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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曹乃谦)

_6 曹乃谦(当代)
  "烂烂去。原本儿也是偷的。"大狗说。
  "可咱们不能灌黄鼠了。"小狗说。
  "能灌。拿裤子腿儿装水。"大狗说。
  "俩女娃的裤腿儿没破洞。用她们的。"大狗说。
  和俩女娃商量。起先她们不同意,她们说光屁股多羞得慌。后来小狗给想了个好法子俩女娃就同意了。俩女娃换上俩狗的裤子,把她们的没大窟窿的裤子替下来打水。大狗小狗不怕光屁股。他们吊着狗鸡鸡狗蛋蛋跑来跑去,也不觉羞得慌。
  用裤子打水更红火。
  大狗和穿鞋女娃提两条裤桶。小狗和光脚女娃提两条裤桶,裤桶漏水漏得快。他们就得来来回回快快地跑。
  他们四个一会儿就像有狼在后头追着,没命地叫喊。一会儿又像让蝎子蛰着了,尖声地喊叫。整个的西沟,一满就是他们喉咙里头发出的怪声音。
  逮住的黄鼠都在铁桶里圈着。
  黄鼠只会跑窜,不会蹦跳,扔进桶里就甭想逃走。眼看得都就要没命了,可它们你压我我压你,都想把别人压在自个儿身底下才觉得高兴。里头有个肥壮的家伙老是在上面,还老是闻闻嗅嗅的追着闻嗅人家另一只黄鼠的屁股。
  "它这是想撵对对呢。"穿鞋女娃说。
  "嗯。"大狗说。
  "啥叫撵对对?"小狗说。
  "就是撵羔子。"光脚女娃说。
  "啥叫撵羔子?"小狗说。
  "就是撵娃子。"光脚女娃说。
  "啥叫撵娃子。"小狗说。
  "就是--"光脚女娃抬头看小狗。
  小狗把脸扭一边儿。
  "啊--你知道你知道。专故意儿瞎问呢你。羞不羞?羞不羞?"光脚女娃说。她说羞不羞的时候,还连连地用二拇指探着刮小狗的脸。
  小狗不躲,嘴张得圆圆的,笑的样子,可没出声。
  大狗从桶里捉出那只黄鼠说,"日你妈。爷先往死勒你。看你还撵不。"
  俩女娃吓得哇哇叫着往远跑。小狗没跑。帮着大狗把那些黄鼠一只一只都给勒死了。统共是十一只。
  "你那只哪?"大狗说。
  "在呢。"小狗说。
  "该不是捂死哇?"大狗说。
  "没。"小狗说。
  小狗就说就把手伸进袄兜里,可他又猛地一声尖叫把手抽出来。他的二拇指上吊着那只小黄鼠。它死死地咬住他的指头不松口。小狗就甩胳膊就妈呀妈呀地哭。可他越甩,小黄鼠咬得越紧。大狗打它它也不放开。
  小狗疼得挣命似的哭喊,跳着高高跺脚,都没用。
  光脚女娃猛地抱起小狗的手就是一口。
  "咔嚓!"
  小黄鼠的脑袋瓜子叫女娃给咬烂了。这下,它才掉在地下。
  小狗一下不哭了。大狗和穿鞋女娃也都停下了刚才的那种慌乱,不做声了。
  光脚女娃的这一下,把人们都给愣怔住了,把沟底的蛤蟆和树上的雀儿也都给吓得愣住了,不敢乱叫。
  满西沟一下子静悄悄的。
  "血!"
  不知谁给喊了声"血",人们才又开始吵嚷。
  小狗的二拇指叫小黄鼠给咬破了,有血在叮叮地往下滴。
  光脚女娃拉住小狗就跑。不一会儿返回来。她是拿先头烧黄鼠的草木灰,给小狗把血止住了。
  "疼不?"大狗说。
  "不疼。就连半丁点儿也不疼。"小狗说。
  他们又开始了说笑,又开始了嘻闹。
  俩女娃的裤子满都是泥。他们一齐到沟里的坝池那儿,去给女娃们洗裤子。洗好裤子就想起了日头。这才看见阳婆儿快落山了。这才知道该各回各家了。
  "明儿还来不?"大狗说。
  "行不?"小狗说。
  "噢。"穿鞋女娃说。
  "好噢。"光脚女娃说。
  "你们把桶也抬回去哇。我们是偷的。不要了。再说,烂也烂了。"大狗说。
  她俩迎西走了。
  她俩怕弄脏裤脚,把裤脚挽在圪膝盖上头。露出四条小白腿腿。
  她俩抬着铁桶,铁桶里头是黄鼠。
  她俩挎着筐子,筐子里头是拾的山药蛋。
  她俩就走就说话。说啥话,大狗小狗听不着。可他们看出她们在说话。
  他们还看见红红的扁扁的大大的阳婆儿就在她俩的身旁。有时候在左旁,有时候在右旁,有时候又在她俩的正面。
  后来,她俩往南拐了个弯儿。他们就看不见她俩了。
  "叫梁给挡住了。要是不叫梁给挡住就还能够看见。"小狗说。
  "回哇。"大狗说。
  玉茭(1)
  别人家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是一个样子,没啥大的变化。可老柱柱家的这两年简直简红火翻了,一件事接一件事,尽事。
  先就是老柱柱和二柱朋了锅。兄弟俩轮着个儿过东房睡。你半个月我半个月,我半个月你半个月,替换着来。东房的土炕上日每日黑夜不安生,高粱和玉茭的妈日每日黑夜不闲着。
  再就是,他们把朋锅前攒下娶女人的钱拿出来,在房后头又捏了三孔新窑房。上门窗那天,按着祖辈传下的老则套,让村里每户来一个人,到他家放开裤带吃油炸糕。狗日的温宝自大狱回来没吃过这么好一顿饭,在那天险些险给吃死。要不是有人教给他喝尿,把肚里的东西吐出些,他早就没命了。给憋死。那尿是贵举老汉给端来的。当时人们说贵举老汉你快回牲口圈给端碗尿去,驴的也行马的也行但你的不行。男人的尿尿没尿臊味,不行。贵举老汉很发愁。那驴那马一下子哪会有尿就给尿出来?可人们说自个儿的尿是不行的。那该怎么办?正急着,他猛地给想起个人,就去找她。她说你出去。他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尿尿。她说那你也出去。他说我出我出,就出去了。一会儿她喊他你入哇,给你。他赶快端着尿送给温宝,救了他一条狗命。后来人们都知道那尿是谁的。就问温宝,那尿是不是比红糖水也好喝?温宝说,去球你们的哇。
  再有就是,柱柱家的大小子高粱走了工,到矿上当窑黑子去了。这又是件大好事。这太是件大好事了。要知道,只要走了工就不愁捞摸个女人。这件大好事全凭人家下乡干部老赵给办的。老赵让高粱妈领进西沟耍了几回水后,就把这个大好事给办成了。老赵狗日的真是个好人人,真他妈的有天地良心。
  柱柱家里头最后的这件大好事就是,他们花了三百块钱给玉茭配了个鬼妻。
  玉茭二十七了,是柱柱的二小子。坐月子起名儿的时候,柱柱女人说大的叫高粱这个就叫黑豆哇,咱家有这两样,就不怕饿死。柱柱说叫玉茭哇,你看他的小鸡鸡撅撅的,多像个玉茭。这就给玉茭起了个玉茭。
  玉茭的那管物件实在是粗壮。十五岁那年就能在上面吊得动犁铧。村里别的后生都不行。有的当人面试验有的背后试验,都不行。只有玉茭能挺得住。为这,下等兵输给他一顿不掺高粱面的莜面推窝窝。下等兵平素是个从来都占便宜,永也不会挨拐的人。可这次在玉茭跟前给输了眼。他骂玉茭说,"狗日的。谁能想到狗日的真能挺得住。狗日的保准是驴肾太子转的。"听了他的骂,光棍们都笑。他们都知道驴肾太子。这是下等兵叨的古事里头的一个神人。武则天每夜跟一个男人睡完觉,第二日就把这个男人给杀了。嫌他不顶用。一连杀了成百上千的男人。玉皇大帝知道了这事,就派驴肾太子下来跟她睡,一睡她满意了,再没换人也再没杀人。下等兵的这种牲口古事大多了,日每日黑夜给光棍儿们叨古。听得光棍儿们坐也坐不稳,一个一个的在炕上尽揉屁股,好像有尿憋得慌似的那么揉来揉去地摇晃。
  保险是那管物件的过。玉茭开心早不说,还过愈的跟人不一样。六岁那年,他老在半夜爹妈做那个啥的时候,给猛的一下往着划洋火,看他爹妈的好看。为这,他妈就不想搂他了,把他打发到西房,让他跟叔叔和哥哥去睡。
  七岁开始,他就常常到大队饲养房,还好跟贵举老汉去放牲口。到饲养房也好跟着去放牲口也好,他为得是看驴尿尿骡尿尿牛尿尿马尿尿。他看是看母的,不看公的。他看它们尿的时候把尾巴翘起来,就有尿从那块肉瘤的夹缝儿里哗哗地涌挤出来。尿完,那块肉瘤忽扇忽扇的忽扇几下后才慢慢合住,再慢慢的把尾巴放下来,苫盖住那块地方。不让玉茭看了,想看得等下回。玉茭真恨那些尾巴,要没那些尾巴该有多好,让那些肉瘤永就那样给他亮出来,让他看个够,那该有多好。
  "贵举大爷贵举大爷,它们长尾巴干啥?"玉茭问。贵举老汉说,"就像人穿裤子,为护羞。再就是,要是没有尾巴,蝇子们蚊子们都扒上去了,痒痒得哪能受得了。牲口们全凭拿尾巴抽打那些不要脸的蝇子蚊子。"玉茭说,"蝇子们蚊子们真不要逼脸。"
  "热!""热!"
  每回看牲口尿完,玉茭都要"热、热"的热几声。贵举老汉闹不机明这孩子咋了,为啥动不动就热的热的。
  长大了,玉茭看牲口们尿尿不解瘾了,他就想看女人们尿尿。看不成外旁人的,他就下心苦看他妈的。他瞅着他妈到了茅厕,又估摸着他妈解开裤子圪蹴下来,他就一下子撞进去。来个猛不防。起初,他妈以为正好跟儿子赶在一块儿想到茅厕。可老这样,他妈就机明了,知道灰小子是专故意的。可她又不好意思往明说,只得尽量躲避着他。他妈想去茅厕或是偷悄悄去,不让玉茭知道。或是瞅玉茭出街耍的时候再去。要不就是让玉茭到前头院看碾子有人用着没,把他打发开。
  在地里受苦的时候,有哪个女人放下锄杖或是放下镰刀,放下手里的营生活儿离开人伙,玉茭就知道她这是要去干啥。他不敢像在自个儿家里那样跟着她,他就偷悄悄的拿眼瞅,瞅那女人是躲在哪条圪塄下,还是钻进了哪块庄稼地,等那女人返回来,再隔上那么一小会儿时间,他就也假装要尿尿,走出做营生的人伙,去寻找那女人尿过的地方。每当他真的给找到的时候,他简直简就要高兴死了。他当下就弯住腰低着头,狠狠地抽吸鼻子,去闻那块让尿给洇湿润黑了的地方。每当每在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下等兵说过的一句牲口话,"没有粉条,豆腐也将就。没有板鸡,屁股也将就。"对于狗日的玉茭来说,看不上女人们尿尿,看看尿过的地方也将就。狗日的玉茭他实在是太好看女人尿过的地方了。太好闻女人的尿尿味儿了。太好了。
  看着那女人压在地上的两个脚印子,玉茭就能想出那女人是把腿叉开些站在那里,先解开缠在腰上的红的或是蓝的布裤带,再把裤带搭挂在脖子上。尔后,手再一松,大裤裆就"忽隆嗵"滑落到膝盖那儿,把白屁股白大腿露出来。紧接住就要尿。要是狗日的玉茭不急着让她尿的话,要是他想让她就那么多站会儿好让他多看会儿的话,狗日的玉茭他就又想见出那女人又撩起主腰子或是布衫子,露出白肚皮,再用两手噌噌地挠。挠完前胸挠后背,挠完肚皮挠大腿,挠完外侧挠里侧,挠完前头挠后头。"噌、噌"。就这么挠。要是狗日的玉茭不想再看她们挠了,这才叫她们给圪蹴下来去尿。
  看着渗过尿后的那处湿印子,狗日的玉茭还能想见出那女人刚才尿尿的架式。是撅着屁股让尿唰唰的尿在身后呢,还是圪蹴得很低让尿兹兹地朝前猛冲。这些,狗日的他都能想见得出来。
  "热!""热!"
  每当每在这个时候,玉茭他就也要热热的热几声,热完,他就从裆里掏出自个儿的那管物件,他要在刚才那个女人尿过的地方把自个儿的尿也冲撒在上面。他最盼望的是女人们圪蹴着朝前冲着尿。他还品验出往往是年轻女人是这么种尿法。这种尿法就能冲出一个很深的尿尿窝儿。只要有这种尿尿窝儿,玉茭他就不放过。他先把中指头探进去捅,就像蛇蜴往洞里钻那样,让自个儿的中指头也慢慢的钻进去。再后来,他就解开裤子也圪蹴下来。他就憋足劲头把自个儿的尿一齐冲向那个尿窝儿。他要把这个尿窝儿冲得深深的,深深的。他狠把狠让自个儿也一头栽进那个深坑儿。那多好,那该多解瘾。
  三日九,九日三。人们知道了玉茭好看女人尿尿的地方,好闻女人的尿尿味儿。每当每有女人离开大伙儿,就有人说他,"去!跟她去!"也有的女人直接就喊他说,"来!跟我来!"这时,玉茭的红色的脸就蠕蠕地给发了紫。
  人们说,狗日的玉茭原来也懂得害羞。
  玉茭最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了。要是有个女人真心的叫他,他也不敢跟着去。就是在黑夜里梦梦跟女人做那个啥的时候,他老梦见的压在身底下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自个儿的妈。他不敢梦别的女人,就算是梦见了,也只是躲藏起来偷偷地跟着看人家。不敢就向梦见跟自个儿妈那样子,压在她身上做那个啥。
  柱柱家的自留地和黑旦家的自留地挨着。那次玉茭在自留地起山药蛋,黑旦的儿子蛋娃和女人拾来也在拔豆子。玉茭一边起山药一边愉愉看拾来,看呀看,看见她站起往地头走,后来下到河弯看不见了,玉茭瞭瞭蛋娃,见他正埋头拔豆子,玉茭就也溜着往地头走。地头和河弯隔着道沟渠。河坝上有棵大柳树,在那儿正好看,看拾来。远是远了些,可他能看见拾来的白屁股让日头给照得明晃晃的。拾来不是尿尿,拾来是在做别的,拾来圪蹴在那儿老半天没往起站。后来他看见她欠起身,伸出胳膊探石头,探了探,没探住瞅中的那块。她不死心,就圪蹴着往前挪了两步,那赤露着白屁股圪蹴着走步的样子,玉茭觉得真好看,他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景象。正看得上劲,他觉出头发让人给一把揪搐住了。是蛋娃。蛋娃一用力,玉茭给滚跌到沟渠里。
  "牲口!"蛋娃说。
  玉茭窝缩在沟渠不敢起来,也不敢看蛋娃,只把脑瓜低着看跟前的地。
  "你是个牲口!"蛋娃说。
  "你是个吃草的牲口!"蛋娃说。
  玉茭的眼睛看了一下蛋娃。但是只看了一下,就又低头看地,不做声。
  "你说,你自个儿说你是个吃草的牲口。你说!说!"蛋娃说。
  "我,我是个吃草的牲口。毛驴。灰毛驴!"玉茭说。
  "谁是毛驴灰毛驴?"蛋娃说。
  "我是。我是吃草的灰毛驴,野地的吃草的灰毛驴。"玉茭说。
  "你吃!你给吃吃草。你吃。吃!"蛋娃说。
  玉茭不敢反答,顺手拔了一撮草放进嘴,圪噌圪噌嚼。嚼得两嘴岔往出流绿水。
  "咽!你咋光嚼不咽?"蛋娃说。
  "咽!你咽!"蛋娃说。
  玉茭挺伸脖子,狠死地把嘴里的绿草糊都咽进肚里。咽完,他又"啊啊啊"地张圆嘴,冲着蛋娃。他是让蛋娃看他咽了没。
  "再吃,再吃!"蛋娃说。
  "可涩呢。草是涩的。"玉茭说。
  "再吃!你还摇头?你是不是想挨几石头?"蛋娃说。
  "算了算了。"拾来说。拾来不知在啥时候过来了。
  蛋娃这才算了,返回地里去拔黑豆。玉茭从沟渠爬起,咕咕漱漱口,冲地唾唾,返进地里起山药蛋。
  有人说老柱柱:"该给玉茭娶女人了。"
  "唉--"老柱柱摇头。
  有人说柱柱家的:"快给玉茭娶女人哇。"
  "唉--"柱柱家的摇头。
  玉茭爹玉茭妈没法子。只是摇头和唉唉叹气。
  玉茭实在是太想有个女人了。太想了。尤其是半夜他光着脚板偷偷扒在东房门口,听完里头他妈跟他爹或是跟他叔叔的那种响动后,他更是心痒难挠没抓没挖的。有回他返入到西房就把枕头骑在裆底瞎揉搓。
  "热!""热!"
  他就热热的热,就揉搓。他爹让他给吵醒了,把头扭一边唉唉地叹气。玉茭他不管。你唉你的我热我的,直到有东西给涌撞出来。
  玉茭的这种做法是下等兵教的,下等兵说这叫"跑马"。他说光棍儿要是不学会跑马的话,那就要得大蛋病,得了大蛋病腰就直不起了,慢慢的就成了废人了,就再也起不了阳了,男人起不了阳就不成为个男人了。光棍儿们怕不成为个男人就都照下等兵的办。果真果,光棍儿们没一个成了废人的,没一个起不了阳不成为男人的,都健健壮壮的活着,要是不想像羊娃那样到西沟上吊的话,都还死不了。
  村人们说,"下等兵你日他妈的实在是光棍儿们的大救星。狗能连蛋鸡能匝蛋,光棍儿们也总得有个法子。下等兵你真是光棍儿们的大救星。"
  尽管跟下等兵学会了跑马,可那仅仅是不得大蛋病。枕头不是女人。狗日的玉茭太想有个女人了。太想了。
  山上的石头们,你们为啥不都变成女人?南梁的杨树们,你们为啥都不变成女人?沟底的蛤蟆们草滩的白羊们身上的虱子们,你们为啥不都变成女人?只要女人多了,就能娶得起了,就用不着骑枕头了。
  枕头不是女人。狗日的玉茭太想有个女人了。狗日的女人。
  自哥哥高粱当了矿工,隔十天半月的就有媒人找上门。只是因为他们家掏不起女方要的大价码,才都没有说成。可玉茭机明,这都是冲着哥哥来的,没一个是来给他说媒的。玉茭还知道哥哥迟早会娶个女人的。只要一娶过,女人就跟着哥哥上矿了。根本就没自个儿的份儿,根本就别指望能像叔叔那样,跟哥哥嫂嫂朋锅。
  一个半后晌,高粱穿着矿上发的新圪铮铮的工作服回村了。玉茭知道他这是又要在第二日相对象呀。吃夜饭的时候,玉茭举起餬餬碗狠狠的砸在地下。那"叭"的一声响,把家里人都给吓愣了。都看他。
  "爷知道!你们这是不管爷了!"说完,他就跳下地跑到西房给哭去了。高粱追过去说,"茭茭茭茭你甭哭,明儿哥哥不相了,这回你相哇。哥不相了,哥明天就上矿。"玉茭这才不哭了。
  第二日,高粱把新工作服留给玉茭,一大早就上矿去了。
  狗日的玉茭把脸和脖子拿水擦洗了一遍又一遍,尔后就穿起哥哥的新工作服,坐在家里等人来相他。可他等了一前晌没人来。
  女的听说在家等的这个不是当矿工的那个,不见他。人家要找挣钱的不找农民。
  玉茭心痒难挠的白等了一上午,气灰了。听说女的在本村亲戚家还没走,他就在村外的大路上等。等到起了晌等住了。等他们走过去又走出一大截,他就冲他们狠狠的骂。
  "爷日死你妈们的灰祖祖!"
  "让大毛驴日烂你们的嗓子!"
  "把那二两喂猫儿肉喂猫儿去哇!"
  和女的相跟着的还有个男的,四十来岁。不知道是女的什么人。那男的丢下女的就朝玉茭走来。玉茭见这人脸上有股怒气,就怕了,拔腿向庄稼地跑去。
  玉茭最是个门限大王。他只敢跟家里人闹,不敢跟外人闹。他跑出有半里地,见人家没跟上来,这才停下来喘气。
  回到家,他把工作服脱下来,扔在妈怀里。
  "爷要穿爷自个儿的工作服。"他说。
  "爷也要当工人。"他说。
  "听着没?爷也要走工。"他说。
  他妈在炕上缝新盖窝,没理他。新崭新的粉色盖窝面,上头有大红花朵大绿孔雀,还有金黄金黄的向日葵一团一团的开放在学了大寨的梯田上,梯田上还有好几根电线拉在水库的大坝上。白洋布新里子散发出一股一股好闻的布味儿。这一切都使得玉茭很恼火儿。他知道这跟他没关系。这是给他哥哥高粱准备的。
  "没有媳妇儿你缝也是白缝。"玉茭说。
  "爷非给你拿火烧了不可。"玉茭说。
  "你当那当工人好当?"他妈说。
  "老赵在烂布袋窑下乡呢。"玉茭说。
  "你再找他去。"玉茭说。
  "老赵又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叔叔。"他妈说。
  "不是我爹不是我叔叔可他为啥跟你睡觉?"玉茭说。
  玉茭妈的脸唰地给红了。上牙咬着下嘴唇,说不出话。
  "你当爷不知道?在西沟的杨树林。"玉茭说。
  "不能叫他白睡。你不找我找去。叫他也给我找工作。"玉茭说。
  "爷非找他不可。"玉茭说。
  玉茭说完就摔门走了。他妈想追,可下地紧穿鞋工夫,他早跑得没影儿了。
  玉茭真的到烂布袋窑找老赵去了,他也真的给一下子找见了。老赵正在村头的空场面那儿,手里攥着个报纸卷儿,给一群社员讲话。
  老赵说:要备战备荒为人民服务,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世界大战不是不打而是要打原子弹,原子弹别看就像鸡蛋大,一颗原子弹就能把咱们公社炸得啥也没有啥,但是不怕,我们有倒弹,倒弹能把原子弹给倒回去,倒到他苏修,倒到他美帝,我们人人都是英雄好汉。
  "快打哇。我好去当兵。当回兵就能像愣大那样,就有了工作。"玉茭想。
  老赵的两片嘴唇巴几巴几还在说: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把那儿的社员群众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来,让他们也过过我们这样的好生活。
  "台湾的社员群众真可怜。"玉茭想。
  "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真可怜。"玉茭想。
  老赵停住了讲说,朝玉茭这儿看。坐在那儿听讲说的社员们也都扭头朝玉茭看。玉茭有点发毛。要不是老赵认出他就是温家窑俏媳妇的儿子,就笑就招手就往过走的话,他差点儿就给转身跑了。
  玉茭没敢跟老赵说别的,只是说我妈叫你去。
  老赵就盼望着他说这句话。烂布袋窑的女人们都脏巴拉几邋里邋遢的,没一个进了老赵眼的。老赵早就想这个干干净净的女人了,想这个虽说四十二可看上去就像二十四的女人了。
  老赵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老赵知道柱柱家最缺的是钱。他见玉茭妈清粼粼的眼泪一串串给流下来,他也眼泪汪汪的快哭呀。
  "你别哭,让我给想想。"老赵说,"对对对。就他哇。"
  老赵"嚓"一声从小本本撕下一张纸,在上头写了些字。又摸出手戳哈哈气后,在纸上按了一阵。他说县砖瓦厂书记跟我一块儿打过日本埋过地雷,一找准行。他又说,让玉茭爹和叔叔他们也都去哇。还说临时工有临时工的好处,受的多挣的多,吃啥苦挣啥钱,三个人摽住劲儿受上半年六个月不愁扑闹不了个媳妇钱。
  老柱柱一家人让老赵给感动得不知说啥好,也不知该给老赵吃啥好。
  这事让会计眼红了,说三个好劳力都走了要影响大队的抓革命促生产。老赵说你扯逼,他们去县砖瓦厂是为了抓更大的革命促更大的生产,局部利益要服从整体。会计没的说了,只好批准了他们的外出劳动假。
  老柱柱父儿三个都走了,好心眼儿的老赵怕玉茭妈一个女人家独个儿害怕,他就日每日要从烂布袋窑过来跟她做伴儿。还在好几个的晌午把她约到西沟那个好地方,让她听听雀儿叫,吹吹清凉风,在暖暖的坝池里洗洗身子洗洗头发,再返入杨树林儿里躺躺,躺躺,再躺躺。你看那天多蓝,你看那云多白,你看那树多绿,你看你眼睛仁儿里又有天又有云又有树,还有我,还有,还......有,有......有......
  离开村不到二十天光景,玉茭就从砖瓦厂回来了。因为狗日的他偷看人家女工尿尿,让给撵回来了。
  砖瓦厂有好多的女工,足够二百。住在十个大工棚里。玉茭从没一下子见过这多的女人。这些女工都是个头有个头模样有模样,年龄也都是十八九二十上下。把狗日的玉茭都看得傻了眼儿。他平素只恨女人太少,可这下看也看不过来。
  女工们跟他爹和叔叔一样,都是打土坯的。玉茭年轻力壮,让他背砖。背砖的没女工。他背砖时老往打土坯的大平场那儿瞭望。砖窑和大平场离得老远,可他能从身影就看出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
  大食堂打饭的时候,玉茭挪挪对对总要排在女工后头。要是哪个女工插他的行儿,他假装不情愿的样子,可心里却真高兴。一见又有女工来了,他就往后退让,使自个儿的前头有点空地方,好让过来的女工挤进来,如比那个女工没注意到,他就"啃啃"地干咳几声。为得是让那女工看见这儿有个缝儿,可以把你夹进来。
  到了买饭口,人们都乱挤。玉茭就趁机拿自己的胳膊去和女工的那些胳膊们磨擦。在村里他连做梦也梦不见会有这种好事。再说,村里的女人们都把胳膊裹在袖筒里,严严实实的,就像她们有多金贵似的。这儿的女工不这样,都把袖子撸起到肘弯上头。有的干脆就穿着半袖衫。偶尔那女工一抬胳膊,玉茭还能看见胳肢窝的黑毛。这黑毛能使狗日的玉茭想到她别的地方。想到下等兵说的那处"毛毛草草一道沟,一年四季水常流,一个和尚来洗澡,碰得脑浆满沟流"的地方。
  玉茭瞅住机会还故意挤撞她们的胸脯。女工的胸脯都有两堆绵绵软软的肉。堆大堆小不等,都有。下等兵说那两堆肉是两个凉粉砣儿,可玉茭觉得那两堆肉是两个坟,他真想就把自个儿埋在那坟堆里。憋死就憋死。不冤。
  五六天过去后,他的胆子大了些。那回趁拥挤,就把自个儿的裆挨住女工的后头,使劲顶。女工让他顶得难受,回头问他啥东西硬梆梆的。他说,"是,是手电棒儿。"那女工说,"叫群专没收你的。"从那以后,他不敢拿裆顶人了。可他又学会了新的做法。把鼻子凑在女工头发跟前闻。不管是汗味儿香皂味儿脑油味儿,他都觉得好闻。他就一股劲儿往鼻子里吸。有次前头猛一下都往后拥来,他的鼻头让一个女工的后脑瓜给碰了。疼得他"噢"的叫了一声。他以为流血了。摸摸。没有。可是,生疼生疼的,早有眼泪给流下来。他打好饭往出挤的时候,故意撞在一个女工的怀里。他有准备,端菜的碗稳稳当当还在手里,只把玉茭面窝头掉在地下。那女工不住口的给他说好话,还掏出饭票要赔他。他推来推去的不要。他把窝头抬起,剥剥皮都吃了。剥得不太干净,嚼在嘴里沙沙渗渗的。可他不在乎,他觉得值得。他和那女工推推让让的当中,把她的手背手腕握了又握。值得。除了在梦梦当中动过自个儿妈,他这是头一遭实实在在动了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姑娘家。他想她准定是个姑娘家。下等兵说,女人走路时两腿夹得紧紧的,就是姑娘家。腿有些叉开的,就是媳妇,这个女工就是那种夹着腿走路的人。
  狗日的玉茭很清楚的记得他们出来的第十五天的事。白天厂子给人们发工资,他们总共是七十快。他爹高兴的说,"咱们说啥也该贺贺,晚饭一人吃上一个两毛的菜哇。每人每再多买个馒头。"吃完饭,天黑了。玉茭跟爹说肚尽憋的,出去转会儿。他就出了男工棚,偷偷绕到女工棚那儿,躲在土坯垛后头看。窗口很高,看不见里头的人,只能看见横三顺四的铁绳上凉着的小玩意儿衣裳。他猜出那小玩意儿衣裳都是直接能挨住女工们的肉皮。他很想让自己变成这些小衣裳,那该有多好。他还很想让自己变成围着电灯泡飞来绕去的蛾儿。不。不变蛾儿。蛾儿笨。要变就变蝇子,飞进工棚去。在这件小衣裳上落落,再在那件小衣裳上落落,伸出毛舌头"忽溜忽溜"舔舔,吸吸那上面的水儿。那准定是很香很甜很好闻的。
  女工棚里传出嘻嘻嘻哈哈哈的笑声。笑声里头有个又尖又亮又急的嗓音。玉茭猜想那准定是有几个女娃在圪肢另一个女娃,逼着她说出尽和心上的哥哥做过啥,他摸过你这儿和那儿吗?被圪肢的女娃不给好好说。她们就圪肢她的脖子圪肢她的腰窝儿,还圪肢她的大腿根儿。玉茭还猜想出这时她们都是只穿着小衣裳,挨圪肢的那个女娃滚躺在地铺上,面迎天招架光胳膊,蹬踢光腿腿。狗日的玉茭他也想加入进她们戏闹的伙子里。要那样的话,他就不仅仅只是圪肢圪肢就算完。他还要把她的小玩意衣裳给剥光。她急了。向他告草求饶说,"玉茭哥哥玉茭哥哥。耍是耍笑是笑,不能按倒真格儿闹。"听她这么说,别的女工娃们都笑了。
  玉茭也跟着笑了。
  "嘿嘿。"狗日的玉茭笑了这么两声后,才发觉自个儿并没加入进里头戏闹的人伙里,才知道自个儿只是像个贼似的藏在土坯垛后头偷听。而刚才的那一幕也是自个儿在脑子里思谋出来的。
  女工棚里又传出哗哗啦啦洗涮的声音。他正想细细地猜想猜想这是在洗啥的时候,一个女工倒退着用背顶开门帘,端着盆水出来了。她"哗--"地把水扬在门口。跟着一股风,就有水珠飘洒过来。玉茭觉得这味道实在是不错。里头有股女人味儿。这时候,他想起了另种味道。狗日的他给想起了女人的尿尿味儿。时长了没闻到那种味道,他真想那种味道。
  玉茭注意过,砖瓦厂的女工们都他妈的不在外边尿,都他妈的要到那个叫做厕所的地方去变戏法儿。这个,玉茭早就注意到了。玉茭为自个儿没理由走近女厕所而发愁。他太恨那个叫做女厕所的地方了。他还恨它为啥不和男厕所连住。非要东墙一个西墙一个,相距有半里地。
  后来,狗日的玉茭终于有了好法子了。
  那个早晨,没有开窖的砖窑。他和几个后生跳出厂围墙,去地里偷萝卜吃。返回时他们绕着围墙走,打算从厂门进去。为得是就走就把萝卜吃掉。走着走着,玉茭才看见才知道:厕所的粪坑原来是在围墙外。狗日的一眼就认出这是女厕所。
  粪坑下,有水水顺着凹糟糟从里头给流出来。他还听到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他又专门注意了一下,有台阶能够通到坑底。坑底的当中还有块大石头平凸出来,那准是掏粪的人为方便,放置在那里的。
  和他相跟着的后生都嫌味道不好,都快快地走了过去。他不急,就走就看,但也没敢停下来。临离开时,他把手里的半根萝卜狠狠扔在坑里。"轰"一下,成百的臭蜜蜂成千的大苍蝇给惊起,乱飞乱扑。
  他激灵了一下。狗日的他给想起了个好主意。
  那以后,他好几天都在盘算着这件事。终于在有一天的半前晌,他给偷偷的下到了那粪坑底,把想看的东西给看到了。梦梦里他妈的那是想出来的,有点像驴的有点像羊的。可这是真人的。他给看到了。是人的。他给看着了。狗日的玉茭他给看着了。
  头一次,他看了一个就慌慌的上了便坑逃走了,心说再不了。第二天他等住三个,又说再不了。
  不了不了又一回。
  不了不了又一回。
  可那天,他蹲在坑底的石头上刚把腰弯下来,就听得"打!"一声喊叫。接着从墙头跳出几个人,跳出几个穿着退了色的绿军装的人。他们是厂部群众专政委员会的。
  狗日的玉茭让他们给五花大绑捆到了群专办。要不是厂书记出面说这是老革命的外甥,那他就遭殃了,在厂公开游斗后还要把他送到大狱,也让他过过温宝说的那种好日子。他只是在往群专办拉拽的当中,被乱打了一顿。
  他让撵回村。
  他爹和叔叔还留在厂里。为了多挣几个,他们都不打土坯了,都要求改换成了背砖。
  玉茭回到家,他说把腰扭了。他说在背砖时摔倒扭的,脸上的黑青是碰的,胳膊上的黑青是让砖砸的。他说缓两天还去。他妈信以为是真的,日每日给他做好的吃。给他下挂面跌鸡蛋,给他吃梨罐头苹果罐头,这些好东西都是下乡干部老赵给他妈的。老赵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也不是那种小里小气的人。他每次来和玉茭妈做伴时,都要带好吃的来。玉茭妈不舍得吃,都攒了下来。玉茭才不管这是哪来的,吃完喝完就钻入西房睡大觉。他妈更信真他这就是病了,叫来赤脚医生给他看。赤脚医生让他妈给他把脊背拿水擦洗干净,就给他的宽脊背贴了三张伤湿止痛膏。他唏唏的吸冷气,假装很疼。他妈说,俺孩忍忍。赤脚医生还给他留了两种药片,让他每天三顿每顿各样喝两颗,饭后用温水送下。他嫌苦,每次等他妈一转身,就把药片扔进炉灶的嗓窝儿里,给炉灶治病去了。
  过了那么几天,他开始出街。
  光棍儿们拄着锄,在当村围了一圈儿。等到队长在井台上呼喊"社员们啊--出地哇--南梁畔拉胡麻--"他们就跟着去地里受。玉茭窝着腰凑过去,跟光棍儿们说他背砖时怎样怎样就把腰给扭了,这两天在家养工伤,日每日有一块钱补助。他这么一说,眼红得愣二不住口说"我日死你妈。我日死你妈"。
  玉茭说着说着就忘了先头说啥了,就把窝缩的腰给伸直起来,吹开了牛。他说他在县城里加入了杀人放火团,还干闹女人的事。他说县群专正抓他,他这是回来躲躲。后来干脆承认说扭着腰是假的。丑帮照他的脊背猛不防拍了一巴掌,果真果不见他有疼样子。
  他又添油加醋的把在厕所瞭女人的事给说出来,光棍们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就信了一大半儿。
  "走!咱们这就到路上拦截女人去。"听他这么说,有的摇头有的不摇头,可都不做声。他看愣二,愣二赶快把头低下看地。他骂他们脓包,"你们不去我去。看我敢不敢。"说完他就朝村外走。
  狗日的玉茭真的给躲藏在庄稼地等女人。狗日的也挺有心眼儿,他是在过了一个村才钻入进庄稼地里的。他真的给等住了。可他并不敢真的就把人家给按倒。他只是从地里钻出来,在地塄畔狠死的跺脚,还大声喊,"站住!你给爷站住!"那女人吓得扔下手里的包包就跑。玉茭见那女人急急地逃命的样子很失笑,觉得很有意思。
  半后晌,远远的又来了一个。他觉得光喊喊没多大劲头。他就把裤子脱掉,光着屁股,等那女人过来了,他就猛地跳出来,站在当道,八叉开两腿喊,"看!"
  那女人转身就跑,哇哇叫着。
  他也不追,藏起来再等。
  天越来越黑了。约莫等不住了,他才穿上裤子返回村。吃完夜饭,他去了下等兵家。光棍儿们晚上没的做,日每日都聚在这里瞎红火。玉茭跟他们吹牛说,在后晌又闹了两个。这次光棍儿们都不信。他说:"不信跟我去看。那女人的包包还在路边的草窝窝里。"愣二和福牛都说要跟他去看,他就领他们去了。那儿早有了人。是公社群专的,打着手电棒儿在地上晃来晃去地扫荡。里头有个人提着后晌那女人丢下的包包。他们三个人站住了,不敢往前走。
  群专喊他们,问干什么的。狗日的玉茭吓得不敢吱声。福牛远远回话说是看田的。群专就不再问他们,可不让到跟前,让他们快走开。他们原本儿也不想往前走了,返过头就忙忙的回了村。
  狗日的玉茭这下可出了名。
  "你先别奓。明儿公社群专就来群专你。"下等兵说。
  "不怕球。"玉茭说。
  "甭你嘴硬。捆你狗日的一绳你就舒服了。"五圪蛋说。
  "怕也不怕。"玉茭说。
  玉茭嘴上说不怕,可他心里头怕。当着人面说不怕,可他背后觉出怕。他想起在砖瓦厂让捆的那一绳,让揍的那一顿。他不禁出了一身虚汗。他就又钻在家里不出门了,更别说再敢到路上去吓唬女人。
  狗日的玉茭这回可真给吓坏了。他知道这回再让抓住就非得坐班房不可。
  他躺在炕上一合眼,就看见群专的穿着退了色的绿军装进来了,就看见群专的扎着腰带提着缆绳进来了。街门外一有人说话,他就侧起耳朵听。听听是不是问路,问玉茭家可是在这个门?
  过了那么三几天。不见有啥动静,玉茭这才把心放下来些。又过了那么四五天,仍没有人来抓他,他就完完全全不把这件事往心上放了。他就又腾出心思来想女人,挨着个儿想他的那一伙子女人。
  他想起了在砖瓦厂大食堂被他撞了怀的那个女娃。他猜想在厕所看过的准有那个女娃。可那该是第几个呢?他一个一个想过后,就把她定在了第四个的身上。第四个他看得最清楚了,他对第四个的印象最好了。笑嘻嘻的。被撞了怀的那个就是那么笑嘻嘻的。不对不对。这第四个该是女工棚里被众人按住圪肢的那个,那个光洁的胳膊在空中乱挥动,光洁的腿腿在空中乱蹬踢的女工。那个说"耍是耍,笑是笑,不能按倒真格儿闹"的女工。
  他又想起了在路上被拦过的那两个女人,可他想来想去咋也想不起她俩长得是啥模样,好像连多大年龄也想不起。他只知道她俩都是女人,都吓得哇哇叫着逃命去了。他还知道她们都长着他在厕所看到的那种东西,那种下等兵叫做是二两喂猫儿肉的东西。
  他还想起了金兰想起了银兰,想起了不给往开解裤带的温孩女人,想起了圪蹴着走向石头蛋露着白屁股的蛋娃女人拾来。
  不管想到谁,最后总得要跟她们做做那个啥。他就按下等兵教给光棍儿们的办法,把枕头夹在裆里滚呀滚的瞎揉搓。可他瞎揉搓的最终,总觉得压在身底下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妈。尤其是当他"热!热"的时候,身底下的枕头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光身子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是别旁人。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妈。
  连住三黑夜了,玉茭都要骑着枕头想女人。夜夜不脱空。可是,每次折腾完,他都觉得没劲道。枕头总归是枕头,不是女人。手总归是手,不是喂猫儿肉。
  狗日的他实在是想试试真的。见也见过了,就差试试了。他实在是想尝尝喂猫儿肉究竟是咋底的一种味道。见也见过了,就差尝尝了。
  下等兵说他在傅作义部队当伙头军那年头,只要有钱就能闹真的,能去逛窑子。可现在没有这种好地方。有钱也没个花处。他身上就装着有七块钱。哥哥高梁给过五块,另两块是在砖瓦厂从饭钱里省出的。要在下等兵说的那年头,这七块钱就能逛七回窑子。那该有多好,那该有多荣华。
  三寡妇就在大同的三道营房巷的窑门里呆过,可三寡妇得黄病死了。她要是活着的话,或许能拿这七块钱去碰回运气,可她死了。还听说老黑女从不把自个儿的喂猫儿肉当回事,谁想尝尝就来尝尝,还不跟人要钱。可是老黑女也让火给烧死了。
  村上的活女人谁还会是三寡妇那种人呢?谁还会有老黑女那么好的心肠呢?他想了想,一个也想不出。
  唉!有钱也投个花处。
  没个花的地方。省下哇。
  省下钱喝洒哇。
  这时,狗日的玉茭猛猛的给想起下等兵说过的一句话:想闹你闹狗,省下钱喝酒。
  想闹你闹狗。
  想闹你闹狗。
  嗨呀呀!为啥早不想起这?
  想闹你闹狗。
  他为自个儿给想到这而感到高兴。他一下子来了精神。温家窑的人穷,不怕人偷。温家窑的人穷,养活不起狗。村里没狗,可村里有别的。
  村里没狗,可村里有别的。
  他当下就朝饲养房走去。怕他妈听着门响问去哪,他没走门。他慢慢开开耳窗,悄悄出了院。把耳窗轻轻拉住,爬上西墙。
  饲养房的门牙开着,有道灯光给打出来,像把刀,把黑黑的院给一劈两半。
  他推开门。贵举老汉把头凑在煤油灯下正捉虱子。锅台放着根点着的艾绳。屋里一满是那种艾烟的香味道。
  "贵举大爷您还没睡?"玉茭说。
  "是玉茭。深更半夜的。"贵举老汉说。
  "我到赤脚医生那儿要了点药。路过见您灯着着。"
  "老了。觉少。"
  "我可能睡呢。我睡觉比吃油炸糕也香。"
  "我年轻时候也是。东家媳妇就老说我。"
  "贵举大爷贵举大爷。我差点儿忘跟您说,刚才我听赤脚医生说,她病了。"
  "谁?"
  "有谁。您东家媳妇。"
  "你胡说去哇。"
  "我要哄您是几巴毛。"
  见贵举老汉好像有点坐不住,玉茭心里头嘻嘻笑。贵举老汉把主腰子穿上,扣住,拿起艾绳吹吹火头,又放在锅台上。
  玉茭说了声是不是也有虱子了,就脱下裤子,露出光屁股。他把裤裆翻出来,就住灯苗儿寻虱子。见了光和着了凉的虱子都钻进了补丁缝儿里藏起来,让玉茭找也找不见。
  "你坐会儿。家尽热的。我出去凉凉。"贵举老汉说完就走了,把玉茭独个儿留在屋里。
  他老狗日的信真了,他老狗日的去她那儿了。他一时半时回不来了,玉茭就这么想就下地把门推严。
  他拉开中墙的门。里边有驴有马还有牛。那驴那马那牛,都长着有他急着想要的东西。狗日的好东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玉茭觉得好像是就那么一小会儿,贵举老汉推门,他忙忙从中门出来,把裤子蹬在腿上。
  贵举老汉说,你小狗日的哄人。玉茭说,可能我是听错了。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他走的一拐一拐的。他的腿让驴蹄给碰了一下。但是没断。他还能从墙头跳进院,还能从耳窗爬进家。
  他脱下裤子划着洋火看,挨碰的那块地方胖肿起来。他从背上撕下两片止痛膏儿。这是后晌他妈硬给他贴上去的,药劲儿还很大。往下撕扯时候,他觉出背上的汁毛圪嘣圪嘣被揪断了。当时他不想贴,可这阵儿有了用处。他把撕下的药膏儿又往腿疼的地方贴,贴不住,硬贴,还是贴不住,只好不贴了。
  这夜,他没睡踏实。
  起先,他很后悔事先没想得周到。该着拿条绳把驴的后腿捆绑住才对。这样,它又不能尥蹶子又不能往起站。可刚才白费了半天劲。没闹成不说,还差点儿让把腿踢断。下次去就带根绳子。后来,他一会儿听见牛铃在叮叮响,一会儿听见骡子在打喷鼻。他一会儿又听见马蹄在跺地,一会儿又好像听见有门在响。再后来他又听见有种声音,是他非常熟悉的那种声音,让他心痒难挠的那种熟悉的声音。
  他睁开眼,天麻亮了。家里头也能看得见墙上刷的红胶泥炕围,地上也能看见那一溜白的高泥瓮。白泥瓮像几个光溜着身子的女人,给他挨着个儿站在那里。
  他又听到了那种响声。
  他侧楞起耳朵,听出那响声是从东房传来的。
  莫非是爹或是叔叔在半夜给回来了?
  他光溜着身子悄悄到了堂屋,扒在东房的门缝儿朝里看。只能看得见锅台,看不见炕。
  他最最熟悉的那种声音听得更真切了。
  他又轻轻地大跨着步绕出堂屋,扒在东房的西耳窗往里瞭望。窗上的麻纸有个窟窿眼儿,正好能瞭见炕。当炕,对角斜着两个光身子,摞压在一起。玉茭不由地把身子往起直直,把拳头往紧攥攥。他定了定神后,又把右眼对住窗窟窿眼儿。
  他看见他的妈上牙咬着下嘴唇,光腿腿绷得直直的,两个胳膊肘支住炕,托着身上的那个白泥瓮似的东西。那个东西像正在配种的老丁羊,直颠揉他的大屁股。
  他认准那白东西不是他爹也不是他的叔叔。他们没有那么白,也没有那么圆胖。
  他转身大踏着步子进了堂房。定定神后,一下子把东房门给撞开。站在当地。
  他看见,骑压在他妈身上的白东西是下乡干部老赵。
  他看见,他妈被下乡干部老赵给骑压着。
  老赵先是一愣,随着就急急的跪倒在一旁,连连的给玉茭磕头。
  "好兄弟好兄弟好兄弟好......"老赵就磕头就不住口的说好兄弟。
  玉茭痴痴的站在当地,不做声。
  玉茭妈很快速的卷住老赵的衣裳,给他扔在身上,"还不快走?"
  老赵这才醒转过来,这才停下磕头,停下说好兄弟,抱着衣裳跑了。
  玉茭仍是痴痴的站在那里。
  玉茭妈拉过盖窝要往光身子上遮苫。但是,迟了。
  她迟了。
  玉茭一把把她揪住,拉过,按倒。身子一横,压在她上面。
  玉茭妈只"噢"地吟唤了那么一声后,她就再没出声。她没翻恼也没喊叫也没求饶,只是用上牙紧紧咬着下嘴唇。任玉茭把那坚硬的物件凉凉地插入进自个儿的裆里。任玉茭把粗壮的胳膊紧紧箍住自个儿的两肩,任玉茭发了疯似的在自个儿身上跃动。她没翻恼没喊叫没求饶,只是把眼睛紧紧闭住,上牙咬着下嘴唇。
  玉茭也是紧闭着眼,把压在身底下的人当成一个又一个别的女人。当他"热!热!"地一遍又一遍哀叫过后,玉茭才机明过来,才闹机明他身底下的人到底是个谁。是个谁。是个,谁。
  他噌地扒起,跪坐在一旁。裆里那个物件在一下一下弹跳,起先还是气势汹汹,后来就一动一动的疲软下来。
  玉茭妈瘫在那里不动弹。
  玉茭愣了一大阵才想起说话。
  "妈,爷不是闹你。"他说。
  "妈呀妈,爷不是闹你。爷真的不是。"他说。
  "爷不是,妈。爷不是,妈。"他说。
  他妈仍旧瘫在那里不动弹。
  "妈!妈呀妈!噢啊--"
  玉茭哭了。他弯倒腰扒在炕上哭了。
  "出去哇。"玉茭妈说。
  "你出去哇。"她说。
  玉茭这才下地出去了。
  白天,玉茭躺在西房整日价没挪窝儿。他没吃饭没喝水,可他也没觉出饥也没觉出渴。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才想起一整天没见到他妈,没见到他妈像以往那样过来问他好些了没,吃药了没。没见他妈像以往那样过来,问他俺孩想吃啥妈给俺孩做。他扒起身过到东房。
  屋里黑乎乎的。炕上有个黑影子。他冲黑影子喊了两声妈,没听见应答。他伸出手推,这才知道黑影子不是他妈。是盖窝。是早起的盖窝还没往起迭。
  他慌忙到锅台脖摸住详火。划着一看,他的妈没在屋里。
  他妈呀一声哭了。哭着跑出街。他先想起西沟的那棵歪脖子树。他一口气跑到那儿。他的妈没在那棵树上吊着。他又跑进沟里的杨树林,绕树摸。没摸着他的妈在哪棵树上挂着。
  西沟的坝池水浅,淹不死人。不会在那里的。
  莫非跳井了?想想。不会的。温家窑祖祖辈辈没传下跳井这种做法,他们都怕把井水弄脏,要死都是上吊。
  他返回家划着洋火把东房西房又都照照,还是没有他的妈,柴禾房也没有。
  他猛的给想起砖瓦厂。他想他的妈准定准是到了县砖瓦厂,去告他去了,向他的爹他的叔叔给告他去了。
  这可灰了。他想,别的人好说,这两个人知道了是绝不会饶过我的。
  这得跑。他想。
  跑。这得有钱。没钱得饿死在半道。他想。
  他知道捏完那三孔窑房家里还剩着有钱。他就阔家翻找。可是他翻来翻去把家翻遍了,也没找见那钱藏在哪里。
  没钱可不行。年轻后生家要饭是要不出来的。自个儿能张开口,别人也不会给的。他想。
  他一下想起了会计。狗日的会计两年没给他家结算工钱了,说他家吃救济的那几年欠着大队好些些款,再有两年也还不清,村人们都吃过救济,可有的家户他就把当年的工钱给结算了。就是不给他家结算。玉茭知道这是啥原因,这是因为他妈没让会计给谋算了的过。
  他狠狠骂了声狗日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敲会计的门。他预先就知道会计不会好好给这钱的,他就在裤腰带上明晃晃的别了一把菜刀。玉茭这是豁出去了。
  会计一看玉茭今儿是拼命呀,吓得连忙就答应了玉茭的要求。这两年,有一年每个工码是七分钱,有一年的年景好些,一个工码是一毛三。两年加起统共结算出三百零五块。会计原想多多少少再扣些,可他看看玉茭的脸色就没敢这么做。玉茭装上钱就朝北走。他打算往口外跑。
  走出村没半里地,他觉出鞋不跟脚。他穿的是王八蛋老赵的鞋。狗日的当时顾着跑,连鞋也没来得及拿。刚才玉茭见是皮鞋,就给穿上了。可是玉茭从没穿过皮鞋,原以为有多好,没想到实在是不跟脚。扔掉它光脚走也不行,走远路不穿鞋是不行的。再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他有点饿了。他想起了家里还有些罐头和饼干。
  他抬头瞭瞭阳婆,就往回返。入了家,他又想起乘这阵儿亮堂堂的,干脆再找找捏完窑剩余的那些钱,他知道准有,就是不知道在哪儿放着。
  他把门和窗都从里插住,又开始乱翻腾。正翻腾着,听得有声音。是喊叫声和敲门声。他扒门缝儿往外瞭望。是他的爹。再看,他叔叔和他妈也都在院门口站着,叔叔背着那卷烂盖窝,像个要饭鬼。
  老柱柱叫不开门,以为玉茭还在睡觉。他从烂窗孔瞅,见家里的泥瓮都给挪在了当地,白木箱的破破烂烂东西给扔的阔炕都是。就是不见玉茭在哪里。
  老柱柱拿拳头狠死的捣门。二柱和玉茭妈也帮着叫。里头就是没人答应。
  "二柱,你拿身子撞开门,看看里头咋了。"老柱柱说。
  二柱把行李卷给了嫂子。他憋住劲儿往后退退,正要撞门,门缝儿"噌"地插出一把菜刀。
  "谁敢?"玉茭说。
  "谁进砍谁!"玉茭说。
  外前的人一下给愣住了。都不做声。都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
  "狗日的疯了。"老柱柱说。
  "他这是咋回事?"二柱说。
  玉茭妈站在他俩后头,上牙咬住下嘴唇。没言语。
  房里头"哼哼、啃啃"的,那是玉茭把放粮的大泥瓮和沤苦菜的大瓷瓮给堵在了堂屋门口。从门是进不去了,硬进了话,泥瓮和瓷瓮非得打烂不可。
  听见了喊叫和吵闹声,街上的人都跑进院看红火,挤了半院。他们给出主意说,"慢慢来,好好儿商量。"
  "二侄二侄好好儿说。"二柱说。
  "茭茭。有话好好儿说。"二柱说。
  "说球呢,说。"玉茭说。
  "你到底是想要啥?"二柱说。
  "要啥?"玉茭说,"爷要女人。"
  看红火的人都听着了这句话,轰地都笑了。温孩的大狗和小狗也在人伙里。俩家伙给乘机起哄,一递一句说,"哈哈哈--女人。""哈哈哈--女人。"有人骂喝了他俩一顿,俩狗这才住下口。
  "日你灰祖宗你到底是给爷发啥灰?丢人败兴的。"老柱柱说。
  "爷又没发灰。"玉茭说。
  "爷丢人败兴又不是丢人败兴。爷闹爷妈又不是闹爷妈。"玉茭说。
  看红火的人不吵吵了。都看玉茭妈。
  柱柱和二柱也转身看她。
  "爷跟爷妈说了,爷又不是闹她。爷跟爷妈说过了。爷当是砖瓦厂的女工。"玉茭说。
  "爷又没闹的回数多。就一回。再说爷又不当爷妈是爷妈。爷当是砖瓦厂的女工。"玉茭说。
  玉茭妈一下跌坐在行李卷儿上。老柱柱照脸给了玉茭妈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下。她两手一捂脸"哇--"一声哭了。
  "我日死你灰祖宗我日死你灰祖宗。"老柱柱说。
  老柱柱气得手在颤,就骂就阔院绕。看红火的人轰地跑到这儿轰地跑到那儿,给老柱柱让道儿。老柱柱眼睛瞅来瞅去找东西。最后从茅厕的矮墙头摇下块青石,向窑冲来。看红火的人急急地躲散开了,好像柱柱是要拿那青石砸他们似的。柱柱冲到西房的东耳窗跟前,朝着玉茭刚才说话的声音那儿举起石头,要往里砸,让二柱给拦住了。玉茭妈也尖叫着激起来,从后背抱住他的腰。
  "你砸死爷算了。爷原本儿也不想活了。"玉茭说。
  老柱柱肩膀一抖,猛的把二柱和女人甩开,把青石冲着耳窗砸去。
  "哐!"青石把耳窗砸出个洞,穿入进家里。
  "噢--"屋里面传出一声嚎叫。
  "茭茭茭茭!"玉茭妈扑起到窗跟前,欠着脚从窟窿洞往里看。玉茭窝缩在炕上,满脸都是血。老柱柱一把把女人拉开,从窟窿洞伸进胳膊,哗哒哗哒往开摇耳窗的插关。可他"啊--"一声大叫,就跌倒在窗台底下。他的两手紧紧抱着。二柱扳开一看,他的一个手指头短了半截。起先看见骨头茬白白的,后来就有血嘟嘟往外冒。
  "快快儿!快快儿!"玉茭妈光是快快儿快快儿瞎叫喊,可不知道该咋办好。二柱跑着出去把赤脚医生给叫来了。给老柱柱包扎完,柱柱家的说给玉茭也包包。赤脚医生不敢进家里头,光给他扔进包止血粉面儿还扔进卷白纱布,让玉茭自个儿按在伤口上。玉茭不要,把那些东西又给从洞口扔出了院。
  "爷不要。爷就不包。"玉茭说。
  老柱柱疼得浑身冒汗,脸死白。二柱把他搀到隔壁院的财财家。
  看红火的人见事情闹得过大,有点吓人倒怪,不好看了不红火了。再就是都怕玉茭从窗口跳出来乱劈乱砍。人们一个一个的都离开了柱柱院,远远的聚在街巷口探头探脑往这儿瞭望。还有的人家,干脆圪缩在窑里不敢出来,怕玉茭捎带着把他们也给杀了。
  会计在一张纸上写了些字,打发人送到公社群专,说温家窑出了两个杀人犯。一个是杀儿子一个是杀老子。让赶快派人来把他们都群专了。
  群专不来,说是家务事,你们按迫按迫算了。会计骂了声王八蛋。不知他是骂群专还是骂送信人,还是骂谁,骂完,把猪撵回院,把院门拿粗木杠顶住,会计知道,玉茭要是出来杀人的话,定准定第一个来杀他。
  老柱柱的院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有不知谁家的草鸡下完蛋"咕尔--咯咯咯,咕尔--咯咯咯"的叫声。还能听见远处有孩娃们追着打闹的声音。
  玉茭妈扒在破窗洞往里看。看不见玉茭,她又从堂屋的门缝儿瞭望。玉茭没在堂屋。她又去瞅东房,也没有。
  东房的两个耳窗坏过,一开窗就往下掉,最后干脆给钉死了。玉茭妈猜想玉茭是在西房。她就返到西房窗台下,扒在破洞口冲里说话。
  "茭茭,茭茭。俺孩在哪?妈跟你说话呢。"她说。
  "他们都不在了。我跟俺娃说。"她说。
  "我的茭茭。茭茭,茭茭!"她说。
  玉茭从西房的炕沿底下站出来。他的右手还握着菜刀。他脸上脖子上胸脯上的血都干了,原来的鲜红色变成了紫红。他的右眼窝胖肿起来,连眼珠也快看不着了,周围散出一圈黑青。眉头骨上有块血圪瘩,还湿湿的在闪着亮光。血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这阵子不流了。
  "你过来,妈给你缠住。"玉茭妈说。她手里拿着玉茭先前扔出的纸包儿和纱布。
  玉茭摇头。只摇了一下,就"兹"地吸了口气。
  "俺娃甭摇头。一摇头那儿就疼得厉害。"玉茭妈说。
  "茭茭。妈又没跟人说那个事,你咋给说了。"她说。
  "妈只说你病得厉害,他们才回来的,他们是回来看你了的。"她说。
  "妈。妈,妈--"玉茭哭了。他扒在炕沿给哭了。哭得肩膀一动一动的。玉茭妈站在外前的窗台下也在流泪。泪太多,擦不过来,她又拿手里的纱布擦。
  "茭茭。俺孩甭哭。越哭眉头那儿就会越疼。"玉茭妈说。
  "呜呜呃,呃--"玉茭哭。
  "呃--妈呀,妈,呜呜。"他哭。
  玉茭妈就流泪就伸手探住耳窗的插关,想往开推耳窗。玉茭听着了声音,猛的把头抬起。
  "不让你进!"他说。
  "妈想进去给你包包那儿。你哭得那儿又渗出了血。"玉茭妈说。
  "不包。我不包。"
  "你疼的。"
  "我不疼。我不怕疼。我就连活也不想活了。"
  玉茭妈又探进手往开摇插关。玉茭跳上炕,站在耳窗跟前。
  "你摇我就劈你呀!"他说。
  他妈还往开摇。插关挺死,她就摇就拔。玉茭拿左手扳他妈的手。他妈紧紧抓住插关不往开松。玉茭急了,举起菜刀说:"我劈呀!"
  "劈哇。妈也不活了。"她说。
  玉茭没劈。玉茭一弯腰照他妈胳膊咬了一口。她一疼,把胳膊抽回去了。
  "爷真想吃了你。爷那天忘了就把你给吃了。"他说。
  有人过来了。是二柱。
  二柱见嫂嫂拿手捂着胳膊,扳开一看,嫂嫂的胳膊破了。他要嫂嫂手里的纸包儿和纱布给她包扎。她硬不让。他抢着要给嫂嫂包,玉茭妈一下把纸包和纱布给扔在窑顶上了。她拿定主意要让自个儿的胳膊也疼着才好。
  老柱柱家的这件事一直僵了两白天两黑夜。里头的人不出来,外前的人进不去。
  "又劈爹又咬妈,还把妈给做了那个啥。咱温家窑祖祖辈辈没传下这一条。"一个脸上的皱纹像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地,下巴的胡子像羊啃过没啃净的坟头草的老汉说。他说柱柱。
  "把家里人还打得回不了家。咱温家窑祖祖辈辈没传下这条。"他说柱柱。
  "像这种儿子有还不如没有。"他说柱柱。
  "有他还不如没有他。"他说柱柱。
  "该咋?"柱柱说。
  "该咋?不捆起来饿死他要他挠球?"他说柱柱。
  那天早起,玉茭听见窗外前有人叫茭茭,可又不是他妈的声音。他又听听,听出是高粱,他以为是在梦梦。这两天他不梦女人了。尽梦高粱。梦高粱这梦高粱那。梦高粱背着他抠他的脚心儿。梦高粱年初儿吃饺子把馅儿齐给了他。梦高粱扒在井沿探冰凌棒儿给他吃,梦高粱这梦高粱那的尽梦高粱。
  他以为这又是在梦梦。
  "茭茭。茭茭!我。是我!"高粱在外前叫玉茭。
  玉茭这下听真了。
  "我的哥哥我的亲哥哥呀。"玉茭高兴得差点儿给哭出来。嘴扁了两下,快哭呀,可没哭。他跳上炕就去给高粱开耳窗。他又看见哥哥后头还站着舅舅,舅舅在跟他笑。姥姥家就数舅舅跟他亲了。
  他半圪蹴着把插关摇开,把耳窗打开。
  狗日的玉茭万万没想到,当他把亲哥哥亲舅舅放进家,亲哥哥骂了一声我日死你妈的同时,一把红辣椒粉冲他的眼窝给扬来。他还没闹机明一二三,亲舅舅给扑上来把他按倒在炕上。紧接着他二叔也从窗口跳进来,一齐压在他的身上,把他两条胳膊反剪在后背,拿缆绳把他捆住了。比群专那次捆他还要捆得结实。
  玉茭没挣扎也没喊叫。他知道这都没用。
  他被捆在一扇平放着的门板上,嘴里给实实的填进些驴粪蛋,临后又被抬到房后头他们家的新窑里。
  他家的新窑还没住过人。窗户和堂屋门原先都是用土坯从外给垒裱严实了的。为了往进放玉茭,把门外前的土坯折开了。把他放进窑里,锁住门,就又用土坯给垒裱住了。
  第三天的夜里,柱柱家的拿着吃的和水偷偷地到了房后头,可她还没把垒裱在门上的土坯取开,老柱柱和二柱就来了,把她拉了回去。
  第十天,老柱柱雇着下等兵和五圪蛋给玉茭洗身。还让给他把高粱的那身新工作服换上。"洗身"和"换衣"这是温家窑祖祖辈辈传下的做法。给死人洗洗身换换干净的衣裳,死鬼到了阴间就不受欺负,还有就是,再转生的时候,就能转个干干净净的用不着受苦的人,让人上看的人。
  下等兵和五圪蛋后来跟人说,狗日的玉茭当时还有口悠悠气。他们给他在盆里洗手时,狗日的手好像是在撩那脏水,也好像是想往嘴里送。他们说,狗日的只不过是想那么做,可他不能够了,他没力气能够往起抬胳膊了。他们还说狗日的他也不会咽了。当时他们看他可怜,把嘴里的驴粪掏出后,就用手捧掬着把那脏水喂了他一口,可他不会咽,那水又都从嘴岔岔给倒流出来了。
  第十七天的头儿,柱柱家又热热闹闹大红火起来。这天是大吉大庆的日子。这个大吉大庆的日子是给玉茭娶鬼妻。
  鬼妻是玉茭的亲舅舅在他们村给花了三百块钱订下的。鬼妻是个姑娘家,半年前因为不想嫁给一个人,从家偷跑出来在西沟的歪脖子树上吊死的。为这事,温家窑的人很气愤,说你们村人为啥跑我们的歪脖子树来上吊。要知道歪脖子树是我们村的歪脖子树又不是你们村的歪脖子树。可这会儿看来,这事是闹对了。那女娃死对了地方。没死错。
  当鬼妻的棺材从板板车上抬下来时,玉茭妈哇地放声哭了。
  人们说你甭哭,玉茭妈玉茭妈你甭哭,大吉大庆的日子你甭哭。玉茭妈这才不哭了。
  人们说玉茭孩想要个女人,这下有了,这大喜的日子你该笑才对。玉茭妈的腮帮子动了动,想装笑可笑不出,差点儿又要放开声哭。她赶快拿上牙咬住下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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