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城北地带(全四部)

_2 苏童(当代)
                  

  多年以来城墙附近的夜晚总是静中有动,城北地带的年轻情侣和野鸳鸯们在浓情蜜意中往往会朝城墙走过来,城墙两侧是树林和杂草丛。城墙的残垣断壁被人挖出了好几个墙洞,那都是避人耳目的好去处,拾废纸的老康每天早晨要到城墙那里去,假如运气好,老康的箩筐很快会被旧报纸、塑料片、手绢等东西填满,当然老康只捡那些未被玷污的废纸废品,对于那些地上草间随处可见的脏物污纸,老康从来都视而不见。
  负责香椿树街一带风化文明的居民委员会一直盯着城墙那块不洁之地,他们曾经要求老康做一名特殊的观察员,每天密切注意城墙那里的动静,老康摸不着头脑,他说,我只是早晨去捡废纸,那里废纸多,夜里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居民委员会的一个女主任机智地将一个难于启齿的任务和盘托出,她说,不要你夜里去,你每天早晨捡到多少脏纸,回来告诉我们就行了,老康说,可是我从来不捡那些脏纸,女主任就把脸沉下来,语气也变得严厉了,女主任说,老康你别忘了你头上还带着反革命帽子,这也是你立功赎罪的一次机会,我们现在不斗你不批你,让你做这点贡献你还推三阻四的?我看你搞资本主义复辟贼心不死吧?老康的脸立刻煞白一片,他的腰背下意识地向女主任倾斜下来,不断地鞠着躬,老康老泪纵横,嘴里一迭声他说,我有罪,我有罪,可是我这把年纪去干那种事情天理不容呀,女主任这时呵斥老康道,什么天理地理的,你到底是要天理还是要革命?老康就作揖打躬地说,都要都要,要不然你们就给我一把大扫帚,我每天捡完纸再把城墙那里的脏东西都打扫干净吧。
  居民委员会的女干部们最后对榆木疙瘩的老康失去了耐心,老康你小心,哪天运动来了批断你的老骨头。女主任恼羞成怒地把老康和他的箩筐一起轰出了办公室,女主任对着那个猥琐的背影喊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反正我们有治安联防队,我们有的是革命群众。
  没有拾废纸的老康的配合,香椿树街的治安联防队的夜间巡逻会盲目一些,但多年来他们的足迹仍然遍布于每一个可能的犯罪地点,尤其是城墙那一带。城墙是他们夜里巡逻的最后一站,也是检查最细密的一站。半夜归家的香椿树街人有时会在北门大桥上迎面遇到那支队伍,五六个人分散地走着,臂上缠着红箍,手里握着电筒,有男有女,年龄不等,但都是些热心于社会活动的积极分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鳏夫王德基,因为王德基手里的那支电筒特别长,而且他喜欢用那支长电筒对着路人的脸瞎照,有人被他照花了眼张嘴就骂,你瞎照什么?照你妈个x.王德基便同样大声地回敬一句,深更半夜狗都归窝了,你在外面瞎晃什么,不照你怎么知道你是好人坏人。
  王德基的手电筒厉害,那支手电筒在城墙附近大显威风,据说联防队在城墙那里抓住的野鸳鸯多半是被王德基照往的,王德基自己也统计过数字,有时候喝醉酒他就用火柴在桌上摆出那个故字,王德基面带微笑注视着桌上的火柴梗,嘴里哼着他家乡的小曲,除了他自己,只有秋红锦红和小拐知道火柴梗拼字的意义,但是这就足够了,就像墙上的五张由居委会颁发的奖状,它们都记载着王德基在香椿树街的功绩。
  到了十一月,秋风已经变冷变硬了,夜晚的城墙四周往往一片阒寂,这是正常的现象,按照夜间巡逻者多年得出的经验,春夏两季是那些男女自投罗网的季节,而在秋冬之季他们往往无功而返,因此那个大风之夜的巡逻对于别的联防队员都是草草收兵了,唯有王德基在后面用那支加长的手电筒照着每一个该照的地方,照到一个城墙洞时,王德基发现洞口堆满了一些乱砖和树枝,心里顿生疑惑,一只脚便抬起来把那些障碍踢掉了,王德基弯腰钻进去的同时听见一种被压抑了的惊叹声。那正是他熟悉和寻找的声音,王德基就那样弯着腰打开了手电筒,一圈明亮的光晕照住了一个女人凌乱的烫过的头发,她用手捂着脸部扭过头去,但王德基一眼认出那是玻璃瓶厂的骚货金兰。又是你,你又来了。王德基咬牙切齿地说,然后他将手电简平移着,去照那个男人。男的正在慌乱地系裤子,皮带扣和钥匙叮叮当当地响着,男人背朝着洞口,王德基猜想那是儿子的好朋友叙德,他说,我猜就是你,X毛还没长齐就动真格的了。王德基还想骂人但他马上愣住了。手电筒照住的男人不是叙德,是叙德的父亲沈庭方。
  老王,帮我个忙,你出去一下。沈庭方说。
  怎么是你?沈庭方,怎么会是你,玉德基说。
  老王,放我一码,把你的手电筒先放下吧,沈庭方说。
  怎么是你?王德基的手举着手电筒,他的声音听来惊愕多于义愤。以为是叙德,怎么是你?怎么儿子和老子轧一个姘头?
  沈庭方突然扑上来夺下了王德基的手电筒,他说,老王你无论如何放我一码,今天放了我以后会报答你,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现在千万别吭声,千万别张扬出去,否则会闹出人命的。
  儿子和老子X一个女人,这倒是新鲜事物。王德基冷笑了一声,他觉得沈庭方的手在自己手上身上混乱地摸着捏着,很绝望也很怯懦,王德基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仇恨,他甩开了沈庭方的手,说,别人说你老实和气,我知道你是伪装的。X他妈的,家里的女人睡够了,跑到城墙上来搞别人家的女人,我这手电筒不照你照谁去?
  老王,你不能落井下石,我自己的面子丢光不要紧,事情传出去就把素梅害了,把叙德也害了,会出人命的。沈庭方在黑暗中的话语已经带着乞怜的成分,王德基觉得那个男子正在慢慢地向他跪下来,王德基的心里浮起某种满足和居高临下的温情,而且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妻子病亡时沈庭方夫妇曾送过一条被面,王德基决定饶恕这对男女,于是他拿回那支手电筒,用它敲了敲沈庭方的肩膀说,好吧,我放过你这一回,以后千万别犯在我的手电筒上了。
  王德基钻出那个墙洞,听见他的同伴的脚步声正朝这里涌来,有人问,老王你发现什么了吗?王德基就用手电筒的光转了一个平安无事的信号,他大声地说,没什么,我看见两只猫,钻在洞里,现在又不是春天,可也有猫钻在洞里发情,想想这事真荒唐,那边的人又问,到底是猫还是人?王德基挥挥手说,放心吧,是猫,不是人。
  沈庭方第二天拎着两瓶洋河大曲来拜访王德基,沈庭方一来,王德基就把锦红和秋红赶到里屋去了,他给沈庭方让坐,但沈庭方在屋里找不到凳椅,坐在小拐肮脏发黑的床铺上,觉得这样说话不方便,于是又挤到王德基的长凳上,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并肩坐在了一起。
  沈庭方觉得王德基正在躲避和拒绝这种亲密,他的脸铁青着,身体则一点一点地往长凳另一侧溜靠。
  你是稀客,喝一盅,王德基绷着脸给沈庭方倒酒,顺手把两瓶洋河大曲从桌上拿到地下,你的酒等会儿带回家,我喝不惯这种酒,我就喝粮食白酒。
  老王你不是嫌我的礼轻吧?这两瓶酒你想喝也得收,不想喝也得收下,你要是嫌弃我再去背一箱粮食白酒来。这是凭什么?王德基喷出一口酒气,瞟了一眼沈庭方,背一箱白酒来又怎么样?谁不知道我老王人穷志不穷?那点觉悟那点志气还是有的;你假如想拿东西来堵我的嘴,拿多少东西来我摔多少出去,你老沈信不信?
  信,我信,沈庭方连连点头,从走进王家起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谦卑而局促的微笑,现在这种微笑变得有点僵硬起来,沈庭方一只手忙乱地抓过酒盅一饮而尽,另一只手就伸过去拍着王德基的肩膀,香椿树街谁不知你老王是条仗义汉子?
  别说是两瓶酒,就是两锭金子也别想收买我老王。王德基仍沉溺在一种激愤的情绪中,他说,你难道没听说过我砸手表的事?有一次在石码头查到一对狗男女,他们当场摘下两只手表给我,塞给我就想溜,你猜我怎么着?我说,等一下,我给你们打张收条。我捡了一块石头,啪啪两下就砸碎了还给他们,我说,这是我老王的收条,拿着它滚吧。
  沈庭方跟着王德基一起哈哈笑起来,他的干裂的嘴角被牵拉得太厉害,便有些疼痛。沈庭方忽然难以忍受自己虚假的笑声,灵机一动,话题便转入到另一个区域中去了,沈庭方给王德基斟了一盅酒,郑重其事地问,老王,你见过我三姐吗?
  见过两面。王德基警惕地望了望沈庭方,你三姐她怎么啦?
  是这样,我三姐守寡已经几年了。沈庭方脑子里紧张地考虑着措辞,一边观察对方对这个话题的反应,我三姐人模样好,心眼也好,手脚又勤快,她老这样守着也不是回事,我觉得她跟你合在一起倒是般配的,就是不知道你老王是不是能看上她?
  是个女人都配得上我。王德基自嘲似地笑了一声,但紧接着就沉下脸,把小酒盅重重地放在桌上,你是给我提亲来了?这人情做到了刀口上,你三姐做了几年寡妇了,以前怎么就没有想起这档子事?
  以前跟你老王交道打得少,这回知道了你的为人,回家突然就想起来了。别的不说,老王你就给我表个态吧。
  两瓶白酒买不了我,还搭上你三姐?搭上一个大活人。王德基自言自语着,突然朝沈庭方伸出小拇指,一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王德基说,老沈你看见了吗?你就是这个。说起来你也算条汉子,其实你就是这个。
  沈庭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最后就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沈庭方嗫嚅道,既然你没那个想法,就算我多嘴,我告辞了。沈庭方刚想走,衣角却被王德基拽住了。他听见王德基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坐下。今天陪我喝个痛快,沈庭方说,你老王让我陪一定陪,就怕我酒量小,喝不到那份上。王德基怪笑着说,男人不喝酒?说完就响亮地朝里屋吆喝,秋红,给我去杂货店打二斤酒来。
  里屋的秋红不吭声,锦红却恶声恶气地说,杂货店早打烊了。
  沈庭方这时忙不迭地打开他带来的两瓶酒,王德基这次没有阻挡他,这使他舒了一口气,他窥见王德基一张赤红的酒意醺然的方脸膛,那脸上掠过一丝惆然和悲伤,王德基的一声嗟叹也使沈庭方受挫的心情好转许多,王德基说,他妈X,我女人死了十六年,从来就没人想到给我提亲做媒,不管怎么说,你老沈是第一个,就冲这第一个,我也害不了你老沈,来,喝,喝个浑身痛快。
  两个男人后来就在某种盲目的激情中豪饮了一场,锦红曾经出来借收拾碗筷之机向沈庭方下逐客令,拿了扫帚在他脚边扫了几圈,但王德基朝她吼了起来,别在这儿绕,进屋补袜子去。锦红怒气冲冲地走进去,回过头白了沈庭方一眼。沈庭方开始有点窘迫,但几杯烈酒下肚,脸一点点热起来,沈庭方现在觉得有满腹心事要向王德基倾诉,他的舌头脱离了理智和戒条的控制,于是沈庭方突然在王德基腿上猛击一掌,然后捂着脸呜鸣痛哭起来,我该死,我下作,沈庭方边哭边说,我明明知道金兰是个下三滥女人,我明明知道叙德跟她好上了,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弄她,怎么也忍不住,我原本只想试一回,看看她跟素梅有什么不同,没想到这一试就陷进去了。我还是个党员,我怎么能跟这种女人搞腐化呢?我的党性和觉悟都到哪里去了?王德基充满酒气的嘴俯到了沈庭方耳边,本想好言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一个疑问,老沈你说说,金兰跟你女人有什么不同。
  哪都不同。沈庭方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像是两种肉做的,各处味道都下一样。
  王德基满面通红地狂笑起来,笑得太厉害了嘴里喷出一串酒嗝,王德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乐极生悲,在自己裤裆里胡乱地掏了一把,黯然神伤地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操他蚂的X.沈庭方的事情最终坏在他自己手里。那天沈庭方酒醉归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走,一路呕吐一路嘟嚷着,远远地他看见素梅倚门而立,素梅无疑是在等他,沈庭方的心便忽冷忽热的,一边走一边用手拉扯自己的头发。说,素梅,我老沈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素梅从来没见过沈庭方醉酒的模样,她担心的是车祸或工伤之类的不测,因为当男人头撞在她身上时她倒松了口气,怎么喝成这样?没听说有人结婚办喜事呀?沈庭方把他失重的身体靠在女人肩上,说,在王德基家,喝酒,酒,白酒,一人一瓶酒。素梅狐疑地皱起眉头,跟他喝酒?见鬼了。但她来不及盘问就急急地把男人架到床上,给他脱掉鞋子和污迹斑斑的中山装,素梅一边摆弄着男人一边尖声喊着儿子叙德,叙德,弄一盆温水来。
  一块热毛巾擦净了醉酒者脸上的污液,素梅看见男人紧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但男人的眼角滴出了两滴浑浊的泪,素梅说,哎,怎么把眼泪也喝出来了?说着就拿毛巾去擦,就是这时候沈庭方突然握住素梅的手,将素梅的手在自己脸上左右扇打着,沈庭方说,素梅,你狠狠地打我,打死我,我对不住你,我跟金兰搞腐化了。
  素梅愣在那里,半天清醒过来,尖声追问道,谁?你说你跟谁搞腐化了?
  金兰,玻璃瓶厂的金兰。沈庭方看着素梅,又看看儿子叙德,在完成了这次艰难的仟悔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而浓重的睡意也终于压倒了他,沈庭方抓过一块枕巾盖在脸上,很快呼呼大睡起来。
  是儿子叙德先有了猛烈的反应,叙德突然像个爆竹一样原地蹿起来,你还睡觉,你还有脸睡觉,叙德朝醉眠的父亲大吼着,我宰了你这条老狗。
  叙德果然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冲过来,素梅狂叫着把儿子抵在门外,素梅边哭边喊,你要宰他就先把我杀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反正我也没脸去见人,你们一老一少都迷上那个婊子货,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一家人都去死吧,叙德的手软了,莱刀朗声掉在地上,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和对面达生粗哑的嗓音,叙德,你们家怎么啦?素梅就捡起菜刀走到门边,用刀背敲着门恶声恶气地说,我们家怎么啦?我们家闹鬼捉鬼,没你们外人的事。素梅透过门缝看见外面已经站满了街坊邻居,而且有人正试图爬上她家临街的窗台。这回轮到我们家了,素梅绝望地呻吟着,眼前一黑,身子就软瘫在地上。
  素梅再次造访玻璃瓶工厂是在翌日早晨,女工们刚刚在一堆堆玻璃瓶周围坐下来,她们看见素梅风风火火走进麻厂长的办公室,被阳光照耀的半边脸因浮肿而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色泽,女工们当时就预感到会有什么好戏看,都转过脸去看金兰,金兰穿着白色喇叭裤坐在角落里,用涂过凤仙花汁的尖指甲剥着裤腿上的一星泥点,金兰突然抬起头乜视着周围,都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放电影。
  素梅在一夜饮位之后嗓音已经嘶哑不堪,当她向麻厂长申诉她的遭遇时态度出奇地平静而哀婉,倒是麻厂长无法抑制她的激愤之情,大叫起来,该死,这还了得,我手里领导过几十号旧社会的妓女,就是挂牌的婊子也没她这么滥、这么骚、这么乱,怪不得别人老对着玻璃瓶厂指指戳戳,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不行,我要治她,我要治好她的骚病。
  素梅握着手绢静静地听着,她说,我就是想找个主心骨,休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按你的意思,该怎么治她?麻厂长试探着问。
  让她游街,往她脖子上挂一串破鞋,以前搞运动都是这么做的。素梅说,像她这样的,就是挂上一百只破鞋也不为过。
  可是现在不搞运动,游街恐怕违反政策。麻厂长沉吟了片刻作出了一个较为省力的决定,她说,先在厂里开个批判会,先在厂里肃清她的流毒,你看怎么样?
  素梅说,你是组织上的人,我听组织的安排。
  素梅跟着麻厂长走出办公室,看见儿子叙德半躺在一辆运货三轮车上抽烟,母子目光一相接,儿子的眼睛里流露出厌恶之色,素梅想,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今天要跟那骚货结个总帐,素梅把目光投向玻璃瓶堆旁的金兰,骚货金兰竟然朝她翻了个白眼,那种不知羞耻的模样气得素梅手脚冰凉。
  麻厂长摇着小铜铃让女工们停下手里的活,麻厂长提高了嗓门说,大家先停下来,今天上午不干活了,搞政治学习,与明天的政治学习对调。女工们马上发出一片吵嚷之声,有人说,怎么不早点通知?毛线都没带来,麻厂长说,不许打毛线,今天开批判会,每人都要听,每人都要发言。又有人高声问,开批判会批判谁呀?麻厂长清了清嗓子,说,批判我们厂道德最败坏生活最腐化的人,批判没有裤腰带的人,你们说批判谁?女工们一齐把目光投向金兰,然后爆发出一片哄笑和杂乱的叫声:金兰,金兰,批判金兰!
  金兰站起来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把毛刷和一只玻璃瓶,愣了几秒钟后那把毛刷投向了麻厂长,而玻璃瓶则朝素梅身上砸去,你们敢,谁敢揪我我撕烂她的X,金兰破口大骂着朝大门跑去;但麻厂长眼疾手快,抢在前面把大门反锁了,金兰拼命地踢那竹篱笆门,想把门踢开。不许破坏公物,麻厂长尖叫着抱住金兰的腰肢,素梅紧紧跟着去抓金兰的头发,三个女人撕扯在一起,旁边涌上来的女工一时插不上手,猛地就听见金兰一声凄厉的喊叫,沈叙德,狗操的,你不来帮我?女工们一齐回过头去,看见叙德仍然倚在运货三轮车上抽烟,一动不动,眼睛里闪烁着阴沉的捉摸不透的光。
  玻璃瓶厂的批判会到九点钟才开起来,金兰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了,红色外套的大圆领被扯下一半,茸拉在肩背上,白色喇叭裤也在膝盖处绽了线,因此金兰瘫坐在地上时一只手不得不捂住她的膝盖。女工们在麻厂长的指挥下围坐成一个圆圈,把金兰圈在里面,她们开始七嘴八舌地批判金兰,但似乎缺乏理论素养,只是对金兰到底勾引了多少男人感兴趣,有人干脆说,让她但白,一共睡过多少男人?金兰以一种优美的姿态抚膝坐在人圈中心,脸色苍白,不说一句话,但她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蔑视众人的冷笑。这抹冷笑首先激怒了素梅,素梅止住了哭泣说,你们看她还敢笑,这种垃圾货简直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无产阶级专政怎么把她给漏掉了?
  运货三轮车那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响,原来是叙德在砸车上清洗好了的玻璃瓶,叙德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怒目圆睁,把又一捆玻璃瓶高高举过头顶。麻厂长从人圈中跳起来,厉声喊道,住手,一个瓶子两分钱,你要照价赔偿的。
                  
十一
  叙德来借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以从他的脸色中觉察到某种非凡的企图。达生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盒子。刀在这里,你自己拿。达生忽然笑了笑,他审视着叙德的表情问道,你真敢用它?这把刀拎出去,你就真的要提上一个人头回来了。
  那是一柄马刀,年代久远但锋刃仍然异常快利,是武斗那年李修业在街上捡到的。达生偶然发现了它。他相信那是许多年前日本骑兵的马刀。
  叙德沉默着拿起刀,他的手明显地颤抖着。达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嘲谚的笑声,刀又不重,你的手别抖呀。叙德拾起头怒视着达生,他说,去你妈个X,谁抖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人?你马上跟我走,我今天砍一个头给你看看。叙德说着挥起刀朝达生家的衣橱砍了一刀,他把刀从木缝里拉出来,回过头问达生,这刀到底快不快?达生的嘴角上仍然是一抹轻蔑的笑意,达生说,人肉不如木头结实,能砍木头就能砍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香椿树街上,水泥杆上的路灯恰巧在那时候一齐亮了,青灰色的街面立即泛出一种黄色灯晕,空气中则飘拂着来自街边人家油锅里的菜籽泊味。达生大概距叙德有两米之远,他对叙德说,别让人看见你的刀,把刀放在袖管里,叙德顺从地把刀往袖管里塞,但那么做很不舒服。叙德便又把刀抽出来说,就拎在手上,我怕什么?不就是去砍个人吗?
  街上的行人对叙德手里的刀侧目而视,人们一时无法分辨那是真家伙还是排练样板戏用的刀具,杂货店门口的一群人指着叙德手里的刀笑称,又出了个杀人犯。有个男人用某种世故的语调高声说,男孩长大了有两件事无师自通,调女人不用人教,杀人放火不学就会。打渔弄里的红海也在那堆人中间,他跟着拖鞋跑过来堵住叙德,要看他手里的刀。达生在后面说,你以为是假的?是真的,是一把日本马刀,红海带着惊讶的表情用手指拭了拭刀刃,他说,还挺快利的,你们拿它去干什么?叙德换了只手拎刀以躲开红海的骚扰,他始终铁青着脸一语不发。红海又问,你们拿刀去干什么?达生这时候噗味笑了一声,“说,拿刀能干什么?去砍人。
  叙德推开了红海朝前走,达生就小跑着跟了上去,他听见红海在后面喊,砍谁?达生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叙德要砍的是金兰,一个头发烫得像鸡窝的女人,达生觉得这件事情突然失去了魅力,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在叙德耳边说,砍个女人算什么?你不如把老朱砍了。叙德一愣,他说,老朱没惹过我。达生说,那是谁惹你了?谁惹你砍谁。叙德说,我爹惹我了。砍他?达生迟疑了一会儿说,那有什么?要是惹了你也照砍不误。
  叙德把刀平伸着划过鸡鸣弄一带的墙壁和电线杆,发出一阵阵杂沓刺耳的噪声,达生意识到叙德是在掩饰颤抖的手,达生在等待叙德的回答,快到金兰家门口时,他终于听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叙德说,一个一个地灭掉他们,操,我怕什么?
  金兰家在鸡鸣弄底端,整个鸡鸣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金兰家门口亮着一盏灯,照着门下的杂物和一坛光秃秃的夜饭花,还有门上贴着的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龙飞凤舞的墨迹出自理发师老朱之手。叙德和达生站在门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听见屋里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达生说,什么声音?叙德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电吹风,这类婊子天天要弄她的头发。叙德用刀尖挑着门上的铁环,一边回头望着达生,你跟我一起进去?达生说,你要我陪我就陪你,不过砍一个女人用得着两个人去吗?达生看见叙德的脸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如纸,额角上一根淡膏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凸现出来,这个瞬间达生相信他的朋友将一改松软自私的风格,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达生朝叙德轻轻推了一把,去吧,怕什么,还有我在这儿呢。
  门不知怎么就被撞开了,屋子里的夫妇俩几乎同时惊叫起来,老朱正在给金兰吹头发,金兰的头上缀满五颜六色的卷发器,而老朱手里的电吹风啪地掉在一只脸盆里,嗡嗡之声翼然而止。是金兰先叫起来,叙德,叙德你拿着刀干什么?
  叙德说,你心里清楚,臭婊子,你骗了我,你让我丢尽了脸。
  你也骂我是臭婊子?我骗了你?我让你丢尽了脸?金兰站起来走近叙德,她的目光冷静地扫过那柄马刀,最后逼视着叙德的眼睛,你要杀我?你沈叙德要杀我?金兰突然狂叫了一声,你凭什么要杀我?
  叙德说,我要出这口气,你让我丢尽了脸。
  你们沈家父子,一个是孬种,一个是白痴,都在我身上占尽了便宜,我没嫌丢脸你丢的什么脸?金兰说着一把拉过老朱,冷笑道,按理说我也该杀,可那是我们家老朱的权利,怎么轮不到你来杀我。金兰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她抓起头上的卷发器,一个一个地扔在地上,金兰说,我不想活了,老朱,你把他的刀拿下来,你该砍我了,我要死也死个明白。
  老朱却把金兰往后推,老朱从衣兜里掏出二盒前门牌香烟,抽出一支给叙德,叙德,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刀了,杀了人都要偿命的。
  叙德说,我不怕偿命,我就是要出这口恶气。
  老朱的一只手试图去抓叙德的刀,但叙德警觉地甩开了老朱的手,叙德说,别动,闪一边去,小心我先砍了你。老朱的那只手于是又去掩护金兰,他的浑浊的眼睛直视着叙德的刀,叙德我告诉你,金兰的肚子里怀着孩子,老朱突然声色俱厉地说,你要是敢动她我们大家就拼掉这条命,你听懂了吗?
  叙德这时候换了个姿势站着,他回头瞥了眼门外的达生,达生倚在门墙上颠动着他的脚,达生只是从容舒适地观赏屋里的一切。叙德把马刀从左手换到右手,猛地挥起马刀砍向悬吊在空中的一只竹蓝。而金兰就是这时候厉声叫喊起来,别砍篮子,我让你砍,金兰紧接着的举动令人大吃一惊,她一边扯开身上的花衬衫一边喊道,看见了吗,这是你吮过的奶子,这是你爹摸过的奶子,你照准它们砍吧,来砍吧。
  达生看见一双硕大丰满的女人的乳房,但那只是一霎问,他下意识地扭过脸去,嘴里发出一种短促的含义不明的笑声,然后他听见那柄马刀落地的清脆一响,当达生回头再望时,叙德正弯腰捡拾那柄马刀,但达生知道叙德杀人的勇气已经烟消云散,叙德已经被一个头发烫成鸡窝的女人击败了。于是达生拍着门框喊,叙德快走,拿上刀走吧。
  两个人跑到鸡鸣弄口的时候,听见老朱在后面用什么东西敲着破脸盆,咚咚咚,抓小偷,大家快出来抓小偷。老朱声嘶力竭地喊着,这种声东击西的呐喊使达生和叙德摔不及防,不管老朱怎么喊都不利于他们,两个人就拼命地跑出了鸡鸣弄,一直跑到化工厂大门口才站住了喘气,达生说,老朱这狗东西,先喊起抓小偷来了?叙德则把马刀撑在地上,半蹲着喘气,叙德说,操他妈的,真该听你的,先把老朱那狗东西灭掉。
  关于骚货金兰怀孕的消息在香椿树街上不胫而走。老朱和金兰作为街上仅有的几对不育夫妇,他们的生殖能力多年来一直是妇女们急于探秘的谜语,现在谜底似乎揭破了。理发师老朱看来是只阉公鸡,而金兰怀上的孩子到底是谁的骨血成为议论的薪的焦点,在河边淘米洗衣的妇女们乐于对此发表自己的观点,人们倾向于沈庭方是亲父,其中不可避免地带有对叙德乳臭未干的轻视,但立刻有人以一种轻松达观的论调对绊闻盖棺论定,不管是老子的还是儿子的,反正都是沈家的种。
  骚货金兰对于香椿树街人的唾沫已经习以为常,她仍然拎着一只绣有花卉的草编挎包,在通往玻璃瓶厂的路上娉婷而过,金兰有她特有的保持美丽的方法,即使在她被玻璃厂女工们批斗得蓬发垢面时,她也会用包里的梳子和粉霜迅速修饰被破坏的容颜,金兰的腰肢仍然挺得笔直,并且呈现小幅的风吹柳枝般的摆动,金兰的白皮鞋下的铁钉仍然嘈嘈作响,她发现香椿树街上有许多种目光鬼鬼祟祟地尾随她,但她可以视而不见,金兰走路的时候脸上永远保持着她习惯的微笑,它被正派妇女斥之为妖媚之气,而对金兰来说那就是她要的美丽和风韵。
  金兰有一天走过沈家门口时下意识斜插到街对面,她隐约觉得沈家堂屋里有一双眼睛向她喷发出仇恨的毒液,金兰想躲却躲不开,一只塑料鞋突然从沈家门内朝她飞来,砸在金兰的白色喇叭裤上,金兰先是一愣,紧接着她就冷笑了一声,十三点,疯狗,她一边骂一边拍去裤子上的黑渍,金兰朝那只破鞋踢了一脚,朝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捡起鞋子,她用两根手指拎起它来到沈家门前,示威性地朝屋里的人晃了晃,然后把鞋子挂在门框的钉子上。
  这个秋天的遭遇日后将成为素梅一生中最惨痛的回忆,素梅记得很清楚她每天只喝一碗粥。我每天只喝一碗粥,不想吃也不想睡,后来素梅对她娘家的亲人如此哭诉,我想不通怎么凭空生出一只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谁都对我指指戳戳,一个畜生不如的男人,一个畜生不如的儿子,怎么都摊到了我身上?
  素梅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叙德被派出所拘留的那几天里,索梅呆坐在床上,目光已经酷似精神病患者,空灵而涣散。沈庭方很担心女人的那种眼神,他用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几下,测试素梅的眼睛是否还能灵活转动,他的手掌被素梅重重地拍了一下,素梅说,畜生。顺手又在男人脸上掴了一记耳光。沈庭方捂着脸叹了口气,说,好,能动就好。
  丑闻已经传到沈庭方的工厂,作为党员干部犯了这种腐化堕落的错误,沈庭方不可避免地被列入了学习班的名单。沈庭方以前办过别人的学习班,专门挖那些蜕化变质分子的资产阶级思想苗子,想不到现在轮到他被别人办了,他在家里收拾行李铺盖的时候更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素梅说,你收拾铺盖干什么?要跟那婊子私奔?
  沈庭方说,厂里让我去学习班,住在厂里,十天半月说不准,不能回家的。我的假领子放哪儿了?怎么只有一只,还有两只白的呢?……
  素梅说,去学习班学习什么?
  沈庭方沉默了一会,嗫嚅道,其实不是学习,是去检讨,犯了错误就要检讨,没准要检讨个十天半月的,检讨通过了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假领你放哪儿了?放箱子里了?
  素梅说,你脸都不要了还戴假领子什么?去吧,你是该去洗洗你的脸子,共产党员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沈庭方不敢辩解,他放弃了寻找那两只假领的念头,转而把一盒象棋往旅行袋里塞,让下棋吗?沈庭方的手停留在旅行袋里,嘴里自言自语着,又没犯死罪,棋总归要让人下的。
  素梅这时候突然站起来,从碗橱里拿出一袋炒米粉,舀了几勺白糖撒在里面。饿了就用开水拌着吃,素梅把炒米粉塞进男人的旅行袋里,用异常平静的态度吩咐了沈庭方一句,去了那里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乱说。沈庭方点了点头,他以为在离家之际女人已经宽恕了自己,一只手便习惯性地搭在她腰胯处,揉了一下,但素梅把他的手狠狠地甩掉了,素梅的身体左右摇晃着,看样子是突发的晕眩,沈庭方于是再次伸手去扶她,别碰我,素梅喊道,我要死了,你回来说不定就是来给我收尸的,素梅眼望着墙上的那张全家福,喉咙里涌上了一口痰,你还是走了好,我杀你也下不了手,儿子回来就难说了,他下得了手。
  沈庭方想起儿子的马刀和他危险的眼神,心里格噔了一下,儿子杀老子?他敢?沈庭方嘀咕着把旅行包绑在自行车后架上,推着车出了门,回头看看女人,素梅正脱视着墙上的全家福痴痴地微笑,沈庭方的心里又格瞪一下,现在他真的担心就是那女人精神分裂的前兆。
  香椿树街上秋意正浓,沈庭方戴着一只口罩蹬着自行车,心情紊乱而悲凉,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去往一个杀人的刑场。尽管他想掩人耳目地通过这条讨厌的街道,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自行车后面的旅行包,老沈,带着旅行包去哪里?沈庭方在车上含含糊糊地答道,去出差。好奇的人又问,去哪出差呀?沈庭方差点就骂,去你娘那里出差,但他还是把粗言秽语咽回去了,说,去北京出差。
  东风中学门口围了一群人,教政治的老师李胖用手绢捂着前额,那条手绢已经被血染透了。李胖倚着墙对旁边的学生们说,不关你们的事,都给我回去上课。学生们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没课的老师围着李胖,要送他去医院包扎,李胖挥挥手说,不用了,就破了一个口子,说着目光就愤愤地扫向墙上的布告栏,布告栏上又出现了几个被开除的学生名字,我知道是谁策划的,李胖咬牙切齿地说,这条烂街,这个烂学校,在这儿教书就该向公安局申请枪枝弹药。
  袭击李胖的几个少年身份不明,但根据他们动用的凶器的风格——长柄改锥和电工刀,可以判断他们来自城南一带,大概是属于老鹰帮的。李胖捂着伤口,烦躁地听同事们分析事件的原委,突然冲动地骂了句粗话,教师?人民教师?教他娘个X.现在这些孩子哪里要教师?哪里要学校?我看把东风中学改成少年监狱还差不多。
  校门口的几个教师都为李胖这句话拍手称快,而一直背着箩筐站在一边旁听的老康偏要多嘴,怎么能这么说?老康惊愕地望着那群老师,他说,孩子不教不成人,现在学校连《三字经》都不教,孩子们善恶不分,他们怎么会学好呢?教师们被老康问得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想起老康是个未摘帽的四类分子,于是就互相对视着说,这老东西不是在宣扬孔孟之道封建思想吗?够反动的。挨打的政治老师李胖正好满腹火气撒在老康身上,滚远点,你这个四类分子,李胖抬腿朝老康的纸筐飞起一脚,这里没有你的发言权。
  老康趔趄了一下站住了,他的浑浊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老康想幸亏自己腿脚硬朗,否则栽在地上兴许就难爬起来了。李胖和其他老师渐次走进了东风中学的铁门。现在的先生——老康目送着那些背影冷笑了一声,现在的先生其实也不像先生。老康想起遥远的孩提时代,城北的孩子都到桃花弄去上学堂,桃花弄大窄了,遇到先生从那里进进出出,孩子们都自觉退到弄堂两侧,鞠着躬让先生先过。还有先生手里的一柄木尺,它专门对付调皮闹事的孩子,打手心和屁股,绝不打其它地方。现在什么都乱了,老康想,学校的先生调教不了孩子,却对一个可怜的老头子施以拳脚。
  罪过,真是罪过。老康嘟囔着擤了一把鼻涕,目光习惯性地搜索着学校周围的废纸,墙上的那张布告是刚贴出来的,张贴时间未过三天的纸老康一般是不动的,即使是拾废纸老康也拾得循规蹈矩。老康看见秋天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东风中学的红砖教室和冬青树上,到处可见揉皱的纸团和撕碎的纸条,但老康从来都没有进去拾过学校里面的废纸,他只能在校门外面。门卫老张曾经怀着一种歉意对他说,不是我不让你进去,工宣队说了,地富反坏右一律不准进学校大门,怕你们毒害青少年。
  地上到处是废纸,却不让你进去捡,真是罪过。老康无可奈何地收拾起他的箩筐,弯腰之际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地上散着几块白底蓝花的小瓷片,它们使老康一下子闻到了从前寿康堂药店的气息,即使被孩子们摔成了碎瓷片,即使瓷片上的梅花和兰花图案已经无从辨认,老康也能认出那就是从前寿康堂用来装麝香丸和参茸的瓷罐,他的寿康堂,他的出自嘉靖官窑的瓷罐,现在成为几块碎片躺在老康肮脏枯皱的手掌上。真是罪……过,老康的声音类似呜咽,浑浊的双眼更加潮润,但老康的眼角只有眼垢没有眼泪。老康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制造了这些碎瓮片,是拿了瓷罐砸了谁的头还是往墙上砸着玩?那些东西早已被一群学生从他床铺下全部抄走,老康记得学生们用铁锤愤怒地敲碎瓷器的那个日子,他们把满地的瓷片往垃圾堆那里扫,被铁锤遗漏的几只瓷器在菜叶和煤灰中闪着洁净的光,老康记得他守在垃圾堆旁,无论如何不敢去捡。是几个从市场归来的妇女把剩下的几只瓷器拾到了菜篮子里,老康至今还记得那几个妇女的谈话,一个说,拿回去装砂糖吧。另一个说,装糖容易化了,这种东西做盐罐最合适。
  真是罪……过。老康一手握着瓮片一手背着纸筐在香椿树街上走。他想,孩子们假如想砸东西玩,尽可以找地上的石块和玻璃瓶,为什么非要砸这些珍贵的瓷器?孩子们为什么非要弄坏那些好东西?老康在街上走,遇见熟人他就站住,摊开手上的瓷片给人看,罪……
  过,真是罪过,老康用一种乞怜的目光望着别人,熟人就朝老康的手掌匆匆扫上一眼,说,你嘟嘟囔囔说什么?莫名其妙。老康说,他们把它砸碎了。熟人便嘻嘻地笑起来,砸碎就砸碎了吧,这有什么?老康你他妈的老糊涂了。
  老康意识到许多香椿树街的老熟人已经听不懂他的话,心里涌出了许多悲凉。老康走到从前的寿康堂前时再次站住了,他看见药店关着门,门上挂了一块纸牌:今天学习不营业。
  老康兀自冷笑了一声,他想药店怎么可以随便关门呢,学习要紧还是人命要紧?假如有人来抓急药怎么办呢,真是罪过,老康愤愤地想着就在药店的台阶上坐下来,多年以来老康背着纸筐在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中途总要在这里歇一口气。
  午后的天空忽然掠过几朵乌云,石子路面的一半阳光急速地退去,风吹起来。不远处有人家的窗子被秋风推来弹去地嘎嘎作响。卖桔子的摊贩抱着一只竹筐在街上奔走。雨点徐徐地落在屋檐和街道上,落在老康半秃的头顶上,老康伸出手接住雨点,说,这雨也下得怪。
  从前的秋雨都是在掌灯时分开始,淅淅沥沥下上一夜,现在秋雨偏偏在白日里下,噼噼啪啪地下,还溅起一阵充满怪味的烟尘,老康打了一个喷嚏。又说,罪过,怎么下这种雨,这种雨淋不得,淋了雨要受凉的。受了凉伤胃伤脾,就要补气,他们就要来买姜片了。
  老康不知道那个穿绿裙的女孩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背后的,女孩子戴一只用夜饭花缀成的花箍,长发湿漉漉地披垂下来,有水滴从她单薄的衣裙角上滴落在地上。女孩正敲击药店的门,老康认得那是打渔弄家的,女孩美琪,但老康忘了女孩美琪一个月前已经溺死在河中了,因此老康像遇见别的熟人一样,摊开手掌里的几块瓷片给女孩看,他说,多好的东西,可他们把它砸碎了。
  女孩说,药店的人怎么不给我开门?
  老康说,你没看见门上的牌子?他们去学习了,今天不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女孩纤细的手指仍然叩击着药店的木板门,她的水痕斑斑的脸上充满了悲戚之色,女孩说,我想买八粒安眠药,只要八粒安眠药。
  你让雨淋坏了,会伤风的,也许还会发热,你不该买安眠药,该要糖姜片。老康想了想说。对,三片糖姜,半个钟头含一片,糖姜片就在十九号抽屉里。
  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再叩门,转过脸来观望着雨中的香椿树街。女孩苍白的脸颊、马黑的长发以及自衣绿裙都隐隐泛出一圈水光。老康想这个女孩真奇怪,深秋天气穿着裙子,冒着雨到药后来买安眠药。以前也有个女孩喜欢到药店来买安眠药,但老康想不到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也想不起那是谁家的女孩了。老康觉得自己老了。记忆力每况愈下,所有清晰的记忆竟然都局限在二十年前的范围之内,老康摇着头把手里的几块瓷片臧在中山装口袋里,身体缓缓地转过来面向着街道。恰好看见洗铁匠剩下的一条狗狂吠着穿过雨地,狗的后胆一曲一拐地,一路淌着血滴,可以发现它拖着一截铁丝,铁丝松弛地拴在它的腿上,当狗一路奔跑时铁丝也在石子路上沙拉拉地一路响过去。
  真是罪过,老康抹了抹眼睛道,狗是通人性的,是谁把它弄成这样?
  老康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他们把我的瓷罐全弄碎了,他们把洗铁匠的狗弄伤了,老康回过头找女孩美琪说话,但女孩却突然不见了,在她原来站立的地方积了一大滩水,留下几朵细小的枯萎的夜饭花,零乱地散落在药店门前。老康瞪大了眼睛搜寻女孩的身影,但女孩已经不见了。老康看见药后门板上出现了一个用蜡纸剪成的红心,它被随意地粘贴在陈旧的木板上,放射出一种鲜艳夺目的红色光芒。
  老康对着那枚蜡纸红心凝神之际,一些游离的意识突然又回来了,他终于想起打渔弄女孩美琪已经在河里淹死了,鬼魂!鬼魂!老康站在药店门口惊呼着,一只手指着门板上那枚湿漉漉的蜡纸红心。对面的糖果店的几个店员穿过雨地,跑过来看个究竟,他们问老康鬼魂在哪里,老康说,突然来了,突然又不见了,是打渔弄淹死的女孩。店员们都听说过幽灵美琪的传说,一齐朝香椿树街两侧探望,街上雨雾茫茫,远远地依稀可见一个穿绿裙的女孩的背影,像一页纸一样被雨雾慢慢浸蚀,直至消失。
                  
十二
  香椿树街的户籍警察小马用一根绢子拴着叙德和达生的手,小马牵着两个行凶未果的少年,就像牵着两头牲口,一路上有人跟小马打招呼,小马,把他们往哪儿牵?小马微笑着说,所里,还能往哪几牵?又有人问,他们干什么了?小马仍然微笑着说,干什么,要杀人,X毛还没长黑,动不动就要拿刀杀人。
  一行人走到北门大桥上,碰见小拐在烤山芋的炉摊前吃山芋,小拐看见警察小马下意识地想溜,但跑了几步就站住了,大概意识到没他的事,小拐咬了一口烤山芋,追过来与达生和叙德说话。你们真把金兰砍掉了?不是没砍成吗?小拐诧异地问叙德,没砍成为什么要去所里?叙德抬起腿踢了小拐一脚,滚开,孬种。达生却被烤山芋的香气所吸引,他说,给我咬一口。小拐就把烤山芋送到达生的嘴边,一边对着户籍警小马嬉笑着说,小马,你应该配一副手铐了。绳子不管用,小心让他们跑了。小马恶狠狠地瞪着小拐说,少跟我废话,小心我把你一起拴到绳子上。
  小拐做了个鬼脸,他在两个朋友的屁服上轮流拍了一掌,然后目送着他们走下北门大桥。小拐的嘴里发出几声尖厉的唿哨与两个朋友送别,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英勇的念头,他应该像梁山泊英雄一样,做个蒙面好汉,在半路上劫下他的朋友,方法很简单,只要递给他们一把小刀割断绳子就行了,或者干脆爬到城墙的大树上,等人来了朝小马飞几块石片,营救计划轻而易举。但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因为小拐突然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上了桥坡。王德基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脚上的解放鞋前侧露出两个洞,分外引人注目。王德基大概是看见小马和他的猎物了,他的脸上挂着一丝鄙夷或厌恶之色。
  小拐不想在此时此地被父亲发现,他慌不择路地挤进菜摊前买菜的一堆妇女中,本来是想躲一躲,未料到那群妇女见他拱进来就散开了,一个个小心地捂住了口袋和钱包,有一个干脆恶声恶气地斥责小拐,往人堆里拱什么?不动好脑筋。小拐也顾不上反驳,急急地想跨过菜贩的箩筐,但王德基已经放下他的自行车,扑过来揪住了儿子的衣领,王德基冷笑着说,我让你跑,我让你跑,我让你躲,你就是真成了野狗我也抓得住你。
  那天香椿树街的话题:三个少年,继叙德和达生被小马一根绳子牵走之后,人们又看见小拐在街上出了洋相,看见王德基一手推着他的自行车,一手揪着儿子小拐在街上走。人们注意到玉德基教子成人的独特风格,他竟然揪着儿子小拐的耳朵在街上走。
  沈叙德,给我坐好,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搔头发,听见了吗?也不许东张西望,我问你话的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睛,听见了吗?
  听见了,可是我的头上很痒,真的很痒。
  很痒也不准搔,现在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向金兰持刀行凶。
  没有行凶。我只是想吓吓她,出一口气。
  出一口气?出一口什么气?
  她骗了我,她是个坏女人,她,她不要脸。
  她不要脸谁都知道,用不着你说,现在问你第二个问题,你跟金兰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跟她在一个厂,同志关系吧?咳,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们也知道的,我跟她那个了,是她教我的,她那个很在行。
  你跟她那个了几次?
  记不清了,咳,反正就那么几次,还有什么多问的?
  不许搔头,你给我放老实点,不许含混过关,让你交待你就交待,说吧,几次,到底几次?
  让我想一想,一、二、三……大概十三四次吧。
  好,就算十三次吧,你们在什么地方那个?
  反正就在隐蔽的地方,我家,她家,玻璃瓶堆后面,还在语录牌后面。
  该死,简直是现行反革命,居然敢在语录牌后面干这种勾当。这个问题严重了,以后处理。现在问你第三个问题,你父亲跟金兰是什么关系?怎么又东张西望了?把头转过来,没听见我在问你,你父亲沈庭方跟金兰是什么关系?
  叙德就是这时候开始拒绝回答的,他的茫然的眼睛里突然升起阴郁的火,瞪着拘留室的窗外,窗子开得很高,玻璃不知什么时候碎裂了,结着一层紊乱的蛛网。叙德瞪着那只小小的蠕动的蜘蛛,眼前浮现出一些闪烁不定的人的器官,金兰鲜红的嘴唇、粉红的乳头、硕大的乳峰和一颗深红的长在隐秘地方的血滤,不仅如此,叙德的眼前还闪烁着父亲的裸体的光芒,它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暗红色的光,深深刺痛着叙德的眼睛。叙德现在听见自己的身体深处被某种锐物肆意戳击着,带来无以言传的疼痛,操他妈的,叙德呻吟着低下头,他说,操,我要杀了他们,我要出这口恶气。
  好,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杀人。户籍警小马冷冷一笑,他站起来把叙德从椅子上推开,推到墙角边让他面壁而立,小马说,敢在派出所里扬言杀人?先拘留你三天,先在这里站着,等我审完下一个让你们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杀人?X毛还没长黑就要杀人?我这次要给你好好洗洗脑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杀人?
  下一个轮到达生。达生坐到那把椅子上时显得镇定而从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前门牌香烟,弹出一根扔给小马,小马没有接那根香烟,却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过达生手中的烟盒,到拘留室来抽烟?在我面前耍威风?小马怒视着达生,一边就把那盒烟寒进抽屉里,香烟没收了,现在轮到你但白了,是不是你教唆沈叙德去杀人的?
  我没有教唆,嘿,什么叫教唆?杀人谁不会,用得着我教唆吗?
  不准油腔滑调,我怎么看你横竖不顺眼?你还想点烟?把烟扔了,听见了吗?现在我问你,为什么要把马刀借给沈叙德?
  借把刀有什么?多少年的小兄弟了,他就是来跟我借脑袋也借给他。
  你倒是好汉一条,你有几颗脑袋?这么说你昨天是帮小兄弟一起去杀人的?
  不是没杀成吗?再说对付一个女人也用不着我动手,他让我陪着壮壮胆,我就去了。这种时候我要是往后缩我就不是李达生了。
  李达生,好,你有种,你是条好汉。好,现在我问你,有没有前科?
  什么叫前科?
  以前做过什么坏事?有没有偷过东西?凤凰弄那次群架你参加了没有?
  我从来不偷东西,偷,那上不了台面。打架总归要打几次的,不过都是小场了,没怎么见血见肉。
  口气好大,我以前怎么不知道香椿树街上有个李达生?李达生,好汉一条,现在你给我站到墙边上去。站好了,把手放到墙上,沈叙德。我叫你呢,你把你的皮带解下来。听见了吗?别发呆,让你解你就解。李达生,现在把你的裤子脱掉,全部脱光。
  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现在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皮带一百下,这是规矩。快把裤子脱掉。
  打就打吧,凭什么要脱裤子?
  打的就是屁股,我顺便看看你长了几根X毛。
  操你妈,要我脑袋可以,要脱裤子你是休想。
  你骂谁?
  骂你。
  再骂一遍?
  操你妈。
  拘留室里的混乱就是这时候发生的。派出所里的其他警察涌进来时看见小马和达生扭打成一团,而昨天肇事的主犯叙德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拎着皮带,站在一边手足无措。警察们简直不放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人在所里跟警察扭打,义愤之情使警察们一拥而上,很快地把达生按倒在地上。他们问小马怎么处置这个疯狂的少年,小马涨红了脸说道,老规矩,剥他的裤子!
  那是达生整个生命中最屈辱的一次记忆,他记得那群警察剥下他短裤的瞬间,他唯一隐秘的弱点突然袒露在众目瞪瞪之下,他听见了一种耻笑和轻蔑的回声,像只螺蜘,像只螺蛳。有人笑了,许多人笑了。达生觉得他的血快从眼睛、鼻孔和嘴里喷射出来,小马,我记得你。达生狂叫着,但他已经无法抵御那条皮带,那条皮带准确有力地抽打他光裸的屁股,一、二、三……一共抽了一百下。
  后来叙德告诉达生,抽他的不止小马一个,五个警察每人抽了二十下,但达生说,我都记在小马的帐上。
                 
第三部
十三
  农具厂在城南的一条弄堂里,素梅打着一把黄油布伞走迸那条堆满废铁和煤矿石的弄堂时,鼻孔里吸进的都是她熟悉的沈庭方身上特有的气味。远远地素梅看见了农具厂唯一的三层水泥楼,楼壁的颜色被烟囱里的黑烟熏成了黑色,唯有红漆刷写的一行标语仍然鲜艳夺目,在三层楼的走廊栏杆上,几件男人的衬衫和短裤在细雨西风里轻轻拂动着,素梅一眼就认出了她男人的短裤,还有那只灰色维尼纶假领。下着雨,衣服怎么还晒在外面?素梅不知道沈庭方是忘了收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学习班,学习班在那楼上吗?索梅指着三层楼上问传达室的老头。
  你干什么?老头审视着素梅。
  干什么?素梅没好气地白了老头一眼,来看我男人,沈庭方,给他送点东西。
  今天不探视,也不好随便送东西的。老头说。
  学习班又不是监狱,这不许那不许的。素梅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径直就往里面闯。传达室的老头大喊大叫地追出来,素梅猛地回头用伞尖敲着他说,你叫什么叫?我男人没带衣服,冻死了他你负责?
  素梅一路气鼓鼓地爬到三楼,发现三楼上还有一道铁栅栏门,门上挂着把链条锁,怎么推也推不开,素梅就把铁门摇得嘎嘎响,嘴里高喊着沈庭方的名字。出来了一个人,朝铁门这里探头探脑的,素梅说,沈庭方,沈庭方在里面吗?那人不说话,吐了一口痰,又缩回去了,素梅便更用力地摇那铁门,沈庭方终于出现在走廊上,怕冷似地耸着肩膀,两只手互相搓弄着。几天不见,男人已经瘦得尖嘴猴腮的,素梅的眼圈立刻有点泛红。
  把门开开,让我进来,索梅说。
  不让开门的。沈庭方仍然搓着手,朝身后张望了一眼,今天不探视,本来都不让见家属的。
  一个狗屁学习班,弄得真像个监狱。素梅恨恨地看着男人,快开门呀,不开门我怎么给你东西?
  不让开门的,你把东西塞进来吧。
  现在胆子这么小。素梅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当初搞那婊子赁可是色胆包天,你当初要是有点觉悟,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沈庭方皱起了眉头,眼睛朝旁边扫着,一只手就朝铁栅栏的空当伸过来。素梅或许也意识到现在不是声讨旧账的时机,就把那只装满东西的网袋从铁门空当里塞进来。包太满,塞不进去,素梅只好把衣服、肥皂和草纸一样样地拿出来。
  什么时候能回家?素梅说。
  我也不知道,天天都在洗脑,天天都在写检查,还是通不过。他们一定要挖政治思想上的根子,政治上我有什么问题?就是搞了一次腐化,跟政治上有什么相关?
  千万别瞎说,政治上的事写进材料以后一辈子背黑锅,素梅声色俱厉地对男人说,犯什么错误检讨什么错误,别的事千万别瞎说。
  不瞎说就怕不行了,沈庭方的目光黯淡而恍惚,他叹了口气说,老朱是组长,我以前办过他的班,这次是要报复了,怎么也不让我过关。
  男人萎靡而绝望的神色使素梅感到担忧,她想教他一些对策,但学习班那一套恰恰是她缺乏经验的领域,素梅情急之中就说,什么狗屁组长,我要去跟他吵。沈庭方苦笑着说,你就知道吵,吵有什么用,他看了看腕上的表,又说,五分钟到了,再不进去他们又有话说了。
  素梅无可奈何地望着男人从铁门前消失,爱伶和心酸之情油然升起,嗽地想起男人的短裤和假领还在外面淋雨,就叫起来,庭方,你的衣服去收掉,要淋烂掉的。但沈庭方没有回应。沈庭方已经进去了。素梅看见一柄新牙刷被男人遗落在地上,就用手伸进铁门把牙刷捡了起来。
  天空中仍然飘着斜斜的雨丝,农具厂一带的空气充满着一种类似腐肉的气息,弄堂的水洼地里散落着许多圆形的小铁片,有几个男孩在雨地里跑着,用那些小铁片互相抛掷着袭击对方。一块铁片落在素梅的黄油布雨伞上,啪地一声,该死,素梅响亮地骂了一声,但她脑子里仍然想象着男人在那楼上受的苦,素梅突然强烈地后悔那天来农具厂告状的行动,该死,我把庭方给害了,素梅用雨伞遮住脸抽泣起来,该死,该死,素梅扬起手掌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遇到下雨天护城河里的水会比往日绿一点,也要清澄一些,近郊农村水域中的水葫芦和解放草不知从何处漂迸护城河里,一丛丛地随波逐流,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块移动的草坪。而河上的浮尸也总是在这样的雨天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香椿树街的人们谙熟这一条规律,但他们谁也说不清楚那是因为雨天容易死人还是因为死人们喜欢选择雨天去死,就像河上的那些无名浮尸,谁也说不清死者是失足溺毙还是自寻短见的。
  北门桥上站了一排人,他们穿着塑料雨披或者打着伞,一齐朝右面的河道里俯瞰,他们看见一具浮尸在两丛解放草之间忽隐忽现,慢慢漂进桥洞,有人高声说,是仰面躺着的,是个女的。另外的人都急急地跑到桥的另一边,等浮尸漂出桥洞,北门桥上一片惊叹之声,眼尖的人又说,可怜,是个女孩子呀。旁边有人想起打渔弄的美琪,说,会不会是打渔弄的美琪,这种联想立刻遭到了驳斥,驳斥者说,怎么可能?美琪的尸首要是找到的话,早就成白骨了,亏你想得出来。
  东风中学的几个女孩子那天也在桥上,当她们发现有人把河里的浮尸与昔日同窗美琪联系起来,立刻七嘴八舌地宣布了那条荒诞不经的新闻,美琪,嘿嘿,怎么是美琪,她们说,美琪早就成了鬼魂啦!
  打渔弄的孙玉珠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美琪的鬼魂。
  几个月来孙玉珠一直在为红旗的案子奔忙不息,区法院的人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时就说,她又来了,又来上班了,人们想方设法地躲开这个伶牙利齿坚韧不拔的女人,但孙玉珠不是谁能躲掉的人,她带了饭盒到法院去,法院的人不得不耐下性子听她为儿子翻案的种种理由。
  孙玉珠说,你们知道吗?那女孩自杀了,她后悔了,是良心发现了,她亲口对我说过,不该诬告红旗,不该把红旗往绝路上推。
  死无对证。法院的人不以为然。他们说,你不要为了给儿子翻案,随便往死人身上东拉西扯的。
  你们怀疑我说说?孙玉珠涨红着脸说,你们到香椿树街上去问问,我孙玉珠什么时候说过一次谎?
  没说你说谎,法院的人说,法律不是儿戏,什么都要拿证据的。
  这不公平,光让我们拿证据,怎么不要他们的证据?说我儿子是强奸,谁听见了?谁看见了?孙玉珠说着说着激愤起来,眼睛咄咄逼人地扫着众人,她要不是半推半就的,为什么不叫?为什么不喊人?左右都有邻居,对面水泥厂也有人,怎么谁也没听见?
  你这是胡搅蛮缠了,法院的人对面前的女人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们严肃地下了逐客令,我们这里是法院,不是居委会,你再大吵大闹,我们就要叫法警来了,以后别来了,要是不满我们的判决可以上告。
  我要上告的,孙玉珠从椅子上站起来,尖声地说,市里、省里、中央,我都要去,共产党的领导,要实事求是,我就不信讨不回公道。
  孙玉珠拎着饭盒颓丧地走下法院的台阶,看见布告栏前面围着几个人,朝布告上指指戳戳的,孙王珠知道宣判红旗的布告还贴在那里,那几个人的手指因此就像戳在她的心上,她的喉咙里便升起一声痛苦的呻吟。孙玉珠匆匆地走过那圈人,忽然发现人群里站着一个穿绿裙的女孩,乌黑的长发和美丽的脸部侧影都酷似美琪,孙玉珠惊叹了一声,女孩从人群里转过身来,女孩的手里抓着一叠红色的蜡纸,她的一只苍白的手肘微微抬起,似乎要把那叠红色蜡纸朝这里扔过来,不,不要扔过来,孙玉珠尖叫着用双手捂住了脸。
  当孙玉珠从惊恐中恢复了镇定放下手时,穿绿裙的女孩从布告栏前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睛,女孩真的像一阵风似地消失不见了。布告栏前的人都回过头惊讶地看那个尖声喊叫的女人,是个精神病,有人如此断言。孙玉珠似乎没有听见别人对她不敬的议论,活见鬼,孙玉珠的目光四处搜寻着什么,嘴里嘀咕着,真是活见鬼了。她想一个鬼魂跑到法院来干什么?
  难道鬼魂也会告状吗?
  孙玉珠记得她以前是惧怕鬼魂的,但对于美琪游荡的幽灵她已经习以为常,每当想起儿子红旗在草蓝街监狱可怜的生活,愤恨就替代了恐惧,它使孙玉珠的眼睛里冒出一种悲壮的火花,她要跟美琪的鬼魂斗。她不相信一个大活人斗不过一个鬼魂。在回家的途中,孙玉珠苦苦地回忆幼时一个巫师到家中捉鬼的情景,她记得捉鬼需要许多黄草纸,但是到哪儿能请到高明的巫师无疑是个问题,孙玉珠走到一家杂货店门口,盯看货架上的一堆黄草纸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走进杂货店,买下了七刀黄草纸。
  农具厂的人是在傍晚时分来到素梅家的,他们问路正好问到滕凤家,滕凤随手朝街对面指了指,突然觉得农具厂的人现在到沈家事因溪跷,就端着饭碗溜过去听他们的动静,但是农具厂的两个人一进去就匆忙把门关上了,隔着沈家的门,滕凤只听见广播里播送天气预报的声音,却听不清屋里人的谈话,滕凤把耳朵贴近门上的锁眼,突然就听见素梅那声怪叫,极其尖利而凄厉的,滕凤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掉了一只,当她弯腰去捡那只筷子时,听见门内响起杂乱而慌张的脚步声,夹杂着素梅的咒骂声,门开了,农具厂的两个人窜出来,差点撞翻了滕凤的饭碗,她看见素梅手举一只淘米箩疯狂地追打着两个来客,灰白的脸上涕泪交加,嘴里一迭声地骂道:滚,给我滚,从我家里滚出去。
  第二天香椿树街上许多人都知道沈庭方出事了,沈庭方在学习班上跳了楼,跳断了腿,富有戏剧性的是沈庭方跳楼的落点,正好是在农具厂的化粪池,化粪池的盖子被清洁工打开了,人们说那个清洁工其实救了沈庭方一命,要不是他忘了盖上那盖子,沈鬼方就……从农具厂传来的消息说沈庭方被送进医院时浑身臭气,他对周围忙碌的人充满歉意,他说,再往左边歪一点就不会进去了。这种消息无疑是被好事之徒添加了佐料的,人们冷静地想一想,沈庭方当时绝不可能对跳楼的落点作出任何评价,他只是千方百计地想让自己的检查获得通过,而人在绝望的时候常常会运用糊涂的办法解救自己,这是香椿树街那些饱经世事风霜的街坊邻居的共识,他们说,沈庭方这回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几天后叙德踩着三轮车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索梅脸色阴郁地守护在车上,当三轮车艰难地爬上北门桥即将进入香椿树街区时,素梅从提包里取出一只大口罩给沈庭方戴上,然后又取出另外一只给自己戴上,她对儿子叙德说,快点骑回家,不要朝两面看。
  素梅不希望任何人注意这辆三轮车,但事与愿违,在新开张的羊肉店门口,她看见一个腆着肚子的女人走出羊肉店,竟然是骚货金兰,金兰一边走一边打开手里的纸包,将一片粉红色的羊肉往嘴里送,两个女人的目光大约对峙了几秒钟,是素梅先偏转了脸,她的干枯皱裂的嘴唇在口罩后面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素梅现在心如死水,即使是与骚货金兰狭路相逢,她也丧失了骂人的兴趣和寻衅的力气。她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快点回家,烧上几壶热水,给沈庭方好好洗个澡。
                  
十四
  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北方的寒流正在南下,江南部分地区可能会有降雪。香椿树街的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因为天气预报总是出错。但是冬至那天雪真的缓缓地袅袅婷婷地落下来,拎着空酒瓶前往杂货店打冬酿酒的人们都让雪片淋湿了头发和棉祆,他们站在杂货店里拍打着身上的小雪片,一边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说,冬酿酒还没吃,怎么就下起雪来了?
  又说,邋遢冬至干净年,今年过年天气肯定好的。而孩子们已经在街上疯跑了,小学校陈老师的弱智儿子爬到一辆板车上,用双手去接空中的雪片,接住了就用舌头舔吸,一边舔着一边快乐地喊,吃冷饮,吃冷饮啦。
  雪下到半夜就成了鹅毛大雪,首先是水泥厂的大窑和化工厂的油塔变白了,接着是香椿树街人家的房顶盖了一层雪被,最后狭窄的石子路上也积起了二寸厚的雪,那些去亲友家喝冬至酒的人夜半归家,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都清晰地传到临街的窗户里面。冬至夜就在米酒的醇香和醉酒者的踩雪声中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滕凤抓了把扫帚到门外去扫雪,扫了几下就看见了那条僵死的蛇,滕凤吓了一跳,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蛇了,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她依稀认得那是被父亲称为火赤练的毒蛇,她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会死在她家门口,按照香椿树街的说法,祖宗神灵有时会变成一条蛇守卧在地下或院子里,他们把这些蛇称为家蛇,相信它们保佑着子孙后代安居乐业,但滕凤自从李修业被卡车撞死后,一直认定李家几代人都是罪孽深重而遭神灵唾弃的,她相信李家的朽蚀的地板下面只有老鼠而绝无神秘的家蛇,她真的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死在她家门口,肯定是冻死的,滕凤用扫帚拨了拨死蛇,死蛇像一段麻绳一样僵直而缺乏弹性,她记得父亲说过蛇也怕冷,冬天蛇不出洞,那么昨天夜里它为什么冒着雪寒爬到街上来,为什么恰恰死在她家门口呢?
  滕凤怀着不安的心情把死蛇扫进簸箕里,又在上面盖了一层雪块往垃圾箱那里走,街上已经有上早班的人小心翼翼地骑车通过雪地,也已经有孩子在门口堆起雪人,滕凤站在垃圾箱旁茫然地观望着雪后的街景,突然觉得清冽的空气中浮起一种淡淡的蛇腥味,那是从蛇篓上散发的气息,那是她父亲身上和一条红底绿花棉被上散发的气息,也是滕凤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永远难忘的气息。
  滕凤捂住了鼻子,她又想起耍蛇的父亲,多年来滕凤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次想起父亲她便会自然而然地捂紧鼻子。
  后来滕凤就一直烦躁不安,对于她父亲的突然寻访,她是早有预感的。蛇先来了,耍蛇人父亲随后也将来到。
  达生当时正和叙德一起在堂屋里打沙袋,沙袋是达生自制的,为了这口沙袋,达生拆掉了家里的一只帆布旅行包,到运输船上偷了五斤黄沙。达主不顾母亲的反对,把沙袋悬吊在堂屋的房梁上,他像凤凰弄的鸠山他们一样,一拳一拳地击打沉重的沙袋,看着沙袋像秋千架似地荡来晃去,听见家中的房梁吱吱地鸣叫,达生的心里充满了激情,他喊来了叙德,叙德摸了摸沙袋,第一句话就给达生泼了冷水,叙德说,这叫什么沙袋?怎么能用帆布?要用皮的,没有皮用人造革也行。达生有点窘迫,他说,我看见鼻涕虫的沙袋就是这么做的,反正是练拳头,管它是帆布还是皮呢。
  达生扬起右拳击向沙袋,沙袋荡到叙德面前,叙德只是用手推了推,他的脸上仍然是一种鄙夷的神色,叙德扫了达生一眼说,这样练不出来的,瞎练有什么名堂?就算你拳头练硬了腿还是不行,腿上功夫很重要,不拜师傅永远练不出来。达生埋着头又打了几拳,他觉得叙德的奚落往往击中要害,这使他感到一丝愠怒。我也不想怎么样,只要在香椿树街上能对付就行了,达生说着突然想起那次倒霉的双塔镇之行,他的眼睛里闪出几朵冲动的火花,说,再去一趟双塔镇怎么样?再去找找王和尚怎么样?叙德却晒笑着挥了挥手,叙德说,什么王和尚?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那套武艺是骗人的,是花架子,真要打起来没有屁用。
  沙袋仍然在半空中摆动,但达生已经停止了击打的动作,指骨和手背上有一种尖锐的痛感,达生好几次想抚摸痛处但都忍住了,他的迷惘而错愕的目光紧盯着叙德,似乎在判断叙德的消息是真是假,那么你说还有谁的武功最好,达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谁的武功最好?
  十步街你去过吗?叙德斜睨着达生,咳嗽了一声说,现在都说十步街严三郎最厉害,轻功、硬功和散打,样样都厉害,不过你就别想拜他师傅了,人家早就收了关门徒弟。
  他的关门徒弟是谁,达生问。
  好像是公交公司的一个司机,叙德转过脸望了望门外说,也有人说严三郎儿子就是他关门徒弟,他儿子在北门的油漆商店。
  滕文章就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的。滕文章头戴一顶本地罕见的黑毡帽,肩背包裹卷,手里提着一只蛇篓,朝门里探头看了一下,正好达生朝门外回头,滕凤的眉眼神气都在那个少年脸上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再现,滕文章的眼睛就倏地一亮,喉咙里漏出一句深情的家乡方言,小把戏,凤丫头的小把戏,而滕文章的脚便情不自禁地踩到了门槛里面。
  要饭花子怎么进来了?达生过来把滕文章往门外推,他说,怎么敢到我门上来要饭?快给我滚出去。
  你不要推我,滕文章打开蛇篓的盖子,一条蛇就把脑袋探出来,蛇信于吐得很长,果然把达主吓了一跳。滕文章瞥了眼素未谋面的外孙,背对着他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滕文章说,小把戏,你不要推我,我闯了五十年江湖,从来没有人敢推我,你怎么敢推我?
  你是耍蛇的?达生仍然疑惑地审查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耍蛇不到街上去,到我门上来干什么?
  滕文章笑了笑,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对达生说,去叫你娘出来,告诉她我来了,我是她亲爹。我是滕文章。
  达生怔在门边,他看了看叙德,叙德的脸上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达生摸了摸耳朵说,怎么回事?她有个亲爹,我怎么没听说过?
  屁话,她没有亲爹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滕文章的情绪突然激奋起来,他怒视着达生,喉咙里呼嗜呼嗜地喘气,没有我就没有你娘,没有你娘就没有你,小把戏你听懂了吗?
  不懂,达生偏过脸看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还是耍一回给我们看看吧,篓子里有几条蛇?你会不会把蛇脑袋放迸嘴里?你放一回给我们看看。
  我耍蛇给你们两个小畜生看?滕文章愤愤地咕哝着,忽然站起来向里屋高声喊起来,凤丫头!凤丫头!李修业!
  凤丫头?叙德在边上嬉笑起来,他对达生说,你娘叫凤丫头?他还在叫你爹,你爹能听见吗?
  达生这时候似乎已经相信耍蛇佬真的是他外公了,他没有再驱赶滕文章,她马上就下班回家,你等着吧。达生说完就重新击打起沙袋来,过了一会儿达生才想起其中的疑窦,他问滕文章,既然你是她亲爹,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我家呢?
  滕文章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观望着暮色中的香椿树街,溃烂的眼角处凝结了一滴浑浊的眼泪,他没有回答达生的疑问。
  街上的积雪已经化成了泥浆和积水,从工厂下班的人们从耍蛇人滕文章的视线里杂沓而过,滕文章听着达生击打沙袋的噗噗的声音,听着他仅剩的三条蛇在竹篓里嘶嘶地游动,旅途劳累终于袭倒了他,滕文章就把脑袋枕在包裹卷上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谁在动他的蛇篓,滕文章一下就惊醒了,别动我的篓子,小心蛇咬。滕文章搬动蛇篓之际看见一个穿蓝色工作棉祆的中年妇人立在他面前,阔别二十年,滕凤从前红润姣好的面容已经变得憔悴而苍老,唯有眉眼的一颗黑痣还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息,滕文章浑浊的目光久久地盯着那颗黑痣,他说,凤丫头,我老了,我走不动了,让我在你家过个春节。
  滕凤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拎着装饭盒的尼龙网袋,她像一个木偶一样站在父亲面前,一种惊愕夹杂痛苦的表情凝固在滕凤的脸上。
  我老了,耳聋眼花了,我不能再耍蛇了。滕文章抬起糙裂的手背揉着眼角,他的语调听上去是牢骚多于请求,去年在山东让蛇咬了一回,今年在乡下又咬了一次,X他娘的,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在你这里住下来了,过个春节。
  滕凤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这个动作表明她已经恢复了镇静,这条街有好几座桥,你该记得,桥下都有桥洞,滕凤说,你怎么不去住桥洞?
  屁话,滕文章朝女儿狠狠地啐了一口,他说,亏你说得出口:养儿防老,当初要不是留这条后路,我就把你喂了蛇了,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不养我谁养我?
  你还不如把我喂了蛇。滕凤突然跺了跺脚,她的眼泪同时像断线之珠奔泻而出,你把我害成这种样子,还有脸来让我养你的老,你老了走不动了?走不动躺桥洞里去等死,让你的蛇给你收尸,滕凤说着就把父亲的蛇篓扔到门外,然后她去推滕文章,滕文章用手抠住门框,推不动他,滕凤就朝屋里喊儿子的名字,达生,达生,来把这个要饭花子赶出去!
  达生匆匆地跑出来,他观察着母亲的表情说,吔,你哭什么?他不是你亲爹吗?滕凤捂住脸说,把他赶出去!达生嗤地笑起来,一只手就去拉滕文章的胳膊,真滑稽,这种事情真他妈的滑稽。滕文章摔掉了达生,双目怒眦道,滑稽?滑稽,滑你妈个X,滕文章退出门外拎起他的蛇篓,他的一举一动现在都散发着明显的苍老迟钝的气息,滕文章慢慢地捆好背上的包裹卷,把蛇篓挎上肩,突然回过头朝达生笑了笑,小畜主,看见你娘怎样对我的吗?滕文章说,她今天怎样对我,你以后也怎样对她。
  耍蛇人滕文章在二十年以后重游香椿树街,视线里的街景也似乎沾上一层白绣,但所有居民、工厂、店铺甚至垃圾堆的面目都依然熟稔,他人在这条街上呆了五天,嫁掉了唯一的女儿,记得他拿着新女婿给他的钱,在澡堂里泡了一个下午,喝了一壶香酽扑鼻的龙井茶。
  后来又去买了一瓶酒就着一包卤猪耳朵饱食一顿,吃完就上路了。现在他竭力回忆着新女婿的职业和模样,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个人的双腿又粗又短,那个人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
  街上一片泥泞,石桥下的一片空地上散落着桔子皮、白菜叶和草绳之类的垃圾,它们一概被雪水染黑了。有人匆匆地把自行车扛下石桥,有两个小女孩用竹筷串着几根油条,一边咬着油条一边朝桥上冲。滕文章在桥下站了一会儿,这样的地点人来人往,通常适宜于他的耍蛇表演,但滕文章现在已经习惯于放弃,他朝桥堍下走去,打量着哪个桥洞避风避寒,香椿树街与别的地方并无二样,耍蛇人滕文章仍然得选择一个桥洞做他的栖身之所。
  拾废纸的老康当时正在桥堍下的垃圾堆里寻找废纸,他看见滕文章对着桥洞里东张西望的,想起居委会的人总是要求居民们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老康就上去盘问了滕文章一番。
  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是耍蛇的。
  那你不到街上去往桥洞里钻干什么?
  我累,我走不动了,我要歇口气再走。
  你那篓子里装的什么?
  蛇,死的死,扔的扔,只剩下三条了。
  三条蛇。不是炸药包?
  什么包?我听不清你的话,耳朵不灵了。老啦,我要歇口气再走。大哥,我怎么爬不上去?你行行好托我一把。
  老康看了看滕文章的竹篓,里面确实有三条蛇,他想这人真的是一个耍蛇人,那么破四旧立四新怎么没有破到耍蛇人头上呢?老康还是有点疑惑,他还想盘问几句,但心中对这个苍老而衰弱的耍蛇人充满了侧隐之心,怎么睡桥洞?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老康嘀咕着,但他还是在耍它人后背上托了一下,帮他爬进了桥洞,耍蛇的?老康叹了口气,耍蛇的,我大概二十年没见耍蛇的人来了。
  刮了一夜的风,早晨起来滕凤的耳朵里还留着呜呜的风声,屋里很冷,昨天从缸里抓出来的腌菜上结满了冰渣,滕凤本来是想去打开煤炉的风门的,但在煤炉旁转了一圈,却忘了要干的事。她觉得头痛,这是老毛病,是多年来给死鬼丈夫李修业和儿子气出来的病,但这次头痛与往日不同,她知道那是一夜失眠的缘故。父亲的突然出现勾起了滕凤更加遥远更加辛酸的回忆,伴随着那些回忆她的鼻孔里灌满了一股奇特的蛇腥味,只有一个耍蛇人的女儿能准确地分辨这种腥味,也只响这种腥味能使滕凤的心绪乱成一团杂色丝线。
  滕凤打开临街的门,迎面扑来的是降温后的寒气。天色像刀刃上的光,微微发蓝,路灯还零星地亮着,街上没有行人,门口墙边也没有留下父亲夜宿的痕迹。滕凤突然感到心慌,桥洞,他真的住到桥洞里去了?这么冷的天,刮这么大的风,他真的在桥洞里过了一夜?滕凤这样想着便给自己出了几道问题,假如他昨天非要赖在我家,我会不会把他硬推出门?假如他半夜里又来敲门,我是不是会起床给他开门?滕凤越想心里就越乱,一声短促的嘎咽体现了她的茫然失措,滕凤抓过一把梳子用力梳着干涩的短发,心中突然又充满了另一种善行的声音,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说他都是我亲爹,他对不起我我要对得起他,他还能活几年?我就养着他,就当是积一回阴德吧。
  滕凤大概是在早晨六点钟出门的,她先走到铁路桥的旱洞外面,旱洞洞口挂着几张破草包片,掀开草包片,她看见那对来自安徽农村的夫妇和他们的一群孩子缩在棉被里睡,那女人被声音惊动,直起身子间,谁?要买煤渣吗?滕凤连忙迟了出来,站在外面愣怔了一会,眼前突然地浮现出二十年前她和父亲在这样的地方夜宿的情景,那些在竹篓里游动的蛇,那只像蛇一样在她身上游动的手,父亲和夜里的寒风是她记忆中的两把刀,它们在滕凤的身上留下了永恒的伤害。一列货车由东向西驶过铁路桥,尖厉的汽笛声把滕凤吓了一跳,滕凤像逃似地奔跑了几步,看着装满木材的货车渐渐远去,脑子里仍然想着父亲,畜生,老畜生,他现在想起女儿来了?滕凤自言自语地朝街南走,她对自己说,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条蛇,蛇都装在篓子里带走了,把我往这里一扔,这样的爹,我还要去找他回家,我还准备给他养老。滕凤一边走一边叹着气,她说,像我这样做女儿的,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
  滕凤走过卖豆制品的摊子前,看见已经有人守在那里排队买豆腐,而破篮子也已经排了一串,一直铺到药店门口,滕凤猛地想快过年了,人们已经提前在争购年货,不是买豆腐,是买紧俏的油豆腐、油面筋和百页,滕凤想她怎么糊里糊涂地把这么要紧的事忘了,就急急地挤上去捉注一个熟人,让她给自己留一个空位,熟人说,黄鱼车马上来了,你快回家拿蓝子吧,滕凤答应着急匆匆地回家去拿篮子,原来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就这么耽搁了两个小时,滕凤后来回忆起她排队买油豆腐的时候只是为手里少了一张豆制品票发愁,确实是把找父亲回家的事忘了,那天滕凤找到街北的石桥下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看见桥下聚着一群人朝桥洞里指指戳戳,某种不祥的预感霎时浮上心头。
  拾废纸的老康用衣袖拼命揉着红肿的眼睛,他向围观的人群重复着一句话,死了,昨天我看见他躺进桥洞,今天就死了。
  是谁?是谁死了?滕凤挤进人堆问老康。
  一个耍蛇的老头,大概是冻死的,老康唏嘘着望了望桥洞,他说,昨天夜里刮那么大的凤,我早知道他会冻死,怎么也把他拉到我家住一夜了,罪过,快过年了呀。
  桥洞里有两个警察弓着身子走来走去,滕凤突然看见那只蛇篓被警察无意碰倒了,蛇篓朝桥洞口滚来,蛇,蛇,蛇,滕凤就是这时候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惊叫,几乎是在蛇篓坠入河水的同一瞬间,耍蛇人的女儿滕凤摇摇晃晃地昏厥在人堆中间。
  被冻死的耍蛇人滕文章躺在一辆板车上,在冬日的阳光下通过香椿树街,起初人们还能够清楚地看见死者紫青色的安详的面容,七嘴八舌地猜测他的年龄和身世,后来拾废纸的老康在死者的脸上盖了一块手帕,又用桥洞里的那床棉被铺到死者的尸下,人们对这样的运尸车立刻厌恶和恐惧起来,结队去上学的女孩子们更是掩着鼻子躲到别人家的门洞里去。
  达生正在门口刷牙,他看见户籍警小马跟在那辆尸车后走过来,心中便升起一股挑衅的欲望,达生吐掉嘴里的牙膏沫,走上去斜着眼睛问小马,谁死了?给谁做掉的?小马说,滚开,没你的事,达生用牙刷柄挑开手帕看了看死者的脸,是个老头,我以为是谁呢!达生有点失望地跟着尸车走了几步,突然对小马喊,喂,我认识这个死人,他是耍蛇的,不骗你,他来找过我。小马满含讥讽地瞟了达生一眼,你谁都认识,谁都来找过你,你他妈的真是个大人物,小马说着推了达生一把,滚开,这里没你的事。
  运尸车经过北门大桥时出了件怪事,小马突然看见一条蛇从车上钻出来,掉在地上盘成一圈,然后又舒展开身体朝桥下游,小马慌乱中抬脚去踩蛇,拉车的老工人叫起来,别踩它,那蛇有毒。小马的脚就放了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蛇从容地游向桥坡,嘀咕道,它往哪儿游?它想往哪儿游?
  小马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他不知道那条蛇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从死人的破棉袄里还是从那床棉被里钻出来的?小马记得耍蛇人的蛇篓确确实实是掉在河里了。
                  
十五
  春节按理说应是好天,因为冬至下了雪,人们习惯于凭借冬至那天的气候预测过年的天气,一般都是准确无误的,但是这一年的太阳偏偏到除夕那天藏了起来,直到初三才露出半个脸来。应该是晴天的,因为冬至下了雪,但淅淅沥沥的冷雨从除夕一直下到初三的傍晚,节日的香椿树街上便是一片泥泞,出门拜年做客的人们打着雨伞穿着雨靴,孩子们不能放风筝和气球,妇女们不能在太阳下聚堆嗑瓜子和议论过路行人,女孩子舍不得在泥路上穿流行的丁字型新皮鞋,过年的气氛一下子就平淡许多,有人走在街上恨恨地埋怨不守规矩的老天爷。冬至不是下了雪吗?怎么过年又下起雨来了?神经病!
  街上到处扔着甘蔗和果纸瓜子壳,还有许多红纸炮仗,有的炮仗完整干净,无疑是未炸响的哑炮,据说许多人家的关门炮和开门炮都是哑的,凭空给放炮人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
  初一那天王德基的儿子小拐穿了一双来路不明的马靴在街上来回地走,他在达生家的门槛上蹭靴底的泥巴,高声对他的朋友达生说,X他娘的,过年有什么好玩的?一年不如一年了。
  化工厂大门口有两只节庆灯笼,每到夜里便亮了。一只灯笼的红光直直地漫过狭窄的街道,投到素梅的窗户上,另一只灯笼则几乎就挂在滕凤家的北窗前,滕凤讨厌这种红颜色的光,她让达生用报纸把整个北窗都蒙住了,但那两张报纸放映成了淡红色;滕凤看着它仍然觉得刺眼,她只好改变卧床姿态,侧着身子背对着北窗睡。
  自从耍蛇人滕文章冻毙于桥洞里,滕凤就请了病假在家里养病。别人都知道她是让桥洞里那死人吓的,掐了人中把她弄醒后也就忘了这件事,没有人往蹊跷的地方想,而滕凤躺在床上时脑子里经常盘算的就是这件事,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死人就是她父亲,滕凤想她含辛茹苦地保守了十多年的妇德,她做人的规矩应该是被香椿树街人们所称颂的,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对门的素梅,否则她就有资本戳自己的后背了。
  儿子达生是听见她与父亲的争吵的。滕凤猜不透儿子是否记住了他们争吵的内容,有一天她一边看着儿子吃饭,一边就把数落儿子的话题切人到她的身世上,达生,你要争气,你不要惹我生气,滕凤说,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只有你一个亲人。我是孤儿出身,没有父母的,孤儿你懂吗?就是出世时父母就死光了的。达生果然瞟了眼母亲说,你怎么又成了孤儿了?整天就是吐苦水,怎么苦就怎么说,那耍蛇的老头不是你亲爹吗?滕凤一把抢下儿子的饭碗说,放屁,他是个老疯子,气死我了,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一个老疯子的话你一听就听进去了。达生好像有点走神,他咀嚼着嘴里的菜说,也奇怪,那老头怎么会冻死的?一个大活人被冻死了,真他蚂的滑稽。滕凤心里莫名地一颤,眼圈突然就红了,她说,养儿防老就防这一天,就怪那老头没好好养下儿女呀。滕凤还想说什么,达生却站了起来,到屋角上去推自行车,滕风连忙把饭碗递过去,你去哪儿?饭还没吃完呢,达生说,不吃了,大过年的也没个好菜,谁爱吃?我出去了,达生使劲踢开自行车的撑架说,我要去十步街,我要去找严三郎。
  严三郎是谁?滕凤追出去问,但儿子头也不回地把自行车推到了街上,达生过了年是十八岁了,他脑子里装着另一个令人担心的危险世界。其实滕凤知道儿子不会对任何家事多嘴多舌,她只是习惯于担心而已。
  滕凤站在家门口看了看节后变得更加肮脏的街道,心里想,又过了一个年了,一年一年日子就像飞一样地飞去了。外面仍然清寒砭骨,滕凤隐约觉得父亲身上的蛇腥味残存在她家的门槛上,门框上,就随手拿起抹布擦门槛擦门框,不知怎么门框上留下的水印也让她想起了蛇,蛇,嘶嘶游动的蛇,父亲的蛇,滕凤觉得脑袋立刻疼痛起来,她想还是回到床上躺着,刚要关门看见王德基拎着一扎糖年糕走过来,站在素梅家朝她拱了拱手,王德基喊,李师母,给你拜年啦。滕凤胡乱地敷衍了一句,拜年拜年,脑子里却在猜,王德基拎着糖年糕到沈家去干什么?腾凤关上门,又打开一条缝,从门缝里看见王德基进了对门,滕凤还是猜不出王德基到沈家来干什么,她知道他们两家一向是没有来往的。
  素梅也不知道王德基来干付么,她讨厌不速之客,但人家送了糖年糕来,素梅便陪看笑脸泡了杯茶待客,一边审视着沈庭方的表情。她想男人和王德基之间的来往肯定是不清不白的事,所以素梅后来在厨房里包馄饨的时候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老沈,听说你是从五楼上跳下来的?王德基把象棋子哗啦啦地往桌上倒,他说,来下棋,一个男人躺在床上多难受,陪你杀一盘解解闷。
  你听谁说我跳楼?沈庭方说,不是跳,是到楼顶晾衣服不小心摔下来的。
  街上都这么说,咳,跳下来摔下来都一样的,不死就算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下棋,你先走。
  福?我还有个屁福,脊椎骨都摔断了,以后就躺床上吃劳保了,只好靠共产党养着了。
  算不算工伤?算?算就好,这就是党的恩情了。
  本来不算,素梅带着她弟兄几个到厂里闹了一场,她哥哥带了把斧头,她弟弟拿了把菜刀,这么一同就算工伤了,哼,嘿嘿,那些干部,那些领导!
  欺软怕硬!那是什么狗屁领导?喂,老沈,你怎么不走棋呀?
  我算看透了,他妈个X,沈庭方的眼睛虚无地瞟了眼棋盘,一改平日懦雅的作风,响亮地骂了句粗话,他说,走棋就走棋,我沈庭方做人丢了面子,在棋盘上可是战无不胜的。
  沈家来了一串人,有老有少,都穿着新衣裳,手里拎着糕点、甘蔗和水果篮,从他们进门起王德基就偏过脸一点头朝每个人笑,王德基变得漫不经心,目光不时地溜向几个中年妇女,终于忍不住问,老沈,哪位是你姐姐?
  哪位都不是,都是素梅那边的亲戚。沈庭方说。
  大过年的,你姐姐不来串个门?王德基又说。
  她在浙江。沈庭方开始察觉到对方心猿意马,依稀记起来曾经许诺过王德基的事情,脸色便有点窘迫,她又嫁人了,嫁到浙江去了。沈庭方轻描淡写地说,她够苦的,带着两个孩子,谁娶她也跟着一起受苦。
  你不是说她没有孩子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她没有孩子?她有个儿子,有个女儿,我怎么会弄错?
  你说过的,她没有孩子,你亲口对我说的。
  怎么可能?是你自己记错了。
  不,你说过的,你现在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庭方注意到王德基脸色已经是铁青着了,他知道他强词夺理的原因。原来王德基是来向他要老婆了,沈庭方又好气又好笑,想起自己就是害在王德基那只手电筒上,一股怒火沿着胸腔上升,变得恶狠狠的一声吆喝。将,将你妈个X.你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谁?你敢骂我?王德基就是这时候拍案而起的,他把棋盘上的棋子掀倒在沈庭方身上,然后抓住沈庭方的衣领拎了一下、两下,看你的孬样可怜,我今天饶了你,王德基朝沈庭方挥了挥拳头说。否则我就让你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头。
  素梅和她娘家人拥过来时王德基已经扬长而去,素梅最后听见的是王德基的一串咒骂声:
  骗子!腐化分子!阶级异已分子!
  素梅觉得莫名其妙,逼问沈庭方和王德基搞了什么名堂,沈庭方揉着脖颈说,我跟他能搞什么鬼名堂?他是输棋输急了,我以后要是再跟他下棋我就是狗。
  十步街远远不止十步长,就像香椿树街上其实见不到香椿树一样,这里的房屋看上去比香椿树街更古旧也更残破一些,木头都露出了黑漆漆的颜色,晾晒的衣裳和腌肉腌菜也都挤在行人的头顶上,每座房子都像是被什么牵拉着,朝木塔一侧歪斜着,达生骑着车子在十步街上东张西望,他觉得本城的传奇人物严三郎不该是住在这里的,但他又想不出来严三郎应该住在哪里。
  达生推开了十九号的门,里面是个天井,堆满了马桶和破烂的坛坛罐罐,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用炭锱里和好的碎煤粉做煤球,女人瞪着达生,你找谁?达生说,严三郎,当然是找严三郎。女人将手里的瓷勺朝背后指了指,又我他,都是神经病,女人说,现在的孩子都没人管教了,这样下去下一代都给他们夺去了,会变修的。达生没听清女人的话,他说,我找严三郎,他不是住十九号吗?女人再次用瓷勺指指后面,她说,贼心不死,争夺下一代,你小心踩坏煤球,踩坏了你要赔的。
  达生不想跟这个女人多费口舌,他从满地的煤球上跳过去,径直往这座老宅深处走,又经过了三间夹弄二个天井,他看见一堵板壁上挂着几把长剑,地上放着一对石锁,凭直觉达生断定那就是严三郎家。达生摸了摸那些剑,手指上沾了一层黑灰,他想剑肯定好久没用了,这并不奇怪,舞剑相对于拳脚功夫只是一种花架子。达生的脚步轻轻地移动到破陋的排窗前,看见的是一间光线晦暗的房间,一张黑漆漆的老式雕花大床,床上挂着纱布的蚊帐,达生先是注意到床边的那个老女人,她端着一只碗往蚊帐里面送,但那只碗被推出来了,达生看见红缎子棉被下有人蠕动着身体,含糊而愤怒地说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只听见老女人充满怨气地说,辛辛苦苦熬了半天药,你又不喝,又不喝,随便你喝不喝吧。
  我找严三郎。达生敲了敲木窗。
  老女人端着那只碗走出来,朝达生上下审视了一遍说,谁家的孩子?你找他做什么?
  我,我想学飞龙拳。达生说。
  什么飞龙拳?老女人说,哪来什么飞龙拳?
  大概他们传错了,是飞虎拳吧,达主盯着老女人手里的碗,一碗黑红色的药汁,呛人的药味直扑他的鼻孔,达生扭过脸看看天井里的一排木桩,说,飞虎拳要在木桩上练吧?我想学,哪怕学一手也行。
  学那些有什么用?老女人突然嗤地冷笑了一声,她端起药送到嘴边吹了吹,没看见他在吃药?她说,病来了什么也挡不住,拳脚再好也没个屁用。
  达生这时候才意识到床上的病人就是严三郎,他愣了一会儿,突然说,病了没关系,等他病好了我就来学,今天也算拜师吧。
  老女人想拉住达生,但达生已经一步闯了进去。他觉得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奇怪而难闻的臭气,好像就是从蚊帐后面散出来的。达生想怎么会这样臭,他屏住呼吸去掀蚊帐,里面的人却先于他伸出手捏住了蚊帐一角,是一只枯瘦如柴苍白如纸的手,手指上沾着几丝莫名的粘液,达生被那只手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听见了严三郎的声音,仍然是含糊而愤怒的,仍然听不清楚,但好像是在骂人。
  达生下意识地闪到一边,他问老女人,他怎么不会说话了?他在说些什么?
  他在驾你,老女人又端着药碗坐到床边,她回头瞟了达生一眼,他骂你是小流氓,他说想学拳脚的孩子没一个好的,全是小流氓!
  达生对意外的尴尬场面猝不及防,他狐疑地凑近蚊帐想看清严三郎的脸,蚊帐上映出一张老人桔槁的脸,眼睛里射出坚硬的寒光,而两片干裂失血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这个老东西就是严三郎?严三郎快死了?达生这么想着手指就伸进老式床的雕花床栏里,狠狠地磨着上面的红漆,红漆没有磨下来,手指上沾了一层灰尘,达生顺手在蚊帐上擦了擦,这时候他听清了严三郎的一句咒骂,小流氓,我一脚踢死你。达生发出了一声怪叫,老东西,到底谁踢死谁呀?达生放直手掌对准床架啪地打过去,他说,老东西,你还嘴凶,我现在一掌就把你拍死了。
  旁边的老女人勃然变色,她放下药碗去摘墙上的鸡毛掸子,但在她转身之际达生已经溜出了那间屋子。达生一边走一边哺咕,不教就不教,骂什么人呢?
  达生站在十步街上茫然四望,街上显得有些冷清,其实任何一个街区都比不上香椿树街的嘈杂和热闹。街对面有一口双眼水井。几个小男孩在井边的水泥地上拍香烟壳,达生走了过去,坐在井台上看他们玩。他的心情很古怪,好像有点沮丧,好像有点怨恨,又好像是上了谁的当。严三郎,严三郎原来是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儿!达生无情地冷笑了一下,突然觉得不甘心,不甘心这么白跑一趟。他想起叙德提到过严三郎的儿子和徒弟,或许他们真的武功高强?达生想与其再去和那个老头儿纠缠,不如去找他的儿子和徒弟。
  你知道严三郎的儿子吗?达生跳下井台抓住了一个小男孩的胳膊。
  我不知道。小男孩厌烦地甩开达生的手说,别来烦我,轮到我拍了。
  你就这么跟你爷爷说话?嗯?达生揪住了小男孩的耳朵,一只脚伸出去踩住了地上的香烟壳,他说,谁告诉你轮到你拍了?喂,穿海魂衫那个,现在轮到你拍,拍呀,让你拍你就拍。
  那个小男孩的耳朵无疑被揪疼了,放开我,我真的不知道,骗你是小狗。小男孩的叫声已经带了哭腔。
  跟你爷爷求个饶。达生说。
  求饶就求饶,求求你放了我。小男孩说。
  达生放开那个小男孩,又转向另一个说,他不知道你该知道吧,告诉我严三郎的儿子在哪里,要不告诉我他徒弟在哪里也行。
  另一个男孩惊恐地望着达生说,他没有儿子,他有个徒弟在路口油漆店里。
  错了,狗操的,他又在骗我。达生现在确信叙德说的严三郎其人其事全是假的,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狗操的,又骗我一次。
  没骗你,他徒弟真的在油漆店里。小男孩急忙申辩道。
  滚开,谁让你废话了?达生狠狠地推开那群小男孩走到街面上,他听见身后有个小男孩轻轻地对谁说,快,快去找你大哥来,然后便是他们奔散而去的脚步声。达生当时意识到小男孩们是去搬救兵了,他想逃,但这个念头闪了一下便被否定了,好,去把你们的大哥二哥都找来吧,我怕个调,达生摇着肩膀在十字街上走,他对自己说,我怕个调。十步街的人算老几?我怎么也不能给香椿树街的人丢脸。
  达生走到肥皂厂门口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了一片清脆的叫声,就是他!达生站住了,回过头就看见了三个膀大腰圆的十步街青年,他们一路奔跑着,来势凶猛地围住了达生。
  是你欺负我家小弟?穿劳动布工装的人推了推达生,他说,是你跑到十步街来欺负小孩子?
  是我,怎么样吧?达生说。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穿劳动布工装的人话音未落就朝达生脸上打了一拳,另两个人也涌上来,一个用肘部熟稔地锁住了达生的脖子,一个则抬起腿对准达生的腹部连踢了三脚。
  达生被打傻了,他不记得一共挨了那帮人多少拳脚,只记得脖子被勒得透不过气来,身体像一只皮球被他们踢来踢去,他叫喊着,三个打一个——狗屎,有本事——一对一,但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达生不知道肥皂厂的工人们是怎么把他架到传达室去的,依稀听见那三个人的骂骂咧咧的声音。哪条街上冒出来的狗屎?跑到十步街上来欺负小孩子!达生瘫坐在一张长条椅上,对肥皂厂那群工人的问题听而不闻,他摸了摸脸部,摸到一滩血,又摸了摸牙齿,一颗门牙只有一半还嵌在牙床上。达生将手上的血在裤子上擦着擦着,三个打一个,不是狗屎是什么?他说,过了一会儿达生兀自冷笑了一声,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离开十步街的时候达生已经复归平静,屈辱的心情很快被一种非凡的设想所替代,等着我再来吧,我会让你们知道香椿树街人的厉害。达生站在一家理发店的玻璃门前修整了一下狼狈的仪表,他绝不能让别人看见他脸上的血斑,所以那天下午达生站在那里,用手指、衣袖和一把水果刀非常耐心地刮去脸上的每一点血斑,一边刮一边想,我怎么忘了这把水果刀?我应该来得及掏出这把水果刀的,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来,以后再来踏平十步街。达生最后看见玻璃门上映出一张苍白的笑脸,他的腹部、脖颈和颧骨都在隐隐作痛,但脸上的血斑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了。
  过了正月十五,当香椿树街的人们吃完肉馅、豆沙或芝麻馅的汤圆,新年的气氛也在一些饱嗝声中悄然隐匿了,街上堆积了多日的垃圾被扫街的人装进了垃圾车,红色的喜庆标语被初五夜里的大凤刮得支离破碎,有的在墙上挣扎,有的像蝴蝶一样沿着街面顺凤滑翔,最后都让辛勤的老康一起拾迸了他的纸筐,过年过完了,化工厂和水泥厂大门口的彩灯相继熄灭,结合成欢度春节四个大字的节庆灯笼也该摘下来了,化工厂的后勤科长老谢亲自去摘那四只大灯笼,他站在人字梯上对几个工人说,你们知道灯笼里的灯泡是多少瓦的?一千瓦,一千瓦呀。一个钟头就是一度电。老谢伸手去摘灯笼的时候又说,明年要换二百瓦的灯泡了,国家电力紧张,我们要节约用电。老谢说完突然哎呀叫了一声,人和梯子一齐朝化工厂的铁门倒下来,旁边立刻有人叫起来,触电了,肯定是触电。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化工厂常出莫名其妙的事故,不仅漏过毒气,现在又漏电,而且居然漏到了喜庆灯笼上。
  后来就来了一辆救护车,救护车尖厉地鸣叫着驶过香椿树街,人们都奔到家门口目送救护车的白色背影远去,王德基一边用火柴棍剔着牙一边在街上走走停停,他朝那些沿街站着的熟人说,你说滑稽不滑稽?谢科长要节约用电,偏偏触了电,谢科长去摘那个带欢字的灯笼,偏偏在那个灯笼上触了电!操,真他妈的滑稽!
                  
十六
  叙德送完货回到玻璃瓶工厂天色已近黄昏,女工们大概都已经下班回家,篱笆墙内异常地安静,只有由绿色、棕色、白色玻璃瓶组成的小山在夕光中反射出形形色色的光束,这样的安静使叙德感到陌生和不安,双脚用力一蹬,运输三轮车就乒乒乓乓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都滚回家了?剩下老子一个人在卖命,叙德跳下车径直去敲麻主任办公室的窗子,他说,喂,给我记下来,一份加班工资。
  麻主任正埋头画着什么表格,你瞎吵什么?麻主任头也不抬地说,年轻轻的多出点力也是锻炼的机会,什么工资不工资的?不要进步光要钱,资产阶级的拜金思想!
  别给我乱扣帽子,你要是不给我算加班,到时我自己到会计抽屉里拿六毛五分钱,我不客气。叙德说着突然发现麻主任新戴了一副白边眼镜,忍不住噗哧笑起来,怎么戴眼镜了?
  你天生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戴它干什么?不戴还看得清,戴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懂什么?最近厂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单靠眼睛不管用,戴上眼镜才能看得清楚。
  麻主任说。
  叙德知道那不是玩笑,但他琢磨半天也没想出来谁是那个新动向。反正不是我,反正我没有新动向,叙德哺咕着往角落里的简易厕所走,飞起一脚踢那扇纤维板的小门,门没踢开,里面响起一个女人惊怕的声音,谁?有人!
  一听就是金兰的声音,原来她也没走,叙德想返身离开,他已经很久没与她说话了,起初是因为羞辱和愤恨,时间一长便成了习惯。但叙德刚挪步身后便响起咯嗒一声,纤维板的门开了,他听见金兰用一种夸张而忸怩的语调打破了僵局,回头一看她正倚着门捂着嘴朝他笑。
  一猜就是你,撒个尿也急得像狗。金兰说。
  是我怎么样?叙德楞了一下,他觉得总这样躲着她有点失面子,他想审视一次那张熟悉而又久违的脸,但目光投过去很快就拐了个弯,落在旁边的竹篱墙上,他说,哼,是我又怎么样?
  是你又怎么样?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说。
  我不跟你噜嗦,叙德低下头往厕所里钻,他说,别挡着我,好狗不挡道,我再跟你噜嗦我就是傻X.骂我是狗?我今天就做狗了,就不让你进去,金兰仍然堵着厕所的门,她脸上的微笑似乎是想激怒对方而挤出来的,就不让你进去,憋死你,金兰说,看你能不能把我吃了。
  你脑子有问题,对,你就是个疯子,我才不跟疯子噜嗦,叙德朝金兰乜斜了一眼,掉头往玻璃瓶堆后面走,边走边说,哪儿都能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叙德在玻璃瓶堆后面又扫了金兰一眼,他发现她发胖了,或许不是胖,而是怀胎以后的体型变得臃肿而愚笨。金兰仍然站在那里,但脸上那种妩媚而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不见了。
  叙德看见她抽了抽鼻子,金兰抽吸鼻子就说明她快哭了,倏地有一种类丝薄布崩裂的声音飘过来,金兰果然哭了。
  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说,你还不如拿刀子来捅我的心。
  到底是谁捅谁的心?你说的是外国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叙德冷笑了一声,翻过一堆玻璃瓶,他说,我要走了,我没工夫跟你多噜嗦。
  沈叙德,你给我站住!金兰突然一声怒喝。
  叙德一惊,他站住了,一边整理着裤子一边说,有屁快放,告诉你了我很忙,明天我要接见西哈努克亲王,后天接见金日成,我哪有工夫跟你噜嗦?
  金兰没有被叙德逗笑,以前的笑话对于这个孕妇就像对牛弹琴,沈叙德,你过来,金兰仍然阴沉着脸说,敢不敢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那有什么不敢的?叙德嗤地一笑,他摇着肩膀朝金兰走过去,难道我还怕你强奸我?
  叙德离金兰大约有一尺之距,他想向她炫耀自己满不在乎的目光和表情,但不知怎么难于抬头,他闻到金兰身上散发出粉霜和发乳的香味,那种香味勾起了一些紊乱而狂热的回忆,叙德的血从身体各个部分往上冲顶,他扯着略略嫌紧的喇叭裤,神情突然恍惚起来,野猫,叙德像以前一样叫了金兰的绰号,他的脑袋向左边扭过去,又朝右边歪斜着,野猫,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要你摸摸我们的孩子。金兰含泪睬视着叙德,她说,我猜是一个儿子。
  到底是我儿子还是我弟弟?叙德怪笑了一声。
  是你儿子,金兰说,我要骗你我就是婊子货,你要是开得出口可以去问你爹,我有没有让他动真的。
  儿子就儿子吧,说那些干什么?叙德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说,儿子,嘿,儿子,怎么摸?
  用手摸,笨蛋。金兰一把捉住了叙德的手,把它塞进毛线衣下面,轻一点,你怎么笨手笨脚的?金兰又笑起来,慢慢地移动着叙德的手,这是他的脑袋,你摸出来了吗?金兰说,还有这儿,轻一点,这儿大概是他的小屁股。
  摸到了,怎么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叙德很快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身体在黄军装内来回摆动着,怎么搞的?痒死我了,叙德说,摸了一下怎么浑身痒起来了?
  你还想杀我吗?金兰的泪眼里又迸射出万种风情,她的手悄悄伸过来在叙德大腿上拧了一把,你要是杀了我就把你的骨血也杀了,笨蛋。
  办公室那侧传来关门上锁的声音,麻主任夹着黑包出来了,金兰想躲到厕所后面,但麻主任的短发猛地往这边一甩,谁?谁在那儿?麻主任厉声喊道,金兰,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我上厕所呀,金兰捏着嗓子说,你用不着这么紧张,我又不搞破坏。
  谁知道你搞不搞破坏?上个厕所上老半天,麻主任踮起聊,眼睛越过玻璃瓶堆朝厕所后面张望着,还有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叙德觉得躲不过去,就梗着脖子站出来,他对麻主任说,你瞎吵什么?我们在讨论国际大事,苏修的航空母舰已经在美国登陆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你不知道吧?你还是主任呢。
  胡说八道,散布政治谣言,你想借谣言转移斗争大方向?麻厂长冷笑了一声说,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那里于什么?
  没有鬼鬼祟祟,我们真的在讨论世界大战的事。
  有没有世界大战要看中央文件,文件还没下来,轮得到你们两个人讨论?麻主任愤怒地拍着她的黑包,她的冷峻的目光在金兰和叙德的腰腹以下扫视着,你们两个人,哼,又缠到一起去了,江山能移本性难改,狗改不了吃屎。
  主任你怎么说话呢?金兰说,上个厕所也犯错误啦?
  亏你们想得出来,在厕所里偷偷摸摸的,也不嫌臭,也不嫌倒了胃口。麻主任拉开了两扇大门,朝厕所那边狠狠地丢了个白眼,还不快走?我要锁门了,我对你们总是宽大处理的,你们以后也该自觉点了,春天还没到呢,别在厂里叫春!
  其实春天已悄然降临城北地带了。叙德和金兰一前一后走出玻璃瓶工厂,迎面拂来的是黄昏软软的凤。一棵孤零零的梅树从花匠老刘家的天井里探出几支花苞。我说哪来的香味!
  是梅花开了。金兰欣喜地拍了拍手,想伸手去摘花枝,却够不着,喂,你帮我摘一技,金兰喊着叙德,一回头发现叙德疾步走远了,主兰就仙讪地骂起来,胆小鬼,他也躲着我了,沈家的男人,都是胆小鬼。
  香椿树街是人来人往,过路人看见孕妇金兰仍然扭着腰肢在街上走,衣裳钮扣上挂着的桅子花一颤一颤的。骚货金兰成了孕妇后下改初衷,她依然向熟识的男人们抛去一个个媚眼,而男人们不知为了什么,轻佻的目光省略了金兰敷满粉霜的脸部和丰满的双乳,都盯着她的肚子看,不止是那些男人,许多香椿树街人都关心着金兰肚子里的孩子。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