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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忧郁-波德莱尔

沙尔·波德莱尔(法)
波德莱尔 《巴黎的忧郁》
从某种程度上说,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之于雨果,有如德国的海涅之于歌德。前者是大海,后者是高山。前者浩渺,后者挺拔。雨果像永葆青春的苍天巨树,波德莱尔则像承先启后的大河,源源不断,滚滚而下,沿途影响了不少的山虫鱼鸟兽。前者洋洋大观,后者多才多艺。当然,也有形成鲜明的对比的地方。比如,雨果逝世,举行国葬,全国二百万人上街送葬。而当波德莱尔离开人世之时,送他上黄泉之路的,只有他母亲和几个老友。雨果长寿不衰,波德莱尔中年而陨。雨果充满着热血沸腾的革命豪情,写出《惩罚集》那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豪迈作品;波德莱尔却退隐而居,决定"从此不再介入人类的任何争论"。雨果在浪漫主义的传统中翱翔,波德莱尔却站在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十字路口,从容不迫地指挥着文学历史潮流的行进方向。雨果受人爱戴,被尊为"共和国的祖父",波德莱尔却扮演异端的角色,虽有不羁之才,也有浪荡于花柳之间的极端生活。
波德莱尔的主要成就在艺术评论、文学评论和诗歌创作方面。相比之下,诗歌创作颇建树。波德莱尔六岁丧父,其父尸骨未寒母亲就委身为他人妇。波德莱尔的才气是惊人的。他醉心于美术和诗歌,热爱雨果、拜伦、雪莱和爱伦·坡的作品,还翻译了坡的作品。他本人虽然纵情声色,却把善、恶、美之间的关系界定为评判诗歌艺术的标准。"什么是诗?"他说,"就是把善同美区别开来,发掘恶中之美。"因此,他创作了惊世骇俗的《恶之花》。评论界攻击他伤风败俗,亵渎宗教,有关方面还对他处以罚款,勒令删除六首所谓的淫诗。可是,包括雨果在内的许多著名作家对他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到出第二版时,诗集大获成功。波德莱尔一扫愁云,一发不可收拾。成为魏尔仑、马拉美等一代青年诗人的精神领袖。《恶之花》是波德莱尔最重要的作品,也是诗歌史上重要的作品之一.它的问世,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因此他被称为颓废派的偶像,象征派的大师,被兰波称为"真正的上帝"。保尔。瓦莱里把他看作法国"最重要的诗人"。英国诗人T.s.艾略特说他是"现代和一切国家最伟大的诗人。"《恶之花》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诗人第一次从丑的角度观照美,第一次从恶的角度观照善。一个孤独、忧郁、病态、贫困、颓废的诗人,追求着光明、幸福和理想,可是他失败了。他把这些对现实的内心感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这残酷的书中",放进了他"全部的心,全部的温情,全部的信仰。"在创作方法上,《恶之花》继承、深化和发展了浪漫主义,为象征主义开辟了道路,奠定了基础。同时,诗集灌注了古典主义的批评精神,又使其闪烁着现实主义的光彩。因此,波德莱尔是古典诗歌的最后一位诗人,现代诗歌的最初一位诗人。
《巴黎的忧郁》堪称《恶之花》的散文形式。本诗集的确该纳入《恶之花》这部奇特而划时代的作品。可惜空间狭小,只好留下遗珠之憾。好像波德莱尔对此事有知一样,他写了一部稍短一点的作品,并以散文诗的形式展现出来,这就是《巴黎的忧郁》。此集收有散文诗五十首,写于一八五七年后的七、八年间。诗人曾经说,"依然是《恶之花》,但是有多得多的自由、细节和讥讽。"这样,也便于读者更好的理解那一部巨著《恶之花》了。《巴黎的忧郁》音调和谐,意象丰富。虽无传统媳雾韵律,却自然有一种内在的节奏。诗集哲理玄妙,精细刻画,两孝融,相映成趣。日常、世俗、平凡的事物升华为诗的境界巴黎的忧郁献给阿尔塞纳·乌塞+亲爱的朋友,我给您寄上一本小书,这本书,不能说它没头没尾,这样说,是不公道的,因为,恰恰相反,书中的每一篇,都同时是头,也是尾,相互交替。请仔细想想,这样的组合给大家、您、我和读者提供多少方便啊。我们都可以随意中断,我,中断我的幻想,您,中断看稿,读者,中断阅读;因为,我不把读者倔强的意志牵在由极细致的情节交织成的没完没了的线上。去掉一节椎骨,这曲折的幻想分开的两段会毫无困难地又连接在一起。把它分割成无数片断,您会看到每一片断都可以单独存在。我希望其中有几段具有足够的生气,能使您喜爱,使您高兴,因此,我大胆把整个一条蛇呈献给您。
我要向您作一番小小的自白。这是由于我把阿洛伊修斯·贝特朗著名的《夜间的伽斯帕尔》(这本书,您、我和我的几位朋友都知道,难道没有权利称它为著名的吗?)至少翻阅到第二十遍时,才萌发这个念头,想试写些模仿之作,把他那绘画似的描绘古代生乌塞(1815--1896),法国作家,著作有诗、小说、戏剧、评论等。担任《新闻报》及杂志《艺术家》主编,跟波德莱尔保持有密切关系。一八六二年八月二十六日至二十七日《新闻报》发表了波德莱尔的《小散文诗》十四篇,冠以这篇献词。活的手法应用来描写现代生活,或者更恰当地说,用来描写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我们当中谁没有在他怀着雄心壮志的日子里梦想过创造奇迹,写出诗的散文,没有节律,没有脚韵,但富于音乐性,而且亦刚亦柔,足以适应心灵的抒情的冲动、幻想的波动和意识的跳跃?特别是经常前去大城市,接触到无数错综复杂的关系,就会产生这种萦回脑际的理想。您本人,亲爱的朋友,不是曾在一首歌中试图再现"装配玻璃者"的尖声叫喊,在一篇抒情散文中表达出透过街上的浓雾、一直飘到顶楼上去的这种叫声给人带来的所有那些可悲的暗示吗?
可是,说实话,我深怕我的羡慕不会给我带来成功的好运。我一开始写这种作品时,就意识到:我不仅跟我那位前人的神秘而辉煌的范本距离很远,而且还写了某些大相径庭的东西(如果可以称寿菜些东西的话),这种偶然的产物,除了我,任何别人大概都会以此自豪,可是,对于要把自己打算做的工作精确地完成当作诗人的最大荣誉的人,只有使他深感惭愧。
您的亲爱的朋友--请问,你最喜爱谁,谜一样的男子?是你的父亲、你的生活的手法应用来描写现代生活,或者更恰当地说,用来描写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
我们当中谁没有在他怀着雄心壮志的日子里梦想过创造奇迹,写出诗的散文,没有节律,没有脚韵,但富于音乐性,而且亦刚亦柔,足以适应心灵的抒情的冲动、幻想的波动和意识的跳跃?特别是经常前去大城市,接触到无数错综复杂的关系,就会产生这种萦回脑际的理想。您本人,亲爱的朋友,不是曾在一首歌中试图再现"装配玻璃者"的尖声叫喊,在一篇抒情散文中表达出透过街上的浓雾、一直飘到顶楼上去的这种叫声给人带来的所有那些可悲的暗示吗?
可是,说实话,我深怕我的羡慕不会给我带来成功的好运。我一开始写这种作品时,就意识到:我不仅跟我那位前人的神秘而辉煌的范本距离很远,而且还写了某些大相径庭的东西(如果可以称曲喋些东西的话),这种偶然的产物,除了我,任何别人大概都会以此自豪,可是,对于要把自己打算做的工作精确地完成当作诗人的最大荣誉的人,只有使他深感惭愧。
您的亲爱的朋友--请问,你最喜爱谁,谜一样的男子?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妹妹或是你的弟弟?
--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妹妹,没有弟弟。
--你的朋友?
--你用的这个字眼,它的意义我至今还不了解。
--你的祖国?
--她位于多少纬度,我不清楚。
--美人呢?
--如果是不死的女神,我甘心爱她。
--黄金呢?
--我讨厌它,就像您讨厌上帝。
--哎!那么,你到底喜爱什么呢,不可思议的异邦人?
--我喜爱浮云,......飘过的浮云......那边,......那些令人惊奇的浮云!
这位干瘪矮小的老太婆看到这个人人都要讨好、大家都想逗乐的可爱的小孩,非常高兴。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是如此脆弱,就像她,矮小的老太婆一样,而且,也像她一样,没有牙齿,没有头发。因此,她向他走近,想对他笑笑,装出讨他喜欢的样子。
可是这孩子,却觉得害怕,在这位老妇人的爱抚之下挣扎着的冷淡无情、景色的固定不变引起我的反感啊!难道该永远忍受痛苦,或者永远逃避美?自然啊,无情的魔女啊,经常打败我的竞争者啊,放开我吧!不要再诱惑我的欲望和骄气!对美的探索是艺术家败北之前发出恐怖叫喊的一场决斗。
新年突然来到了:泥泞和雪一片混沌,无数四轮轿式马车奔驰而过,玩具和糖果光彩夺目,到处充满了贪欲和绝望,一座大城市的老一套的狂热,足以使最坚强的孤独者的头脑混乱不堪。
在这嘈杂声和吵闹声中,一匹驴子被一个拿着鞭子的粗野的人赶着,快步走过。
当那匹驴子将要在街角处转弯时,一位穿着华丽的先生,戴着手套,脚穿漆皮皮鞋,领带打得紧紧,把身子紧裹在崭新的衣服里面,他十分拘礼地对那匹贱畜鞠了一躬,还脱下帽子,对它说道:"我祝你新年愉快幸福!"随后,露出得意的样子,转过身去,不知向着哪些朋友,好像请他们为他自己的满意加几句赞赏之词。
法国浪漫派诗人维尼把自然看成是"冷淡无情的自然"或是"怀有恶意的自然",对人类的悲鸣和叹息充耳不闻。波德莱尔也继承维尼的这种思想。因此他在凝睇自然时,赞叹转为悲哀,由悲哀转为恐怖,再由恐怖转为反感而产生抗拒的情绪。《恶之花》集中《固执观念》一诗,也充满这种心情。因此,波德莱尔对自然是憎恶的,他爱的是人工的自然(参看《恶之花》《巴黎之梦》一诗)。同时瘟当注意的是:波德莱尔所表现的自然,与其说是存在的自然、被观察的自然,毋宁说是被思考的自然、感觉化的抽象的自然,或是从记忆深处苏醒过来的回想的自然。
波德莱尔在《一八四六年的沙龙》第七章《论典型和模特)中也说道:"素描是自然和艺术家之间的搏斗,在这场搏斗中,艺术家越是了解自然的意图,越是容易取得胜利。"
驴子对这位漂亮的爱开玩笑者看也没看一眼,它只是继续向它责无旁贷地该去的地方一心走去。
而我,我不由对这个大傻瓜突然感到无限愤怒,我觉得他在自己身上集中体现了法兰西的一切精神。
一间梦幻似的房间,一间真可说是"精灵"的房间,其中积聚的空气把它微微染成蔷薇色和蓝色。
我的灵魂在这里浸浴在由悔恨和欲望添上香味的慵懒之中。
--这是某种黄昏似的、淡蓝色和淡红色的东西;在日蚀或月蚀期间的快乐的梦。
各种家具的外形都显得伸长、疲惫、无精打采。它们的样子似乎在做梦;仿佛它们被赋予了一种梦游症的生命,像植物和矿物一样。各种装饰织物都在说着无声的语言,像花儿,像天空,像西下的夕阳。
四壁没有一幅可憎的绘画。跟纯粹的梦、未经分析的印象比较起来,特定的美术、实证的美术乃是一种亵渎。这里全都有充分的"明"和微妙的"暗",非常和谐。
一种经过精心挑选的微量的香料,跟轻度的湿气混合起来,漂浮在室内的空气之中,在这里,昏昏欲睡的精神,仿佛被一种置身于温室的感觉摇入梦乡。
波德莱尔自己也喜欢打扮得时髦,但对矫揉造作的纨绔子却嗤之以鼻。
本诗的主题为理想与现实的对比。前半部描写理想的房间,跟《恶之花》中《邀游》第二节类似。后半部描写现实的房间,乃是诗人自己的实际生活的写照。波德莱尔从青年时代开始就有迁徙癖,在巴黎曾换过很多住处(参看《恶之花》《猫头鹰》题解),染上对空想的房间的嗜好,在这一点上,也受到爱伦。坡的影响。
细软的薄纱织物像豪雨般飘落在窗前和床前;像混着雪花的瀑布倾泻下来。在床上躺着梦之国的女王,我崇拜的"偶像"。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把她领来?是什么魔力把她安置在这梦幻和快乐的宝座之上?可是,何必多问?她就在这里!我认出她。
这就是她那透过黄昏的火焰似的眼睛;那一对锐利的可怕的"眸子",从其中的骇人的恶意,我认得出来!它们吸引、它们迷住、它们吞噬掉凝视它们的冒失鬼的目光。我常常对它们进行观察,这一双激发好奇心、令人叹赏的黑色的星星。
我这样被包拥在神秘、宁静、和平与芬香之中,是靠什么样的善灵的庇护?哦,至福啊!我们通常所称的生活,即使是在最幸福的顶点,跟我现在所认识的生活,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地体尝着的这种至高无上的生活,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不!已不存在什么分,什么秒!时间已经消失!现在统治一切的是"永恒",安乐的永恒!
可是,忽听到门上响起可怕的重击之声,仿佛做了一个地狱的恶梦,我觉得我的肚子上像挨了一下鹤嘴镐的敲击。
随后,闯进来一个"幽灵"。像是一个借法律名义来拷问我的执达员;又像个不要脸的姘妇,来向我叫苦,把她生活中的琐碎加在我的生活的痛苦之上;或者像一家报社的主编派来的跑腿,向我催索续稿。
天堂似的房间,崇拜的偶像、梦之国的女王,正如伟大的勒内所描写的"女气精",这一切魔法都随着"幽灵"的粗暴的敲门声一起消失了。
可怕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的!这又脏又乱的房问,这永远无聊的住所,正是我的。瞧这些笨家具,积满灰尘,残缺不全;这壁炉,没有火,没有炭,沾满痰迹;这些阴沉沉的窗子,的灰尘被雨水刻出一条条纹路;这些画了许多杠杠的或是未完成的草稿;还有年历,上面用铅笔做了记号,标出那些不吉利的日子!
而我方才以非常完美的感受性所陶醉的另一个世界的芬芳,唉!它已被一种混杂着不知是什么令人恶心的霉味的烟草的恶臭所代替。现在在这里闻到的只是腐败的哈喇味。
在这个狭隘,却如此充满不愉快的世界里,只有一件熟悉的东西在向我微笑:就是鸦片酊的小药瓶;一位老交情,可怕的女友;正像一切女友一样,唉!充满爱抚,又满怀贰心。
哦!是的,"时间"又出现了;"时间"现在以至尊的身分进行统治;随着这位丑陋的老爷,他那些恶魔般的跟班:"回忆"、"悔恨"、"痉挛"、"恐惧"、"晾慌"、"恶梦"、"愤怒"和"神经症",也全都回来了。
我肯定地对你说,现在一秒一秒都在发出强有力的庄严的声响,从挂钟上传出的每一秒钟的声音都在叫着:"我就是'生存',难以忍受的、毫无宽容的'生存'!"
在人生中只有"一秒"负有使命给人送来吉报,使人人产生难以名状的恐怖的"吉报"。
是的!"时间"在进行统治;它已恢复残暴的独裁权。它用双重的刺棒驱赶我,把我当成一条牛:"走啊,笨蛋!干啊,奴隶!继续活下去吧,该死的!"
在辽阔的灰色天空之下,在尘土飞扬、没有道路、没有草地、没有一棵蓟草、没有一棵荨麻的大平原里,我碰到好些弯下身子行走的人。
他们每个人的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喀迈拉,沉重得像一袋面粉,一袋煤炭,或是一个罗马步兵的装备。
可是,这个巨大的怪兽并不是毫无活动力的重荷;相反,它用具有弹性的强韧的肌肉把人覆盖住、紧压住;它用两只巨大的利爪钳住它的坐骑的胸膛;它那像海外奇谈的头高踞在那些人的前额上面,仿佛古代战士用以增加敌人的恐惧心而戴在头上的可怕的军盔。
我向其中的一人询问,我问他,他们这样走着是往哪里去。他回答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不仅是他,别人也都是如此;不过,他们确实是要往某个地方去,因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前进的需要在驱策着他们。
有一件奇妙的事值得注意:在这些行人之中,没有一个对吊在他的颈部、贴在他的背上的猛兽含有怒意;可以这样说:他把这怪物看成是他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所有这些疲惫而严肃的面孔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绝望的神色;在忧郁的苍穹之下,他们的脚陷入像天空一样荒凉的大地的尘土里,他们露出注定要永远抱着希望的人们的逆来顺受的表情缓慢前进。
喀迈拉,希腊神话中怪异的精灵,有狮子的头和颈、山羊的身躯、巨蟒的尾巴,转义为幻想、空想、妄想。波德莱尔在本诗中巧妙地用其双关意义。本诗最初在一八六二年八月二十六日的《新闻报》上发表时题名《人人有他自己的东西》。克雷佩认为本诗受到西班牙画家戈雅,特别是他的铜版组画《幻想画》的影响。
那一列队伍走过我的身旁,消失在地平线的大气之中,消失在地球的圆形表面挡住人类的好奇眼光的地方。
有好一会功夫,我坚持着要弄懂其中的奥秘;可是不久,不可抗拒的"漠不关心"向我袭来,比起那些被沉重的喀迈拉压着的人们,我却是被"漠不关心"更沉重地压垮了。
多么美好的日子!广阔的公园在太阳的灼热的眼光之下神魂颠倒,仿佛年轻人处于爱神的控制之下。
万物全都心醉神迷,不用任何声音表达出来;连流水也都像入睡了。跟我们人类的喜庆大不相同,这里只是举行沉默的欢宴。
就像有一种不断增强的光使万物光华焕发,兴奋的百花也似乎燃起一种渴望,要用它们的色彩效果跟天空的蔚蓝相媲美,炎热把花香变成可见物,使它们像轻烟一样向着太阳升。
可是,在万象欢欣之中,我却看到一个伤心人。
在一尊巨大的维纳斯雕像的脚下,一个伪装的痴子,一个在帝王们受到悔恨或是无聊的困扰时要负责逗他们发笑的志愿小丑,穿着鲜艳夺目的滑稽服装,头上戴着系有铃铛的尖角帽子,把身体缩做一团紧靠着雕像的台座,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不朽的女神。
他的眼睛像在说:"我是人类中最下等、最孤独的人,被剥夺了爱情和友谊,在这一点上,我连最下等的动物都不如。可是,把我生出来,也是为了让我理解和领会不朽的'美'啊!唉!女神!请漠不关心也是诗人感到无聊、厌倦的结果。
本诗的主题也.是理想和现实的对比。跟《恶之花》中《墓》一诗有类似之处。怜悯我的哀伤和狂妄吧!"
可是,无情的维纳斯张着她的大理石眼睛,不知凝望着远处的什么。
"我的漂亮的狗,我的温驯的狗,我的亲爱的杜杜,走过来,闻闻我从市内最好的香水店里买来的极好的香水。"
狗摇摇尾巴,我认为,这是这种可怜的造物的示意动作,相当于我们人类的大笑和微笑,它走近前来,好奇地把它湿润的鼻子凑近拔去瓶塞的香水瓶,随后,突然惊慌地后退,向我狂吠,样子像在责怪我。
"啊!可怜的狗,如果我拿一包大粪给你,你会高高兴兴地去嗅它,也许会吞吃下去。因此,你本身,我这悲惨的浮生中的卑微的伙伴,你就像那些公众,绝不能给他们提供精美的香料,这会激怒他们,可是,却宜于给他们提供仔细挑选出的垃圾。"
有些人的天性是纯粹好沉思的,完全不适合于行动,可是,在一种神秘的莫明的冲动驱使之下,他们有时也会迅速地采取行动,那种迅速,连他们自己也认为是不可能的。
例如,有这种人,他害怕从门房那里得到令人悲伤的消息,而怯懦地在门外兜上一个小时,不敢进去,又有人把一封信保存两星期而不去拆开,或者对一件需要化一年时间的工作却要过了半年才不得不采取措施,这些人,他们有时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把他们推向行动,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以为什么都懂的人性研究家和医生都无法解释,在这种疏懒、贪图安逸的人的身上,从哪里这样突然发出如此热狂的动力,而且,这种连最简单、最必要的事情都不能干的人,怎么会在一定的瞬间,获得充分的勇气,使他们去于那些最荒谬,甚至常常是最危险的事情。
我有一个朋友,乃是世界上最无害于人的梦想家,有一次,到森林里去放火,据他说,是想看看,大火是否会像人们通常所断言的那样容易烧起来。一连试了十次,全都失败,可是,第十一次,却成功得太过头了。
另一个明友,到火药桶旁边去点燃雪茄,"为了看看命运,为了知道命运,为了试探命运",为了强迫自己去证实自己的毅力,为了进行赌博,为了体验惶惶不安的快乐,或者毫无目的,只是由于心血来潮,由于闲得无聊。
这是从无聊和梦想中发出的一种毅力;如此难以克制地表现出这种毅力的人,通常,正如我所说的那样,乃是最懒散的人,最会耽于梦想的人。
还有个朋友,害羞到如此的程度:碰到有人望着他,他就要垂下眼睛,当他去咖啡馆或是走过戏院的售票处时,在他的眼中,那些检票员就像被授予弥诺斯、埃阿科斯和拉达曼堤斯的权威一样,他必须奋起全部可怜的意志才能进去,可是,碰到一个老人走过他身旁,他却会突然扑上去搂住老人的脖子,当着惊讶的人群狂热地吻他。
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因为老人的相貌使他觉得有不性研究家,就人类的习性、本性、人所具备的条件进行反省的研究家。法国的蒙田、帕斯卡尔、拉罗什富科、拉布吕耶尔、沃维纳格等作家均是。
弥诺斯、埃阿科斯和拉达曼堤斯,希腊神话中冥国的三位判官,他们决定鬼魂未来的命运,惩罚犯罪者的灵魂。波德莱尔在《火箭》中有这样一段话:"让一雅克(卢梭)曾说,他走进咖啡馆总免不了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对于生性胆怯的人.剧院的检票员有点像地狱的判官。"可抗拒的好感吗?也许如此,但是最合理的猜想还是由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曾不止一次成为这些发作和这些冲动的牺牲品,这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似乎有恶作剧的恶魔们钻进我们身体里,使我们不知不觉地按照他们的最荒谬的意志行事。
有一天早晨,我起身下床,有点心情不愉快,郁郁寡欢,闲得厌倦,好像觉得被迫要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做出卓越的行动;我于是打开窗子,唉!
(我要请你们注意这点:迷住人使人陷于神秘的这种精神,在某些人中,并非是过度劳累或是联合作用的结果,而是基于偶然的灵感,这种灵感颇有如此的性质:跟医生们所说的歇斯底里的心情,或者跟那些比医生想得稍许高明的人们所说的恶魔的心情,哪怕单单在它的欲望的热烈方面,也非常相似,而正是这种心情,它迫使我们难以抗拒地去干出许多危险的或是不合适的行为。)我第一眼在大街上看见的,是一个装配玻璃者,他那不协和的刺耳的叫声,穿过巴黎的污浊沉闷的空气,直升上来传到我耳中。此外,我也说不出来我为什么对这个可怜的人产生了如此突然又如此凶暴的憎恨。
"喂!喂!"我叫他上来。这时,我不无幸灾乐祸地想着:我的房间在七楼,楼梯很窄,他上楼一定会遇到些困难,他那些易碎的货物会在很多地方碰坏了角。
他终于出现了;我好奇地察看了他的全部玻璃,随后,对他说道:"怎么!你没有彩色玻璃?蔷薇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玻璃,魔法的玻璃,天国的玻璃?你是多么无礼!你竟敢走到贫民窟来,而在散文诗集的献词中已提到阿尔塞纳·乌塞写过一首散文诗《装配玻璃者之歌》。乌塞醉心于民主,他那首散文诗是以人道主义的友爱为主题的。波德莱尔在本诗中却大异其趣,主要是探索人类潜意识中的恶魔的部分。你竞没有美化生活的玻璃!"我激动地把他向楼梯那边推去,他抱怨着、踉踉跄跄地下楼去了。
我走到阳台上,抓起一只小花盆,等那个家伙在大门出处露面时,就把我的武器对准他的背货架后面的边缘垂直地砸下去;这一记打击把他打倒,他的可怜的流动财产一下子全部在他的背脊下面打碎了,发出像一座水晶宫被雷电击毁的响亮的声音。
于是,陶醉于自己的狂态之中,我愤怒地向他喊叫道:"美化生活!美化生活!"
开这种神经质的玩笑并不是没有危险的,你常常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可是,对于一个在一瞬之间感到无限快乐的人来说,永劫的地狱之苦又算得什么呢!
终于!单独一个人了!除了几辆迟归的疲倦的出租马车的辚辚之声,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在以后几小时内,即使不算是得到安宁,也总会得到寂静。终于!世人的嘴脸的凶相消失了,使我痛苦的只有我自己的孤独了。
终于!可以容我沉浸在黑暗之中舒服一下了!首先,来把钥匙转两圈,紧紧锁上我的门。我觉得,钥匙的转动会增加我的孤独,把我现在跟外界隔开的屏障更巩固起来。
可怕的浮生!可怕的城市!回顾一下今天发生过的事情吧:我见到好几个文人,其中有一个问我到俄国去是否可以走陆路他波德莱尔在这里表白出他对"美"的看法,认为"美"是至高无上的,为了它任何牺牲,任何永劫的惩罚都可以不顾。
本诗和第十一首发表于一八六二年八月二十七日的《新闻报》。诗中所述,带有自传性质。跟《恶之花》集中《一天的结束》、《午夜的反省》二诗合读,可以看出他在一八六年前后的暗淡心情。大概把俄国当成岛国了);我跟一个杂志的主编大大地争论,他对我的反对意见总是回答说:"本社坚持正派人的立场",言下之意,好像所有其他报刊都是由流氓们编辑的;我跟二十来个人打过招呼,其中有十五位是素昧平生的;我和同样数目的人握过手,却没有预先作买副手套的准备;在下大雨时,我去一位杂技女演员家里消磨时间,她请我替她画一张"维纳斯特尔"服装的草图;我向一位剧场经理大肆奉承,他在打发我走时对我说:"也许,您最好是去请教,在我所有的作家之中,他是最笨、最傻、最出名的;也许您能从他那里有所获益。去看看他吧,我们回头见";我夸耀(为什么?)我从未干过的好些不光彩的行为,又卑怯地否认我曾乐于干出的其它几件坏事,瞎吹牛的罪过,顾忌舆论的罪行;我拒绝为一位朋友做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却替一个十足的坏蛋写了一封介绍信;喔唷!该结束了吧?
对一切人不满,对自己也不满,在这黑夜的寂静与孤独之中,我真想为自己赎罪而稍许挽回一点面子。我曾爱过的人们的灵魂啊,我曾歌颂过的人们的灵魂啊,使我坚强起来吧,支持我吧,让世间一切腐败的臭气和谎言远远离开我吧;而您,我的天主!请大发慈悲,让我写出一些美丽的诗句,以便向我自己证明,我并不是最差的人,我也并不低于我所瞧不起的人。
"真的,亲爱的,你是毫不容情地过分使我感到厌烦了;听你唉声叹气,就像你受的苦比那些拾麦穗的六十岁老太婆和那些在小酒馆门口捡面包皮的老乞婆所受的还深。
"如果你的叹气至少是表示后悔,那么还可以给你保持一点体面;可是,你的叹气不过是说明你安逸得过头,休息得不耐烦。而且,你还废话连篇,说个不停:'好好地爱我吧!我是多么需要你的爱!如此这般地给我安慰和抚爱吧!'好吧!我要来治治你的毛病;我们也许会找到一个办法,不多花钱,不用走多远的路,到集市去逛逛。
"我请你好生看看这个坚牢的铁笼子,里面关着个怪物,她像一个堕入地狱者一样激动烦躁,大声吼叫,又像一只因流落异乡而狂怒的猩猩摇着铁栏,时而像只十足的老虎兜来兜去地乱跳,时而完全像北极熊傻头傻脑地左右摇摆,这个满身长毛的怪物,她的形状跟你有点相似。
"这个怪物就是人们通常称为'我的天使!'的动物,也就是说,一个女人。旁边还有另一个怪物,声嘶力竭地叫着,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他就是丈夫。他把他的合法的妻子当作野兽用链子锁住,在赶集的日子里到郊区公开展览,不消说,这是得到当局许可的。"请注意!你看她是多么贪馋地(也许并不是装出来的)把驯养主人扔给她的活兔子和乱叫的家禽撕扯着。'好啦!'男的说道,'不该把一天的食物都吃光',说罢这句明智的话,他就把食物从她的嘴边无情地夺走,分开的肠子还在那头猛兽,也就是说,那个女的十二月十五日波德莱尔在致友和出版家普莱一玛拉西斯的信中曾表示他原本打算把这个题材写成韵文诗。人的牙齿上挂了好一会儿。
"好吧!好好抽她一棍子,让她安静下来!因为,她还用她那贪吃的可怕的眼光盯着被夺走的食物。天啊!这根棍子可不是喜剧小丑使用的棍子!尽管她披着假毛皮,你没听到她的皮肉挨抽的响声?她的眼珠,现在也从她脸上暴出来了,她吼叫得'更加逼真'。她在狂怒之中,全身射出火花,就像人们在打铁一样。
"这就是夏娃和亚当的两支后代的夫妇生活习惯,你亲手创造的杰作,哦,我的天主!这个女人无疑是不幸的,虽则,说到底,那种由荣获鞭打而带来的酥痒的快感,她并非没有体验过。但世上有些不幸,却比她的不幸更加无法医治,而且无可弥补。不过,在她被投入的这个世界里,她绝不可能相信,女人应该有另一种命运。
"现在,谈我们两人吧,装模作样的恋人!看到过那些人间地狱,你要我对你的可爱的地狱作何感想呢?你只是躺在像你的皮肤一样柔软的织物上面,你只是吃着由一个熟练的仆人给你仔细切成一片一片的煮熟的肉。
"充满你那香气袭人的酥胸的微微的叹息,健壮的卖俏女郎,对我能意味着什么呢?所有这些从书本里学来的矫揉造作,这些持续不懈的忧郁,只能唤起旁观者的跟怜悯大相径庭的别的感情。说实话,我有时真想教你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幸。
"爱讲究的丽人,看你这样脚踩在污泥中,眼睛嗉咙地仰向天空,就像求老天赐给你一位国王,你的样子活像一只祈求理想的小青蛙。如果你瞧不起庸碌无能的人(如你所知,我现在正是这种人),当心那只鹤,'它会咬你,吞掉你,随意弄死你'!
"我虽是诗人,可不像你所巴望的那样容易受骗,如果你过于频繁地用你那一套'装腔作势的'假哭使我厌烦,我会把你当作'野蛮的女人',或者把你从窗口扔出去,像扔掉一只空瓶一样。"
不是人人都能泡在人群之中:借群众取乐是一种艺术;只有在儿时曾有一位仙女把对化装和戴假面的爱好、对定居的厌恶和酷爱旅游的热情注入他的摇篮里的人,他才能牺牲人类,沉湎于生命力的陶醉。
人群,孤独,对于勤勉而多产的诗人,是两个相等而可以对调的字眼。不懂得把自己的孤独跟群众结合的人,也不会懂得在忙碌的群众之中保持自己的孤独。
诗人享受着这种无比的特权,他可以随意保持自己的本色或化为他人。他可以髓心所欲,附在任何人的身上,像那些寻求肉体的游魂一样。只有对于他,到处都是虚席以待的;如果有什么似乎向他关闭着的去处,这是因为在他看来,那里不值得费神光顾。
孤独的沉思的散步者从这种普遍的神魂交游之中汲取独自的陶醉。容易跟群众结合的人才懂得狂热的快乐,这对于那种把自己关在箱子里的自我主义者和那种像软体动物一样把自己紧闭起来的懒汉是永远不可得知的。他把不论什么时机给他提供的一切这首散文诗还是用对比手法,将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装模作样、唉声叹气地撒娇的恋人跟另一个被当作野兽关在笼子里供人参观的"野蛮的女人"对比。
本诗和以下二首均发表于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一日《幻想派评论》,后又在一八六二年八月二十七日《新闻报》发表。主题跟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投人人群的人》相类似。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第三章谈论法国画家康斯坦丁'居伊时,也曾就"跟群众结合"的问题发挥他的感想,认为人群对于艺术家,就像夭牵之干飞鸟、水之于鱼一样。
职业、一切快乐和一切不幸都当作是他理所应得的而承受下来。跟这种无法形容的狂欢作乐以及向突然出现的意外之人和摩肩而过的不相识的人,把自己的一切,不管是诗或是慈悲,全部奉献出来的这种灵魂的神圣卖淫比较起来,人们称之为爱情的东西,真是很渺小、很有限、很微弱了。
有时,叫世上那些幸运者知道,还有一种幸福比他们的更高、更广、更纯粹,这是有益的,哪怕暂时挫伤一下他们的愚蠢的自负心。殖民地的建设者、人民的牧师、浪迹天涯的传教士,他们对这种神秘的陶醉,可能是知道一些的;¨在由他们的才能所创建的大家庭之中,他们有时也许会嘲笑那些为他们的如此动荡的命运和如此清纯的生活表示怜悯的人。
沃维纳格说过:在一些公园里,有些主要由受挫折的野心家、不幸的发明家、功不成名不就者、极度伤心者以及所有那些遭受过风暴、还在喃喃地发出最后叹息而心烦意乱、自甘寂寞、远远避开快活人和有闲者的傲慢目光的人们经常来往的小路。这些阴暗的僻静场所乃是人生的残废者们聚会之处。
诗人和哲学家特别喜爱对这些场所驰骋其如饥似渴的想象。波德莱尔在《火箭》中有如下一段论述:"爱情就是卖淫的欲望。甚至没有任何一种高尚的快乐不能还原成卖淫。在剧场里,在舞场里,人人都在一切众人之中找到快乐。艺术是什么?就是卖淫。置身于群众中的这种快乐,乃是在数的增加之中感到快乐的一种神秘的表现。"
那里有确实可靠的精神食粮。因为,正如我方才所暗示的,如果有什么他们不屑光顾的地方,那就是富人们的寻欢作乐之处。那种空虚之中的喧闹,对他们毫无吸引力。相反,他们觉得能吸引他们,使他们无法抗拒的,却是一切弱者、没落者、伤心者和孤苦无依者。
积有经验的眼光绝不会弄错。从这些严峻或是沮丧的面孔上,从这些凹陷无神、或是还闪烁着斗争的最后光芒的眼睛里,从这些无数深深的皱纹里,从这些如此慢腾腾,或是如此踉跄的步伐中,一眼就能立刻看出有关被欺骗的爱情、不被赏识的忠诚、得不到酬报的努力和低声下气而默默忍受的饥寒的无数传奇。
你可曾偶尔看到过在那些孤单单的凳子上坐着的寡妇,贫穷的寡妇?不管她们是否戴孝,都很容易看得出来。此外,穷人在戴孝时总像缺少什么,有些不调和,这更使人觉得难过。她们对自己的哀伤,不得不在经济上精打细算。而富人在这方面却大事讲究。什么样的寡妇最悲惨、最使人伤心?是手里搀着个孩子,却不能跟孩子分享自己的梦想的寡妇,还是完全单身的寡妇?我不知道......有一次,我不惜花了很长时间跟踪这样一位痛苦的老妇人;她很严峻,挺直着身子,披着一条破旧的披肩,全身上下显出禁欲主义者的高傲姿态。
她显然由于绝对的孤独而被迫习惯于老独身者的生活,她的品性中的男子汉气质给她的严肃添上神秘的泼辣。我不知道她在哪家蹩脚的咖啡馆怎样吃过她的午餐。我跟在她后面,一直跟到阅报处;我久久地窥看着她,只见她用那双曾经流过热泪的灵活的眼睛从报纸上寻找适合个人口味的趣闻。
指前一篇《群众》中所说:"如果有什么似乎对他关闭着的去处,这是因为在他看来,那里不值得费神光顾。"
波德莱尔在论雨果一文第三节中有如下一段论述:诗人对一切弱者、孤独者、伤者以及一切孤苦无依者显示衷心的友情。这是一种父性爱的吸引力。"
最后,到了下午,在秋季可爱的天空之下,在那倾泻下大量悔恨和回忆的天空之下,她坐到一座公园中的偏僻之处,远远离开人群,独个儿听军乐队为巴黎人免费演奏的音乐。
大概,这就是这位清白的老妇人(或者说,这位净化的老妇人)一番小小的放纵吧,也许多年以来,在上帝一年三百六十五次赏赐给她的没有朋友、没有交谈、没有欢乐、没有知己的那些沉闷的日子里,这一天才让她好好获得安慰。
还有另外一位:
对那些拥挤在公众音乐会场栅栏外的大群贱民,我总禁不住要看上一眼,即使不是用普遍同情的眼光,至少也是用好奇的眼光。乐队把欢庆的、胜利的或是快乐的乐曲透过黑夜投送出去。妇女的长袍拖曳着,闪闪发光;大家眉来眼去;倦于无所事事的有闲者,身子来回摇晃着,装出懒洋洋地欣赏音乐的样子。这里全是富人,全是幸福的人;一呼一吸,都显得无忧无虑,优哉游哉;只有外边那些贱民的穷相属于例外,他们靠在栏杆外面,不化一文钱,听着随风吹送过来的音乐片段,望着场内光芒四射的大火炉。
映在穷人眼底上的富人的欢乐,常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是在那天,在那些穿着工作服和印花布衣服的人群之中,我看到一个人,那种高贵的风度跟周围人的粗俗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是一位庄严的高个子女人,她的一举一动全显得如此高贵,在描绘古代贵族美女的藏画中,我记得,从未见过可跟她相比的女性。她全身散发出高傲的贞淑的芬芳。她的面孔,消瘦而有忧色,跟她身上穿的正式丧服十分调和。她也在,正如她厕身其中而又视而不见的那些平民一样,用她深邃的眼光眺望那些光华焕发的人,一面轻轻点头,倾听音乐。
真是奇特的景象!我自言自语地说道:"肯定,像她的这种贫穷,即使是真穷,想来也不该容许可鄙的节俭;这样一副高贵的面孔已向我保证如此。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故意置身在那些人中间而显得鹤立鸡群呢?"
可是,当我好奇地走过她身旁时,我相信,我已猜出其中的道理。这位高个子寡妇搀着一个跟她同样穿着黑色丧服的孩子;尽管门票价钱不贵,可这点钱也许足够给小家伙买一件需要的东西,甚至买一样奢侈品,一个玩具。
她将会徒步走回家去,沉思着,梦想着,孤单单地,永远孤单单地;因为孩子是爱吵闹的,只顾自己的,不文雅,也没有耐性;他甚至不能像纯粹的动物,像猫和狗那样,当个亲信安慰孤独者的痛苦。
到处是熙熙攘攘、喜气洋洋的欢度假日的人群。这是属于那种盛大节日的一个佳节,街头卖艺者、变戏法者、驯兽者、流动商贩们,在一段较长时期里,都指望在这种节日期间捞上一票,把一年中各个淡季的损失补回来。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觉得,人们把一切都忘掉了,不管是烦恼或是劳动;他们变得像孩子一样。对于小学生们,这是一个放假的日子,把上学的恐惧推迟二十四个小时。对于大人们,这是跟人生的恶意的列强缔结停战协定,在全部紧张和斗争之中的暂时休息。就连上流社会的人们和从事精神劳动者也难以摆脱这种民间节日的影响。他们也不由自主地从这种无忧无虑的气氛中分享他们的一份。至于我,作为真正的巴黎人,绝不会不去从头到尾观光一下那些盛会期间搭起的争奇斗艳的货棚。
事实上,他们在进行惊人的竞争:他们吆喝着,大喊大叫着。最后一句原文为十二个音节,构成一句亚历山大体诗句。
杖首散文诗的主题也是对不幸者的同情。
这是叫声、铜乐器轰鸣声和烟火爆炸声的混合。丑角们和呆子们把他们因风吹日晒雨淋而变得又黑又粗的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他们显露出对自己的演出效果充满信心的喜剧演员的镇静样子,说出些风趣话和俏皮话,又庄重,又粗俗,仿佛莫里哀的喜剧作品一样。那些大力士们,以四肢发达自豪,像猩猩一样没有前额和头顶,穿着为这场表演在前夕刚洗净的紧身衣,威严地卖弄着。那些舞蹈女郎,像仙女或公主一样美丽,在灯笼的光照之下跳跳蹦蹦,她们的舞裙被灯火照得闪烁发光。
一切无非是光、尘埃、叫喊、欢乐和喧哗;有的在花钱,有的在挣钱,彼此皆大欢喜。孩子们揪住母亲的衣裙,为了要求买一块棒头糖,或者爬到他们的父亲的肩膀上,以便更清楚地看到一个像神明一样迷惑人的魔术师。到处漂着油炸食品的气味,掩盖掉一切香气,就像为这个节日献上的焚香一样。
在一排货棚的那一头,最后的尽头,我看到一个可怜的卖艺者,仿佛自惭形秽,躲避开这一切华丽的场面,他驼着背,又衰老,又虚弱,活像人类的残渣,背靠在他那间小棚屋的一根柱子上,那间棚屋比最蠢笨的野蛮人的茅屋还要凄惨,屋里点着两段蜡烛头,流着烛泪,冒着油烟,把那种贫困的光景照得更加显眼。
到处是欢乐、营利、大吃大喝;到处都不愁明日的面包;到处有生命力的狂热的爆发。而这里却只有绝对的凄惨,更恐怖的是,这种凄惨披着滑稽好笑的褴褛衣衫,在这种场合,造成这种对比的,并不是由于人工,倒是由于迫不得已。这个不幸者,他不笑,他不哭,他不跳舞,他不作手势,他不喊叫,他不唱任何快乐的或是悲伤的歌,他不乞求。他沉默着,动也不动。他已死了一条心,他认输了。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可是,他向人群和灯火投去的眼光是多么深邃而令人难忘!那些流动的人潮和光波,在到达距他这令人厌恶的惨况几步远的所在就停滞不前。我感到我的脖子被歇斯底里的可怕的手掐住,我的眼睛仿佛被那些不肯滴落的反抗的泪水掩蔽得模糊起来。
怎么办?又何必向这个不幸者问他那撕碎的幕布之后、恶臭的黑暗之中有什么可以给人看看的珍藏和奇迹?说实话,我不敢问;即使我的胆怯的理由会使你们笑话,我却要供认,我是害怕让他丢脸。最后,我刚刚决定在离开时拿一点钱放在他的一块木板上,希望他猜中我的心意,就在此时,不知由于什么骚动,人潮大量倒涌过来,把我卷得离他很远了。
在离开时,那种景象一直萦绕在心头,我力图分析我所感到的意外的痛苦,自言自语道:"我刚才看到一位老文人的形象,他曾出色地娱悦过一代人,如今,时代变了,他还残存着;这位老诗人,没有朋友,没有家族,没有孩子,他自己的惨况和公众的忘恩负义使他身价降低,健忘的世人再也不愿光临他的寒舍。"
有一次,我出外旅行。我置身其间的那个地方的风景,具有一种不由人感叹不已的壮丽和雄伟。在那一瞬间,大概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心灵。我的思想像大气那样轻飘飘地凌空飞驰;诸如世俗的爱情和仇恨那一类粗鄙的情感,就像在我脚下深谷之中飘浮不绝的云气,在那时,都似乎远离而去了;我的心灵宛如环抱着我的苍穹那样广阔,那样纯洁;有关一切世事的记忆,就像在对面山坡上,在遥远,遥远的地方吃草的那些看不见的羊群的铃铛声音,微弱而轻声地掠过我心里。在那纹丝不动,由于极深而显得黑沉沉的小湖的水面上,有时飘过一朵浮云的影子,就像飞过天空的一位空中巨人的披风的反光一样。我还记得,这种完全寂静的巨大激动引起的严肃而不寻常的感觉,使我充满一种混杂着恐怖的喜悦。总而言之,由于四周的激动人心之美,我感到我跟我自己,跟宇宙都保持完全的和合;我甚至觉得,在我的无比幸福之中,在我把一切尘世之恶全部忘却之中,我终于对那些声称人性本善的报纸论调不再感到那么可笑了;--这时,无法可治的肉体又发出它的生理需要的信号,我想消除一下由于长时间登山造成的疲劳,并且满足一下口腹之欲。我从袋里拿出一大块面包,一只皮杯子和一瓶某种甘香酒剂,这种药水是当时药剂师们卖给旅游者以便在急需时跟雪水混合在一起饮用的。
我静静地切我的面包,忽听到传来极轻的声响,不由使我抬起眼睛。在我面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面色泛黑,头发蓬乱,他那双凹陷的眼睛,露出凶狠和恳求的神情,贪婪地盯着这块面包。我听到他用低低的嘶哑的声音叹息地说出这个字眼:"蛋糕"!我听到他想特别尊重我这块几乎是雪白的面包而如此称呼时,止不住发笑;我就为他切了一大片,递给他。他慢慢走近我,眼睛紧紧盯住他垂涎的食物;然后,伸手抢走,很快地转身溜去,就像深怕我不是诚心给他,或者怕我已感到后悔。
可是,就在这同时,不知从哪里跑出另一个野蛮的小孩,把他推倒,这孩子跟第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真会令人把他当成第一个小孩的孪生兄弟。他们在地上滚在一起,争夺珍贵的获物,毫无疑问,谁也不肯分一半给他的同胞。第一个小孩,怒火直冒,抓住第二个的头发;而后者,咬住前者的耳朵,咬下一小块血淋淋的肉,并用土话发出绝妙的咒骂。蛋糕的合法原主力图用小爪去抠侵夺者的眼睛;而后者转过来尽其全力用一只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又用另一只手想拼命把战利品塞进自己的袋里。可是,那个战败者,由于绝望而更加奋勇,他振作精神,一头撞在胜利者的肚子上,把他撞倒在地。何必这样描述这场恶斗?确实,它持续的时间,比两个孩子的气力所能坚持的时间更长。蛋糕从一个孩子手里转到另一个孩子手里,又不时从一只袋里转到另一只袋里;可是,唉!它的体积也变了;到了最后,他们精疲力尽,气喘吁吁,鲜血淋淋,再不能继续作战,就此住手了,说实在话,再也没有任何战争的原因存在了:面包片完蛋了,已成了像沙粒一样的碎屑,并且跟沙粒混在一起飞散了。
这个场面使我眼前的风景黯然失色。在看到这两个小孩之前使我心灵感到惊奇的那种平静的喜悦,现在全部消逝了;我悲不自胜,这种情绪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停地反复说道:"竞有这样一个绝妙的地区,在这里把面包称为'蛋糕',这种甜美的食品如此罕见,竞足以引起一场地地道道的兄弟残杀的战争!"
中国人从猫的眼睛里看时辰。
有一天,一位传教士在南京郊区散步,发觉忘了带怀表,就问一个小孩,现在是几点钟。
天朝的孩子先是踌躇了一下,随即转了个念头,他回道:"等一下我来告诉您"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很壮的猫,像人们说的那样,他向猫的眼白注视着,毫不踌躇地断言:这首散文诗发表于一八五七年八月四日的《现在》,后发表于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一日的《幻想派评论》及一八六二年九月四日的《新闻报》。
"现在还没有完全到中午。"他说的,确实无误。
至于我,如果我俯向美丽的费利娜 (她的这个名字取得很贴切,因为,她既是她的性别的光荣,同时又是我的内心的骄傲,我的精神的芬芳),那么,不管是在夜晚,不管是在白天,也不管是在充足的光线之下或是在朦胧的昏暗之中,我总能在她那可爱的眼睛深处清清楚楚地看到时刻,总是同样的时刻,像空间一样广漠、严肃、伟大的时刻,没有分和秒的划分,--不在任何时计上标明的静止不动的时刻,可是,这种时刻,轻得像一声叹息,快得像眼睛的一瞥。
当我的眼光盯在这个美妙的时计表面上时,如果有某个讨厌的人来打扰我,如果有什么无礼的执拗的精灵,有什么来得不适时的守护神走过来问我:"你如此细心地在这里看什么?你在这个生灵的眼睛里寻找什么?你在那里面看时辰吗?游手好闲的浪费时间的人?"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是的,我在看时辰:它就是永恒!"
夫人,这难道不是一首真正值得赞赏的,像您本人一样奇妙的情歌?确实,我向您说了这番矫揉造作的奉承话,感到无比的快乐,我并不要求您给我任何回报作交换。
让我长久地,长久地闻着你的头发的芳香,把我的面孔整个地埋在你的头发里面,像一个日渴的人把头伸到泉水里,同时用我的像香手帕一样的手摇晃你的头发,以便把无数回忆抖到空中。如果你能知道我在你的头发里看到的一切!感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我的灵魂神游在芳香一面,就像别人的灵魂神游在音乐上面一样。
你的头发蕴藏着一个完整的梦,充满了船帆和桅杆的梦;它也包藏着大海,海上的季风把我带到那些迷人的地方,那里的太空显得更蓝更深,那里的大气充满果实、树叶和人类肌肤的香味。
在你的头发的大洋里,我恍惚看到一个海港,那里充满忧郁的歌声,麇集着一切种族的强壮男子,在那飘荡着永远的暑气的广大天空里漂着很多显得结构复杂而精致的各式各样的船舶。
抚摸着你的头发,我又想起一段长时间的郁闷的心情,在一只美丽的海船的房舱里,在海港的轻微的横摇之中,在一些花瓶和凉水壶之间,坐在长沙发上感到的那种郁闷。
在你的头发的炽烈的火炉里,我闻到混有鸦片和糖味的烟草气味;在你的头发的黑夜里,我看到辽阔的热带蓝天闪闪发光;在你的头发的长满绒毛的岸边,我沉醉在柏油、麝香和椰子油的混杂的气味之中。
让我长久地咬住你的又粗又黑的发辫。当我咬住你那富有弹* 一八五七年八月二十四日最初发表在《现在》上。在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一日的《幻想派评论》上发表时题名《头发》。在一八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新闻报》上第三次发表时,改用现在这个标题,并加副题《异邦诗篇》。跟《恶之花》集中《异国的清香》和歌咏让娜·迪瓦尔头发的《头发》一诗类似性的难以理顺的头发时,我就觉得好像是在吞噬着回忆。
有一个极好的地方,人称安乐乡,我梦想跟一位往日的女友同去旅游。那个奇异的地方,浸在我们的北国的雾中,可以称之为西方的东洋,欧洲的中国,在那里可以让人驰骋那么多的热烈奔放的幻想,幻想又是那样耐心而固执地给那里点缀上无数精致巧妙的植物。
那里真是个安乐乡,一切都很美丽、富饶、宁静,令人满意;那里,豪华乐于反映在整然有序之中;那里,生活是富足的,闻到香甜的气味;那里,任何混乱、喧闹和意外之事都被排除得一干二净;那里,幸福跟寂静结成美满良缘;那里,连菜肴也富有诗意,而且油光光地具有刺激性;那里,一切都像你,我的亲爱的天使。
你知道在凄冷的悲惨之中侵袭我们的那种热病,那种对未知之国的怀想,那种抱着好奇心的不安?有个像你一样的国家,那里,一切都很美丽、富饶、宁静、令人满意,那里,"幻想"建立了一个西方的中国,给它尽情装饰,那里,可闻到生活的香甜的气味,那里,幸福跟寂静结成美满良缘。我们应当去生活在那里,我们应当本诗曾发表在一八五七年八月二十四日的《现在》、六一年十一月一日的《幻想派评论》和一八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新闻报》上。每次重新发表时都进行过较多的修改。题名和内容跟《恶之花》集中的诗篇《邀游》类似。
确实,我们应当去那里呼吸、做梦,用无限的感觉去把时间延长。一位音乐家曾谱写过"邀舞";有谁会来为"邀游"谱曲,以便能把它献给心爱的女郎,献给选中的小妹?
确实,只有在那种气氛中才能生活得舒服,--在那边,时间过得较慢,却包含着更丰富的思想,那里,时钟以更深沉、更有意义的庄严音响报告幸福的时刻。
在光亮的壁板上,或是在华丽而不鲜艳的、涂金的皮革上,不太引人注目地保存着一些虔敬、平静而深刻的绘画,就像创作它们的艺术家的灵魂一样。把餐厅和客厅抹上那样富丽的色彩的夕阳,透过美丽的帘帷或是那些由铅条分成许多小格的精工制作的高窗而变得非常柔和。家具都很大,又奇特,又古怪,装有像精明人的灵魂一样的锁和暗抽屉。那些镜子、金属、布帘、金银细工和彩釉陶器,为人们的眼睛奏着神秘的无声的交响曲;从一切物体上,从一切角落里,从抽屉缝隙和布帘的褶缝里都散发出奇香,苏门答腊的"勿忘草"香,这就像是那座住宅的灵魂。
我要告诉你,这是一个真正的安乐乡,那里,一切都很富丽、整洁、光亮,像一颗美丽的良心,像一套豪华的厨房金属用具,像辉煌的金银细工,像五颜六色的首饰!世界上的一切珍宝都汇集在那里,就像一个对全世界有很大贡献的勤劳的商人的府邸一样。那是奇异之国,胜似任何其它国家,就像艺术胜过自然,在那里,自然被梦想改造,在那里,自然被修改、美化、重铸。
让那些园艺学的炼金术士探索,再探索,让他们把他们的幸福的界线不停地向外推移吧!让他们给能实现他们的野心的人提供六万和十万弗罗林奖金吧!而我,我已发现我的"黑色郁金香"和我的"蓝色大丽花"!
无与伦比的花,被重新发现的郁金香,含有寓意的大丽花,你应该去生长和开花的地方,不就在那里,不就在那如此宁静,如此梦幻般美丽的国土上吗?你不会在那里被镶进你的同类之中,你不能,借用神秘思想家的话来说,在你自己的"感应物"之中照看你自己的影子吗?
梦!永远是梦!心灵越是有野心,越是敏感,梦就越是会把它跟可能的现实远远隔开。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含有天生的鸦片剂,不停地分泌和代谢;而且,从生到死,我们能数得出多少时间被实际的快乐,被已决定并获得实现的行动占满了呢?难道我们要永远去生活在,置身在由我的精神描绘的那幅图画,跟你一模一样的那幅图画之中?
这些宝物,这些家具,这种豪华,这种秩序,这种芳香,这些奇花,就是你!这些大河和这些静静的运河,也还是你!在河面上漂动的大船,装满财宝、传来水手们单调歌声的那些船,就是在你胸脯上高卧着,摇动着的我的思想。你把它们悄悄地引向大海,大海就是"无限",而在你美丽的灵魂的清澄之中反映着太空的高深;--随后,当它们倦于浪涛颠簸,满载着东方的物产,回到故乡的海港时.,那还是我的思想,是从"无限"的彼岸回到你的身旁来的,变得更加丰富的思想。
我想要介绍一种天真的消遣。世上很少有什么无罪的娱乐。当你们上午出门,决意要去大路上闲逛时,请在口袋里装满一些个把铜板一件的新发明小玩意,--例如:单用一根线牵动的扁平形木偶滑稽人,在铁砧上打铁的铁匠,骑士和他那装着哨子尾巴的马,--沿着小酒馆,在人行道上的树下,把它们赠送给你将会碰见的那些不认识的穷孩子。你们就会看到:他们把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开始,他们不敢拿,他们会对这种好运感到怀疑。随后,他们会伸手很快地把礼物攫夺过去而逃走,就像猫儿把你们丢给它们的食物衔到远处去吃,因为它们养成了不相信人类的习惯。有一座大花园,花园后边现出一座美丽的府邸的白墙,映照在阳光之下,就在花园的栅栏里面的路上,站着一个漂亮的容光焕发的孩子,穿着十分讲究的乡村衣服。
奢华、无忧无虑、习以为常的富贵气派,使这种孩子显得如此可爱,让人觉得,他们是用另一种面团捏成的,跟中等人家或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大不相同。
在他身边的草地上,躺着一个华丽的布娃娃,像她的主人一样容光焕发,上过漆,涂过金,裹着绛红色的衣裙,佩戴着羽毛和玻璃珠子。可是,这孩子却一点不把他素所喜爱的那个玩具放在心上,他眼睛盯视着的是:
在栅栏的另一边,在路上,在蓟草和荨麻之间,有另一个孩子,又脏,又瘦弱,脸色像煤烟,他属于那种穷人家的孩子,可是,如果。 波德莱尔曾写过一篇随笔式散文《玩具的寓意》,发表于一八五三年四月十七日的《文学世界》、一八五五年八月十九日的《作品选刊》和一八五七年六月十三日的《拉伯雷》。本篇乃是将该文中的一些段落改写成的散文诗,发表于的《礤在》。
把他那种讨厌的贫苦绿锈揩揩干净,公正的眼光会从他身上发现一种美,就像鉴定家的眼光从华丽马车制造者的油漆手艺之中看出理想的绘画一样。
通过那一排把两个世界、大路和府邸隔开的象征性铁栏,穷孩子向富家孩子炫耀他自己的玩具,后者贪婪地观察着,就像看一样稀罕的从未见过的东西。而这个小邋遢鬼放在铅丝笼子里逗弄着,折磨着,摇晃着的玩具,乃是一只活老鼠!他的双亲,大概是为了省钱,从生活中给他弄来了这个玩具。
那两个孩子,像兄弟一般互相笑着,露出"同样的"雪白的牙齿。
仙女们举行集会,要给在二十四小时以内投生人世的一切新生婴儿分配礼物。
所有那些古老的、任性的"运命姐妹们",所有那些欢乐和痛苦的古怪"母亲们",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有些露出阴沉的不大高兴的脸色;有的显得爱开玩笑和恶作剧;有些很年轻,永远显得年轻;有的很老,一直显得很老。
所有信仰仙女的父亲们都来了,各人的手臂里都抱着自己的新生婴儿。
一切"礼物",如"才能"、"幸运"、"挡不住的机会",全堆放在裁判席一旁,就像授奖时放在台上的奖品一样。但在此处有点特别的乃是:"礼物"并非作为任何努力的酬赏,完全相反,它是授给那些尚未尝过生存滋味者的恩惠,这种恩惠能决定被授予者的命运,成为他的幸福的泉源,也同样能成为他的不幸的泉源。
本诗发表于一八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新闻榴》.可怜的仙女们忙碌不停;因为大批的求赏者人数很多,而这个介于人与神之间的中间阶层,也像我们一样,要顺从"时间"和它的无数后代,即"日"、"时"、"分"、"秒"等等的可怕的法则。
实际上,她们有点慌慌张张,就像那些在会见日的大臣们,或者像公营当铺职员遇到国庆节允许免费赎当一样。我甚至认为她们也在时时刻刻以同样不耐烦的心情望着时钟的指针,就像人世的法官们从上午开庭出席,总禁不住要想到晚餐、家庭和他们心爱的拖鞋。如果,在这种超自然的裁判席上,有些仓促,发生点偶然的意外事件,那就正如在人世法庭上有时也会碰到同样的情形一样,并不使我们感到奇怪。在这种场合,我们自己也会成为不公正的法官的。
就在那天,出现了一些差错,如果人们认为,仙女们的永久的特性乃是谨慎小心,而不是任意行事,那就会觉得很怪了。
因此,像磁石一般吸引财富的强大力量被授给一个极其富有的人家的惟一继承者,而这个孩子,既没有赋予他任何一点慈悲心,也没给他对人世中最显而易见的善举的任何渴望,在他成人以后,他的百万家财会使他感到左右为难的。
因此,对"美"的热爱和写诗的"大才"被授给一个阴郁的穷人的儿子,这个穷人以采石为生,无论他怎样努力,他也不能帮助他的可悲的后代发挥其才能,满足其要求。
我忘记告诉你们,在这种庄严的场合,对礼物的分配是不许申诉的,任何礼物也不能拒绝接受。
所有的仙女们都站起身来,认为她们的这项苦差使已经办完了;因为,再也不剩下任何礼物、任何恩赐可丢给所有这些人类的幼苗了,就在此时,一个老实人,我想他是个贫穷的小商贩,站起来,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位仙女的五彩云裳,大声叫道:
哎!太太!您忘掉我们了!还有我的小家伙哩!我不愿白来一趟,一无所获呀!
那位仙女大概很尴尬;因为,什么也没有剩下。可是,她却及时想到一条众所周知的规则,尽管在这些人类之友,常常不得不满足人类的热情的捉摸不到的精灵,诸如仙女、地精、火精、风精、气精、水精、男水妖和女水妖们居住的超自然的世界里很少应用,--我要说的这条规则就是:碰到类似的场合,也就是说,当分配礼物一份也不剩余时,可以让仙女有一种本领,再给一份外加的特殊礼物,不过,还要她有足够的想象力能立刻创造出来。
于是那位善良的仙女露出恰如其分的镇静样子回答道:"我给你的儿子......,我给他......一份'礼物',就是'讨人喜欢'。"
"可是,怎样讨人喜欢?讨人喜欢?......为什么要讨人喜欢?"小商贩固执地问着,无疑,他是属于那种普通的推理者中间的一个,不能提高到对"荒诞"的推理的地步。
"因为!因为!"仙女愤怒地回着,转身而去;追上她的同伴们的队伍,对她们说道:"你们对这个爱虚荣的小小法国人有什么看法?他什么都想知道,他已替他的儿子争得一份最好的礼物,竟然还大胆询问,而且对无可争议的事进行争论。"
两个傲慢的恶魔和一个不寻常的魔女在昨夜登上神秘的阶梯,这里是地狱向进入睡乡的人的弱点进攻而跟他秘密交往之处。他们堂堂地站到我的面前,挺直着身体,就像站在讲台上一样。他们三人的身上发出硫磺似的光辉,就这样从黑暗深处显现出来。现实生活中的波德莱尔并不讨人喜欢,诗人借小商贩之口发此疑问,怀有对命运的轻蔑之意。
发表于一九六三年六月十日的《内外评论》。诗人在一八五九年致普莱一玛拉西斯的信中说,他原打算把这个题材写成韵文诗,以《梦》为题收入再版《恶之花》。
他们的样子是那样高傲,那样充满威严,使我一开始竟把他们三位全都当作真神。
第一个恶魔的容貌,分不清是男是女,在他身体的线条上,还带有古代酒神巴克科斯的柔软。他那无精打采的美丽的眼睛,色泽模糊而阴暗,就像在暴雨之后还含着沉重泪珠的紫罗兰,他那半开的嘴唇,就像热呼呼的香炉,从里面散发出香料的芬芳的香气;每当他呼一口气,那些飞来飞去的,带有麝香香味的昆虫,就被他的热气熏得发出亮光。
在他那件紫色的长内衣周围,像带子一样,盘着一条闪烁发光的蛇,它抬起头,无精打采地把它那像火炭一样的眼睛转向着他。在这条活带子上,交替地吊着一些盛有毒液的小瓶、闪光的刀和外科器械。他右手拿着另外一个小瓶,里面装着红色的发光的液体,标签上写着这些奇怪的字句:"服用吧,这是我的血,极好的强心剂";他左手拿着一把小提琴,无疑,这是供他伴唱他的欢乐和痛苦,而且在恶魔聚会之夜用它来把他的疯狂传染给别人的。
在他的细细的踝节部,拖着金锁链的几节链环,碰到这种累赘迫使他不得不把眼睛垂向地面时,他就得意扬扬地注视着他那像细心磨过的宝石似的闪闪发光的脚趾甲。
他用无可安慰的悲伤的眼光望着我,眼中流露出诱人上钩的迷醉神色,随后,用悦耳的声音对我说:"如果你想要,如果你想要,我就让你做众灵魂之王,你将成为众生的主人,比雕塑家能成为粘土的主人更便当;你将会懂得不断再生之乐,就是从自身中跳出,进入别人的体内,忘掉自己,而且还能把别人的灵魂吸过来,跟你的灵魂和在一起。"
我回答他说道:"非常感谢!我不需要这些众生的劣货,也许他们并不比我的可怜的自我更有价值。尽管我回想起来,有些羞愧之处,可是,我什么也不愿忘掉;纵然我不了解你,老怪物,但是,你的神秘的刃具、你的可疑的瓶子、绊住你的脚的链子,都是一些象征,十分清楚地说明你的友好有些不大适宜。收回你的礼物吧。"
第二个恶魔没有这种悲剧式的,同时又是笑眯眯的样子,没有优美的献媚姿态,也没有娇弱的芬芳的美丽。他是一条大汉,脸很胖,没有眼睛,便便大腹突出在大腿上面,全身皮肤涂着金色,像文身一样描绘着表示世间各种形形色色的惨况的一大群蠢动的小人:有自愿吊在一根钉子上的皮包骨头的小人们;有瘦弱的畸形侏儒,他们的哀求的眼光乞求施舍,比他们颤抖的手更感动人;接着是年老的母亲们,抱着叼住她们干瘪的乳房的早产儿。还有许多其它的形象。
肥胖的恶魔用拳头敲着他的大肚子,随即发出悠长而响亮的金属铿锵之声,以后又化为由无数人声合成的隐隐约约的呻吟而消失。于是,他恬不知耻地露出蛀坏的牙齿,发出大声的傻笑,就像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在吃得过饱以后发出的笑声一样。
这个家伙随即对我说道:"我可以送你一样东西,凭着它,可以获得一切,它比什么都宝贵,它可以代替一切!"他敲了一下他的巨大的肚子,响亮的回声给他的粗鲁的话下了个注释。
我感到讨厌,转过头去,回答他说道:"我不需要借别人的苦难来获得快乐;我不要由那种像糊墙纸一样在你的皮肤上描绘出的一切不幸所造成的令人悲伤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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