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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曹乃谦)

_3 曹乃谦(当代)
  狗子终于从裆里捏出个小东西,放在手心说,"球!我还当是个虱子。闹了半天不是个虱子。"说完,把那东西倒在地下,还搓搓手,好像打平花时搓莜面鱼鱼。
  下等兵趴在地上瞅呀瞅,硬是把那个小东西给找见了。捏起来搁在手心儿说:"球。我还当不是个虱子。闹了半天就是个虱子。"说完,把那小东西倒在地下,也学刚才狗子的样。搓搓手,好像打平花时搓莜面鱼鱼。
  人们又都笑。放开声"哈哈哈。哈哈哈"地笑。没眼眼官官也混在里头笑,笑得还最响亮最厉害。别人没人笑了,他还笑,"哈。哈。哈。"
  "瞎眉瞎眼的。你能看见也算。你知道笑啥?"下等兵说官官。
  "你说谁?我?"官官扬起下巴说。好像是下巴底下长着眼,要看看谁在说他。
  "说谁?你。"下等兵说。
  "我听你们笑。思谋着保险挺失笑。我也就是个笑。"官官说。
  "瞎笑。笑你也是瞎笑。"五圪蛋说。
  "人活着就是个这。有时候不瞎笑。有时候就瞎笑。"官官说。
  官官虽说是个没眼眼。可他有时候说出的话有股让人琢磨的劲儿。听了他这话,人们都"唔,唔"点头。
  从南过来辆拉粪车。车倌儿坐在辕条上哼哼呀呀唱:
  三十三颗养麦九十九道棱
  隔着玻璃亲嘴儿坑死个人
  瞭得粪车走远了。有人说温宝:"你也给咱来他的一段呗。看忘了没?"
  温宝长着个好模样。温宝长着个好嗓子。温宝在蹲大狱前扛着木匠家俱走过南到过北。学会了好多好多的调调。温宝是温家窑的戏子。
  "来个啥?"温宝说。
  "来个'当兵的不是好东西,拉拉扯扯把俺拉进高粱地'。"愣二说。
  "那......"温宝说。
  "就是那个'我的大娘呀,我的大娘呀'就那个。"愣二唱着给提音。
  "不来那不来那。那是四旧。有毒。我给唱段新戏哇。"温宝说。
  在大家伙儿都说好好的时候,温宝站起身,往空地挪挪。
  "啵!啵!"温宝冲地狠狠唾了两口。唾完又说,"这里面尽是沙子。"
  人们都犯愣,都闹不机明温宝刚才还好好儿的,这阵儿嘴里咋就尽是沙子。
  "这叫什么世道!"温宝说完这句,两手一摊,唱开了:
  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
  铁蹄下苦挣扎仇恨难消
  春雷爆发等待时机到
  英勇的中国人民岂能够
  俯首对屠刀
  盼只盼柏山的同志早来到
  红灯高挂迎头照
  我吆喝一声
  磨剪子来锵菜刀
  温宝就唱就比划着做动作。动作做得干巴利索,杀是杀砍是砍,挺像回事儿。唱完,返回原地坐下。
  人们都不做声,只听得温宝在呼哧呼哧喘大气。
  过了半天人们才开始吵嚷,说就听懂一句磨剪子铲菜刀。
  "唱戏咋还磨剪子铲菜刀?"狗子说。
  "这是新戏。"温宝说。
  "你他妈唱的这是哪路调子?"五圪蛋说。
  "样板戏。京剧。"温宝说。
  "啥金具银具牛具马具的。这也是在里头学的?"狗子说。
  "嗯。我在里头唱过大戏。"温宝说。
  "啥?里头还唱大戏?"下等兵说。
  "我日死你妈。里头还唱大戏。"愣二说。
  "唱,还是整场的。我们还慰问演出。每次演出完还吃八八六六。"温宝说。
  "我日死你妈!再有个女人你狗日的就是神仙了。"愣二说。
  "球。女人还不就是个女人。好几次卸台的时候卖粥大嫂就把我拉到背地让跟她立旮旯儿。"温宝说。
  "我日死你妈。立旮旯儿。"愣二说。
  "我看你吹牛。我看你吹牛不跟牛商量。我看你吹牛不贴印花。"下等兵说温宝。
  "谁吹牛谁是你的那个。"温宝说。
  "你立旮旯儿就不怕给逮住?"五圪蛋说。
  "人是人。人又不是狗。嘁嚓两下就完。能逮住?要叫我就逮不住我。"愣二说。愣二就好呛白五圪蛋。
  "就好像你跟女人做过那个啥似的。"五圪蛋说。
  愣二这下没的可说了,眼睛恨恨的瞪五圪蛋。五圪蛋不看愣二。五圪蛋笑笑的看别处。
  "还做过啥?再说说别的。"丑帮给往开打话茬儿。丑帮倒不是怕愣二跟五圪蛋打起来。温家窑的人们祖祖辈辈没传下打架这一说。丑帮是不想再听人们说女人了。一听人们说女人,丑帮黑夜就睡不着觉,就要一黑夜一黑夜的想那个嫁到矿上的要命鬼奴奴。
  "温宝你给说说里头还做啥?"丑丑说。
  "啥也做。我们还耍篮球耍乒乓球还出操还拔河还跳高还跳远还,还,还做别的。啥也做。"温宝说。
  大家伙儿又都不做声了。人们都在寻思这耍篮球乒乓球拔河出操这都是在做啥。
  "我说温宝。你狗日的说你不是吹牛。可那里头又有吃喝又有穿戴还有女人。你狗日的不住在里头出来干啥?"下等兵说。
  "这,这......"温宝说。
  "甭这这这。你说。"下等兵说。
  "这,这由人?人家不让我住了。想住也不让我住了。"温宝说。
  "咋不由人。你想回去你再到公社喝醉酒骂骂书记不就又进去了?"下等兵说。
  "我,我真的不是吹牛。可我也真的不想进去了。"温宝说。
  "那咋?"人们都"那咋那咋"的问温宝。
  "我是嫌里头不如外前自自在在。"温宝说。
  "不自由。"温宝说。
  "有吃有穿就行了。要自在做啥。"有人说。
  "你们倒进去试试看。"温宝说。
  "唉--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个东西。"官官说。
  听了官官的这话。人们又都"唔。唔"点头。可是寻思来寻思去,还是闹不机明官官这话是啥意思,也闹不机明人这个东西到底是个啥东西。
  "我日死你妈。"愣二猛猛的来了这么一句。愣二老好猛猛的来这么一句。也不知道他在骂谁。
  又有一辆拉粪车过来了。赶车倌儿坐在辕条上哼哼呀呀唱:
  妹妹你是哥哥心上的人
  一阵阵儿不见满村村寻
  没有一点儿风。没有一点儿云。阳婆白亮白亮。天干冷干冷。
  柱柱家的(1)
  吃过晌饭,男人柱柱和小叔子二柱还有她的两个比门头高的小子都过了西房。四个男人到西房睡觉去了。等得队长站在井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喊"起晌哇--出地哇--"他们才起来。以往也是,一吃完晌饭四个男人就一个一个的都到了西房。西房老也不生火,凉荫荫的,蝇子又少,正是歇晌的好地方。
  "家里没斋斋苗儿了。夜儿个下乡的老赵来吃派饭,我是跟财财家的要了撮儿。"吃饭的时候柱柱家的说。
  "这两天我不歇晌了,我得到野坟地去摘把。"柱柱家的说。
  "精红热晌午的。晒着。"二柱说。
  "晒是不怕晒。我是想乘晌午去,好不耽误起晌出地。"柱柱家的说。
  "出地不出地倒寡。误误去。穷也不在乎这一个半个工。"二柱说。
  "再一个就是晌午的斋斋苗儿给日头晒得味道浓。烹起来香。"柱柱家的说。
  柱柱听他们说,自个儿没言语。自从跟弟弟朋了锅,柱柱的嘴一满是拿绳子扎住了,老也不说话。轮到他过东房跟女人睡觉时,也是不说话,做那个啥的时候也是不说话。他不说,她也不理他。她心想你是还憋气着呢。憋憋你就慢慢的不憋了。人都是个这。哭得哭得不哭了,气得气得不气了。
  柱柱家的做营生利落,三八两下就把锅洗完,把东房给拾掇得干干净净。
  夜儿个老赵也说,在你家吃饭下口,你做的饭也干净,家也干净,全村就数你干净,全公社的女人也顶数你干净。老赵说着说着眼睛就发了痴,比会计有时候的那种痴还痴。
  听听西房,除了打鼾声,没别的响动。柱柱家的就把白羊肚肚手巾罩在头上,提着草帽出了门。
  毒日头把外前照得白白的晃眼。
  街上哑圪悄静的,没一个人影。温家窑的人不管是吃饱的没吃饱的,不管是吃好的吃赖的,只要是一吃了晌午饭就都躺下睡觉了。
  会计家的那头脏兮兮的大白猪舒舒服服地躺在阴凉地,嘴头外糊糊擦擦尽是猪食。有只小鸡一下一下啄着吃它嘴头上的食,它也不理,只是呼噜呼噜的,顾睡。
  "看那舒脱的。"柱柱家的想。
  "荣华的。"柱柱家的想。
  出了村,柱柱家的拿草帽遮住毒日头。
  她并没像刚才说的那样往野坟地去。她是给拐向了去西沟的路。
  路旁的山药地一下子窜出两只小猪娃,慌慌张张向村里跑。准定是偷吃了啥东西。
  这两只小猪娃也是会计家养活的。
  别人家连人也快养活不起了。柱柱家的想。
  咱们家啥时候也能够养活起只猪。柱柱家的想。
  "呸!"柱柱家的冲地唾了口唾沫。人比人比死个人,咱哪能想那么高,只要盼得这次把事情闹成,让大小子走个民工,也就是不赖了,就不愁捞摸个媳妇了。想得过高那不是瞎想望?瞎想望是要折寿的。柱柱家的想。
  "呸!呸!"柱柱家的冲住地又唾了两口唾沫。柱柱家的每当觉得需要躲灾避邪的时候,就要这么呸呸的唾唾沫。
  她摸下头上的手巾擦擦脸上的汗,把手里的草帽换在头上,加快了步子朝西沟走去。
  温家窑顶数西沟像个地方。
  西沟有二里长。沟底宽宽的平平的,还常年有股活水。那水弯弯曲曲的在沟底绕着流,像蛇。贵举老汉有时候把他的牲口赶到这儿放。这儿的草长得像韭菜,吃完又长,吃完又长。
  沟底还有几处杨树林。树长得不粗,细细的往高冒。有些树头都已经超过了三丈多高的沟崖畔。好多的雀儿在树头上喳喳叫。
  这地方好是再好不过了,可除了贵举老汉,很少有人来这里,说这里有鬼气,说沟口的那棵歪脖子树像面引魂幡,时不续儿的要把温家窑的人引几个去。
  柱柱家的不怕。柱柱家的不信有鬼这种东西。没嫁到温家窑村那时,她就听大人们说起过这个鬼地方,可她不怕。她常常翻过山梁来到这个地方,在沟畔上挑苦菜,在沟底割蒲草,从沟渠打着水到崖畔上灌黄鼠,烧着吃。她还常常把衣裳脱光跳进坝池里耍水。在十三岁那年嫁给柱柱后,她就更是常常来。
  这阵子,她又站在坝池旁。
  这坝池也不知道是温家窑哪一代先人用大石头横沟给拦起来的。天旱的时候,池水也够两亩大,清清粼粼的倒映着池边的绿树,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还有忽上忽下的纱蜻蜒。
  "这么好的地方没人敢来。我看他们是没福气。"柱柱家的想。
  "你有福气?大小子当真的能走了民工?"柱柱家的问自个儿。
  她回过头向来的路上瞭望,不见有人影儿。向沟里瞭望,不见有牲口。又抬头瞭阳婆,离起晌还有一大截。
  断定四周不会有人,她解开了袄扣解开了裤带,脱下了鞋脱下了衣裳,把一个白白的光身子露给了阳婆露给了天,露给了雀雀们,露给了蝴蝶。
  脚板让石头烫了一下,她赶快站在蒲草上。她踩着蒲草走进池水,可又站住了。抬头瞭望瞭望沟口外,又返出去了,返到坝池边。她觉得该着洗洗衣裳。她圪蹴下来,咕嘟咕嘟把衣裳按进水里。有几个大头蝌蚪摆着尾巴逃走了,可又有几个大头蝌蚪摆着尾巴游过来,它们想看看这里咕嘟咕嘟冒水泡是咋的回事。
  柱柱家的看见脚边有两个白肚皮蛤蟆,它们正好是在做那个啥。母的脊背上面是公的,公的肚皮下面是母的。公的两条长胳膊拦腰把母的死死搂住。母的腰被勒出一道沟。它们在做小蛤蟆呢。可不知道它们机明不机明这样子就要给做出成百上千的小蛤蟆。
  "能养活得起?只顾自个儿受瘾。"柱柱家的想。
  柱柱家的觉出脸有点发烧。她一脚把那俩蛤蟆踢进水里,可那俩蛤蟆掉进水里还是死死地抱在一起不松开。
  "人是知羞不知足,牲口是知足不知羞。"柱柱家的想。
  "啥才算是知足?啥才算是不知羞?"柱柱家的自个儿问自个儿。光问,不回答,只摇摇头。
  她把洗过的衣裳摆在池坝的大石头上凉开,这才晃动着两条白胳膊走进池中央,坐下来。天旱得过,水不深。坐下来也没淹住她的脖子。
  水温温的凉,凉凉的温。
  水清粼粼的,能看见池底。
  柱柱家的觉得很舒服,觉得浑身上下都很舒服。
  她用毛巾搓洗胸脯的时候,就给想起了小叔子二柱。
  二柱跟他哥不一样。他哥每回做完那个啥就倒在一旁呼噜呼噜睡死了,再不理她了。二柱跟他哥不一样。二柱总要用大手轮流着揉按她胸脯的那两堆肉。睡着以后才慢慢松开。半夜醒来还要再摸住才算。
  --嫂嫂。我从小就好按我妈的。只有按住我才能睡着。
  --朋锅前你该咋?
  --直见得老也睡不着。
  --你没出息。
  --嫂嫂你就是我妈。
  --你真失笑。
  --我好嘛。
  "二柱真是个孩子。快四十的人了,也还是个孩子。"柱柱家的说。
  "有的人一辈子也长不大。"柱柱家的说。
  我是不是也真的不像个四十出头的人?老赵硬说我咋看咋像不到三十。还说光看我的身架子像是没开过怀。真失笑死个中国人了。柱柱家的想。
  想到这里柱柱家的停下了搓洗。她先是捏捏自个儿的胸脯和大腿的肉,后又扭来扭去的看水里头自个儿的光身子。
  "狗日的老赵真会说话。"柱柱家的说。
  "下乡的人就是会说话。"柱柱家的说。
  老赵他保险知道我家朋锅的事儿了。他说,听说你家新捏了三孔窑,是给大儿子办事呀?是这样说的。他为啥不问是不是给小叔子办事。按说这家急着该办事的是小叔子。可他不问。
  "他知道了。狗日的他这是给知道了。"柱柱家的说。
  "他知道知道去。谁叫咱们穷呢。"柱柱家的说。
  穷又不丢人。穷又不算是不知羞。黑旦远天大地的跟山里头的亲家还朋锅呢,人们说他是伙种葫芦伴种瓜。咱一家一户的弟兄朋锅谁又能说出个啥。柱柱家的想。
  再说柱柱人球什,没个帮手也不行。如不朋锅,这三间窑先就捏不起来。靠柱柱是不行的。
  我看女人原本就是辆车。男人就是那驾辕的。对驾辕的来说,有个拉套的总比没个拉套的好。有个拉套的这车走起来就轻松,驾辕的也省劲。就是个这。柱柱家的想。
  我看就是个这。柱柱家的想。
  谁是坐车的呢?用问?孩娃们。主要是小子们。他们是坐车的。他们先坐车,后拉车。就是个这。柱柱家的想。
  驾不动辕就配个拉套的。养活不起孩娃们就找个朋锅的。这没有啥不好的地方。拿我家来说,朋锅实在也是挺好的事。首先对小叔子他就挺好的,省得他棍着。再就是对他哥也好,省得他养活不了这一家家。这事对孩娃们也好,要不咋能够捏得起那三孔窑房?末了来说,对我也不能算不好。顶多就是个闲不住。按说这也没啥,女人就是个这。正如狗子常说的那句话,那句牲口话:男不怕受,女不怕------做那个啥。
  想到这儿,柱柱家的又捏捏自个儿胸脯的那两堆肉。
  柱柱家的把身上的各处处都搓洗了一阵后,抬头看看阳婆。该是起晌的时候了。狗日的该来了。
  她站起身瞭瞭来的路,没有半个人影儿。
  狗日的该不是哄了我。让我在这儿瞎等。没过,按夜儿个狗日的那火烧火燎的样子看,简直简就是不行了。狠把狠让我立马就把裤子给他脱下来,不会不来,狗日的准定是要来。柱柱家的想。
  有只瞎牛虻"嘣"地碰了一下柱柱家的大腿根又飞走了。可它急急地划了一个圈儿后,又急急地飞过来冲向柱柱家的腿裆。柱柱家的用空手忙忙地把裆捂住,另只手拿手巾招架着抽打那只瞎牛虻。
  "嗡!"一声,瞎牛虻不知道飞哪儿了。
  估摸着衣裳干了,柱柱家的哗哗地向池坝边走去。怕让池底的胶泥给滑倒,她的胳膊张得开开的。没走两步,她觉出大腿根又硬硬得给碰了一下。
  是那瞎牛虻又给飞回来了。它不死心,它非要在那块嫩肉肉上叮一口才算。
  "咋呀咋呀?狗日的也想钻我的空子。"柱柱家的说。
  "能行?能给我二小子走个民工就放你进来。"柱柱家的就抽打就骂。
  "哈嘿......"
  柱柱家的一下子听到有个声音在"嘿嘿"笑。她啥也没顾得想,就倏地坐在水里。可她已然是走到了浅处,水花虽是四处处溅得老高,可胸脯的两个肉堆堆还是在外前露着。她赶快用手巾给扯挡住。
  "嘿哈......"
  那声音笑得更欢喜更火爆了。
  柱柱家的定住神,向传来笑声的那地方瞭。
  是下乡的老赵站在树林边。
  下乡的老赵早就来了。
  老赵最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了。他早就来了。他一直躲在杨树林里看柱柱家的给他演电影儿。他瞭望着柱柱家的咋样咋样的把衣裳解开,咋样咋样的把衣裳脱下,把光身子完完全全给他亮出来。他瞭望着她把那俩不要脸的蛤蟆踢进了水里后,就正面朝他圪蹴下来搓洗衣裳。后来,他瞭望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坝池中央走。走的时候坝池里头有两个光溜溜的她。一个是水面上的她,一个是水里头她的影子。他还瞭望着她搓呀搓,搓洗身子。骂呀骂,骂不要脸的瞎牛虻......
  下乡的干部老赵真会找乐儿。
  "是老赵你。"柱柱家的说。
  "笑死个人了。笑死个中国人了。"老赵说。
  "老赵你甭大声嚷嚷。看让人听着。"
  "你不是说这地方保险没人?"
  "可有时候也不保来个一个半个的。"
  "我不嚷喊了。可你不能说总是坐在水里不出来吧。"
  "你不进去人咋穿衣裳。"
  "嗯......好的。好的。"
  "光好的好的你咋不动弹?"
  "好的好的。"
  老赵这才不情愿地退呀退的,退进了背后的杨树林。
  后半晌,老赵像喝了酒似的,晕晕糊糊地躺倒在树林里的草地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有风儿在凉凉的暖暖的吹着他。
  从杨树林里出来,柱柱家的两条腿像膏了油似的,轻轻快快地从西沟拐到了野坟地。
  当她兜着一草帽斋斋苗儿的粉花儿,从野坟地出来。她的心窝窝也像膏了油,滋滋润润的舒服。
  远处的坡梁上有人冲她唱要饭调。
  黑牛牛白马马卧草滩
  瞭妹妹瞭得我两腿酸
  柱柱家的盯住瞭望,可没认出那个人是不是本村的。
  二系系草帽双飘带
  越看妹妹你越心爱
  "隔住玻璃亲嘴儿你瞎解瘾。"柱柱家的说。
  煽火板凳腿儿迎天
  想起光棍汉真可怜
  "可怜你可怜去。"柱柱家的说。
  "我的高粱就要不可怜了。"柱柱家的说。
  山梁上的那后生又在唱啥,柱柱家的听不着了,柱柱家的走远了。
  天日(1)
  羊娃死了。
  羊娃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吊在树上给吊死的。
  往常,差不离儿一认灯,就听的村口"啪啊尔--"一声鞭响。这就是羊娃领着羊群回来了。
  可那天都快吹灯了,还不听有鞭子响,不听羊娃"羔儿羔儿羔儿"地撵羊,不听羊娃"日你妈日你灰祖宗"地骂羊,也不听羊们咩咩叫和乱噔噔碎纷纷的蹄子声。
  队长吩咐几个光棍儿说,"去!上西沟找找看。别不是为了球大点儿事给想不开哇。"
  可真给队长说住了。
  人们在西沟寻着羊娃。羊娃吊在沟口的那棵歪脖子树上,迎风晃,像面旗。沟底的那些没膀子蛤蟆扎住嘴,不再呱呱叫。只有羊们觉出不对劲儿,仰起头,冲着羊娃"妈也--妈也--"齐在哭。
  "唉,真冤。"
  "就为个想见见天日。"
  "可临死也没见上。"
  "球什。球什。"
  人们就往下解羊娃就说。
  羊娃也是个光棍儿。就跟下等兵骂他的那样:爹死了妈嫁了,爷爷奶奶蛆撒了。他家除了他,再没个别的活人。
  那两天羊娃起了魔似的,一天价尽思谋下等兵叨的那个古。按说哇那个古也没个啥,可羊娃就是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思谋个不够。
  那个古是这样的:
  有个女娃子相跟着几个男娃子在大野地挑苦菜。挑的挑的,女娃子就站起来跟男娃子们说,"你们要是能断中俺的天日是迎前还是迎后,俺的苦菜就齐给你们。要是断不中,你们的苦菜就齐给俺。"有男娃问说,"啥是天日?"女娃子说,"就是腿巴旮旯的那。"男娃们想也没想就一齐说,"迎前--"那女娃子把裤子褪下来,屁股朝男娃们一撅说,"迎后迎前?"说完,就把男娃们的苦菜一齐按在自个儿的筐里。
  下等兵叨的那个古就是这个。可羊娃这两天就是一遍一遍又一遍的思谋个不够。一满是起了魔。
  这天,羊娃把羊赶到西沟的沟口。
  沟里头有好些些杨树,有好些些吃了又长的嫩草。可羊娃不敢进沟里头,人们说那里头有鬼。羊娃怕鬼吃了他或是吃了羊,他就没进里头,只把羊群赶到沟口就住了脚。沟口畔有棵歪脖子树,沟口底有几坡坡草,还有个活水坑儿。
  看看阳婆,该歇响了。羊娃把羊撵在一起。羊们的头尽往别个羊的屁股底下钻,想找阴凉,估摸着阳婆晒不住脑袋瓜,这才站稳不动了,一站能站一晌午。
  狗日的们,就顾脑袋不顾天日。
  天日,天日......狗日的女娃子会给起野绰号儿呢。
  羊的迎后,驴的马的都迎后。可女人的天日咋就也迎后?
  羊娃就想就下了沟。爬下身子把嘴伸进水坑里,像牲口饮水那样喝了一顿。喝完,从后腰的裤带下抽出个黑得油光光的小布袋。里头有炒莜面,有块晒干了的腌黄萝卜条儿,还有个豁口口碗。他挖出半碗炒莜面,抓点儿水淋在碗里,用指头拌和拌和。试得干,又抓点水拌和拌和。拌好了,就用指头抓捏着碗里的拌炒面,一撮一撮往嘴送。他把碗就住下巴。要不,就会有炒面掉地的。虽说村里给羊倌估得粮很是不少了。一个工斤半。别的社员才八两。可羊娃还是不够吃。吃完拌炒面,他就把那块干萝卜条放进嘴里嚼。干萝卜死筋圪韧的,像胶皮。他把它从左边牙倒在右边牙,右边牙倒在左边牙,来回地嚼。嚼出些咸水水咽进肚里。顶是吃了菜,也顶是喝了汤。这水水还有股黄萝卜的香味儿。真香。
  吃完。羊娃往坡畔上返。嘴里哼唱着讨吃挖莜面麻烦调。这种调子也叫要饭调,就是讨吃鬼们要饭的时候给人们唱的那种调调,唱完,好叫人们给挖点莜面。他们不要熟饭,熟的放不了几天就坏了。他们要生莜面,好拿回去养活家里的人。温家窑祖祖辈辈的要饭鬼太多了。温家窑祖祖辈辈传下的要饭调也太多了。温家窑的男女老小都会唱这种调子。
  羊娃就往坡上返就唱:
  羊羔羔吃奶前蹄蹄跪
  没老婆的羊倌活受罪
  羊羔羔吃奶后腿腿蹬
  没老婆的羊倌好惨心
  正要往下唱,听得有人在笑,在脆圪生生的笑。
  女的!羊娃一激灵。可四下里瞭望,没瞭住人。
  该不是沟里头的鬼?
  咯咯咯。那声音又在笑。
  羊娃猫住腰往有声音的那儿挪。
  靠歪脖树圪蹴着个女娃。正看老丁羊想骑花母羊。花母羊不好好儿让骑。一闪,老丁羊跌下了。一闪,老丁羊跌下了。那女娃咯咯笑。老半天,花母羊才给治住。老丁羊骑在花母羊背上就做那个啥。
  "狠狠的。人牲口一个理。狠狠的。人牲口一个理。"那女娃两手攥成拳头,在空中一下一下的锤。为老丁羊加劲。
  狠狠的?一个理?日你妈。一个理个球。牲口想跟哪个跟哪个,想多会儿就多会儿。人能?
  羊娃越想越气。响响亮亮儿的说,"人能?"
  听着说话声,女娃调转头看羊娃。
  "人跟牲口能一个理?"羊娃说。
  "咋不是?"女娃说。
  "人也能想多会儿就多会儿?"
  "咋不是?"
  "想跟哪个跟哪个?"
  "咋不是?"
  "那不成了牲口?"
  "你才是牲口。"
  女娃站起就走,还气鼓鼓的。
  是个大肚?狗日的女娃还是个大肚子。羊娃觉得很好笑。瞭那女娃挺着颗大肚走远了,羊娃才圪蹴下,靠住歪脖树。
  能一个理?我连个天日还没见过呢,三十五六的人了,我连个天日还没见过呢。能一个理?一个理个球。我还不如个牲口。
  羊娃越想越觉得人和牲口不是一个理。越想越觉得自个儿不如个牲口。想想想的,羊娃就又给想起了下等兵叨的那个古。
  要是我,我就说迎后不说迎前。
  驴是黑的羊是白的,人是啥的?
  正想着。听见有人喝喊:"拿俺苦菜来!"
  苦菜?啥苦菜?
  "拿俺苦菜来!"
  刚才走的那女娃挺着肚子站在羊群那头,冲羊娃喊叫。
  羊娃左瞭看右瞭看,才见身后旁有只柳条筐。里头有半筐苦菜,还有把小铲铲。
  羊娃一把把苦菜筐拉过,抱在怀里头说:"我跟你挑苦菜。"
  "你跟俺挑苦菜?"
  "我看看你天日,就跟你挑苦菜。"
  女娃摇头。
  "我是说,我就看看。别的不做那个啥。就看看。"
  "看啥?"
  "天日。看看你的天日。"
  "啥天日?俺又没那。"
  "有。人跟牲口都有。我也有。"
  "那俺先看你的。"
  "来,给你看。"
  羊娃把裙子似的烂裤腿儿往起一撩,"看。"说着,就有个物件从裆里给弹出来。
  女娃过来看机明是个啥后,调转身就跑。就跑就喊叫,"俺爹又打俺呀。俺爹又打俺呀。"
  羊娃抱着苦菜筐愣在那儿。看着女娃给跑得没了影儿。
  一后晌,羊娃哪儿也没去。靠歪脖子树圪蹴住,想等那女娃来。还盼着那女娃来叫他跟她去挑苦莱。
  女娃没来。
  这天,羊娃回得比哪天都迟。
  半夜,队长推开门进入羊娃家。队长划根洋火把灯给点着,见当地放着个柳条筐,筐里的苦莱上有把小铲铲。队长就把羊娃给摇醒。
  "公社群专让你明儿去呢。"
  "去咋?"
  "人家那是个愣货。肚叫人闹大正愁找不见主儿。"
  "她肚大肚没大又不怨我,又不是我闹的。我就是想看看她的天日。可她不让看,跑了。"
  队长又问了问清楚是咋的回事儿,就说:"要不,明儿你还放你的羊。我跟公社说说。"说完,队长提着苦菜筐走了。
  羊娃在第二日一大早,就又把羊群赶到西沟口。
  光棍们轮流背着死羊娃,一路没说话。羊也是一路没咩咩叫过半声。路上,只听得乱噔噔的蹄子声,只听得羊尾巴颠拍着屁股的啪啪声。
  月婆白白的照着这一伙人跟羊。
  快进村口,不知道谁给狠狠地骂了一句说:
  "狗日的天日!"
  下夜(1)
  "你想尿尿就尿去。"狗子说。
  "我又不想尿尿。"官官说。
  "不想尿你咋就老揉屁股?"
  "揉是揉。"
  "我一想尿就揉。"
  "你是你我是我。"
  "那你咋就老揉?"
  "我想揉。"
  "揉哇揉哇。"
  刚才狗子跟官官说,说他夜儿个黑夜梦见三寡妇。说三寡妇来跟他睡大觉。他说他梦得真圪切切的。真圪切切的梦见了三寡妇那肥肥的白大腿肥肥的白腰,还有肥肥的白牛牛。就这么,狗子跟官官说着说着就看见官官揉呀晃的在地上揉晃。
  "对着呢。三寡妇的身子就是那种那种的白。"官官说。
  "你知道?瞎眉瞎眼的你知道?"狗子说。
  "知道。"
  "你知道白颜色是啥样子?"
  官官忽眨忽眨眨眼皮。没言语。
  "你看。你狗日的蒙不来了哇。"狗子说。
  "谁不知道。"官官说。
  "啥样子?你给说说。"
  "就是那种白白的颜色。不黑。"
  "球你个蛋。你瞎蒙。你再给蒙蒙三寡妇腿巴旮旯的天日是啥样子。"
  "你不怕锅扣大爷把你捏死?"官官说。
  "锅扣大爷喝醉酒一捏就把你给捏死了。"官官说。
  听官官这么说,狗子扭转头看背后旁的大青石。大青石的背后旁就是三寡妇和锅扣大爷合埋着的坟。
  火光照不到那儿,那儿黑洞洞的。
  狗子又侧起耳朵听。不听得有啥响动,这才又把脑袋瓜转回来。
  "不怕不怕。要叫你也顾不着怕。"狗子说。
  "不信你今儿个黑夜试试。顾也顾不得怕。"狗子说。
  "三寡妇把两条腿剪子似的给你打开,亮出天日。你顾得怕?顾也顾不得怕。"狗子说。
  官官不揉晃屁股了。官官把两条腿跪起,把两个脚垫在屁股下。好像怕屁股蛋跑了,拿脚给当眼儿石。
  "三寡妇真是个好人人。"狗子说。
  "按说三寡妇老也老了,可白牛牛还那么肥肥的。"狗子说。
  "有完没完?直是个说。"官官说。
  "说说怕啥?你又不是丑帮。怕人说这。"
  "看看稀粥行了没。"
  狗子这才不说了,去看稀粥。
  公社的人定胜天防旱渠修到了温家窑村西的野坟地。天一擦黑,从各村抽来的劳力就各回各家了。只留下狗子给下夜。要不下夜的话,有人就会把小平车的胶皮轱辘给卸走,回家做手推车。还有人会把插在渠坝上的那十面红旗给偷回家,藏起来等着牛年马月娶媳妇要不就是娉女子用。红旗是绸子的,能做结婚的盖窝。还有人用它做死人的妆老寿衣和苫面单。它就是不能做红裤带。做出的裤带滑巴溜球的,系不牢裤子。闹不好就在你最不想把裤子掉下来的时候,就给掉下来。让你大大的给出个洋相才算。
  下夜的不仅仅是照看这些东西。下夜的还得在早起劳力们来上工前,给熬出一大锅小米稀粥,切好一盆腌黄箩卜丝儿。还得在萝卜丝儿里熟点麻油。这些,都是公社给拨的。白吃。人人都想吃,都怕误工。
  下夜是个好营生,工分又高又能管饱喝稀粥,还能挪挪对对挪对些小米和腌黄萝卜背回自个儿家,克克扣扣克扣些麻油提回自个儿家。下夜好是好,可是温家窑的人都不想下夜。他们都怕野坟地的鬼。怕鬼在半夜跑出来把他们给吃了。都不揽这个营生。
  队长知道狗子最是头好使唤的牲口,凡是没人想干的营生,都派给他。
  队长说,狗子你去下夜。狗子说,我去就我去。队长说,下夜有下夜的好,能往家拿点儿。狗子说,我不拿,白吃白喝点儿就够啥了,再拿?我不拿。
  头个黑夜,狗子是独自个儿在坟地睡的觉。
  今儿个,狗子把没眼眼官官也给偷偷叫来。狗子知道官官也是个不怕鬼的人。
  叫官官的时候,天快黑了。官官正黑古隆冬的在窑里熬玉茭面餬餬。家里一满是烧干树叶的那种味道。还有种燎了破布的味道。狗子说,你甭熬餬餬了。官官说,咋?狗子说,半夜你到野坟地找我。官官说,我嫌黑古隆冬的。狗子说,球你个蛋,白天你也是黑右隆冬的。官官说,去咋?狗子说,我给你喝小米稀粥给你吃烧山药蛋,还有就是让你做好事情。官官说,啥好事?狗子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狗子先到了野坟地。
  修渠的劳力们早走了。公社水利的那个大下巴正等得发急。大下巴的大下巴很大,像块石头蛋。
  大下巴说,日你妈才来?今儿再把红旗扔沟里,看不整搓你狗日的。狗子心里说,爷日你妈大下巴。大下巴把洋车推过渠。"特儿!"按了一下铃,骑走了。狗子心里说,你妈死了,给你妈吵灵呢。
  听得大下巴"特儿。特儿。特儿"按着铃走远了。狗子说,日你妈大下巴,爷就要把红旗扔渠底。
  头天的半夜。狗子在平车上睡得好好儿的就下来了,把插在渠坝上的十面红旗都给拔起来扔下了渠底。早起大下巴来了,看见渠坝上没有了那些风一吹就哗啦啦响的红旗,以为是让人给偷回家去了。后来才看见是在渠底横三顺四躺着。他问狗子为啥把红旗扔到渠底。狗子光笑不言语。大下巴说,我看你是想反呀你是想让群专你呀。狗子还是光笑不言语。队长帮着狗子说,保险是怕丢了才那样。大下巴这才不追这事了,让人把红旗又扔上来给插好。
  狗子和官官的跟前,稳着三块大青石,上面坐着口不动锅。这种锅很大,一个人端不动。人们就叫这种锅叫不动锅。不动锅底下,炭火正轰轰地着着。炭火周围摆着一圈儿山药蛋。
  狗子把山药蛋都翻了一个过儿,让原先背朝火的那一面朝了火。
  狗子点着一根玉茭秆,掌起照照不动锅。看看稀粥熬好呀不呢。
  本来,大下巴给狗子发了一根手电棒儿。就像会计通年到头都挂在裤带上的那种一按就发白光的手电棒。可狗子不会往着弄,咋也按不着。会计说,坏了,我给拿回去修修。拿走后再没给狗子。狗子也不敢跟要,也没敢告给大下巴。狗子怕会计。狗子谁也不怕就怕会计。狗子一看见会计就觉出尿憋得慌。
  "稀粥还不行着呢。"狗子说。
  "山药蛋也不行着呢。"狗子说。
  官官不言语。
  "官官你咋又给颠屁股?"狗子说。
  "官官你不揉了咋又给颠?"狗子说。
  官官不理狗子。屁股蛋在脚后跟上"叭叭"地颠。
  "叭叭!叭叭!"官官颠。
  "叭叭!叭叭!"官官颠。
  狗子看官官颠。
  狗子觉得官官颠屁股颠得很起劲。
  狗子还觉得官官颠屁股的样子,就像小孩子颠着屁股要叫妈抱抱那样地颠。
  官官颠的颠的不颠了。
  官官呼哧呼哧给出大气。
  "乏的。"狗子说。
  "官官你看你给乏的。"狗子说。
  官官不理狗子。官官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黑的天。好像想数数天上的星星有几颗。
  "官官。你说说人们过大年为啥要贴对子?红对子。"狗子说。
  "是不是为叫鬼怕?"狗子说。
  "鬼为啥就怕红颜色?是不是好鬼赖鬼都怕红颜色?"狗子说。
  官官不理狗子。还是看星星那样仰着脑袋瓜。
  狗子也学官官的样子。抬起脑袋瓜瞭黑天。
  "贼星。"狗子说。
  "又有一个人死了。"官官说。
  "谁?"
  "我是说,贼星一落地就要死个人。"
  "官官。没眼眼都会掐算。你给掐算掐算谁死了。"
  "管球的事多。吃咱们的饭哇。"
  狗子和官官就着腌黄萝卜丝儿,把烤熟的山药蛋都吃了。还喝了好多稀粥。把两颗肚填得满当当的。
  "官官。问你个话。"狗子说。
  官官把下巴抬起,耳朵侧向狗子。
  "下等兵叼古说,墓魂鬼在半夜出来跟男人睡觉。是真的假的?"
  "没那种好事。那是光棍儿们编排着给自个儿解瘾。"
  "可夜儿个半夜三寡妇就真圪切切的来了。肥肥的白大腿肥肥的......"
  "你又说呀。你。"
  "我总想说说。"
  "想说你说去。我想睡觉。"
  "三寡妇说今儿黑夜她还要来。"
  "来来去。我睡觉。"
  "想睡睡哇。可半夜要有谁来你甭叫也甭喊。你就顶是在梦梦。"
  "谁来?梦梦去哇。谁来?"
  "你不信你甭信。我信。"
  狗子给官官推过辆小平车,又顺长在车厢里平平地铺了一层玉茭秆。狗子扶官官躺在上头。怕官官不穿鞋脚要受寒,狗子没让他脱。狗子把自个儿的鞋脱下来给官官垫在脑袋下,当枕头。
  狗子本想把明天打早吃的黄萝卜丝儿切出来,再熬出一大锅小米稀粥。这样省得大下巴早起来了看见不齐备要哇哇哇。可狗子更知道,墓魂鬼在鸡叫头遍就不再出来。鸡叫第三遍就得赶紧回去。他怕误了时晨。他就不再做营生了。他忙忙的用炭灰把不动锅底下的火封住。又上渠坝把那十面红旗都拔起来。这次他没把红旗扔渠底,这次他是把红旗放一堆,又抱些玉茭秆把红旗给苫住了。他拉过辆小平车和官官的那辆并排停在一起。他连玉茭秆也没顾着辅,就躺在车厢上。
  狗子信真在他睡着觉后,三寡妇还能来。三寡妇说她怕红颜色。他不仅是把十面红旗苫盖住了,还把炭火也封住了。火也是红的。
  狗子还寻思着,这次三寡妇来了,让她也跟官官去睡睡。狗子觉得官官活得真凄惶。官官是个没眼眼。
  有一颗星星长长的亮亮的把天的肚皮给划了一下,灭了。
  "又一颗贼星。"狗子说。
  "是一颗贼星。"官官说。
  "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
  "你能?"
  "能是不能。可我看见了。"
  丑帮放羊(1)
  羊娃放羊的那些年,一到暑伏天就会有羊给活活儿热死。为这,会计就扣他的工分儿。死一只羊,他三个月就算是白受了。年底分红,羊娃老也分不到个现钱,全让扣光了不说,他还倒该着大队好多的款。
  羊娃上吊死后,村里的年轻人谁也不想兜揽放羊这个苦营生。
  好几天没人给放羊了。派人割回些草,根本就不够它们吃。羊饿得连咩咩叫也不会了。偶然有哪个张开嘴,可发出的那种低低的声音,不是咩咩的了,却好像是在叫妈。丑帮心软,看它们可怜,他就跟队长说,要不我给放哇。队长说,好后生好后生,像这种好后生就应该奖奖。队长就吩咐会计,每天给丑帮记两个半工。这就是说,比羊娃那时候又多记了一个。
  丑帮真高兴。
  别的年轻人都后悔了。要知道,这放一天羊就顶是他们在村里受两天半。一年就顶是两年半,两年就顶是五年。
  丑帮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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