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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21 王度庐 (现代)
  玉娇龙点头说:
  “那更好了!只要到了那儿,我就下车,车还给你们,我送你们二十两银子……”她拍拍腰说:“我还有钱!”又微微地笑说:“得啦!请你们行个方便吧!”
  她的这番态度,使得对面这人直发旺,那人就摇了摇头,说:
  “不行!我们的车里都坐满了人,哪能够让给你?你挟在衣裳里的是什么东西?”
  玉娇龙便翻了脸,说:
  “这你问不着!我好意要赁你们的车,你们不识抬举,以为我没钱,我这儿还有金子!”说着由怀里就掏出一块金子来,显示给众人看。黄澄澄的金子,被阳光照得刺眼。
  后面的那辆车上也有人下来了,其中一个年约三四十岁的人,很瘦,确实不像保镖的,这人就说:“来,来,来,有话好说,别想打架呀!”他先向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便向玉娇龙笑着说:
  “你先把金子收起来吧!这东西,你幸亏让我们瞧见,要是叫别人瞧见,别说三十里。连三步你也走不开了。看你这样子,大概也是才出远门。”
  玉娇龙瞪着眼说:
  “你可别说废话!”
  这人又笑着说:
  “好啦!不说废话,我们也不要你的金子。你既然是个遇见灾难的人,我们也不能不行件好事,好在离县城才三十里地,我们就走上三十里地,您就上我们的车吧!”
  玉娇龙又问说:
  “这地方属什么县管?”
  这人说:
  “这地方嘛……这就是大名府啦!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大名府的城啦,您上车吧!”说完就把车上的两个人叫了下来。
  玉娇龙听了很是欣喜,就想:到了大名府城内,先买一双鞋,找一家干净的店房再歇一天,然后买一匹马就走。但是先往哪里去走,是还往下去寻猫.还是回去找绣香,她此时还没有决定。坐上了车,她又不放心这几个人,所以并不进到车里。她只跨着车辕,宝剑放在腿下,伸着双臂挽她的辫子。
  车又走动了,这车上的赶车人,就斜着脸不住地瞧着玉娇龙的粉面,好像是有些疑惑或是害怕似的。此时.那瘦身材的跟那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到前面的车上去了。这二人就在地下跟着车走,其中一个高身材的瘦子就问说:
  “你在保定府是什么字号?增福百饰楼你可知道吗?”
  玉娇龙摇头说:
  “不知道,我们那买卖的字号是聚宝,地点是在西关,东家是黑虎陶宏。”
  瘦子听了脸色一变,接着又笑说:
  “陶大爷的姓名我们是久仰啦,他真有钱,也是个好汉子……”玉娇龙说:“也算不得什么好汉!”瘦子又是一怔,说:
  “不过比起我来,总是好汉。得啦!掌柜的,你贵姓呀?”玉娇龙说:
  “我姓龙。”瘦子点头说:
  “哦!龙掌柜子!珠宝店的买卖可真发财,真是个好买卖。”旁边另一个年纪轻点儿的拉了他一下,两个人就故意落在车后,低着声音去谈话。玉娇龙虽然也觉得这几人很是可疑,但是觉得自己有青冥剑护身,便对什么都不怕,即或这辆车把自己拉到盗宅匪窟,或是李慕白再追来,自己也是不怕的。于是她就一声不语,编好了辫子,又暗暗地去装怀中藏着的小弩箭。
  此时,三辆车已走出了很远,道路平坦,骡子都像歇过了一夜.很有精神。走了些时,远远就有城垣出现,玉娇龙就向那边指着说:
  “这就是大名府的城墙吗?”那个瘦子点了点头。玉娇龙却心里有些疑惑,就问说:“喂!你们姓什么?”那瘦子就说:“我姓崔呀!”
  此离那边的城越来越近了,路上往来的人很多,路旁也有茶馆和小店。走到一个茶馆旁边,玉娇龙突然跳下车来,向那姓崔的人问说: “你们来坐车吧!我把你们的车占了半天,很对不起,你们算算,要多少钱?”
  姓崔的说:
  “掌柜子你坐一会儿车算什么?我们怎好意思拿钱呢! 可是,你跟我们到城里好不好?可以到我们柜上去歇一歇!”玉娇龙摇头说:
  “不用,谢谢你们啦!再见吧!”那姓崔的直发怔,另外车上的人又都向他递眼色,那身体魁梧的人就生气地说:
  “走吧!快进城去吧!你非得往家里请财神爷吗?”姓崔的便向玉娇龙点点头,说了声: “再见!’,他们就坐上了车走了。
  玉娇龙看着这三辆车往城那边已然走远了,她这才穿着一只鞋,走进了路旁的茶馆。这茶馆的屋里有个煮面的锅,外面扯着席棚,席棚下面用砖砌着的几个矮台就算是座位。席棚下面坐着不少的人,都敞胸露怀,像是赶车、卖菜之流,一瞧见玉娇龙过来,尤其是看见玉娇龙的脚上只穿着一只鞋,他们就把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交头接耳,纷纷越谈论、猜度。
  玉娇龙一直走进了屋里,找了个桌旁坐下,她把衣服裹着的宝剑放在桌上,就叫道:
  “掌柜子,先给我泡壶茶,然后下面,快快!”她实在是饿了。
  掌柜的是个胖子,光着膀子,答应了一声。旁边有个黄脸、黑牙的妇人,好像是内掌柜子,她看了玉娇龙几眼,就悄声问她丈夫,好像是她看不出来玉娇龙是男是女:掌柜的就说:
  “快给人倒茶吧!少问!”
  煮面的锅冒着热气,几只水壶也都叫着,所以这屋里很热。窗子倒是开着,窗外有两个一身白灰的人,像是瓦匠,正彼此谈着话,玉娇龙却一句话也听不懂。等到那妇人把一只没有把儿的破茶壶给她送过来时。玉娇龙就问说:
  “你们这里是大名府吗?”那妇人听了一怔。玉娇龙便又问说:
  “你们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妇人说:
  “俺这是巨鹿县。”
  玉娇龙心说:既然是巨鹿县,为什么那姓崔的骗我,却说这里是大名府?那人是存着什么心?她不由得很惊疑,就想要立时走开。但又发愁脚下只有一只鞋,走到哪儿也要被人看到,遂就故意做出从容的样子,向那妇人问说:
  “你们这近处有鞋铺没有?”说着翘起脚来让她看,又笑着说:
  “你瞧我,为赶着走路,把一只鞋都磨破了!我一生气,索性把那只破鞋丢了。这近处有卖鞋的没有?”
  玉娇龙一只脚上穿着青缎双脸鞋,另一只却只穿着白绫袜子,袜子上已然全是泥了,尤其是那袜底,简直跟鞋底一般的黑了,不过可以隐隐看出,那白绫袜子上面还有针线扎的精细花朵。这妇人还没见过男子有这么瘦的脚,没见过这么奢华的袜子,就发着怔摇头说:
  “俺这没有卖鞋的,买鞋得上城里去。”
  这时席棚下就来了两个人,那许多喝茶吃面的人,一看见这两人来到,就齐都有些发呆、吃惊。因为这两人头戴红缨帽,后面的那人还提着锁链,腰里挎着刀,都是衙门的人。玉娇龙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因为她在北京时,在新疆时,她父亲统辖着许多比这职位还高的官人,那些人对于她这位小姐,没有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的,见了她,连眼皮也不敢抬。玉娇龙就倒了一碗茶,先把茶碗细细涮了,还嫌不干净,又皱着眉说:
  “你们这茶碗有多脏!换一只干净的吧!”
  此时那二名官人已走进屋来,一点儿也没有礼貌地直向她盯来,她便也瞪起了眼睛。那提锁链的官人就走了过来,问说:
  “你是从哪儿来的?”玉娇龙沉着脸说:
  “保定。”官人又问说:
  “你从保定来,为什么你说的是北京话呢?”玉娇龙瞪眼说:
  “我是北京人。”
  官人又问:
  “你在北京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说:
  “你管得着吗?我又不是贼,用得着你来追问我?”
  官人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那口宝剑,问说:
  “这衣裳里包的是什么?”
  玉娇龙赶紧双手将剑按住,着急地说:
  “你们不能随便动我的东西!”
  两个官人一齐厉声呵斥,说:
  “快抬开手!叫我们看看你衣裳里包的是什么东西?你的来历不明!”
  玉娇龙笑着说:
  “你们要看也行!但你们得先躲开一点儿.不许动……来看吧!”说着她抖开衣裳,立时露出了光芒闪烁的青冥剑。官人也锵的一声亮出了腰刀,外面的人都站起身来往窗里来瞧,玉娇龙却微微笑着,向两个官人说:
  “你们别胡猜疑,我不是坏人,这口剑是我带着防身用的!”
  拿刀的官人把刀给了他的同伴,他就抖动着锁链说:
  “你也别分辩啦,早早就有人把你的事情告啦!你半男半女,脚上只穿着一只鞋,怀里又带着金子,说的话都驴唇不对马嘴,你多半是个贼。来,别叫我们费事,快快让锁上,到衙门去再说!”
  玉娇龙却急了,她砰的一声持剑就上了桌子,由桌子又跳到了窗外,外面的人都吓得乱跑。两名官人由屋中追出,一个抡刀,一个抖锁链,都说:“你还想跑吗?来!把她截住!”
  玉娇龙回身一抡宝剑,就谁也不敢捉拿她了,她便喘了一口气,说:“你们不能冤枉我!我是有来历的人,我父亲是京师的大官!”
  官人横刀问说:
  “你爸爸是什么官?你说出来!你姓什么?叫什么?”
  玉娇龙正迟疑着,尚未想出该说什么话来,就有一骑马像箭一般地自南驰来,马上的人连声喊着说:
  “别锁她!别锁她!这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坏人,我保她!”
  玉娇龙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烟尘之中,自马上下来一位身穿一身青的俏拔美丽的大姑娘,原来正是俞秀莲。玉娇龙急忙掠剑向旁闪开了两步,俞秀莲便一手提着皮鞭子过来拉她。玉娇龙疑惑她是要帮助官人捉拿自己,就疾忙向旁一跳,宝剑随腕倒挂,脚站成丁字步,眼睛盯着俞秀莲,同时又防范着官人。
  俞秀莲看见她这样子,又看了看她的脚底下,就不由得一笑,遂又向两位官人说:
  “这是我的朋友,她也是个女保镖的,从小跟男的一样,满处瞎走。她的脾气太坏,可是人很靠得住,刚才崔三他们弄错了!现在我保她,你们二位就别拿她啦!”
  两个官人也都笑了,一个就收起了腰刀,说:
  “我们也没打算立时就锁她,先是盘问她,她不肯说实话!好啦!既然俞姑娘认识她,那我们就不疑惑她啦。可是俞姑娘劝劝她得换换打扮,这样不男不女的,不是坏人也得被人认作坏人!”旁边的人也都笑了,都像看稀奇物儿似的看着玉娇龙。
  两个官人走后,俞秀莲就过来亲热地拉着玉娇龙,笑着说:
  “我真想不到,你竟会来到这儿?快走吧!到我家里去吧!”
  路旁停着一辆很旧的骡车,赶车的人也正在这儿喝茶,俞秀莲就雇了这辆车,推玉娇龙上车。玉娇龙却很犹豫,这时屋里的那个内掌柜子又跑了出来.向玉娇龙问说:
  “面都煮好了,你还要不要?”俞秀莲摆手说:
  “不要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们送钱来。”内掌柜子就笑着说: “不要紧!俞姑娘!”她对俞秀莲极为恭敬。那掌柜的又把玉娇龙的那件裹剑的衣服拿了出来。玉娇龙就上了车。
  俞秀莲上了马,傍着车走,一直迎着城垣走去。一边走,她还不住地和车里的玉娇龙谈话,问说:
  “德五嫂子跟她的少爷、媳妇还都好吗?邱少奶奶现在怎么样?你走的时候见着她了吗?”玉娇龙却是一句话也不回答.俞秀莲也就不便再问了。
  车马少时便走到了巨鹿县的北关,这里离着城门已很近,人烟更是稠密,玉娇龙不由得精神有些紧张。忽然见俞秀莲的马直向前跑,跑了不远就突然收住,那里路西就有一座大栅栏门的宽绰房子,白墙上写着方桌面大的几个字:雄远镖店。玉娇龙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坐的那辆车确实是镖车。
  此时那姓崔的瘦子正站在镖店门前,俞秀莲就在门前跟这姓崔的人说话,玉娇龙不由得愤恨,就拿着宝剑要下车。俞秀莲赶紧拂手令那姓崔的跑回镖店里去,她便拨马过来,又向车上的玉娇龙说:
  “你就别生气啦!那人是我父亲早先手下的伙计,他名叫崔三。今天他们是由冀州回来,在路上遇见了你,他就生疑了,才把你诓了来,同时他又跟他熟识的官人说了,这才有了刚才那件事。恰巧我正在柜上,崔三回来跟我一说,我就心里想,别是玉娇龙吧?所以我就赶紧骑上马追了去。幸亏我去得快,不然我还得到衙门保你去!”
  玉娇龙冷笑说:
  “我看你在这巨鹿县很有点儿势力呀?”
  俞秀莲一边策马跟着车走,一边扭头向车里说:
  “也不是有什么势力!不过我俞家的原籍就在这里,认识的人总是多。我父亲当年就在这里开设雄远镖店,后来他年老了,才歇业。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来,我一个姑娘家,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再说崔三那些在我父亲手下做过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闲散,混得很穷。河南我有一个师哥金镖郁天杰,他有点财产,可是两腿因为当年与人争斗,成了残疾。他在河南住着,总难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就把那边的房产都卖了,全家搬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加入一点本钱,就开了这家镖店。还用的是老字号,他算是掌柜的,我算是大镖头。”
  她笑了一笑,又说:
  “其实我也不亲自出马保镖,不过用我的名气,在北至直隶保定府,南至河南卫辉一带,还叫得响。开了也半年多了,从没出过一回事儿,赚的钱也够嚼用:只是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时却没跟德五嫂子说,我怕她又是什么大掌柜的啦,女镖头啦,拿我取笑。”
  玉娇龙也笑了笑,说:
  “等着,将来你的镖车在路上再遇见我,那时我再报仇!”
  俞秀莲笑着说:
  “瞧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两人说笑着,车马便进了城。城里也很热闹,街上遇见的老头儿、老太太、妇人们,都笑着向俞秀莲打招呼。俞秀莲就下了马,牵着马走,她无论对谁,全是十分和气。赶这辆车的人也像早就认得俞秀莲的家,所以一句话也不用问,就将车赶进了一条小巷,在路北的一个小黑门前停住。巷里有几个邻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一看见了俞秀莲,就一齐迎着跑过来,乱笑乱嚷地说:
  “俞姑娘!你又骑着马回来啦!你今儿怎么没带着刀呀?”俞秀莲笑着,被这几个孩子揪着衣裳,拽着马鞭子,她是一点儿也不恼怒。
  看见俞秀莲有这样好的脾气,这么好的人缘,玉娇龙就不由得很是羡慕,同时却又感伤自己,连年忧苦,一身飘零,虽然出身比俞秀莲尊贵,武艺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现在哪如人家呀?
  巷里的孩子们一嚷嚷,好像墙里就知道了,小黑门立时就开了,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玉娇龙下了车.她一手提剑,一手拿着长
  玉娇龙冷笑说:
  “我看你在这巨鹿县很有点儿势力呀?”
  俞秀莲一边策马跟着车走,一边扭头向车里说:
  “也不是有什么势力!不过我俞家的原籍就在这里,认识的人总是多。我父亲当年就在这里开设雄远镖店,后来他年老了,才歇业。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来,我一个姑娘家,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再说崔三那些在我父亲手下做过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闲散,混得很穷。河南我有一个师哥金镖郁天杰,他有点财产,可是两腿因为当年与人争斗,成了残疾。他在河南住着,总难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就把那边的房产都卖了,全家搬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加入一点本钱,就开了这家镖店。还用的是老字号,他算是掌柜的,我算是大镖头。”
  她笑了一笑,又说:
  “其实我也不亲自出马保镖,不过用我的名气,在北至直隶保定府,南至河南卫辉一带,还叫得响。开了也半年多了,从没出过一回事儿,赚的钱也够嚼用:只是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时却没跟德五嫂子说,我怕她又是什么大掌柜的啦,女镖头啦,拿我取笑。”
  玉娇龙也笑了笑,说:
  “等着,将来你的镖车在路上再遇见我,那时我再报仇!”
  俞秀莲笑着说:
  “瞧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两人说笑着,车马便进了城。城里也很热闹,街上遇见的老头儿、老太太、妇人们,都笑着向俞秀莲打招呼:俞秀莲就下了马,牵着马走,她无论对谁,全是十分和气。赶这辆车的人也像早就认得俞秀莲的家,所以一句话也不用问,就将车赶进了一条小巷,在路北的一个小黑门前停住。巷里有几个邻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一看见了俞秀莲,就一齐迎着跑过来,乱笑乱嚷地说:
  “俞姑娘!你又骑着马回来啦!你今儿怎么没带着刀呀?”俞秀莲笑着,被这几个孩子揪着衣裳,拽着马鞭子,她是一点儿也不恼怒。
  看见俞秀莲有这样好的脾气,这么好的人缘,玉娇龙就不由得很是羡慕,同时却又感伤自己,连年忧苦,一身飘零,虽然出身比俞秀莲尊贵,武艺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现在哪如人家呀?
  巷里的孩子们一嚷嚷,好像墙里就知道了,小黑门立时就开了.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玉娇龙下了车.她一手提剑,一手拿着长衣,往门里就走。那妇人直扭着头看她,外面的孩子也乱嚷着:
  “一只鞋……”玉娇龙又觉得气直往上顶。这房子是分里外院,外院只有两间西房,里院是除了茅房、厨房之外,只有北房三间,院中种着些花草,还有两盆夹竹桃,一个金鱼缸。俞秀莲把马牵进来,系在外院,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随进来给她喂马。门关上了,外面车辆又响,车也走了,俞秀莲就一拉玉娇龙,说:
  “进屋里来吧!”
  玉娇龙同俞秀莲进到了北屋,就见当中还摆着佛龛,旁边供着三位神主,两个较高的神主牌子,大概是俞秀莲先父先母的灵位;可是离着很远,又有一较小的灵牌,上面蒙着黑布,不知祭的是谁。掀帘进了西里间,这是俞秀莲的卧室,壁间挂着刀,地下还放着马鞍,有一张长桌,上面只摆着一个镜子,两只粗瓷花瓶,另有两卷书,是《三国志》之类。炕上铺着粗蓝布的单子,叠着很干净的粗布被褥,两只木箱,箱子上放着个针线笸箩。
  玉娇龙进屋就往炕上一坐,把那一只鞋也脱了,宝剑也放在炕上,然后便叹了一口气。此时那妇人便送进茶来。俞秀莲等那妇人出去之后.她就皱着眉.向玉娇龙悄声问说:
  “你是怎么出来的呀?在北京的时候,我嘱咐过你嘛!你同不得我,你不能跟我比。我想一定是我走之后你又胡闹,这口宝剑怎么会又叫你给拿来了?”
  玉娇龙拿衣襟擦了擦眼泪,但又发急地说:
  “我胡闹?你不知北京城近些日来的事情!我若不是被逼得实在无法儿,我也绝不离家。我不离开家,也用不着再去拿这口宝剑!”
  俞秀莲诧异着问说:
  “是谁逼的你?是刘泰保吗?”
  玉娇龙说:
  “他也算是一个。不过事情可多极了,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人说,说什么?我不向谁求助,你也别细打听,你只要相信我绝没有做贼,在你家里待一会儿绝不能够给你惹事,就完了!你一定要知道详情,你又不是没有马,你可以跑趟北京,找德家去,他们能够告诉你!”
  俞秀莲向她的胸上擂了一拳,笑着说:
  “你瞧你这脾气!来到我家,你想使小姐的脾气可不行!”
  玉娇龙也一笑,就说:
  “你是不知我这些日的心里有多么急,多么气。咳!猫也丢了!”
  俞秀莲问说:
  “什么?猫?你由北京出来时还带着猫?”
  玉娇龙摆手说:
  “你别打听啦!我现在就问你,那个李慕白是个什么东西?”
  俞秀莲怔了一怔,说:
  “你问这话干什么?”
  玉娇龙又说:
  “你告诉我吧!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告诉我不要紧,德五嫂子也跟我谈过你们过去的事,但她怀疑你早已嫁了李慕白。”
  俞秀莲脸红了一红,就说:
  “那是她信口胡说,我也用不着跟谁分辩,谣言到底算不了真事,不过,我只是待李慕白如我的胞兄一样。去年九月间,我们自九华山分手,他往山西访友去了,我独自回家来,至今音信不通。上次我到北京去,原是专为看望德五嫂和杨丽芳,所以到年底我不在她家过年就急着回家了。我不愿在北京住,因为一有闲事我就要管,一有不平我就要打,日久说不定就能连累德家。第二是我赶紧回来,镖店好结账,我不回来,有些个人就能拖住账不给。回来时路过正定府,我还去看了看杨丽芳的姐姐丽英。因为这事儿,德五哥他们就胡猜……这且都不说,你向我问李慕白干什么?”
  玉娇龙就忿忿地说:
  “在路上我们交手三次,宝剑被他抢过去了一次,但终于又被我夺了回来。我才知道名震江湖的李慕白,武艺也不过如此!”
  俞秀莲的脸色一变,说:
  “这口剑本来是李慕白的,可是他也是自别人的手中得来的,后来他才献给了铁小贝勒。”
  玉娇龙冷笑说:
  “这就完了!宝剑就跟传国的玉玺似的,玉玺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宝剑也是,谁的武艺高就谁使用!”
  俞秀莲说:
  “你放心!我们绝不要你的宝剑。在北京时,因为你盗去了这口宝剑,把事情闹得太大了!我见你这个人很不错,再说德家婆媳、邱少奶奶又都跟你很好,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想咱们也就算是朋友。所以我才劝你把剑交回,以免事情闹穿,你父兄的官职都要动摇,你母亲若晓得你是这样的人,也必定伤心……”
  听了这话,玉娇龙就哭了,但她又急躁地说:
  “你就别说啦!你走江湖这些年,哪儿学来的这些贫嘴子呀?我瞧你倒真像那刘泰保的媳妇。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么说,你快给我找一双鞋,借我一匹马,我即时就走。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能疼我,咱们将来再见面。”
  俞秀莲说:
  “你何必要忙着走?你在别处还有什么事儿吗?”
  玉娇龙摇头说:
  “我没有事儿,就是因为我出来时还带着个、r鬟.她现在别处等着我呢!”
  俞秀莲就笑着说:
  “你看你,女扮男装由北京跑出来,还要带着猫,带着丫鬟,你到底是打算着什么主意呢?你有准去处没有呀?”
  玉娇龙突然问说:
  “你这屋里没有别人来吗?”俞秀莲说:
  “没有别人,只有在我家帮忙的那个女人:”玉娇龙就索性把差不多跟鞋一样脏的两只袜全都脱了,身子往炕上一倒说:
  “要说我没有准去处也不对,可是一定的准去处,也难说!”
  俞秀莲沉着脸儿说:
  “这为什么?”玉娇龙忽又叹了一口气,摆手说:
  “你别忙!等我歇会儿.让我心里静一静,我要把话对你细说.咳!我真找不出一个人来说我的心腹事!”俞秀莲看了玉娇龙一眼,就见玉娇龙躺着.眼泪流向枕边.就一声也不再言语了。
  俞秀莲又说:
  “你这鞋袜可真麻烦,找不着像你这么大的,你永远这么女不女、男不男的,也真不像样儿。我想你索性在我这儿多住几天,把这只鞋先叫人给你洗洗,然后拿着你这只鞋的尺寸,叫鞋铺里去给你定做一双。”玉娇龙点了点头,说:
  “大姐,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现在的心里真烦,什么事我也没心情了!”俞秀莲就叫她家中用的那个女人,把这一只鞋、两只袜子全都拿了出去。
  待了一会儿,那女人又给玉娇龙端来一碗面,这面不过比店里卖的略好一点儿,可是也只有几小块肉,一点儿青菜。玉娇龙也不好意思挑剔,又因为饿,她就全都吃了,吃完了又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及至醒来,天色已然不早,俞秀莲却没在屋。待了会儿,雇用的那女人进来了,她已把玉娇龙的一双袜子浆洗得很白,并且晒干了,玉娇龙就问说:
  “俞姑娘上哪儿去啦?”
  这女人说:
  “到柜上去啦,刚才是柜上来了人把她请去啦。”
  玉娇龙听了,心里略有些狐疑,就向这女人探询了探询俞秀莲平日在家中的生活情形。原来俞秀莲每天只是在屋中烧几炷香,做一点针线活计,看看闲书,或是在院子里练练拳脚,养鱼莳花。北关的雄远镖店她是每天必去一趟,去了也并不是必要经管柜上的事,只是去找郁天杰和崔三的妻子谈谈闲话。
  玉娇龙对于俞秀莲的这种生活倒是很为羡慕,但是又想:若叫自己过她这种平凡寂寞的日子,可也过不了。自己的心是已然荒了,恐怕就是让自己回家去,照旧在深闺中以读书逗猫消磨光阴,也一定觉着难耐。
  她回想起自己在保定单战群雄,真觉得高兴,想到与李慕白的几番争斗,也觉得虽败犹荣。只是路上受的那些闲气,实在令她不痛快,店房是个个狭小,店里住的人又都是那么脏,那么讨厌。她又想起了罗小虎,当她想到那个大胡子、长头发,不争气的罗小虎时,她真觉得悔恨!但是当她想到那个体健如虎,面目英俊.唱着悲伤的歌的罗小虎时,却又使她不禁思念:不知他现在逃到哪里去了?此生恐怕永远也不能见面了吧?想到这些,玉娇龙的心中又不禁十分悲痛。
  等了半天,也不见俞秀莲回来,这里用的那个女人也没再进屋来.、玉娇龙的脚上只穿着一双袜子,也不能下地,她便觉得十分烦闷。扶着炕沿向下一看,见地下墙角放着一双青布小鞋,已然旧了,大概是俞秀莲穿过的,她便用剑尖给挑过来,穿在自己的脚上。但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这天足?也就仅仅容下她的脚尖,她就脚踵悬起,脚尖挂着小鞋着地,在地下跳了几跳,就跳到了外屋。
  她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便回手拿起来桌上的那个小牌位,掀开黑布一看,见上面写的是“宣化孟思昭之灵位”。玉娇龙吃了一惊,明白这里所供的就是俞秀莲的未婚夫。她听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都说过.他们未婚夫妻始终没有见过一面。孟思昭的武艺与李慕白不相上下。而且救过李慕白的性命,至今,孟某已成了泉下之人,李慕白是飘泊江湖,俞秀莲度着这种凄凉的生活,她还不忘孟思昭,也未免太多情了……玉娇龙手拿着灵位牌想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更想到情场挫折,人我一样,而不禁有些伤悲。
  这时俞秀莲突然回来了,一进屋,看见玉娇龙手里拿着那个灵牌.就脸色一变。玉娇龙也就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灵牌送还了原处。俞秀莲手里拿着一个包儿,说:
  “我叫人去给你买来了一双鞋,这尺寸是最大的了,恐怕你穿上也小。你就先在家里穿着好了,总比穿我的这小鞋强些。”
  玉娇龙笑着说:
  “你可真关心我,我要早先就有这么一个姐姐.可就好了!”俞秀莲沉着脸儿说:
  “我要是你的姐姐,这次我就不能叫你出来!自然,我也一定劝阻你的父母不把你许配给鲁君佩,可是也不能由着你去与罗小虎……”玉娇龙吃了一惊,俞秀莲却没把话说完,就把鞋包向玉娇龙一丢,一直进里屋去了。
  玉娇龙赶紧把鞋包儿打开,穿上鞋,趿拉着就追到里间。她脸通红着,揪着俞秀莲,急急地问说:
  “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
  俞秀莲冷笑着说:
  “你不明白?我可都明白啦!也不用等你静一静心再跟我说了。今天恰巧有个人从北京来.罗小虎在北京胡闹,你嫁到人家家里又跑了,这人都已跟我说了!”
  玉娇龙诧异地问说:
  “是谁?是不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又到这儿求救兵来了?”
  俞秀莲摇头说:
  “不是刘泰保,你也不必打听啦,我说出来,你也许不认识这个人。这人来,并不是为找你,我也嘱咐别人没告诉他你现在我家。”
  玉娇龙说:
  “是谁?是李慕白吗?”
  俞秀莲摇头说:
  “也不是李慕白,李慕白多少年没到北京去了,他还不知道有个与大盗罗小虎相识的玉三小姐呢!”
  玉娇龙就要去抄她的青冥剑,俞秀莲却先抢到手中,她一手把宝剑藏在背后,一手就向玉娇龙一推,玉娇龙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鞋几乎又掉了。俞秀莲冷冷地说:
  “我告诉你!今天到的这人虽说不是为你来的,可也算是为你来的,你看这封信吧!”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丢给了玉娇龙。
  玉娇龙抽出信笺来,见上面写着是:
  字呈秀莲贤妹:年前在京同席见过一次面之人,今突出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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