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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忧郁-波德莱尔

_3 沙尔·波德莱尔(法)
其他人说道:"唉!这么说,她死了?"
"是啊!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爱情对于我已变成一个难以忍受的恶梦。正如'政治'上所说的不获胜,毋宁死,这就是命运强迫我做的取舍!一天晚上,在林中......,池塘边......,在忧郁的散步之后,当时,她的眼睛映着柔和的天光,而我的心,像地狱一样抽紧......"
"什么!"
"怎么样!"
"你说什么?"
"这是必然的事。我有过多的公平合理的感情,不能去殴打、侮辱或者辞退一个无可厚非的仆人!可是,必需把这种感情跟这个女人令我产生的恐怖统一起来;摆脱这个女人而不失去对她的尊敬。你们要我怎样对待她,'既然她完美无瑕'?"
其他三个朋友用茫然而稍许呆滞的眼光看着他,好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又好像暗暗供认:他们认为他们自己不可能干出如此严厉的行为,尽管另外做过充分的说明。
随后,他们又叫了几瓶酒,以消磨那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时间,加速走得如此缓慢的人生步伐。
当马车穿过树林时,他叫车子停在一个靶场的附近,说他很乐意打几枪以枪毙"时间"。枪毙时间这头怪物,不是每个人的最平常、最合理的事务吗?--于是他殷勤有礼地把手伸向他亲爱的、讨人喜爱而又讨厌的妻子,全靠这位神秘的女人,他才有许多快乐,许多痛苦,也许还有大部分的才华,端赖于她的赐予。
波德莱尔写过一部未完成的戏剧《酗酒》,在一八五四年一月二十八日致演员蒂斯朗的信中,曾介绍该剧剧情,其主题也是对美德的憎恶。那个醉鬼丈夫,为了妻子的"管束、优美、耐性、美德"而把妻子杀死。参看《恶之花》集中《凶手的酒》注。
这首散文诗原拟在六五年的《内外评论》上发表而遭到拒绝。至六九年始在米歇尔莱维版全集中发表。在作者的日记中有如下一段原型:"一个男人带着妻子同去靶场。他选了一个人像靶,对妻子说道:'我想象这就是你。'他闭起眼睛,把人像靶的头打掉。于是,他吻着同伴的手,说道:'亲爱的天使,为了我的熟练技巧,我多么感谢您!"'(《火箭》)
好几发子弹都远远打到目标以外去了,有一发子弹甚至打进顶板;当那位迷人的女人嘲笑她丈夫的笨拙而发出狂笑时,他突然转向她说道:"你看看那边,在右首,翘起鼻子,露出满脸傲气的人像靶。嘿,可爱的天使,'我想象这就是您'。"于是,他闭上眼睛,扣动扳机。人像靶的脑袋被直截了当地打飞了。
这时,他对他亲爱的、讨人喜爱而又讨厌的妻子,他的形影不离的无情的缪斯弯下身来,恭恭敬敬地吻她的手,而且说道:"啊!我亲爱的天使,为了这熟练的技巧,我多么感谢您!"
我可爱的小小的疯姑娘请我吃晚饭。我向餐厅敞开的窗子外面看去,观看上帝用水蒸气建造的活动房子,那些用难以触摸的材料建成的神奇的建筑物。观赏之余,我自言自语道:"这一切幻景差不多跟我心爱的丽人,我那位绿眼睛的发疯的小妖精的眼睛同样美丽。"
突然,我背上挨了猛烈的一拳,我听到沙哑的迷人的声音,歇斯底里的而且像灌过烧酒,变得嘶哑的声音,那是我亲爱的小小的心上人的声音,对我说:"你打算马上就喝浓汤吗?收购浮云的傻......瓜......"
一八六五年《内外评论》未接受本稿,一八六九年始在全集中发表。主题为理想与现实的对比。诗中的女性大概是贝尔特,参看《恶之花》增补诗《贝尔特的眼睛》。
"望墓居。小酒店。""奇怪的招牌,"我们的散步者自言自语说,"可是真叫人想去喝一杯啊!肯定,这家酒吧间的老板懂得欣赏贺拉斯和伊壁鸠鲁派的诗人。也许他还知道古代埃及人的高深的雅趣,那些埃及人没有一次盛宴不摆出骷髅或是任何一件象征浮生短暂的标记。"
于是他走进去,面对坟墓喝了一杯啤酒,慢吞吞地抽着雪茄。随后,他受幻想驱使,走向墓地,那儿,野草长得那样高,那样吸引人,阳光那样辉煌地普照着一切。
确实,光和热在那里肆虐,仿佛醉醺醺的太阳伸直四肢躺在被腐尸养肥的华丽的花坛上面。空气中充满了生命--微小生物的大片营营之声,这些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就被附近靶场砰砰的枪声打断,仿佛交响乐加上弱音器,正在嗡嗡地演奏时突然听到拔开香槟酒瓶塞的爆炸声。
这时,在晒得他头脑发烫的阳光之下,在充满"死亡"的强烈芳香的大气之中,他听到从他坐处的坟墓下面传来轻微的说话声。那声音在说:"你们的靶子和卡宾枪真可恶,吵吵闹闹的活人啊,你们一点不体恤死者和他们神圣的安息!你们的野心真可恶,你们的算计真可恶,活得不耐烦的凡人啊,你们竟来到'死亡'的圣地附近练习杀人的技术!如果你们知道奖品是怎样容易获得,目标是本散文诗曾在诗人死后发表于一八六七年十月十二日的《内外评论》,大约为作者在布鲁塞尔逗留期间所作。诗中流露出诗人晚年面临死亡时的心情。贺拉斯(前65-前8),古罗马诗人,歌唱生的快乐和节制欲望,被认为是伊壁鸠鲁的信徒。
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古希腊哲学家,主张人生的目的在于感官快乐和避免痛苦,快乐就是善,就是幸福。但不提倡纵欲,而是要求用合理的思想来抑制感官诱惑。后人误把他认为享乐主义者。
怎样容易打中,除了'死亡',一切是怎样空虚,你们就不会这样劳心劳神了,勤勉的活人啊,你们就不会这样频繁地打扰这些死者的睡眠,他们很久以前就抵达目标,可恨的人生惟一真正的目标!"
"哎!怎么!您在这里,我亲爱的?您,竞来到这个下等的地方!您,是个饮太空灏气的人!您,是个吃天神食物的人!说真的,这可有点使我惊奇啊。"
"亲爱的,您知道我是害怕和马车的。刚才,我急急忙忙穿过马路,纵身跳过泥泞,避开死神从四面八方飞快逼来的大混乱,就在这猛烈的动作之中,我的光轮从我头上滑落到碎石子路的烂泥里去了。我没有勇气把它拾起来。我认为,丢掉我的标志总不及摔断骨头那样难受。而且,我暗自思量,有些事会转祸为福。我现在可以隐姓埋名地走动,干些下流事情,像普通人一样放荡一番。我在这里,正如您看到的,跟您完全一样了!"
"您至少该为这光轮贴个招寻启事,或者去求助警察署长啊!"
"说真的!没有必要。我觉得这里很好。只有您一个人认出我。此外,尊严使我厌腻。再说,我很高兴地想到会有某个拙劣的诗人把它拾起来,厚颜无耻地戴在头上。让一个人幸福,这是何等的乐事!特别是一个使我忍俊不禁的幸福的人!请想想先生或是先生!嗯!这多么有趣"一八六五年,《内外评论》拒绝刊载本诗。一八六九年始在全集发表。
波德莱尔的日记中有最初的草稿:"当我穿过马路,有点慌张张地要避开马车时,我的光轮滑落,掉进碎石子路的烂泥里去了。幸而我有时间把它拾起来可是过了一会,不祥的念头钻进我的脑子: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啊;此后,这个想法再也不肯离开我,整整一天,不让我得到一点安静。"(《火箭》)
我走到市郊的尽头,在煤气灯光照耀之下,我忽然觉得有一只手臂轻轻地挽住我,同时听到有声音向我耳语道:"您是医生吗,先生?"
我仔细一看,是一位身材很高而结实的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薄施脂粉,头发跟帽带一起随风飘拂着。
"不,我不是医生。放开我吧。"
"哦!不!您是医生。我看得清楚。到我家里去吧。您会对我非常满意的,来吧!...'我一定会去看您的,但要在以后,'找医生',真见鬼!......""啊!啊!"她说着,仍旧吊住我的手臂,发出一阵大笑:"您是一位爱开玩笑的医生,像这样的人我认识好多。来吧。"
我对神秘有强烈的爱好,因为我总是希望把它弄清楚。于是,我就让这位女伴,或者不如说,让这个出乎意外的哑谜把我带走了。
那间又脏又乱的房间,我不加以描写了;从以前非常著名的好些法国诗人的书中都可以读到。只不过,有个细节是雷尼埃没有注意的,那就是墙上挂着两三位名医的画像。
我受到多么殷勤的接待!熊熊的炉火,暖热的酒,雪茄烟;她把这些好东西奉给我时,她自己也点燃了一支雪茄,这位滑稽可笑的女性对我说道:"我的朋友,请您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拘束。这样会使您想起医院的事情和青年时代的快乐的日子......哎呀!您的头发怎么变白了?当您在大夫手下当实习医生时,并不是一八六五年、一八六七年《内外评论》拒绝刊载本诗。六九年收入《全诗集》。诗中饶有趣味地描写了一个女子的变态心理,《内外评论》的编者认为不宜发表。
这样,算来时间还不太长啊。我记得在作大手术时是您给他当助手的。,那是一位爱切开、剪开和截除的人!当时是您给他递器械、缝线和纱布的......而当手术做完时,他就拿出怀表看看,得意扬扬地说:'五分钟,诸位!'哦!我,到处都去!我跟这些先生们都很熟。"
过不多久,她跟我搞熟了,用"你"称呼我,又重复那句老问话,对我说:"你是医生,可不是吗,亲爱的?"
这句难以理解的反复提问使我跳起来。"不是!"我愤怒地叫道。
"那么,是外科医生?"
"不是!不是!我要是做外科医生,先要把你的头割下来!真是岂......有......此......理!"
"等等,给你看一样东西,"她继续说道。
她于是从壁橱里拿出一扎纸,那些无非是当时一些名医的肖像集,是莫兰的石版画,从前在伏尔泰沿河马路上有好几年可以看到它们被陈列着出售的。
"瞧,你可认得这一位?"
"是啊,这是,而且下面有名字;不过,我跟他本人相识。"
"我知道!......瞧!这是2,就是那位在课堂上谈到X时说他是'黑良心露在脸上的怪物'的人,这都是因为后者在同一个问题上跟他意见不一致的缘故!当时在学校里大家为此曾经怎样大笑过啊!你还记得吗?......瞧!这是,就是把那些在医院里由他治疗的起义者向政府告发的人。那是常常发生骚乱的时期。这样一个漂亮男子怎么会如此没有一点好心呢?......瞧,现在是,有名的英国医生;他来巴黎旅行时我曾碰见他。他的样子像一位小姐,可不是?"
圆桌上也放着个用绳子捆扎的纸包,当我用手去摸时,她说道:"稍微等一下,那些是住院实习医生;这一包是见习医生。"
她把一大批照片像扇子一样摊开,照片上的相貌比先前的几位年轻得多。
"当我们再见面时,你会把你的照片送给我的,可不是,心爱的?"
"可是,"轮到我,也固执己见地问她,"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医生呢?"
"因为你对女人是如此体贴,如此和蔼可亲。""奇怪的逻辑!"我自言自语道。
"哦!我不大会弄错;我认识的医生很多。我是那样喜欢他们,即使我不生病,也有时去看他们,只是为了看看他们。其中也有些冷冰冰地对我说:'您根本没有什么病啊!'可是其中也有理解我的人,因为我对他们满脸堆笑。"
"如果他们不理解你呢?"
"当然哕!由于我'白白地'打扰了他们,我就拿出十个法郎放在壁炉上......那些人是那样和蔼,那样亲切!......我在慈善医院看到一位小实习医生,他像天使一样美,而且彬彬有礼!他还去打工,可怜的小伙子!他的同事们告诉我,他一文不名,因为他的父母都很穷,不能给他补贴。这使我有了自信心。毕竟,我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尽管不太年轻。我曾对他说:'来看我吧,常常来看我吧。在我家里你不用拘束:我不需要钱。'可是,你知道,我是想了许多方式让他领会我的意思的,我没有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深怕挫伤他,这可爱的孩子!......得啦,你会相信我有个奇怪的愿望不敢对他说吗?......我希望他来看我时带着手术器械箱,穿着白罩衫,甚至上面还有点血迹!"
她说这话时,露出极其天真的样子,就像一个感情容易冲动的男子对他所喜爱的女演员说:"我希望看到您穿着您在舞台上所创慈善医院,指植物园路的慈善医院。
我又执拗地问道:"你能记得你产生这种特别的热情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吗?"
我很难使她听懂我的意思;最后,总算成功了。可是,那时她却露出非常悲伤的样子,甚至,根据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她转过眼睛去,回答我说:"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在一个大城市里,如果你懂得怎样闲逛和察看,有什么奇怪事不会碰到呢?生活里充满了若干无辜的怪物。--主啊,我的天主!您,创造者,您,主宰者;您,法则和自由的创立者;您,让人随意行动的至高无上者;您,能赦免人的审判者;您,充满了动机和原因,您,也许在我的胸中植入对恐怖的兴味,以便使我回心转意,就像刺进一刀之后能治愈疾病一样;主啊,发发慈悲吧,请对疯狂的男女大发慈悲吧!哦,创造者!对于只有他才知道怪物为何存在、他们怎样"被创造出来"、他们怎样才能不被创造出来的创世主,怪物能在他的眼中存在吗?
人生是一座医院,其中,每个病人都被想调换床位的欲望缠住。这一位情愿去对着火炉熬着,那一位认为靠在窗口会获得康复。
我觉得,如果我换个其它地方住住,就会常常感到舒服,这个迁居问题乃是我跟我的灵魂不断讨论的问题之一。
"告诉我,我的灵魂,可怜的冷丝丝的灵魂,去里斯本居住可最后部分以对上帝的祷告结束,参看第三八八页注。
好?那里一定很暖和,你在那里会像蜥蜴一样恢复你的精神。那座城市靠近海滨;据说是用大理石建造的,而且那里的居民对植物如此厌恶,竟把一切树木都拔掉。那里有适合你的口胃的景色;这种景色是由光、矿物和映照它们的水组成的。"
我的灵魂不答话。
"既然你喜爱安静而又要看动的场面,你可愿意去住在荷兰那片福地?你常在美术馆里欣赏该国的风景画,也许你去那里会好好消遣。你喜欢帆樯如林,喜欢停泊在人家f-1口的船只,那么,你觉得鹿特丹怎样?"
我的灵魂依旧保持缄默。
"也许巴达维亚更合你的心意?我们在那里还会看到跟热带之美缔结良缘的欧罗巴精神。"
没一句回话。--我的灵魂难道死了?
"难道你已麻木到如此程度,只有在你自己的痛苦之中才感到快乐吗?如果是这样,那就让我们逃往那些类似死亡的地方去吧......旅行的事由我来办,可怜的灵魂!我们可以整理行装,前去托尔尼奥。我们还可以去得更远,去波罗的海的尽头;如果可能,还可以再远远地离开尘世生活;我们可以去北极定居。那里,太阳只不过斜斜地掠过大地,昼与夜的缓慢交替消除了一切变化,增加单调,单调等于是一半虚无。在那里,我们可以进行长时间的'黑暗浴',同时,为了给我们解闷,北极光会不时地给我们送来蔷薇色的花束,仿佛地狱烟火的反射光!"
终于,我的灵魂开口了,它对我老老实实地叫道:"哪儿都行!都行!只要在这个世界以外!"
两星期之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周围放着许多当时(十六、七年以前)流行的书籍;就是说,那些论述使人民在一昼夜之间变得幸福、聪明和富裕的方法的书籍。我就这样消化--也就是说,囫囵吞枣地耽读那些谋公众福利的事业家们的苦心著作,那些作者劝告一切穷人要当奴隶,要使他们相信:穷人全都是被废黜的国王。当时,我陷于一种近似晕头晕脑或者惊呆的精神状态,这也是不足为怪的。
只是我好像觉得,在我的理解力的深处,萌发出模模糊糊的思想苗子,这种思想,比我最近在辞书中翻阅到的有关贤妻良母的老一套说法要显得高明。可是,这不过是思想中的思想,极其模糊的印象而已。
我感到非常口渴,走了出去,因为,热中于苦读书的这种嗜好,也相应地产生对新鲜空气和清凉饮料的需要。
我正要走进一家小酒馆,一个乞丐把帽子伸过来,露出一种令人难忘的眼光,如果精神推动物质,如果应用动物磁气说的催眠术师的眼光能使葡萄成熟,那么,这个乞丐的眼光也能推翻国王们的宝座。
同时,我听到有声音对我耳语,这是我非常熟悉的声音:也就是到处跟我形影不离的一位善良"天使"或者一位善良"精灵"的声音。既然苏格拉底有他的善良"精灵",为什么我不会有我的善; 一八六五年,《内外评论》拒绝刊载本诗,一八六九年始在全集中发表良"天使",为什么我不能像苏格拉底一样,荣获由洞察人微的莱吕和深思熟虑的巴亚尔热给我签发的狂病证明呢?
在苏格拉底的"精灵"和我的"精灵"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差异:苏格拉底的精灵只有在禁止他、警告他、阻止他时才出现,而我的精灵却惠予我以忠告、暗示、说服。那位可怜的苏格拉底只有个禁止主义者的精灵;而我的乃是伟大的肯定主义者,我的乃是个行动的精灵,或者是斗争的精灵。
现在,精灵的声音轻轻地对我这样说道:"只有能证实自己是平等者的人才能跟别人平等;只有能征服自由的人,才配享受自由。"
立刻,我向乞丐扑过去。只给了他一拳,我就把他的一只眼睛打得张不开,那只眼睛立刻像皮球一样肿起来。我打断他的两只牙齿,却弄破了我一只手指的指甲,由于我生来文弱,又很少练习拳击,要把这个老头子很快击倒,我感到力不胜任,我就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又用另一只手揪住他的脖子,使劲把他的头向墙上乱撞。我应当直说,我事先已经向四周仔细看了一番,证实在这偏僻的郊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被警察撞见。
接着,我对他的背部踢了一脚,用力之猛,足以踢断他的肩胛骨,这样,就把这个衰弱的六十岁老人击倒在地,我抓起一根丢在地上的粗大的树枝,对他猛揍,我使出的那种顽强的狠劲,就像厨师要把牛排敲软一样。
突然,--哦,奇迹出现了!哦,真是能证实自己学说高明的哲学家的乐事!--我看到这副老骨头架子翻身爬了起来,在这个极度损坏的机体里竟有这种气力,真使我万万料想不到,而他那充满仇恨的眼光,在我看来,却是一个"很好的兆头",这个衰弱的歹徒向我扑过来,打肿了我两只眼睛,打断我四颗牙齿,又用一根树枝接连不断地将我痛打。--由于我的有效的治疗,我使他恢复了自尊和生气。
那时,我向他做了许多示意动作,想让他明白:我认为争执已经结束了,我怀着斯多葛派诡辩家的满足,重新站起来,对他说道:"先生,您跟我平等了!'请给我这种荣誉,来跟我平分我钱包里的钱吧;请记住,如果您是位真正的博爱者,当您的同行求您施舍时,您应当把我'忍痛'在您背上进行试验的学说在他们身上应用一下。"
他对我发誓,说他已了解我的学说,并将听从我的忠告。
--献给约瑟夫·斯蒂文斯先生斯多葛派诡辩家,古希腊有两个芝诺,一个是塞浦路斯或季蒂昂的芝诺,斯多葛派的创立者。另一个是埃利亚的芝诺,辩证法(论辩术)的创立者,以"阿喀琉斯与乌龟"和"飞箭不动"的论证否定一切运动,人们把他的论证称为"诡辩"。波德莱尔这里把他们混淆在一起了。
在阿尔芒.戈多瓦所藏原稿中,本诗以后,另有一行:"你有何感想,公民蒲鲁东?"大概是由于这句嘲弄的话对革命家、经济学者蒲鲁东有失敬意,而被诗人删掉了。波德莱尔一八四七年和一八四八年左右,对社会民主主义颇有共感,那时他对蒲鲁东评价最高。他在为一八五一年版皮埃尔·杜邦的《歌谣集》所作的序言中写道:"当我阅读杜邦的作品时......我总感到充满慈爱和热狂的蒲鲁东的崇高的格调又回到记忆里来。"在《道义的戏剧和小说》一文(刊于1851年11月27日的《戏剧周报》)中说:"蒲鲁东一向是让欧罗巴羡慕我们法国人的作家。"但在一八六五年致安塞尔的信中却说"他疯了",此时,往年的热情已经减退。但在蒲鲁东被迫逃亡至布鲁塞尔时,波德莱尔仍支持他。
曾发表于一八六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的《比利时独立》,一八六六年十月二十七日的《小评论》,一八六七年八月日的《内外评论》。波德莱尔爱猫而不爱狗,这首散文诗系例外,乃受画家斯蒂文斯嘱托而作。
我对布丰的钦佩,即使当着当代青年作家们的面,也从没有使我感到脸红过;可是今天,我要召唤来给我帮助的,并不是这位描绘华丽的自然的作家之魂。绝不是。
我更乐意请教斯特恩,对他说:"从天上下来吧,或者从极乐净土向我这里升上来吧,为这些善良的狗,可怜的狗,给我灵感,让我作一首能跟你相配的歌,你这位感伤的滑稽作家,无与伦比的滑稽作家!骑着在后世的读者记忆之中永远跟你一同旅行的那头著名的驴子回来吧;尤其是别让那头驴子忘记带来它那轻巧地吊在嘴唇之间的不朽的杏仁饼!"
走开吧,学院的缪斯!要你这种一本正经的老太婆有什么用处。我要召唤的乃是家庭的、市民的、活泼的缪斯,让她来帮我歌唱这些善良的狗,可怜的狗,沾上泥巴的狗,人人都要赶走它们,当它们是传播瘟疫、生着虱子的狗,只有穷人才是它们的伙伴,只有诗人才用友好的眼光看待它们。
呸,自炫其美的狗,妄自尊大的四足兽,丹麦狗,查理国王种的狗,哈巴狗或是长毛小猎狗,你们是这样得意忘形、冒冒失失地钻到客人的两腿之间或者跳到客人的膝上,自以为讨人欢喜,像孩子一样顽皮,像轻佻的女人一样傻里傻气,有时像仆人一样粗暴无礼!呸,滚开吧,尤其是那些像四脚蛇的狗,颤巍巍,懒洋洋,人们称之为猎兔狗,它们的尖鼻子甚至没有足够的嗅觉去跟踪一个朋友,它们的扁平的头也没有足够的智力去玩多米诺骨牌!
滚到狗窝里去吧,这一切讨厌的寄生虫!
让它们回到铺着垫料的柔软的狗窝里去吧!我要歌唱沾上泥巴的狗,可聆的狗,无家可归的狗,流浪的狗,街头卖艺的狗,那种跟穷汉、流浪者、走江湖者同样,它的本能被贫困,也就是作为智慧的良母、智慧的真正的保护主的贫困极度磨练过的狗!
我要歌唱那些命途多舛的狗,不管是在大城市的弯弯曲曲的沟壑之中独自漂泊的狗,或是眨着聪明的眼睛、向浪子说"带我一起走吧,把我们俩的不幸加在一起,也许会使我们建立一种幸福!"的狗。
"这些狗到哪里去了?"从前内斯托·罗克普朗曾在不朽的副刊里说过这话,他大概已经忘了。这句话,只有我,也许还有圣勃夫,直到今天还记得。
这些狗到哪里去了,你们这些漫不经心的人要问?它们干它们的事情去了。
有事务性的接洽,有幽会。穿过迷雾,穿过大雪,穿过泥泞,在炎热的酷暑之下,在倾盆的大雨之中,它们走去,它们走来,它们奔跑,它们冲过马车下面,受到跳蚤、苦难、匮乏、本分的激励。就像我们一样,它们黎明即起,它们寻找生路或者追求快乐。
其中有些在郊区的瓦砾堆里过夜,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来到王宫饭店的厨房门乞求施舍;也有的不惮五里之遥,成群地赶来分享某些六十来岁的老处女们大发慈悲地给它们准备好的食物,这些老处女无所用心,就把心思放在动物身上,因为连愚蠢的男人也不再需要她们;还有一些,像逃亡的黑人,被爱情弄得神魂颠倒,在一些日子里,离开它们的外省,来到城市里,在一头不大注意打扮,却也有些傲气而且颇知感激的,漂亮的母狗周围跳跳蹦蹦地呆内斯托.罗克普朗(1804--1870),一位当时颇受欢迎的文艺批评家,《费加罗报》的主编上一个小时。
它们没有记事本,没有小簿子,没有文件夹,可全都来得非常准时。
你们可知道懒洋洋的比利时狗,你们可曾像我一样,赞叹过那些健壮的狗,它们被套在肉贩子、卖牛奶的女人或是面包师傅的送货车上,发出洋洋得意的吠声,显示出它们由于能跟马竞争而感到高傲的喜悦?
可是这里,还有属于更开化的阶段的两只狗!请允许我把您带到一个本人不在家的街头卖艺人的屋里。一张漆过的木床,没有床帏,拖着地的被子布满臭虫的脏斑。两张柳条椅,一只铁炉子,一把或两把破旧的乐器。哦!多寒酸的家具!可是,请看这两头聪明的角色,穿着破旧而又豪华的衣服,戴着像吟游诗人或者像军人的帽子,它们像巫师一样小心翼翼地照看着放在通红的火炉上煨着的"叫不出名字的菜肴",菜肴中央插着一把长长的汤匙,就像宣告造船已经竣工而竖起在空中的一根桅杆。
这两头热心的演员,要叫它们出发,首先要用提劲的厚实的浓汤给它们填饱肚子,这不是很合理的吗?这两头可怜虫,整天忍受着观众的漠不关心和驯狗主人的不公平,那位主人把大部分所得占为己有,而且他一个人要吃多于演员四份的浓汤,现在,让这两只狗满足一点食欲,您难道不能原谅吗?
我不知有多少次带着微笑和感动之情看着这两位四条腿的哲学家,这两个随和、驯服、忠诚不贰的奴隶,如果对人民的"幸福"过波德莱尔在未定稿《可怜的比利时》中有如下的记述:"狗。比利时的黑人。......叫它们干活,可真热心!我曾看到一个结实的胖子躺在车子上,叫狗拉车上坡而驶去。这令人想到在男人不干活的野蛮国中的野蛮人的专制情况。"波德莱尔在一八六四年左右写的一篇短文中曾记述:"约瑟夫·斯蒂文斯--街头卖艺人的凄惨的住居。暗示的画面。穿着衣裳的狗。卖艺人正要外出,给一只狗披着像轻骑兵戴的头巾,叫它对放在火炉上煨着的食品好好地守望。"
于热心的共和国有时间尊重犬类的"荣誉",那么,在共和国词典里也会授予犬类以"勤务员"的称号。
我又不知有多少次想过,也许在某处(到底有谁知道?)有一座专供善良的狗、可怜的狗、沾着泥巴的愁苦的狗居住的特别天堂,报答它们如此的勇气、如此的耐心和辛劳。斯威登堡曾经明确地断言有一座专供土耳其人,还有一座专供荷兰人居住的天堂。维吉尔和忒奥克里托斯诗中的牧人盼望得到一块美味的干酪、能工巧匠制造的一支笛子,或是一只乳房鼓鼓的母山羊,作为他们互相对唱的奖品。歌唱可怜的犬类的诗人却接受一件背心作为酬赏,这件漂亮的背心,颜色很富丽,却有点褪色,令人想到秋天的太阳、半老徐娘的姿色和圣马丁节的小阳春天气。
凡是到过维拉·埃尔莫沙街的小酒馆的人,谁也忘不了画家是怎样急躁地脱下自己的背心送给诗人,这位画家是那样清楚地理解:歌唱可怜的狗是高尚而正直的。
同样的情况也有过,从前黄金时代的一位豪爽的意大利暴君,为了换取一首宝贵的十四行诗或是一首珍奇的讽刺诗,曾脊的阿雷蒂诺赏赐一柄镶嵌宝石的短剑或是一件宫廷外衣。
法国大革命后的共和政府,给仆人换上新的称呼"勤务员",以示平等,不把他们当下人看待。
一八六七年发表的本诗作"一座专供中国人,还有一座专供土耳其人居住的天堂。"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曾写过十章牧歌,基本上仿效忒奥克里托斯的牧歌形式。忒奥克里托斯(约前310一前250),古希腊诗人,留下三十首田园诗,描写牧人的生活。
本诗最初发表在《比利时独立》上时,有如下的介绍词:"我们把夏尔·波德莱尔所作的珍奇的未发表作品呈献给读者。这是在约瑟夫·斯蒂文斯先生赠以背心.嘱他写些关于穷人的狗的事情的条件之下写成的。"
圣马丁节,即十一月十一日。此节前后出现和暖的天气,称为"圣马丁节的小阳春天气"。
阿雷蒂诺(1492一1556),意大利诗人,善写讽刺作品。当时欧洲最强大的君主都用重金厚礼拉拢他,力图借他的笔打击敌手。
而每当诗人穿上画家所赠的背心时,他总不禁想起那些善良的狗、像哲学家的狗、圣马丁节的小阳春天气和半老徐娘的姿色。
跋 诗
心里满怀喜悦,我攀登到山上,
从这里可以览眺都市的宏伟,
医院、妓院、炼狱、地狱和劳改场,
一切极恶全像花儿一样盛开。
你知道,撒旦,我的痛苦的主保,
我来并非为了流无益的眼泪;
而是像老色鬼,恋恋不忘旧交,
我要陶醉于这个巨大的娼妓,
她的地狱魔力使我永不衰老。
不管你还躺在早晨的衾被里,
昏昏、沉沉、伤风,
或者昂首阔步在用纯金镶边的黄昏帷幕里,
我喜爱你,哦,污浊的都市!娼妇,
强盗,你们是那样经常地提供世
俗的庸人们所不知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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