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如果墙会说话》——亦舒

_5 亦舒(当代)
  "这不是讨论她性格优劣的时候。"
  "是,的确有这种机构存在。"
  "麻烦你了解一下。"
  "没问题。"
  两个年轻女子同时长长呼出一口气。
  惠颜说:"大家都留意到你的画风改变,用色浓烈许多,线条也深刻了。"
  卓羚答:"人长大,格调自然转变,总不能一辈子淡蓝粉红浅黄。"
  "有人喜欢,有人希望你维持旧貌。"
  "有时手不由主,设计颜色发乎自然。"
  "卓羚,真不容易,一个年轻女子靠画笔维生。"
  "你何尝不是,"卓羚也称赞她:"看,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共勉之。"
  两人相视而笑。
  "听说你要去外国深造。"
  "江湖上消息流传得真快,我不过先去探路。"
  "去哪个国家?"
  "几个热门国家。"
  "选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
  "我会与心一同去,替她安排事情。"
  惠颜说:"你真够朋友。"
  卓羚牵牵嘴角,"我们这一代总算有点能力。"
  "你与父母谅解没有?"
  卓羚摇摇头。
  "离开之际总得话别。"
  "我会通知他们。"卓羚说得极之简单。
  "伯父母其实太过固执,这又不是耻辱。"
  "有些父母觉得子女不是天才已经失望。"
  "但卓羚你确是设计界奇才。"
  "在他们眼中,我脱离常规。"
  惠颜叹口气,"将来他们自会明白。"
  卓羚不语。
  "心一还在教书?"
  "已经告假,待秋季再入学。"
  "对,届时难题已经解决。"
  "惠颜,祝心一步过难关。"
  "一定,有事通知我,我是好跑腿。"
  她告辞后,心一才醒来,她已经胖了许多,动作有点蹒跚,"那好象是惠颜的声音。"
  "她有事不等你起床了。"
  "你们又在讨论我的前途?"
  "肚子饿了没有,我做了牛油包布甸。"
  "说我什么?"
  "我们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已经决定了。"
  "那么,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你如果抽不出时间,不用陪我。"
  "不是单为你,我也乐得离开都会一阵去呼吸新鲜空气,天天看蝼蚁竞血,久了心理变态。"
  心一微笑。
  最近心一时时有这样的表情:不是欢喜,也不是悲伤,只是无限怅惘。
  卓羚握紧她的手,她轻轻问:"老房子怎么样?"
  "我同经纪商量过,三楼留着,一二楼他代为分租出去,大房东处应无问题,那回来也还有个歇脚处。"
  心一静静听着,像是事不关己。
  "我发觉在都会居住,最重要是置个窝,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吃粥吃饭都行,你看我,一个做文艺工作的人思想竟如此庸俗,画由心生,还有什么好作品?"
  一个月后,卓羚陪心一乘飞机到加拿大东岸一个法语城市。
  心一入住当地机关安排的宿舍。
  负责接待她们的勒布朗太太轻轻说:"多谢你们尊重生命,选择生命。"
  "旅游证件注明只能逗留三个月。"
  那位太太说:"期限到了我们再想办法。"
  卓羚点点头。
  心一问:"你呢,你住什么地方?"
  "青年会,一连数天我都会去找学校。"
  "你都可以做教授了,还能学什么。"
  卓羚笑不可仰,"每个干艺术的人身边都有这种乱赞一通的损友,信一成都死。"
  连心一都笑了。
  勒布朗太太说:"领养人想与余小姐会晤。"
  卓羚收敛笑容,"我也可以在场吗?"
  "余小姐不介意的话自然没问题。"
  在一间小小办公室,她们见到那对夫妇,丈夫是中英混血儿,妻子有法裔血统,却拥有一个中国姓氏,读英,卓羚知道,其实是姓吴。
  交谈了二十分钟,大家都很放心,话题彷佛有点不着边际,其实都有深意。
  吴太太问心一:"你不吸烟喝酒吧?"
  心一搔搔头,也问:"你们可谙华语?"
  吴先生抢着答:"我会说粤语。"
  卓羚忽然问:"吴先生做哪一行?"她总是比较实际。
  "我是政府水务工程师。"
  吴先生忙不迭取出证明文件,"我妻做室内装修,大多数时间在家工作,可照顾家务。"
  吴太太问:"余小姐,你读书还是做事?"
  "我是一名中学教师。"
  "啊。"
  勒布朗太太微笑问:"你们会法语吗?"
  卓羚立刻用法文答:"只会一点点,说得坏,请问:'邮政局在何处,我要一杯柠檬茶,还有,这是我的代表作。'"
  吴氏伉俪见卓羚这么诙谐,笑得前仰后合。
  "你是余小姐的——"
  "表姐。"卓羚飞快回答。
  勒布朗太太说:"双方同意的话,可时时见面。"
  吴氏夫妇告辞。
  卓羚感慨地说:"真想不到这样文明。"
  勒布朗太太取出文件请余心一签署。
  不知怎地,心一竟一点犹疑也没有,迅速签名。
  卓羚内心咚的一声,忽然之间泪盈于睫,鼻子发酸。
  "我去买报纸。"
  她独自到街上蹓跶,不知怎地,眼泪一直流下来。
  卓羚走到咖啡居里坐下来,痛哭。
  一个侍者递一块雪白的手帕给她,喃喃讲着法语。
  他也许只是说:"我们今日的周打鱼汤十分美味,小姐可要一试?1",但卓羚渐渐止了泪水。
  他又用英语说:"天气多好,你看繁花似锦,上帝恩待我们。"
  卓羚点点头,"请问,鲍浩斯美术学校在附近吗?"
  "步行十五分钟即至,你可沿途欣赏风景。"
  卓羚多付一块钱小费。走近校门,已经看到年轻学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女生有头火红长鬈发,容貌秀美,穿长裙,一看就知道是美术生,卓羚心向往之。
  她找到注册处,交上文件,道明来意。
  注册员眉开眼笑,"个个海外学生都像阁下那样提早申读,我们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卓羚发觉在这里好似人人都以帮助他人为乐,真像君子国,民风上佳。
  "你可以到处参观一下,演讲厅可以随意旁听。"
  太大方了。她随意走进一间课室,一个学生与讲师的激辩引起她注意。
  那是一个金发凌乱衣冠不整的英俊少年,他大模斯样说:"我们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加国一百年来从没有出过著名画家。"
  众同学哄笑,"你出名不就得了,去,为国争光。"
  卓羚浑忘烦恼,咧嘴而笑。
  又有人说:"喂,七人组不就很出名?"
  那金发儿却驳嘴:"你几时听过画家扎成一捆捆卖?毕加索为什么不与马蒂斯买一送一?"
  卓羚笑得弯腰,巴不得明天就来上课。
  但讲师却不以为忤,任由学生大放厥词,大话西游。
  卓羚流着泪来,含着笑容回去。
  算一算积蓄,发觉可以用上一阵子,不禁宽心。白天,她陪心一散步,闲话家常,在街角吃冰淇淋。心一也很坚强,对身体上变化及精神压力一言不提。
  卓羚看得出她只盼事情及早结束。
  惠颜拨电话过来问候。
  "一切都好?"
  "比想象中妥当。"
  "几时回来?"
  "惠颜,我暂时不回来了,已经租了学校附近公寓,准备入学。"
  惠颜沉默一会儿,"放弃这边原有一切?"
  "是我的总归是我的。"
  "不,这是一个最无情的都会,人一走,立刻被淡忘。"
  卓羚轻轻说:"哪会,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这个牺牲太惊人。"
  卓羚笑,"我赌我明日学成比今日更有佳绩。"
  "自信真好。"惠颜羡慕,"你有这个天赋。"
  卓羚说:"这彷佛是讥讽。"
  "心一如何?"
  "她已将心灵抽离,当一个人痛苦到某一程度,非这样不能存活。"
  "她不幸中大幸是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能为她做什么?还不是全靠她自己。"
  "在朋友口渴之际倒杯水给她,也是很大的功德了。"
  卓羚叹口气。
  那她做的比这些还略多一点。
  心情好的时候,心一会说:"卓羚,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咄,说得那么远,况且,今日已不是农业社会,牛马无用。"
  "那么,变什么?"
  "来世我若转为男身,你做贤妻吧:你需事业有成,自备妆奁,兼夹生儿育女,不辞劳苦,还要长期维持身光颈靓,以壮门楣。"
  "你在说的,正是大部分已婚现代职业妇女写照。"
  卓羚欷歔,"可不是,惨过做牛做马。"
  初夏的一个清晨,卓羚接到电话。
  "时候到了?"
  "是,请你来一趟。"
  卓羚赶到医院,看见心一背着门口坐在床沿,看窗外风景。
  那是一个五月天,正是北国全年最美的季节,生气盎然,但那阳光似乎照不到余心一身上。
  卓羚轻轻问:"想什么?"
  她转过头来微笑,"你看病房墙壁多么高,使我想起我们那层老房子。"
  卓羚说:"我也有点想家。"
  心一回忆:"我老是在那里哭。"
  "不,你也有过开心的日子。"
  心一茫然,"是吗,我不记得了。"
  有人敲门,她们抬头,勒布朗太太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她问:"准备好了没有?"
  余心一点点头。
  勒布朗太太对卓羚说:"这里交给我了,放心,一切正常。"
  这分明是逐客,卓羚识趣地点点头。
  "你回家等电话吧。"
  卓羚乘车到市中心看了几个年轻艺术家画展。
  画风不是十分成熟,但是明显地有前途,画家本人在会场坐镇。看见访客,交谈几句。
  卓羚谦曰:"我做商业设计。"
  "那更加困难,我们尚有政府资助,你们需独立挣扎。"
  "政府资助?"卓羚双眼瞪铜铃大。
  "是呀,政府每年拨款购入新进艺术家作品存在仓库,说不定将来成为上佳投资。"
  卓羚又一次觉得值得留下来。
  她在咖啡座逗留至中午。
  标致的青春女已经穿上蝉翼般夏衣,巧笑倩兮,与男伴调笑,享受阳光。
  生命苦短,先吃甜品,千万不要难为自己,要向诸洋女学习。
  像心一选择错误,前半生已经完结了,下半生不知祸福。
  卓羚回家等电话,一直至深夜才接到消息。
  勒布朗太太的声音:"过程尚算顺利。"
  "我可以来陪她吗?"
  "她需要休息,并且,也不想见人。"
  "几时来才方便?"
  "明日中午请来接她出院。"
  "什么,只能住一天?"
  "手续上叫三天,规矩如此,人人一样。"
  "是是是。"
  幸亏夏季天亮得早,卓羚心情才不致于太苍,时间接近,她去接心一出院。
  心一已经准备好,看见卓羚,她轻轻说:"可以走了。"
  卓羚问:"勒布朗太呢?"
  "她已完成工作,我们以后再也不会看见她。"
  "那么,吴氏夫妇来过没有?"
  心一的声音非常平静,"已经走了。"
  "你可有见他们?"
  她摇头。
  "婴儿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心一只说:"我们走吧。"
  卓羚忽然掩脸哭泣。
  她听见余心一用很讶异的语气说:"你为什么流泪?又不是你的事。"
  心一住在卓羚租来的小公寓中,非常沉默,似没事人般,急于收拾回去。
  "你可到缆车径三楼暂住。"
  "卓羚,我会从头开始,我想过了,唯一报答你的方法,是生活得更好。"
  "你说得再正确没有。"
  一星期后她就走了。
  到底年轻,剖开胸膛,片刻也能自动复元,抑或,仍在流血,只是掩饰得好?
第六章
  卓羚留下来,正式入学。
  一年之后,除却钟惠颜,已无人与她联络。
  每次听到惠颜声音,卓羚都十分感激。
  "惠颜你是有情人。"
  她总向她报告各人消息。
  "赵汝威拿了一个文学奖,张婉薇出任港报总编辑位置,王继成娶了才女何文慧,袁子梁画展成功。"
  "有无周烈熊下落?"
  "呵,那个人。"
  "可有人知他消息?"
  "卓羚,在这个都会中,各行业新人涌现,无论是谁,一沉下去就很难翻身,谁也没见过他。"
  卓羚作不了声。
  "不过,你应当为余心一高兴。"
  "心一怎么了?"
  惠颜大吃一惊,"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没有通知你?太过分了,你这样爱护她,到头来,她却故意疏远你,可是怕你提起她过去?"
  "喂,究竟什么事?"
  "余心一下个月结婚,连我都接到帖子。"
  卓羚只啊了一声。
  "此女真无良心,枉你一腔义气热诚。"
  卓羚却问:"对方是什么人?"
  "是一名历史教授,年轻有为,与我们老板简仲骞是好朋友,所以由他做证婚人。"
  卓羚放心了,"那多好。"
  "你似乎不生气。"
  "我代她庆幸还来不及。"
  "卓羚,你这个朋友真难得,我认识你也是福气。"
  "在婚宴上请小心说话。"
  "明白了,可要代你祝福她?"
  "她不想我知道,你不必多事。"
  "我有你一半那样懂事就好。"
  放下电话,卓羚呆了半日。
  啊,再世为人了。
  在这之前,先要死一次。
  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脱胎换骨。
  心一一直没有与卓羚联络,她已交代清楚,生活得好已报答了朋友。
  卓羚在北国却有奇遇。
  学校开集体展览,她的作品给一间叫哈拉昆的出版社看中。
  哈拉昆是默剧中谐角,穿格子衣裤及戴面具,这间出版社专门发行爱情小说,对象是小镇苦闷家庭主妇,生活枯燥,时时幻想有知情识趣俊男迷途来敲门,继而发生热烈恋情。
  卓羚看过哈拉昆丛书,为其媚俗作风骇笑,难怪以丑角命名,可是你别管,俗世不知多捧场,销数往往以百万计。
  庞大市场令卓羚震荡,她看过合约,毫不犹疑签下名字,立刻为哈拉昆服务。
  出版社安排半裸俊男美女模特儿让她写生,卓羚不负所望,她设计的封面次次令小说更加畅销。
  出版社非常重用她,卓羚收入可观,她立刻置业,并且买了一辆路华四驱车代步,不过生活仍然朴素简约。
  惠颜见她久久不回,前来探望。
  卓羚热情招待。
  惠颜吃惊:"卓羚,你从未说起你在加国已名成利就。"
  卓羚嗤一声笑出来:"不过生活有着落,你别言过其实,这些商业作品并无格调可言。"
  "可是华人能在外国站得住脚,到底是件喜事。"
  "你日后说话需小心,千万不要渲染这事,免得有人怪我忘本,我不想成为那种口口声声标榜'只有洋人才懂得欣赏才华'的华人。"
  "是是是。"
  "拜托你。"
  "我带了一件礼物来。"
  "是吗,在什么地方?"
  惠颜明明双手空空。
  "在动物检疫站,一个月后可送到府上。"
  卓羚一怔。
  "卓羚,可记得余心一的玳瑁猫?"
  是它。
  "心一走了之后,几个人领养过它,但我觉得它应有一个永远的家,故此未征求你同意便把它带来。"
  卓羚不语。
  "怎么样,你不反对吧。"
  "心一丢弃了它?"
  "心一不愿再接触前生任何事。"
  "惠颜,我会养它到老。"
  惠颜忽然问:"它叫什么名字?"
  "心一从来没说过。"
  惠颜摇摇头。
  "你可有心一消息?"
  "报上社交版一年好几次刊登她的照片,大学筹款晚会之类她会随丈夫出席。"
  "气色如何?"
  "非常漂亮,看不出任何创伤。"
  卓羚不出声。
  惠颜回去之后,她领养了玳瑁猫,它却苍老了,背脊掉了毛,兽医说可能永远长不回来,它很静,时时在有阳光的窗台上打盹,对陌生环境似乎尚觉满意。
  卓羚在新世界结交了新朋友,已经乐不思蜀,但是老房子时时出现在她梦中。
  二楼比真实面积大许多,空荡荡,没有家具,只见一个女子面壁哭泣。
  卓羚轻轻走过去:"是你吗?心一。"
  那女子抬起头来,却不是余心一,是谁?而卓羚就在这个时候惊醒。
  她决定回去一次。
  把玳瑁猫交到兽医处寄宿,同出版社交代一声,她悄悄上飞机。
  她仍有缆车经三楼锁匙,开门进去,长长呼出一口气,倒在沙发上,忽然流泪。
  她到二楼去敲门,一位中年太太应声而出,手中抱着一个幼婴,一看,宽大的客厅里,还有三个小孩,咦,这竟是一间私营托儿所。
  中年太太一见卓羚便说:"已经额满,明年趁早。"
  卓羚笑说:"我是三楼的住客。"
  那位太太喜出望外,"三楼长年空置,可否租给我扩充生意?"
  卓羚也笑,"不,不,我会时时回来小住。"
  托儿所内喜气洋洋,孩子们全部是驱魔高手,屋内再也不见阴森。
  一楼现在住什么人?卓羚前去探望。
  一个金发蓝眼体育家型的年轻人来开门,卓羚吃一惊。
  怎么住了一个外国人?
  随即笑了,她在加国又何尝不是外国人,她可以去,人家为什么不可以来。
  年轻人热情得很,"我的中文名字叫李国枢,国家的国,枢机的枢,我在美国图书馆办公。"
  卓羚与他握手。
  缆车径比从前热闹得多,爱静的卓羚竟有点不惯。
  忽然之间,华南中学的下课铃又大响起来,卓羚忍不住微笑。
  她拥着被褥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黄昏,起来步行去吃,发觉铺已经关门,现在开着一间洋人素食店。
  市容变化很大,叫卓羚吃惊的是百物腾贵,三年来物价涨上一倍不止。
  惠颜气呼呼赶来陪她。
  "想见谁,我帮你去约。"
  卓羚不出声。
  "可是想见心一?"
  "不要勉强。"
  "她应当现身。"
  "惠颜,各人有各人想法。"
  "我去问一问。"
  第二天消息就来了:"卓羚,美国会所,中午十二时。"
  卓羚有点意外,没想到心一这样爽快。
  卓羚与惠颜一起赴约,心一比她们早到。
  一看见她们立刻站起来迎出。
  卓羚吸进一口气,淡妆的余心一美极了,高佻身段里在窄腰套装里苗条如昔,她婀娜地张开双臂。
  她与两位朋友轻轻拥抱。
  领班笑着走近,"叶太太现在可以上菜了吧。"
  呵此刻是叶太太了。
  她叫了许多菜,十个人大概可以吃得完,愉快热情地推介都会好去处。
  卓羚很沉默,惠颜也不多话。
  但心一的兴致一直维持活跃到下午两时。
  惠颜有事要先走,卓羚也跟着告辞。
  到了门口,两人茫然,异口同声地问:"那是谁?"
  那可不是余心一。
  美丽敏感忧郁的心一已死,借尸还魂的是一个世故、庸俗、生活富泰的名教授妻子。
  终于,惠颜说;"她总算生活得很好。"
  卓羚反问;"那叫做生活吗?一点灵性也无。"
  "要求不可太高。"嘴巴豁达,语气却黯然。
  两人嗟叹了一晚。
  月亮升起来,亚热带的太阴星又圆又大又亮,就在眼前,唉,吴刚仍在砍桂树,玉兔蹲到一边,想起孩提时好时光,卓羚心酸,父母纵使打,到底照顾周全,现在,一切靠自己死撑。
  她俩累极而睡。
  第二天卓羚先起来,收拾地方,煮咖啡煎鸡蛋,在外国生活过的人说什么勤快点。
  她替惠颜掩上门,让她睡久些,记者生涯不易捱,做了这么多年,愈升愈辛苦。
  她正在享受日报上的副刊,忽然听见门外有声响。
  卓羚耳聪目明,立刻去轻轻开门探视。她看到一个短发女子的背影,站在楼梯处看华南中学的学生放小息在操场活动。
  她全神贯注,嘴角含笑,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察觉身后有人。
  噫,那么喜欢孩子,可见她一定没有孩子。
  卓羚轻轻咳嗽一声。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呵,已经中年了,可是保养得非常好,身上没有多余脂肪,名贵含蓄的打扮配合年纪身分。
  她双眼有神打量卓羚。
  这是谁?
  可是人家认识她,"卓小姐?"
  "咦,你怎么知道?"
  "你租住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吧。"
  电光火石间卓羚知道女士是什么人了,她冲口而出:"你是车安真。"
  那位女士笑了,"正是。"
  卓羚连忙道:"请进来喝杯咖啡。"
  "方便吗?"
  "相请不如偶遇,这是我的荣幸。"
  "哗,现在的年轻人那样会说话。"
  卓羚连忙招呼,"车小姐是我的偶像。"
  "不敢当,千万不要客气。"
  她到厨房坐下。
  "咦,还有其它食物?"
  卓羚笑,"烟肉蛋、比利时窝夫、牛干西红柿全有,我赞成早餐吃好些,你要什么?"
  车女士赞叹:"会生活,了不起。"
  她只要两只半生熟蛋。
  "听说,你是一个画家。"
  卓羚谦道:"画匠耳。"
  "何必画分界线,我也时常阅哈拉昆丛书。"
  卓羚骇笑,"真出乎意料。"
  车安真也笑,"生活中娱乐最重要。"
  卓羚问:"今日来可是老房子有问题?"
  "是,建筑署叫我来看看结构是否安全。"
  "没问题吧。"
  "也许需更换污水管。"
  卓羚会意,"可是嫌麻烦?"
  "也不,可交给工程公司,只是,有长辈老是劝我卖地,我略为踌躇。"
  卓羚不出声。
  卓安真改变话题,"这所老房子很奇怪,凡是住在这里的事业女性,都会名成利就。"
  卓羚问:"恋人呢?"
  车安真答:"他们的前程就多灾难了。"
  "这便是风水吗?"
  "我不知道,你说呢?"
  这个时候,惠颜起来了,一进厨房,看见客人,便哗一声叫出来:"车安真女士,你怎么来了,我是港报记者钟惠颜,多次要求访问都被挡驾,车小姐,请让我问几句。"
  卓羚骇笑,连忙致歉:"这是个疯子,车小姐你别理她。"
  车安真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但笑不语。
  惠颜纠缠不已,"三个问题,车小姐,只问三个问题。"
  卓羚劝说:"惠颜你别骚扰客人可好。"
  惠颜坐下来恳求:"车小姐,这是我难得的缘分。"
  车安真终于说:"三个问题。"
  卓羚既好气又好笑,"你一答应,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惠颜神气地说:"我早已准备了问题,这叫做练好功夫等行运。"
  "你想问什么?"
  "车小姐,你对出来打天下年轻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车安真毫不犹疑地答:"任何时间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干。"
  "谢谢,她们应该如何处理感情生活?"
  "随遇而安。"
  "最后一个问题:如何争取男女平等?"
  车安真笑:"男女本来十分平等,你若没有企图,他又如何乘虚而入。"
  惠颜叹气:"我明白了,你总不能要求别人养活你之余,还尊重你。"
  车安真笑问:"为什么不访问你朋友?"
  "卓羚?她谢绝访问,所有记者真正想访问的人统统已不接受访问。"
  车安真大笑,站起来告辞。
  卓羚送她到门口,忍不住说:"车小姐,年前,有一位先生来缆车径找你。"
  车安真讶异,"谁?"
  "他称你为卤莽的小安真。"
  "啊。"
  "他姓马。"
  "是他。"
  "他似有无限惆怅。"
  车安真扬起脸,忽然笑了。
  "我有他的名片,你可要找他?"
  车安真摇摇头:"我们想寻找的,其实不过是失去的岁月。"
  "那岁月一定美好。"
  车安真笑:"既然已经失去,当然是举世无双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返回书籍页