人厮杀。俞秀莲急忙上前,两三刀便将何剑娥砍倒,剩下的二熊就跪在地下乞命。那边槐柳林中又传出史胖子的呼叫声:“快来呀!快来救救杨小姑娘!”
  孙正礼又向那二熊戮了一刀,便与俞秀莲一齐寻声奔去,就见史胖子正与一个贼人厮杀得很紧。贼人的武艺虽不太佳,可是史胖子也难以立即获胜。孙正礼说:“老史躲开!你不行,我来!”便挥动大刀直奔这人。这人正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他要跑已然来不及了,只好拼出命去与孙正礼厮杀。
  史胖子退了出来,又向俞秀莲嚷着说: “咱们先去追老贼!老贼也是从这地室里钻出来的。我们只顾了斗这家伙,老贼却趁势跑了!”
  俞秀莲急问说: “老贼倒不要紧,丽芳呢?她还在洞里了吗?”
  史胖子说: “哎呀!我可看见这家伙是先抱着一个人出的这地洞!”
  俞秀莲急说:“快去找火来!”
  史胖子说:“我身边有!”他就掏出火折,燃着了,迎风一抖,立时发出了火光:俞秀莲接过来,就把一只刀挟在臂下,一手摇晃着火折子.往林中苇畔去照。突然发现池水中有个东西,她立时将刀和火折子全都交给了史胖子拿着,也顾不得衣湿,就走进了水池中。
  这时水中的那几只鸭子,都已不知到哪里睡觉去了。史胖子抖起来火光照得水面通明,俞秀莲就走过去,将浸在池水中的杨丽芳抱了起来,幸亏水还不深,见她的口还被手巾堵着,腹中并没灌进水去。俞秀莲急忙叫史胖子帮助孙正礼去战焦大虎,她连双刀也顾不得拿,就抱着杨丽芳跑回那庐舍里去了。
  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17)
  这里孙正礼虽然刀法精熟,气力猛大,无奈焦大虎只是绕着树跟他斗。眼看着就要逃命了。史胖子掐灭了火折子,抡刀一上前,这焦大虎就成了首尾受敌,想逃跑已然不能够。他就躲在一棵槐树的后面,说: “朋友们!高抬贵手吧!咱们平日无冤无仇,何必?我帮助诸葛高,也是没有法子,因为他神通广大,我们一半是敬他,一半是怕他。现在我手下的人都叫你们打散了!我也没有什么能耐啦!只要你二位能抬抬手饶了我这条命,我就从此洗手不干,将来还一定忘不了你二位的好处!”
  孙正礼就问说: “饶你也行!但是费伯绅藏在哪里去了?我们捉住了他就能饶你!”
  焦大虎说: “那位大爷知道,刚才前面何剑娥他们说你们几位已经走了.催着我们也快些逃。我们在地洞里也饿了一天,又憋得难受,就也想出去,依着诸葛高,他可还不愿意离开地洞呢!但那时洞里就剩了我跟他,还有那德家的小媳妇,我是决意要逃,他不敢一个人在地洞里住,才逃出来的。他还叫我把那小媳妇背出来,一齐走。”
  史胖子问说: “那老家伙要把小媳妇背走,他是安着什么心?”
  焦大虎说: “他说是背出去之后把小媳妇给我,我却不信他的话。他必是要把那小媳妇送给保定府的黑虎陶宏,他是要巴结陶宏,可是还没有巴结得上。”
  孙正礼说: “别说废话!你这小子也绝不是好东西,今天绝不能饶你的狗命!”
  史胖子又问说: “费伯绅现在跑到哪儿去啦?”
  焦大虎却急得简直要哭,他嚷着说: “我哪里晓得?你们搜啊!他也许是藏在苇子里了。”
  孙正礼忽然猛跃上前,一刀砍了下去,焦大虎忙以刀招架,史胖子便从后边一刀砍在了他的腿上。焦大虎哎呀一声,受伤倒地。史胖子急急地说: “孙大哥别要他的命!再问问他。”但孙正礼的刀已然落下来了,焦大虎立即身死。史胖子叹息了一声,说: “由他口中逼问出一些事儿来也好啊!”孙正礼却说: “逼问什么?我看他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山贼,还不趁早结果了他,还留着作甚?老史!快打起火来!咱们搜搜费伯绅那老贼!”
  当下史胖子又抖起了火折子,孙正礼就提着刀瞪着大眼,把林里苇中、池边草底,全部搜查遍了。只见有几只蛤蟆在水里乱跳。栏里的鸭子也被惊醒了,却没寻着那费伯绅的踪影。孙正礼就说: “奇怪!那老贼往哪儿去了?莫非此地还另外有个地窟窿?”接着就又大骂了几声。
  史胖子熄灭了火折,揪了揪孙正礼的胳膊,说: “骂也没有用.我想那老贼多半是怕受一刀之苦,他先投在水里自尽了。”
  孙正礼又要叫史胖子点起火来,他自己下水里去摸,好像摸着费伯绅的尸体他才能甘心。但史胖子却主张先到庐舍里看看杨丽芳怎么样了,孙正礼就说: “你去看吧!我还在这里等候那老贼!”遂就把火折子要了过来。他在这里一阵阵地抖动着火光,霹雳一般地大骂,史胖子却往那庐舍中走了。
  史胖子进了柴扉,隔着短篱就见那屋中灯光闪闪。走进了屋,就见俞秀莲已将杨丽芳全身的绑绳解开,救治得缓过气儿来了。杨丽芳平平地躺在北里间那张床上,她还要挣扎着起来,去寻找费伯绅。俞秀莲便劝她应当多歇息一会儿,因为她已然昏厥过。此时她们二人的身上衣裤都尽是水,并沾满了污泥、萍藻,屋中灯碗中的油也洒了多一半,俞秀莲就请史胖子去到厨房添点儿油,叫他把那灶里的火也升上。俞秀莲搜找出那姓郭妇人的几件衣裤和鞋,在黑暗的屋中,她就与杨丽芳一齐把湿衣裳脱下换了。然后她拿着湿衣服到厨房里去烤,并叫史胖子出去找孙正礼和那被绑住的两个人。当下史胖子就又走了。
  俞秀莲将两人的衣裤鞋袜都搭在灶火旁,就拿着灯又回到了屋里。杨丽芳已经坐起身来了,说话也有了些气力,除了手脚上绳勒之处,还有些疼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伤痛。她就向俞秀莲说了白天自己在这里被陷的经过,以及那费伯绅如何奸恶,何剑娥等人对费伯绅如何地顺从,他们听见了外面的语声如何地慌张,后来又怎样以为俞秀莲等人都走了,他们才想逃到别处等等。原来费伯绅是由地室后边通气儿的一根竹筒旁,拿刀打开了一个窟窿。那焦大虎先背着杨丽芳出去,费伯绅是随后钻出去的。到了外面,不想正遇着史胖子,史胖子与焦大虎对起刀来,费伯绅便趁势逃走。在他逃走之时,就将杨丽芳推人了池中,她因为手脚都被捆着。也无力挣扎。俞秀莲听了,又愤恨了一阵。
  少顷,史胖子就将孙正礼找了回来,将那两个人也都提了来,四匹马和刀枪等物,也全都拿回来了。史胖子找了三四只碗,搓了碎布条子做捻子,好在厨房里有的是豆油,就在各屋中都点上了灯。俞秀莲就想:费伯绅会不会又钻回地窟窿里藏着去了?于是她就叫孙正礼托着灯,她拿着刀,由那大木箱底下的浮板走进地室里去搜查,只见里面阴森黑暗,并无一人。由那窟窿里钻出来,俞秀莲和孙正礼就用刀铲土割草,并搬来石块,将这地室的后洞填塞住了,然后又回来审问那小贼和郭姓妇人。
  那小贼就说: “诸葛高他年老了,就是逃走,也不能逃得多远。他一定是爬过山去,往黄家庄藏躲去了。明天诸位老爷跟奶奶自管过山去寻,如若寻他不着。我情愿送命!”
  那郭姓妇人被堵着嘴、捆着手脚,已然半日了,虽然口中的两块门帘子布都被揪了出来,一时可还不能说话。她喘了半天气,才哭了出来,她就骂费伯绅不来救她,她说: “那个老王八!我丈夫死啦。我就在山上给那群人缝缝补绽。去年春天这老王八就去了,他给焦大虎出主意,做了几件好买卖,发了点儿财,焦大虎就佩服他啦,称他是老神仙。他就又出了个主意,说是既干绿林买卖,就应当有个藏躲的地方。他就挑选了这个地方,盖了这几间破狗窝,地下又掏了个耗子洞。他就叫我在这儿跟他住,我就算是他的老婆啦!
  “老东西在这儿跟我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把屋子装饰好啦。他带着我到城里去逛了一回,给我买了两件衣裳材料,他可又走了,一去就不回头。昕人说那老东西在旁的地方,还有这样的家好几份呢!大概他那些家的屋子,底下也都掏着狗洞。那老东西不是人,听说他年轻时倒当过什么书办的差事,发了点儿财,可是他害的人太多了,老怕有人找他报仇,所以他就改了行,索性当了强盗了。他不出去打,不出去劫,就坐在山上出主意,得来了金银财宝,他先分头一份,大家还都得叫他干爸爸!”
  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18)
  此时那小贼的绑绳已被俞秀莲给割断了,他得了活命,就有了精神,听妇人说到这里,他就插话说: “我可听说诸葛高年轻的时候也很有些本事,江南鹤老英雄的哑巴师哥就是死在他的手中,有个著名的女贼碧眼狐狸耿六娘,就是他早先的老婆。现在五回岭北边三清庙里的老道,那是早先河南有名气的人,可也跟他有交情。明天你们几位若到黄家庄,还寻不着他,那他就一定是跑到三清庙里去了。那里的老道姓徐,却不是个好惹的。早先焦大虎他们也得罪过他,曾带着五十多个人去围他的庙,那天我也去了,被那个老道手持一根铁棍,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去年诸葛高来了,由那老家伙出头,才算给两家和解。可是我们山上的人还都不敢由他那庙门口过。”
  俞秀莲心中也记住了此人,遂又逼问那妇人。姓郭的妇人就说,她实在没帮助费伯绅他们害过人,今天这事是第一回。因为费伯绅他们一逃到这儿来,就钻人地室里,后来杨丽芳就单身一人来这里打听,他们便起了陷害杨丽芳之意。费伯绅答应等把这步难躲过去,把杨丽芳带走之后,他把抢来的两包衣物,都送给她作报酬,所以她才那样帮助他们。在这厨房中审问了半天,俞秀莲就叫孙正礼看守着这两个人。史胖子打了一会儿盹,又起来防夜。俞秀莲便到那屋里,同杨丽芳都睡了一觉,养好了精神。
  不觉着天已发曙,她们二人就把昨夜烘干了的衣服各自换上,然后又往各处去搜查。这时,那几只鸭子又从芦苇旁的一个用树枝插成的鸭栏里浮出来了,朝阳的光华从柳丝中透过来,映着它们遍身的白羽,十分好看。它们照旧呷呷地叫着,似乎毫不知昨日这里曾有一场惊人的杀斗,也毫不知附近就有一座地狱似的秘窟。俞秀莲和杨丽芳在这里寻找了半天,就见何剑娥、焦大虎都已身死,尸身横躺在林问路畔,那个叫二熊的贼人,还趴在地上呻吟,费伯绅却没有一点儿踪影。俞秀莲虽然心中仍然气愤,可也对费伯绅的狡猾不禁生出些佩服。
  杨丽芳又悲愤得落泪,她说: “昨天我本想不能活了。可是即使是何剑娥把她的刀放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也没有改变一点儿报仇之心。现在我又幸而没死,我还得立时报仇,他饶得了我,我却还是饶不了他!” 俞秀莲也说: “这样诡计多端的人,我们真不能容他在人世间了,不然,他不定还得害多少人。好了,现在我同你过山往北,咱们到那黄家庄去!”
  二人回到那庐舍里,就见史胖子正在指使那个小贼给烧火。他自己在淘米,要熬些稀饭。孙正礼坐在灶台旁边,靠着墙睡着了。屋里很热,他呼噜呼噜地打着鼾,流了满头的汗。那姓郭的妇人脚上绑的东西也被解开了,她就闭着眼卧在地下,也像是睡了。俞秀莲就向史胖子说: “我带着杨丽芳要到那黄家庄去。”
  旁边烧火的这小贼听了,立时扭着头说: “我带着你们去吧!那地方很不好找,没人领着去,您一定找不着。”
  俞秀莲点点头,又向史胖子说: “外面还躺着一个受伤的强盗,何剑娥是死了,树林里还有焦大虎的尸身。待一会儿把孙正礼叫醒了。史大哥帮助他,把那两具尸身掩埋起来好了。至于那受伤的,可以抬到个幽僻的地方。我们少时就回来。”史胖子便点了点头。
  俞秀莲遂叫那小贼去备马,此时几匹马也都叫史胖子给喂得草足水够,十分地精神。那小贼将马备了三匹,俞秀莲带着双刀,杨丽芳提着花枪,连那个小贼,就一同出了柴扉,上马往北去走。少时到了山岭上,朝阳正照着他们,那领路的小贼就用鞭子往岭下指着说: “您看! 那山背后仿佛有一片乱石头似的,那就是黄家庄。在岭上往下看,若是不细看,绝不能看出那地方是个村庄。可是要由那村里往上看,山上就是有一只鹿,他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俞秀莲说: “既然这样,咱们就得赶快到那村里。不然咱们在高处,若被那狡猾的老贼看见了,他就又逃了!”于是这个领路的小贼.就催马在前带路,俞秀莲和杨丽芳的两匹马紧随。
  山岭陡峭,山路迂回,那一堆乱石似的黄家庄虽然就在眼底。可是要想到那里去,却须绕过许多山路,而且都是极难行的山路,三个人都须下马牵着走才行。这一脉树木稀少、怪石林立的山岭,原来就叫做五回岭。其实这山岭弯弯曲曲,不止五回,远处的山岭上还可以看得见那像蛇似的蜿蜒的长城。这地方真是险要,俞秀莲已有些不愿意再往下走了,因为她想着费伯绅那样老弱的人,就是昨夜逃了命,他也不会爬过山来藏到此地。但杨丽芳却绝不死心。
  那小贼领路在前,杨丽芳紧紧地跟着他,俞秀莲随后,且时时嘱咐杨丽芳要小心。但杨丽芳却紧咬着嘴唇,沉着脸儿,一句话也不答。三个人又费了很多力,方才来到那黄家庄。怪不得在山上往下看,这里不过是一堆乱石,原来这里的房屋,完全是用石头搭成的,房顶也铺的是石板。这里的人简直像野兽一样,住的房屋就像是石洞。这里不过二三十户,听说全姓黄,是聚族而居,多半是猎户。
  来到了这里,小贼上前一打听,本地的人倒不隐瞒,就说: “那位老神仙才走啊!他是天才发明时来到的。这道岭上有一股便道,除了本地的人谁也不知道,不知他怎么会晓得了,他就是从那股便道来的,真不愧是个老神仙。他来了,我们这儿还有几个人等着他看病呢!我有十几天没见着野物了,我也要叫他给占个卦,叫他卜卜我的运气,看看我应当往哪一方去求财。可是那老神仙今天一来到,就慌慌张张地坐在那块石头上,仰着脸晒太阳,不爱理人。昨天上午朱小八牵来了四匹马.说是由恶牛山牵来的,要往岭北去卖。老神仙那家伙刚才也不知看见岭上有什么东西,也许他是看见了鬼啦,他立时抓了一匹马就跑了!”
  俞秀莲赶紧问说: “他往哪边跑下去了?”
  这庄里的人向西指着说: “往西,就是这一股路,他才走了不大工夫。你们要找他有事,赶紧骑着马去追,还能够追上。可是,你们都是哪儿来的呀?都是恶牛山来的吗?焦大虎那小子怎么这些日也不来看他的外婆啦?是不是他又弄上了什么老婆,就把外婆给忘了吧?’’俞秀莲并未答复他。
  杨丽芳早已一马当先,向西驰去。这时她的心情加倍地紧急,因为她知道仇人就在前面不远。她恨不得枪杆变得极长,一下子就能把那老贼钩着,刺下马来。她一手提缰,一手挥鞭,马极快,不多时就把那领路的小贼和俞秀莲,全都在后面了。
  那小贼大喊道: “不要忙!那诸葛高跑不了多远,他一定跑到三清庙去了!”
  俞秀莲也说: “丽芳!你急什么?小心你又出了舛错,等一等我!”
  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19)
  她现在骑的这匹马没有杨丽芳的马快,她的骑术虽精,也不济事,于是她真有些生气了,暗想:这几年杨丽芳怎么养成这样骄纵的脾气? 昨天那场教训她还不怕吗?费伯绅那贼,连别人不知道的山上快捷方式他全都晓得,多少人追捕,他都能从容漏网,这样诡计多端的人,对付他还不得谨慎一些?遂又叫道: “丽芳,你不听我的话了?”
  前面的杨丽芳仍然不回答,其实她现在是将马放开了,想收也收不住了。她挥鞭的手腕未尝不觉得疼,登在铜镫上的双足,仍然有些不便利,但她的心却如同这马蹄一般,突突地又紧又急地跳着,她只想着要追上那老贼。
  一瞬之间,她已走出了这股弯曲的山路,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平原.中间有一条小径。这时就见眼前半里地之外,有一条黑色的马影,若不是正被阳光照着,简直看不出来。杨丽芳更是心急,愈加紧挥鞭,嘚嘚的蹄声就像落下来一阵骤雨那样地响。她紧闭着嘴,好像连气也不喘。距离前边的马已越来越近,前边的人马就渐渐能看清楚了,那马上的人一回首,阳光照着飘洒的苍髯,就像狼的尾巴似的,杨丽芳一眼看出正是那费伯绅,她就高声骂道: “费伯绅,你这老贼!”费伯绅掉回头去催马就走。
  杨丽芳弯腰去摘枪,马鞭便落在了地下,她也顾不得去拣,就挺枪紧追。又追下了一里多地,就追上了。相距不过丈许,她就以枪向费伯绅的背后刺去,但是没有刺着。她再将马催快些,自后又一枪,又是相差二尺多,又没刺着。费伯绅便在马上发出夜猫子一般的笑声来。他却并不回头,只管催马逃命。杨丽芳更加紧去追,眼看着二马相离不过七八尺了,杨丽芳又一枪刺去,枪就如一条毒蛇似地猛钻费伯绅的后心。
  不料费伯绅忽然朝后边抛来一条红绸子。杨丽芳座下的这马突然看见了异样的颜色,就一惊,把前蹄一掀,几乎将她摔下马来。就是这一霎时的耽误,费伯绅的马可就又跑出去了七八丈远。前面的一片树林中红墙掩映,费伯绅就直往那边去了。杨丽芳手按住马头,再往前去追,可是这匹马一差了眼,就再也不肯向前去跑了,只是不住地跳跃,并抬着头长嘶。杨丽芳心中真如燃烧着烈火,急得要哭要叫,但前面的费伯绅已然逃远了,将要走进那有红墙掩映的林中去了。
  费伯绅这时是一点儿也不怕了,他在马上回过头来,向杨丽芳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不料笑声未止,他忽然身子一倾斜竞由马上坠下.马便往旁边跳去了,老贼趴在地上,就再也不起。杨丽芳反倒吓了一跳.她觉得很奇怪,怕是老贼又在施用什么恶计。她不敢贸然向前,便跳下马来,提枪走过去看。她迈步都很谨慎,唯恐老贼身有暗器,设有陷阱。但来到近前,就见费伯绅趴在地下,如同一只死狼似的。他的脑后中了一支弩箭,已溢出血和脑浆,手脚都在抽搐着,还没有断气。杨丽芳怒火腾起,身子近前,一枪向老贼的身上扎去!她紧紧地咬着牙,瞪着眼,及至看见费伯绅确已死了,胸头的怒火才降下,但悲痛复起,她便哭叫道: “爹,娘!女儿已替你们报仇了!”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
2012年8月11日
17:04
  突然,杨丽芳见林中走出来一个身躯彪大的壮年男子,她不禁吃了一惊,疾忙抬起泪眼来看。这个魁梧的男子身穿青衫短衣,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绸带,上插一口带有铜环的宝刀,手持着一个不到一尺长的弩弓。杨丽芳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继而细一辨识,才知道是罗小虎.她倒呆了,不知说甚么话才对。
  罗小虎却面有愧色,他向前走了几步,就恭敬地说: “现在仇已报了,请少奶奶快些回北京去吧!并请上复德五爷、德少爷,就说罗小虎在京之时多蒙包涵、照应。尤其是德少爷,前次我一时鲁莽,将他杀伤,蒙他不究,但我也实在羞愧。告诉他们,我日后遇着机缘,必要舍了性命图报!”
  至此时,杨丽芳就忍不住顿脚哭叫道: “哥哥呀!”罗小虎也低着头黯然落泪。此时俞秀莲已然骑着马赶来了,但只是她一人,那个领路的小贼,因见前面就是三清庙,他怕这里的道士,所以不敢近前来,俞秀莲就打发他回到岭南去帮助史胖子和孙正礼去了。
  俞秀莲见费伯绅已死,她就叫罗小虎暂把费伯绅的尸身藏匿起来,又劝慰杨丽芳说: “得啦!现在你的仇也报了,你们兄妹又见着面了! 你们虽然自幼不同姓,可是确实是一母所生。在北京时,你哥哥是不知你嫁在德家,不然他不会做出那件事儿,那件事儿也过去了,你们就都不要再记着了。丽芳你不是常说你孤苦吗?现在你可又有了一位亲胞兄!”
  杨丽芳听了这话,愈是哭得厉害,她便一边流泪一边向罗小虎行了个礼,罗小虎却更是惭愧。当时罗小虎将费伯绅的尸身拉进林中,又向着红墙吹了一声呼哨,花脸獾就由那庙中跑了出来。罗小虎遂就吩咐他去取锄头刨坑,将费伯绅的尸身掩埋,并把马牵到了庙里。好在这地方极为空旷荒凉,又远离着大道,所以他们在此办什么事,竞没有一个人瞥见。
  当下因为俞秀莲问到罗小虎为什么也来到这里,罗小虎就不住地叹息。他请俞秀莲和杨丽芳进内休息,便把他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庙中的情形,自己这些日来的打算,全都感慨地说出。
  这座三清庙,即是北京西城隐仙观的下院,也就是那位曾在武当山修炼过的老道士募资重修的。现在这庙中的方丈,就是那位老道的师弟,此人道号慎修,俗名徐继侠,四川阆中县人,原是当年川北著名的侠客阆中侠徐麟的裔孙。他的父亲名徐雁云,已故去了,在世时是老侠江南鹤的好友。这个徐继侠幼秉家传,学得武当剑术,并会使一根铁棍。他们兄弟三人,他是最小。年轻时因犷悍无知,在家乡得罪了官绅,并因与人争夺一个女人,杀伤了人,所以他才逃走于外。他飘泊南北十余年,以在河南居住之时为最多,与杨豹也有过些交情。因为他练的是力功,不是练飞檐走壁,所以也没做出过什么惊震遐迩之事,且又生陛冷僻,因此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名字。后来他流浪得倦懒了,又忏悔少年之时所做的错事,才被那隐仙观的老道人度人道门,在此修真。
  这五回岭本是个强人时常出没的地方,早先这座庙简直就是一个贼巢。无论多么道行高深的人,也在此居住不下。自从隐仙观那位老道人来后,强盗们知晓老道人会武艺,他们才不敢来扰。其后,这位慎修道人一来此住持,他的铁棍又打伤过几个贼人,贼人便都吓破了胆,于是这座庙周围一里地内从那时就绝无贼踪。
  去岁费伯绅在恶牛山之时,曾闻慎修道人的大名前来拜访,在庙中布施了一些香资,并在此下榻约半个月,与慎修道人联络得甚好。费伯绅为人斯文儒雅,善谈吐,会应酬,又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知,作赋吟诗提笔立就,因此慎修对他也相当敬佩。
  费伯绅走后月余,隐仙观的老道人又来了,师兄弟二人偶然就谈起了“诸葛高”之名,隐仙观老道士听了却不禁微笑。原来这位老道人久游南北,各地的各色人等他无不知晓,那个以书吏出身,结交盗匪,惯用阴谋的费伯绅更是瞒不了他,费伯绅的历史他全知晓。他遂就告诉了师弟,嘱其此后不可再与该人接近,但费伯绅也就没有再来。
  隐仙观的老道士既知费伯绅与恶牛山的盗贼相结识,又想要像度化徐继侠那样,把罗小虎也度化得叫他割断柔情,放下宝刀,来做道士,所以才由北京把他打发了来。此庙距恶牛山很近,罗小虎若能在此长住,必有与费伯绅相见的机会。老道人之意虽愿罗小虎清修,但并不拦阻他报仇,且有意叫他快将此事结束,并借以剪除人间一个巨憝大恶。
  罗小虎此时本是心灰意懒,慎修道士便让给他两间偏殿,令他三个人居住。沙漠鼠跟花脸獾也知道这附近有强盗。虽然若说起来,也是他们的同行,但却不是一条路上的,连黑话都不一样。他们恐怕人家欺生,自己人单势弱,惹出麻烦来挡不住,所以都不敢出这庙门,天天只跟着他们“老爷”.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罗小虎因日与慎修闲谈,就提到了费伯绅,他不禁愤恨起来,就向慎修说: “我家仇人的姓氏,我本来不甚知晓。两年之前,我的恩人高朗秋病故,在新疆且末城外,有他自己立的碑文,上面就提到了我家仇人的姓名,据说是姓贺。去年腊月我从新疆回来,路过山西漪氏县,在客店中遇着一伙河南客人。其中有两个是汝南的人,我就向他们询问杨家的仇人之事。他们都说杨家仇人非只一个,除了姓贺的知府之外,还有个费什么绅。当时我没听清楚,再向他们问时,他们却用笑话岔开了。他们对这过去的一件惨事似是不愿多谈,且还有些顾忌,大概就是畏惧费某与绿林多有相识之故。如今道爷你所说的这老贼,必就是我的仇人!只是他既然改了名,诸葛高就是他,那我可是听说此人现在京都了.可惜现在我已懒得再回那北京城了!”
  于是罗小虎就赶紧派沙漠鼠重返京师,嘱他即速探明,帮助鲁君佩的那个诸葛高是否姓费,如果是姓费,那就叫沙漠鼠速去报告德少奶奶,以便报仇。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2)
  沙漠鼠走了,罗小虎依然意志颓唐,有时独自唱起那首“天地冥冥降闵凶”的歌,就不住欷欺感慨,且复自恨。他自己心里深深地明白,为什么偌大的汉子,一身的好武艺,唱了十几年的歌,却不能去报仇。这全是因为儿女私情累他成了这样,不是为玉娇龙的事,他就连刀都懒得摸,离开了玉娇龙,他就心神不定,现在他已把玉娇龙的事情办完了,却又像是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希望都已断绝了似的,他整天都觉得昏沉疲倦。
  罗小虎在这里住着,没有人来扰他,他倒很是乐意,可是慎修道人要叫他束冠修行,他却不愿意干,因为他知道他绝修行不了,什么打坐、念经、炼丹等等的事儿,他绝干不下去。在他脑中时时浮现的就是新疆的大漠、草原,以及与玉娇龙的一夜温柔,在隐仙观那一夜潇潇的风雨.在鲁宅临别时玉娇龙的愁黯感泣,这些情景他一点儿也不忘记。所以他现在时常瞪着大眼睛发怔,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但是他的宝刀、弩箭却是永远不离身,这一来是习惯了,二来也是知道这地方附近的强人多,他又多财,有宝刀,所以他不能不防备。
  今天的事原是凑巧,他清晨起来出了庙,正在林中徘徊,拿着弩箭射树上的喜鹊,以排遣心中的愁闷,不料就见林外有一匹马跑来。马上的那个老头子,他并不认识,可是后面追的那个骑马拿枪的少妇,他却认出来是他的胞妹杨丽芳。在一阵惊愕之下,罗小虎就猜出这老头子必就是费伯绅,必是被杨丽芳追赶得无路可奔,他便想投到这里,来求慎修道人相助。罗小虎就突发冷箭将费伯绅射下马去,然后才出了树林,兄妹相见。迨俞秀莲赶到,他便将这两位女客,让进了观中的偏殿。
  那花脸獾在外面掩埋了费伯绅的尸身,便进来给他们烧水献茶。俞秀莲又问了罗小虎许多话,罗小虎却答得不多,只是提到玉娇龙的时候,他就发出长声的叹息。杨丽芳跟他虽是亲兄妹,但是他见了丽芳,却极为拘束,低着脸,总觉得无颜面对他的胞妹。丽芳倒是说: “哥哥,你把姓改回来,名字也换上一个,将来再谋一个出身好不好?我家跟邱侯爷家全可为你出力。不然,你也可以到我干爹的镖店里去做个镖头。”罗小虎却只是摇头,不说话。
  杨丽芳拭着泪,又跟罗小虎谈到嫁在正定姜三员外家为妾的姐姐丽英,他也不太注意听。杨丽芳竟觉得她这个哥哥好像是个傻子。杨丽芳跟俞秀莲在此歇了一会儿,史胖子就赶来了,说是请她们回到那庐舍去吃饭。他见了罗小虎,拍拍肩膀叫了声“虎爷”,就说: “你老人家的心我都知道!当年李慕白犯过你这样的毛病,可是现在他已然好了。” 俞秀莲听了这话,脸上似乎也有点儿红。
  史胖子又说: “干脆!你老哥不如就在这儿出家吧,过些日子我再叫猴儿手给你来做伴儿。好在像你们这样的出家人,也不必念经,刀还可以藏在袍袖里。”
  俞秀莲见罗小虎太抑郁,恐怕史胖子这样跟他玩笑,他会急躁起来,又兼杨丽芳见她的哥哥成了这样,也很是伤心,俞秀莲遂就说: “咱们走吧!现在的事情都已办完了,我们回到那里用点儿饭,还得赶紧走呢。丽芳若在外面待的日子多了,也诸多不好!”又向罗小虎说: “再会吧!以后如有什么困难的事儿.可以到巨鹿县雄远镖店去找我,我必能够帮你的忙。”杨丽芳便向罗小虎行礼辞别。史胖子又拉了拉他的胳臂,笑着说了声: “再见!”罗小虎遂就把俞秀莲等三个人送出庙门,火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但他的脸色却依然是十分阴冷愁黯。
  俞秀莲、杨丽芳、史胖子三人上了马,齐向罗小虎拱手,便一同挥鞭走去。他们过了山岭,回到那庐舍中,见孙正礼正跟那小贼和那姓郭的妇人在院中吃饭。那妇人今天也不像昨日那么泼辣了,她只是求俞秀莲饶命,并说: “我愿意跟您去做个老妈子,只求您别杀我!”
  俞秀莲却说: “本来我们也没有杀你的心,只要你以后别再跟那些盗贼在一块混就得了,老妈子我们也用不着!”说着,便和杨丽芳到厨房里去吃饭。
  那个小贼自以为刚才他领路过山有功,知道这几个人不至于要他的性命,他倒很放心,便大口地扒饭吃,并说: “以后我要再跟强盗混.就叫我脑门子上长疔!”史胖子说: “我们走后.这房子也空着.你就跟这老婆在这儿过日子好啦!”小贼说: “哎哟我可不敢!郭大娘比我大十多岁,我不愿意再认个妈!再说这房子,谁爱来住谁就住,我可不敢,我害怕地底下那个大窟窿!”
  正说着,忽听短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孙正礼立时又瞪起了大眼,抛下碗筷,抄起大刀。史胖子忙拦住他说: “喂!喂!可别冒失!”蹄声停住了,由外面进来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正是花脸獾,史胖子就笑着说: “你怎么又来啦?莫非你是想跟我们回北京去吗?”花脸獾摇头说: “不是!我们老爷叫我追上俞姑娘、德少奶奶.有点儿事情托付。”俞秀莲在厨房里说: “你就在窗外说吧!”
  花脸獾遂站在院中大声说: “我们老爷来托求俞姑娘和德少奶奶,如回到北京城见着玉娇龙,就把我们老爷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说一说,如果她能来,请她千万来一趟,再与我们老爷见上一面。反正我们老爷也说了,他要在此住一辈子啦,永远也不想往别处去啦!就是过个十年八年,玉娇龙再来,我们老爷也一定还在这儿等着她。干脆的一句话吧! 叫她别忘了沙漠草原的事情就完了!”
  俞秀莲在窗里说: “好吧!我们回到北京之后.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玉娇龙!”
  史胖子就推了花脸獾一下,说: “你们那位老爷到现今还是不死心呀?”
  花脸獾摇了摇头,叹息着说: “没有办法!”他又到那三间屋里去看了看,出屋来就笑着说: “不错呀!以后这屋子谁住呀?”史胖子笑着说: “你在这儿住好不好?这儿还有现成的媳妇!”说着一指那妇人,并向那妇人说: “他可真有钱,你别瞧他这样儿。”那妇人也抬起头来,瞪了花脸獾一下。
  花脸獾拿手摸了摸他脸上的刀疤,就笑着说: “史老爷别开玩笑,正经我要问您的,那水池里的几只鸭子,有主儿没有?”史胖子说: “这你可泄了气啦!怎么惦记上人家的鸭子了呢?大概也是跟你们老爷在道士庙里住了这些日,把你给馋的。得啦,你就抱走一只开开斋去吧!”花脸獾便很高兴地走了。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3)
  少时.众人用完了饭,俞秀莲给了那小贼和妇人一些银钱,劝他们以后不要作恶,遂就一同上马走去。走到房山县内,见一家店房里停着一口灵柩,原来那贺颂已因伤身死,灵停此处,赶车的已往良乡报丧去了。又往东去,在路上便遇见了杨健堂、猴儿手和雷敬春,他们是由雷敬春带领着要往恶牛山去。两下会着了面,便找了一家客店歇下。
  俞秀莲述说了这两日在恶牛山、五回岭所做的那一切事情,然后便决定今后各人的行止。俞秀莲是不想再回北京去了,想从此就南下回返巨鹿,杨丽芳却要到正定府去看看她的姐姐,俞秀莲就说: “如今你们父母的大仇已报,又和你哥哥相认了,也应当去告诉你姐姐一声。那么请杨老师带着你,咱们一起再往南走一走。到了正定,咱们分手,等你看完姐姐,再由杨老师带着你回京。”杨健堂也点头。
  现在只是雷敬春一人无处投奔,而且他的衣食都没有着落,杨健堂就说: “我可以请你在全兴镖店做个镖头,孙兄弟就先同他回京去吧! 下月初旬我们必可在京会面。”于是大家在这客店里宿了一夜,次日就分别起身。
  史胖子是手里永远有钱,可永远没有准定的归宿。猴儿手本来也是应当回北京,可是他又怕李慕白,倒跟史胖子很要好,于是就决定跟着史胖子走。所以孙正礼、雷敬春往北,俞秀莲、杨健堂、杨丽芳一同南下。史胖子跟猴儿手反倒往西,因为史胖子是山西人,也许是带着猴儿手到他的老家去住了。如今,算是刀兵俱息,仇恨全消,人轻马缓。
  杨丽芳到了正定府她的姐姐家中,把小外甥抱着玩了几天,一切事情也都又悲又喜地向姐姐说了,她便随着杨健堂又北返了。路上几日,这日来到彰仪门关厢,杨健堂先找了一家店房,叫丽芳进去歇着,他就骑着马进了城。过了些时,由镖店里雇来了车,他就把杨丽芳接进城去.送回到了德家。
  杨丽芳离家约半个月了,如今一回来,是满身的风尘,又黑又瘦,但是精神却很愉快,早先她时常凝结的两道纤秀的眉毛,此时也展开了。见了公婆,她便流下来感激的泪来,又说了说路上的事,但没有把事情说得过于紧张、过于凄惨,又偷眼瞧着她的丈夫,露出来一点嫣然的笑容。
  德大奶奶便说: “幸亏你今天回来了!不然明天就许叫人疑惑你这些日子是没在家。玉宅的太太已然故去啦!在家里停九天,明天是伴宿,后天就发引,预定在德胜门外广缘寺停灵。接三的那天我去行人情,因为你没跟着我,就有许多人向我问你。我说你病啦,在家里不能出来,别人还以为你有了喜。”杨丽芳脸又一红。德大奶奶说: “今儿你在家里好好歇一天,明儿我带你到玉家去吊祭,叫亲友们也都见见你,你外出这些日子的事情不也就掩弥过去了。”
  杨丽芳答应着,但是也并不休息,她换了衣服和装束,便忙着伺候婆母,服侍丈夫,反比往日有精神。当晚闺房灯畔,她又把在外报仇的详细隋形,低声向她夫婿述说了一遍,文雄也颇喜他妻子的英勇。
  次日,午饭之后,她就跟着她婆母按照与玉宅老亲戚的关系,穿上了细布的孝衣,两把头虽然仍是金簪子,可是未戴花朵,脸上是只擦粉未染胭脂,两人便坐着家中的车,往玉宅去了。此时天气虽仍然很热,但一阵一阵的风儿吹来,已有点儿秋意了。
  到了玉宅大门前,就见高坡上搭有牌坊,飘着素白的绸子,门前停着素车白马,出入的人全都穿着孝衣。里面咚咚地打着鼓,奏着悲哀的管乐,显出来一种惨黯凄凉。与两三月前这里小姐出嫁时的景况,是完全不同了。杨丽芳被仆妇搀着下了车,随着婆母往门里走,心里也不禁感到难过,并想:回头我应当怎样对玉娇龙说出我哥哥罗小虎所嘱托之事呢?
  当下,她们便随着苍凉的鼓声和哀婉的乐器声,进了里院。里院搭着过脊的高大席棚,四壁悬着蓝绒的幛子和白纸的挽联。这全是各位显官要员送来的,都写的是“驾返瑶池”、 “福寿全归”等等的辞句。正中是灵台,有白布幔帐掩着,楠木棺椁前有三桌供菜和素花、白银五供等等。素烛高烧,香烟缭绕,白布幔帐里发出一阵阵震人心弦的哭声。
  杨丽芳随同婆母在灵前奠过了酒,行过了礼,就有穿着孝衣的女仆来搀扶她们。搀杨丽芳的是个丫鬟,杨丽芳细一看,倒吓了一跳,因为这丫鬟正是所传随同玉娇龙外出,假做玉娇龙的太太的那个绣香,她不由得心说:她怎么回来啦?绣香却带着点儿笑说: “德少奶奶您的病好了?您请到屋里歇着吧!”德大奶奶见了,神色也有些惊疑。她们婆媳二人便随同绣香进到了白布幔帐里。
  这是三间正房,就是玉太太早先住的那房子。左边的里间是孝子宝恩、宝泽,和孙男等在那里跪灵。右边里问却是女眷,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孙女们都在那里,只有那受伤的蕙子因伤转病,情形危殆,没在这屋里。玉娇龙在炕头坐着,见了人来,也不知道起立。她梳着少妇的旗髻,身穿粗布孝服,头上戴的是白银簪子、白银耳坠,并戴着一个孝箍儿。
  玉娇龙一手放在红木的炕桌上支着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绸子擦眼睛,她芳颜苍白、瘦削,眼睛倒是显得更大了。德大奶奶同杨丽芳跟跪在褥垫上的两位奶奶说了半天话,安慰了半天,玉娇龙依然不站起来,依然连眼皮都不抬。倒是绣香过去,低声说: “德宅太太、奶奶来啦,您见见吧!”
  她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德大奶奶就过来拉着她的手说: “你就少烦恼吧!老太太的年岁也到啦,儿女孙男都已成行,身后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往开了想吧!你的身体更要紧!”玉娇龙更是汪然流泪,情致颓废,连话都懒得说,别人劝她什么话,她只是点头。
  玉娇龙的身旁常有绣香伴着,她的嫂嫂们又都在眼前,又不断地有亲友中的女眷们纷纷地出入。杨丽芳在这里是个小辈数,所以她的心里虽然存着话,而且还许是玉娇龙所急于愿听的话,但她绝没有机会说出.心里头就觉得慌急万分。少时,她们就被仆妇请到了女客休息的屋内。这里有许多亲友在喝茶抽烟,多半都是梳着素头,穿着孝衣,亲家鲁太太可是没有来。德大奶奶跟人叙着寒暄的话,杨丽芳就跟着几个同一辈数的女客们到另一间屋里闲谈去了。
  这时屋外是男女客纷纷前来吊祭,临时支搭的经台上也开始诵经了。院中便响起一阵阵叮当叮当的钟鼓声,并伴着平缓的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的读经声。和尚念过一遍经后,又是清细声音的女尼诵经,然后,又换了一番高昂激楚的道士诵经之声。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4)
  杨丽芳跟几位年轻的奶奶都扒着玻璃往外偷看。见有九名道士,个个身披锦绣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宝剑,有的手托如意,钟磬齐鸣,经声齐唱,在灵前转了一周,然后就又回到那个搭得很高的飘着素彩绸的经台上去了。接着又是番僧喇嘛,一个个戴着黄缎的冠,吹着一种一丈多长,声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着有圆桌面大小的皮鼓,吹着呜呜的海螺,念着像潮风鸣起一般的经咒。
  院中男客纷纷往来,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红顶花翎纬帽的人多,可是没有看见玉大人。只见鲁君佩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孝衣,被两个男仆搀着,他的口眼都有些歪斜,行动更是艰难,若没人搀着他,简直就走不动了。因此许多人都在旁哨悄地谈论。
  原来玉、鲁两家前些日所闹的事情,几乎无人不晓,许多人都在背地里抱怨玉娇龙.说: “要不是她,两家也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鲁姑爷也不至于弄成个半身不遂,蕙子也不至于叫强盗杀伤。玉大人不是为女儿的事,哪能丢官?哪能现在病得不能见客?连玉太太的死,还不是因为女儿的事太教她伤心所致吗?”
  这时,邱少奶奶也来到了,她在灵前行过了礼,便去见了玉娇龙。来到女客的屋里后.她先同许多女客谈了一阵,然后就来找杨丽芳,她急慌慌地把杨丽芳拉到了一旁,悄声问说: “你是几时回来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杨丽芳倒吓了一跳,她脸一红,就点点头说: “事情办完了!”又用极小的声音说: “我是昨天才回来的。”
  邱少奶奶又问: “俞秀莲也回来了吗?”
  杨丽芳说: “没有!俞姑娘是在正定府我姐姐家里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巨鹿县去了。”
  邱少奶奶点点头,转身要走,杨丽芳却叫了声: “邱婶母!”邱少奶奶一回身.杨丽芳就赶紧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惊疑地悄声问说: “绣香她怎么又来到这儿啦?不是听说她跟着她们小姐出外了,没有下落了吗?”
  邱少奶奶就低声告诉丽芳说: “原来她们走出了很远,到了柳河村,住在一个姓祝的乡下人家里。那姓祝的家里的老太太,原来就是我们家里早先用过的那个祝妈,这个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见过她。玉娇龙把绣香安置在那儿,她就又出去胡闯去了。绣香在祝家等了她多日,也不见回来,她也不能往别处去。不知怎么着,最近李慕白忽然到祝家去了.就把她的小姐在鲁家又做了少奶奶的事情告诉了她。前天,绣香就求那祝妈的儿子把她送回了北京,先到了我家里,我这才知道了她们在外边的一切事。现在那祝妈的儿子祝老头儿,还在我们家里住着没走呢!
  “绣香那丫头倒很有良心,她听说她们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赶紧回宅来吊祭、帮忙。她昨天在我们家里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这儿的大奶奶说好了,玉大奶奶允许她回来,她是今天一早才到的。办完了事之后,我想她们宅里的人对她一定有一番审问,可就不知道她肯不肯实说了!反正,玉娇龙会飞檐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瞒不住人了,她跟罗小虎的事情也是尽人都晓得了。
  “听说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为病,可也是为那口气,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一位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大盗。现在罗小虎还是千万别在京里露面,许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给玉、鲁两家出气。还有,那陪房过去的丫头吟絮,现在病也好了,也能说话了,现在里院服侍蕙小姐的伤病,她可还是不敢见玉娇龙,那天在洞房里玉娇龙是怎么用点穴把她点倒的,玉娇龙是怎么走的,她也一句不肯说。
  “你没看吗?今天来的这些女客,谁又敢跟玉娇龙接近?大家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满意她、瞧不起她,将来她那两个哥哥一丁忧,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没有人再跟她家来往了。婆家虽然没休了她,她可也没脸再去住了,我倒看着她怪可怜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多风光呀!多少人羡慕她、妒忌她呀!现在别人可都称了心啦!”正说着,有别的女客走过来,邱少奶奶就立时止住了话头,杨丽芳便又过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宾,老老少少来得更多,经声乐器一阵比一阵嘈杂,亲眷们的哭声愈惨。晚间“送圣”,又到外面去焚烧了大批的纸扎楼库。有人见玉娇龙始终是在那儿坐着,整整的一天,她对任何人,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天黑了,除了至亲,其余宾客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后,家属辞灵,哭声齐起。姑奶奶玉娇龙跪在灵前,哭得连断了两次气,都是被人点着了草纸熏救,才活过来,但是,她仍然是半句话也不出口。
  夜深.玉娇龙便回到了她早先的闺阁之内寝居。看着这屋子的后窗户,和那早先曾藏过宝剑、夜行衣、九华全书的木榻,她就觉得一阵阵的心痛。床的隔扇心上,裱贴着的字画犹存,被银烛照着,字是笔力遒劲.画是清远秀丽, “意云轩主人”的图章,朱色如新, “意”即是 “忆”. “云”就是“半天云”,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云蹂躏了她的青春,扰乱了她闺中安宁的生活,破坏了她家庭的天伦之乐,但是那雄壮、伟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复缠绵有情的“云”,又使她绝忘不了,她不由伏在枕边,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玉太太临殁之时,曾嘱咐过玉娇龙说: “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严,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玉娇龙从那时起,泪就没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这九天之内她就没有怎么吃饭,也没有怎么说话,谁劝她也不行。
  这时有仆妇钱妈在旁伺候,钱妈是侍候玉太太的旧仆,向来极得亲信。见玉娇龙这时又哭得厉害,钱妈在旁也忍不住擦眼泪,真怕姑奶奶会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劝解说: “姑奶奶你就免忧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你要是好好的,往开处去想,太太在西天如来我佛的座前听着经,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瞑目,魂灵也得永远惦记着家里。你是个知书识字的人,难道你还不晓得这点儿道理吗?”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5)
  钱妈的这一套话,连她自己都听熟了,她已向姑奶奶说了不止一遍。但玉娇龙从未听进去过,无论什么人用话来劝.也是宽解不了她那紧蹙欲碎的心弦。钱妈在旁是干着急,依然絮絮不断地劝说着。
  忽然屋门一响,软帘一掀,进来了一个穿白孝衣梳着长辫子的女子。钱妈见绣香来了,她就叹着气说: “绣香姑娘,你看看咱们的姑奶奶,要是这样哭下去,不就哭坏了吗?你是走了这些日子才回来,你是不知道呀。咳!我在这宅里伺候了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着回来,真没想到一年之内,这大宅门会成了这样,叫咱们当下人的瞧着也伤心呀!”
  绣香却暗中摆了摆手,说: “你别着急!这样是越劝越不行。小姐的脾气你不知道,你先歇着去吧,让我来劝劝,也许行!”钱妈擦擦眼泪,又说: “早先你就不该走!你要是陪房过去,后来也许就没有那些事儿!,,绣香赶紧又摆手,悄声说:“别再提这些话了!快出去吧!”便连推带劝,叫钱妈出了屋。她随手将屋门关严.上了插关,然后便慢慢地回到里屋。
  屋中的素烛光焰惨黯,灯花已结得很长,她故意不去剪,就走到床前,轻轻地拍了玉娇龙一下,说: “小姐!咱们在外边遇见了多少灾难,全都闯过来了!现在太太虽说归西去啦,可是你还年轻,以后你爱在娘家就在娘家,爱在婆家就在婆家,若都不爱,我还跟着你出外,你不是想往衡山去吗?”
  玉娇龙听出来劝她的是绣香.她就翻了翻身,瞪着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向四下看了看,蓦然她就坐起身来,低声说: “我正要问你呢!你在祝家住着挺好,我又不是没给你留下钱,你跟祝家的人又都挺熟和。若是你不愿意在那儿住,也应当回桃峪你自己的家里去,何必回来给我丢这个人?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吗?恐怕现在连钱妈她们全都知道了!”她又瞪着眼悄声问: “我的那只首饰匣你带回来了没有? 现在你搁在哪儿啦?搁的地方稳妥吗?”
  绣香的脸上立时现出来惊慌的神色,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嚅嚅地说: “我就是为这件事儿,才赶紧回来的,要不然没有小姐的话,我也绝不敢离开祝家,现在我还得在那儿住着呢!自你走后,祝大哥他们还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玉娇龙叹气说: “一只猫,丢了也就丢了,现在我也不想要啦!就是那只首饰匣,难道你没带回来吗?现在还在祝家的炕洞里搁着吗?”
  绣香说: “我带回来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个人,就是跟你比过剑的那个有三绺黑胡子的人。”
  玉娇龙一听,立时变了色,急忙问: “哪一个?是李慕白吗?”
  绣香说: “是!他自己说是姓李。那人倒是还和气,他去了就找我,说是没有别的事,就是跟我要什么九华全书。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小姐走后就留下了衣服跟被褥,没有留下别的东西。他也没有怎么麻烦,就走了,我就没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请我到她们屋里去斗纸牌,我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把屋门锁得很严……”玉娇龙听到这里,就把床连捶了两下, “咳咳”地急叹了几口气。
  绣香又接着说: “回屋之后。因为门锁没出什么毛病.我就没介意。那首饰匣不是你教我常拿出来看吗?我想一定还在炕洞里,绝没有错。我就把屋门顶得很严,还有招弟陪着我睡。我因为心里挂念着你,那一夜还没怎么合眼……”
  玉娇龙更发急说: “你就快说吧!是匣子里的书丢了不是?”
  绣香啜泣着点头说: “在那个时候,首饰匣早就丢了!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门,他就拿着您的那首饰匣,可是已然给启开了。他说昨天他把首饰匣取去了,但匣里的首饰他一点儿也没动,以后若发现短少了,他还可以赔,可是匣子里有几本书,那本来是他的,他已收回去了。又听他说,小姐您已经回到了北京,又在鲁家当了少奶奶了,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走了。
  “祝大哥祝二哥本来要揪住他不依,可是我们怕他有点儿来历,又因为知道他的本领大,就没敢惹他。后来祝老头儿觉着我在他家里住长了不合适,就劝我回来。我也想,得把书给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诉你,我就叫祝老头儿雇了车把我送回来啦!祝老头现在还在邱府没走,他也是想见见您,交代交代在他家丢了东西的事。
  “昨儿我在邱府,就见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爷去了,像位贵客似的。大概依着邱小侯爷,还不叫我回这宅里,说是怕再出什么麻烦。邱少奶奶又嘱咐我,那丢书的事儿,只要您不问,就暂且别提。可是我想,小姐您虽然因为太太死了,也顾不得这件事啦,可是,书是教我给弄丢了的,我哪敢不告诉您呢!”
  绣香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又低又慢,她以为立时就会有严重的责罚降在头上,但玉娇龙只是又重复地问了一句: “书是全丢了吗?匣子里一本也没有了吗?”
  绣香用孝衣的衣襟擦着眼睛,悲声说: “全丢了!就剩了四副镯子、六副耳坠、十个戒指……”
  玉娇龙却摆手说: “不必细说啦,那点儿首饰我也不要了,我全都赏给你啦。我问你,除了李慕白,还有人去找过你没有?你没见着有一个姓罗的吗?”绣香发着呆,摇头说: “没有啊!”玉娇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了声:“你服侍我睡吧!”
  绣香遂赶紧替小姐脱去了孝衣,脱去了鞋。玉娇龙却不解内衣,就颓然地往床上一躺。绣香把蓝色的缎被为她盖好,又把她头下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在昏暗的烛光之下,就见玉娇龙已不流泪,只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了一般。看着小姐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竞成了这样,绣香倒不禁有些害怕,她便轻轻地将幔帐掩上,然后持着灯到套间去睡。这时窗外棚下还有灯光,有守灵的人在那里按着时候烧纸,四下却寂静无声。
  这一夜过去了,便是出殡的日子,宅里的人全都特别忙碌。门外的杠夫是很早就来了,土坡下一片嘈杂之声,这声音都传到了最深的院落里。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来诵经,不过他们今天诵的经听着却很匆急,仿佛是催着灵柩快点儿走似的。亲友们也来了不少,也都像是坐立不安似的。
  待了一会儿,玉宅全家男女老幼,衣冠似雪,围住了棺材,一齐号啕大哭,连仆人都落眼泪。那玉大人叫一个仆人搀扶着,也到灵前顿了顿脚,又大声喊着: “快些吧!快叫人进来把棺材抬走,要哭你们到庙里再哭去!让我耳根清静点儿,叫我眼前也……也换换别的东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家门不幸啊!”又一顿脚,几乎把灵台的浮板踏断,这位老将军戎马一生,威严显赫,向来没有这样过。他顿了顿脚,便双泪直垂,泪水都流到了苍白的胡子上,跟个小孩子一样地哭。亲友们赶紧上前劝慰,宝恩、宝泽全身重孝跪在灵前,几乎哭昏了过去,倒没人顾得来劝他们了。
  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6)
  玉娇龙独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里,只有绣香在旁。听到外边的哭声、嚷声,和杂乱的劝慰声,她的脸色便一阵阵地发白,白得简直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般颜色。这些日子她都是以泪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里却连一滴泪水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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