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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中尉的女人

_10 约翰·福尔斯(英)
  “她知道吗?您告诉她了吗?”
  “是的。”
  “那么她自然答应了您的请求?”
  “我相信她一定答应的。”他向医生讲述了那天早晨萨姆送信的事。
  小个子医生转身望着他。
  “史密逊,我知道您的心不坏。我知道,您肯定相信了那姑娘对自己奇怪行为的解释,否则您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做了。不过我警告您,您必须留心。今后您任何时候对她进行保护时,都要对她留心。”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查尔斯不适时宜地淡淡一笑,“因为我也有着我们男性对女性的偏见。她们应该端端正正地坐好,就象商店里的商品一样,然后让我们男人走进店去,把她们翻来覆去地查看,评头品足,说我喜欢这一个。假如她们同意我们这样做,我们就说她们正派、可敬、贤淑。但是,如果有哪一件商品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为自己说两句话——”
  “我觉得她所做的已远远超过这一点。”
  查尔斯接着驳斥这一指责,说:“她所做的是上流社会中极为平常的事,我实在不懂,在上流社会中,无数的妻子背叛了婚姻誓言,她们可以逍遥法外,而……再说,此事的主要责任在我。她只是把她的地址寄给了我。我完全可以不去,那末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医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能不承认,查尔斯这时是诚实的。他重新望着楼下的街道,过了一会儿,用往常的语调和口气说:
  “可能我是老了。我知道,象您这样毁约的事情是普遍的。既然普遍,我还对这种事情感到吃惊,这只能证明自己是个老古董了。但是我想告诉您我担忧的是什么。我和您一样讨厌伪善,不管是宗教性的还是法律方面的。法律对我来说是一文不值,宗教的大部分也好不了多少。我不想在这方面指责您,也不想在任何方面指责您。我只是想把我的看法告诉您:您相信自己属于一个明智的、科学的阶层。不,不,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不是个自负的人。就算这样吧,您还是希望自己属于这样一个阶层。我并不因此而责怪您。我一生中也是怀着这样的希望。但是我请您记住一点,史密逊。在人类的整个历史上,明智的阶层总是要提出多种方案供人们选择,但是时间老人只能允许人们接受一种方案。”医生戴上眼镜,转身望着查尔斯,“情况是这样的:明智的阶层,不管他们根据何种理由来发展自己的事业,他们都必须给这个黑暗的世界引进更美好、更纯正的道德。如果他们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们就只会变成暴君、独裁者,变成一些只追求自己的欢乐和权力的人,总之,要变成他们卑劣欲望的牺牲品。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从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开始,我相信这一点对您来说至关重要。如果您变成了一个更善良、更慷慨大度的人,那么您就可以得到宽恕。但是如果变成一个更加自私的人,……您就理应受到加倍的谴责。”
  查尔斯在医生灼灼逼人的目光中垂下了眼帘,说道:“虽然还缺乏说服力,但我的良心上已经有了您所说的那些意思。”
  “那么,阿门,但愿如此。”他拿起帽子和医药箱走到门口,迟疑一下,然后伸出了手。“祝愿您在离开卢比孔河的远征①中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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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尔斯象一个就要淹死的人一样,一把抓住了医生伸出的手,他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格罗根使劲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转身开了门。他转回身望了望,眼睛里闪着光芒。
  “要是您不马上离开这儿,我将带着这儿能够找到的最大的马鞭子回来。”
  查尔斯颤抖了一下。医生的眼睛仍闪着光芒。查尔斯苦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门关上了。
  他一个人留在屋里,思索着格罗根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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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4章
    我的风向已转到严寒的北方,
  那以前是指向风和日丽的南方……
  ——A·H·克劳《无题》(1841)
    
  说句公道话,查尔斯在离开白狮旅馆以前,曾派人去找过被他骂跑了的萨姆,可是萨姆既不在酒吧间里,也不在马厩里。查尔斯猜得出他在什么地方,但他不能派人到那儿去寻找。于是他没有带萨姆便独自离开了莱姆。他蹬上四轮马车,急忙拉下帘子。马车象柩车一样跑了二英里路后,他才拉开帘子,让傍晚斜射的阳光照亮车内肮脏的油漆和坐垫。此时已是五点钟。
  阳光并没有使查尔斯立即兴奋起来。不过当他渐渐远离莱姆时,他觉得肩上的重负卸了下来。他经历了一场磨难,然而他熬过来了。他今后的一生必须证实他这一行动的正确性,这是格罗根的警告,他赞同这一点。但是他现在在德文郡的乡间,身处深绿色的旷野和五月的灌木丛中,人难免觉得前途渺茫——一种新的生活就在前头,挑战比比皆是,但是他要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他犯的罪似乎大有益处:赎罪使他结束了至今毫无目标的生活。
  此时,他想起了来自古代埃及的一个形象。那是一尊雕刻像,陈列在大英博物馆里。一位法老站在他妻子身旁,妻子的一只手搂着法老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查尔斯一直觉得那是和睦婚姻的美妙象征。当然,那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人是由同一块石头雕出来的。他和莎拉当然没有刻入这种和谐之中,但他们却属于同一块石头。
  随后,他又想象着未来,想象着未来的安排。莎拉必须舒适地住在伦敦。等他的事情安排好,把肯星顿的住宅处理掉,再把东西存放好,然后他们立即出国……或许先到德国,冬天就往南去,到佛罗伦萨或罗马(如果国内情况允许的话),或许可以去西班牙,去西班牙的格拉纳达!他们坐在阿尔汉布拉山上,沐浴在月光之中,听着山下吉普赛人从远处传来的歌声。那双优美善良的眼睛……他们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屋内茉莉花味儿芳香扑鼻,两人紧紧地搂抱着;他们隐居在那儿,绝对无人来干挠,两人不可分离地融化在一起。
  夜幕已经降临。查尔斯从车内探出头,埃克斯特市的灯光就在眼前。他大声对车夫说,去恩迪科特旅馆。随后他靠在座位上,得意洋洋地想象着即将出现的场面。自然,不能让任何肉欲的东西破坏这一场面,但他同时也看到了那温柔、寂静的美妙情景,她的手在他的……
  到达恩迪科特旅馆后,他让车夫等在门口,自己去敲恩迪科特夫人的门。
  “啊,是您呀,先生。”
  “伍德拉夫小姐在等我。我自己认得路。”
  说着,他已转身向楼梯走去。
  “那年轻姑娘已经走了,先生!”
  “走了!你的意思是说她出去办事了?”
  “不,先生,我是说她走了。”查尔斯精神不振地望着对方。老板娘接着说:“今天早晨她乘去伦敦的火车走的,先生。
  “可是我……你肯定吗?”
  “绝对没错儿,先生。我听见她对马车夫说去火车站,听得一清二楚。车夫问乘什么火车,她说去伦敦的火车,她说得得清楚,就象我现在对您说话这样清楚。”胖墩墩的老婆子走近一步。“说实话,我也莫名其妙,先生。她付的旅馆费还有三天才到期呢。”
  “可是,她没留下地址吗?”
  “一个字也没留,先生。也没对我说一声她到哪儿去。”
  “她没给我留下话吗?”
  “我本以为她可能跟您一起走了呢,先生。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看来没有必要再站在这儿了。“这是我的名片。假如您听到她的消息,您告诉我好吗?千万,千万。喏,劳驾你,这就算是一点费用吧。”
  恩迪科特夫人感激地笑了。“呃,谢谢,先生,一定照办。”
  他刚走出旅馆,又折转回去。
  “今天上午,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仆到这儿来,给伍德拉夫小姐一封信和一个小盒子?”恩迪科特夫人听后有点茫然,问道:“是不是八点多一点儿?”她问过以后还是想不起什么。接着,她大声喊贝蒂·安妮。安妮闻声而来,女主人反复盘问……直到查尔斯突然离去为止。
  查尔斯软瘫地倒在马车座位上,闭上眼睛。他不知如何是好。唉,当时那么不谨慎,要是直接回来就好了……可是萨姆,萨姆!他是个贼!是个间谍!他是不是被弗里曼先生买通了?或者是因为他没得到那三百镑钱而恼怒?查尔斯此时弄清了萨姆的那一幕——萨姆当时一定觉得,他们一回到埃克斯特,自己所干的事情就会被揭穿,因此,他一定看了那封信……黑暗中,查尔斯感到一阵脸红。哼,要是再见到那小子,一定把他揍个灵魂出窍!他一时竟想到警察局去告一状,告萨姆……总之是偷窍。不过他马上觉得那样做没有什么意思,它对找到莎拉有什么帮助呢?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线光明。她到伦敦去了。她知道他住在伦敦。但是,假如她的动机——象格罗根曾说过的那样——是来叩他的门,那么,这种动机应该促使她去莱姆呀!她一定估计到他在莱姆。他不是已经相信,她所有的意图都是正大光明的吗?难道她不会想到,她不辞而别就等于永远地抛弃了的,使他迷失了任何方向吗?刚刚闪现的一线光明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件多年来没做过的事情,他跪在床边祷告起来。他的祷告的主旨是,他要找到莎拉。哪怕是寻找整个后半辈子,也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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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5章
    “嗨!还有你呢!”特韦德获拍着手神气活现地叫道。
  “如果他不再梦见你,你想想你会在什么地方呢?”
  “那当然就在我现在的地方,”艾丽丝说。
  “你甭想!”特韦德获盛气凌人地反驳道,“你会无处安身。按说嘛,你不过是他梦中的一个物件罢了!”
  “要是那边那位国王醒来,”特韦德获又说,“你就会噗嗤一下,什么也不存在了,就象点尽了的蜡烛!”“我不会!”艾丽丝生气地叫嚷起来。
  ——路易斯·卡罗尔《镜中世界》(1872)
    
  第二天上午,查尔斯非常准时地到了火车站。他也顾不得上等人的体面了,亲自看着自己的行李装上行李车,然后找了一节空着的头等车厢。他坐下后便焦急地等着开车。开车之前,不时地有乘客探头向这节车厢里张望,但都被英国人常使用的蛇发女怪①的眼睛一瞪,便吓得连忙缩回身子(这节车厢不是给平常人乘坐的)。汽笛声响了。查尔斯心想总算得到了自己所渴望的宁静,谁知就在这最后一刻,一张生着大胡子的脸孔出现在窗口。查尔斯冷冷地望了那人一眼,可是那人投过来更加冷酷的目光。那人急匆匆地上了车。
  --------
  
  走进车厢的这个人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请原谅,先生”,便走到车厢的另一头。这人约摸四十岁光景。大礼帽戴得平平正正,他坐在那儿,手搭在膝盖上,急促地喘息着。他好象是个行为放肆、对一切毫不在乎的人。他不大可能是位绅士……或许是个盛气凌人的管家(但管家是不坐头等车厢的),也或许是个一帆风顺的非专业牧师——那种恃强欺弱的牧师,是未来的斯珀吉翁①,这种人专靠一文不值、哗众取宠的诅咒来煎熬他人,来转变教徒的灵魂。查尔斯心想,这个人肯定不讨人喜欢,是这个时代的典型人物,要是他凑上来搭讪,就对他采取冷淡态度。
  --------
  
  有时候,你悄悄盯着别人,端详别人,会被对方发现的。查尔斯正是遇到了这种情况。对方投来了责备的目光。那人横了他一限,尖利的目光似乎告诉查尔斯,他不应当那样盯着别人。查尔斯慌忙望着窗外,不过也放了心,知道那人至少跟他一样,不愿跟陌生人攀。
  火车平稳地行驶着。不一会儿,那有节奏的隆隆声使查尔斯昏昏沉沉,象在做梦似的。他想,伦敦是个大都会,要找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但是莎拉也不会到处流浪,她一定去找工作。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财,有的是决心,一个星期找不到就用两个星期,最后总能找到她。也许,他回到家后发现信箱里已投进了莎拉的一封信,上面又是写着一个地址。此时,火车轮子“咕隆隆——咕隆隆”地响着,似乎地说:“她不会——那样的——冷酷;她不会——那样的——冷酷;她不会——那样的——冷酷……”火车通过花红叶绿的山谷,向着坎隆普敦驶去。查尔斯看见了坎隆普敦的教堂,但他昏昏欲睡,分辨不清到了什么地方。前一天晚上他没有睡好,此时已闭上眼睛。
  有一段时间,那位旅伴并没有去注意正在昏睡的查尔斯。过了一会儿,查尔斯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他已把帽子摘下来,免得脱落),这时,那位长着大胡子的预言家才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免自己的好奇心被对方察觉。
  他的目光很特别:那是一种端详揣摩、评头品足的目光,给人以非常不愉快的感觉。他似乎非常了解这个打瞌睡的人的身分(正象查尔斯自以为深知对方的身分一样),而且并不因为知道对方的身分而高兴,也不喜欢这种人。粗看上去,这个人的确并不显得那么冷漠专断、飞扬跋扈,但他的外表毕竟给人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或者,即使不能说他对自己充满信心的话,但至少可以说在判断别人方面颇为自信,在可以从别人身上能够获得多少、可望得到多少、榨取多少方面颇为自信。
  这样目不转睛地审视别人,如果时间在一分钟左右,那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乘火车旅行十分乏味,对生人偷偷观察一下也是一种乐趣。可是这个人的审视却远远超过了一分钟,那劲头就象要把人吞食掉似的。这种审视一直持续到陶顿车站。站台上的喧闹声使查尔斯醒了过来,那人急忙转移了目光。可是过了一会儿,当查尔斯再次睡着时,那双眼睛便重新象水蛭一样盯在他的身上。
  亲爱的读者,总有那么一天,有人也可能这样注视您。您可能——在我们这个世纪不大拘谨的环境中——发觉这种注视。那些急不可待的观察者甚至不等您睡着就盯上您。这肯定会引起您的不快,您会觉得那是一种按捺不住的情欲的表示……它表示极想对您有所了解,而您却不喜欢一个陌生人用这样的方式了解您。根据我的经验,只有从事某一种职业的人才用那样特别的目光注视人,目光中奇奇怪怪地混杂着探寻、严厉、讥讽和恳求:
  我可以利用你吗?
  我怎样来处理你这样一个人物?
  我总是想,唯独万能的神灵——如果确实存在着神灵这种荒谬东西的话——才会有这种目光。这种目光并非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其实它在道德品质方面是非常低劣、是值得人们怀疑的。我在那张长满胡须、正注视着查尔斯的脸上看清了这种本质。我对这张脸真是太熟悉了。此时,我不必再装模作样,实话说,那个长着大胡子的人就是我——作者本人。①
  --------
  
  当我注视着查尔斯的当儿,我要提出的问题却与上述两个问题无关。我应该怎样写下去呢?我曾想过,就在此时此地结束查尔斯的故事,在他去伦敦的路上我们就永远离开他。但是,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传统模式不论过去和现在都不容许开放式的、无结论的结尾。我前面已经宣扬过,必须给人物以自由。我的问题很简单——查尔斯所需要的东西是清楚的吗?非常清楚。可是女主人公所需要的东西却不那么清楚,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她身居何处。当然,要是这两方面的需要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而不是我根据想象臆造的东西,这个问题显然是难以处理的:一种需要跟另一种需要相冲突,最后实际上一种需要可能战胜另一种需要,也可能失败。小说总是要假装与现实相一致:作家把两种相互冲突的需要安排在一个圈子里,然后就描写这种冲突——可是实际上他安排好了这场冲突,最后让他所赞赏的一方获得胜利。我们在评判小说家时,既根据他们安排冲突的技巧(或者说,根据这样的技巧——能够使我们看不出他们安排过这场冲突),也根据他们在这场冲突中站在哪一方:善良的,悲惨的,邪恶的或滑稽的,等等。
  但在冲突的安排中,最主要的一点是要向读者表明作者自己对周围世界的见解——不论作者是悲观主义者,乐观主义者,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主义者。我已假装回到了一八六七年。当然,那一年是一个世纪以前。我觉得不管我对那时的社会表示乐观主义,或者悲观主义,或者任何别的什么态度,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自那以后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继续注视着查尔斯,觉得这一次完全没有必要安排他即将投入的冲突了。这样我就有了两种可供选择的办法。我可以让冲突自行发展,自己只是起一个记录员的作用;或者,我可以根据自己的立场对冲突的发展和记录都进行干预。我注视着那张似乎软弱无能但也并非毫无作为的面孔。我们快要到达伦敦时,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说,原来我认为难以处理的那个问题是并不困难的。在这场冲突中我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提供两种可能性,两种描述。采取这一办法,对我来说只剩下一个问题:我不可能同时提供两种描述,总要有先有后。不论第二种描述是怎么样的,因为它是最后一章,是“真正”的描述,其效果是非常强烈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枚银币。我把它放在右手拇指的指甲上,把它弹起两英尺高。它在空中旋转着。我用左手接住了它。
  就这样做了决定。这时,我突然发现查尔斯已睁开眼睛,正望着我。从他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这当儿他对我已经不仅仅是不喜欢了。他以为我要么是个赌徒,要么是个精神病患者。我还了他一眼,表示轻蔑,接着把银币放回钱包。他拿起睡觉时放在一边的帽子,掸了掸灰尘(根本就没有灰尘,他这一动作是表示对我厌恶),戴到了头上。
  我们在帕丁敦车站下了车,站台的屋顶是用巨大的铁梁支撑着的。我们总算到了伦敦。他迈步上了站台,向一个挑夫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他向挑夫交待完毕,转过身来,却发现那个大胡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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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6章
    哦,上帝,让我看见
  ——哪怕是一刻也好——我们深爱着的
  灵魂,让他们披露
  他们究竟属于哪一类,住在什么地方。
  ——丁尼生《毛黛》(1855)
    私人侦探所,由名望贵族赞助,波拉基先生亲自领衔,与全英及国外间谍机构皆有联系。受理英国、欧洲以及英属殖民地的私人秘密侦探。严守机密,提呈报告。
  提供离婚案所需要的旁证材料。
  ——维多利亚中期广告
    
  一个星期,就算是两个星期以后吧,照道理莎拉总会出现在查尔斯面前……谁知第三个星期已开始了,她仍然音信皆无。找不到她,这不能怪查尔斯,他已马不停蹄地到处寻找过了。
  查尔斯雇了四名私人侦探,到处寻找莎拉。他们是否在当时著名的侦探波拉基先生的指导下工作,这不得而知,反正他们工作得十分卖力。他们不得不如此,因为当时干侦探还是一种新行当,只有十一年的历史,一般人对他们的工作瞧不起。在一八六六年,一位绅士刺死个把人,被认为是做了一件堂堂正正的事情。
  查尔斯手下的人首先访问了家庭女教师介绍所,结果一无所获。他们又查访了教会学校中各种名称的教育委员会。查尔斯自己雇了一辆马车,日日夜夜在伦敦中下层社会居住的区域巡逻,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过路的年轻妇女的脸。他想,莎拉一定待在这样的街区,例如佩卡姆、彭特维尔或普特尼等等,一定住在类似上述街区的新建地区里,或由独家院落构成的街区里。以土各类街区他都去找过。他还帮助手下的人调查了新兴起的女职员介绍所。这类机构对男性充满了敌意,因为它们不得不忍受男性的偏见。但无论如何,它们是妇女解放运动的重要先驱。查尔斯的所见所闻虽然对他唯一关心的事情毫无帮助,但对他本人并不是全无益处。他渐渐明白了莎拉的一个方面;她对社会上男女间的不公平十分仇恨。这种不公平是社会偏见造成的,而这种偏见终有一天要改变。
  有一天早晨,查尔斯醒来时十分伤心。他想到了莎拉卖身的可能性就不寒而栗。这种命运她以前提到过。这大概是确定无疑的了。那天晚上,他在绝望中来到他以前来过的草市街地区。马车夫想些什么,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他一定会认为他的乘客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人,因为他们驱车在那儿转悠了两个小时,其间只停下过一次。当时马车夫看到煤气灯下站着一个红头发妓女。谁知刚刚停下,车内便传来两下敲打声,命令他继续前进。
  在这期间,查尔斯在婚姻上自由选择所引起的后果并没有平息。他好不容易地终于写出了一封信,寄给了弗里曼先生。十天之中,他没有收到什么回复,但不久他就不得不在一封信上签了名。那封信是弗里曼先生的律师们写来的,而且十分不吉祥的是,这封信是直接用手写就的,而没有打字。
  先生:
  关于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之事。
  奉上述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之父欧内斯特·弗
  里曼先生之命,我们敬请您于本周五下午三时驾临本处议事室。您如缺席,我们将认为,您默认我们的当事人有权所采取的下一步行动,勿谓言之不预。
  奥布里与巴戈特律师事务所
  查尔斯将信拿给他的律师们看。这些律师自十八世纪以来,就一直负责处理史密逊家族的事务。此时,事务所里只有蒙塔古一人。他继承了父业,还很年轻,只比查尔斯稍大一两岁。查尔斯,这位已经坦白了的罪人,满面羞愧,坐在蒙塔古办公桌的对面。他们二人曾在温彻斯特同窗就读,虽说不上是至交,但彼此了解,相互喜欢。
  “唉,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哈里?”
  “它意味着,老兄,您的噩运已经到来,他们的手段狠着呢。”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见我呢?”
  “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您,查尔斯。要是您那样想就太便宜了。我估计他们要您签署一份什么东西。”
  “认罪书?”
  “是的。我想您一定会见到一份带来耻辱的文件。不过我只能建议您签字。您无法反抗。”
  指定的那个星期五的下午,查尔斯和蒙塔古被引进一间阴森的会客室里,那会客室是属于伦敦四法学院的。查尔斯觉得好象是来参加一场决斗,蒙塔古则是他的助手。一开始,他们等了一刻钟,这期间无人理睬他们。好在蒙塔古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前奏式的惩罚,所以他们紧张而又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他们终于被召了进去。一个矮胖的老头儿从一张巨大的台子后面站起来,满脸怒气。稍靠他的后面,站着弗里曼先生。他两只眼死死地盯着查尔斯,目光寒气逼人。查尔斯刚才的兴味儿一扫而光,朝他鞠了一躬,但没有打招呼。两位律师草草握了握手。屋子里另外还有一个人,是个瘦高个儿,秃顶,一双咄咄逼人的黑眼睛。看见他,蒙塔古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您认识高级律师墨菲先生吗?”
  “久仰,久仰。”
  在维多利亚时代,高级律师亦是最高法官。高级律师墨菲是个刽子手,当时人们对他真是谈虎色变。
  奥布里先生傲慢地指了指两个来人应当坐的座位,自己随后也落了座。弗里曼先生仍怒气冲冲的站着。奥布里先生摆弄了一会儿文件,以便给查尔斯其实并不需要的时间,让他体会一下这样的场面常有的可怕的气氛。
  老律师严峻地抬起头来。
  “蒙塔古先生,我想,这桩破坏婚约的事是可耻的,事实俱在,是无可争辩的了。我不知道您的当事人是怎样解释他的行为的,但是他在给弗里曼先生的这封信里已对他的罪行提供了足够的证据,虽然我注意到他这种人特别厚颜无耻,他想要——”
  “奥布里先生,在这种场合,您用这种词——”
  高级律师墨菲乘机恶狠狠地说:“您是否愿意听听我要用的词,蒙塔古先生——而且是到法院里去听?”
  蒙塔古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垂下眼皮。奥布里老头儿极为不满地盯着蒙塔古,说:“蒙塔古,我很了解你早已过世的祖父。我想,他在为这样一种当事人采取行动之前,一定会三思而后行。不过我们不必计较这个了。我认为这封信……”他的手指象钳子一样,夹着信扬了扬。“我认为,这封可耻的信使已经造成的危害更进一步严重,使受害者受到更粗俗的侮辱,因为他企图可耻地开脱自己的罪责,所以信里完全没有提及罪恶而肮脏的私通事件,而这封信的作者心中完全明白,这一私通事件是他罪行之中最可耻的一点。”他鄙夷地望着查尔斯。“您可能认为,先生,弗里曼先生完全不了解您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您打错算盘了。我知道您与之进行卑鄙交往的那个女人的名字。我们掌握的所有情况,有一个证人可以作证,但这种事实在令人厌恶,我不愿说出他的名字。”
  查尔斯的脸腾地红到耳根。弗里曼先生在盯着他,他别无办法,只得低下头,心里暗暗咒骂萨姆。蒙塔古说:
  “我的当事人到这儿来,不是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
  “那么,您不想为这一指控进行辩护吗?”
  “在我们的职业中,象您这样名声煊赫的人一定会知道,我不能回答这一问题。”
  高级律师墨菲插言道:“如果我们提出指控,您不辩护吗?”
  “对不起,先生,对于此事,我必须保留做出判断的权利。”
  高级律师露出了奸诈的微笑,嘴唇也扭歪了。
  “用不着判断,蒙塔古先生。”
  “咱们是否可以进行下一步,奥布里先生?”
  奥布里望了望高级律师。高级律师阴沉地点点头。
  “蒙塔古先生,在这一诉讼案中,我觉得提出过多的建议是不合时宜的。”他再次摆弄了一下文件,“我将言简意赅地说几句。我给弗里曼先生提的建议是很明确的。在我的长期经历中,嗯,长期经历中,这是迄今为止遇到的一个最卑鄙的案例。哼,您的当事人对他必然受到的惩罚竟无所顾忌。我坚信,此等恶劣的行径应当公诸于世,为世人作前车之鉴。”
  他说到此处停顿了很长时间,以便使他的话发生更大的效力。查尔斯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脸涨得通红。这时,虽说弗里曼先生已移开了目光,朝地上望着,可是高级律师墨菲却懂得如何利用红脸作为犯罪的证明。墨菲的脸上挂着那种初级律师们所赞叹的蛇怪式嘲弄表情①,同时,这种表情显然还含有讽刺和残暴。
  --------
  
  奥布里先生用另一种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尽管如此,为了一些我此处不便说明的原因,弗里曼先生对这一案件表示了本不必要的宽容。只要答应他的条件,他不准备立即起诉。”
  查尔斯咽了一口唾沫,朝蒙塔古瞥了一眼。
  “我相信,我的当事人对您的当事人是感激的。”蒙塔古说。
  “根据墨菲先生的宝贵建议……”奥布里先生微微躬身向高级律师致意,高级律师听到此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并没有从垂头丧气的查尔斯身上移开。“……我准备了一份认罪书。我希望告诉您,弗里曼先生不立即起诉一事的严格条件是,您的当事人必须签署这一文件,在此时此地,当着我们大家的面,由我们共同作见证人,马上签署!”
  他把文件递给蒙塔古。蒙塔古匆匆看了一遍,抬起头来,问:“我是否可以请求与我的当事人私下讨论五分钟?”
  “您居然认为有必要讨论,这使我大吃一惊。”奥布里有点恼火,可是蒙塔古却寸步不让:“如果您一定要吃惊,那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哈里·蒙塔古和查尔斯又回到了那间阴森的客厅里。蒙塔古把文件看了一遍,无可奈何地递给了查尔斯。
  “唉,这就是报应,老兄,看来您只好接受了。”
  查尔斯读着认罪书,蒙塔古望着窗外。
    我,查尔斯·阿尔杰农·史密逊,完全地、自由地、无条件地愿意申明事实,承认;
  一、我与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曾订过婚约;
  二、我之所以解除与她的庄严婚约,并不是由于无
  辜一方(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的任何原因;
  三、我在与她订婚以前,完全而确切地被告知了她
  的社会地位,她的人品,她的嫁妆以及她的未来前景,而且我订婚后了解到,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的任何情况完全没有与我被告知的情况相矛盾,亦无与我被告知的情况不相符者;
  四、我解除婚约完全出于我自己可耻的自私与失信,毫无任何正当理由或任何正当根据;
  五、我与住在莱姆镇和埃克斯待市的一个名叫莎拉
  ·爱米莉·伍德拉夫的女人保持着秘密而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而且确实企图隐瞒这种关系;
  六、在整个事件中,我的行为是可耻的,由此我永
  远放弃被人们视为绅士的权利。
  而且,我承认受害一方有权无限期地对我起诉而不
  附任何条件。
  还有,我承认受害一方有权根据她的需要任意地利
  用此项文件。
  此外,我在此文件上签字是出于我的自愿,我完全
  理解上述条件,完全承认我的行为,完全没有受到任何胁迫,事先和事后都没有任何犹豫,因而,我现在或将来都无权更改、辩驳、抗辩或否认上述各条的任何细节。
  “您对此有何看法?”查尔斯问。
  “我认为,这一草稿一定会引起争论。没有任何律师会乐于把第六条写进去。要是提交法院,人们完全可以指出,没有任何绅士,不管他怎样遇蠢,会不在胁迫之下去承认这一条。法官可以就此大做文章。这对我们是有利的。奥布里和墨菲居然允许有此一条,我感到惊讶。我估计那是他父亲添上去的,他想让你吞下这一苦果。”
  “卑鄙。”
  查尔斯看样子马上就要把文件斯掉。
  蒙塔古从他手里把文件轻轻拿过来:“法律是不讲究事实的,查尔斯,您现在总算明白了吧。”
  “还有那句‘根据她的需要任意地利用此项文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这一文件可以登在《泰晤士报》上。我记得几年前似乎也有过类似情况。不过我有一个感觉,老弗里曼似乎不想张扬此事。要是他想当众羞辱您,他本可以到法院去告您的。”
  “那么,我必须签字?”
  “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就某些用词去进行争论——争取改动一些词,以便您万一遭受审判时可以有权提出抗辩,减轻某些惩处。但是我想最好不要争辩,因为这一文件的残酷性本身就已经替您争辩了。他们所付出的代价足可以补偿我们的损失。如今后需要,我们可以提出,这一文件严厉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查尔斯点点头。两人站起身。
  “还有一件事,哈里,我想知道欧内斯蒂娜的身体怎么样了,可是我不便于问弗里曼先生。”
  “我会注意一下,看事后能不能跟奥布里老头儿谈谈,他还不是那样一个老恶棍。在欧内斯蒂娜的父亲面前,他不得不装装样子。”
  于是他们二人折转回去,大家开始签署这份文件。查尔斯先签,然后其他人依次签完。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儿。大家都有点尴尬,沉默了片刻。末了,弗里曼先生开腔了。
  “哼,你这混蛋,以后别再给我们家抹黑了。假如我是个年轻人,假如——”
  “尊敬的弗里曼先生!”
  奥布里老头儿的严厉声调使他的当事人收住了话头。查尔斯迟疑了一下,向两个律师鞠了一躬,随后走了出来,蒙塔古跟在他身后。
  可是走出门口以后,蒙塔古说:“在马车里等我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爬上了马车,坐在查尔斯身旁。
  “她身体好得很。奥布里就是这么说的。他还告诉我,如果您想再跟别人结婚,弗里曼就会把那一份文件给您未来的岳父看。哈,他想叫你打一辈子光棍呢。”
  “这一点我也猜到了。”
  “噢,对了,老奥布里还告诉我,这次多亏了一个人,你才没有被起诉。”
  “多亏了她?我也猜到这一点了。”
  “弗里曼先生本来是非要割你一磅肉不可的。①可是看来那姑娘在家里确实能够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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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走了一百多码以后,查尔斯说道:
  “看来我这一辈子的名声已玷污了。”
  “我亲爱的查尔斯,您在这个禁欲的社会里想要我行我素,那么您得到的报应就只能是这个。我对向往自由的人并不讨厌,也不想责怪您。但是您要知道,您不能抱怨付出的代价太沉重啊。”
  马车滚滚向前。查尔斯呆呆地望着车外洒满阳光的待道。
  “唉,真不如死了好。”
  “那么咱们二人到维里斯饭店去吃一两只大龙虾,请您在死以前对我讲讲那位神秘的伍德拉夫小姐,好吗?”
  那次屈辱的会见使查尔斯好几天都垂头丧气。他很想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英国。他无脸到俱乐部,无脸去见朋友。他闭门在家,不见任何客人。同时,他全力以赴地寻找莎拉。有一天,侦探们告诉他,他们发现了一个叫伍德伯里小姐的人。那人新近受雇于斯德哥·纽星顿的一所女子学校,长着褐色头发,似乎很象他所说的那个人。有一天下午,他在那所学校外面心急火燎地等了一个小时。伍德伯里小姐终于出来了,走在一大群姑娘的前头。其实,她仅仅稍微有一点儿象莎拉。
  六月已经到了。那是天气特别晴朗的一个月。查尔斯盼着见到莎拉,真可谓望穿秋水,不见伊人。到了月底,他停止了寻找。侦探们倒还乐观,然而他们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费用问题。他们象搜索伦敦一样地搜索了埃克斯特。查尔斯甚至还派了一个人悄悄去莱姆和韦茅斯察访,结果同样一无所获。有一天晚上,查尔斯邀蒙塔古到他的肯星顿住所共进晚餐。他坦率而又可怜地叫蒙塔古替他拿主意。他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蒙塔古毫不迟疑地对他说,他应当到国外去。
  “可是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她委身于我,然后又把我甩掉,好象我对她来说一文不值。”
  “最大的可能性——请原谅——是后一种情况。是不是那位医生说对了呢?您肯定她的用意不是报复性破坏?不是毁掉您的前途……使您落到目前这步田地?”
  “我不信。”
  “可是您必须相信。”
  “尽管她表面上编了些谎话骗人,实质上她是正直的,诚实的。她可能已经死了。她没有钱,没有家。”
  “那么,我派个办事员去死亡登记处查查。”
  查尔斯尽管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可他同时认为这个建议是可行的。第二天他同意了。结果,死亡登记簿上并没有莎拉·伍德拉夫的名字。
  他又耽搁了一个星期。一天晚上,他突然作出了出国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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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7章
    这些对他都不过是框框条条,
  我们上学时就早已知晓——
  谁落后就见鬼去吧,嗬!
  ——A·H·克劳《无题》(1849)
    
  现在,让我们跳过二十个月。那是一八六九年早春二月的一个晴朗日子。在这期间,格拉斯通终于住进了唐宁街十号。约翰·米尔的著作《妇女的隶属性》即将问世,格顿学院即将诞生。泰晤士河仍象往昔那样,因一片混浊而声名狼藉。不过,天空倒是一片瓦蓝,抬头望去,你会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俯视大地,你会看到,沿切尔西河河堤,地上尚有积雪的痕迹。不过在阳光之下,你也可以看到春天悄悄来临的征兆。我想……我敢肯定,那个我本可以说是推着儿车的少妇(但是不能这样写,因为儿车又过了十年才出现)从来没听说过希腊诗人卡图勒斯,也从来没有怎么想过失恋是种什么味道。即使她在恋爱中曾有过什么不幸,恐怕也不会过多地去思虑。但是她却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不管怎么说吧,她刚刚离开了家(家就在西面一英里外),全身裹得紧紧的,肚子象是从地底下萌发出来的一个球茎。同样明显的是,她虽然尽力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落,可是,象所有的园丁一样,她喜欢自己的这块球茎长得胀鼓鼓的。从她那缓慢的步履之中,可以看出她是位即将临产的母亲。她那种大腹便便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很高傲,但却是世界上最不叫人讨厌的高傲。
  那位悠闲而略带自豪的少妇有一段时间倚在栏杆上,望着灰色的河水。她的面色红润,长长的睫毛象麦芒一样。她的两眼比湛蓝的天空稍淡一些,但并不明澈。伦敦是从来不可能造出纯净东西来的。可是,从她转身观看河前街对面那些新新旧旧的砖瓦房子时的样子来看,她并不讨厌伦敦。她望着富人家的房子,脸上并无妒嫉的神色,倒是看到那些高楼深院时,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从伦敦市中心驶来一辆马车。少妇的那双蓝色眼睛瞧着马车,那神色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对伦敦那些平庸的习俗仍然感到有趣而好奇。马车停在对面一所大房子的外面。一位女主人走下马车,踏上人行道,从钱包里摸出一枚硬币。
  河堤上的少妇看到对面那个人后陡然目瞪口呆,红润的面庞变得苍白,一会儿又变得通红。马车夫用两个手指头碰了碰帽沿,向那位女主人致意。他的乘客迈着轻盈的步子向身后的大门走去。少妇悄悄走到路边,隐在一棵树后。那女人打开门,消失在门里面。
  “是她,萨姆。我看得很清每,象是——”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但是他实际上是相信的。他身上的第六种或第七种感官几乎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回到伦敦时,曾找过查尔斯以前的厨娘罗杰斯太太,详细了解了查尔斯在肯星顿住宅最后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这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表面上,他跟厨娘一样,对从前主人的行为很不以为然,但内心里对他的遭遇却感到不是个滋味。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啊。
  萨姆和玛丽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两个人的好奇、疑惑的目光遇到一起。此时,他们夫妻二人正站在一间不大的客厅里。客厅虽小,布置得倒还讲究。壁炉里还生着旺旺的火呢。两人正在凝视着对方,这时门开了,一个小不点儿女仆走了进来。那女仆约摸十四岁,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衣服松散开了。萨姆连忙接过孩子逗了起来,最后把小东西弄得尖叫不止——这总是他下班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玛丽慌忙接过她的宝贝疙瘩,朝着傻乎乎的爸爸咧着嘴笑,而那小女仆在门旁望着他们夫妻二人,也会心地笑了。这时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玛丽身上怀着另一个孩子已好多个月了。
  “我说亲爱的,我想出去散散步。你呢,哈里特,把晚饭烧好。”
  “好的,先生,畔(半)个钟头就好。”
  “这个女仆真不错的,亲爱的。”他无忧无虑地吻了吻玛丽的腮帮子,搔了一下婴儿的胳肢窝,迈步朝街上走去。
  五分钟后,萨姆就不那么高兴了。他坐在附近酒吧间的一个满地撒着木屑的角落里,面前摆着杜松子酒和热水。表面看来,他完全有理由为自己高兴。虽说他还没有自己的商店,但那样的日子也不远了。第一个孩子是姑娘,不过他知道,第二个孩子会弥补他这点小小失望的。
  萨姆在莱姆的那一张牌打得很精。特兰特姨妈一开始就对他深表同情。他在玛丽的帮助下完全投靠了特兰特姨妈。他辞职是不是断送了他的前程?他说,查尔斯曾答应借给他四百镑(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总是要高价)来帮他做买卖,那不是一种福音吗?做什么买卖呢?
  “太太,就做弗里曼先生的那种买卖,只是比他差得远,不好比。”
  另外,他还充分利用了莎拉这张牌。开头几天,他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以前主人的罪恶秘密。可是特兰特夫人对他那么好——杰里克大院的洛克上校正在找男扑,于是萨姆失业的时间是极为短暂的;他的独身生活也同样极为短暂,举办婚礼是由新娘的女主人掏的腰包——由此看来,他当然应该有所报答了。
  象所有的孤独老太一样,特兰特姨妈也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收养。她总是被提醒别忘了萨姆想要干男子服饰用品这一行。于是有一天,她来到伦敦住在妹妹家时,便试着向妹夫谈起了这件事。开头,弗里曼先生想要拒绝,但特兰特姨妈很有礼貌地提醒他,这个年轻仆人的行为是多么正直。他自然比特兰特夫人更清楚,萨姆的情报是多么有用,而且还可以继续利用。
  “好吧,安恩我会留心想办法。可能会有个空缺。”
  就这样,萨姆在一家大商店里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当然地位是很低的。他天生精明,这弥补了他教育上的不足。他当仆人得到的训练在接待顾客方面大显身手。他的穿着也很考究。更重要的是,有一天他做了件大好事。
  事情发生在四月的一天上午,那时他和玛丽结婚后回到伦敦已有半年光景。头一天晚上,萨姆在家里闷闷不乐地喝了点酒。就在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天气晴朗,弗里曼先生从他在海德公园的住所步行去商店看看。他看了一遍摆满商品的橱窗,最后走进店里。底楼的店员们一见他进来,便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急忙整理一下东西,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时间尚早,顾客不多。他以主人的身分,习惯地抬了抬帽子,算作回礼。谁知他蓦地转身走了出去,店员们无不惊骇。底楼的领班异常紧张,赶紧尾随他走到店外。他看到这位商业巨子站在一个橱窗前出神地盯着。领班心里一沉,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站在弗里曼先生的背后。
  “只是试验一下,弗里曼先生。我马上叫人把它撤掉。”
  另外三个人在他们身旁站住了脚。弗里曼先生扫了他们一眼,拉着领班的胳膊,把他带到几步以外的地方。
  “现在你注意一下那个橱窗的情况,辛普林先生。”
  他们在那儿站了约五分钟。不时地有人走过其他橱窗,来到他们刚才说的那个橱窗前,站在那儿观看。也有的人象刚才弗里曼先生那样,一开始没有注意它,随后又转身回来望着它。
  要详细描写那个橱窗,恐怕在这儿不大协调。不过您只要看一看其他橱窗就可以发现,它们布置得杂乱、单调,标签也是千篇一律。另外您还应记住,维多利亚时代跟我们时代大不相同。我们时代的天才们把毕生精力贡献给广告事业,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相信这种荒唐的观点:好酒不靠招牌,好货不靠广告。那个橱窗的背景仅是折成皱褶的深紫色棉布,布的前面横拉着一根根细铁丝,铁丝上悬挂着一排耀眼的绅士领带。领带的形状、尺寸、式样变化多端,应有尽有。更巧妙的是,领带排成了字。这些字正在喊着、叫着:“·请·选·用·弗·里·曼·的·货!”
  “辛普森先生,这个橱窗是我们今年布置得最妙的一个。”
  “的确这样,弗里曼先生。很突出,很醒目。”“‘请选用弗里曼的货’。我们所干的就是为顾客提供货物,要不我们开这么大个店干什么?‘·请·选·用·弗·里·曼·的·的·货’——妙极啦!从现在起,我们做主意和广告中全部使用这句话。”
  弗里曼先生走回到店门口。领班笑了。
  “这事主要还得归功于您,弗里曼先生。您还记得吧,有一个小伙子——是法罗先生?——您对他到我们这儿来很感兴趣?”
  弗里曼先生止住步子。“法罗——他的名字叫萨姆吧?”
  “大概是的,先生。”
  “把他叫到我这儿来。”
  “他今天五点钟就来了,先生,特为来布置橱窗的。”
  萨姆被叫了来,他红着脸站在这位大亨面前。
  “干得好,法罗。”
  萨姆深深鞠了一躬,说:“那是我应当做的,先生。”
  “辛普森先生,法罗的薪水是多少?”
  “二十五先令,先生。”
  “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萨姆还没来得及说感谢的话,弗里曼先生便走开了。对萨姆来说,好事还在后头呢。周末他去领薪水时,又得到了一个纸包。包里有三枚金币和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干劲与发明奖。”
  现在,只过了九个月,他的薪水已急剧上升到三十二先令六便士。由于他已成为橱窗布置雇员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他真感到,只要他一开口薪水便会再次上升。
  这时,萨姆站起身,破例又买了一杯杜松子酒,回到座位上。他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他在良心上不安(在现代,萨姆的子孙后代在社会公开赌博中尽力想要克服这种缺陷)……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的走运和幸福很不公正。浮士德①的传说是文明人的原始模型。萨姆所处的文明时代还没有教会他懂得浮士德是什么人。可是他已很有阅历了,总应该听说过跟魔鬼订立契约这件事以及怎样订立契约吧。跟魔鬼订约的人会走运一时,但总有一天魔鬼会提出它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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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使他担心的是,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做过的那件事告诉玛丽。他们之间没有其他的秘密。他相信玛丽对任何事情都会做出正确的判断。他木来想开个商店,当个店老板。这个想法不时地又回到他的脑海里。现在不是有事实可以证明他是天生有才能的人吗?可是玛丽却有着乡下人的知足感,懂得应该在哪里立足。正是她温柔地——有那么一两次却并不温柔地——把他送到牛津街的那个大商店里去磨练。
  尽管在语音和口音上可以断定他们是下等人,可是这两个人的社会地位却在不断提高,而且他们也明白这一点。对玛丽来说,这犹如一场梦。嫁给了一个一星期能挣三十先令的男人!而她那个赶大车的父亲,从来没有超过十先令!住在一所租金一年十九镑的房子里!
  最让人高兴的是,她最近对十一个下等人进行了面试,为的是确定谁可以干她仅在两年前还在干的差事!为什么要会见十一个人呢?我想玛丽主要考虑的是当了女主人容易不开心,得找个合适的女仆——这种论调她是从那个外甥女而不是那个姨妈那儿学来的。另外,有年轻漂亮丈夫的年轻妻子怎样选女仆,她也很明白。她选择女仆时根本不考虑聪明、能干,最重要的是决不要漂亮的。她跟萨姆说她决定给女仆哈里特每年六英镑,因为她可怜这个姑娘。当然这并非全是谎话。
  那天晚上喝完两杯杜松子酒后,萨姆回到家里去吃炖羊肉。他搂住玛丽的大肚子,吻了吻她。随后他低头看了看她挂在胸前的镶花胸针——在家老是戴着,出门总要摘下,她怕有人会抢劫。
  “那个旧的珍珠珊瑚胸针呢?”
  她笑着把旧的弄高了一点。
  “认识了你,真好,萨姆。”
  他们夫妻二人站在那儿,低头望着胸前那好运道的象征。对玛丽来说,她一向有资格获得这一切;而萨姆呢,他却不得不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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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8章
    我上下求索,但她的芳魂哟
  自那以后从没有
  给我的灵魂洒过一缕亮光!
  唉,她逝去了,逝去了。
  ——哈代《1869年记于海滨小镇》
    
  那么,查尔斯又怎么样了呢?这二十个月来,要是能有个侦探跟踪他,经历那么多困苦,那我对这位侦探将会深表同情。查尔斯几乎去过欧洲的每一个城市,当然是走马观花匆匆而过。此外,在埃及金字塔上可以看见他的身影,在圣地①也留下了他的足迹。他还见过上千种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因为他也到过希腊和西西里岛。然而对这一切,他似乎都是视而不见。它们只不过是在他与虚无之间的一堵薄薄的墙壁,空落落的,令人灰心丧气。他在一个地方只要待上几天,便会觉得一种懒散与悲哀袭上心头。他靠旋风式的旅行支持着自己,就象吸毒老客靠鸦片支持自己一样。他常常独自漫游,最多也只是与某个马车夫或他所到的那个国家的信差同行。他难得跟其他旅游者结伴,有时跟他们一起待几天,也感到是活受罪。他结伴的那些旅游者几乎都是法国或德国的绅士。他有意避着英国人,就象躲避瘟疫一样。许多态度友善的同胞遇到他时,都遭到了他的冷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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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春天,古生物学界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件,人们都对此热情倍增,但查尔斯却不再感兴趣了。当时他关闭了在肯星顿的住宅,让地质博物馆的人随意挑选、带走他的收藏品,剩下的他都给了学生。他把家具寄存起来,并通知蒙塔古,当贝尔格莱瓦的房子租期满了时,可以自动延长租期,他不想再住那儿了。
  他看了不少书,并且给一家杂志投稿,写写自己的游记。然而那些游记都是写些皮毛的东西,风土人情啦,事件啦,等等。他从来不抒发自己的感想。当时他住在旅馆或客栈里,写写稿子不过是消磨悠悠长夜的手段而已。唯一能够表达他内心深处情感的形式是诗歌,因为他在丁尼生身上发现了跟达尔文在生物学上同样伟大的东西。当然,他所发现的伟大之处与时代在桂冠诗人身上发现的东西毫无共同之处。丁尼生的诗歌《毛黛》当时受到普遍的蔑视,认为这样的诗歌跟这位大诗人的身分不相称,而查尔斯却百读不厌。他一定是读了几十遍,有的章节可能读了上百遍。他唯一经常带在身边的就是这本诗集。相比之下,他自己的诗则大为逊色。他是宁死也不会把自己写的诗拿给别人看的。下面这首短诗倒可以作为一个例子,来看看他在漂泊期间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啊,我越过残酷的海洋与严峻的群山,
  去过的上百座城市,人们操着陌生语言,
  这一切对于你们都是令人欣慰的美景,
  但是对于我,却都是可诅咒的荒原。
  不论走到哪里,我举首问上苍:
  何事驱我至此地?今后何事驱我至他乡?
  万不得已,我四处奔走逃避羞辱,
  是那无情的法律,逼使我不断地流浪?
  为了改变一下您的口味,让我来引用一首高明得多的诗——查尔斯对此诗心领神会。有一点他跟我是一致的,都认为或许这是整个维多利亚时代最伟大的一首短诗:
    是啊,在人生大海里我们孤立无援,
  咆啸的海峡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们千千万万芸芸众生,
  点缀着这茫茫无际的苦海。
  潮起潮落,扑打着我们的孤岛,
  望不断这滚滚不尽的波涛。
  但当月光洒泼在寂静的空谷,
  和煦的春风将群岛轻拂,
  繁星密布的夜晚,夜莺们
  仙音般的啼叫在幽谷萦绕,
  甜蜜的音喉,越过大海,
  飞向四方的彼岸,压住海涛的喧嚣
  紧接着便是难以遏制的欲望,
  在每一个岩洞里鼓荡;
  岛民们都感觉得到,我们
  曾在一块土地上成长,
  眼前却是烟波渺茫,
  啊,何时才能相互接壤!
  他们炽热的愿望刚被燃起,
  又是谁让它立即熄灭,
  仅让人空自望洋叹气?
  一个天神,
  一个天神使他们分离,
  令两岸间梗阻着莫测的苦海千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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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在这谜梦般的黑暗之中,查尔斯却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这时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超脱了他那个时代,超脱了他的先辈、阶级和国家,却没有意识刻在莎拉身上体现了多大的自由,还以为他们两个人都在流浪之中呢。他不再相信那种自由。他感到自己仅仅是落入了不同的陷阱,或者说监狱。但在寂寞与孤独之中,他总是有一样东西可以依恋,那就是:他是个流浪者,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敢于做出决定并承担其后果的人——不管这种决定是怎样的愚蠢或如何的明智。有时候,看到某一对新婚夫妇会使他联想到欧内斯蒂娜。他是羡慕他们呢,还是可怜他们?他发现,他至少对退婚一事并不后悔。不管他的命运多么糟糕,但总比他已摒弃的那种命运好得多。
  在欧洲和地中海沿岸各国的旅游持续了十五个月左右。在这期间,他一次也没回过英国。他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一封热情的信,不多的几封信大部分是寄给蒙塔古的,为的是处理些事情,或告诉蒙塔古下一次往何处给他汇款,等等。他授权蒙塔古不时地在伦敦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莎拉·爱米莉·伍德拉夫或任何知道她的地址的人,请……”但一切都如石沉大海。
  罗伯特爵士收到了查尔斯的信,知道侄子解除了婚约。对于这一消息,他开头很是不满。但不久,在他即将来临之幸福的影响下,他对这件事就听之任之了。他想,查尔斯还年轻,他妈的,他总可以在什么地方捡个同样好、甚至更好的姑娘。再说,查尔斯的这一着至少使他免于忍受跟弗里曼结成亲家的那种尴尬局面。侄子在离开央国之前来过一趟,为的是向贝拉·汤姆金斯夫人表示敬意。他不喜欢那位太太,为其伯父感到惋惜。此后,他又拒绝了伯父赠给的小庄园。他没有提到莎拉。他本来答应回来参加伯父的婚礼,但是后来又谎称因偶有小恙不能前来。他原来所想象的双胞胎没有生下来,但是在他漂泊的第十三个月,伯父的一个儿子——即未来的继承人——准时来到世上。此时,他对自己的厄运已习以为常了。发出祝贺信以后,他决心从今不再踏进温斯亚特庄园的大门。主意拿定以后,他再也没有思考这一件事。
  如果说他在肉体上没有过独身生活的话——当时在欧洲的高级旅馆里,出国的英国绅士们寻花问柳的事已伺空见惯,机会多的是——那么在精神上他一直过着独身生活。他是带着一种隐隐的冷漠来干那种事儿的,这跟他呆呆地望着古希腊庙宇或跟吃饭进餐差不多。他把它仅看成一种肉体行为,爱情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有时在某个大教堂里或美术陈列室里,他会想象着莎拉就在自己身边。此时,你会看到他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一口气。这倒不仅仅是他迫使自己不要去回忆那令人陶醉的过去,而是因为他越来越弄不清楚真正的莎拉与他在许多梦幻中创造的莎拉之间有什么区别:恰似夏娃的莎拉,充满了神秘、爱情和奥妙;来自海边无名小镇的莎拉,是个颇有计谋、疯疯癫癫的家庭女教师。他甚至幻想突然再次遇见了她,可是他在那个姑娘身上什么也看不出,却只看到了自己的愚蠢和错误判断。他没有停止登载寻人启事,但同时他也想到,所有那些启事最终不过是泥牛入海罢了。
  最可怕的是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在巴黎的一天晚上,厌倦情绪使他失去了重游意大利、西班牙或去欧洲其他任何地方旅游的兴致,最终将他赶回了家。
  你可能以为,这个家指的是英国。不,不是这样。虽然他离开巴黎后回过英国,在那儿待了一个星期,但英国对查尔斯来说再也不能称之为家了。他这次从意大利的里窝那来巴黎的路上,与两个美国人邂逅相遇,结伴同行。那两人来自费城,一个是年长的绅士,一个是绅士的侄子。查尔斯对他们颇感兴趣。那可能是他们在语言上差别不大,交谈起来令人愉快。他们没见过多大世面,因此对观光怀着非常浓厚的兴趣。查尔斯带着他们游览了阿维尼翁和沃韦勒①。他们之所以看起来有些可笑,主要是对时髦的东西缺乏了解。但是,他们决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所认为的那样:美国佬都是些大傻瓜。当时他们之所以低人一等,主要就是他们对欧洲不甚了解。
  那位年长的费城人倒是博学多闻,对人生有着精辟的见解。有一天晚上,他跟查尔斯(侄子旁听)长时间地讨论了母国和造反的殖民地②之间各自的优劣。那位美国人对英国的批评虽然言辞缓和,却引起了查尔斯的共鸣。他从对方的美国口音里,听到了跟自己相类似的观点。他看到了——虽然是隐隐约约地看到,而且只是靠了达尔文的进化理论才看到——美国总有一天会超过它的老祖宗。当然我并不是说查尔斯想到过要移居美国。那时,英国每年都有大批穷人移民美国。他们横越大西洋后所看到的乐土(自然是被广告史上最恶劣的谎言的欺骗)并非是查尔斯所想象的乐土。查尔斯以为:美国是一个质朴的社会,居住着朴实的人们——正象那位费城人和他那个讨人喜欢的侄子一样。那位费诚人言简意赅地向查尔斯说:“总的说来,在美国,我们有啥说啥,直言不讳。我们对伦敦的印象是——请原谅,史密逊先生——
  在那儿,直言不讳就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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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维尼翁和沃韦勒都是法国古城。
  ②母国这儿指英国;造反的殖民地指美国。美国原是英国的殖民地,1775年美国人掀起独立战争,至1783年胜利,获得英国正式承认。
  查尔斯决定去美国的原因还不仅于此。他回伦敦的那一个星期里,有一天进晚餐时他向蒙塔古说起过自己的打算。蒙塔古对美国的态度并不明朗。
  “我很难想象那儿什么都好,查尔斯。你总不能认为,美国既是欧洲下等人的收容所,同时又是一个文明的社会。或许那儿有些旧城镇还是相当不错的,值得看看。”他呷了一口啤酒。“不过,顺便说一句,她去的地方可能正是那儿。我猜想您一定想到过这一点。听说那些廉价轮船装的尽是些想找个丈夫的青年女子。”他连忙补充说,“当然她的目的不会是那样。”“我没有想到过她会去美国。实话说,这些日子里我根本就没有去多想她。我已经失望了。”
  “那么您就去美国吧。到那儿找个漂亮姑娘,把您的愁苦消融在她的身上。听说出身高贵的英国绅士只要愿意,都可以在那儿随意捡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不求别的,她的脸蛋儿就是嫁妆。”
  查尔斯笑了。至于他为什么笑,是因为他想到一位绝代佳人呢,还是因为船票已订好却没有告诉蒙塔古,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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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9章
    我对自己都感到厌倦,懒得问
  我是谁,应做些什么。
  独立船首,驶向前方,前方,
  劈开繁星倒映的海洋。
  马修·阿诺德《自立》(1854)
    
  轮船从利物浦启船。查尔斯一路上时常晕船呕吐,日子并不好过。不晕船时,他老在思考自己为何要去世界未开化的彼岸。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开化,他才要到那儿去看看。他想象波士顿一定是个小木屋鳞次栉比的城市。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望见了波士顿。那灰色的砖墙、白色的木制尖塔,还有那闪闪发光的教堂金色圆顶,都使他高兴地想到,波士顿正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正如他喜欢那两个费城人一样,他同样喜欢波士顿社交场合那种优雅与率直相混合的气氛。虽然说不上人们对他盛情款待,但在他到达后的一个星期之中,他随身带来的那两三封介绍信已大显神通,有好几个人邀请他去家里作客。他被邀请去参加文人聚会。他甚至还跟一位参议员握过手,跟一位更加显赫的(倒不那么夸夸其谈)的老人握过手,那就是美国文学的奠基人、年过八旬的作家戴纳①。
  查尔斯虽然恭敬地向自由的摇篮——法纳尔大厦②表达了敬意,可他还是遭到了一些冷遇,因为英国在前不久的美国内战③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至今没有得到谅解。而且,山姆大叔④对约翰牛⑤的成见正象约翰牛对山姆大叔的成见一样过分简单化。但查尔斯却明显地不带那种成见。他公开申明,独立战争是正义的;他敬仰波士顿,因为它居于美国文化中心、反奴隶制运动中心等等重要地位。他笑容可掬地出席茶会,会见士兵,特别注意不表现出任何优越感。我想有两种东西使他特别高兴:一是大自然的生气勃勃的新鲜感:新庄稼、新树木、新飞鸟,还有一些令人神往的化石,这些化石是他跨过跟他同名的一条河去哈佛大学的路上发现的;二是美国人本身也使他高兴。一开始,他似乎觉得美国人缺少细腻的幽默感。有一两次,他原是开玩笑的幽默话却意外地被当真起来,弄得他下不来台,他只好忍耐着。然而补偿的方面也是很多的:美国人的坦率,办事干净利落,那种耐人寻味的好奇心,大大方方的好客。那种好奇心或许是一种天真幼稚,但美国人脸上却带着一种摆脱了欧洲陈旧文化的新鲜感。这种新鲜感在查尔斯来后不久便从女性身上看出来。年轻的美国妇女不象她们欧洲的同类那样忸怩作态,难以接触。大西洋彼岸的妇女解放运动已有二十年的历史了。查尔斯发现她们的坦率很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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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理查德·戴纳(1787—1879),美国作家。
  ②法纳尔大厦在波士顿,是用其设计者彼得·法纳尔(1700—1743)的名字命名的。原是商业和公众集会的场所,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这儿是革命者聚会的场所,被称为“自由的摇篮”。
  ③美国内战即南北战争,发生在1861至1865年间。
  ④山姆大叔是美国人的绰号。
  ⑤约翰牛是英国人的绰号。
  吸引是相互的。在波士顿,女性在社会鉴赏方面不如伦敦的妇女占据优势。查尔斯或许很快就会变得心灰意冷了。但是不管他走到哪里,他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弗里曼先生强迫他接受的那份可怕文件。它在查尔斯和他见到的每一位天真姑娘之间竖立了一道墙,使他跟她们不能接触。只有一张脸可以不睬那个文件,把它驱赶得远远的。
  另外,在许多美国人的脸上,查尔斯看到了莎拉的影子:她们有她那种挑战的神态和率直的表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使莎拉往昔的形象在查尔斯的脑海里复活起来: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在美国,她会如鱼得水。事实上,他愈来愈相信蒙塔古的猜测,或许她真的就在美国。他先前花了十五个月在一些国家里旅行。在那些国家里,由于相貌和衣着之间的民族差别,他很少联想到莎拉。然而在美国,他周围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盎格鲁——撒克逊人或爱尔兰人的后裔。在初到美国的日子里,他多次突然止住步子,呆望着一个女子的褐色头发,呆望着某个女子活泼的走路姿势,呆望着某个身影。
  有一天他穿过公园去参加一次文人聚会时,看到前头小路上有个姑娘。他感到满有把握,便跨过草地走了上去。但走近一看,那姑娘并不是莎拉,于是他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歉一番。他浑身颤抖着继续朝前走去,那一时刻他激动得不能自己。第二天,他在波士顿一家报纸上登出了寻人启事。打那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他都要刊登寻人启事。
  冬天来临了,查尔斯到美国南方旅游。他游览了曼哈顿,但这儿给他的印象不如波士顿好。随后,他与在法国结识的那两位朋友在费城待了两个星期,过得十分愉快。关于费城,后来出现的那句玩笑话(“住一周叫人神往,住两周叫人沮丧”)他是不会赞成的。他从费城继续朝南走,到过巴尔的摩、华盛顿、里士满和瑞利。到处是令人愉快的新的自然风光和新气候。这儿所说的“气候”是指自然气候,而不是政治气候。因为政治气候——此时正值一八六八年十二月——恰恰相反,使人感到丧气。查尔斯发现城市里一片萧条,人们怨声载道,这都是重建①所带来的恶果。当时的美国总统安德鲁·约翰逊②给予美国人的尽是些灾难。即将继任的尤利西斯·格兰特③则更加糟糕。查尔斯发现,他在弗吉尼亚州时不得不回到了英国人的立场上,尽管他对这种转变并不喜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在弗吉尼亚和南、北卡罗利纳州接触的上层人物都站在英国一边,而他们的父辈却几乎都是殖民地上层阶级中唯一支持过一七七五年独立战争、反对英国的人。他甚至听说人们纷纷要求再次脱离联邦④,跟英国统一。他对这种事情处理得很策略,即避免卷入这种议论,免得使自己陷入困境。这倒不是因为他充分理解当时的事态发展,而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国家幅员辽阔,只不过是分裂才限制了它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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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儿指1865至1877年间,美国南方各州于内战后重新组织并与联邦政府重建关系的时期。
  ②安德鲁·约翰逊:美国第十七任总统,1865至1869年任职。
  ③尤利西斯·格兰特:美国第十八任总统,任期1869至1877年任职。
  ④1861年美国南方十一州脱离联邦,因而暴发了南北战争。这儿指南北战争后,有人主张重新脱离联邦。
  他的感觉可能与一个今天到美国的英国人的感觉相差无几:到处是丑恶,同时到处是美好;到处是奸诈,同时到处是诚实;到处是残忍与暴力,同时到处是善意与改良社会的奋斗。那一年的一月,他是在断垣残壁的查尔斯顿市度过的。这期间,他来到美国后第一次怀疑自己究竟是来旅游还是已移居美国。他发觉自己的话语中不知不觉地带上了美国口音,使用了某些美国词汇。他发觉自己竟在两种相反的观点之间游移不定,这简直象美国本身那样一分为二。他既认为废除奴隶制理所当然,又认为南方奴隶主的愤怒值得同情,因为南方的奴隶主们深知北方那些政客急于解放奴隶的真正用心。他发觉自己与南方那甜蜜蜜的美人儿和恶狠狠的军官们都相处得很融洽,同时他又难以忘记波士顿——更加红润的脸蛋儿和更加白晰的皮肤……不过那儿是道德上更拘谨的人们,无论如何,他发觉待在南方更愉快。象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继续南下。
  他不再感到厌倦了。美国的经验,或者说当时美国的经验,给了他——或者说还给了他——一种对自由的信仰。他看到周围的人们决心掌握国家的命运,这种决心的直接后果虽然并不使人愉快,但其效应却是解放性的,而不是压迫性的。这时他已开始看出,他的东道主们那种时常叫人发笑的狭隘见解只不过是直接暴露而没有加以掩饰罢了。南方人处处表现出不满,倾向于擅自处理自己的事务而不顾法律的约束。总之,当时国家政体沉醉于“解放”,他们偏要起而抗争,动辄采取暴力行动,反对解放奴隶。即便是对这一切,查尔斯也觉得自有其道理。南方到处是无政府主义,查尔斯对此也觉得优于他自己国家那种僵化、严酷的传统束缚。
  不过,他这一切想法都没有外露。还是在查尔斯顿时,有一天晚上风平浪静,他站在一个海岬上,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三千英里以外的欧洲。他在那儿作了一首小诗,这一首比上面咱们读到的他那一首稍许好一些。
    他们年轻时便有一个问题,
  到如今还没敢于提及,
  他们不顾英国母亲的苍苍白发,
  漂泊至此是为寻觅伟大的真理?
  如今我伫立于他们的天地,
  尽管陌生却与他们同命运共呼吸;
  在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
  一个幸福时代将从地平线上升起。
  众兄弟终将在那时代的天堂居住,
  天堂是何等的圣洁、美丽!
  它摆脱了仇恨与可卑的残忍,
  母亲的嘲弄又何足挂齿?
  婴孩的双手今天虽然软弱无力,
  可他终将抛开母亲的绳系,
  成长为叱咤风云的男儿,
  今天的失败又何必在意?
  他终将挺胸屹立,
  行走在这郁郁葱葱的大地;
  潮水将他带到安全的海滨,
  他朝着东方感谢它的恩赐。
  好吧,让我们暂时离开查尔斯,让他去作诗,让他去提问,让他逗留在那美好的“郁郁葱葱的大地”上吧。
  那是玛丽说出了关于莎拉的消息将近三个月之后的一天——恰恰是四月份的最后一天。在此期间,命运之神又让萨姆欠了她一笔债,她使萨姆有了日夜盼望的男孩。那天适逢星期日,淡蓝色的花蕾含苞待放,教堂的小钟丁当作响。傍晚,楼下传来锅碗瓢勺的轻轻撞击声,这说明他那产后不久的年轻妻子正在与帮手一起给他准备晚餐。一个小孩在他的双膝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另一个只出生三个星期的儿子则躺在他的双膝上。那小家伙眯缝着黑黑的小眼珠,萨姆看着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两天以后,查尔斯(那时他正待在美国的新奥尔良)散步回来,步入旅馆,办事员递给他一封电报。
  电报写道:她被发现,伦敦;蒙塔古。
  查尔斯读完后把脸转向了一边。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其间……他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两眼发直,也不知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不知怎的,他觉得眼睛酸痛,噙满了泪水。他走到屋外,来到旅馆的门廊,点燃了一支雪茄。过了片刻,他回到旅馆的办公桌旁,问道:
  “去欧洲的下一班轮船——请问什么时候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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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0章
    啊,拉拉治来了,
    啊,她现在终于来了!
  ——哈代《她何时来》
    
  查尔斯在伦敦的一座桥边打发走了马车。那是五月末的一天,空气宜人,天气暖洋洋的。葱绿的树木遮住了房屋临街的墙壁。蔚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刹那间,一片白云的影子落在切尔西河面上,不过河对面的仓库却仍矗立在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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